便都把目光变得刀一样,线一样,有理有据,绕绕闪闪,咄咄逼人,似问非问,仿佛他们到我家哄抢搬拿,果真是因为我去了天堂街。仿佛我不去那天堂街,他们也决然不会这样涌到我家里。就都逼视着我,闪躲着我,等我最后说去了还是没有去那天堂街。去了就要把我家的东西拿了去,没去就把那些东西放下来。
便都在落日中僵僵持持等着我的一句话。
我便说,我去了。真的是去了。
他们所有望我的目光,先是有些惊异,不敢相信,后来因为我一再肯定地说,我是去了天堂街,他们的眼里就又不得不有了一些恶狠狠的光,说你就不能说一句你没有去那天堂街上吗?你就不能给村人抬东拿西一个能下的台阶吗?
我说我真的是去了,不骗村人们,我真的是去了天堂街。
那两个抬着一块刻字石的人,瞪了我一眼,说不是我们要拿东西哩,是你要拿话气我们,激我们,这样我们就不得不抬了,不得不拿了。说着气鼓鼓地把放在地上的刻字石头重又抬起来,从我身边朝着门外走过去。有了这两个年轻人再次的莽撞和开头,一场僵持就被打破了。所有的人,便就这个学着那一个,放下桌子的又把桌子扛起来,放下椅子的又把椅子提在手里边。大家鱼贯着,从我身边走过去,有些理直气壮,又有些难为情,一律都动作敏锐,脚步快捷。抬着石头的,不小心撞坏了我家的大门框,从那门框上被撞掉的一块儿木渣白白花花,像落下的一片骨头样。抱着我的台灯和一个陶瓷罐的同村嫂,因为手里还提了我家一个小木凳,陶瓷罐上又放了我睡觉时扫床用的棕刷子,她双手忙上忙下,汗从额门上直朝棕刷上落。到我面前时,那棕刷从瓷罐口上掉下来,她不好意思地朝我笑了笑,说杨教授,你大人不见小人怪,麻烦你把那刷子拣起来,还放到这个罐口上。
她说这罐子我回家盛盐用,刷子回家让我孩子扫床用。说着瞟着我,难为情地在脸上挂着、厚着一层儿红。我便慌忙弯腰把那棕刷拣起来,插进那个罐子里,使它再也不会从她身上掉下来。
也就走掉了。
也就都走了。
说走就走了。
我把身子闪到一边去。
村人们鱼贯而入,鱼贯而出,堂而皇之,有理有据地把我家的东西和南北,全都从我身边搬走了。可好在,一直放在床角的书和屋里窗台上的书稿《风雅之颂》,都还原封不动地摆在那儿。这让我感到有些许慰藉漫在了屋子里,有如口渴时,别人给我留下了一碗甜阴阴的水。
7.白驹[45]
这一天命中注定,意味深长。
黄昏时的亮光和水一样映在村子里。我在家里收拾了人家留下的凌乱时,摸摸这儿发发呆,摸摸那儿发发呆。到了炊烟从各家的灶房升起来,我在院里看着那炊烟,心里既没有家里被一抢而光的伤感,也没有对下一步该如何的打算和忧虑,只是觉得,早知这样还不如就住在天堂街上不回来。
惘然地立在院子里,看着那些炊烟升起来重又降下去,知道该吃夜饭了,肚子空空落落和我的家一样。就在这时候,大门口有道暗光闪一下,扭过头,我看见村里高考落榜了的学生况爱山。他站在我家门口上,怪模怪样地朝院里望了望,又把目光落在我身上,说杨教授,我给你说件不该说的事,都知道因为你去了天堂街,不好意思再在村里住下了。不住在村子里,你家的房子、院子也就没用了。实说吧,我原来在学校学习好得不得了,是学习最好的复读生。所有的老师都说我能考上大学的,可自你摸了我的额门后,我的学习就一路下滑、一落千丈了。像落在枯井里的桶一样,捞都捞不上来呢。结果呢?结果今年我名落孙山,离录取线还差120分。
没考上也就没考上吧,我不怪你杨教授。我已经复读三年了,22岁了,不再复读了。可不复读我就必须要结婚。可结婚我家连一间像样的房子都没有。我是因为你摸了我的额门才没能考上大学的,可我读过书,不能像别人那样到你家又搬又抢让你赔我吧。
——我要结婚了,杨教授,我想结婚结到你家的房子里。反正你都去了天堂街,横竖不会再在村里住下了。村人也不会让你住下了。我知道你离开前寺村再也不会回来了,你让我把婚结到你家的房里行不行?
——算我借你的房。算我租你的房。你人在京城把老家的房子租出去不是很好吗?
——算我租你的,你说一个月我给你多少钱,没有钱我每月给你多少粮食也可以。
——是你摸了我额门我才没有考上大学的。这事过去也就不提啦,你回京城把你家的院落、房子租给我不是两全其美吗?
——天已经不早了,你好好想想杨教授,你如果真的去了天堂街,就把房子给我吧,就算老师对学生的一点恩情补偿好不好?
我站在院里望着他,想对他说我是去了天堂街。我爱天堂街上的姑娘呢,说不定有一天我还要把天堂街上年龄最小的姑娘,老少配地娶到这院里,这房里。可没等我把这话说出来,况爱山忽然扭头朝身后看了看(他看见了什么呢?),又慌忙扭回头来说,想想吧,杨教授,只要你走了,你就把房子借给我,我一定白纸黑字给你写张借条儿。
说完就走了。一溜风地消失在了大门口,像去追了什么样。
他走后,我依旧木然地在院里待一会,又坐在院里仅剩下的一块石板上(不是刻字石),背靠着树,抬头朝天空望过去。从树冠上漏下的黄昏的暮色,如初春落下的榆钱儿,凉凉的,有一股盛夏的夜香味。有麻雀把屎从树上拉下来,朝露样带着清淡的腥。我有所谓、无所谓地抬头看看树冠里的夜麻雀,却看见四叔一摇一晃地,从门外踩着黄昏进来站在我面前,盯着我看了大半天,冷冷地说,杨科,给叔说句实话吧,你是真的经常去那天堂街上吗?
——是因为想女人了,还是因为在京城和你媳妇的关系不好呢?
——我是你叔,比你大着20岁,你叔我就有话直说了。我看你不像从京城回到老家钻研学问的。你说是研究过去祖先们在耙耧和黄河一带唱歌作歌的事,可谁都知道呢,祖先们唱歌和作歌,是多少多少年前在耙耧山的西端黄河边上的事,人家说那儿家家都有刻字石,可你既然研究这事怎么不往那儿去一趟?
——你去过那儿一趟吗?一趟也没去过呀。你给你叔说句实在话,你不好好待在京城,你回耙耧山脉到底干啥呢?是离婚了还是被学校开除了?如果没离婚、没被开除,你就回到京城去;如果是真的研究你说的学问,你就到耙耧西端的黄河边上去。祖祖辈辈的人都说,我们这片儿的村落是从那儿迁来的,都说刻字石也是从那儿来的呢。你去那儿研究学问了,把这院子、房子就都交给叔。叔会替你看好这房子、院子的。先前玲珍进城不就是把她家里的钥匙交给我,我替她看家没要一分钱,她家连根草和椽子都没少。
——把屋门和院门的钥匙给我吧。你走了我在这院里喂几头牛。现在牛犊、牛肉都值钱。你那两间屋子我不让牛进去。让牛进去可惜了。我想还是我自己住进去,夜里起床喂牛方便些。
——钥匙呢?给我吧。我是你叔,把钥匙给我比给谁你都放心呢。过几年,村里人都忘了你摸了他们孩子的额门孩子没有考上大学的事,忘了你不断往天堂街上跑的事,想回村里了,我再把这院子、屋子给你收拾一遍儿。收拾得干干净净,和天堂街上的宾馆样。
——钥匙呢?把屋门、院门的钥匙给我吧。
——你把屋门、院门的钥匙给我呀。
四叔走后来的竟然是小敏。
黄昏里,小敏秀色可餐地出现在了我面前。她穿了大红新短裙,黄红色的短上衣,头发梳成独辫儿,柔顺顺吊在后肩上。人站在院落里,像一团火烧在我面前。我没有想到她会来。可是她来了,笑吟吟地站在那儿,脸上只有新婚才有的柔美与潮红,同那时候最后一抹落日的霞光相互地映着和照着。从她的肩膀上,把目光翻过去(她说叔,你从城里回来了?),我望着村西天空中少有的霞光,火一般把天空照成一尘不染的绝亮和透红,像大片大片透明的红水泼在天空中。有一股不知是来自天空还是来自她身上的香,不知是那季节的草香还是她身上因婚而熟的少女的香,丝丝绕绕,一线一股,浓得和麦香一模样。我把目光从天空收回来(她说叔,你不参加我的婚礼,我一整天心里都不安。是我哪儿得罪你了,你才躲着我的婚礼吗?),盯着她的脸,盯着她的前胸和身上,忽然看见她鼻子一侧有芝麻一粒黑成绿蓝色的痣,美如夜空中的一粒晶莹绝蓝的星星样。
我说,小敏,我怎么从来没发现你有一粒美人痣?
她说,叔,你真的该参加我的婚礼呢。除了你,我在前寺村其实是没有亲人呢。
我说结完了婚,你娘在地下也该心安了。
她说,我刚听说你不在家,家里被村里人哄抢了。他们孩子考不上大学怎么能怪你?怎么能怪你?说着这些话,她脸上掠过一丝不安和气愤,然后就如大人要帮着孩子寻找丢掉的东西样,这里看一看,那里瞅一瞅,还到屋里走了一圈儿,最后出来说,叔,还有一件事情要跟你商量商量呢。
说都说你快离开村子走掉了,才把屋门、院门一走两天不锁呢。说你既然要走了,在村里你又没别的亲戚和朋友,走了就把这房子、院子给我吧。我男人入赘到了前寺村,可他在他老家是木匠,有个木器加工厂。你走了把这院子给了我,我就在这院里重新设一个木器加工厂,专门给这四邻八村做家具。有一天你又回到了前寺村,就吃住都到我家好不好?
行不行?小敏说,叔,到我家你就住在西厦屋,那是我娘念你才用你们家的老家具布置起来的。你住在那屋里,就等于又回到自己家里了。
接下去,黄昏终于从西边彻底铺过来,如一块巨大的红布从西边罩了过来样。村子里一片儿深深厚厚的静。我家里一片儿深深厚厚的静。小敏说完从我家院里走去时,脚步声柔柔地落在那些光亮上,宛若一片一片的树叶落在水面上。我望着她的后影把她送到大门口,看见那红裙下的小腿儿,又饱又胀,像两段硕大美丽的玉米穗。裸在外面的腿肤像玉米的肌肤般,光洁滑润,闪着红白的柔和与硬实,有一股少女的甜玉米的香味从那腿上一脚一步地抖下来,洒了一路,洒了一院子,使我在那一刻里,又一次想要扑上去抱着她的腿,像可怜的孩子不愿让母亲离开样。
可在我果真想要扑将上去抱着时,她却从我家院里跳过门槛到了村街上。
8.鸳鸯[46]
吃了什么,也好像没有吃什么。
睡了一觉,也好像没有眨一下眼。
我一直是站在院里的夜色中,也好像一直是躺在床上迷糊着。在夜半的星月满天时,我感到我的头脑从来没有过的清醒和冰凉。回到屋里开了灯,瞟着一屋的狼藉和凌乱,想要把那倒在地上的凳,吊在墙上的画,还有被人动过(我却很久没有再动过)的那几包书稿整一下,却又懒得动,就在屋里把自己横在床铺上。夜已经很深了(也许还浅着),从窗外透过来的月光,如同被水湿了的纸。
村街上有走动的脚步声,从小敏家的方向响过来,夹着说笑(也许是闹洞房的人)又朝着村里响过去。那声音让我想起了小敏那双玉米穗样红亮饱胀的腿,想起了如她娘样她的那张润红乳白的脸,还有她一说话就要起伏跳动和当年玲珍一样鼓胀的胸。还有那嘴角,那鼻梁,那油黑的发丝和雪白如玉的脖颈儿。夜像峡谷一样安静着,幽深着,引导着我朝小敏身上的各处走过去,想过去。小敏也像一个人体导游样,领着我从那峡谷中朝着她躯体的深处里走。原来在天堂街上两天两夜的无度和荒淫,并没有把我从对小敏的贪念中救出来。只要小敏的影儿在我眼前晃一下,另外一个男人——我还从未见过的那小敏的新郎——那个木匠就会模模糊糊、清清楚楚地竖在我眼前。我力求拒绝、又有些无奈地想着那新郎的长相和他在小敏面前的举止和言谈。想到这一刻,他们在洞房的一些事情时,我心里仿佛飞着一团苍蝇,或爬着成千上万的蛆。小敏好像说过她的男人是个大高个,我就把他想成五大三粗的样(一个土木匠!)。小敏说过他是白净脸,长的哪儿有些像是我(如同小敏有些像她娘的样),我就把他想成虽是白净脸,可那脸上一定有一片黑点儿,或没有黑点儿,可一定是五官的搭配不周正,看上去有些嘴歪鼻斜或者别的什么毛病儿(一个偏远乡野的小木匠!)!我想着他的模样儿,听着偶尔还在村街上响着的脚步声,或村人们在我家房前屋后大声说着我却一句也听不清的话,后来我就迫不得已、又彻彻底底想到小敏和那木匠在洞房的事情了。
迫不得已地想到小敏和他在床上的事情了。
迫不得已想到那些动作了。
想到他一个大字不识的破木匠,在洞房竟可以有理有据、赤身裸体压在小敏身上时,我突然从床上坐起来,把身上的薄毯扔到地面上,穿上鞋,踩着那浅黄的毯子就朝着门外走。
就在这个夜半里,我朝着小敏家里走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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