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开始清理那灰石台座时,我就把清理出来的诗句,依着发现的顺序朝我的本子上抄写和描画。随身带的两个本子被我抄完描完时,我又把新发现的诗和句子,抄着描着写到那《风雅之颂》的反面书稿上。我的本子和反面的书稿纸上写满了《诗经》以外的句子和段落“采菽采菽,亦秋亦秋”、“汎舟河洛,在□□河;□□□我,谁□人噫”、“瞻水□涛,他水泱泱,君□车座,□□水乡”这样断断续续的诗句,多得和夏天麦收后,田野里遗落的麦穗麦粒样,到处都是不知何年何月刻上去的两千多年前的诗。到处都是两千多年前遗落的章句和韵味。而最为惊人、最为重要、最为庞大的,是在看台最底的第五行到第二行,在321块石头上,刻着一首有586句的四言诗;这诗中的2344个字,已经有1327个模糊到完全无法确定和辨认;在剩下的1017个刻字中,有331个是只有左一半,或者右一半,再或只有上半部或者下半部;而在剩下可辨的686个诗字中,有22种植物名和14种鸟雀名,还有一些现今失存和现今仍在沿用的地名、山名和河道名(我怀疑这是一篇以诗为记的史志文或者地理文)。当我从山顶的石座诗开始,每天都一行行抄写到这最后、最长的一首地理诗时,我知道了我杨科的伟大和发现,明白了随着我对这些《诗经》以外的诗篇的发现和研究,我将会重新改写这个国家和民族的文化史和古典文学史,甚至改写部分植物学的历史志。那一天,在清理出那首有586句、2344个字组成的《诗经》遗漏的一首最长的四言诗前,我望着如长卷一样舒缓地展开在看台上,剥蚀了右边题名、左边年月落款的清明上河图样的诗,心里开始只是惊喜和激动(如拣麦穗的孩子,不慎间发现了一片无人收割的麦海样),可当我从第一句的“他水之东、横□村落”开始,一句一句地朝后读着时,当我意识到这首诗是集中载记了黄河岸边以诗城为中心的百姓,在两千多年前的种植、耕作、放牧、习俗、歌唱、婚配、祭祀和图腾的生活场景和生活方式时,我知道我发现了两千多年前的百科全书了。发现了两千多年前,耙耧人以诗画就的清明上河图。发现了一个民族两千多年前留下的一部《圣经》般的诗。当我从诗中读到“他水吾人、河□人生,龙降□山,噫国生群”时,我知道我读到了关于中国人自水而来,以山而生的起源和最为准确的文字记载了。
我知道我把我发现的诗城和这个半圆的看台场,公诸于世后,将会如何地让有十几亿人口的国家振动和兴奋,将会使全世界所有认识汉字和不认识汉字的人,都如重新发现了罗马、希腊和意大利的庞贝古城样。我有些惴惴不安地站在那看台下,惊愕着那首长卷的地理起源诗,阴霾的天气像盖子样扣在耙耧山脉和诗城的遗址上,扣在这球场一样的凹环形的唱场上,潮湿冷凉的沙岩石的气息,从那凹环的看台上朝我袭过来。连续为这个唱场和凹环看台清理了28天的孔井村的村人们,他们就坐在我身后推拉泥土的车子上、石头上和那些铁锨、镐头的木把上,瞟着我在那长卷诗前痴呆和愕怔,说杨教授,你也坐这儿歇歇呀。
说杨教授,今天不会下雨吧?
说杨教授,你还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我从惊愕中,半怔半醒地抬了一下头,想着这一天的日子,看一眼空中聚着的乌云,污污墨墨,黑水一样开始从耙耧的山头压将过来时,我和村人们便都站在那唱场的看台前,仰望着伸到半山坡的石台座。初秋的闷热在山上和黄河的滩地转眼消失了,寒凉如潮头一样朝着遗址、朝着唱场和看台快速地袭过来。我望了一眼村人们,说天要下雨了,这看台上的土被挖走后,看台会不会被这雨水冲垮呢?
我说我抓紧把这首长诗抄一遍,你们都先回窑里歇着去。
说都走吧,你们还站在这儿干啥呀。
他们一动不动地站在我身边,看看天,看看身边石头上的一片刻字和挂着的水珠儿,脸上全都凝着阴沉的半青和半紫,说已经又到月底了,你说过这看台一挖完,就把这个月的补贴发给我们的。还说这个月清理看台大伙儿马不停蹄、起早贪黑,干一个月的活,要发给我们两个月的钱。
——杨教授,已经月底了,你就把钱发给我们吧。
——杨教授,你发还是不发呀?再不发钱就别怪我们都是粗人了,不光都要摔了家什回家去,怕还会对你有些不客气。
——你说话呀,杨教授,你以为你不说话,我们就会不问你要钱吗?
——说吧,只这一句话,说给还是不给吧。
说当初让我们来这里清理这儿诗城的石头和土时,你还答应说,有一天这儿成了文化遗址、文明圣地,将来到这儿参观的人会浩浩荡荡、络绎不绝的,那时候这诗城会像西京的兵马俑,像京城的故宫和八达岭,会像国外的金字塔和罗马城,说到了那时候,让我们每个人都做这诗城的文化管理员,每月都有上千上千的工资发给我们呢。可现在,我们累死累活,一个月你连200块的补贴都不按时给我们,你说你的话还算话不算话?
——不算话你他妈的还算啥儿教授呀!
——你他妈的是个疯子、骗子,是个精神病。你要没钱你现在就回到京城去,回到你那狗屎大学里,限你半个月把欠我们的钱全部拿回来。拿不回来我们就把这些刻字的石头全部砸碎,拆下来抬到城里卖。你不说我们也知道,只要我们把这刻字的石头运到城里去,卖一块比你给我们一个月的工资还要高。
说你到底给不给呀?
说呀你——你到底回不回京城去取钱?
——你他妈的到底回不回京城去取钱?!
卷十一 风
1.东山[50]
乘坐了夕发朝至的火车,到了京城后,仲秋的早晨在车站恭恭敬敬候着我。下了火车,望着车站外我熟悉它如熟悉耙耧山脉的草木房子样的车站和广场,忽然间,我又觉到了双腿间有些发紧和不安。因为激动就想要进厕所的感觉,又一次猛地袭到了我身上。慌忙抱住广场边的路灯杆,让那小便失禁似的情绪从身上缓解后,我搭上了一辆开往清燕大学门前的公共汽车。
太阳一如往年往日地秋黄着,照在清燕大学的门口时,我提着行李下了车,本能地把行李放下来,整了整为回清燕大学特意穿在身上——以往只有在走向讲台才穿的那套深色中山装。头发理了。皮鞋换了。胡子也刮得干净利索。清燕大学是我的事业所在地,可离开学校将近一年半,使我回到学校时有了一种陌生感。我像是走失多年的孩子样,人们都已经习惯了我的走失和消失,突然地回来和出现,连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应该、不自在。站在学校门前的一棵古槐下,望了望学校那描绿画红、古色古香的大门儿,看已经有学生夹着书本、书包往那大门走去时,我做着出差归来的样,硬着头皮朝着学校走过去。所幸的是,在一堆走往学校的学生里,首先有个中文系的硕士一下认出了我(这很好。不是我先认出了他,是他首先认出了我,说明清燕大学还是我杨科所在的那学校,预示着学校里家属区的4号楼3单元306室仍是我的家),他走在我前边,要进校门时突然回过身——杨教授,是你吧?杨教授。
——这一年多你去哪儿了?
——你再不回来我们就快把你忘掉了。
慌忙笑着朝前赶两步,明明已经想不起这个硕士的名字了,我还一副极其亲热熟悉的样子跟他说,我外出考察了——到中原的黄河流域耙耧山脉那儿考察了一年多。说你敢相信吗?我发现了很多两千多年前在黄河流域一带传唱的《诗经》以外的诗。有的诗歌比今天《诗经》上的诗歌还要美,还更为深刻和有趣。说着我傲然地把手中的行李朝半空提了提(那里装的全是我在诗城的发现和抄录),神秘地让他们看了看我那个鼓囊囊的帆布行李包,又神秘地把行李放下来(如怕他们把我的行李抢走样)。本意是为了证明我这一年多的失踪,并不是消失,而是被学校派往耙耧山脉我的老家去研究考察了,可我没想到,当我把行李收将回来时,那个硕士惊愕地站在我面前,像我十天前惊愕地站在古诗城唱场刻在看台上的那首有586句、2344个字的长卷四言诗的诗前样。
和他同行的那几个学生(原来都是中文系听过我课的本科生),也都突然站下来,回过身,惊异地望着我,问我你说啥?
——真的吗?怎么可能呢。
——你这一年多不在系里,原来你去考察了?我的天,真的发现了《诗经》以外被孔子删去的诗歌两百多首吗?
学校里还和往年一模样,还是那些楼,那些树,那些广告和塑像,似乎连路上的裂纹、墙上的蛛网和横在学校上空的电线也一点变化都没有。仲秋的气息,在学校里成了房舍楼屋的旧砖味和那些国槐的黄叶味,还有依然密集地吊在树下的绿虫的腥气和满地虫屎的臊味儿。国槐上已经开满了颗粒状的小黄花,落在地上被人一踩,像诗城那儿雨后的泥浆样。那味儿我陌生而熟悉,司空见惯,又闻所未闻,这让我禁不住走在学校有难以扼制的激动和兴奋(我就要到了我家了,就要见到我妻子茹萍了。昨夜在火车上我一直在想见到茹萍的第一句话该说啥儿好,可直到下了火车我还没想好见她该说的第一句话)。可现在,我终于想到了见到茹萍我该说的第一句话是——
我回来了。你信吗?我发现了《诗经》以外的两百多首诗。
脸上堆着兴奋的黄笑,我走在校园的中轴主道上,见了谁我都主动上前和人家打招呼,人家点头我也点点头。人家突然惊愕不已地站下来,说你是杨教授?这一年多你去哪里了?我就竖在路中央,不厌其烦、诲人不倦地去向人家说,我在中原黄河边的考察和发现。就是人家和我压根不认识,我也会很熟悉似的主动和人家打招呼。
——你好,你知道我这一年去了哪儿?
——你们好。我去考察研究回来了,你们去哪儿?
——喂,吴老师,晨练呀?你敢相信吗?我发现了《诗经》以外的两百多首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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