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连科长篇小说全集-风雅颂(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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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时迈[49]

    两天前,领着我朝正西走的是杀人的恐惧和逃离。

    第三天,领着我朝黄河边走的是那些不断在村里、庙里出现的刻有古汉字的大石头。灰白色、烟青色、暗黑色,这些石头不在庙里就在某个村庄的村头上,或在人家猪圈的墙壁上,再或在院墙的地基里。有乡村文人的半楷体,也有粗枝大叶的梅花小豪体。它们被泥土糊起来,或被柴草遮盖住,还有的被猪粪、牛粪腐掩着(如金子在千年的土中等着我去识别样),我一见到它们就血流加速,双手冒汗,想起村里老人说的他祖上见过的大堆大片刻着古字石头的那地方,我隐隐感觉到,我正朝着老人说的那个地方靠近着。而且更为重要的,不是我不断发现的古字石,而是我每次发现一块新的刻着古字的石头时,那石头上的字,总是那样快地就让我找到它们和《诗经》中某一首诗的联系和密码。

    找到这联系,对我来说艰难曲折、轻而易举(不期而遇,春暖花开),是那么复杂和简单,偶然和必然。总是让我感到有一个伟大的发现在前边等着我,总是让我想到,有一个60岁的农民在挖地窖时,挖出了震惊天下的西京兵马俑;一个12岁的孩子爬山钻洞时,尖叫一声发现了京城郊县的猿人头。如同意大利的一个管道工,挖下水道时发现了被火山灰埋了一千二百年的庞贝古城样;如德国的一个男孩6岁时,偶然看到一张被焚烧的特洛伊城的画,47岁时,他到古希腊就挖出了深埋在地下的特洛伊。而我的发现比起他们来,艰辛可谓蚂蚁搬山,曲折可谓小舟渡海。我的出生,我的考学,我的前半生,致力于对《诗经》的教学和研究,后又妻离子散(我还没孩子),楼去人空,觅尽屈辱,这一切似乎都是为了让我四十多岁时,回家住到耙耧山脉的前寺村,然后再最终走向我人生的伟大和辉煌。我已经不再恐惧我曾经掐死过(死了吗?)小敏的新郎土木匠(这个本该死的木匠哦)。我以为他和小敏结婚的目的,就是为了让我在他们新婚的夜里去掐他,让我把他掐死以后(真的死了吗?)朝着正西走,五天后让我发现在那儿等了我上千年的一个伟大的废墟和文化。

    它们终于等到了我。

    我终于找到它们了。

    那座被黄河的泥土掩埋了一千二百年的石头城,在我浑身疲惫,似乎累得要死的第五天,它在黄河边的耙耧山脉尽头处,那一大片荒无人烟的地方出现了。那时候,和我在马驿庄见到的石墙老庙是一模样,落日在山脉上,红浆浆一片铺展着,因为荒无人烟,那日光反而显得凄清而寒凉,如同倒在山脉和荒野中的水。

    我独自走了整五天,人已经要死要活(和我在天堂街荒淫无度了五天样),晚上睡在村落里,或者离村远的山上的黄土窑洞里,渴了就喝沟底的水,饿了就到村落里边讨吃的。见到有刻字的石头,我把那石头的字样和所处的地址记下来,常常遇上一些无法辨认的石刻字(共有十几个),我把那字照葫芦画瓢描在我的一个本子上。在这五天的最后一天里,我已经忘了我曾经掐过那个土木匠,是一个逃罪的教授和专家。我在恍惚中,变得纯粹而圣洁,圣洁而伟大,庄严得如伟大的考古学者样。第五天,在日出以后离开那叫孔井的村落时,在我的本子上写了这样几句话——孔井村,位于耙耧最西端的偏南山脉上,传说孔子从山东游学河南,整理《诗经》篇章,路经此处歇脚喝水,而因此村名为孔井村。没有想到孔井村是我遇到的最后一个山脉上的自然村,没带水,也没带干粮,我沿着荒土野岭朝着黄河边上走去时,口渴和饥饿差一点让我昏厥倒在山脉上。到末了,我不得不在一条河沟边,拔些野草充饥、充渴当食物。然而就在这天日过平南,炽白的阳光转为红润时,我看见我要找的石刻村落——那座惊世骇俗的诗经古城了。就像夜里找不到路时看到了灯一样,我站在耙耧山脉的尽头处,登高望远,想找一处村落或者一条小河沟,望望身边荒茫茫的野岭和黄褐褐的沟壑与土地,又半转身子,望着尽头崖下一马平川似的野草地。那一川草地为东西走向,开阔而漫长,巨大一片的荒草和长不高的小野树,如粗织的绿毡盖在川地上。有一股泥黄的潮润从那草地朝着崖上荡过来,像夏天雨前的闷气般,在我身边铺张和漫延。我张了一下嘴,吞了一股潮润后,把目光越过半里外的绿草地,去寻那潮润的源头时,我的眼睛被那草地间的一堵倒塌的石墙挡住了。

    那石墙同齐腰的深草一样高,和乌黑的绿草一个色,可却有一块石头突兀地竖在断墙上,仿佛竖在岁月中的路标样。仿佛它本来就是为了等待和召唤一个叫杨科的教授过去它才在那儿竖了上千年,等了上千年。在我把目光从那石上扫过的一瞬间,我想起了马驿庄的那座小石庙和孔井村的古石井,便不顾一切地连滚带爬朝那崖下的断墙跑过去。

    朝着那一千年前的诗经古城跑过去。

    那不是一堵墙。

    那是一片被埋在草和土中的墙基和石头。我疯了般冲进那一大片的墙基乱石中,有一块半横半卧的石头拦住我的视线了。那石头在草丛中,好像有着一个阴刻的字,字的笔画中埋了土还生了一些草,只有一横被雨水冲出来梗在夕阳下。

    我过去把那石头上的草和土全都拨开扫到一边去,一个“兮”字出现在了我面前。

    一个“稌”字出现在了我面前。

    一个“稷”字出现在了我面前。

    有几句诗出现在了我面前——薄言震之,莫不震叠。怀柔百神,及河乔岳——我站在一堆乱石头的一边上,看着我从石头草丛中扒出来的刻在一块断石上的《时迈》中的诗,我至死都无法相信,那一刻,我找到了村里老人说的他爷爷的爷爷见到过的那个地方了。发现了传说中耙耧山脉黄河岸边的诗城了。我无法相信,有一个伟大的发现被我抓住了,像一个人走路时不慎跌倒,爬起来时手里却拿着一把地藏宝库的钥匙般,这使我双手冒汗,身上有着轰鸣的哆嗦。那时候,我身边有一棵胳膊粗的野柳树,长在一处院内的墙角里。我站在那处断墙的墙角上,抓住手边的柳树枝,望着那块石碑似的青石头,盯着那短短几句诗,望着那一片大大小小,似乎都有刻字的乱石堆,因为激动而双手发抖,因为浑身都止不住微颤和哆嗦,忍不住又一次小便失禁在了我的裤子上。

    4.有瞽

    三个月后的秋天时,我把诗城的遗迹全部清理出来了。

    我忘了前寺村和后寺村。忘了京城和大学。忘了县城和天堂街。忘了小敏和那我不知掐死没有掐死的新郎官。我再也没有想起过自己是一个罪犯和逃犯,只知道这伟大的发现和壮举,只知道每天清理和抄写。

    诗城的遗址,其实真正坐落在耙耧山脉西端靠南十里处。往西去,再有二里就是夏洪冬枯的老黄河。黄河在那儿湍急怪僻,河道拐来拐去,最宽处能有十几里,最窄处只有三二里多。在千百年的岁月中,终日间河水激荡,旱旱涝涝,河两岸的村落逐年累月地搬迁到了别的地方去,留下老河在这耙耧山脉顶端的一马川地里,今年滚过来,明年滚过去。往南的上游去,是山脉突兀悬出的一百多米高的沙石崖,正好牛头样把河道顶到西边几里处,因此就在这崖的北端留出一大片的缓地来。诗城就在这河边的崖下缓地落户着,背靠耙耧山坡,脚登黄河水道,左有崖头挡水,右有川地良田。为了抵挡夏天泛滥过来的黄河水,也许先祖们曾在城前筑过一道坝,直到今天,那坝的遗址在西边半里处,还有一条隐隐的土堤和石嶙。从这遗迹的地形地势看,不用说,多少年前的岁月里,黄河乖巧,流水清澈,先祖们依河而居,过着水肥土足的日子,传唱着在今天看来和谜一样的民谣和古歌,终于就在这耙耧一带的黄河流域里,唱出了这座古诗城。然而日月悠悠,时光冉冉,随着岁月的变迁,到底还是在某个夏天里,黄河泛滥,冲开了城前那道堤,洪水直朝着诗城斜斜地刺过来,让诗城房倒屋塌了。

    让诗城在水流淤泥中消失了。

    我回到几十里外的孔井村里请来了十几个人,每天给他们发一丁点儿补贴费(我的工资哦,工资再高这时也是杯水车薪了),再发一大堆的许诺和好话,领着他们先把诗城的一条城街找出来,再把城街上所有黄河的淤泥,用车子推到远处的一个积水坑里去,然后再从那条铺着石板的街上朝着两边的胡同里挖。朝着每一户人家的门前挖。朝着一街两岸的院里挖。一个月后,一条石板铺地的街道出来了(那街道和今天耙耧山脉的乡镇街道大致一模样,只是比一般的街道窄一点,能过两辆马车或者牛轮车)。而在那街道两边一户又一户的人家里,各家的房屋,不光地基是又大又重的石头砌成的,而且各家的墙壁,也都是用石头砌到房顶或者垒到一人那么高,再用土坯在过人高的石头墙上接上去,形成在这儿特有的石土墙(直到今天,耙耧山脉距河道相近的村落都还垒着石土墙)。在挖出来的十几家的院落前,每家那被水冲倒的一堆乱石中,都必然会有一根尺宽、尺厚、四尺长短的条形门梁石。就在这每户都有的条形门梁石头上,都刻有《诗经》中一首古歌的名(像今天许多人家要在自家的门楼上镶上“张家”、“李家”、“王家”或“人丁兴旺”、“紫气东来”的字样般。今天耙耧人喜欢在门前刻姓留字的习俗,也正源于那时黄河流域诗城一带人家爱唱古歌,并爱把其中一首古歌名字刻在各家大门的石梁上)。那时候,诗城人都把一首他们喜欢的歌谣的名字刻在大门前,那歌谣又多是两千多年前周朝时,盛行在宫廷内的乐歌流传到民间后,被他们拿来刻在大门横梁上,借以祈福祝愿,拜天地而求平安。

    那石刻的石条已经从那条街上挖出了20块,共计46个字。我把那些石条编上号,把每根石条或石块上的字都依着字形描着写到我的本子上,并把那字是阴刻、阳刻和体形及石条的长短与厚薄,都一一地标明和注清。我完全如一个考古专家样,和村人们一块挖土,一块运土,一块抬石头,一块吃饭和睡觉,一块感冒和咳嗽。我渴望挖出一根石条来,上边的字让我不认识,超出《诗经》中305首诗的范围来。渴望不仅只挖出一些诗名儿,还希望能从哪块石头上找到一首诗。结果是果真就在一处大户人家门前的乱石里,清出了一条有五尺宽、五尺厚、六尺长的一个巨型过梁石,这过梁石上的刻字不是阴刻而是阳刻字。那刻字横平竖直,笔端有力,所有的横都粗于竖,撇和捺则着笔轻细,而起笔重缓。这字体已经不再是一般乡村文人、匠人的作品和努力,而是(可能)当年耙耧山脉一带的名望文人的书法作品了。且那石刻匠人也不再是一般照葫芦画瓢的石匠手艺人,从阳刻的点横不留痕迹的落凿处,能看出这石匠的水平是一定高过房屋、高过树木,和耙耧山脉最高的岭梁一样儿。我用刷子把那石条面上的黄土清干净,在那石条的正中央,果然赫赫地刻着一个比海碗还要大的字。且那个字作为一首诗名或一首被传唱的歌名,是《诗经》中不曾有过的一个字——女。

    就在那有“女”字阳刻的石条旁,又清理出了一块一面平整、其余几面都是凸凹的巨型山石来,深绿浅红,一人那么高,两头尖圆,中间鼓胀(酷似今天我们随处可见的那种自然石),就在这块自然石的一面平整上,竟然竖刻着一首两排八列、一字不缺的诗——

    于洛之阳(在洛阳之阳),

    以南至于边柳(以南到了边柳这个地方),

    鲜且美眉(鲜亮的人儿美丽的眉目),

    曰我既付(啊!我把我已经交给你)。

    执子之手(手拉你的手),

    与子偕老(和你一起携手到老)。

    吁嗟阔兮(河水啊,这样宽阔难渡),

    不我活兮(难以见她,我怎么能活)!

    我让那十几个村人都到一片凉荫里边去歇着,自己盯着那八句诗在心里品味和研读。那诗句让我熟悉而陌生,回味无穷,使我云开日出样想到了《洛阳赋》,想到了《散氏盘》,想到了《毛公鼎》,还想到了全部的《诗经》和《楚辞》,可却又无论如何月落星稀地不知在哪儿读过和看过这首诗。我定断,那条过门梁石上的“女”字,就是这首爱情诗(歌谣)寓意深刻的题名儿,可我又不敢定断这首诗的出处和来源,更不敢相信它是我在诗城发现的《诗经》中305首以外的第一首诗。已经正顶的日光,在那块自然石上落照着,像透明的金水在那石头刻字上洗着和流着。从石缝中钻出来又黑又亮的一只蛐蛐,趴在那石头刻字的一横里,像卧在自己的家里样。待太阳把它身上的潮湿晒去了,它引弓四腿,亮起翅膀咯咯咯地唱得悠远而嘹亮。还有两只很少见过人的野蝴蝶(这让我想起玲珍出殡安葬那一幕,还想起传说中梁祝化蝶的事),从身边的草地飞过来,轻轻地落在那石头的顶儿上,歇一会,朝着那门里的塌院落石飘去了。

    没想到,从这所高宅大院门前的这块自然石上的爱情诗——《女》开始,在以后的日子里,沿着街道一直向北清理过去时,除了一如往日在各家门前过梁石上发现《诗经》中那些诗的题目外,还又在几家的门口和院里,挖出了和刻着《女》诗的那块自然石头大小不相上下,有着同样美妙的歌谣唱句的诗的石头。在一块题为《飞》的歌谣诗句中,有那样四句的精妙和绝伦——雀行于日,雀行于落;有日终去,有落终归(鸟儿在日出时离去,鸟儿在落日时回来;日出时它终归要去,落日后它终归要回)。还有一首题为《有季》的诗,三句一段,共有三段——

    滴落兮(春雨滴落呀),

    有粒归土(有种子入土),

    有禾离土(便有青苗出土)。

    风过兮(春风吹拂呀),

    禾生大田(庄稼生于广袤的田地),

    稔熟大田(庄稼成熟于广袤的田地)。

    黄叶兮(秋叶飘落呀),

    飘寒□季(风吹寒冷□的季节),

    □□□季(□□□□□的季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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