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连科长篇小说全集-生死晶黄(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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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得有几天,他不愿再有人提到镇上那年仅二十一岁的服装门市的俏主人。他在心里并不把她当作娼妇看,可镇上一个退伍的战友带着老婆孩子来看他,明明白白说她十八岁就去广州闯荡过,做过许多不该做的事,被收容以后由县公安局去广州领回来了。他并不在意她在广州在洛阳有什么作和为,但他无法容忍她把他看成犯过罪的人,无法容忍她话中他们彼此半斤八两的意味儿。他有些可怜她。他独自在桥头伫立半晌觉得她年仅二十一,又可怜,又善良,又天真,又无知。他觉得他该和她结婚过日子。就朝镇上走去了。他被她的那种真诚所打动,有一种弥补他“战场逃离罪”的感觉在他身上冲动着,可在镇街十字路口的“常青服装店”找到她的时候,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料到,她会笑着说:“我就想到你还会来找我。”

    有一种走进圈套的猜疑在他身上产生了。

    她把他让进她那两间装修过的门市里,说结了婚你得学会卖衣裳,卖衣裳是整整对半的利,等我们生意做大了,掏钱在洛阳买一套房,买两个户口,我们就成了洛阳的人,远走高飞,就不怕有人背地里对你我指桑骂槐了。坐在她那挂满衣服的店铺里,他忽然就感到他们之间离婚姻越来越遥远。他曾抱定主意说是女的他就愿意和她结婚过日子,可这一会儿,他看到她不是那种守着土地过日子的人。

    他说:“你不想和我回耙耧山上种地过日子?”

    她说:“你还愿意真的种一辈子地?”

    他说:“我就想回来种一辈子地。”

    她极其诧异地望着他。

    最终从她那儿走开已经是中午,她匆匆关门送了他,到人稀的街上她又站住了,她说该说的我都说过了,你瞧起我,我就瞧起你,你瞧不起我,我也瞧不起你。说我失过身流过产,可这年月要在城里这算不了啥事儿,就因为我是在这农村的小镇上这才成事了。可你胆小怕死,说到底是犯了“战场逃离罪”,我家有人当过兵,说无论如何你也算是犯过罪的人,所以我想你还是和我订了这门亲事好,订了咱就谁也不会小瞧了谁。

    她这样说本身就是小瞧了你大鹏。在军营,营长、连长,就是一个下士,任何一个军人小瞧你大鹏都是应该的,可是她能吗?如果找对象结婚是为了去寻找一个半斤八两的对等条件的人,他宁可不结婚。他弄不明白,她才二十一,竟会说出一番这样的话,竟会把他看成“说到底是一个犯过罪的人”。之所以回到耙耧山脉来,就是要寻找乡土的温和与厚道,寻找那种“活着回来就好”的理解和平等,而不是那种“说到底你是一个犯过罪的人”。屈辱的感觉,一连数日胀在他心里。在军营,这种感觉他觉得自然合情。可在乡村,这又一次泛起的屈辱使他无以忍受。他决心不再提结婚过日子的事,无论谁让他去和哪个姑娘见面他都不去了。

    “以后再说吧。”这是他回绝媒人用的一句话。

    姑说:“你不小了呀,你看看你的年龄吧。”

    他说:“大不了就一辈子打光棍。”

    他已经看出来,没有人真正不把他的“战场逃离罪”往心上放。姑这样忙碌他的婚事不正是因为“他有罪”?“不抓紧把婚事订下来,部队的事传得一个山梁都知道,谁还肯嫁给你?”姑这样说的时候,又忧愁,又哀伤,仿佛“部队上的事”就要把她压垮了。然而,伴随着时光的流失,他自己反倒平静下来了,真的把部队上的事看得平平淡淡了。

    它影响了你成家能影响了你种地吗?

    过去了一个月。

    整整过去了一个月。

    无奈的冬闲接近最后了。一场雨夹雪过去之后,春天竟从一夜之间突然降临在山梁上,冬伏的小麦已经从枯冻中脱出身来,变得青青翠翠。有人开始在梁下沟河边上翻起自己的地,准备种菜或者种别的什么了。新土的气息温温暖暖从山梁下飘上来,能看见那气息是一种浅白色,如冬雾从梁下朝着梁上涌。他站在大门口的槐树下,嗅着那新土甜腻腻的味,心里有一种渴念骤然间强烈得使他喉咙发干,紧绷绷地要裂开,使他直想回去趴到水缸上喝一肚子冷井水。

    我得有一块我自己的地。

    我是农民了我必须得有一块我自己的地。

    从部队回来不就是为了有一块自己的土地吗?

    他去找了村长。

    村长家住在后梁上,三间新瓦房,一墙新院落。他推门走进去,村长正在猪圈出猪粪,一叉一叉都摔在半人高的圈外面。只有农民才感到猪粪那白烂烂的香味如土地的气息一样一下灌进他的鼻子里。

    “总得分给我一块地,”他说,“村长,没有地我回来吃什么?我不能总吃我姑和鸟孩的口粮呀。”

    村长不再叉粪了,立在圈里望着猪粪上冒出的热气儿。

    “是得给你挤出一块地。”村长说。

    “好坏都行,没有一亩给半亩。”他说。

    村长把目光移过来望着他。

    “户口落上了?”

    “这个月我就把复员手续办完了。”

    “真的决心种地呀?”

    “还有干啥比当农民更适合我的吗?”

    “是得挤出一块地。”

    村长丢下粪叉,穿上衣裳,开始领着他出了村,从村东走到村西,又由村南转到村北。原来他是军官,政府的规定是不给他分地,所以调整土地的时候,自然不消给他留出一块地来。可这会儿他忽然又成农民了,地从哪儿来?方圆几里,不仅土地分得尽净,就连田头地脑也都被村人垦荒种了。初春的爽朗黄亮亮摆在各家田里,新土的气息和小麦苗的温馨在这爽朗里随风荡动。他就那么在这爽朗里走着,跟在村长的后边,找遍了村子周围,又找遍了梁前梁后,甚至连村中的荒冢坟地也都看了。要么是生硬的僵土荒坡,要么那土地都已有户主。山梁上空无别人,村长立在梁路的边上,打量着面前的一个孤坟。孤坟前有一块石碑,碑上写了“赵柱子烈士之墓”,还有一段细小的文字,介绍烈士赵柱子在一九七九年二月间西南战事中的表现,称他“英勇无敌,不怕牺牲,是祖国的优秀儿子”。这小字已经被新绿旧草埋了,周围是赵家的责任田地,小麦很有些旺势,雾黑黑一片绿着。望着那碑,望着那地,村长叹了一口长气,说真的大鹏,你都看了,打死也挤不出一块地来。

    没有地我算啥儿农民?

    “地都分光了,政府让五十年不能变更。”

    难道就不能挤出一分二分?

    “要是你和赵柱子一样,我让一家退出半分地,村人没话可说。”

    偌大的耙耧山脉,就容忍不了我一个大鹏?

    “你怎么会怕死?”村长忽然脱下一只鞋来,坐在那只鞋上,点了一根烟抽。他吐出的烟雾,在绚丽的日光下,呈出金蓝的色泽,发出透明的光亮。“好不容易大学毕业了,提干了,你不该又回到这山梁上来。”

    村长并不看他,说着话望着远处的碑,脸上的惋惜厚得如这梁上的褐色的土地。他说像赵家送回一个骨灰盒儿也不好,活蹦乱跳地去了,回来一把死灰。可你大鹏活蹦乱跳地出去,活蹦乱跳回来,一滴血都怕流,我怎么从各家各户给你挤出一垄地?

    村长说:“你不该回来的。”

    村长说:“赖也要赖在部队上。”

    村长说:“回去吧,给旅长、营长跪下磕个头,表现好一些,再送一些土特产,我敢说不要半年就又恢复你的干部职务了。”

    村长说:“真的挤不出地,我没法向村人张口说让各家给你退出一些地,你回去想一想,还是回到部队好。”

    村长说:“回村吧。赶中午我得把猪圈粪叉出来。”

    村长就先自走了。望着村长的背影,他莫名地有了一种被村落和土地遗弃的感觉,莫名地掉下了两滴泪。

    3

    果然没有给大鹏挤出一块土地来。那几日我看见大鹏的脸色总是铁青着,看见他心中漫无边际的凄寒如隆冬季节的一个湖。他不吃饭,姑把烧好的饭端到他面前,说我们家不缺那一亩地。他想不是缺土地,是这土地容忍不了我。姑说到镇上摆个小摊做生意,有钱了还怕没有粮食吃?他想我违了军规,犯了“战场逃离罪”,部队已经给我处罚了,这耙耧山脉还要给我处罚吗?

    有一夜我正睡熟的时候大鹏起床了,他从我的梦中走出去,踢踏的脚步声,把我粉淡温馨的梦惊得支离破碎,像一块完完整整的茶色玻璃落在月光中的石头上。他开了大门走出去。望着熟睡的耙耧山脉,心里的悲凉风一样一阵一阵从胸膛漫出来。他知道他哪儿有违了那座军营和NTJE核裂剂,可他不知道他哪儿有违了这个村落和土地。三月的乡村,在夜色中静谧而又平静,宛若闭了眼睛的羔羊正睡在窝棚里。村街上的树木,伫立不动的人一样立在街两旁,各家房屋的墙壁都散发出床上红被子的柔暖来。他从那村街上走过去,有谁家的狗亲昵地咬咬他的裤管又回去恪尽职守了。

    “你压根不该从部队回来的。”

    “赖也要赖在部队上。”

    他在心里翻来覆去地想,他回到耙耧山脉没有错,部队不容他,故乡不该不容他。村里有人偷盗被判了两年刑,到劳改厂烧了两年砖,回来时不是全村人都接他到村口吗?不是第一天都从各家给他端了饭,送了面,帮他垒了锅灶,娶了媳妇,成家立业,把日子过得舒舒展展,如今还让他承包了村里的砖窑,成了村里的大富吗?难道我大鹏那所谓的“战场逃离罪”就比偷盗可恶吗?不是连部队也没有彻底地不容,还说我可以下连队当兵,为什么这乡村就不给我一块土地让我在这山梁上自种自吃一生呢?我得罪了村长,还是惹恼了村人?不是见了谁都低头三分吗?

    他走到山梁上,沿着村长领他找地的路线走,看到了一片一片在月光中成为黑色的小麦地,也看到了那些做生意的人家,荒下的梁地如有意栽种的草坪,芜芜杂杂一片,蒿草、毛草、抓地龙、猪尾草,蓬勃的长势里,能听到它们在静夜中的低微快活的生长的尖叫声。

    “这地都荒着。”他说。

    “荒着也是人家的地,”村长说,“你要愿种,可以租下来种。”

    他当然不愿租别人的地,他脱了军装回来当农民就是要回来种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过那种无拘无束不消为战争和核裂剂着想的最农民化的散漫如沙的乡村日子。日出而作,日落而归,忙时汗洗身面,闲时猫屋说古。看电视、读闲书、无忧无虑,既不求大福大贵,光宗耀祖,更不望那受人管束、动辄有令的军营生活。七年多的军旅生涯,终于使他明白,没有比种地更适合他的本性了。

    可地呢?

    他一直往前走。山梁上的寂静在夜里伴着月光发出一种微细的叫声来。抬头望望天空,云好像绸布样一块一块花花搭搭挂在星月的亮辉上。正顶的月亮,半圆着是一种红颜色。他正怀疑月亮的红色时,面前冷丁儿有一样东西突兀出现在了庄稼地。

    是赵柱子那立在坟前的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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