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连科长篇小说全集-生死晶黄(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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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色里,那碑青得如一张淤了血的脸。他在那碑前站住了。他不知道他为啥儿不知不觉间就走到了这碑前。想起村长白天在这碑前说的话,他心里“哐哐咚咚”一阵响,响声在他的胸内飞腾着,张扬着:“要是你和赵柱子一样,我让村人们一家挤出一分半分地,村人们无话可说。”赵柱子是在冲锋的时候死的。赵柱子的前胸和额门上挨了九发子弹。想象起赵柱子倒下的惨相他不寒而栗,浑身禁不住一阵紧缩,仿佛有一股腥红浓烈的血气正朝他扑过来。月光如水。他把身子从那碑前转回了。你不该朝这来,你不该自己就来到赵柱子的墓碑前,自己给自己讨那心灵的没趣和自责。他不再去想他在核裂剂面前的畏缩和逃跑,他只想他不该半夜三更沿着村长领他寻找土地的路线重又走一遍,不该昏头昏脑就到了石碑前。而该,该快到石碑前时就折身拐回去。他想着独自说着往回走,自言自语的声音如秋天果林中的落果一样悄没声息地掉在梁路上。他并不感到那石碑和赵柱子的作为会给他多么浓烈的谴责和唾弃,只是感到两者回到耙耧山脉所受到的礼遇和尊敬的差别是他原来没想到的,就像都是母亲的亲生子,有亲有疏使遭到冷遇的既意料之外又无话可说。有一丝寒凉从大鹏的身上漫出来,这寒凉微冷微冰却源于骨髓,使他浑身都感到再也没有一丝暖意了。因为寒冷,使他想到了这耙耧山脉的阳光,使他最终明白,这耙耧山脉的阳光已经不再属于他,土地、房屋、林地、河流以及乡情和风俗,都已经和他隔开了,离他远去了。属于他的只是这夜晚,清冷的月光,潮寒的夜色,孤寂的山梁,和无声无息的空气的流动,只有这些,还留着他的一份所有。有狗吠的声音从村中传来。他落寞孤寂的足音呈出缺血的苍白之色,混合着寒心的狗的叫声,从这个山梁,飘荡到那个山梁去。能看见夜色中村落的身影,如泄了气的皮囊一样软而无力地瘫在山腰上,一团黑色,一片暗影,树在那暗影中黑得如一条条墨汁的流液。他立在山梁上,对着村落悠长地叹了一口气,就像心中的积郁从那叹气中流失了,淡薄了,化解了,一种有些忽然明白是“原来如此”的感觉在他心里隐隐现现如沿着一道山谷向他飘来的云或雾。也许你就不该从部队走回来,就是不留在部队也不该回到这道山梁来。赵柱子给这道山梁带来了荣誉,你给这山梁带来了什么呢?是耻辱。你给人以耻辱,求人以恩报,这想法不是太贪婪就是太无知。怪不得这道山梁了,也怪不得这耙耧山脉了,要归罪只还能归罪你对那滴晶黄的核裂剂的恐惧和逃离,归罪你犯下的类同于战场逃离的罪过。他又开始往村子里边走,深一脚浅一脚,看着那二十天前曾使他感到亲热激动的村街和房屋、树木和各家门口的猪圈与柴堆,竭力想找回初回村时的亲昵的感觉,却如伸手抓获日光一样他只抓到了一股风。他慢慢地从村街上走过去,熟睡的村落就如平静的湖,他宛如在湖上独自漂着的舟,孤寒像飞起的冷浪一样打在舟上和他的身子上,漂浮无归、无岸可依的感觉在骤然间占满了他全身,这使他在几步之间的路上最终最终明白了,属于他的只还有姑和我。如果不是姑和我也许他不会从部队那么毅然回到故乡来。想到姑和我,他寒凉的内心又有些温暖了,又感到他回到耙耧山脉是无可挑剔的正确了。你成了“战场逃离犯”,你成了“无论如何是一个犯过罪的人”,军营不能继续生活了,人们的目光对你都有了锥刺的光,除了你的亲属,你还能指望谁对你一如既往呢?姑姑六十多岁的善良温和的目光如热浪一样在他身上流动着,我的“哥哥、哥哥”的叫声甜纯如柑汁的汪洋一样浸泡着他,使得他走在村街上,又进入了乡村的温暖里,刚刚在他内心产生的一丝微细的“也许我本不该回到耙耧山脉来,而原本该留在部队”的念头还没来得及在他内心稍作停留就一闪即逝了。他快步地往村子正西走。他不知道姑姑和我已经起床正要去找他。姑姑说:“鸟孩,你哥呢?”我揉揉眼,说:“不是在我脚头睡的吗。”姑说:“起来找找他,不分地就重回到他们部队上,总得给人一个吃饭的地方呀。”我和姑姑起床去找哥。哥就从村子那头回来了。他脚步的轻重不匀使我鸟孩看到他心中的不安就如起伏不定在深秋飘落的叶,那不安的焦虑的声响,如无奈的叹息一样悠长而又哀怨。

    姑说:“你去哪里啦?”

    他说:“随便走走。”

    姑说:“村长说分不出地给你?”

    他说:“……”

    姑说:“要么咱一家三口就种两口人的地;要么,找乡里,找县上,找回部队去,他们凭啥就不分给地?不能让人活着又不让人吃饭呀!”

    有一样东西在他心里忽然搁住了,先是气流一样一丝淡淡的闪念,后来那闪念就僵在了哥的内心里,像雾气冷丁儿冻在了半空里。我看见那一丝闪念在哥的心里一经僵住,他的脸上就成了月光色。他怔怔地望着姑的脸,像要从姑的脸上找到一层明明确确的意思来,可是姑话音一落,她就转过了身。

    “睡吧,啥儿也没有身子要紧,”姑说,“在部队爱惜身子,回来了反倒不再爱惜了,那就颠倒啦,眼下治个发烧的药都不下十块钱,可不像在部队上大病小病人家都包治包医的。”

    姑姑叨叨着回了家。

    大鹏跟着跟着忽又立下了。

    我说:“哥,你还是回到部队好,不种地,不受累,大米白面吃不完。”

    哥立住,那一丝念头在他心里风调雨顺地生长了,像是一棵旺长了的树。

    第七节

    1

    南地军营的情势依然还是那个样儿,他回到耙耧山脉终于没能找到一个内心平稳的安顿,无奈又回到军营的时候,时日已经到了初夏。夏天的来临,山皱间的军营并不热得到处都充满着汗的气味,而空气反倒更加凉爽起来,一天到晚吹拂的山风,使这儿宜人的气候无以言表。到处可见闲散的士兵在训练之余的风口上散步,在竹林边或老松树下玩象棋和扑克。如果不是路边成群飞着的蚊子,你无法辨认这儿已经入了夏季。他从两块钱车票的当地称为“慢慢悠”的机动车上下来,一跨过通往营部的必经桥上,就看到了许多士兵在那个服务社小店里买东西,看到了下棋、打扑克的士兵,心里闪了一下,想到这是周末,自己选错了回来的日子。他想在部队正忙着训练的时候悄悄回到他的宿舍,他不愿意一下就见到那么多的熟人,比如星期一回到营房。可这是周末,路上走动的士兵如散集后的人群。

    转身从桥头爬上一块林地的边上,从松树林穿越过来的带着松油味的微风,唧唧喳喳地向他耳语过来。把简单的行李丢在地上,躺在林边一块茂盛的草地上,火车上日夜的劳累便哗哗啦啦散落在了松软的草地上,像身上的骨头和肉都落下来了一样,他一下便感到自己的身体不再存在了,飘飘忽忽飞将起来了。天空是干燥的红亮,落日正快步地西去,而山谷里却弥漫满了花草树木的青绿,那种半腥半甘的气息,夜寒的潮润一般来自周围的地上,从他身上漫过去。望着这儿他所熟悉的景色,听着营房边上士兵们的说笑和脚步,他辨别出了那说笑声中有一个是他三排的那个甘肃兵。脚步声中有一人是一连的副连长或遥控排的丁排长。他没有坐起来去看他们以证实自己的判断,他无论如何不知道见了他们第一句该说什么话。

    “我回来把复退手续办一下。”

    或:

    “把行李运回去。”

    人家说,不是说好最近就把手续给你寄回把行李给你托运回去吗?再就无话可说了,就被扔进尴尬里边了。

    当然不能说他企望赶在未办手续以前,回到部队希望部队能把他留下来。不是你强烈要求着要回家种地去的吗?不是你说要回家当一个农民吗?怎么了?耙耧山脉没能容了你?没有地种你可以做生意,不能做生意你可以到县民政上要一份工作干,你有大学文凭,“大学生作为战士退伍,当地政府有责任安排好他们的工作”。这都是军转文件明文规定的呀。他有些瞌睡,可他又睡不着。他知道面对晶黄欲滴的核裂剂时他犯了“战场逃离罪”,知道军事法庭对他的宽恕是因为和平年代对“战场逃离罪”的容忍,可他弄不明白,村人们为什么不能容忍他,土地为什么不能容忍他,耙耧山脉为什么不能容忍他。

    村长说:“真想种地,你看山梁和河边上哪儿有地你刨刨就种吧。”

    可山梁上、河边上还有能垦能种的土地吗?

    姑说:“找他们去,不能让人饿死呀!当了这么多年兵,反倒没有地种了,没有工作了,连看病也要自己拿钱了。说你怕死哩,县长到村里腿上流点血不是还怕破伤风死了哩?”

    你为什么就不直说缸里粮食吃完了,多一口人姑没法儿养活了,回到部队好歹有一碗饭吃呢?

    村人说:“你这么大个人咋会怕死哩?”

    为什么就不说你个胆小鬼,丢了村落人的脸,你压根就别回到村落呢?

    他到县民政部门去了。民政部门在县城的东侧,是一所红砖红瓦的院落。他到那里的时候,正赶上人家上班,太阳正从东边跃然升起,一个院落都红得成了血浆。他从那血浆中蹚过去。坐在民政干部办公桌的对面,掏出从部队带回的工作安排介绍信,从办公桌上翻越过办公用具递上去,那人届中年的民政干部看了介绍信,忽然不言不语地抬起头,盯着他看就像盯着从山梁哪儿钻出来的一只猴。他说什么工作都行,有一碗饭吃就行。民政干部并不及时回答他,倒了一杯水,接了他的烟,抽了几口只说了一句话:

    “你要是英雄就好了,正常转业的军队干部还没地方安排哩。”

    他没有想到他们已经知道他在部队的“战场逃离”了,不知道他的“战场逃离”是如何传到这个民政院落的。办公室里还有别的人,他们都扭头望他,都如打量猿人一样打量他,目光中的嘲笑咯咯咯落地有声如嘲弄一个考不及格的孩子在夸耀自己的学习成绩一样儿。

    他在那间民政办公室坐了半小时,那半小时的时间三年五载一样熬尽了他做人的尊严和力量,使他感到他无论如何也要离开耙耧山脉,无论如何再也不能在耙耧山脉住下去了,就是逃荒要饭,就是出门去打工。一间屋子有三张办公桌,三个民政干部都吸了他敬上去的烟,却没有一人向他表示出同情和理解。

    他说:“我只求有一碗饭吃。”

    第一个干部说:“全县上千名军人,还没有像你这样犯‘战场逃离罪’的人。”

    他说:“什么工作都可以,村里没有地种。”

    第二个干部说:“我干了半辈子民政,接到的都是立功喜报和英雄证章,还没见过你这样的函件证明哩。”

    他说:“部队上并没最后定我为‘战场逃离罪’,我是按正常退伍回来的。”

    第三个干部说:“我们都当过兵,我们都知道你的错误有多严重,带功回来的干部还没工作干,带过的处理人员你让我们安排我们还有点是非观念没?”

    他取出了临回前营长给他写的信。那信他已看了数十遍,营党委的公章鲜红——圆如一轮西坠的落日在那封信的右下角。

    尊敬的民政局:

    我营原二连三排长赵大鹏同志在实验发射中因核裂剂渗漏未能及时扑上去堵漏,并非是贪生怕死,并非“战场逃离”,而是因为一时紧张,精神失常所致,因为我部队的特殊性,视这种情况较为严重,若在其他兵种,胆小畏缩是一种常见的现象,任何一个军人从普通走向英雄,都必须经过一个胆怯的过程,望你们能给予理解,并安排好其工作为盼。

    信在三张办公桌上进行了一次漫长的旅行,每个人都把信看得细而又细,每个人看完了都嘴角上漂浮出一层粉红的淡笑,像传阅文件中的一段有趣的文字一样,传下去,看下去,让那笑也后而有继,最后那信就落在了他的面前,像一片黄色的过期秋叶。

    第一个说:“你们部队还出这样的证明?”

    第二个说:“我们也没有把你看成犯过罪的人。”

    第三个说:“改革开放十多年了,成千上万的劳改犯人都成了厂长、经理,你还来民政局讨要一碗饭吃,有饭吃县上会出现工人砸了县政府的事情吗?”

    落日终于到了将落的时候,营部房顶上的喇叭在红色中传来了响亮的开饭的号声。要在三个月前,这号声响过,他就要带着他的部队到饭堂门前了,唱一支队列歌曲,以班为单位走进饭堂,围桌而坐,四菜一汤或者包子、花卷,任由大家吃着。他是排长,他无论坐到哪张饭桌,都会有一个班的士兵给他夹菜递馍。那样的生活已经十分遥远,恍若隔世的感觉如早上醒来去回忆有关童年的梦。他从草地上坐将起来,望着山坡下那些零星剩下的几个士兵,在循着号声朝饭堂那儿快步走去。有一股饭菜的香味,风浪一样朝他袭过来。他吸了一下鼻子,转身朝身后望过去,看见太阳如一圆火铁叮当一下撞在山崖上,半个火铁消失了,山崖也被烫成了火红色,有一股吱儿吱儿落日的响声从身后林地传过来。

    他站了起来,取出营长写的那封信,像那三个民政干部望他一样,在信上轻漫地溜了几眼,撕碎,扔掉。纸屑在半空飘落的姿态,如他没有着落的心境,摇摇晃晃落下了。

    他走了。

    他又回到这座军营了。

    他想,无论如何,就让我在这儿待下吧,我从这儿走的,就让我回到这儿来,我在这儿犯了“战场逃离罪”,就从这儿让我回到“战场”上去,也许,我也会成为一个被荣誉照得脸上发光的英雄也亦未可知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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