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连科长篇小说全集-生死晶黄(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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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终促成大鹏要回到军营的那一个夜晚,宛若一轮明月一般永远地照亮在我的脑海里,明月的光辉,薄冰一样寒凉和晶莹。有蛐蛐的叫声歌舞在仲春的夜色里。

    姑姑病了。

    姑姑她说病就病了。

    西医无效,大鹏又去请了中医。乡村中医的哲言精确无误,一针见血地扎在大鹏的心里:“久郁不医,积郁成疾,药治效慢,心愉自愈。”她胸闷,晕眩,无力,一日只进半碗饭食。抓了五副中药,五个纸包盛满了半个竹篮。

    党参 10g 黄芪 10g 粳米 100粒

    生芡实 18g 生鸡内金 9g 炒白术 10g

    茯苓 10g 肉桂6g 熟地 15g 炒川芎 6g

    炙甘草 6g 生姜 30片 花椒 1撮 红枣 引子

    中药一日两次,五日十熬。待药熬完了,姑的病愈发重了,脸色瘦黄成一条苇叶时,姑就把大鹏叫到了她床前,说不用再去抓药了,吃多少也治不好我的病哩。

    他说:“我有钱。”

    姑说:“真的不分地不分配工作呀?”

    他说:“我还有一笔没拿到的退伍费。”

    她说:“这病该好的时候自然就好了。”

    他说:“我想到镇上做个啥儿生意去。”

    她说:“你想想,还是重回到部队好。”

    他说:“人活一张脸,我回去还有法见人吗?”

    她说:“你就不能做一些有光有彩的事?”

    姑姑说着最后一句话时,目光深长地望着他,就像一座桥梁,一端搭在她的老花的眼睛上,一端架在他脸上。他被那目光的沉重压得低下了头,心里有一种自看见那滴核裂剂后极少有的东西在翻动。这目光若是旅长、营长、村长、民政局长的,也许无所谓,可那目光是姑的。母死父故,姑姑就是母,自小的御寒衣服,当兵七年间姑姑对我的照养,每一次从部队回来姑姑给他大鹏端上的第一碗荷包蛋,都接二连三地在他心里穿梭行驶,鱼贯而出。对“战场逃离”懊悔后面的一句话,终于在这个时候被姑的目光所唤醒,如当夜的星月一样照亮了他。“常青时装店”女主人那种“好坏你也是犯过罪的人”的语调,村长去为他找地时的一声苍老的长叹,民政办里飘动的树叶一样没有价值的他的“无罪”的证明,在这个当儿,都云涌在他的脑子里。“也许还是你回到部队好”,他想,与其在耙耧山脉弯腰做人,倒还真不如回到营房里去把头低下来。在耙耧山脉,怕是永无抬头之日,而回到部队,也许战争,也许又一次实验发射,不求一跃而成为英雄,只求能有一次补过之机,让人说一声到底算个男人。那时候,再回到耙耧山脉,还会没有土地给你吗?还会没有一份工作吗?也许又一次碰上了渗漏的核裂剂,无论是经验,还是胆量,你都已经翻越了内心痛苦的千山万水,就是真正是死亡,你也会迎面而上,生则所求,死则所安。

    重回部队的念头在他脑里萌动了。

    他便终于又回到了部队来。

    宿舍里除了灰尘,没有多了什么,也没有少了什么。当他在无人之机,开门进到屋里,一屁股坐在布满灰尘的床沿时,门外有了走动的脚步声。脚步声有节奏也有力,余音如水波一样拍打在窗子上。这当儿他一下觉醒到,是营长从他窗前过去了,心里一个紧缩,就像他被耙耧山脉又逼回了军营一样,他把自己又逼到了门外。

    拉开屋门,他唤:

    “营长。”

    那个身影站下了。

    “是你呀……就说这两天把退伍手续给你寄回去。”

    “办好了?”

    “所有的手续全都办完了。”

    他的心一下子沉下去,如一块青色的石板从天空“哐咚”一声砸在他的胸膛上。仲春的夜里,月光、星光都还没有升上来,从饭堂出来的干部战士朝着班排宿舍走。他木然在昏黑的天色里,如竖着的死尸一样僵硬着。沉默把他的呼吸杀没了。

    营长朝他走过来:

    “怎么了?”

    沉默把他完完全全扼杀了。

    营长朝他走过来。

    “你怎么又回来了?”

    他说:

    “营长。”

    营长说:

    “来回路费谁给你报?”

    他说:

    “我能不走吗?”

    营长站下来:

    “不往哪里走?”

    他说:

    “不退伍,就让我留在部队干。”

    营长沉默着。沉默的营长在朦胧里审视着他,就像审视一个新入伍的兵。从他们身边过去的战士们,惊奇地朝这边望了望,彼此用目光唧喳着,就都走去了。一牙月亮忽地在这当儿浮出来,如女孩的一排刚长全的牙。营长身后的青砖台阶在月光里如洗在清水中。

    “出事了?”

    “没出事。”

    “是地方不接受还是农村不分地?”

    “县里分配我到县委办公室,村里说我要愿意种地就分给我二亩半的水浇地。”

    “那你还回到部队干什么?”

    “我想从哪跌倒就从哪爬起来,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

    “既然这样,”营长松了一口气,“你该早些写回一封信,现在所有的手续全都办妥了,我下个月又要调到旅里去工作。”

    他盯着营长说话的嘴:

    “你当副旅长了,话就更好说了,退伍手续不就是旅里办的吗?”

    营长说:

    “还是走掉吧,我也实话实说,也许你是因祸得福,别人想回地方还不能回去哪。”

    他说:

    “我想过了,我在部队犯了‘战场逃离罪’,我不在部队将功补过我就不离开这部队了。”

    营长说:

    “既然这样你当初就不该要求回到老家去。”

    大鹏看出来营长为他的出尔反尔有些厌烦了。夜开始静下来,兵们都在宿舍。营长立在门口,脸上呈出一种青色。他说完这句话,仿佛已经确定了大鹏必走无疑了,没必要苦苦相求了。这时候大鹏感到了绝望。绝望像一场大雪一样压在他身上,又冷又寒,无力抵抗,然而就在这一瞬之间,他冷丁儿向营长跪了下来。他跪着就像一个做了错事的孩子跪在父亲面前,深深地把头低下去,想我这一跪,如果还不让我留在部队,那我就只能到海南、深圳那儿去了。去给人打工,去给建筑队搬砖提灰,去给人家扫路拾纸也绝不再回到这营院,想也不再想这营院和这支部队了。走留都仅有这一跪,我大鹏是绝不再哀求于谁了。

    他跪着,久久地跪着,如跪着的泥塑。

    营长被他这一跪弄呆了。

    “大鹏,你这是干什么!”

    他说:

    “我回到老家,老家不给我分地。”

    营长往回走了一步。

    “不分地?你起来,有话起来直说。不分地你可以找民政部门安排工作嘛。”

    他依然跪着:

    “县里每年的转业干部都安排不完,立过二等功的连长还在街上卖菜。”

    营长说:

    “你有话起来说。一是一,二是二,你说怎么办?”

    他说:

    “把我留下来,我愿意下连当兵一段时间,好坏我读了四年大学,不能没有一碗饭呀。”

    营长乜他一眼过去坐到床沿上,“你是大学生,跪下像什么话。有话起来说,不就是还想回到部队嘛,有什么大不了,犯得上跪下来,让人看见算怎么一回事。”

    他便犹豫着起来了,拍拍膝上的灰。

    3

    他没有想到他会向营长跪下来。他在一念之间跪下来时,他为他的下跪感到羞耻和后悔,然而却因为他向营长跪下了,营长又同意他留下了,这又使他为这冷丁儿的一跪感到欣慰。

    “你决心留下了?”

    “我只能留下来。”

    “不再出尔反尔了?”

    “我没有别的路走了。”

    “你写一份申请吧,写得动人点。”

    他向营党委写了一份留队申请,言之恳切,连他自己写完念时都有些吃惊。“希望能给一次留队立功的机会,以我的血肉之躯,报答组织对我的栽培!”这样感人而叫领导觉得虚假的句子,使他深深地感到自己不仅因为胆怯而有违一个军人必备的英勇,而且因为虚伪有违于军人的正直。在回到军营的当夜,写完申请的时候,他独自躺在床上,对自己产生了极端的厌恶,为自己的品德感到了羞耻。他想把那申请撕了,可第二天他把申请递给营长,营长把那些句子用红笔画了下来,说:“再改一遍,像这样发自内心的话多写一些好。”

    他又用一个白天,润色完了那份申请,五页稿纸,写满了红亮光彩的语言:“如果组织上批准我的请求,给我留队服役之机,我将以崭新的军人形象展现在这个军营。从哪儿跌倒,就从哪里爬起。我会不辜负组织的培养教育,不辜负首长的期望关怀,像老旅长和营长那样,在危急的时候,以英勇的姿态迎接面前的死亡,宁愿站着牺牲,决不趴下活着……”

    这份申请,在三天之内,获得了如下批示:

    该同志态度坚决,望首长能重新考虑他的留队情况,给他一次重新做人的机会。

    发射一营党委

    ×月×日(公章)

    申请写得十分感人,部队培养大学生不易,如能使其留下,不失为一个新时期的具有特别意义的典型,对稳定部队干部队伍思想和教育广大战士具有很大意义。

    政治部主任(签名)

    ×月×日

    拟同意,要注意典型的培养。请旅长定,是否留队察看。

    政委(签名)

    ×月×日

    同意政委意见。留部队察看半年,如表现确实突出,可考虑恢复干部职务。

    旅长(签名)

    ×月×日

    4

    那份申请重新回到发射一营的时候,营长和他进行了一次长谈,教导员给他做了许多思想工作。谈话从上午上课开始,至午饭的号声吹响结束,共用了四个小时。这四个小时中,大鹏流了许多眼泪,当那些首长的批示一一展示在他面前的时候,他便明了了一件事情:

    你终被你自己逼将出来了。

    决定离开耙耧山脉那一夜,村长到了姑姑那三间老屋,景况居然同他七年前从军离开耙耧山脉时一模一样,仿佛是一段历史剧目的重演。姑的病忽然轻了,脸上有了红润的颜色,忙里忙外,连月光都随着她的脚步从屋里进进出出。烧了一壶开水,又拿出了那袋塑料薄膜包好的茶叶。且不再是一碗,而是桌上摆了一片。一撮陈茶,半碗开水,一个屋子都是古怪的茶叶的霉香气息了。

    鸟孩去村头买了两包上好的“小熊猫”香烟,撕开来摊在桌角,白亮亮如酒席桌上菜未炒好先摆上去的一把刚解捆的筷子,引诱着村人们的手和嘴的馋念。还有半篮炒熟的大豆,两碗炒熟的花生。村长依旧坐在床上,拿被子倚了身子,抓一把熟豆在手里,边吃边抽,不时地呷一口水喝。屋子里绿色的豆香和浅红的花生的油味,在雾腾腾的烟气下,浓烈得宛若煮沸的油锅,吸烟声、喝水声、嚼豆声,吱吱喳啦,如一条奔腾不息从林地穿过的河。村长说镇上有个抗美援朝的老复退军人,子弹在小腿肚上擦了一层皮,七整八整成残废军人了,现在每个月有一百二十块的伤残费,几十年来一家人的日子都顺水放舟一般,吃不消愁,穿不消忧,说去年春节政府到他家里慰问,白白送给他家一台电视机。

    一个村人说:“真的?”

    村长说:“不假。”

    另一个村人说:“妈的,多好的事。”

    村长说:“赵柱子家每年不是都慰问几袋化肥嘛,种地不用为化肥发愁了。”

    又一个村人说:“我操,我爹这东西当兵咋当到国民党的部队里,让解放军给打死了,我十二岁就让我替他游了几次街。”

    村长瞪了眼:“活该。”

    便又开始吃起来,喝起来,抽起来。屋子里的响声如二月惊蛰后的雷声从房屋的地下隆隆地滚过去。大鹏坐在床头的箱子下,脸上既没有激动的涨红,也没有沮丧的灰白。他忽然在几日之间平静下来,对重返部队,这时候还并不抱有重新做人、将功补过、建功立业的愿望,而是抱着到那儿混一段日子,弄一生饭吃,将就了自己的人生的消极的想法。他想,好坏人得活着,活着就得有一碗饭吃,既然耙耧山脉不能有我一亩二分半的自给土地,那就到部队试试去吧,兴许还能留下,还能恢复我的干部职务。那就让我去那儿试着讨回我的一碗饭吧。他并没有对谁说要回到部队,他只是在姑的粮缸里挖麦磨面时,因为碗边擦着了缸底,发出了刺耳冷硬的声响,那声响从大黑碗上传导到他的胳膊,又传至他的回乡后从未温暖平静过的心里,使他的胸脯如被敲击了的鼓样有了一阵震颤。他从缸沿上直起了身,望着正在床上喝药的姑,默了许久,整整一月一年,一个世纪,到姑把药碗放下了,他才缓慢地说:

    “我还是重回部队吧,姑。”

    姑望着他。

    他说:“回去也许还能重新提成干部呢。”

    姑说:“能吗?”

    他说:“我有文凭。”

    姑说:“回去吧,我再三权衡,还是回去了好,至少有病吃药不用花钱,到月底了有人给你发工资。”这就正式有了返回之念。

    他没想到当夜,姑就把村人们请来了。村人们谁也不提他回家这两个月的事,就像他回到耙耧山脉休了一个长假,和往常一样,该走了,都来坐坐,算是送行。这一坐就是半夜,他不断地给村人们续水,递烟,村人们也开始和他往常休假归队时一样,托他明年休假回来,带一些部队的物品。

    村长说:“给我带回来一件大衣,县里开三级干部会议,我见村长们穿的都是军用大衣,一问才知道,都是各村当兵的孩娃从部队弄的。”

    他也自然应了,说只要留在部队。村人就说,哪有留不下来的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老天爷也睁眼看着哩,不要说是你,就是那些将军第一次打仗谁敢保他们中间就没有吓尿裤子的?忽然间他的“战场逃离罪”变得小起来,小得不值一提,小得就如两个孩娃打架,一个举起拳头,另一个就先自被吓哭了一样。没有人把他当成是上过四年军校的大学生看,没有人把他当成是个军人,还曾是军中一官看。他是他们的晚辈,是他们的儿子。他的一切过错,都是孩娃们不成熟的失误,都是没有长大的必然。都是可以原谅和理解的。屋子里充满了祥和,如一个大家庭年三十围着老人熬夜,村人们围着村长坐着,说了部队一些奇闻,说了乡村的天东地西,最后说村里谁家生意最旺、存钱最多时候,有一个村人冷丁儿问了大鹏:

    “部队立功有奖金吧?”

    “有。”

    “多少?”

    “三等功五十块,二等功八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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