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连科长篇小说全集-生死晶黄(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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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人把他推上了场,他故意在球场上连续犯规被裁判罚下来。罚下来他就又站在那段破墙边儿上。有时候看的人不在那墙下看,他在那儿唤人家说些什么,战士们就又到那墙下了。和平年月,战争像故乡的那种人情一样使他感到温暖又感到遥远。夜间看新闻联播,战争的消息使他心里怦然一动又感到那消息与中国无关的失落。他开始渴望战争了。他并不知道战争爆发他在战场上会如何地表现,如何地作战,可他坚信他不会再因为恐惧吓尿到裤子上,不会因为看见了死尸而向后边退回来,更不会犯那个“战场逃离罪”。他想,战争爆发了,他就写一份血书调到陆军去,到一个步兵连,和步兵们一道端着枪去冲锋、去流血、去证明自己是男人、是军人,是和任何军人都可相提并论的人。是的,他曾经犯过“战场逃离罪”,可那是过去,那不是真正的战争。真正的战争来临了,他就让一个真正的军人产生了。他渴望立功,甚至渴望牺牲。如果在战场上,因为他冲锋在前,倒在敌人的机枪下面,后边的部队冲上去了,看见他死了,都向他致礼,向他鞠躬,向他鸣枪,向他脱下军帽,那他就死而无憾了,就幸福得无边无际了。他开始设想他的死,设想他死得壮烈,死得英勇,死得可歌可泣,让所有熟悉他的人都把他和从前那个大鹏对不上号。

    可是,战争像遥远的耙耧山脉的人情。

    他把他全部对牺牲的渴念都寄托在球场边上的那段坯墙上。

    然而,部队拉走了,没人再打篮球了。因为拉走,他的渴念愈发强烈了,一种无法说的逼真的战争图景不断出现在他的脑子里,一滴晶黄的渗漏的核裂剂无时无刻不挂在他心中,那发射架的最顶上,建功立业、流血牺牲的风帆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在他脑里乘风破浪着,然而结果呢?

    他被留守了。

    原本就十分空寂的禁区愈发空寂了,一天间除了从头顶飞过的鸟鸣几乎听不到别的声音了。每个连队留守一个班,负责卫生、房舍、菜地和喂猪。他被任命为留守班的代班长,分工时自然挑了最没人挑的活:喂猪。猪饲料在一间仓库里,一日三餐挖出一桶来,倒在大锅里,半锅水,一架火,煮熟再放冷,将猪一喂就再也没事了。他不为自己成了饲养员而痛苦,他为他再也没机会立功了而痛苦。别的战士们闲下来乐得欲神欲仙地打扑克、下象棋、打篮球,他一个人闷闷地在营院里边转,就是他们打球他也不再往那段将塌未塌的墙那儿去站了。

    只有打球的人,没有观众了。

    他精密地计算过,只要不是人为地倒塌,那墙就只会砸住看球的人,砸不住打球的人。

    他无望了,失落山一般压在他心上,夜间的失眠像往日的瞌睡一样通宵达旦地陪伴着他。不能入睡,他就穿上衣服独自在空荡荡的营房里边走。星月的光泼在他身上,身影如纸灰一样轻飘飘地在那光上游,直游到月落星稀,他的身影同光亮一道消失了,东方的山顶上有了浅白色,他就往饲料仓库去,开始提一桶麦麸或稻糠去煮猪食。他不知道他想干点大事为何这么难,难得如他面对核裂剂想要壮起胆。喂猪、种菜、扫地,在营房里闲逛,他几乎对立功无望了,对建功立业完全丧失信心了,几乎对重新做一次人的信念都垮了,可冷丁儿机会又来了。冷丁儿他又听到了树林里边的野猪叫。猪嚎的声音又粗又犷如滚山的石头从他身边哪儿的山上滚下来,他一下被那嚎叫的声音惊醒了。

    那一夜没有星也没有月。时间在他的生活里如一团黑的黏稠的水,分不清那一日是上半月还是下半月,模模糊糊把自己放在那时间的黏水里,不问哪儿是这一天的边,这一天的沿。白天喂猪,晚上转悠,有时他白天转悠,晚上再喂猪。可那一夜他从营院里转到营院外,沿着部队早上出操的马路,水上的浮物一样漂动着,不知道是上半夜还是下半夜,也不知道是星期几,还不知道他要往哪里去。他漫无目标地走着,忽然就听到了路边的林地里有吱喳吱喳声,那声音悠然响亮,如他在静夜散步的脚步声。

    他站住了。

    那声音从东向西由近至远地响过去。

    然后,冷丁儿粗犷的嚎叫在黑夜中呈出白亮重又响过来。

    他呆住了。

    是野猪的嚎叫声。

    想起那野猪嚎叫的地方,正是连队猪圈那儿时,他先是一惊,后是一喜,心房的狂跳如枪声一样响起来,转身就往营院的猪圈那儿跑回去。夜是川流不息的静,他的脚步战鼓一样擂在夜的胸膛上,也擂在他自己的胸脯上。就是天翻地覆也想不到,他建功立业会在这时候,会建在这野猪的身上去。他忽然想起来,只要部队每次离开营院拉出去,一周半月之后,都会有野猪到猪圈那儿活动的。说到底它们是同族,野猪和家猪们配种的事每年都发生。家猪到了发情期,它发疯似的叫两天,越过猪圈就到山上森林里边了,三朝两日之后,母猪又安安静静走回来,脸上的兴奋红得一片一片掉在猪圈边和猪槽里。又过一些时日,它就大了肚子,就生了一群比家猪吃得多、跳得高的小猪崽。眼下,那猪圈里有两窝半大的猪是野猪配的种,只要听到森林里有野猪的嚎叫声,它们都会惊喜地抬起头,望着野猪叫的方向迷怔好一阵。

    他刚入伍的第一年,部队到导弹阵地驻扎了一个月,新兵留在营房搞队列,都曾连续几夜听到野猪在森林边上叫。叫的时候一连的一窝猪儿都竖着耳朵听,那母猪就在猪窝哼哼唧唧打旋儿,饲养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打开猪圈门去看时,不意那母猪领着它的崽儿就逃往山上了。

    上了山就再也没回来,连队用一个排的兵力,三天三夜在山上搜,也没找到那窝猪的半条影。

    那是一窝和野猪配种的猪。

    大鹏知道这野猪要来猪圈这儿干什么。部队拉走半月了,队列的脚步声和嘹亮的队列歌曲从森林消失了,休息的喇叭告诉了森林这一切,野猪来寻找它的后裔了。他又惊又喜地跑回去,到猪圈那儿把脚步收起来,便看见那半大的两窝猪都从睡棚下钻出来,站在圈里四处地望,仿佛在找着什么惊喜什么奇迹什么刺激和兴奋,在黑夜里它们站着转着像一个个黑色的轮,他看见它们就知道那野猪就在这附近的森林里。找来一张锨,持在手里,他躲到猪圈边的一棵梧桐树下,等待着野猪的出现。

    他一直等到天亮也没有再听到野猪的嚎叫,没有看见野猪的身影儿。

    他知道,是他的脚步声惊走了那野猪。

    第二天,一如往常,该煮食了煮食,该喂猪了喂猪。喂猪的时候,他把连队的十八头猪查了一遍,有七头百斤重的猪,嘴又尖又长,牙齿张在嘴外,猪毛稀,但粗而壮。不消说,这七头猪是野猪的崽。他把这七头野种隔开在四个猪圈里,把野崽的母亲赶到圈墙最高又最厚的猪圈里,把所有的圈门都用铁丝捆结实,把墙的豁口垒上了。

    忙了一天,暮黑时过来了一个连队种菜的兵。

    兵说:“我昨夜听到了野猪叫。”

    他说:“不会吧?”

    兵说:“真的。要我晚上和你轮流守夜吗?”

    他说:“不用。需要了我叫你。”

    他像迎接一场战斗那样,做好了战斗的一切准备:锋利的尖头铁锨,换了电池的电筒,系紧鞋带的战斗鞋。也看好了猪圈周围的地形,后边是森林,左右两侧是山坡,山坡上有草有树,还有一股四季叮咚的泉,无休无止地朝前面沟里流下去。就在这泉边上,有一块他每次挑来猪食放桶的平地,一间房样大,地面上撒了厚厚一层沙。他把这儿选为和野猪的搏斗场,决定在这平地上生死一战了。

    可是,第二夜野猪没有去,使他空守一夜。

    第三夜,野猪又没去,反把他的双眼熬红了。

    “班长,你的眼怎么了?”

    他说:“害眼,没事,我滴过眼药了。”

    第四夜,月明星稀,营院在溶溶的光亮里,宛若一落无人居住的村庄,他持了铁锨,在梧桐树下候到下半夜,就要瞌睡了,听到了林地那儿有吱喳吱喳的声响传过来,接着野猪的嚎叫又嘶哑又粗犷红白艳艳地传来了,那叫声如石头一样砸在猪圈的睡棚上。先是那头老母猪从棚下钻出来,在圈里就地打着旋儿哼哼唧唧叫出有血有肉的应答声,继而那半大的七只猪也都出来了。因为它们才半大,就默不作声只在圈里仰头望,打着转儿找。大鹏警觉了,他把身子藏在树影里,两手端着铁锨对着森林那儿一动不动地等候着。

    不消说,野猪听到了母猪的应答声,它忽然不叫了,往森林边上走了走,站在一块空地上,从猪圈的墙上朝着猪圈瞅。大鹏看见那头野猪的嘴,如同长老的丝瓜一样搁在半空里,猪身子又瘦又长,叫人心疼它的老。它看见了猪圈的母猪了,它们彼此都静静地望着,有一阵悄无声息含情脉脉差一点打动了大鹏的心。他看见那头又老又丑的野猪孤独得在森林和他在军营一模一样,他想到把猪圈门打开,让它们见一面。就让它们见一面。然而他仅仅这样想了想,他就骂自己的无能了,窝囊了,胆怯了,说你不干这件大事了?不建功立业了?部队拉走时,指导员和教导员都曾对你说,每次部队离开营房,没有一个饲养员养好猪,不是丢掉几头,就是有一头两头跑到山上被什么咬死了。教导员说这次部队外出时间长,你若能保证一头猪不丢,营里给你嘉奖,若不仅不丢,还找到往年丢猪的原因,营里给你报功。现在你已经找到了,之所以没有部队猪就丢,是因为野猪敢在没有部队的时候来到营院边的猪圈旁,敢嚎叫着把它的种崽和配偶叫到猪圈外,然后把它们引到森林去。他在梧桐树下的暗影里,就这么悄没声息地默站着,看着野猪,也看着他身边的圈,发现真正想跳出圈外的还不是那些野猪的崽,而最想出圈的是那母猪们。不消说,外边的野猪是一头雄性了,如果也是母猪,家猪就不会含情脉脉地和野猪对视那么久,不会在对视之后,那野猪在林边地上只叫着打了一个旋,那头母猪在圈里就叫着打了四五个旋,还拼命地拱着圈门要往圈外出。打完了情旋儿,东边圈里的母猪忽然把圈门的铁丝拱断了,圈门开了一条缝,它把头从那门缝伸出来,死死活活往猪圈外边挤。那野猪本来从林地边的斜坡上下来了,本来是要到猪圈前帮着母猪开门的,可这一会儿又一根铁丝被母猪从门上挤断开,忽然它的半个身子到了猪圈外。大鹏不能不暴露自己了。他必须先保证自己的猪没有丢失才能和野猪有一场战争爆发,而不能和野猪的战争爆发了,自己的猪反倒丢失了。若那样,自然他是这场战争的失败者。

    他从树后蹿出来,一铁锨拍在那母猪的头上。母猪一惊,把头缩回猪圈了。

    然而,不出他的意料,那野猪发现有人藏在那儿,出其不意的惊吓,使它掉转身子箭一样地射进了森林里,留下的吱喳声转眼便由近至远地消失了。

    无限的落寞像雨一样打在大鹏身上,他摸摸自己的衣服,全都潮湿了。叹了一口气,看看天色,才知道这当儿东方已白,乳色已铺在了猪圈前。

    天亮了。

    又是一连三天野猪没有出现过。

    他不知道为什么它不再出现了。

    星期天他步行到旅部,又搭便车去了一趟县城,在城里最大的书店的儿童书柜买了一本精装硬壳的《绘图儿童动物辞典》,在辞典的第二百八十六页,他找到了如下词条:

    野猪:是家猪的祖先。它的外貌像家猪,但头比家猪细长,嘴巴突出呈圆筒形,两只耳朵挺立,四腿比较细长,脚蹄较尖,适于奔跑。

    野猪嘴很馋,不管是生的、熟的、活的、死的、荤的、素的,凡是一切可以吃的都喜欢吃。它们十分胆小,但在反扑时却十分凶猛,特别是雄野猪被打伤时,它会拼命向猎人和猎狗发起激烈的反击,有时连老虎也怕它三分。

    从县城回来,他把那词条读了三遍,发现关于野猪的解释既平白又啰唆,于是,用红笔把那注释浓缩成了几句话:“野猪,家猪之祖,头细长,嘴突出,蹄尖宜跑。嘴馋,生熟死活荤素均喜。胆小,但反击时激烈。”

    他把胆小二字完全用红笔圈了,后悔自己的突然出现把那野猪吓着了。之后,在宿舍他独自转了几圈,出门提了三桶麦麸,煮了满满一锅猪食,便回屋睡去了。

    他睡得又香又甜,一觉醒来已是晚上十点多钟。他没有喂猪,而是打着手电提着那些猪食,径直走到猪圈后的森林里,沿着一条小路,每走一段把那熟猪食往地上倒一堆。一担猪食一倒一路一直倒至森林的最深处。做完这一切,他破例到连队宿舍和留守的战士们打了一阵扑克牌,还下了三盘象棋,以二胜一负退出了棋局。

    该睡了。

    夜深得如一眼枯井,营院这儿的灯光全都熄成黑色。整个山脉和林地都在黑色中沉静着,这时候大鹏拿了他的铁锨,到林地边的小路上,趴下来把耳朵贴着山坡的地面,在冷阴阴潮润的静谧里,他隐隐听到了森林深处有野猪走动的响声,有饿猪吃食的嚼声,心里抖动一下,他从地面上站了起来。

    静默悄息地,他走回来检查了猪圈的围墙,检查了那头母猪圈的木门,试了精心设计的圈门的门缝,用手量了门缝的距离,算好刚好够母猪伸出半个头来,而又不能从门缝挤出,把两头饿得哼哼叫的猪赶进棚里,从煮食锅中又挖出一担猪食挑来,隔墙倒进猪糟,在那些猪们都争着时,他便藏到了梧桐树后,卷了袖子,系了鞋带,等着野猪的到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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