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再提起他曾犯过“战场逃离罪”。
没有人再说他因为核裂剂曾吓得尿在裤子上。说了也不会有人再相信。
也没有人说他一度曾想回家种地,因为没地又返回部队了。耙耧山脉那儿不仅有他的地,且还都是上好的水浇地。村长说你想要哪儿的地就要哪儿的地。村人们都把土地使用合同像鲜花一样塞到他手里。可他一块土地也不再需要了,因为军队再也不会让他转业了,他将成为职业军人终生作为军人的楷模了。家乡那儿,除了有一座介绍他生平事迹的“英雄展览馆”,似乎已经不再和他有什么联系了。姑姑被他从耙耧山脉接进了一座大城市,被报纸、电台、电视以“英雄的母亲”为题宣传成了伟大军人的母亲了。弟弟鸟孩学习成绩一般,又过早退学,却因为他被一所大学破格录取了,连村人们也都因为他,每年都能得到紧俏的化肥,买到平价的农药,领到不掺假的新种子。他的荣誉像半个太阳照亮了所有与他有关的人,像一个月亮,熟悉他的人一到夜晚门前就月光溶溶水洒过一般。
他为军人的荣誉而生。
他为军人的荣誉而活。
他活脱脱是军人荣誉的象征。
这一切荣誉皆因为了那一滴晶黄透明的核裂剂,一滴核裂剂毁了他的前半生,另一滴成全了他的后半生。
然而——
然而,他压根就没有随同发射部队去参加那次实验发射。他被留下了。他本来背包都已打好,把《核裂剂排险》一书看了三四遍。可在部队拉走的前一天,新任营长找到了他。新营长走进他的宿舍,看了看他的房间,拍了拍他的背包,笑笑说:
“你不用参加发射了。”
他一个惊怔,脸上的木呆又硬又厚如同一块汉代的砖。
“为什么?”
新营长坐在他的床沿上:
“不为什么,得有人留守。”
他用哀求的目光盯着营长的脸:
“那就让别人留守嘛。”
营长站起来,把一只手搭在他肩上:
“营党委研究决定了,认为你最合适。”
他的眼里涌出了泪:
“营长,我现在都可以咬破手指写一份请战书交给营党委。”
营长感动了,叹了一口气:
“是上一级组织决定的,不是营党委。”
他把眼睛向上翻一下:
“谁?旅长、政委我都可以去向他们跪下来。”
营长说:
“这次发射,成败关系到中国军队在国际政治舞台上的地位,有文件规定,凡半年内受过处分的一律不能参加。”
他不再说什么。不能再说什么了。
他的泪晶莹透亮,在窗子的光亮里,呈出碧青的颜色,如年轻松树的汁液,内心的悲哀无边无际地升上来,把他的整个房间全都胀满了。
4
“你是二连留守班的代班长。”
“守好营房,主要是喂好猪。”
“部队发射回来,不仅一头不少,而且又肥又壮,你照样是功臣,连队照样给你请功,照样给你嘉奖。”
部队就在一夜之间开走了。
隆隆的火车载着参加发射的军人们,从禁区的兵站那儿开出去,从他的心上轧过去,在一个早晨的朦胧里朝一个方向开去了。窗外被晨色弄湿了的景色被火车一刀一刀地收割去,就像一镰一镰割倒的庄稼丢在身后边,我把小腿肚儿有意靠在我的迷彩包上,感到了核裂剂的箱沿硬硬地顶着我腿上的肉,两眼瞅着被夜割了的景色,早晨的潮湿就滋润了我的眼。在这一刻里,我发现了一个秘密,原来武胜关的南边大地是一种青绿色,有星星点点的艳红的花儿缀在那满山遍野的青绿上,赏心悦目得使人心里痒,仿佛你渴时有滴泉水在一珠一珠朝你干涸的心上滴。可过了武胜关,那青绿就渐次淡薄了,景色先是半青半黄,后来转为紫色的黄,再后来就完完全全成了褐黄色。
愈发接近我的家乡了。
我就要进入豫西山脉了。
下了火车,再坐七个小时的汽车,步行一个半小时,就是耙耧山脉了。
原来和耙耧山脉的褐黄一模一样颜色的土梁竟有这么大,和一个国家的疆界一模一样。山梁上仿佛有一股淡淡白白的地温,在晨时的清明里,缓慢地朝上升。我望着那地温,沟里、梁上、山巅,弥弥漫漫升上来,到半空就染上了金黄色。太阳从哪个地方要突然出现了,车玻璃上开始有了毛茸茸的暖。我把目光盯死在车窗上,山梁沟壑就如奔腾的黄牛群一般朝火车的后边飞,且那黄牛背上都泛着纯金和红铜的光泽,似乎那种铜光越来越亮,金光越来越弱,在金光即将被铜光吞尽时,无边无际的牛群忽然退潮一样奔进了一条浩大的沟,继而又涨潮一样从沟里奔出来,就在这突起的浪潮般的牛群的浪峰上,隐隐传来了一股细碎低沉的响声,那响声挤透玻璃,融进车厢,在我耳朵里热暖暖地流。我想有事情就要发生了,那一刻就要来到了,想若我在车厢外,一定能听到奔腾的牛蹄声,听到牛蹄踏破清晨和山梁的撕裂声。可惜我是坐在火车上。我为我是坐在火车上而惋惜。然而,就在我惋惜的一瞬间,这列火车上所有面东的车玻璃,都同时发出了低微温柔铜色的沙沙声,就像有一盆盆温水同时泼在了车玻璃上。
太阳出来了。
绿潮的车玻璃被红铜的汁液浇湿了。
有旅客睁开眼,“啊”了一下,把目光投在车厢的那端不动了。
一个乘警走过来,用手铐系了一个年轻人,大声吆喝旅客醒一醒,说年轻人是这列火车在这一地段的惯偷犯,天亮前从火车上最少扔下了七个皮箱,被火车下的同伙提走了。他请大家醒醒把自己的行李检查一遍。
这一唤所有的旅客全都睁开了眼。
太阳猛地一跃,一圆团儿就燃烧在了山梁的东上空,火车便奔驰在了阳光下。车厢里的人心也都冷起来,都低头、抬头看自己的行李,看自己的兜,又看那个年轻人的脸。我忽然紧张了,把系绳儿的脚本能地往外拉了拉。包还在,核裂剂还在。如果核裂剂包被偷了,被扔在了火车下,那就完了。全都完了。凡褐黄的土地都将在二十至五十年内寸草不生了。
一场虚惊。
石头落地般担心后的轻松溢满了我全身。乘警带着那个年轻人从车厢走过去。原来那年轻人长了一张娃娃脸,至多比我大一岁,穿一条破旧的绿军裤和解放鞋。也许他当过兵,也许他家有人当过兵。他的脸苍白成一团少雨的云,而且含了核裂剂的黄。他从我面前过去时,一身的沮丧和一脸被抓获的失落,如同冬天的枯叶一样打着旋儿落下来,落在我手上、我脸上、我身上,那懊悔的落叶就把我埋住了。我想他不消说是这山脉哪座乡村的,不消说他家境一定贫寒得连一张旧纸、一捆柴草都没有,要有一捆柴、一把粮,还能烧熟一顿饭,他一定不会到这火车上偷。他也许和我鸟孩一模一样,自小失去父母就像一个羊羔被羊群遗落在山梁上。幸亏我还有大鹏。大鹏在最后一次回到耙耧山脉时,把我送到了他所在的部队上。我有吃有穿过上了天堂般的好日子。可那年轻人饿了就不得不小偷小摸了。后来就偷到了火车上。就被抓走了。
也许他会蹲监狱。
他如果是惯偷他一定得去蹲监狱。他不该是惯偷,偷那么几次就行了,有些吃穿就该适可而止了。可偷和抽烟差不多,戒不了。我儿时也偷过,被大鹏打了一顿就接着继续偷,偷玉米,偷小麦,后来偷了生产队长家的狗。一条狗卖了三块钱。再后来,再后来我不到七岁就把村长家的架子车轮推到了我家里。
大鹏说:“哪来的?”
我说:“村长家里的。”
大鹏说:“干啥儿用?”
我说:“你不用挑粪了,用车拉吧。”
大鹏说:“村长让咱家用?”
我说:“他不知道,你用完了藏起来,割麦也不用再担了。”
大鹏打了我一耳光。他哭了。
他打了我他倒又哭了。
我就不再偷盗了。
那年轻人一定是家里没有如大鹏那样打了别人自己反倒要哭的亲人了。要有他会和我一样偷几年就不再想偷了。我听见那乘警把那年轻人带到下一节车厢让旅客都醒醒。这边的旅客都在骂那年轻人坏良心,该抓进监狱蹲上一辈子,又庆幸自己的行李还在架子上。
我解开腿上的绳子,把迷彩包又往车座里边推了推。要是那迷彩包里装的不是核裂剂,而是我的衣服和吃食啥儿的,我一定把我的迷彩包当众送给那个年轻人。我不管他是不是惯偷犯。他和我年龄差不多,他又比我少一个大鹏那样的哥。
有大鹏这样一个哥哥就是好。
村长说:“你爱吃大米白面吗?”
我说:“当然爱。”
村长说:“想穿部队的军装吗?”
我说:“想。”
村长说:“去当兵不去?”
我说:“去。”
村长说:“不怕打仗?”
我说:“不怕。”
村长说:“那就让大鹏把这一碗好饭让给你吧。”
大鹏就把这一碗上好的饭食让给我吃了。
我就当兵走了。
有点弟继哥业的味道儿。
大鹏他最终没有留在部队上,没有成为英雄,可他的壮举令人惊异使人赞叹把禁区内所有的军人都给震慑了。
他一个人打死了五头野猪。
野猪的杀伤力要比狼凶猛,可他一个人竟把五头野猪打死了。那时候部队被专用列车隆隆地运出了南方那座著名山脉的山皱间,留下万里空落搁在他的内心里。他一下垮了。一下被失落像军用大帐一样遮盖了,建功立业的满风航帆被谁把拉绳割断了,迎风的大帆稀里哗啦落下来。落下来就再也没有能力拉起了。批示说让他下连锻炼半年,表现好后即恢复干部职务。表现好是有标准的,打水扫地兢兢业业是基础,要有一点“大事”是表现好的及格线。他想着发生一件大事给他干,等下雨了羊群困在崖头他去把羊群救下来,等有战士忽然有病且还生命垂危他一口气背上几十里,到旅医院医生说一句“再晚来十分钟他就没救了”。医生救了那战士的命,也等于他救了战士的命——战士得救了,他却累垮了,累得三天三夜吃不下饭。营院有半个篮球场,一个篮球架,那篮球架后面有一段围墙就要塌下来,却又总也不肯塌下来,像一个年事已高又多病多灾的老人,都说他活不了几天啦,可老人却总是拄着拐杖干咳着弯腰站在人面前。他去那段破墙那儿查看了,垒石头的地基过矮,雨水已把紧挨地基的坯墙那儿淋出了一个深深的糟,只要一场雨,只要战士们打篮球时有人撞一下那段墙,甚至篮球朝那段墙上砸一下,那段墙就要倒塌了。每每饭后和星期天,那半个球场上就有人打篮球,就有人站在那段墙下看。每每这个时候他就站到那段墙边上,相距墙有几尺远,立在一个三角顶尖上,看打球,更看那时刻就要被撞倒的墙,随时准备着墙忽然倒下来,他一个箭步冲上去,战友得救了,他被砸在了墙下边,双腿骨折了。
球场上如常言描述的热火朝天。
有人唤:“大鹏,你上场。”
他连忙摆手:“我不行不行。”
那人说:“来嘛,锻炼锻炼。”
他说:“真的是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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