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连科长篇小说全集-生死晶黄(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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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大鹏是果真傻了。

    部队回来,他正在医院,他的腿、肩、腰部均被野猪咬伤了。最重的是腿,骨伤。野猪把他大腿上的肉整整咬掉了一块。不知是哪头猪的那一扑,把他掀翻在地上时,他并未觉得什么,可五头野猪自杀之后,他想要站起大叫几声“我把五头野猪打死了——”时,他知道他左膝盖撞在一块石头上。医生说盖骨碎成了七块,像摔在地上的一枚小圆镜,还有肋,不是太重,断了三根,一对也就好了。只是碎圆镜似的左盖骨,却是永远地碎了下来。从戈壁滩上回来的老营长,到医院去看他,说:“你怕要永远残了。”

    他说:“残就残了,为了部队,我死都愿意。”

    老营长说:“你这么勇敢,谁都没有想到。”

    他说:“我当时什么也不想,就想着要打死那五头野猪。保住连队的猪。”

    老营长说:“你想的对,连队的财产要高于一切。”

    他说:“我虽然被开除党籍了,不是干部了,可我还是军人。我充分认识到,军人就应该有大无畏的精神。”

    老营长说:“无论别人怎样讲,营里开军人大会时,我要去好好地表扬你。”

    他盯着老营长,痴痴怔怔看了许久,听出了那话中的许多味道。病房中白得透明,营长的脸对着别处,呈出浅黄的颜色。他说营长,我有话能不能直说?老营长说你把我当成你的哥看,有话你就说吧。

    他说:

    “不能给我立个功吗?”

    老营长说:

    “完成发射任务的庆功会明天就开,报功来不及了。”

    他说:

    “我不要二等功,三等功也行。”

    老营长说:

    “我今天回去就给旅里说恢复你的干部职务。”

    他说:

    “我就想立功。”

    老营长笑笑:

    “又不是新兵,别那么在乎立功。”

    他说:“给我报个功吧,立了功别人才会把我当成英雄。我宁当英雄,不当干部。”

    老营长说:

    “恢复干部职务实惠,我尽快争取争取。”

    他说:

    “我宁当英雄,不当干部。”

    老营长默了一会儿,叹了一口长气,说:

    “大鹏。”

    他说:

    “哎。”

    问:

    “你真的是把猪食挑到山上,将野猪引下了山?”

    他把看着老营长的目光移开,望着病房外的一棵松树,好长时间一言不发,沉默得凄婉而又哀凉。老营长说:

    “你也真是,不该谁到医院就对人家说你打死了五头野猪。在这儿当兵七八年了,老野猪第一个跳进沟里,后边的野猪会跟着跳下一串,这都是山里的常识。”

    他又把目光收回来看着老营长,

    “我真的不能立功?”

    老营长说:“明天开发射庆功会,我再争取争取。”

    3

    实验发射,意外的成功,弹着点的精确,连美国和俄罗斯都十二分地惊讶。当然,前方的胜利,离不开后方的支援,庆功表彰会上,自然立功人员名单中不能少了后方的留守人员。

    没有大鹏。

    护士去给他打消炎针,他便哭了。

    护士说:“疼吗?不疼吧。”

    他又笑了。

    护士说:“这种针一点都不疼。”

    他哭哭笑笑,笑笑哭哭,弄得护士无法打针。

    说:“你疯了!”

    他从病床上冷丁儿折身坐起,拄着拐杖带着屁股上还没有拔出的针管,在医院的走廊上边哭边笑,大声地叫:“我打死了五头野猪——我是英雄——我是英雄——”

    就果然地疯了。

    诊断为脑中枢神经受到强烈刺激而精神失常。从医院转往当地一家精神病院,住了半年院,回到部队已是冬天。冬天南方的山脉,也一样有枯有谢,就是松柏的叶中,也夹杂着退败的干针,黑青中时现一些灰色。竹林已经黄烂,叶子灿灿地在竹竿上响着。倒是河流,不像北方那样结冰,依旧终日哗啦啦地流。他从精神病院回到禁区一营的营院,干部战士都去接他,叫他排长、班长、大鹏的都有,他却一概不应,只拄着拐杖径直瘸到猪圈那儿,站在那棵梧桐树下,望着两丈多深的沟底,把目光盯在凸出水面的青石头上,说:

    “我在这打死了五头野猪。”

    说:

    “五头野猪被我一一打下了沟去。”

    说:

    “谁要说我胆小怕死,就来这儿打死半头野猪给我看看。”

    唱:

    “谁英雄,谁好汉,咱们比比看。”

    终日地说下去,唱下去,没有休止,没有歇息,饿了就去饭堂要吃的,瞌睡了就倒在猪圈边睡。睡够了,吃饱了,就站在梧桐树下舞动着他的拐杖,唱:“谁英雄,谁好汉,咱们比比看。”他说唱的声音在那不算寒冷的冬天清水白雪一样流动和飘扬,士兵们在球场上打球,在马路上走队列,在俱乐部唱歌,都被他惊扰得纷纷乱乱,说这怎么行。也都说就是不行,还不如把他送到医院。可是年底来了,组织上安排他回到耙耧山脉,恢复他的干部职务,作为转业处理,工资从他与五头野猪搏斗的那个月算起。因为有病,便派人托运了他的行李,将他送到了县民政部门。民政干部通知他的亲属到县上领人领钱,村长便扯着鸟孩进了民政的那个院落。

    村长的手又大又壮,扯着我像提着他的一个行李。我们一早从村里出发,到村口有人说村长去哪?村长说去给鸟孩找一碗饭吃。那个疑疑地望着我们,问是找到了工作?村长说大鹏成了英雄,还能没鸟孩的一碗饭吃?阳光在村头又明又烂,红暖暖把土地照得发光。那人说村长,你是村长你还不想养活鸟孩?村长就立在那红灿灿的阳光里,说你他妈的,你问问鸟孩,我对他是不是比对我亲孩娃还亲!扭过头来,村长问我说我是不是比你姑对你还亲?

    我朝村长点了点头。

    村长便领我出了村去。

    我姑死了。

    大鹏那次离开村落的第二天,姑说她有些头晕,胸口也闷,夜间没有吃饭就上床睡了。来日,太阳照在窗上,我唤姑起床烧饭,说我吃了饭要往田里挑粪,可叫了几声,不见有应,我去晃她,她就死了。我晃她像晃一捆倒在床上的柴禾。床铺有咯吱咯吱干裂的响声,我姑却默着不言,默得无边无际。

    我说:“姑,该起床了。”

    又说:“吃了饭我还要挑粪。”

    她不理我。原来她在那一夜离我去了,脸上倒是还挂着一些笑意,笑得有些勉强,就像想笑没能笑将出来,被什么惊异打住了,那笑就半黄半紫硬在她的脸上。

    她没有给我说一声她就死了,就像没有说一声她就去赶集了一样。

    村长说:“早知道这样,还不如不让大鹏回到部队,大鹏在她放心不下她就得活着。”

    村人说:“发电报让大鹏回来?”

    村长吼:“人还没有到部队,发什么电报,不打算让他有一碗饭吃了不是!”

    没有给大鹏发去电报。埋了我姑,村长说鸟孩日后你到我家吃饭去吧,我说不,我去找我哥大鹏。村长把眼瞪出满白,说你都十五了,你不知道你哥在部队饭碗给人家碎了你去不是让人家把大鹏的碎碗片也要扔了吗?到我家里去,村长说想读书了你再读二年书,不想读书了个头再长一寸我把你送到部队上,吃不愁,穿不忧,说起来又光荣又伟大,每月就是坐着不动也有津贴发。

    可不等我个头长出一寸来,村长就要送我去参军了。

    我们到县城日已平南,县城的楼房悬在云彩里就像筷子立在那儿,一半在地上,一半在云里。县民政院在老城的一个胡同内,红砖院墙把民政干部的脸上映下了许多光。院里立了几个闲杂人,问你们找谁?村长说我是村长,大鹏那个村的村长。有人就把我和村长领进了东侧的一间屋。屋里坐了民政干部,还有部队上的两个军官,彼此见了,都很热情,握了手,倒了水,民政干部看着村长的脸。

    问:“你是干部?”

    答:“我是村长。”

    问:“大鹏的姑没来?”

    说:“她死了快八个月啦。”

    民政干部怔着。部队的军官互相望望,屋里一下沉默起来。

    “这是谁?”一个军官指着我问。

    村长说:“大鹏的弟,叫鸟孩,和大鹏长得不太像。”

    军官说:“有点像。”

    村长说:“大鹏呢?”

    民政干部说:“你出来一下。”

    村长跟着民政干部出去了,回来时村长的脸上有些白,像跑了一段山路突然停下来,力气用尽了,喘气的声音如瓦片一样扑嗒扑嗒往地上掉。望着村长掉在地上的喘气声,那两个军官像失手把村长打了个耳光一样,满脸红热热的内疚又厚又僵地挂在脸颊上,似乎想给村长道个歉,又不知道先说句什么好,就那么干干巴巴望着村长的脸。

    村长是个好村长。村长说:

    “好坏我得见见大鹏,他疯了到底疯成个啥样子,我得见了人再决定接他不接他回村里。”

    军官说:

    “病不重,生活能自理,就是病犯时爱说爱唱,不犯时和好人一模一样。”

    村长说:

    “还能种地吗?”

    军官说:

    “他有残废军人补助金,生活费是用不完。”

    村长说:

    “我有个条件。”

    军官说:

    “你说吧。”

    村长把手盖在我头上:

    “他姑死了,本来他该大鹏养活的,可大鹏疯了,回村得让各户轮流照看,照看大鹏可以,可这鸟孩谁养活他?你们把他带走,也算对残废军人的照顾。”

    两个军官相互看看:

    “这个我们当不了家。”

    村长说:

    “个虽然小,你们部队茶饭好,一年半年就长大成人了。”

    军官说:

    “我们真的当不了家。”

    村长说:

    “你们不把他带走,我就不把大鹏领回村。”

    军官说:

    “我们可以把你的意见朝部队反映反映。”

    村长拉着我坐在一条椅子上:

    “你们反映吧,我和鸟孩在这儿等着。”

    民政干部说:

    “你可以先去县招见见大鹏嘛。”

    村长说:

    “定下来我见,定不下来我就不见了,或者你们把大鹏领回部队去,或者就留在你们民政上安排工作吧。他是转业干部哩,应该安排个工作哩。”

    4

    最终是那两个军官把我带走了。

    我走的那天村长和村人把我送到村口上,说你去吧,好好地干,别学你哥。

    我当然不会学我哥。我背着核裂剂像背了半斤芝麻油,从中国的南边跑到北边来,安安全全,一路顺风,如期抵达耙耧山脉了。村街上有鸡在刨食,有猪在走动。麻雀在牛粪堆里觅食儿。谁家新起的瓦舍在路边上,青砖青瓦的焦煳味香喷喷地在村头流动着。除了这一幢新瓦房,我竭尽全力想找出许多变化来,可村落让我徒劳了。当兵走时,村长家后墙上的泥皮在梁下挂着像要掉下来,我这时候回来那泥皮依旧还在那梁下悬挂着。从村长家房后走过去,那微晃的烙饼似的泥皮使我感到乡村的亲切如冬季的日光一样把我温暖了,心跳得叮咚叽叽仿佛蟋蟀在一面鼓上蹦着叫。原来人得离开一年以上突然回村才知道什么叫村落,什么才叫家。我忽然理解大鹏了,理解大鹏为什么想回村种上二亩地,就是因为他每次回来到这挂着的泥皮下面都心跳了。心不跳他不会那么恋家那么恋这耙耧山脉的。入伍不到三个月,我被派往核裂剂销毁培训班学习那一阵,核裂剂的燃爆力和导弹的威力把我震慑了,我想我一定要为核裂剂献身为阵守导弹干上一百年,可我这一会儿,从村街上走过去,我又被乡村俘虏了,觉得回来种地不是不可以。

    原来甘愿种地做个好的庄稼人也是一种境界哩,只有离开了乡村重又回来的人才会体味到乡村的温暖哩。我扭头四处张望着从村街上走过去,胡同口如黎明的窗子一样向我走过来。走出那窗子,我就看见姑家的老屋了,看见那老屋的山墙下坐了一个人,拿了一根手杖,在日光中黄成一团融在光亮里。

    我看见大鹏了。

    大鹏像一团泥一样在那日光中。

    他穿了破旧的军衣,就像一个老军人一样坐在一张椅子上,一根弯曲的槐木手杖靠在他身边。初春的太阳黄灿灿如熔化的金,他在金水里沐浴着,头发蓬乱,脸上厚垢。也许他三天或是四天没洗脸。穿旧的军裤膝上有了洞,一块黑布粗针大线地缀上去,如裤上的一块黑的痣。可他的军上衣,却是既齐整又严紧,扣了扣子还系了风纪扣。

    他果真如风烛残年的老军人,才二十五岁,头发上已经夹杂有许多白发了,白得和假的一样,如冬日这梁上的白草使他仿佛三十余岁或四十岁。

    我从他身侧走过去,站在他的身边时,看见他的嘴在自言自语,却无论如何听不清他在说啥儿。

    有一头猪从我们身边过去了。

    他看见那头半大的猪,脸上忽然涨起了怒,举起棍子要打时,他便看见了我,那手杖在半空硬硬地僵竖起来了。

    我叫了一声哥。

    他怔怔地看着我。

    我又叫了一声哥。

    他痴呆呆地看着我的军衣,慢慢地伸出去的右腿拉回来,把手杖放下来,把脚跟靠在左脚上,缓缓而又缓缓地把右手的五指并拢着抬起来放在他右边的太阳穴上。

    我说:“哥。”

    他说:“你该还我一个礼,队列条令上规定的。”

    我说:“我是鸟孩,哥。”

    他说:“你是鸟孩呀?鸟孩是我兄弟,你更该像我一样懂得条令,遵守纪律,不怕牺牲,做一个优秀军人,可你为什么不向我还礼呢?”

    大鹏是愈发地傻痴了,竟痴到连我也不再认识了。我当兵走时,换上了军装他还拉着我的手,半哭半笑地说:“你去给哥脸上挣些光,记住野猪有一个跳崖后边就有一串跟着要跳的。”可这一会儿他连我也不再认识了,连野猪的事也不再在嘴上挂着了。

    他彻彻底底地精神错乱了,成了疯人了。

    回到姑家的上房里,我看到了一片凌乱,闻到了他睡的屋里浓烈的尿臊味。除了满屋的尘灰屋里没有多什么也没有少什么。站在那三间老屋里,望了望姑的牌位和画像,把NTJE包放在桌下,像放一个行李卷样,我便不知道该干什么了。

    哥那间屋里的尿盆还没倒,也许我该先把尿盆倒掉,再把屋子扫一遍,然后再找村长说一声我回到耙耧山脉了。

    我先去倒尿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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