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鹏从门外回来打开了我的包。我让他回家扶他回家他不回这时候他却独自回来打开了我桌下的包。迷彩包像脱下的裤子一样堆在地面上,防辐恒温的核裂剂箱明明了了摆在那包上,白亮亮的骷髅头和骷髅头上的红“×”以及它边上的NTJE的字样在日光中鲜鲜亮亮如跳出水面的鱼。
我立住。
大鹏慢慢转过身。
他脸上僵痴的傻相成了青黄苍白的惊疑色。
我说:“哥。”
他盯着我像刚刚盯着的核裂剂箱。
我说:“哥。”
他死死地盯着我的脸。
我说:“哥。”
他动了动嘴。动了动嘴他忽地就问我:
“你背回来的?”
我说——
“哎。”
问——
“空箱?”
我说——
“半瓶哩。”
问——
“干啥?”
我说——
“销毁。让我出差销毁也顺便回来看看你,我们鲁连长是你军校的同学哩。”
问——
“销毁呀?埋到哪?”
我说——
“我看再没有比耙耧山脉的哪条沟更合适的了,穷土薄地,啥儿庄稼也不长。”
他说——
“你抓紧到后梁的最里面找条沟,整个耙耧山脉就那儿最荒凉了,方圆十几里都没有一户人。”
他这样说时平平静静看着我,就像说上午挑肥下午锄地一样儿,双眼中的僵直慢慢软下来,仿佛雪化了,枝绿了,春天越过冬天突然降临了。他的目光变得比不久以前柔和了许多倍,脸上泛起了浅红色。太阳冷丁儿又暖又亮。村落安静如初。如麻雀在我身后的树上飞。望着大鹏的脸,我心里有一股热烫烫的东西翻翻荡荡的。我想一下扑进屋子里。想扑进去抱着大鹏叫声哥。可我不敢动。我怕我稍一动把他脸上表情惊乱了,惊飞了,又惊出他不久前的一脸傻痴来。
我被突然降临的变化弄呆了。呆若木鸡,心跳如鼓。大鹏和我的一问一答居然就和常人没有两样。说话的时候他一边看着我,一边瞟着他身边的核裂剂。NTJE的字样被从门口铺进去的日光晒着了,在明净的日光中,那四个字母连成一片像一只白条鱼。我仿佛闻到了那条玉带似的河流上死鱼的气息铺天盖地到了这儿来,仿佛看见白色的水鸟冰雹一样噼噼啪啪朝着地上落。可是大鹏没看见也没嗅到,他半转着身子把目光落在防辐恒温的NTJE箱子上,落在一半在包里一半在包外的特制防毒服和防毒面具上,脸上先是惊疑后就淡白再就半红半润地正常了,木呆呆地站着,望着那个箱,他宛若被一口棺材惊坏了,可又忽然发现那棺材中空无死尸,没有多少值得害怕的,如果不是他的双眼还白多黑少,似乎像被什么吓了一时还没醒来,那就看不出他有一星半点的傻相了。
洗了脸,把那厚的灰垢洗了去,他就完完整整又是一个大鹏了。我没有想到核裂剂能使他从疯傻里边醒过来,就像一个人死了忽然又活了一样儿。我听到了我的心跳声,红红艳艳如敲在锣上的红锤儿。灰尘在跳着它的舞步。阳光像明净的温水。脚步声如游船一样荡来了。大鹏他半转了身子去,半转时太阳照在他的脸上,那半边脸有了润红色。转过身他便蹲下去,蹲得又轻又慢就像他稍一用力那核裂剂会立刻燃爆一样儿。
终于,防辐恒温箱被他打开了。
那晶黄的半瓶核裂剂像被削成圆柱的太阳似的竖在箱子里。
我从屋外蹑了脚走进去。
“哥。”
我轻轻叫了一声哥,我的叫声又软又柔却始料不及地把大鹏击垮了,叫得他心里流血,鲜红一片流在姑的老屋里。他没有回应我,他听了这声叫,看我一眼,又低头看看他身上又脏又烂的军装,忽然蹲在地上号啕着哭起来,且用他手里的拐杖一下一下朝着他的头上砸,鲜血立时从他额门的青包里胀出来,紫红着从鼻子两侧落在他的军裤上。我叫着“哥——哥——”从门口扑上去,他的哭声惊涛骇浪一样撞在我身上。把他的槐杖夺掉了。他又用双手轮番着抽打自己的脸,嘶哑的哭叫声半紫半青地越过院落、越过村子、越过山梁,响遍了牛群背一样的耙耧山脉和天下。
村长和村人们跑进院落了。
他望着人们打着自己的耳光唤:
“我是孬种啊——我是个怕死的孬种——我愧对村落愧对耙耧愧对当这一场兵——我连鸟孩都不如我白当了一场兵——我是个孬种——我白读了大学白当了一场兵——”
他的唤声尖厉呈黑紫的青色从屋里传到屋外越过耙耧山脉响满了一世界。
一个世界都在他的唤声中半青半紫地抖动了。
第十节
大鹏死了。
他让我到后梁找一条埋核裂剂的沟,我果然在后梁找到了一条葫芦状的沟。正是春天时候,那沟里本该百花盛开,可那沟里除了有稀疏的毛草,再就是僵硬的红土了。没有泉。没有草。崖上也没有一块石头。沙石组成的崖壁立陡如墙却又对称着柔和地向后一退,便围出了一个肚子来。
口小。
所以才叫葫芦沟。
天下再也没有比这儿更好的销毁场。
大鹏说如果防毒服可以不上交了就用防毒服包了核裂剂箱埋进去,这样可以减掉核裂剂在箱内的辐射力。在沟里挖了一个深极的坑,回去取核裂剂箱时,发现大鹏穿了那肥大的防毒服,戴了防毒面具已经躺在床上死去了。他的胸口上鼓鼓胀胀,如防毒服下盖了一道梁子和梁脊上的一个岭。
大鹏是抱着核裂剂箱把自己锁进防毒服里死了的。他说过核裂剂对肉体最有穿透力,肉体对核裂剂也最有吸收力,说能把核裂剂箱和肉体放在一起锁进防毒服,NTJE在防辐恒温箱里那本来就微弱的辐射就大抵被完全消耗隔绝了。
他死了。
他义无反顾地死去了。
他用他的身子去吸收核裂剂箱辐漏的核射了。
我挖好核裂剂坑回到姑的上房看见那迷彩包空在姑的牌位下,心里咣当一下,到里屋一看他在床上安安静静躺在防毒服里抱着防辐箱像他十几年前打了我耳光又把我的脸捂在他的胸口上。那核辐射已经进入了他的身子。肥大的防毒服已被他那肿胀青绿的身子胀得鼓起来,胀得似乎要炸开。在那胀开的防辐防毒服的胸膛上,有他留下的一个小纸条,纸条上只有一行字:
让部队知道我是如何死了的。
他没有写上让部队追认他为烈士,也没有写上给他追记一个功。他说让部队知道他是如何死了的。
我看见床上那胀起的青色的防辐防毒服,立在床前,木然一会儿,我轻轻叫了一声哥。
我哭了。
我撕着我的嗓子哭着扑到了那胀满的防毒服上,抓起大鹏的手去打我的脸,他的手在防辐套里像一根冰柱拿起来又落下去。
我终于知道,大鹏他死了。
就死了。
真的是死了。
埋大鹏那天,村长说:“刚给你挤了二亩地,还想让你病轻了种地哩。”
村人说:“就这样埋了吗?”
村长问我:“敢把这衣裳打开吧?”
我说:“不敢。”
村人说:“这样装不进棺材呀。”
村长说:“那就省一口棺材吧。”
就用门板抬着那肿大的防辐防毒服把他同核裂剂一道埋掉了。
假日满后我返回部队,村长说不要给部队说大鹏抱着那个东西自杀了,他这人一辈子没出息死了也是没出息,你在部队好好干我给你留了二亩水浇地。
我走了。
后来,也就两年后,埋他和核裂剂的那个地方,竟长了许多草开了许多花,川流不息的粉红的花味弥漫了葫芦沟便满山遍野都是粉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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