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她的手从我的手里放掉了:“你简直是在沽名学霸王?”
她笑笑:“你觉得不可能?”她把被我捏出汗的手在床单上擦了擦,然后目光就明利聪慧了,像一个大姐望着弟弟样看着我,说:“我从小就知道县里休干所的红军们特别爱认干孙子或者干孙女。只要你我结婚关书记做了媒,我们和关书记的关系就不是一般了。不是一般就可以隔三差五去关书记家里了。去关书记家里我们就把红生、红花、桃儿轮流带过去,让他们不停地把关书记叫成关爷爷,把关书记的夫人叫奶奶。然后,再问清关书记家是哪里人,是南方人我们每次去都给他带些辣椒和泡菜,千万不要带一点贵重值钱的啥东西,他要是北方人,我们每次去都带小米或红枣,孩娃、闺女嘴再甜一些,爷爷、奶奶一连声地叫,你说咋能认不成干亲哩?认成了干亲他能不让你我在一块工作吗?能不让我当副县长兼妇联主席吗?就是这次不让你当书记,当了县长,不是啥儿时候想当书记也都能调换吗?”
(我的灵魂我的肉,我革命的情侣和夫人!)我被红梅的话说得心花怒放又哑口无言了,像学生替老师破解了一个终身难解的谜语一样,我开始痴痴地盯着红梅的嘴,盯着红梅的脸,盯着红梅的头发和肩膀,盯一会我又突然把红梅的双手握在我手里,像抓到了一对刚飞走的鸟儿说:“关书记好像是北方人,他要是东北人,我们每次去都给他捎东北的粉皮、凉皮儿,要是山东人了,我们就给他捎韭黄和煎饼,是陕西人就捎小米和蜀黍,是山西人就捎老陈醋。”
在午饭前那一竿儿长的时间里,我们就坐在招待所的房子里,计划着革命和工作,事业和未来,婚姻和家庭,关系和友情。我们已经决定待宣布了我们的任职就结婚,让双喜临门为我们人生的辉煌锦上添花笑开颜,为我俩革命航船开足马力撑满帆,欣欣向荣红灿灿、蒸蒸日上照人间,一日千里登上天,最好在我们(我)三十三岁到三十五岁之前离开县里到地区,当上地区的副专员或是九都市的正市长。
就在这时候,就是这当儿,招待所的所长来唤我们吃饭了。
饭当然是绝好的饭菜哩,招待所完全是按给新任县长接风的标准做的饭和菜,烧鱼、炖鸡、排骨、咸水鸭和丸子汤,七七八八摆了四桌子。可来陪我们吃饭的却只有地委组织部的刘处长。原来说好县里的领导班子的领导都来的,关书记要在饭桌上把我和红梅以“内部消息”方式宣布给所有的县领导,要让我们尽快地熟悉各部门的领导和工作。可是关书记没有来,县班子里的领导也没来。在县委招待所的一个大饭厅,摆了四桌饭菜却只有刘处长、红梅和我三个人。回想起来,那时候我们革命事业的地震已经在脚下酝酿了,坚实的土地已经开始摇晃了,可我们被胜利把头脑冲昏了,革命的大好前景把正在发生的巨大悲剧掩盖了。从招待所的二楼走下来,拐个弯到了东侧的平房大饭厅,看见刘处长,我以新县长和蔼可亲的姿态和他握了手,红梅把“处长好”三个字叫得又脆又腻,像那季节熟过了头儿的红杏儿,可是刘处长和我握手时,只拉了拉我的手指头,应答红梅时只瞟着她哼了一下子。
我望着那大饭厅的四桌菜和摆好的酒和酒盅儿问:
“关书记还没到?”
刘处长坐在了一桌饭前的椅子上:“不来了。”
我微微地诧异着:“那,县里别的领导……”
刘处长拿起了筷子拿起了碗。
“先吃吧,吃完了我给你们谈。”
我开始感到脚下有些晃动了,感到脚底有一股冷风生出来。看看红梅,见她的脸上有浅淡一层白,不消说她已从刘处长的态度和举动中感到了不祥和异样。毕竟我们都是从斗争的风雨中闯将出来的,毕竟我们都是富有斗争经验的革命者,毕竟在革命中什么样的风雨我们都见过,就是没有见过我们也都听说过。我们知道,革命有时会成在一念之间,也会败在一念之间。而革命的成功,并不等于斗争的结束。只要阶级存在,阶级斗争就永远不会结束,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之间的斗争,各派政治力量的阶级斗争,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在权力的争夺和意识形态的占领就还是长期的、曲折的,有时甚至是风云突变的,异常激烈的。见刘处长已经拿起筷子吃菜了,便给红梅递个眼色,我们便分开坐在他的两侧吃起来。
四桌热菜的蒸汽在明亮的饭厅蒸腾着,冬眠后和新生的苍蝇共同肆无忌惮地在那三张饭桌上吃喝享乐着,灰白嗡嗡的声音像《奇袭白虎团》中那段对唱的低胡儿。日光油油烘烘,从菜桌移到我们的脸上和身上,像过了油的布蒙在我和红梅的身子上。招待所长不知道发生了啥儿事,小心地守在饭厅的门口外。刘处长吃了半碗大米饭,只在一个辣椒炒肉的盘边不停地动筷子。我和红梅盛了米饭,却都似吃非吃地把碗僵在半空里,去盘里夹菜时也只是夹青菜,不敢去夹那鱼肉和排骨、炖鸡和水鸭。时间像猪油样凝在我们的筷子头儿上。刘处长嚼饭的声音仿佛灰土瓦片样掉在饭桌上。红梅不停地打量我,脸上的阴云宛若一块湿了水的黑布儿。
我终于把饭碗僵在了半空里,“刘处长,发生啥事了?”
刘处长瞟瞟我:“发生啥事得问你,得问你们俩。”
我把碗放在桌子上:“我们都是党员,是同志,都是一心一意的革命者,一心一意为了毛主席,为了共产党,到底发生了啥儿事,请刘处长直言给我们说。”
刘处长用疑惑的目光望着我。
红梅也把碗筷放下了:“刘处长,论年龄你和我们的父母差不多,论资历不消说你是前辈的革命家,论职务不消说你是我们的老上级,该批评了你就批评我们俩,该批判了你就批判我们俩,可你啥也不说我们有错想改就没有法儿改。”
刘处长终于把手里的碗也放下了。他亲自过去把饭厅的门给关严实,回来坐回原处,用手擦擦嘴,又把牙缝的一粒米饭吐在桌下边,“小高,小夏,”刘处长的脸板如一块青色的石板说,“我这就算正式和你俩谈话了,算组织和你们正式谈话了。你们是一对前途无量的接班人。关书记看了你们的档案就决定要重点培养你们俩,而且关书记是迟早要调到省里的人。关书记和中央领导都有来往呢。可你们辜负了关书记的期望,辜负了党组织对你们的培养和教育。至于发生了啥儿事,我姓刘的不知道,但你们把关书记的脸都气青了,气得关书记把电话机都摔到地上了。到底为啥儿,你们俩最清楚,这时候就看你们对组织、对党、对毛主席真忠还是假忠了。说出来也许还来得及,如果不说,纹丝不露,后果可不光是当不当县长和县妇联主席的事,不光是葬送政治前途的事。”话到这儿,刘处长瞟瞟饭厅外,看看我们俩,闭了一会嘴,等窗外的两个闲人走去后,又半是启发,半是恐吓道:“这革命到底有多严酷你们比我更清楚,阶级斗争有多复杂、多无情你们都知道。但有一点,在阶级斗争中,千万不能做自以为聪明的事,千万不能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不能自己把自己从革命阵营推到反革命的阵营里。”
说完这些,刘处长又端起饭碗吃饭了,他像做完了他必须做的事,心安理得地把烧鸡的一条腿往嘴里送过去(风云突变,军阀重开战。烟雨莽苍苍,龟蛇锁大江。此行何去?赣江风雪迷漫处。白云山头云欲立,白云山下呼声急。忽报人间曾伏虎,泪飞顿作倾盆雨。)我们知道一件极其重大的事情发生了,从时间推算,是在我们和关书记见面不久发生的,在我们在招待所男欢女爱、共谋未来的时候发生的。我们预感到,那件事就是地道的事,就是程庆东的死。我隔着刘处长瞄了一眼红梅,她的脸色惨白如纸,手放在桌沿上,摇摇摆摆,像谁在捏着她的腕儿晃她的手。我和她一样有些心慌,可我知道我是男人,我是镇长,我是新任的县长,我是青年的革命家,罕见的政治家,经过无数政治沙场的军事家。红梅看我的目光像一个孩娃掉进漩流望着岸上的父亲样,我不能让她觉得我不配做一个男人和一个革命家,不配做一个军事家和政治家,她是我的灵魂我的肉,我的精神和伴侣,我当然不会让她感到失望的。我用嗓子咳一下,暗示她不要慌,要镇静,就是身陷牢狱,也要有把牢底坐穿的决心和毅力,勇气和胆量。
我把目光从红梅的脸上移到刘处长油腻腻的双手上:“刘处长,毛主席说,我们说话、做事都要有针对性,都要有根据,只有这样,才能叫人信服,叫人心服口服。”
刘处长不再吃那鸡腿了,他冷冷地盯着我:“小高,我实话跟你们说,你们惹怒的不是我姓刘的,而是地委关书记。你们如何把关书记惹怒了,只有你们知道,要不吃饭你们就回屋里反省着,吃过饭我向关书记汇报请示以后,也许他会亲自开诚布公地和你们再谈一次话。”
我和红梅便先一步离开饭厅了。
4.特别拘留室
如果说王振海和赵青的蹲监及王县长的被开除党籍和公职,快得只用了一个月的话,而我和红梅则从预提县长和妇联主席到被关进公安局的特别拘留室,快得只用了不到一天的时间。
吃过午饭不久,刘处长到我住的屋里同我和红梅只说了三句话,就把我们交到公安局进行特别审讯了。
刘处长说:“第一,关书记今儿下午要到省里参加一个紧急会议,他决定不再和你们见面了。第二,你们所犯错误的严重性,怕是只有你们自己最清楚。有时间关书记要亲自过问这件事,他希望你们不要执迷不悟,不要一头撞到无产阶级专政的铁墙上。第三,关书记说如果他没时间,他会派他最信得过的人来和你们谈,希望你们不要隐藏,不要回避,老老实实说出来,关书记会原谅你们的。”
说完这些,瘦小的刘处长就离开了那间二号房。说起来刘处长应该算个好同志,他到门口又回过头来,同情地望着我和红梅道:“你们还年轻,不要藏掖啥儿,该说的就都说了吧,这年月,因为革命有人杀了十几个人还照样当官哩,你们有啥不说哩?”
刘处长就走了。
刘处长刚走,就有四个穿制服的彪形大汉走进了我们房间里,二话没说把我们浑身上下搜了一遍,连红梅的头发和头发下的耳后都搜查一遍后,就把手铐给我和红梅带上了。那一刻,红梅的眼角有了泪,可她咬着自己的嘴唇没有让泪水掉下来。在刘处长没来之前我和红梅已经把思想统一了。我说:“红梅,你后悔吗?”她说:“只要你从心里喜欢我,我就不后悔。”我说:“我后悔。我后悔没来得及名正言顺娶了你。”她哇地一下就哭了,就趴在我身上哭起来,说:“爱军,我够了,我值了,有你这话我跟着你革命一场值了哩。”我们说好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能让眼泪掉出来。我们说好决不让任何人把我们这对革命者看作泥人、草人和纸人。头可断,血可流/革命意志不能丢/休看我们戴铁镣裹铁链/锁住我们双脚和双手/锁不住我们雄心壮志冲云天/贼鸠山,要密件,毒刑用遍/筋骨断,体肤裂,意志更坚/赴刑场,气昂昂,抬头远看/我们看到——/革命的红旗高举起/斗争的烽火已燎原/但等那,风雨过,百花吐艳/新乡村,似朝阳,光照人间/那时候,全中国,红旗插遍/想到这,我们信心增,斗志更坚/我为党,她为民,很少贡献/最关心,革命情,同志爱,能否流芳百年/代代相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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