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连科长篇小说全集-坚硬如水(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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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朝西讲堂北屋走过去。进了那间半大不大的屋,看见红梅正在撕程天民床上的一个蓝布褥。我说你干啥?“你快看,”她指着撕了半截的褥子说,我本来是来搬床的,可一揭褥子觉得不对劲,一摸褥子里边像是书,撕开一看,原来藏经楼上的“二程著作”和朱熹的书全都被他缝进这褥子了。我闻到一股热暖暖的灰霉味,像冬天时谁把一堆湿过的麦秸扒开了。顺着那味看过去,就见靠窗的床铺,已经被红梅挪开了,那床上撕开的褥子里,果真是铺摆着一层线装书,且每一册书为了不被汗湿和潮坏,都又用塑料薄膜包起来。

    我把褥子提起来像提着布袋倒粮食一样把书倒出来。那一本本、一套套又窄又长、一律是旧蓝布颜色封面的竖排、繁体、石刻影印的程朱的书籍便哗哗啦啦地落在了床上和地下。《遗书》《外书》《文集》《易传》啥儿的,躺在那黄朗的灯光中,像没有睡醒样,有的从塑料袋中掉出来,卷着页儿,宛若在眨着朦朦胧胧的眼皮儿,有的还安安稳稳在袋子里,如压根都还在被窝里。它们不知道它们的主人已经被捆在院里了,不知道它们今天也要寿终正寝了。我把那些书都从塑料袋中抖出来,发现除了说过的,还有《经说》和《粹言》,有《上仁宗皇帝书》《三样看祥文》《颜子所好何学论》《为家君上宰相书》等程颐的单册儿,还有程颢的《上殿札子》《答横渠张子厚先生》和《颜乐亭铭》等几样单本。那些书有的是一本,有的是一种好几本,然而每一本都整整齐齐、没有被人翻看的痕迹。我自小就听说程天民是会背他祖先的许多著作的,说他新中国成立前在镇上做校长时,就整天读《二程全书》哩,这些书一页不卷他读啥呢?我朝屋里四下看了看,没想到程天民的屋里和百姓家里一样乱,除了这边的桌和床,身后的一个长条桌上放了一个竹篓水瓶,两个饭碗,几双筷子,桌子下是锅和菜盆儿,旁边是一个木板箱。我把那个木箱打开来,木箱里面除了被子和衣服没有别的啥。我把一个抽屉拉开了,抽屉里有毛笔、钢笔和一瓶蓝墨水,还有一个旧砚台。我把另一个抽屉拉开了,那个抽屉里面整整齐齐摆着几本毛主席的书,全都用红纸包了封皮,封面上用毛笔写着柳体“毛泽东选集”和第几卷的字样儿。在那《毛泽东选集》上和抽屉边,还摆着袖珍本、塑料皮的《毛主席语录》和《毛主席诗词》及几个毛主席像章啥儿的。这摆设,这景象,和程岗镇的任何家庭没有二样儿,差别仅仅是有人把毛主席的书放在床头上,有人放在窗台上,有人放在桌面上。

    我把那个抽屉合上了。

    合上我突然又把它拉开来。我冷丁儿觉得那几本《毛泽东选集》有些长,有些异样儿。我把其中的一本打开来,一行用红笔画过的繁体竖排小楷毛笔字儿立马冲进我的眼睛里:

    人君之道以至诚仁爱为本

    再看别的字样和文儿,也都是这些之乎者也的话。我立马翻到书的封面后,看到了封二上的“二程全书”几个字。我把那几本写着“毛泽东选集”字样的《二程全书》递给红梅,又把床头的枕头抖了抖,一切都不出我的所料,从枕头中我抖出了用小楷毛笔横写着的厚厚两打纸,叠在一起足有一指厚,那纸是横格双线信纸,信纸的天头印着“为人民服务”几个字,下面却是程天民近十年的著述。我日他祖先,我还没写书他倒写书了!我日他祖先,不毁了他我能毁了谁?我把那打儿写满墨字的信纸的第一、第二页空白掀过去,赫然看见几行字:

    程学新意

    一、关于程学在宋朝的治国之作用。

    二、关于程朱哲学在宋朝之后历代的治国之作用。

    三、程学在新社会应有哪些作用?

    四、程学在豫西耙耧山区的影响有哪些?

    (莲花落)幕后竹板唱:

    我的天、我的天,我的天呀我的天。鸟儿要入地,老鼠要上天。草要当粮树要变彩虹,蚂蚁过海逞英雄,原来草鸡的娘家是凤凰窝,逃荒做饭的也要立国做朝廷。

    (一个脸色苍白、身材瘦弱的老汉被几个人揪上来跪在台前)

    甲(惊异地):快看,这是什么?

    乙(愕然):天呀——变天账!

    (场上沉默,大家都盯着台前发抖的老汉。)

    甲(往台前跨一步):解放了,新中国成立了,拿枪的敌人被我们赶走了,可是,不拿枪的敌人,暗藏的敌人(看一眼跪着的老汉),他们一天也没有停止过推翻社会主义祖国的梦想,没有停止过篡夺无产阶级政权的阴谋。树欲静而风不止啊……

    丙(拿变天账,感慨):如果不是这本变天账,我们怎能想到王老五这位貌似老实巴交的农民,原来竟是蒋介石为反攻大陆留下的特务呢?

    乙(怒视台前跪着的王老五,一拳砸在自己的膝盖上):咳……就在昨天,王老五说家里没有粮食,我还亲自背着一袋子返销粮送到了他的家里。

    甲:也好,这样你更能擦亮眼睛,认清阶级敌人的嘴脸(转向大家)。同志们,乡亲们,现在,变天账已经落到了我们手里,你们说我们对王老五应该怎么办?

    乙(气愤地):抓起来剥了他的皮!

    丙(咬牙切齿,两手在空中做撕裂状):抽了他的筋!

    (王老五吓得满脸大汗)

    丁(话从牙缝中挤出):把他的头割下来挂在村头寨门上!

    戊:浇下汽油点天灯!

    庚:让他坐老虎凳!

    (王老五根据大家的激奋和惊异,表情不断变化,最后被革命怒吼吓昏在台上。)

    甲(大声阻止):好啦,大家不能感情用事。我们有我们的民主,我们有我们的法律,我们有我们的专政——现在,把王老五押下去!

    (众人押着瑟瑟发抖的王老五下。掌声。)

    我们把程天民的床抬到了三节寺院的正中间,摆在他面前。也许他还不知道我们要干啥,不知道革命形势发展到了哪一步。他坐在凳上望着我们俩,脖子跟着我们往屋里进进出出的脚步扭动着,脸像一块在床下扔了几年的老木板,除了土灰,没有表情。月亮从来都没有像这一夜这样明亮过,我们连寺院里脚地砖缝中的草的各种颜色都能认出来,偶尔有一片浮云,白如丝线般挂在离月亮很远的半天上。村落里依然和原来一样静,没有脚步声,也没有狗吠和鸡鸣。寺前院里老柏树上窝里的老鸦,不断地有几声薄冰凌样的叫从窝里落下来,传过来,又化在寺院的静寂里,从而引出三节院启贤堂大殿檐下的麻雀梦呓样的叫,在院内滋滋润润流溢着。我们没有拿被子和褥子,我们连程天民的单子也没用。他的床上铺了竹编床笆儿。我们把那竹笆抬出来铺到床铺上,红梅说铺一层褥子吧?我说你不嫌它脏?她说那被褥是程天民的妹妹几天前回娘家刚刚洗过的。我说再洗也是阶级敌人用过的。她说不能光铺竹笆草席呀。

    我说:“把二程著作和程天民的书稿全都铺床上。”

    她说:“也好——让他们程家的圣经见鬼吧。”

    我们就把那些程颐、程颢的著作和朱熹的几本注释像草一样抱出来铺在了竹笆上。我们铺那些书籍时,程天民的眼睁得更大了,喉咙里终于发出了白浓浓的咕噜声,好像是在问我们干啥儿。我们没有对他说干啥。他会看到我们干啥儿。待最后我们把他的那一打儿《程学新意》的所谓的书稿拿出来撕着揉着往床上垫着时,他似乎看清了我们撕的揉的是啥儿,在那椅子上晃着脑袋让喉咙更大声的呜呜噜噜响,及至借着月光看清我撕的是他的《程学新意》时,他突然把脚尖顶着地面往上站一下,将屁股下的椅子顶离地面了。待椅子落在地上时,发出了清脆的哐当声,将院里的月光、星光和房影树影都振得哆嗦了。

    “程天民!”我厉声对他压着嗓子吼,“你不用动。你以为你写这么一本破书就可以变天吗?就可以推翻社会主义政权和无产阶级专政吗?”一边说着,我一边让他的书稿一片片、一页页从我手里落到床铺上,就像让雪花落到它应该落的地方去。

    程天民果然不再动弹了,连喉咙里的咕噜声也悄无声息了。他似乎是动了一下才想起自己是被无产阶级专政捆在了椅子上,才明白他面对的不仅是年轻力壮、精力充沛的一对革命家,更重要的是他明白了他面对的是革命者的强大阵营,而他代表的却是没落、腐朽的封建资本主义。蚂蚁缘槐夸大国/蚍蜉撼树谈何易/小小环球/有几只苍蝇碰壁/面对真理/你不许放屁/威虎厅里审栾平/杨子荣虎穴成英雄/把栾平拖到厅外西南角/枪口对准他后胸/“栾平,你为非作歹几十载/血债累累罪难容/我代表人民处决你!……”/“堂堂堂!”枪声响后栾平来了个倒栽葱。我们把《二程全书》铺在床铺上。我们把《程学新意》揉碎在半空中。星光闪闪寺院明,啥他妈的程学飘半空,一片雪花落地上,爱情的床铺更神圣,程天民,你睁大眼看我和红梅风花雪月闹天宫,不怕你暗地来逞凶,不怕你暗地里狂凶,不怕你告我们通奸反说我们不革命。真革命,假革命,历史自有公论能说清。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

    床铺铺好后,红梅朝床边挪了一步,她看着我,就像等待一声令下推上电闸让世界灯火通明一样。月亮已经又往西南偏去了,我们好像在寺庙做床前准备用的时间多了些,从中节院那边投过来的墙影比原来长了些,厚了些,直到这一会我才有工夫朝后书院的四周细心地看了一眼。启贤堂大殿还是如我童年时见到的一模样,高高大大,又飞脊吊檐,在月夜越发显出了他的神秘和威严。而二亩有余的空院两侧,相对而立的四座讲堂,据说当年是二程的弟子们在这儿听课所用,后来也就成了程学后裔们喝茶论道的去处。到了新中国成立后,那些讲堂已经一无所用,除了盛满了空空荡荡和历史尘埃,就是闲在那儿供仰拜二程的闲人们参观考查,说古论今,滔滔不绝、夸夸其谈、红口白牙、迷惑人心,为复辟封建王朝做舆论准备。眼下,启贤堂大殿、四座讲堂和房上的黄色圆瓦,檐角的风铃,立柱上的浮龙雕凤,院里的旺木夏草,还有床下的方砖铺地,它们都知道它们将要寿终正寝了,革命再也不允许它们躲在这儿悠闲自在,等待时机反攻倒算了。它们默不作声,一言不发,连上翘的大殿四角吊着的风铃都哑然无语了。

    似乎程天民直到这一刻还没有最后明白我们为啥要把他的床铺拉出来,为啥要把那上面的《二程全书》和他的《程学新意》铺在床铺上。打死他都想不到我和红梅会在他的面前公然做那风花雪月的事,就像资产阶级最终从这个世上消失都不敢相信社会主义会由星星之火呈燎原之势。真理就是有这样一股不可思议的力量,你越是攻击它,你的攻击就越发地不仅证明和充实了它,而且使它更加闪光有力。真理的力量源泉,就是攻击它的人、事、物。程天民永远不会明白这些,因为他的角色是攻击真理者。他从来不懂政治、不懂社会、不懂人类。程天民面前的床铺上,有浓浓一股霉味升上来,如床上的被褥三年五年没有洗过。那气息扑上来的时候,红梅的鼻子往上揪了一下,抬头看看天空的星月,说爱军,铺个单子吧。我也看看天,说不铺,我们就是要革命,就是要让这些腐朽的东西最直接的遭到我们的攻击和消灭。

    “天不早了,”她有些迟疑地望着我,又瞟了一眼程天民,如有求于我似的说,“你先脱吧。”

    我知道她这当儿女人的羞耻心有些上升了,她忘记了我们进行的是斗争,我们的一言一行都是为了对敌人的攻击的防御和反攻,都是为了革命的顺利开展和扩大革命的战果与成就。

    我开始解我的衣扣了。

    我说:“你也解呀?”

    她也解她的衣扣了,噼里啪啦,解扣儿像割麦一模样。

    倒是她先把第一件衣服脱下的。我们脱着衣服时,程天民也就最终明白我们要在他面前如何了。他的脸开始还那么木然着,及至红梅把她的布衫脱下时,他的脸哐当一声惨白了,又开始从他喉咙里发出干干烈烈的叫,像旱地麦田里的老蛙在夏夜不堪忍受酷热样。就在他呼呼噜噜的叫声中,在他摇着身子把屁股下的椅子弄得哐里当啷中,我们把衣裳脱光了,把衣裳搭在了床头上。红梅赤裸裸地立在远离程天民这边的床边上,光脚踩着落在地上的一页《程学新意》的书稿纸。她尽管在狱里受了一场罪,可她身子还和往日一样的晶莹透亮哩,皮肤依然又柔又白,和那一夜月色毫无二致哩。她的白,她的柔,她的赤裸裸使程天民的喉咙突然爆发出了一声奇怪、粗粝、迟钝而又长有十里的叫唤后,他就莫名的不再有声了,椅子也不再晃动了,仿佛是骂出了一句啥话儿,便开始安静了,把怒气压下了。然而安静着,他的脸却成了菜青色,脖子里的筋明显跳起来,盯着红梅,眼珠儿瞪得想要流出来。

    他的愤怒也许将要达到高潮了。

    愤怒吧,怒吼吧,长江在奔腾,黄河在咆哮。我擦好三八枪,我子弹上了膛;我背上子弹袋呀,勇敢上前方。我挎上了手榴弹,要消灭那蒋匪帮。我刺刀拔出鞘呀,刀刀闪闪亮!可是,可是就在这当儿,就在红梅把衣服最后全都脱下时,我发现我除了浑身的革命热情和复仇的欲望外,似乎身上并没有要做那事的激情和力量。我知道我往日的那种难言的毛病又来了。我的那个该死的东西这会儿在我的腿间像睡不醒的鸟儿。我是在我最后要脱掉裤衩儿时候发现的,我知道这之前我想了太多的革命和程寺,注意力都集中到了二程的书籍和程天民的书稿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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