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连科长篇小说全集-坚硬如水(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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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红梅看见我脱裤衩儿的手僵在了我的双胯上,她明白啥儿事情从天而降了,脸上掠过一层尴尬,一下坐到了床沿上,把背留给了她的公爹程天民。我的灵魂我的肉,我的精神和骨髓。她坐床沿上,突然又起身把我的裤衩扒下来,朝着我的东西上晴天霹雳两巴掌。那巴掌声又青又白,像雪亮的冰块样朝寺庙四周迅速飞过去,撞着月光响出咯咯啪啪的玻璃碎裂声,撞着墙壁响出当当当当的木棒对打声。我惊叫着朝后退了一步,还没弄明白发生了啥儿事,红梅就又追上去,半蹲半跪地弓着身子,披散着头发,疯了样朝我的东西上一巴掌接着一巴掌地打,朝我的大腿根儿一把一把揪。她又打又揪,又掐又挖,且嘴里一连声地骂:“我让你告我们!我让你告我们!你告我们通奸杀人反革命,可你自己却是地地道道的反革命,阴险毒辣的刽子手,杀人不眨眼的阴谋家!”她骂着打着,我不停地朝后退缩着,她又不停地朝前追着我。这时候,火热的疼、滚烫的胀在我的两腿之间出现了。我的大腿根儿很快像发面一样肿起来,浑身的血边跑边叫着朝着那儿涌。

    我的那个东西就在这胀痛中坚硬起来了。

    我立马把红梅抱到了床上去。

    我抱着红梅时,她还在呢呢喃喃说:“我让你告我们!我让你告我们!自己是反革命反说我们反革命!”

    那个最为神圣撩人的时刻到来了。

    月光宁静,星星眨眼,树木肃立,大殿低头,风铃止声,松柏鞠躬,葡萄注目,院墙挺胸,房瓦张臂,影儿不动,村落屏声静气,山脉停止呼吸,牛羊拉长了脖子,鸟儿睁大了眼睛,飞蚊驻在了半空,空气停止了流动。我朝红梅插将进去时,她一如往日的浑身惊颤一下,压着嗓子发出了一声红烈赤热的尖叫,仿佛她这使人生第一次在做那事儿,第一次贪图人生这撩人神圣的一刻钟。我知道她这叫声一半是因为快活不能不叫唤,一半是故意夸张出来给她的公公听。可她红烈烈的叫声一出来便把我鼓舞了,我便不顾一切、专心致志去做了那事。我不看程天民。我又听见了程天民咬牙切齿的咕噜声,听见了他想转过身去背对着我俩时把凳腿和砖地弄出的磕碰声。而更为刺耳、令人心动的不是程天民弄出的响声儿,而是随着我在红梅身上的一起一伏,床铺响出的一高一低的干哇哇的吱吱咔咔的叫,是我们身下的书籍和纸张响出的筋断骨裂的哭唤声。空气中,奶白的腥味弥漫,晶亮的汗珠飞溅,柴红的肉香四溢;响声飞来撞去,月光呈青呈白,星星有红有绿。我不再去想程寺和程天民,我只想着坚硬和革命,想着快活和失魂,想着我和赤身裸体的红梅,还有这次坚硬我到底能坚持多久。我想我能坚持多久的时候我就知道我怕是不行了,要山崩地陷了,要倒塌在即了。这当儿,我就看见从身边投过来的墙影还在原地儿,床影的一条边线还在那条砖缝上,就知道我坚硬的时间仅仅有半根香烟那么长,仅仅是有的男人吸口烟在喉里吞一会又吐出来的时间那么长。我生怕这当儿我坚持不下去,倾泻之后轰然地倒塌和淹没。毕竟我在监狱蹲了一夜又一天,只在前半夜吃了人家一个干馍儿,毕竟我和红梅这一夜走了几十里的路。我浑身紧缩,喉咙发干,身上热汗淋漓。我果真就要倒塌了,就要不行了,就要完结了。我明白,这会儿的倒塌可不是单纯我和红梅的一件那事儿,而是一场革命的半途而废,一场向敌人反击的战斗刚刚打响就粮尽弹绝,是敌人被我们击溃后调头逃跑时我们拱手给他让开了一条路。

    我生怕我会倾泻而下垮下来。

    我忍不住那倾泻的快活的引诱和挑逗。

    我愈发快捷疯狂地动作着。

    红梅在我的身下分明地感到啥儿了。我们如胶似漆、不是夫妻、胜似夫妻。她对我了如指掌、明察秋毫,感到我的动作已经濒临峰巅时,她突然不再尖叫了,突然用双手摇着我的双肩说,“爱军,你听。你快听!”

    我浑身一惊:“啥?”

    她说:“那儿好像有人在唱歌。”

    我把耳朵竖起来,听到了无边无际的安静朝着寺庙扑过来。

    我又开始我的动作了。

    她在我后背上猛拍一巴掌。

    “你再听听,像从山那边传来的《革命将士举刀枪》。”

    我又仔仔细细听。

    我似乎果真听到从山那边月光落地的响声中有丝线样的音乐声,还似乎听到了那音声中的歌词儿是九月桂花香/战歌响四方/穷人闹翻身/工农举刀枪。红梅说听到了吧?我朝她点了一下头。红梅说,你再仔细听,那声音越来越大,像水样流过来。我就把双手扶在她的双乳上,把耳朵挺在了半空里。而这一次我听到的不是从耙耧山头那边传来的《革命将士举刀枪》,而是从南边传来的时隐时现的《向新的胜利进军》。那歌声像是离我们非常远,十万八千里,且播放歌曲的喇叭又电路接触不良样,一会有音,一会无声。我还想沿着那歌声的路线听下去,可是那歌声却突然变成了《浏阳河》,而且声音也比原来大许多,有一眼嗓子像山泉流水样的女人似乎就站在程岗镇南的河滩上唱,似乎那弦子和笙箫啥儿的乐器就架在河滩的柳林大堤上。日常中我喜欢《浏阳河》。每每听到《浏阳河》,我就想到一个清秀漂亮的村姑提着竹篮和镰刀沿着一条小河走下来,边走边唱,边唱边割草,后来篮子割满了,她也热了哩,就赤身裸体下到小河去洗澡,把水往自己白净丰满的身上撩拨着,唱着浏阳河弯过了几道湾?几十里水路到湘江?江边有个什么县哪?出了个什么人领导人民得解放?这一会那样的景况又一次出现了,那姑娘只有十七或者十八岁,脱光了衣服唱着第一段,还不断含笑招手让我朝她走过去。我不能不朝她走过去。我一边踏水走过去,一边把目光死死地盯在那小姑娘情窦未开的胴体上,到她面前后如用手去抚摸葡萄上的露珠样小心翼翼摸着那小姑娘深紫的、有一颗颗米粒小青点的奶头儿,一边附和着她的声音和她进行二重唱。我唱的是浏阳河弯过了九道湾,五十里水路到了耙耧山,山下有个程岗镇呀,出了个高爱军,领导人民把身翻。然后,那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听到后,就把头靠在我的肩上,双手在我胸前抚摸着,把《浏阳河》的第三段唱给我——浏阳河弯过了九道湾,五十里水路到程岗,河水滔滔流不断哪,比不过高爱军对人民的恩情长。

    我完全被她的歌声打动了,完全被她光滑、稚嫩、白皙的胴体征服了。她唱歌时声音里有夏秋两季晒热后的流水声,还有初春时草发树绿的青嫩草气和奶味。她那么年轻,身上连一个褶儿都没有,唇上绒白精细的汗毛上有一层柔和的亮光,仿佛是挂在那儿的一股水气,只要你用手一碰,它就会变成水珠滴落消失一样儿,可她又那么成熟,唱歌或笑着时,一脸熟秋的灿烂。她胸臀饱胀,腰细腿长,站在水里像河边的一棵杨柳哩。除掉这些动人之处,而更为动人心魄的,则是她对我的尊敬和崇拜,对我的忠贞和歌颂。我吻她的头发,吻她的鼻梁,吻她的唇儿,咬她的舌尖。她在我对她有了这些亲吻之后,便赤身裸体地跳到岸上,声音甘甜嘹亮,流水滔滔地把《浏阳河》的第四段、第五段献给了我:高爱军呀像太阳/他指引我们向前方/我们永远跟你走呀/幸福的江山万年长。浏阳河呀宽又长/两岸歌声响四方/甜蜜歌儿唱不尽呀/幸福的生活万年长……歌唱完了,她脸上的红光烂漫,眼中充满企盼。我被她对我的颂扬感动得热泪盈眶,浑身战栗,不知所措,可这时候,这当儿,这一刻她却冷不丁儿极失落地问我道:“你不喜我吗?你见过有女人比我更好更漂亮的身子吗?”我终于就哭了,泪水哗啦一下砸在地上,扑过去把她抱在怀里,把她放在了一张床上。那床上堆满了草纸,有一股发霉的气息,可她说就在这里,只要你喜欢我,在哪儿都行。我们就躺在那张床上,相互抚摸,相互耳语,从白天到夜里,从浅夜到深夜,听着来自其他村落和旷野的革命歌曲,做着那件事儿,那样有力,那样坚实,那样长久。我一边做着事儿,一边听着来自四面八方的音乐。从东边来的歌曲是《天山青松根连根》,从南边来的歌曲是《高山流水红彤彤》,从北边来的歌曲是电影《艳阳天》的主题歌《万众一心奔向前》,从东南来的歌是《社社队队学大寨》,从东北来的歌是《歌唱南京路上好八连》,从西南来的歌曲是电影《南京长江大桥》主题歌《巍巍钟山迎朝阳》,从西北来的歌是电影《沙石峪》的主题歌《当代愚公换新天》,从天上掉下来的歌是《打靶歌》,从地上冒出来的歌是《像雷锋那样》《七亿人民七亿兵》和《全世界人民团结起来》。我们完全被歌声包围了,被歌声鼓舞了。歌满天,曲满地,音符就像大米粒,优美的歌词如鲜花,战斗的曲谱如桑叉。边歌边舞边战斗,边说边笑边怒吼。不怕天,不怕地,就怕锣歇鼓睡歌声息。不怕程寺高入云,不怕程天民这尊神,就怕洪流断了水,就怕洪流关闸门。歌当床,曲当被,勇于斗争不瞌睡;曲是被,歌是床,革命歌曲放光芒。斗争斗争再斗争,胜利胜利再胜利。斗争就是攻击,攻击就是胜利,胜利就是凯旋,凯旋就是鲜花。红梅说:“爱军,你听那是啥儿曲?手风琴儿奏得轰轰烈烈。”我说:“你听不出来吗,那是《游击队进行曲》。”红梅说:“你听这边这二胡儿奏的是啥儿?”我说:“是《地道战》中鬼子进村那段吗?”她说还有那,你把耳朵往东南侧一点。我就骑在她身上把耳朵往东南侧了一点儿,听到了有二胡、笙箫,还有钢琴、洋笛啥儿的,土土洋洋,中西结合的啥儿协奏曲,时而小河流水,时而大江东去,时而高山白云,时而洪水猛增。我说这是啥儿曲?她说反正是革命进行曲。我说没听过有这样的革命进行曲。她说你脸上的汗落到我的眼里了。我说现在有几点,咋还没听到鸡叫呢?她说管它几点哩,今夜儿我们做事儿最好死在这床上。我说我有些虚脱了,她说你躺在下面歇一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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