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
啊——
啊呀啊呀啊呀啊——
最后哟,最后哟,最后的时间似绳索,捆了我们的手和脚。最后哟,最后哟,最后的时间似刀枪,刺在我们心上血流淌。
最后哟……
最后哟……
最后我们扭头一看程天民,他依然还那样被捆在椅子上,嘴里还塞着他的枕巾,可椅子已经不再正面对着我们,而是椅背对着我们这边。椅背对着我们这边,程天民正可以不看我们俩,然后他却又把头从肩上扭过来,双眼紧紧盯着床铺,脖子硬得如一节青皮竹竿,嘴微微张着,牙齿死死咬在一起,且那双本已老花的眼睛,因睁得过大,盯得过死,又一眨不眨,便有两股黏稠的黑血从眼里流了出来,凝在鼻子两侧,像旗杆上的两串红穗。
最后哟……
最后哟……
最后我们就手拉着手从寺院出来了。在程岗镇的社员群众大都还没醒来,醒来的也还赖在床上的当儿,我们把所有炸药的导火索全都点着了。
片刻之后,突然间一声巨响之后,便跟着有了一连串轰轰隆隆的响声。接着,便是雨点般砖瓦落地的砰砰啪啪。这些响声持续的时间足足有十里长短。待音止声落,程岗镇突然被炸药中的硫磺味淹没了,一下陷入一片死寂了,宛若不是程寺和牌坊倒塌了,死去了,而是整个世界都轰隆一声死去了,消失了。
革命已经发展到了一个新的阶段——它是站在海岸遥望海中已经看得见桅杆尖头了的一只航船,它是躁动于母腹中快要成熟的一个婴儿,它是立于高山之巅,远望东方已经光芒四射喷薄欲出的一轮朝阳。朝阳出来了。朝阳如是被炸药蹦出来的一样,血血淋淋,红红艳艳。因为已经不能再在天亮之前赶回狱里,站回到原来的凳子上;因为我们回去以后,就打算把所有的事情和盘托出,不向党有任何隐瞒。我们坚决要做一对诚实的人,坚决要做一对高尚的人,一对纯粹的人,一对有道德的人,一对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对有益于人民的人,既然这样,我们还有必要连三急四地赶路吗?
我们手拉着手,一对新婚夫妻似的,不慌不忙地在美丽的朝霞中往城外的监狱走去了。
第十三节
1.尾声(一)
我们回到了监狱。
我们回到监狱已是日顶午时。
正午稍后,地委关书记就派人开始和我们进行了一天一夜的百里长谈。关书记匆匆离开县城,未及最后和我们面谈,是因为党中央又向全国各县团级以上干部发了一封紧急电报,说中苏边界形势吃紧,敌人往我珍宝岛一侧调兵昼夜不分,飞机大炮坦克车,陈兵百万不死心,望全国全军团结紧,随时随地防入侵,全民皆兵筑长城,彻底粉碎苏联修正主义的狼子野心。关书记除了要立刻参加地区人防工事建设的协调会、民兵大比武的动员会,还要组织当地驻军往中苏边境换防的许多事宜。事关民族安危,国家命运,关书记自然不能亲自来和我们谈话,就派了他的亲信、地区机关保卫处的赵处长和我们进行了如同从耙耧山脉到海南岛的一次漫长谈话。
我们整整谈了一天一夜。
是我和红梅(以我为主)向他汇报了一天一夜。
我们说完时口干舌燥,嘴唇发木,四肢无力,恨不得随地倒下睡上三天再三夜,一周又一周,听得他人如泥塑,目光呆滞,好像看了惊天动地的一出戏,听了如歌如泣的一首歌,读了激越昂奋的一首诗。这当儿,又一天的日光从窗子挤进了那间特殊看守室旁的屋子里,落在了我的脸上、嘴上、眉毛上。
东方升起一轮红太阳,革命青年斗志昂,天不怕来地不怕,就怕你们上线又上纲。不上线、不上纲,我们依然能把红旗扛;大寨田里能播种,虎头山上能挥枪;革命依旧冲上前,战斗依然杀声响,一寸土地一颗心,颗颗红心都向党,坚守阵地志不移,视死如归向前闯。要上线,要上纲,月亮升起不见光,满天星斗黑苍苍,东方日出雨茫茫。革命情爱变牛粪,革命热情成粪汤,革命精神如邪气,革命热血成粪缸,革命干劲如屎便,革命觉悟成大肠,硬说革命脚步走的是反革命的路,革命的红色指甲成为坏榜样,革命的草鞋将成草木灰,革命裤子成伪装,革命的上衣箱里锁,革命的帽子成粪筐,革命的围巾变锁链,革命的脸庞向西方。革命的双膝地下跪,革命的后背向了党,革命的红心把泪流,革命的脖颈不能昂,革命的头颅成标靶,革命的心脏黑血淌。天呀天,地呀地,革命者竟要向革命者的后脑来开枪,不怕血,不怕亡,就怕革命红旗无人扛;头可断,血可流,定要让日出东方放光芒,云开日出有太阳,日落西山有月光,抬头能见北斗星,一梦醒来东方亮;我们牺牲无所惧,只要能换来人民幸福生活万年长。谈话完了红梅把泪流,赵处长在一旁默默想;故事完了我凄伤,赵处长默想一阵开了腔——
“喂,接着讲呀。”
“讲完了。”
“就讲完了?”
“全完了。”
“你们炸掉程寺和二程牌坊回到这儿几点钟?”
“已是晌午日正顶,这里人都正在满山遍野寻找我们到处忙。”
“你们是出于什么动机又主动回到监狱的?”
“革命者光明磊落,坦坦荡荡,用不着耍阴谋、弄诡计四处躲藏。”
“程天民死了你们知道不知道?”
“天上下雨地下流,那是他应得的好下场。”
“程寺被炸得寸瓦不剩,把程天民埋在下面,浑身没剩下半块好的肉皮你俩知道不知道?”
“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了又何妨。”
“现在你们知道了有何感想哩?”
“用程寺的碎砖乱瓦埋了他最适当,留下革命的黄土好播种哩好插秧。”
“高爱军,你还有啥儿要说吗?”
“没了没了说完了,一片红心向着党。”
“再想想到底还有什么没有讲?”
“想到了我可以补充,对党我不会有半点隐藏。”
“你呢?夏红梅。”
“我要说的爱军全说了。他的话就是我的话,他所思就是我所想。”
“你为你做过的事情后悔吗?感到耻辱吗?”
“我一心一意搞革命,一腔热血热爱党,和爱军的情是革命情,与爱军的爱是革命爱,流血牺牲不后悔,头断血流不悲伤。”
“那……你不断流泪是为啥?”
“我流泪是因为革命风浪冲了革命舟,革命的斧头砸了革命枪;敌人让我流血我含笑,革命者让我蹲监我如何不悲伤?天下幸事是能死在敌人枪口下,天下大悲是亲爹亲娘起了杀儿灭女的恶心肠。”
“好啦,这次的谈话就到这儿,你们是诚实的,对党也是忠诚的。毫不隐瞒的。我回去会把你们的表现如实向关书记汇报,建议他宽大处理你们,争取给你们重新做人、重新革命的机会。”
“那就谢谢您了赵处长,记住你的情,记住党的爱,记住上级组织对我们的无限关怀;有一天我们能重新投入到革命的风浪里,我俩会加倍珍惜,加倍珍爱;甘愿肝脑涂地干革命,粉身碎骨谱新篇。”
“我今天就要回去了,走之前我再最后问你们一个问题,也是关书记派我来给你们谈话的根本原因,希望你们俩能毫不隐瞒,如实地回答我。”
“请赵处长随便问,我们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一定会把心把肺都扒给组织看一看,让关书记用手掂一掂。”
“好——我问你们俩,在你们最初被组织部的刘处长从程岗接到县城时,是不是有一会儿关书记不在,只有你们在关书记住的屋子里?”
我说:“是。”
赵处长问:“大约有三十分钟左右吧?”
红梅说:“也就半个钟头儿。”
赵处长问:“在这半个小时里,你们干了啥?见没见过关书记的桌有一张照片?上边是位女同志,穿军装,中年人。”
我说:“见了。见了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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