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寨世家-草庐飘瓦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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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引

    1.行舟

    二月春朦胧,大河两岸,水珠如碎石溅玉。

    微生易初撑着竹筏逆流而上,一蓑烟雨尚有凉意,用力划桨的双臂却似十分尽兴。

    坐在舟上的林玄筝微笑:“阿澜,人都愿顺流而下,享受湖光山色;你却偏偏逆流而上,自讨苦吃。”

    微生易初回头,眉目间揽尽春山一片:“行舟愿顺水,行路愿顺风,纳言愿顺耳,处世愿顺心。呵,世人处处求顺,谁来见证险中求胜的精彩,谁来体验逆风前行的快意?”

    2.时间

    冷香的夜里,微生易初披衣坐在湖心亭中,满月溶溶,整个水面都化为一块玉。

    “今日关中豪侠胡璜休了老妻。”林玄筝走过来。

    “哦?”

    “别人休妻不奇怪,但胡璜休妻就是奇事一件。”林玄筝坐下饮了一口微热的茶,“传说当年他的妻子被仇家追杀,掉落山崖,胡璜扑身去救,情急中一口咬住了妻子的衣服,双手死死攀在悬崖边。那女子虽说不算丰腴,却也有百斤重,悬崖陡峭且滑,他无计可施,就用牙齿咬着衣服不放——仇家也是个硬心肠的,竟在崖边坐下来悠闲地喝酒,边喝边看胡璜什么时候松口。”

    “结果呢?”

    “结果等了一天一夜,胡璜还是没有松口。那仇家敬他情深意重,终于将二人拉了上来。只见女子的衣裳上全是血,而胡璜一张口,二十颗牙齿全混着血松落了。”

    林玄筝说完,放下茶盏:“可是没想到,二十年后,胡璜竟要休妻。”“能为一个女人死,未必能守她一生。”微生易初站起来。起风了,一湖满月顿时碎成一湖的波光:“世上最可怕的,从来不是死,而是生——贪恋痴嗔、爱恨情仇,只有生的时候才会有。”

    “时间……真是恐怖。”林玄筝转动着手中的白玉杯。

    微生易初笑了:“无论多深的感情,最伟大的朋友和敌人,都是时间。”

    3.白雪

    雪过天晴,微生易初将枝头新雪扫下沏茶。

    “阿澜,你也附庸风雅……”走进满庭弥香的后院,林玄筝轻笑提醒,“今年秋天风沙多,冬雪未必洁净。”

    “融雪煎香茗本就风雅,何谈‘附庸’?”微生易初撸起袖子,他一向不是半途而废的性子。

    雪被煮沸,水花极美,等沸水宁静下来,却见盅底许多杂质。

    忙乎了大半日的微生易初顿时一怔。明明是洁白的雪,融化后怎会有这许多杂质?

    “眼见未必为实,白雪晶莹,也能藏污纳垢。”林玄筝将炉火熄掉。

    “哦,看走眼了——”微生易初拍拍衣袖上的灰,有些遗憾却也洒脱地站起来:“其实,会看错的不是眼睛,而是太过自负的人心吧。”

    一、山中有大王

    轩辕山之巅,溅着几滴盛夏的墨绿。

    这里原本是一座鸟不生蛋的秃山,但自从十四大寨的山贼劫匪扎营安寨之后,奇峻的山头就有了烟火气。

    当然,有时是炊烟,有时是放火的浓烟,还有时是山贼们出去捣蛋之前抽的旱烟。

    “老大都把人藏着掖着好几个月了!”

    “当然得藏啦,听说是他啊……”

    “不靠谱,极不靠谱!”

    “是啊,怎么可能是他呢?”

    “把帐篷搭起来!庆寿!酱油!你们两个利索点儿——”一个小姑娘跷着二郎腿坐在咯吱咯吱响的桌子前啃西瓜。

    两个黑伙计用力地缩缩脖子,众山贼也赶紧上去帮忙。

    小姑娘哼着小调儿,身上穿着山贼们居家旅行放火打劫必备的布衣,袖口上几个花补丁,明眸皓齿,浓眉飞扬。山贼们大多是文盲,没学过有志不在年高,也不知道论资排辈这回事,所以,这小贼郝状状才能在高人的帮助下一路过关斩将,做了这轩辕山、东七寨的山大王。

    等几个山贼七手八脚地搭起一座凉棚,酱油有些讨好地问:“老大,还要开西瓜吗?”

    “开,再开一个——”啃西瓜啃得津津有味的郝大王一摆手,随手抹一把嘴上的西瓜汁,突然跳上桌子吆喝道,“你们都想看他,是吧?”

    众山贼用力猛点大小不一、胖瘦不等的头。

    “等明天再说。”郝状状吊足了众人的胃口,却笑嘻嘻一跳而过。

    关键时刻,有智有勇的山贼丙跳出来质疑:“郝老大,你刚招的那个人,其实根本就不像吧。”

    郝状状不屑地看了山贼丙一眼,扯着大嗓门朝里喊:“张六福,出来!”

    等张六福“哎”了一声踱步而出,刚才嚷话的汉子手一抖,差点儿将一碗滚茶泼在了自己的身上。

    像!真的有三分像!

    ——江湖上那张比通缉犯画像流传还广的武林盟主画像上,盟主大神摆的就是这个姿势,冒着的就是这个味道。

    原本在邻居山寨里做厨子,尤其擅长烧臭豆腐的张六福,此刻穿上白衣执枪而立,说不出来是哪里,偏偏就让人联想到武林盟主……

    一句话概括就是——乍一看真有点儿像,仔细看哪儿都不像,但摸着脑袋回味,还是有那么点儿像的严重纠结。

    “怎么样?”郝状状得意地勾勾手指头,“我山寨里的大神们,没一个不像的吧!”

    这里,便是神奇的轩辕山东七寨。在寨中,你能找到很多江湖上的大人物,做很多梦想中的大事情。比如,你只要花三两银子,就可以胖揍衡山派掌门路无行一顿,绝不带还手的;你只要花十两银子,就可以参观武林盟主兼武林第一美男微生易初的美色,想更近距离参观的,小费加倍。

    哦,当然,所有的大神都是山寨的。

    山寨开张以来,郝状状生意火爆,客似云来。方圆千里之内来碰运气应聘的山贼也越来越多,不出半年,郝状状就被东七寨的山贼们推举为郝大王。

    俗话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山贼行自然也不例外。这年头,众山贼都希望爹妈给自己生上一张江湖名人的脸。脸,在某些时候,就是生产力。

    有了银子,能安居乐业,山贼们也不用去打劫了——打劫这工作有风险,混得好,吃其他山贼的板刀面;混不好,去阎王殿吃黑白无常的板刀面。

    其实只要有口饭吃,人并不是天生喜欢做贼的。做贼嘛,总归会心虚。只是江湖上有许多胜过空虚的窘迫,比如饥饿、贫穷;但江湖上也有许多足以抵补空虚的诱惑,比如安定、老婆和银子,比如流自己的汗,吃自己的饭。

    太阳像一个金色的大烧饼,热腾腾地飘着香气。

    前方小桥上传来碎碎的脚步声,一个红衣蒙面的女子由远而近,日光中她窈窕的身段和桥下的山巅池水一般动人,微风吹皱她的薄裙,也吹皱了一干山贼的春心。

    郝状状把啃剩的西瓜皮扔掉,冲到美女面前上下打量:“来寨子里找人吧?”

    美女怯怯点头。

    “姑娘家特殊优待,里面请!”郝状状将美女领进一间茅草屋,亲自看茶,“上座上座。”

    美女犹豫片刻,揭下面纱——郝大王斟茶的手一抖,乖乖隆地咚,来人竟是以兰花剑闻名的崆峒派前掌门夫人杜蔻!

    “我找……夏姿生。”杜蔻低声说,又不安地补充一句,“你不认识我吧?”

    郝状状无奈地摊摊手——我是吃这行饭的,江湖名人的画像我全有,你说我认不认识你?

    当然,这个动作看在杜蔻眼里,却可以有另一种截然相反的含义:不认识,完全不认识!

    有时候,人不是没脑子,而是本能地愿意往自己期待的那个方面去思考问题。

    杜蔻虽然已经年过三十岁,仍然有掩耳盗铃式的天真。这种天真,是导致她今天来找夏姿生的根本原因。所谓性格决定命运,这句话一点儿都没错。

    杜蔻是当年江南富户杜家的千金,和表哥夏姿生青梅竹马,从小就一起上崆峒派修习武艺。夏姿生比她早一年学成,崆峒派的规矩是出师的弟子不能再待在山上,必须下山历练。

    临出山前,夏姿生转向他的铁杆兄弟、崆峒派大弟子陆东西泣泪道:“我不在山上的这一年,表妹还要靠师兄多多照顾了!”陆东西郑重地点了点头。

    后来的事实证明,陆东西果然将杜蔻照顾得极好。为了更体贴、更方便地照顾杜蔻,他义无反顾、义薄云天地当上了杜蔻的丈夫。

    夏姿生知道这个消息后悲伤过度,高烧一场,引发了久久不犯的家族遗传型风寒,不巧的是,其时恰逢甲型风寒横行江湖,虽然夏姿生一再强调他得的是传统风寒,但风寒打喷嚏流鼻涕的时候,鼻涕上也不可能流出“传统风寒”四个字啊。于是毫无疑问地,他被当作高危病人软禁在府邸内,完全禁足。于是乎,夏姿生就无法八百里快马加鞭地去抢亲,于是乎,他师兄和表妹的拜堂仪式得以在一派友爱和谐的气氛中顺利完成。

    不能不说,杜蔻对于这个结果是有些失落的。

    大部分人在抛弃旧情人时,说出的那些诸如“虽然我不能和你在一起了,但是我衷心祝你找到自己的幸福”之类,根本不靠谱。她或他的潜台词其实是:我不能给你幸福,但你可以把继续爱我当作幸福。这种心态和爱情没什么关系,和花心也没什么关系,如果一定要给它起上一个名字,你可以叫它虚荣心。

    可以说,这是最好的时代,也是最糟的时代——要看对谁而言。

    陆东西赶上了好时候。第一件喜事,是他娶到了崆峒派派花杜蔻;另一件喜事,是掌门师父不巧寿终正寝了。

    新婚的陆东西热泪盈眶地送走恩师,当选为崆峒派掌门人。

    其实陆东西这个人还是有几把刷子的——武功高强,高大威武,就是才华稍欠了一点儿。而在婚后的生活中,杜蔻却慢慢发现这一个小小的缺陷,导致十分煞风景。

    比如有一次,杜蔻和他谈起陶渊明的田园诗。陆东西一边剃鼻毛一边问:陶渊明是谁?咱崆峒派新收的弟子?

    可叹陶渊明这个晋朝文学青年,终于在千年后的大唐找到一位将他年轻了好几百岁的神人,一向低调的陶才子顿时有了从棺材里跳出来的冲动:谁是你的弟子!

    有人说,错过的那个,貌似永远是最好的。于是,对在婚姻围城中的美女杜蔻来说,没有最好的爱情,只有最好的回忆。

    杜蔻想起了初恋表哥夏姿生种种的好:他帅、温柔、知书达理,冬天会陪她呵手试眉妆,夏天会帮她纤手破新橙……

    杜蔻越来越想念表哥,终日郁郁寡欢,正逢陆东西忙于派中事务,被冷落的杜蔻默默地在江湖快报上开了一个豆腐块栏目,描写她的怨妇生活,围观的大侠小虾竟然不少。

    很快,杜蔻的处女作《弃妇怨》被江湖经纪人手抄相传,走江湖的、无事路过的都要瞅上一瞅,半年后竟被评为江湖畅销读本;于是杜才女的激情抒发得一发不可收,连续写了《江湖的那点事儿》《崆峒密码》《兰花一笑很倾城》等大作,后来还顺应江湖审美潮流,撰写了一本《爱我的人和我爱的人——我的生命里不得不说的故事》,在江湖上引起了空前反响,她,就此达到创作生涯的巅峰。

    名利双收的江湖名媛杜蔻,发现此刻自己最大的愿望竟然只是与表哥夏姿生再一起谈人生谈哲学、看星星看月亮。

    可这时她却发现,自己已经不能去找夏姿生了——她的初恋情人,如今已经是三个孩子的爹了。

    郝状状很体贴、很明白事理地点点头:“酱油!把夏姿生叫来!”

    片刻,一个很帅的跛子慢慢走了出来。

    是的,夏姿生是个跛子。虽然他比陆东西帅,但很难说在和陆东西的PK(对决)中,一双健步如飞的腿是不是取胜的关键。当年杜蔻嫌弃他的腿残,现在却发现自己充满艺术气质的生活,残了。

    这边厢,跛子有些别扭地唤了一声:“表——妹。”

    表妹的大眼睛扑闪了两下,两行清泪掉落。

    郝状状满意地拍拍手上根本不存在的灰,背着手踱了出去。

    工资银子果然没白出,牛跛子十分专业。

    来山寨里找替代品的,不乏江湖上的知名人物,也不乏名门正派的大人物。而在寨子里深情上演悲欢离合的,基本和地上的西瓜籽一样多。

    人在什么都没有的时候,什么都想有。到什么都有了的时候,却又觉得自己什么都没有。

    杖藜徐步转斜阳,殷勤昨夜三更雨,又得浮生一日凉。

    郝状状送完杜蔻,伸了个懒腰,指挥庆寿和酱油清点寨子。

    “作为一个山贼,我常常感到压力很大。”庆寿一边收拾,一边忧郁地抛出他的口头禅。

    “兄弟,我们其实都算是路过的,俗称路人甲,别那么深沉。”酱油摊摊手,突然瞪大眼指着前面,“老大……又有人来了!”

    “白天做正行生意,晚上招呼板刀面和馄饨。”郝状状甩了块抹布过去,“该劫财的劫财,该劫色的劫色。”

    “该劫……劫色!”庆寿结结巴巴地愣在当场。

    酱油头一抬,手一抖,打翻了手里为老大准备用来蘸饺子吃的酱油。

    郝状状在心里暗骂一句:长得帅就算了,敢浪费老子的酱油。再看一眼,在心里又骂一句:竟然有人能帅到这样人神共愤的地步!山寨四大美男张六福、王二狗、牛跛子、徐八虎,都成了浮云啊浮云。

    她持续看一眼,再说一句:这人和名门大弟子卓清越,可真像啊!

    二、人静鼠窥灯

    一抹血色浮上远山,半弯新月若隐若现。

    行者青衫过小桥,流水淙淙。小桥这边,口水淙淙。

    “老大,你流口水了。”酱油小心翼翼地把酱油瓶扶起来。

    郝状状擦了擦口水,大义凛然道:“我不是垂涎三尺,我是周公吐吐,求贤若渴。”

    顷刻间,郝大王已经步履矫健地冲到桥上,当然她并不知道,周公不是光吐不哺的。

    “来投奔本大王,算你找对人了!”郝状状拍着胸脯招呼,“保你从此跟着我,有肉吃。”

    对方顿了一下,神色微妙。

    “来来来,先报姓名籍贯年龄外号昵称三围必杀技。”

    对方点漆的眸子乌深,吐出三个字:“卓清越。”

    桥下蜿蜒着一道夏日凉溪,夕阳最后那点儿金色在他的衣角上缓缓搅拌,让单色的青衫美得令人目眩——名门大弟子卓清越。名,不是赞美,也没有任何歧义。因为江湖上只有一个门派叫名门。卓清越代师执掌名门以来,做了很多出名的事,也挑战了很多出名的人。比如去年冬天,他被岫山派十二大高手围攻,一战之后,那十二个人都被废了武功。

    可以说,卓清越本身的名气,甚至比名门更大。

    郝状状怔了一下,突然转过身,朝一群出来看热闹的寨内山贼们呐喊:“大神啊!这就是大神!传说中的卓大神啊!”

    不明真相的群众纷纷伸长脖子围过来,其中有一个样貌与桥上人有两三分相似,也穿着青衫。

    只听郝状状朝他喝道:“你叫什么?”

    “王二狗。”山寨版卓清越憨厚地回答。

    “差距!这就是差距!”郝状状勾勾手指头,转身指着来人,“听听,人家怎么做的自我介绍——这才是人才啊!”

    “啊?”山寨版的卓清越蒙了。

    郝状状叉腰:“你被解雇了,以后——他就是卓清越。”

    王二狗睁大眼:“为什么啊?”

    “就凭他的自我介绍!”

    老实的王二狗瞅了一眼帅得惊动了寨主的新伙计,认了。

    郝状状满意地点点头,指挥酱油去拿银子打发王二狗走人,顺便说了一句:“把那个华山派三护法陆大炳也一起解雇了,反正也没生意……把他那间房子腾出来,让给新伙计住。”

    把卓清越迎进寨子,郝状状不由分说把他安顿进一间草屋:“兄弟啊,山寨里现阶段住房紧张,你先将就一下。恭喜你,你每月的银子将是全寨最多的。”

    卓清越眉峰一皱,撩起衣袍冷漠地坐下。

    “你不需要像山寨版微生易初张六福那样和女侠们谈人生谈哲学、看星星看月亮,也不会受到客人的调戏骚扰,虽然你们卖艺不卖身,但天天被吃豆腐也是很悲催的。阿弥陀佛,这个还要感谢你的正主儿卓清越——”郝状状翻开她的江湖手册,朗声念道,“因为卓清越犯下的命案多,仇家多,人缘差,所以一般客人来找你,都只为了一件事:揍你。”

    “也就是说,你只要做一件事,就能领全寨最多的银子。”郝状状悠悠然道,“打不还手。”如果此刻,正巧有对头看到卓清越的脸色,都会立马做一件事——马上自刎。

    “还有,既然你不肯透露真名,你在山寨里的艺名就叫桌子好了!好听好记!”郝状状踌躇满志。

    这时,一只蟑螂顺着床脚爬出来。郝状状见状立刻大喝一声:“看刀!”在她的手刀下,蟑螂英勇就义。拍拍手上纸片状的小强,郝状状用“承让承让”的淡定表情很谦虚地朝卓清越抱拳。

    卓清越淡淡问:“你们山寨里有没有无筝先生?”

    “卓清越的师父,名门门主啊?”郝状状想了一下,很遗憾地摸着下巴,“没有。”

    见他不说话,郝状状又连连摆手:“这个人物不提也罢了,那要吓哭小朋友的!一千个江湖高手也比不上这个神秘人可怕,就说前年在洛阳的一场杀戮,为了击杀浮云楼楼主,他出动名门九位高手,设计下的埋伏让方圆百里人迹绝灭。活着的人有被生生吓疯的。”

    “江湖不是杀人,就是被杀。”卓清越漠然道,“有什么奇怪的?”

    “可是……会做噩梦吧。”郝状状摸摸下巴,“像无筝先生那样的人,多少有点儿变态哈。”

    卓清越有片刻的失神。那人银面月光,所经之处皆是修罗场。他——会做噩梦吗?场面如此凄惨,他的声音犹带微笑,那真是比杀气更令人惊悚的……冷漠。

    “况且,你又不是不知道,无筝老先生总是戴着面具,面具下的脸长得是美是丑、是圆是扁,江湖上没人知道——或者,看到的人都已经死啦!可不能怪我们山寨的人物不全哦。”

    嘒彼小星,三五在东。

    忙了一天将自己扔在床上,郝老大的心情相当不错。八世纪最贵的是什么?人才。这新人的脾气虽然冷硬了点儿,但那相貌、那气质、那范儿——简直就是一以假乱真的活招牌啊!没事的时候还能用来观赏观赏,看看帅哥,吃吃豆腐……正当“周公吐吐”掉口水的郝状状快进入梦乡时,屋外突然传来敲门声,酱油的声音带着哭腔:“老大,出……出事了!”

    “什么事?”郝状状睡眼惺忪不高兴地开门。

    “刚、刚才……新伙计的茅屋里出人命了!”

    茅草屋在月下沉默。

    几缕月光泻进窗内,照出床上的情形——那人平摊在床上,七窍流血,手足僵硬地支棱着。

    人群顿时一片死寂,只能听到蟑螂令人作呕的爬行声。

    等众人七手八脚地将那人搬出来,立刻,胆大的脸色发白,胆小些的已经尿了裤子。

    要用多大的力气,才能一瞬间将人打成这样惨不忍睹s啊?

    这场景仿佛压上每个人的心头,恐惧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不知是谁说了一句:“这……这是陆大炳啊!”

    虽然满身血迹,但借着火把仔细看那手掌,左手少了三根指头。

    “对,是陆大炳!”

    寨子里的陆大炳是个不怎么起眼的小人物,最能让人记住的特征,就是他只有七根指头。

    “不是新伙计死了啊?”郝状状也愕然一下,猛然回头,只见卓清越正负手站在自己身后,眉宇间是淡淡的清寒。

    “大炳哥……”牛跛子肝胆俱裂,失声大喊,一瘸一拐地扑了过来。

    山寨里的张六福、牛跛子、陆大炳是一起挨过饥荒的拜把兄弟,感情比亲兄弟更铁。

    “揪出凶手!”

    “给陆大炳报仇!”

    “让凶手偿命……”

    山贼们喊声震天,就连天上的银月也似沾了血红。

    “是谁发现的?”郝状状问。

    “我。”卓清越答。

    “什么时候发现的?”

    “就在刚才。”卓清越的声音清寒如刀,“屋子里很脏,我始终睡不着,于是跃到屋顶上,准备看看在上面能不能休息。可到了屋顶才发现上面都是老鼠屎,更加无法立足,只有再回到自己的床上。等我下来时,就看到了床上的人。”

    众山贼哗然。谁会相信这样的说辞?

    “他在说谎!”

    “大炳死在了他的草屋里,又是他最先发现的——”

    “先抓起来再说!”……

    一阵喧哗中,棍棒柴刀一起朝卓清越招呼过去!

    面对十几个人的攻击,卓清越甚至根本没有闪避的意思。他青色的衣袖一振,袖中浸入内力,轻薄的春衫仿佛突然化为几尺厚的铁板,大刀刹那间被震断飞起,十几个山贼捂着手腕号叫着倒地:“啊!——”

    只见卓清越连眉头都没皱一下,转过身来。

    “他……他就是用这样的掌力打死了陆大炳!”山贼徐八虎恐惧地喊!此刻见识过他的功夫,凶手是谁更无疑问。其他山贼愤怒地滚爬起来,在他四周形成包围圈。

    “慢着——”郝状状冷哼一声,踢了一脚地上缺刃的柴刀,环顾四周,“他不是凶手。”

    众人再度哗然。

    “老大,他的武功你刚才也看到了!如果不是他,寨子里谁有本事一巴掌把陆大炳的脏腑全打碎了!”

    “本来我也觉得他在说谎。但,老子刚才正巧看清了他的武功!”郝状状将手中的七尺长棍往地上一插,“你们都看到了,他刚才用的是右手——老子刚才验尸,陆大炳胸前留下的巴掌印,是左手印。”

    有几个大胆的山贼掀开陆大炳的衣襟,果然——陆大炳胸前留着一个掌印,而且只有两根指头。缺了三根……

    这致命的一击,分明就是陆大炳自己的左手留下的。

    众人面面相觑。难道说,是陆大炳自己打死了自己?

    “两根手指头的掌印,有可能是凶手在故弄玄虚,是不是?毕竟正常人想要留下一个两指的手印,也根本不难!”徐八虎惊疑道。

    郝状状摇头:“这个掌印大不一样……正常人如果把三根指头藏起来打人,模仿断指的那个部分印迹一定是由深到浅,顶端最浅——而真正断指的人则恰好相反。他断指的顶端使出的内力,会是整个掌印中最深的。”

    她说话间将自己的三根指头跷起,突然朝酱油的手臂拍去。

    只听酱油“啊——”地惨叫一声,胳膊上的袖子已经被撸开——果然,指头跷起的部分红印最浅,与陆大炳上的手印截然不同。

    “老大……你打人也下手轻点儿啊!”酱油哀号,不知老大为什么突然心情大坏。

    郝状状不以为然地拧紧眉毛,将山贼们的喧哗声压了下去:“下午陆大炳领了银子之后,谁最后见过他?”

    “是我给他发的银子。”酱油瞪大眼,“老大,你说要给他银子,打发他走,我就把他叫到账房,给了他五十两银子。他的表情有点儿怪,接了银子后没说话,就走了。”

    “陆大炳走出账房后,还有谁看到过他?”郝状状扫视四周。

    众山贼面面相觑,那时正是吃晚饭的时候,竟再没人看到过陆大炳。

    “这段时间陆大炳有什么异样没有?”

    “我想起来了……”山贼徐八虎朝左右看了看,“五六天前,陆大炳和张六福在桌上吵起来了。”

    “是有这么回事,陆大炳把酒都泼在了张六福身上。六福这小子有洁癖,最讨厌身上沾脏东西,他俩差点儿动起手来!”

    有人也想起来了:“对对对……”

    “是,就是那天喝酒……”不少当事人纷纷附和。

    郝状状见状一挥手:“到底是怎么回事?”

    “牛跛子他们仨是拜把兄弟,他最清楚这件事!”徐八虎连忙说。

    “……”牛跛子的眼里露出惊恐,嘴唇抖动,半晌才嚅嚅道:“大炳哥是我们三兄弟中的老大,我们两个一向尊敬他。六福那天喝多了忘了给他敬酒,大炳哥也多喝了几杯,于是争执起来……”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张六福人呢?”

    众人这才发现,出了这么大的事,人群里竟然没有张六福。

    张六福住在山腰为数不多的几间豪华小茅屋里,离山顶还有一段距离。等众人举着火把赶到那里时,茅屋空空如也,哪里还有张六福的影子!

    夜色更浓,四周的树木都仿佛浸了一层水汽,绿得发白诡异。

    三、当年龙战地

    清晨,茅草屋顶溶着带血丝的太阳,睡眠不足的山贼们被一阵叫骂声吵醒。

    “把张六福交出来!”

    “不交就赔五百两银子!”

    庆寿翻了个身,睡意全无。他推了推在旁边打着呼噜的酱油:“好像有人在喊张六福!”

    两个人一骨碌爬起来,抄起家伙就往外面赶。

    山寨大厨子张六福(尤其擅长烧臭豆腐)原本是西八寨的人,但因为郝大王这边好酒好肉,银子又多,他今年春天便被挖了墙脚。

    “好个张六福,一声不响竟然做起了微生盟主!郝状状,你拐带了我的人,敢不给转会费。”寨主朱投带着全副武装的喽啰们叫板。

    “对,至少要给五百两!”旁边的副寨主黄稀泥也带着人跟着喊。

    乍一看,这两位寨主的芳容很搞笑:一个鼻子横着,一个脸倒着。

    再仔细看,原来黄稀泥的鼻子太塌几乎看不到,而一道悬胆刀疤横过脸,像画上去的鼻子;朱投的秃头油光水滑,下巴上的胡子却大把大把,出奇茂盛,就像头发长在了下巴上。

    “他们是来抢人还是来勒索的?”酱油小声嘟哝道。

    “我说两位……”郝状状一夜未眠,打着哈欠上去抓住黄稀泥的手,揽住朱投的肩。

    小喽啰们面面相觑,本来是提着刀来砍人抢钱的,现在形势急转,好像有转为三方大王亲切会晤的趋势。于是,举着刀的山贼们都眼巴巴地等待下一步——大王们应该就共同关心的问题进行深入交谈了。

    果然,郝大王手上用力,很热情地一揽,让朱大王紧紧靠着黄大王。

    “我也正要找你们问问,这张六福去了哪儿呢。”郝状状左右环顾,“我还来不及去,你们就倒打一耙来了——两位寨主,猪头拱稀泥,绝代双骄啊!”

    朱投的脸由黑转绿,大吼一声,提起刀就砍,但郝状状话音未落,人已闪开。于是乎,那刀就砍向了他的稀泥好兄弟!

    黄稀泥的新衣服顿时被砍破一道口子,立马大怒道:“你没长眼睛啊!怎么砍老子!”

    “你动作太慢,我本来是要砍……”朱投的话音未落,黄稀泥已经双眼充血,一拳招呼过来!

    “啊——”朱投惨叫一声。这正副寨主本就不和,小喽啰们见自己一边的老大被揍,立刻争先恐后地加入火并。在激战中,黄稀泥的鼻子高了——脸被打肿了;朱投的脸正了——胡子被拔光了。

    事实证明,善意的谎言可能引起误会,而善意的实话,则可能引发暴力。

    郝状状不耐烦地抬抬手,招呼庆寿去给予热情无比的援助。当然,是有偿的。

    “纱布十文,云南白药一两!”

    “两件打八折!”

    庆寿和酱油两位灰衣天使带着伤药及时出现在一群东歪西倒的山贼中,药材很快被哄抢一空。

    俩大王正忙着敷用以优惠价买来的伤药,只听一声号令:“护寨!”

    两个人同时将目光投向满嘴西瓜汁外加满脸善良友好的郝大王——几十个精神抖擞的东七寨山贼拿着刀排成队列,明晃晃的刀将将磨好。

    “我老实告诉你们吧。”郝状状踱到被捆成粽子的败兵面前,“昨晚陆大炳被人杀了。”

    黄稀泥和朱投的脸色一起剧变。

    郝状状接着说:“寨子里的兄弟个个都被问过话,只有一个人不见了——就是从西八寨来的张六福。”

    “也许是张六福下山打酱油去了,也许正是他杀了人——”郝状状用手中的棍子抵住朱大王的下巴,如愿以偿地看到上面黄豆大的汗珠滴下来,“这个时候失踪,太诡异了吧?”说到最后一句时,她冷笑了一声。

    “张六福跟了你六年,你对他的了解可比老子多。他昨天有没有出现过,你都知道些什么,最好全部告诉我!”

    朱投黑着脸擦汗,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他只是给我做厨子,其他的我真的不知道!”

    “是啊,是啊,我们什么都不知道!”黄稀泥连连点头附和,“要是我们知道张六福已经不见了,今儿个就不用这么倒霉来你这里抢人了!”

    好死不活的,酱油在这个时候凑上来,报告账目:“老大,今天挣了五十两。”

    庆寿也凑过来:“纱布不够,我感到压力很大……于是就连肖大娘的裹脚布也卖出去了。”

    两个粽子的脸更黑了,只可惜敢怒不敢言啊。

    郝状状终于高抬贵手:“放人!”一转身,却撂下一句狠话,“放老子的话,谁看到张六福,立即抓他来见我!窝藏张六福的,小心我一棍子打出他的脑浆来。”

    一群人脸色青白,屁滚尿流地冲下山去。

    郝状状将手中的长棍往身边一插,东七寨的贼群中立刻传来一阵敬佩的抽气声。只有卓清越的眼神清寒依旧。

    “你不服本大王?”郝状状皱眉走到他面前。大热天的,他眼底还沉着冰凌,一把薄弯刀似的,美得清凉凉的透心。

    “看到了吧?草庐飘瓦棍。”郝状状自豪地一仰下巴,瞅到了他腰间的刀,“你这又是什么名堂?”

    卓清越冷冷道:“云海醉月刀。”

    山贼们都敬佩地听着两个人的对话,心里感叹他们可真有文化啊,连给兵器取的名儿都这么文艺。

    “云海醉月刀——是卓清越的刀!你总不会想告诉我,你真的是卓清越吧。”郝状状哈哈大笑。看在他是美人的分儿上,她摸着下巴想了半天,但最后还是很遗憾地揭发了他:“你冒充的时机不好,名门现在正搞内部分裂呢,根本不像外表看上去的那么光鲜,就算卓清越有心情游山玩水,也没这个闲工夫。”

    “你对江湖事倒知道得不少。”卓清越的声音略略一沉,“谁告诉你的?”

    “山贼不出门,知道天下事!”郝状状哼了一声。

    “老大!”

    “老大——”

    庆寿和酱油同时惊呼,只见郝老大的脖子已经被新伙计掐住了!

    郝状状双脚乱蹬,喘不过气来。她这是被算计了——不对,是实力太悬殊,刚才这一手她根本没看清楚,也根本看不清楚——因为在她完全没有反应过来的一瞬间,已经像小鸡一样被单手拎了起来!

    卓清越不说话,指下略一用力,传来骨骼摩擦的咯吱声。

    郝状状拼命挣扎道:“你!你想怎么样……”

    “老实说,是谁告诉你的?”

    郝状状用力咳嗽:“我随便吹吹牛而已,你就喊打喊杀——放开我,放开我!我全告诉你!”

    眼见山贼们都被吓傻了,卓清越慢慢松手。

    郝状状一边剧咳一边心有余悸地安抚着受摧残的脖子:“我东七寨的林公子对江湖事最清楚不过。这些都是他告诉我的!我的‘草庐飘瓦棍’这么有文化的名字,也是他给取的……”

    “哪个林公子?”

    “林玄筝林公子……他来山寨大半年了,还带着个吃奶的娃娃。”

    一个年纪轻轻的男人带着个娃娃落草为寇,真的有点儿奇怪。但林玄筝长得清俊单薄,待人温柔和气又好说话,听说还体弱有心疾,自然不会去打架闹事。而且更重要的是,他对江湖事无所不知,很多江湖名人的画像和逸事都是他写下来,再由认得字的山贼念给不识字的山贼们听。东七寨自从开张以来,生意能如此红火,倒有一多半的功劳要归到他的头上。

    卓清越眼中的寒星蓦然一闪:“这个林公子人在哪里?立刻带我去见他!”

    郝状状眉头都不皱一下,麻溜儿地朝山贼们喊话:“我去了啊,你们照看好寨子,还有两条上等的咸鱼,记得拿出来晒啊!”

    山路崎岖,郝状状走在前面,卓清越跟在后面。虽然两个人之间有几尺距离,但郝状状明显感到背后针毡般的威胁,于是只能老老实实地领路。

    终于,两个人下到山腰,只见一处狭道,背靠峭壁,道路上立着石碑。

    “听说曾经有位大英雄在这里打过仗,所以后人才竖了碑。”郝状状很渊博地摸摸光溜溜的石头。

    她话音未落,头顶突然传来风声——只见无数大石汹涌滚落,而那巨大的石碑耸立在碧空流云之下,似有无数秘密被清风涤荡入崖底。

    原来,那摸石头的动作就是暗号!

    卓清越身形交错间已距离方才落脚地数尺开外,在这一瞬间,轰然巨响,只听郝状状哈哈大笑:“正点!”

    他脚步站定的地方,正是一触即塌的陷阱!

    “啊——”一声惨叫被石头的陷落声吞没了。

    “掉进陷阱了!”庆寿高兴地喊。

    “刚才的惨叫声好像是……老大的?”酱油不解地摸着头。

    “你听错了吧,老大对地形还有不熟的?闭着眼也不会栽进去。记人忧天,记人忧天!”庆寿得意地用错了成语,他根本不知道还有“杞”这个字。

    东七寨山贼的一大特长是挖陷阱,“咸鱼”正是暗号之一。刚才他们看得极清楚,待卓清越跃到石碑旁,他们得了暗号,这才放开石头使出连环陷阱。而他们并不知道的是,这一刻的老大也正急速地往十多丈深的陷阱里掉……

    “豆腐渣工程要不得啊,陷阱挖得太宽了啊——啊——”

    一青一花两个人影同时下坠,郝大王的呼喊声渐被吞没……

    四、天才第一步

    应该说,郝大王此刻走的是狗屎运。

    从一团黑乎乎、软绵绵的狗屎堆里抬起头来,她伸伸胳膊,动动腿,发现有柔软的狗屎做垫背,自己居然幸运地毫发无伤。

    她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摸出一个火折子:山洞里除了狗屎,还有枯树枝,枯枝上躺着一个人。不知是晕过去了还是已经壮烈殉寨。那人伏在地上,毫无动静。

    郝状状用手指捅捅他,不动——从十几丈高摔到只铺了几根树枝的硬石头上,能动才怪呢。她把人翻过来探探鼻息……还有气。

    “虽然你有嫌疑,又敢打林公子的主意,最后还害我一起掉到这臭气熏天的陷阱里。”郝状状哼了一声,“但本大王向来怜香惜玉,这就饶你一命,出去了再跟你算账。”说话间她拍拍他的脸,“喂!”再拍了两下,“醒醒!”

    没有反应,郝状状只得把人扶起来,使劲掐人中及各种穴位。

    慢着——郝大王警惕地想到,此人的武功那么好,一旦醒来恐怕不好对付。想到这里,她从怀里摸出一根绳子,把卓清越的双手牢牢捆住。(后来的事实证明,她的这个举动是那样多此一举。)

    见人根本没有要醒的迹象,完全无计可施,又不见酱油他们来营救,郝状状咬紧牙关,豁出去了——渡气!

    对方凉凉的唇,就像张六福做的水晶绿豆糕,比西瓜好吃,虽然没西瓜那么甜……郝状状一边修七级浮屠一边感慨。

    不醒?再渡……

    一连渡了十几次气,郝状状都累得气喘吁吁、坐到地上擦汗了,半晌,只见卓清越终于醒转过来。

    看到他凛寒的眼神,郝状状寒毛直竖:“是我救了你!不要这么怨恨地瞪着我……”

    其实,这已经是卓清越第三次醒来了。虽然摔在石头上,但他内力高深,受伤原本不重,只是头受到撞击才会一时失去知觉。

    而懂得穴位的郝大王为了救人,问候了他全身的痛穴。可这郝大王是个半吊子专家,只懂穴位,不懂指法——也就是说,她知道戳哪个穴位能够刺激得人清醒,却不知力气该有多大。所以,很不幸地,在卓清越刚刚醒来时,就被一指猛戳,疼得钻心钻肺地再次晕了过去。而当卓清越再次醒来时,郝大王正忙着救人,忘了自己是怎么走的狗屎运毫发无伤了——

    没错,这第三次,他是被直堵住口鼻的狗屎臭气熏昏的。

    “带我去找人。”卓清越的身子晃了一下,黑着脸站了起来。

    “哼。”郝状状看了看他被捆住的双手,“老子东七寨的林公子是随便什么人就能见的吗?”

    下一秒钟,郝大王蒙了——那绳子也太豆腐渣了,就见卓清越的两只手那么随意地一动,指头粗的麻绳就一截截地掉在地上。

    “啊,我的意思是——这事儿好商量,好商量。”郝状状一边赔笑一边往后退,“我们要先出了这陷阱不是?……”

    卓清越抬头看了看,从洞顶上传来一线光。那石壁很光滑,长着几只蘑菇。

    “石壁很滑的!”郝状状急忙拦住他,“虽然你的武功好,但上去也有危险。酱油他们在洞口安装了有毒的夹子,一不小心就会没命的。”

    卓清越为人虽然冷淡,却并非很难商量。

    在郝大王拍着胸脯放出东七寨的山贼们一定会及时来营救等的豪言壮语后,他也没了要出去的意思,直直走到离狗粪最远的地方站住了。从侧面看,他的脊背很直,鼻子也很直,刀背一般薄而优美。郝状状舔舔嘴唇,又咽咽口水,一碗嫩滑堪比豆腐的美味刀片,她只能看看,不敢再吃。

    “牛跛子来过这山洞。”卓清越走了两步,突然说。

    原本吊儿郎当坐着的郝状状闻言一愣:“什么?”

    “山寨里没有其他跛子了吧?”对方补了一句。

    此洞是东七寨的地盘,其他各寨在正常情况下不敢擅闯,而寨子里的山贼们又大多身体强健、虎背熊腰、四肢发达,瘸子牛跛子算是罕见的另类。

    只见卓清越衣袖一振,指着泥地上的两排脚印。左边的一排浅,右边的一排深。

    郝状状顺着脚印摸过去:“……没错,只有跛子走路才会留下这样的脚印!可是……”

    “这个洞很适合埋人。”

    山洞里一时寂静。

    卓清越看出郝状状眼里的不赞同,冷冷负手。此刻,他看人的眼神,像是站在几百丈的高台上俯视众生的神,一弯凉月,浸血斜阳:“不信?”

    郝状状毛骨悚然,点点头,又用力摇头。却听他的声音竟然放缓了几分:“信过我的人不多。师父是一个,你算是半个。”

    “呃……”郝状状怔了怔,很快恢复了嬉皮笑脸的神色,“你、你这样武功盖世,你的师父一定更是大神中的大神,高手中的高手!我不好意思和他老人家‘香提饼文’!”

    “我师父根本不会武功。”卓清越皱眉。

    “不会武功怎么做师父啊?”

    卓清越没再理她,半晌突然道:“如果只是要事后处理,从洞口扔下来就行,何必大费周章地自己下来?”他踱了几步,冷而肯定地道,“其中一定还有什么原因。”

    卓清越仿佛还嫌不够阴森恐怖似的,又往里走了一点儿道:“还有其他人来过这儿。”

    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果然能看到另一排脚印,与跛子的脚印延伸向同样的方向,仿佛是并肩行走的。头皮发麻的郝状状张了张嘴,只听洞顶传来天籁般的呼喊声:“老大——老大啊——”

    “我的人来了!”郝大王差点儿热泪盈眶,“我——在——下——面——”她蹦起来挥着手拼命朝上面喊,“放绳子——吊我们——上去——记得把绳子弄结实点儿啊——”

    不一会儿,一根看上去很结实的绳子慢吞吞地垂了下来。

    “桌子兄弟,你先上。”郝大王很讲义气地扯扯绳子。

    卓清越走到绳子跟前。只见青影一动,郝状状傻眼了,根本不用上面拉,顷刻之间人已升至洞口。正准备使出吃奶的力气往上拉绳的众山贼,看到卓清越已在自己身边落地站定,和老大一起傻眼。

    “……老大最近西瓜吃得太多,啊,她又胖了,我看要加根绳子!”还是酱油的反应最快,立刻把另一根没做过手脚的绳子朝洞里放。

    卓清越对他们玩的花招毫无兴趣,径自大步走开。

    “他好酷!我莫名地感到压力很大……”庆寿忧郁地目送卓清越的背影离去。

    山腰卧着一汪清澈的湖泊,湖光如玉,岸边草地上扔了几件衣衫。

    卓清越将身上擦洗了一遍,再一遍。他有洁癖——刚才郝状状大喊洞口有夹子,他就知道她在胡扯——如果洞口有夹子,怎么会有无数的狗前仆后继地来这里方便,以致形成了巨臭的狗茅坑?何况就算真有剧毒的夹子,他也可以从容避开——之前他不想借石壁之力跃上,其实只是因为石壁上的青苔上只怕也沾着狗粪。

    洗了半个时辰,熏人的气味终于散了大半,卓清越露出水面的肩背被太阳吻出绸缎般的光泽。趴——趴——小动物般用力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谁?”卓清越警惕地回头。只见湖边一个穿着开裆裤的娃娃,正欢快地往他的衣服爬去,胖嘟嘟的手脚上沾满草屑,爬得贼快。

    一种不好的直觉笼罩全身,他立刻起身,趟水朝岸边走去。

    正要到岸时,突然只见娃娃的脖子一梗,小脸憋得通红。

    卓清越三步并作两步地冲上岸去抢救自己的衣服,但是晚了——只见一汪水流从娃娃的身下倾泻而下……青衫上立时被印上一张大大的地图,而且版图还有不断扩张的趋势……

    娃娃看不懂卓清越铁青的脸色和满身的杀气,只看到晶莹如雨的水花里出现一道纤长的人影,乐得大眼睛亮闪闪的,低头看着被尿湿的开裆裤,突然捡起一片大树叶,小胖手笑呵呵地放在自己的肚脐下——

    天才第一步,树叶纸尿裤。

    五、玉人山色中

    郝大王这天过得十分销魂:先是隔壁大寨来砸场子要人,接着掉进陷阱里走了一次狗屎运,好容易活着回寨子,已经过了午时,她终于能摇着蒲扇乘乘凉,顺便做正事了:“给我把牛跛子叫来!”

    “牛跛子病得下不来床了。”酱油小心翼翼地说。

    “什么病?”郝状状皱眉头。

    “正发着高烧说胡话呢。”

    茅草屋中,牛跛子躺在一张破床上,脸庞烧得通红,嘴唇干裂发白。

    郝状状踱进来,推了推他:“牛跛子!”

    “不是我!”牛跛子在昏昏沉沉中突然大叫起来,“不要缠上我!求求你绕我一命!”

    “他不会中了邪吧?”酱油胆子小,往后缩了缩,“我看陆大炳死了之后,寨子里的气氛都怪怪的,要不要做场法事?”

    “找歪嘴郎中给他看看。”郝状状放下牛跛子的脚,“抓到张六福了没?”“整个山头都快翻遍了,连个人影子都没有。”庆寿压力很大地禀告,“老大,有人在外面等你呢。”

    “今天不做生意,也不见人。”郝状状不耐烦地抬抬手,“没看到我正在烦心吗?”

    “是……林公子来了。”

    原本满脸“老子心情不好千万不要惹我”的郝状状听了,猛地蹦起对着镜子把衣领翻好,又将几个喽啰招过来,“快,看看我的头发怎么样?”说话间她又闻了闻自己的衣袖,伸到庆寿面前,“狗粪的味道已经没了吧?”

    众山贼一头黑线。酱油小心翼翼地提醒道:“还是先把林公子请进来?”话音未落,几个山贼脑袋上已经各挨了一个栗子!

    “林公子有心疾,你们竟敢让他被大日头晒着,晒坏了我扒了你们的皮!”郝状状一边说一边冲了出去。

    门外,一个美青年正在耐心等待。

    他的衣衫是蓝色的,蓝得晴空万里;他的颈清白挺拔,白成一片玉石透彻的雪原。连焦灼的日头晒在他身上,也无端有了些温柔的意思:“我听说牛跛子病了,来给他看看。”

    “叫歪嘴郎中来就行了!”郝状状连忙把他往里面请,“你自己的身体也不怎么样,顶着这么热的天爬山,中了暑怎么办?”

    林玄筝并不住在山顶,而是住在山腰,与张六福倒是毗邻。那里冬暖夏凉,路也不如山顶的险。

    “不碍事的。”林玄筝摇头,“寨子里出的事情,我都知道了。”

    “是酱油告诉你的?看我不缝了他的大嘴巴!”郝状状的火气腾地蹿上来。

    “状状——”林玄筝和声道,“寨子里做生意,人来人去原本就是常事,更何况你还给了三倍的酬劳。你没有对不住陆大炳的地方,他也绝不会因为想不开而做出这等事。”郝状状一怔,半天张大嘴没有说话。

    “提得起放得下,是很好的。”林玄筝的话语里朦胧着一片烟水江南,“不要想多了。”

    郝状状原本满脸的满不在乎,在林玄筝面前突然绷不住了——事情发生以来,没有人想过她的责任,也没有人发现她的后悔。从看到那个二指的掌印后,郝状状就摆不脱陆大炳是自杀的阴影……尽管理智告诉她这中间一定有问题,但事出有因,她无法释怀。有的人像水,能轻轻渗入人心。

    “其实,陆大炳的死,和我要解雇他有一定关系。因为——”郝状状再开口时,神色已暗淡,“五六天前酱油捡到了一封信。”

    林玄筝的脚步一顿。

    “是陆大炳的亲戚写给他的,说他家里的八十岁老母病重,求他回去,还说曾经写过几次信他都不回。信中说,如果他没治病的银子也没关系,只要人回来,老母亲不会怪他的。”郝状状一脸郁闷,“老子当时就很生气。陆大炳这个闷葫芦,你闷老子也闷!于是这几天我就一直琢磨着怎么给他一笔银子,把他赶回家。”

    “状状也是个不坦率的人呢。”林玄筝叹道。

    在这声叹息中,气吞山河的郝大王眼睛不知怎么有点儿热:“早知会出这样的事,老子就应该直接给他两个大耳刮子,问他是怎么回事!”

    林玄筝温和道:“我们先去看看牛跛子吧。”

    屋子里,几个人连忙给林玄筝让出位子来。

    林玄筝将手搭在牛跛子的脉上,又翻了翻他的眼皮,沉吟道:“是惊吓过度。我开几帖定神清心的药就成了。”

    “牛跛子的胆子一向小。”庆寿深沉地长叹一声,“面对胆小鬼们,我表示毫无压力……”

    郝状状正要说话,山贼徐八虎喘着大气冲进来:“溜溜……溜溜不见了!”林玄筝的脸色一变。“我看溜溜睡着了,就打了会儿瞌睡,一醒来摇床里就空空的,连人影子都没了!”

    溜溜是娃娃的小名,郝老大不仅把山腰风景最好的湖边小茅屋修建给林玄筝住,还给他的娃娃派了专职保镖。

    “你这个浑球!”郝状状一个栗子敲在徐八虎头上,“还嫌老子不够乱吗?”说话间她已大步走到外面,召集众山贼。

    “有没有人见过老子的娃?”郝状状喝道。

    山贼们面面相觑,都摇头——不要误会,娃娃他娘可并不是郝大王。但自从郝大王放出这句豪放到让众山贼下巴跌落的话之后,大伙儿都对这个不足岁的婴儿恭敬有加。

    当时,郝状状的原话是:你们都给我听好了,林公子的娃就是我的娃!“林公子的娃就是我的娃!赶紧的,全山搜查,天黑以前若是找不到,老子要宰人了!

    “酱油,你从西南去找……”

    “庆寿,你带人沿小路下山寻!”

    “不三、不四,你们往东边找……”

    “杂七、杂八,你们去四寨那边!”

    为了不吃竹笋炒肉,山贼们立刻再次整装出发。眼见几路人马都下了山,郝状状拉起林玄筝:“我们也去找!”

    太阳热辣辣的,几缕阳光游戏在碧波上。连郝状状都累得满头大汗,林玄筝就更加吃力了。两个人沿湖查看,郝状状突然在湖边蹲下身来:“看,这里有娃娃的手脚印!”

    果然,临水的地上清晰地印着小手小脚印儿,毫无疑问是娃娃曾经爬过的。林玄筝再看看宽阔无边的湖面,脸色陡然发白。郝状状担心地将人扶住。只见他的衣襟已经被汗水湿透,连忙道:“你别急,溜溜不会掉进湖里的!”说话间她赶紧在他身上摸药,好在很快便找到了他随身携带的药瓶。

    一番手忙脚乱,才把药塞入他的口中,郝状状急道:“你不要瞎想,我这就下水去看个究竟!”

    “不——”林玄筝喘息着按住她的手,“在湖边再找找。溜溜的手脚印到离湖三尺的地方就没了。”

    郝状状顺着手脚印向前看,果然到了湖边三四尺的时候就没了,倒是旁边的湿地上突然出现几对大人的脚印——

    林玄筝突然问:“昨天山寨里来了一个武功很高、形似卓清越的人?”“没错啊!”

    到了这个时候,林玄筝反而镇定下来,面如止水:“溜溜没有掉进湖里,是被人抱走了。”

    “怎么说?”郝状状愕然。

    “这人有很高的轻功,所以来时没有留下脚印;但抱起溜溜之后,他就没使轻功了。”林玄筝指着不远处的一排脚印,深一脚浅一脚地延伸向百来丈开外的茅屋。不知为何,这拙劣的脚印好像带着很大的恼怒味道……

    湖边的小茅屋。

    两个人还未推门,便听到里面传来娃娃的哭声。

    林玄筝的脸上陡然浮起一线希望,郝状状急忙扶着他推开门。

    屋内的景象是他们绝对想不到的——溜溜光着屁股在地上大哭,一个青衫男子视若无睹地坐在竹椅上,持卷读书。

    六、遥看近却无

    “你……你怎么能擅闯别人的屋子?乱读别人的书?欺负别人的宝宝?”郝大王气得直哆嗦,用力指。

    就在她挽起袖子准备干架时,只听卓清越头也不抬地道:“这间屋子还算干净。”

    没等郝大王说话,他清寒的声音接着说:“我就住这儿了。”

    “你敢!”郝大王气沉丹田,大怒。

    卓清越随手翻了一页书,袖风清凉,却似有一丝杀机割破人的皮肤。郝状状悚然心惊,双手不争气地哆嗦。

    那侧影清寒威严,似一把架在人脖子上的销魂钢刀,让她大汗淋淋。

    这时,只听一个和悦的声音道:“如果你不嫌娃娃吵,就在此处同住吧。”

    原本漫不经心翻书的卓清越抬起头来,手中的书卷猝然掉到地上,人也霍然站起,深黑眼瞳里竟然有风起云涌:“师……父?”

    郝状状瞪大眼睛。

    林玄筝俯身抱起娃娃:“你认错人了。”

    卓清越双拳握紧,明明透着精钢淬炼般的强硬,又有一点儿不确定的裂痕。郝大王看看这个,又瞅瞅那个,见林玄筝的神色坦然温雅,便把他拉到一旁压低声音道:“那家伙的武功不是一般的好,估计装神弄鬼的就是他,又满口胡言乱语的,你怎么能答应他住在这里?”

    “你知道他是谁吗?”林玄筝眼波温和如古井。

    “他是新来的伙计桌子啊。他……他很可怕的!”郝状状想到此前脖子被掐住时的凶险,打了个寒噤。

    “不会的。他的武功虽高,却没为难溜溜,我当谢他才是。”林玄筝微微点头,“放心吧。”

    月明星稀,林玄筝给娃娃喂米汤,溜溜似乎很喜欢卓清越,冲那青衫身影手舞足蹈,咯咯直笑。卓清越却不领情,自顾看书。

    林玄筝和气地说:“里面的房间我从未住过,已经打扫好了。”

    卓清越“嗯”了一声,算是听到了。

    “晚上娃娃哭闹打扰清梦,请多担待。卓大侠。”林玄筝给溜溜擦着口水。

    听到“卓大侠”三个字,卓清越终于抬起头来。

    灯火有些捉摸不定,卓清越的脸色满是恼怒。“咔”地一响,桌上装米汤的瓷碗应声而碎,少年冷酷的瞳孔里写着忍无可忍,指缝里渗出一滴血珠。

    “你再说一次。”卓大侠在放狠话,却狠得像被遗弃的孩子,方寸大乱。

    “白日里我已经说过。”暖光中林玄筝的脸容清晰秀雅,温凉疏远,“你认错人了。”

    “我师父面具下的脸虽然没有人见过。”卓清越的眼底燃着火星,“但我绝不会认错他!我的直觉,比眼睛更可靠。”

    林玄筝摇摇头,把装米汤的碗放好,抱着娃娃的衣袖被烛光浸透:“走江湖的人,靠直觉来断事是很危险的。你的直觉错了。今后,还是相信你的眼睛和手中的刀吧。”

    蜡烛扑朔着燃烧。林玄筝带起娃娃走向自己的房中,扔下一句话:“我想,你师父也不赞成你将精力花在寻找他上。”

    “你知道我为何而来?”卓清越眼底的冰潭更深。

    “自从无筝先生失踪,名门群龙无首、一盘散沙。你的虽然武功最高,取人性命最快,但其他弟子并不服你。”林玄筝话语极淡,却一针见血,“你理所当然统领名门,可你没有做到,让天下人看了笑话。”

    从来没人敢这样对卓清越说话。

    “有性命,才能笑得出来。”卓清越骤然抬高声音,裂如暗夜雷霆,“无人可以嘲笑名门!”

    “不想被人嘲笑,自己就不该成为笑话;不想对着命运哭,就要让自己笑。”林玄筝清清楚楚地说,“人们都喜欢强者。但人心却从来不会被强权征服。”

    卓清越握紧拳,他几乎要肯定……却又不敢真正肯定。师父,不论以什么身份存在、在什么场合出现,都会给人一种深入骨血的敲击。

    那种感觉,如刀刻。

    寂静的夜里,蛙鸣清凉。

    一阵娃娃的哭闹打断了卓清越的睡眠。他皱眉想要忽略,可那哭声却越来越大,接着,传来急促的喘息声。

    卓清越立刻披衣起来,叩了叩林玄筝的房门。

    门一开,只见娃娃被伸到他面前。

    卓清越下意识地伸手接住,接着听见一声闷响,面前的人影重重地倒在了门口。

    等卓清越点上蜡烛,娃娃已在床上睡着了。

    “抱歉。”林玄筝靠坐在椅子上,声音难掩乏力虚弱,却在看到娃娃时露出一丝温暖。

    “你有严重的心疾。”卓清越收回按在他脉搏上的手。

    “今日累了点儿,才会发作的。”林玄筝似乎对自己的身体十分不以为意,“多谢了。”

    “有心疾的人,不适合做山贼。”

    “做山贼可以不用心。”林玄筝轻轻地浅笑,“我会有这样的病,都因之前用心太过。”

    卓清越眼神一抬,见对方并没有说下去的意思,便起身往门外走:“下次病发摔倒时,用双肘顶住肋处,向侧面倒,可保你怀里的襁褓无恙。”

    林玄筝眼中有光影融动,微笑道:“你和传闻中并不相同。”

    “哪里不同?”

    “是个好心人。”

    “你评判好心人的标准,未免太低。”卓清越冷冷扬眉。

    “也许……因为我自己是坏人吧。”林玄筝点漆的眸子在烛火中微笑,被夜色阴影剪成一泓莫测的波光。

    卓清越径自回房,倒头睡觉,不一会儿,却闻到一股焦味。

    “失火了!失火了!”

    “他奶奶的!”

    山贼们的骂声此起彼伏。

    房子原本就是茅草的,纵火容易得很,连火引也用不着。顷刻之间,整座房子已浸在火海中。

    一大群救火的人从天而降般从草丛里蹿出来!扑火的扑火,提水的提水,好不壮观。

    原来,郝状状不放心,带了一批人在外面守夜,此刻,全都派上了用场!

    这点儿火自然难不倒卓清越,可在他正要跃出火海时,却听到隔壁房间里传来娃娃的哭声。卓清越并没有救人的习惯,但此刻他居然毫不犹豫地拨开烧得正欢的大火,猛然冲进林玄筝的屋子。

    屋外的郝状状也带着救火的山贼们冲了进来。火海中,一个人影在窗口一晃而过。

    七、回头百年身

    几撮星星乱糟糟地窝在树梢,从树叶缝里筛下一把碎银,大火已被扑灭,林玄筝抱着襁褓扶树休息,娃娃的哭闹声渐渐变小了。

    “老大……”酱油抹了一把脸上的黑灰。

    郝状状看到人都没事,才松了口气,咬牙切齿道:“待老子抓到凶手,一定剥了他的皮!”

    “没错!剥了他的皮!”

    在一片气冲霄汉的呐喊之后,众人都把视线投向前方。

    “火是牛跛子放的!”几个山贼将牛跛子的双手扭着推过来,只见牛跛子的额头上渗出豆大的汗珠,脸色只是惊恐。

    “奶奶的!”

    “敢放火!杀人也是你干的吧……”

    在一阵气愤的喧哗声中,郝状状踱到牛跛子面前,目露凶光地瞪着他道:“自打你到了我东七寨,我待你一向不薄!你放火是为了什么?”

    牛跛子双腿直颤,却不回答。

    “你下到陷阱洞里,又是为什么?”

    郝状状一声厉喝,把牛跛子吓得浑身抽抽:“你……你怎么知道我到过陷阱?”

    “我还知道,是另有一个人和你一起下去的!”郝状状的声音调低几分,却更具压迫感,“你是和张六福一起下去的?”

    “不是!”牛跛子突然像被烫伤一样猛地挣扎起来,“我没杀他!不是我!”

    “陆大炳阴魂不散,当心他来找你……”酱油哆哆嗦嗦地在旁边补上一句。

    “不是我啊——真的不是我!”牛跛子嘶声大喊,身体被几个人按住动弹不得,拼命挣扎间突然双眼一翻,晕死了过去。

    “真没用。”几个人架着晕过去的牛跛子,庆寿啐道,“他在张六福原来住的房子里点火,不小心跑了火势才烧到林公子这边的。难不成他是为了毁掉什么证据?我表示压力很大……”

    “张六福的房间我们已经去搜过几遍了,什么都没有。”

    正在众人惊疑不定的时候,卓清越突然说了一句:“我们再去看看。”“张六福的房子已经搜过了——”酱油说。

    “不是张六福的房子,是陆大炳的房子。”卓清越的一句话让众人摸不着头脑。

    不等其他人问话,他已经果断地迈开步子,仿佛突然间想明白了什么。

    郝状状皱皱眉头,一声招呼,大家都跟了上来。

    陆大炳生前住的那间草屋,位于寨子最偏僻的角落。

    这间草屋里出过人命,从昨天到现在都没什么人敢进来,只有地上趴着几只蟑螂,门一推开,黑色的虫豸迅速逃窜。

    卓清越走到床边,一把掀开床板——那床板竟然整个儿旋转,底部朝上地翻了过来!

    山贼们一片哗然!

    “既然趁我上屋顶的一会儿工夫,想要无声无息地将人虐杀是不可能的,那么便只有一种解释,尸体是早就藏在房间里的。

    “凶手把人藏在床板下,而我跃上屋顶时不巧触动了床上的机关,尸体才会翻转过来。也正因为屋内有腐败的现象,才会有那么多蟑螂在床下爬动。”

    郝状状蹲下身来检查,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可陆大炳是受了重伤而死的,我们怎么都没闻到血腥味?”

    “你来的时候,他还没有死。”

    “可你明明说……”

    卓清越转向林玄筝:“听说过碧落涎这种毒吗?”

    “碧落涎是剧毒之物,只要一滴就可以将人毒死,而且此毒从入喉到发作有三五个时辰的间隔。”林玄筝的眼底竟有些冷。

    “如果将碧落涎放在鳖鱼、苋菜中,会有什么后果?”

    “《医行罕记》中说,鳖鱼忌苋菜,鳖鱼苋菜同食会让人气虚晕厥,如果和碧落涎放在一起,烈性相撞,对五脏六腑的损伤便是毁灭性的。”

    “五脏六腑都碎了,但真正的原因并不是胸前的那一巴掌,而是中毒。”卓清越的一句话让所有人完全震惊,“他中毒的时间在白天,但因为碧落涎毒发有三五个时辰的间隔,所以他之前只是因为同食鳖鱼与苋菜而晕厥,确切的死亡时间,是我跃上屋顶,无意中触动机关的时刻——两毒并发,血流七窍,又因受到冲力,将原本已碎的脏腑倒到口中。”

    在众人一起愣神的当口,郝状状瞪大眼,先是点头,接着摇头:“不可能!时间不对!陆大炳晚饭时还去领过银子,怎么又被藏在床底下?而这之后你一直在房间里啊——”

    卓清越不置可否,只冷冷道:“不妨先去看看。”

    等众人来到隔壁停尸的房子里,陆大炳满身是血地躺在棺材里,还没入殓。

    牛跛子恰在这时醒来了,一睁眼看到棺材,突然疯了一样去夺身边人的火把。

    酱油用力一把推开他,牛跛子顿时跌倒在地,口中拼命大喊:“有东西作祟,烧了它……”

    “什么?”庆寿瞪他。

    “六福的魂!”牛跛子蜷成一团,拼命往后缩。

    “六福?”庆寿满脸愕然想去抓牛跛子,被卓清越冷冷拦住:“牛跛子不是凶手,他是因为害怕才要烧房子的。因为有一件他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的事——为什么被杀的人是张六福,尸体却变成了陆大炳的!”

    就在这时,一阵冷风将火把吹灭,只剩下暗淡的油灯。昏暗的光线中,一个人影笑嘻嘻地从门口闯进来,穿过人群。

    这一刻,所有人都不禁毛骨悚然地连连后退。牛跛子的指甲掐进肉里,仿佛要将心里的恐惧和惊疑全都掐出来。

    就见那人摇头晃脑地向前走,最后摸着陆大炳的尸体,回头一笑——可是,这个人的脸分明就是陆大炳的啊!

    郝状状的心跳猛然漏了一拍,嗓子更是干得厉害。

    那活着的陆大炳缩了缩左手——上面也少了三根指头。

    “鬼,鬼啊——”酱油吓得尖叫。

    卓清越回过头来,冷冷道:“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鬼——时间上无论如何都解释不通:陆大炳去领银子的时候,我已到了房间,此后我一直没出去,也根本没人进来。那么,陆大炳是什么时候被杀的?更关键的是——他是什么时候被人放进房里的?”

    当一个问题无论如何也解释不通时,只有一种可能,它的前提出了问题。

    卓清越的声音不高,却让所有人浑身一震:“死的人,根本不是陆大炳!

    “这个人面目扭曲,又满是鲜血,所以凶手让我们产生了一种错觉……长着络腮胡子,少了三根指头的人,就是陆大炳。很多时候,并不是眼睛在欺骗人,而是人在自以为是。”

    众人皆哗然。

    的确,从查案到现在,竟从来没人怀疑过尸体不是陆大炳的!

    有时候,人最容易犯的错误,不都是最基本的吗?

    “我一开始并没有怀疑尸体不是陆大炳的,只是确定洞里的脚印不是张六福的——因为我自己也有洁癖。”卓清越一撩衣袍,“所以我知道,有洁癖的人绝不会下到布满狗粪的洞中。”

    卓清越看了痴痴呆呆的正版陆大炳一眼:“而这时张六福不巧失踪了。”

    牛跛子突然激动得涨红了脸:“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他的脸色虽然惨淡,却不似之前那样恐惧,仿佛终于放下包袱般看着陆大炳:“大炳哥……他根本……没有把尸体埋在陷阱里……”

    “死的人,是张六福。而凶手,是陆大炳。牛跛子,则是命案的目击者。从陷阱里的脚印看,陆大炳作案后,曾经带着牛跛子到陷阱里查勘,扬言要把张六福埋在那里。但事实上,他剁了张六福三根手指头再将他弄得面目血污,放在床板下。连他自己也‘死’了,不论我们怎么查,都不可能得到真正的答案。”

    因为,凶手不可能是一个死去的人。

    牛跛子跌跌撞撞地冲了上去,脸色惨白地拉着陆大炳:“大炳哥!”

    陆大炳朝他诡异地傻笑。

    “他疯了……”酱油颤声道。

    “就算是在酒桌上起了争执,有什么深仇大恨非要灭口啊?”庆寿愁眉深锁,“这个问题让我压力很大……”

    牛跛子用力摇摇头,突然泪流满面:“我们三个真是过命的兄弟啊!你们知道大炳哥的三根手指头是怎么断的吗?就是当年为了救六福断的啊!”

    八、大梦谁先觉

    “我、大炳哥、六福,是拜过把子的兄弟。当年我们三个人在人参公鸡村过活,那些年战乱,我们两个全靠大炳哥照拂……”

    牛跛子双眼茫然地回忆:“我还记得,那天村子里来了一伙儿匪徒,村里的女人早就饿死的饿死、逃难的逃难,剩下的也听到风声躲了起来。悍匪们抢了东西却找不到女人,看六福长得白净,要抓了他用强……那时大炳哥也只有十二岁啊,立马抄着柴刀冲进匪窝,十几个彪形大汉根本没把他一个半大的孩子放在眼里,但随后大炳哥做了一件谁也想不到的事。

    “他一刀剁了自己的三根指头,只说了一句话:‘今天谁动了我兄弟,我决不绕过你全家!

    “那些匪徒虽然作恶惯了,却被一个半大孩子吓得冷汗直流。匪首什么也没说,当下放了六福。

    “那时大炳哥就是我们心目中的大英雄啊,我和六福死心塌地地跟着他,直到后来轩辕山十四寨子的名气越来越大,我们便一起上了山。

    “大伙儿都听说郝老大的东七寨不用打家劫舍也有饱饭吃,都想进东七寨。当时在路上我们就合计着,我胆子最小,腿又瘸,六福长得像根瘦竹竿似的,算起来恐怕只有大哥的希望最大。大哥当时还安慰我们两个,让我们打起精神。可是后来酱油大哥来挑人——”

    酱油愕然地一拍脑袋:“我记起来了!那天我本来挑的是你和张六福,可后来……”

    “结果却出乎我们三个人的预料,”牛跛子苦笑,“你挑了我和六福,唯独没挑大哥。

    “后来,六福说他会当厨子,到其他山头也一样能过活,就不来东七寨了,还求你一定要招大炳哥。于是,那天最后留下的是大炳哥和我。”

    牛跛子说到这里,苦笑了一下:“当时我怎么就没有多想一层,为什么没能看出大炳哥猛然变暗的脸色?他虽然进了东七寨,但一点儿喜悦的意思都没有。我们兄弟三个人在一起庆贺,他却只是喝闷酒。我只当他是因为心里对六福过意不去,却没想到——从前都是大炳哥在罩着我们,突然之间,他不再是天塌下来也能帮我们顶着的大哥了,甚至需要六福的‘让’才能得到一个机会,他心里该有多么失落、多么不舒服。

    “后来的事你们也都知道了。我因为和夏姿生长得有那么一点儿像,连瘸腿也成了优点——江湖小混混来寨子里找我,好奇的、比武的……我一个月竟能领到五六两银子。而大炳哥扮的华山派三护法,本来在江湖上就没什么名气,有时几个月也挣不到十个铜板,光能吃饱饭而已。寨子里没人拿他当一回事,于是大炳哥的情绪也越来越低落。

    “去年冬天下大雪,大哥突然闷声叩响我的房门,说要借五两银子。我虽然不知道他借了做什么用,依然毫不犹豫地拿出了四十两——那是我一整年攒下来的。大哥却只拿了五两,脸上不知是什么表情,让人看了又心酸又难过。我留他喝口酒吃点儿菜再走,他也没听我的,转身就走了。那雪里的背影啊……我才发现,大哥的脊背弯了。”

    一时间没有人说话,每个人的心里都被一种说不明的怅惘感慨填满。

    佝偻着背沉默寡言的陆大炳,和当年挥刀斩断三根手指头的枭雄少年,真的能共存在一具身体里吗?或许陆大炳正是因为这种尖锐的无法协调,才最终逼迫自己做出疯狂的事吧?

    “如果六福一直在西八寨做厨子,也不会发生后来的事了。”眼泪顺着牛跛子的脸流下来,“大哥真正的变化,是在六福进了寨子之后才开始的。”

    庆寿和酱油对视一眼——就在今年春天,他们去西八寨吃臭豆腐,郝老大无意中见到厨子张六福,立刻惊为天人。山寨里什么名人都有,却没有最出名的那个。

    ——微生易初!张六福俊秀的面孔,特别是不笑时也带着三分笑意的嘴角,和微生盟主的画像可真有那么两三分像!

    郝老大当时就拍了板,要张六福来跟她。因为当时谁都不知道张六福是她找来扮谁的,朱投也没怎么在意自己寨子里少了个做臭豆腐的厨子。

    “但六福一到寨子里,我们就知道他和别人不一样。老大给了他最好的草屋,让他住在林公子的隔壁……三兄弟终于又团聚了,我们不知有多高兴。当天我和六福就商量着叫大哥一起喝酒,可大哥人是来了,但迟迟不动杯子。六福高兴地说了一句‘大哥、跛子,今天老大给了我整整十两银子,还让我去做一件白袍子。我活了这么大,没穿过贵人穿的白袍子呢!’大哥不知在想些什么,闷闷说:‘这酒贵,我喝不起。’六福却没注意到大哥的不快,口无遮拦地说了一句:‘喝不起没关系,以后兄弟管你的酒。’大哥的脸色立刻就变了,虽然没有甩袖子出门,却也没了半点儿重逢的喜悦。想也想得到,那场酒不欢而散了……

    “寨子里兄弟多,绕着六福像捧月亮似的,每次一到吃饭喝酒,六福满场走动、满面春风,大哥无形中更被比了下去,像是地里的泥疙瘩一样没人在意……而意外是在七天前发生的——”

    牛跛子的眼里露出一丝惊恐:“那晚六福又领了赏银,请大伙儿喝酒,也不知是喝多了还是怎么回事,他轮了一圈,竟忘了给大哥敬酒。大哥当时就拿着酒碗走到六福面前,梗着脖子把酒干了,突然说:‘没有我陆大炳,你张六福已经被男人强了,你会有今天吗!”说着,他将一壶酒都泼在六福的身上。大伙儿的脸色都变了,六福也气得脸色铁青:‘你对我有救命的恩情,我敬你重你,但你自己什么事也干不成,却嫉妒我,眼红我干得比你好!’

    “当时不知为什么,我看了眼大哥的眼神,就觉得脊背发凉。

    “接下来的几天,我都想着怎么让大炳哥和六福和好,可是还没等我行动,大哥竟然来找我了,说要请六福喝酒赔罪。”牛跛子恍惚道,“当时我怎么就没多想一想,以大哥的脾气,怎么可能给人赔罪呢?又怎么可能在这种情况给六福赔罪呢?

    “我欣喜地去找六福,在山腰还遇到林公子,因为走得急不小心撞了他一下。林公子说没事,让我不要急……如果我当真不急,就好了。可我几乎是冲到六福的茅屋里,把大哥的话传了,六福本来有些余气没消,经不住我劝,也答应了赴宴。

    “那天的酒是最劣的烧刀子,菜却很好,有鳖鱼,还有六福最爱吃的苋菜——我和大哥都不喜欢那个味道的。大哥什么也没说,就给六福斟酒,自己也端了碗就喝。酒过三巡,六福似乎也有悔意,说:‘大哥,有些话兄弟说冲了,这就给你赔罪。’可他刚说完突然捂着肚子说不舒服……我正要站起来,只觉得颈后一凉,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牛跛子说到这里,不由得瑟瑟发抖:“等我醒来之后,看到大哥依然在坐着喝酒,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我环视四周,看不到六福,就颤抖着问大哥,六福去了哪里。大哥淡淡说了一句:‘死了。’我吓呆了,只听大哥又说:‘兄弟一场,你我去给他找个好墓地吧。’

    “我像行尸走肉一样被大哥拉到山腰,攀到老大做的陷阱里,里面臭气熏天。大哥拉着我将整个洞看了一遍,突然狂笑:‘好地方,好地方!忘恩负义的家伙,就和狗粪葬在一起吧!走,我们去把他背来!’笑着笑着突然虎目涌泪:‘我已经是个没用的人了,就连我最好的兄弟也这么说……’

    “我浑浑噩噩地被大哥拖上地面,一眼看到月光明晃晃地悬在天上,似乎清清楚楚地看着人世间的一切,我眼前一黑,终于晕倒在地。”

    山洞里为什么会有牛跛子的脚印,终于有了解释。但陆大炳和张六福的恩怨、情义,以及最后痛下的杀手,却永远不会再有解释了。

    疯掉的陆大炳,还在不停地哭笑。就像牛跛子描述的那样……只有天上的月,仍然明晃晃的,清清楚楚地看着人世间的一切。

    许久,没有人说话。

    兄弟义,同生死——生死只是一瞬间,而生命却是一段漫长的考验,漫长到一切颜色都会残退,漫长到一切青春都会衰老,漫长到一切爱恨都会寡淡。那些生死关头的壮举虽然在瞬间爆发出巨大的光辉,可终究都会在尘螨与沙砾的时光之河中,如流星历劫成为陨石……

    群山苍凉,朝着远方一寸寸蔓延成无边的夜。

    斜月西垂时,卓清越和林玄筝走到山崖边——那里有英雄留下的石碑,传说隋朝名将君无意用铁血写下史诗。他一生为人坦荡磊落,被后世传为“武圣”。而恒久光明的人心,真的曾经存在吗?

    “你早就料到陆大炳可能谋害张六福,却没有阻止,是不是?”卓清越突然问。

    “是。”林玄筝淡淡应了一声。

    “你为什么不救他们?”

    “我为什么要救他们?”林玄筝轻笑,“人战胜不了自己的心魔,没有别人可以救赎。”身后的石榴树上缀满月华,铁血暗香,朦胧莫测。

    “你就是他。”卓清越盯着他的眼睛,“一样的坚硬冰冷,无情无心。”

    “我告诉过你,我不是你师父。”林玄筝轻声咳嗽,似是有几分疲惫,“你若多些江湖经历,或许该认识我……我是微生易初的书童。”

    卓清越怔忪了一下。

    江湖人都知道,三年前昆仑山一役后,天下再没有掀起腥风血雨。因为七十二路好汉,不管名门正派还是山贼土匪,皆拜服在微生易初的麾下。

    微生易初的父亲微生溯出身武学世家,绝代风华迷醉了两朝的诗歌。微生易初的母亲是大唐开国二十五功臣之首,攻破长安之后却不跪拜新帝,不接受封号,狂傲震动朝野。太宗皇帝常以此为憾,感慨凌烟阁功臣图中少了一位巾帼红颜。

    林玄筝捧心低咳,但说到微生易初时,也有股浩然底气从他虚弱的身体中挥洒出来。

    月色清华,轩辕山的千峰万峦银装素裹,一片正大光明。

    ——微生易初,就是这样一个能让谈者为之骄傲的人吗?

    卓清越胸口的热血无端一涌,厉声道:“我凭什么信你?”

    “你不需要信我,只需要信微生易初。”林玄筝微微一顿,抬眸直视对方,“我的身份,你可以找他求证。”

    “微生易初已闭关半年,没有人见过他——算起来,和我师父失踪的时间几乎是同时。”卓清越冷冷转过身,“不用你说,我自当去会他!”

    风势转疾,山峦之上万树沸腾起舞,潇潇风中掀起一阵巨大的树叶海浪声,唰唰……仿佛要把陈旧的污垢缓缓洗去,露出江湖真正的底色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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