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寨世家-辰昼追影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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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引

    1.影子

    池塘里红鲤戏水正欢。

    “鱼儿在闹些什么?”林玄筝探了头去看,不禁失笑,“他们在追自己的尾巴!”

    水波摇动,鱼儿在追自己的尾巴,月亮在追自己的影子。

    “睫在眼前看不见,影子在身后却清晰可见。”微生易初耸耸肩,“人不看离眼睛最近的事实,却要看离事实最远的幻影;不看最珍贵的当下,却紧盯着长长的来日,甚至百年身后的事。奇怪啊。”

    鱼儿用尾巴划了一道弧线,潜水睡觉去了。

    2.心情

    春日杏花满头,三二人携友乘舟。

    江淮富商东方锦说:“我带了黄金万两。”

    阀阅子弟南宫洛说:“我带了官府的特许通行证一张。”

    “哦。”微生易初迎着徐徐湖风一掸衣袖:“我什么也没有带,带今天的心情很轻松。”说完他哈哈笑了一下,果然一丝烦恼也没有。

    原本志得意满的两个同伴,从水中瞧见自己满是心事尘垢的脸,长长叹息,都露出羡慕的神色。

    3.高手

    东街人山人海,喝彩声阵阵。

    擂台上的汉子满面虬髯,刀法浑厚扎实,看来是个经验丰富的老江湖。不多时,已有几个对手狼狈跌落到台下。

    此刻,上场的是一名十三四岁的少年。

    初生牛犊不怕虎,少年手中的刀法势如破竹,但只占了片刻上风,高手很快摸透了少年的招数,挥刀扎实砍下!眼看刀意铺天盖地席卷而至,少年毕竟少了生死关头的应变经验,不禁嘴唇微微抖动。

    奇怪的是,那一瞬间高手也突然仰身朝后退!

    ——他身后已是擂台边沿,高手面色铁青踉踉跄跄跌下擂台,剩下少年仍自喘息、大惑不解。

    “阿澜,方才是怎么回事——”林玄筝诧异地侧过身来。

    微生易初眉棱一扬:“那高手恐怕是怀疑,少年嘴里藏了暗器。”

    林玄筝大奇。

    “高手内心的恐惧更甚于一般人,也比一般人更多疑,因为他们江湖经验更丰富,受过的欺骗和诈术更多。”

    “倒是少年心思简单,误打误撞。”林玄筝不禁莞尔。

    “未经世事的纯净固然可爱,但洞察世间伪作而不失真心,就更为难得。”微生易初迈开脚步,“就如,溪水跋涉万里,依然清澈奔流;星子历劫千年,仍能不改光芒。”

    一、林中歌

    黄昏,半灰半红的暮色压在睫下,满满迫迫。不远处的树林里有人放声唱歌,声音哑得像在生锈的铁锅里搅动,偏偏还有点儿磁沙沙的。

    我且为君槌碎黄鹤楼,

    君亦为吾倒却鹦鹉洲。

    赤壁争雄如梦里,且须歌舞宽离忧。

    “有人在唱歌!”酱油摸摸头。

    “唱什么呢?唱得老子压力很大……”比较有文化的庆寿听懂了“歌舞”几个字。

    “胆敢在我的地盘上耍,我亲自去看看!”轩辕山东七寨的山大王郝状状闻言跳了起来。只见她手里还抓着一块没来得及吃的西瓜,顺着声音摸进了树林里。

    “老大亲自去抓人了?”酱油瞪眼。

    庆寿严肃地点头:“最近天气太热,山寨的生意很清淡啊。老大正想搞点儿才艺表演招徕客人,这林子里的家伙说不定会被抓回来。”

    炎夏的热气仿佛把大树的汗都蒸出来了一样,树木青草的味道格外浓郁。只见一个黑乎乎的影子伫在半旧的夕阳光里,面容也是黑乎乎而且模糊的,长头发垂到脚下——是人是鬼?这是郝状状的第一反应。

    那个东西慢慢的转过身,朝郝状状走来。四周没了歌声,一下子安静下来,枯叶被脚步踩着,沙沙作响,像要蚕食最后的夕照。就在郝状状用汗湿的手按住腰间长棍时,它突然说话了:“你带了西瓜?”

    “……”

    “我说,你带了西瓜?”

    郝状状低头一看,手里果然还有一块西瓜,嘴角抽搐了两下:“带了。”

    “我已经快十年没吃过西瓜了。”那个家伙,哦,不,吃西瓜的老兄盘膝坐下来,长头发枯槁地散在地上,将一只倒霉的蚱蜢绊了个跟头。

    郝状状警惕地打量对方,只见他的衣服原来并不是全黑的,而是有灰、深灰、浅黑、深黑等层次丰富的颜色——这种颜色染布坊里染不出来,只有一种可能是……脏的。从脖子往上看,黑乎乎的模糊面容也是很久没洗的效果,面上的污垢太多,甚至很难看出年龄。

    “你很久……没洗澡了吧?”郝状状终于忍不住问。

    “快十年了。”

    “……”

    “我也想洗,可是没有水啊。”说话间,西瓜已经进了对方的肚子。

    在他身后不远,一条清澈的河流正奔向渐沉的夜色。

    郝状状对这种睁着眼睛说瞎话的行为很是愤慨:“几丈外不就有条河吗?难不成你看不见?”

    “我看见了。”对方慢条斯理地把西瓜啃完,“可河里的水,我要用来喝的——洗了澡,就是喝洗澡水,姑娘,你会喝洗澡水吗?”

    郝状状张大了几次嘴又合拢,终于忍不住问:“你是什么人?”

    “我啊——”对方拖长了声音,很有几分读书人斯文的腔调,略微沙哑的声音也算好听:“我年轻的时候,也算是有点儿名气的人物,后来我认识了一个女子,就退出江湖了。”

    郝状状眨眨眼睛,这想必是个香艳的故事。

    “我们情投意合,我就娶了她做妻子,带着她到小镇去隐居。有天夜里,我正在睡觉,听到隔壁房间传来动静。我披了衣服去看,发现我的妻子在打杂的小长工的怀里,两个人都衣冠不整。我一怒之下抄起一根棍子,将小长工打得头破血流。第二天,这件事整个小镇都传遍了,第三天,那个小长工死了。”

    “是你打死了他?”郝状状听得心惊肉跳。

    对方摇头:“仵作来检查时,说那一棍子虽然重,但离致命还差得远,他的真正死因却是被人下毒。自从出事之后,小长工就没敢出门,下毒的一定也是我家里的人,所以看来看去我的嫌疑最大,县令老爷是个疾恶如仇的人,几经查证后认定就是我杀了人,判了我死罪。”

    “原来……你是逃狱的死囚犯?”

    对方低头露出自己的颈脖后面:“我本来被执行了死刑,但那个行刑的侩子手胆子小,一刀竟然没有砍死我。”

    郝状状越听越觉得哪里不对,再次仔细看对方的脖子后面——脊背后顿时出了一身冷汗,只见对方抹了抹嘴,似乎吃得很满足。

    “你确定,那一刀没有砍死你吗?”郝状状颤抖着问。

    林子里的夜风更凉,透浸衣衫,对方好像听到了什么奇怪的事,摸着自己后颈的大洞,困惑地眨了眨眼睛。

    郝大王冷汗流了一背:“你,你脖子后面有个大洞!”

    “那不是大洞,是胎记。”对方把脖子伸过来。

    借着微弱的残阳,郝状状这才看清,那的确是一块拳头大的黑色胎记,看上去就像洞一样。

    被一惊一吓一唬,郝大王几乎有夺路而逃的冲动。

    “我来轩辕山东七寨找份活儿干,你能领我去见郝大王吗?”对方很诚恳地说。那张脸上的污垢层层严防死守,愣是看不出容貌,可他嘴里说出的话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刚才忘了说……我的名字叫作单温文。”

    郝状状掏掏耳朵,以为自己听错了:“叫什么?”

    “单温文。”

    微生世家的六护院之首,人称“温文尔雅杀了你还一笑而过”的单温文,十年前可是一个传奇人物。

    “冒充可是要吃棍子的!”郝状状哼了一声,初步鉴定对方有臆想症,抽出棍来抵住他的头:“给老子站起来。”对方站了起来,本来只是很随便地一站,但他仿佛忘了还有人用棍子顶着他的头,于是,他的头很不幸……将胳膊粗的棍子顶断了。

    他无辜地看着地上的断棍子,认真地说:“我真的是单温文,我想在山寨里扮我自己,求口饭吃。”

    “……”

    二、琉璃灯

    等单温文把自己洗了几遍,露出一张终于能看清五官的脸来,郝状状前前后后看了他几圈,激动地拿着画像终于确定——真人不露相,露相非真人啊!

    “兄弟,误会,刚才纯属误会!”郝大王激动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如果他早点儿把脸洗了,来山寨里应聘,怎么会有刚才顶断棍子的误会呢?哪怕就算他是假的,也比真的还像!

    “哦。”单温文好脾气地擦了擦脸上的水。

    “姓名,籍贯,年龄,外号,昵称,三围,必杀技。”郝状状掏出本子。

    对方沉吟:“我叫单温文,河南信阳人,今年三十有三,江湖人称‘温文刀’,三围……没有量过,昵称没有,必杀技原来是温文刀,后来刀丢了。”

    “三十三的大叔,老是老了点儿。”郝状状一边拿了尺子量他的三围,一边捶捶他修长结实的手臂:“好在身材还没走形,嗯嗯。”

    “昵称还没有啊……就叫——啊,死蚊子!”郝大王一拍自己胳膊,一只英勇吸血的蚊子壮烈殉寨,她在百忙之中抬起头来:“你,就叫蚊子了!”

    单温文点点头。

    “你属兔的啊?”郝状状看他这么好说话,随口问道。

    “我属虎。”单温文认真回答。

    郝状状摸着下巴似乎想到了一个词,好像叫……扮猪吃老虎?

    “哈……不管你属什么,加入了东七寨,就是我郝大王的人了!”郝状状很义气地搂过比她高半个头的新兄弟:“来,先介绍你和寨子里的兄弟们认识!”

    天黑时不用打劫,乘乘凉也很惬意。

    “兄弟们!来了新伙计!”郝状状一声吆喝,将晾在外面乘凉的山贼们聚过来,“这个是新来的蚊子,单温文!”

    “微生世家六护院里最娘的那个啊!”

    “哪里娘了?”郝状状一记栗子过去。

    “一副婆婆妈妈温温吞吞的样子啊!”

    “你摆明了是嫉妒人家高大威武!”

    “……”

    就在山贼们七嘴八舌议论之际,不知是谁说了一句:“单温文有刀的啊!老大还没给你配刀!”

    山贼们都起哄,只见单温文摇摇头:“我洗手退出江湖后,就不用刀,改用灯了。”

    山贼们不禁无限佩服他的敬业精神,这还没开张哪,就开始用“我”了;当然,他们更好奇的是后面半句——

    “灯怎么做武器?”

    “有灯就有光……光,一向是最有力的武器。”单温文慢条斯理地说着,从怀里摸出一盏琉璃灯,温暖的一小簇光,打碎了铁一般沉寂的黑暗。

    “啊——”

    “这灯不用火折子就可以点,太神奇了!”

    单温文很认真地说:“用火折子要烧油,油价太贵,用点儿内力便宜节省不少。”

    “……”

    “以前我也是用刀的,我年轻的时候,最喜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坚信要用刀剑来匡扶正义、扫清一切恶势力。”单温文捉着头上的虱子,“可是江湖道义是个很奇怪的东西,它总是在有些地方存在,而另一些地方不存在,在有些时候存在,在另一些时候不存在,在有些人身上存在,另一些人身上不存在……”

    一只虱子掉了下来。

    “而不平、不公,就像这虱子,总是捉不干净。”他接着说。

    “把头发剃光当和尚就干净了。”郝状状建议。

    “……”

    “其实,”单温文揉了揉刚洗的头发,“武功再高,扬言管尽天下不平事的侠士,也只能管自己身边的几件而已;刀剑再多,可以填满几间屋子,却没办法把天下都填满。我满腹积愤、郁郁不得解的时候,有天起床突然发现——早上太阳一出来,天地全被光填满了,溪水、花坛、窗棂、云彩,全都满了……被光填满的。”

    “有盏灯,不怕黑,也蛮好!”山贼们听不懂他文绉绉的说话,直率道,“黑灯瞎火的可真恐怖!自己拖着一道长长的影子……”

    这阴森森的话让众人打了个寒噤。

    “没有光,又怎么会有影子呢?”单温文却笑了,“恐惧的影子,是和内心的希望一起诞生的,没有希望就不会落空,没有期盼就不会害怕未知。人惧怕看不清的暗处……但忧虑和恐惧的影子,倒会让希望和梦更加立体。”

    月光绣在单温文的衣衫上,黑乎乎脏兮兮的,但揉到他眼底,却成了微笑:“人心也处处铺着柴薪,即使有时被阴湿,但只要有火和光,就能点燃。所以,我给自己弄了一盏灯……”他说话间“啊”了一声,指着地上:“虱子的数量还不少,可以做成菜吃。”

    “虱子怎么吃啊?”

    “红烧清蒸油炸都不错,最好还是放在稀饭里煮。”

    “……”

    “哈哈!”

    山上的夜是清爽的,人的心情也是舒爽的,这个长相很普通、满口大道理、文绉绉得有点儿书呆气的新伙计,很快融入了群众。

    “还有几个兄弟没来乘凉吧?把他们都给老子叫出来,和新伙计打个照面!”郝状状一声令下,庆寿和酱油两个跟班立刻去叫人。

    不一会儿,人就回来了,后面还跟着刚才在屋子里没出来的雷鞭炮等几个人。

    “只剩一个毛有才了,他的门已经闩上了,拍门他也不应!”酱油不高兴地说。

    “老子亲自去叫!”郝状状一跃而起,转眼几个人跟随着到了毛有才的草屋前。

    门从里面被闩住了,窗子也都关得严严实实,模模糊糊透出些光。郝状状拍了几下:“老毛!出来吃狗肉了!”

    毛有才最喜欢吃狗肉,平时寨子里如果炖狗肉,他一定冲锋陷阵在最前面,多多益善的要肉汤,连汁也不剩。只要听到有狗肉,哪怕在寒冬腊月睡在被窝里,也会咕噜一声爬起来,连鞋也可以不穿的。

    可这次,郝状状拍了几声,里面却一点儿回应也没有。

    “这么早就睡死了?”酱油想捅破窗户看看里面,却发现窗纸格外厚,糊了整整三层,像茧子似的结实,用手指根本捅不动。

    他掏出随身的小刀子来,往窗户纸捅去,这才将窗纸捅出个小洞。

    酱油颤抖着趴在窗户上往里一看,顿时脸色惨白,如临大敌,差点儿没瘫倒在地!

    “毛有才……他自……自杀了!”

    等门被撞开,只见屋内一只凳子翻倒在地,毛有才高高吊在一根粗麻绳上,双脚悬空,身上穿得整整齐齐,早已气息全无。

    庆寿和酱油立刻去解绳子,可惜绳子太高,他们只能把凳子扶正,一个人抽刀把绳子劈断,另一个人爬上凳子抱住毛有才。

    终于,毛有才被平放在了地上。他颈前一圈勒痕,脖子后面没有任何痕迹,身上也看不到伤痕,显然并没有经过打斗,是窒息致死的。

    “毛有才怎么会想不开自杀呢?”钱多小心翼翼地问,“今天吃过晚饭,他还找我借了醋,说要吃饺子。”

    “他找你借醋?”郝状状回过头来。

    “是啊,他说厨子老是只放一点儿盐,嘴里能淡出鸟来,他要自己包饺子吃。”

    准备离开这个世界的人,会兴致勃勃地包饺子吃吗?

    “这根绳子……”突然,单温文捡起那根原本套在毛有才脖子上的绳子,眉毛稍稍皱了一下,“打的是活结啊。”

    山贼们都没明白他的意思。

    郝状状也怔了一下,突然把绳子抢过来:“真的是活结!”

    单温文见很多人还没有明白,耐心地解释:“真的厌世的人,一般会把绳子打成死结,这样就不会死到一半……绳子松掉。”

    死到一半发现道具出了问题,就好比睡觉睡到一半,被人告诉“刚睡的不算,起来重睡”,很少有求死的人还这么有幽默感的。

    “而勒人的时候,一般是打活结的。”单温文慢吞吞地继续说,“这样才可以越勒越紧。”

    就在众人身上起鸡皮疙瘩,不,是脖子上起鸡皮疙瘩时,单温文抬头看了看横梁上空荡荡的绳子,突然说:“这绳子好粗啊。”

    他一说,众人才注意到,刚才吊着毛有才的那根绳子比指头还粗,是几股绳拧成的。用来伪装自杀,实在显得太粗太不寻常了。凶手为什么又要用这么粗的绳子呢?

    郝状状把绳子“啪”地扔到地上:“刚才没有去乘凉的,都站出来!”山贼们人数虽然多,但乘凉的也多。这么热的夏夜,大多数都是没老婆的光棍,没多少人会把自己闷在热乎乎的草屋里。在外面乘凉就根本没有作案时间,而且庆寿和酱油才一间间排查过,没有乘凉的,就那么三两个人。

    几个人有些犹疑地站了出来,刚才说话的钱多,还有山寨里脾气最火爆的雷鞭炮——因为长得很像杀手“鬼哭王”,体型也健硕力大无穷,山寨里很多小贼都怕他。

    这时,人群里不知是谁说了一句:“二呆,你躲着干吗?”

    二呆瘦瘦小小的,原来叫什么名字也没人记得了。因为他山寨的对象是落魄谷的谢二郎,人又有点儿“二”,就得了“二呆”这个外号。此刻,只见他神色有些慌乱:“还……还有我。”

    “刚才你怎么不站出来?”郝状状狐疑地瞪着他。

    “我……”二呆头上明显冒出了汗:“我刚自己剪了个难看的头,怕你们笑话……”

    山贼们原来还没有注意他的头发,这时候纷纷看去,才发现那发型并不是很难看,而是非常惨绝人寰地难看!哪怕是狗啃的,也啃不出这么抽象派的风格来。

    “你们几个没有去乘凉又在屋子里干什么?”

    钱多哭丧着脸:“我打算今天早点儿睡,明天赶早去西寨买臭豆腐。”雷鞭炮满脸横肉凶神恶煞:“我懒得乘凉,准备睡觉了。”他说这话时,郝状状注意到他身上穿得整整齐齐,衣衫上还有几坨鸡粪,不禁拧起眉毛。睡觉怎么穿得这么整齐?

    旁边的钱多也说准备睡觉,相比之下就自然得多,已经穿上了烂睡衣,而且面带惺忪睡意,头发也乱乱的。

    “我记得,门是从里面闩住的,窗户也是从里面关严的。”单温文的一句话,又把大家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来,“如果毛有才是被勒死的,那凶手是怎么逃出去,又是怎么从里面把门窗锁上的?”

    庆寿等几个山贼立刻去检查门窗,刚才他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门撞开,门背面的木闩正是那时被撞断的,门闩裂口还是新的,不可能伪作。而窗户上,除了酱油刚用小刀捅出的一个洞之外,更是完好无损。简而言之,现场是一间完全密闭的屋子。

    “莫非这屋子底下有机关地洞?”不知是谁说了一句。

    山贼们一阵敲打查勘,可屋子里的墙壁、土地都结结实实,根本没有什么机关。

    “……真是鬼?”酱油白着脸问。

    “你个大头!”郝状状敲了他一记栗子。心里却也没有底——门窗都从里面锁死了,难道凶手能蒸发不成?

    慢着,蒸发——

    “屋顶!凶手是从屋顶逃出去的!”郝状状突然说。

    众人都觉得眼前一亮,是啊,怎么没想到屋顶呢?把屋顶的瓦片稻草掀开,就可以逃走了!

    几个人爬上去检查,却发现毛有才这屋子竟和其他山贼的不同!屋顶的瓦和草都捆在了一起,做成了一张大席子般。如果谁想从顶上出去,非得是个气力盖世的大力士,把整张屋顶都掀起来才行——还要保证掀起来之后能还原,不打碎一片瓦。

    而现在,屋顶上显然根本没有人动过的痕迹。

    “你们有没有发现,这间屋子有点儿奇怪。”单温文慢吞吞地说,灯烛烧完了,屋子顿时陷入完全的黑暗中。他低磁的语调在黑夜里让人有点儿害怕:“不管门、窗,还是屋顶,都封得格外严实,好像毛有才真的想把自己闷在屋子里吊死一样。”

    胆子小些的山贼已经打哆嗦了。酱油艰难地咽下一口口水:“我们……还,还是先出去吧。”

    在众人急急忙忙离开时,钱多突然凑到郝状状身边,压低声音道:“老大,我知道一件事……”

    他把郝状状拉到人少的角落里,警惕地左右看了看,才说:“毛有才这几天经常找我打牌,有次他输了牌,跟我说了件事……”

    钱多似乎有点儿紧张,接着说:“就是半个月前,他说雷鞭炮要砍了他——我问他怎么回事,他说有天打了条小狗做狗肉汤,还没吃进嘴里,雷鞭炮突然闯进门来,抄着刀就来要砍他——原来那狗是雷鞭炮养的!雷鞭炮这人很奇怪,长得跟铁塔似的壮实,却像个娘们似的养宠物,还宝贝得不得了,当场把毛有才往死里揍,还撂下话来——杀狗偿命,一命抵一命!毛有才被打得招架不住,痛哭流涕只差没磕头认罪了,屁滚尿流地把狗肉埋了,还专程去买了一窝小鸡赔给他。

    “后来毛有才夜晚都不敢一个人,常来找我打牌压惊。估计窗子和屋顶就是那时候加固的。”钱多接着说,“不过,不知道为什么,这三四天他没有再来找我打牌了。我看毛有才被杀,八成和雷鞭炮脱不了干系!”

    “什么?你们说是我干的?”雷鞭炮的草屋里,面对前来问话的郝状状,雷鞭炮怒气冲冲,“我当时虽然气得想宰了毛有才偿命,但过了气头也就过了,我这个人从来不记隔夜仇!况且那姓毛的还赔了鸡给我,也算他明白事理,我犯不着真为一只狗去做这等事。”

    乱糟糟的草屋里,桌上摆着一碟花生,空中残留着酒气。

    见郝状状沉吟不语,雷鞭炮凶恶道:“是钱多那厮在告我的阴状吧?要我说,他才是凶手。他天天和毛有才打牌,牌桌上最容易闹得不欢而散!说不定毛有才欠了他的银子还不起,他就害了他泄愤……”

    “你刚才真的准备睡觉?衣服上怎么沾了鸡粪?你刚才到底干过什么?”郝状状问。

    雷鞭炮下意识地想把衣衫上的鸡粪遮住:“我……我去喂鸡了,夜里太热,我给鸡笼里添了点儿水。”

    这时,只见二呆从门外探了个头进来,看到郝状状也在,立刻将头又缩了回去,小声说:“雷鞭炮……你的鸡跑出来了一只。”

    鸡窝里放着新添的水碗,一只绒黄色的小鸡不知怎么跑出了笼子,雷鞭炮大步走到屋门口,一把抓住小鸡扔进笼子里。

    鸡群传来一阵“叽叽”的叫声,十几只绒黄色的小鸡向笼子边沿扑腾。

    “这天太闷热,要下雨,鸡也烦躁不安呢……”二呆一边低低地说着,一边回自己屋里去了。

    雨果然下了一夜。

    三、蜗牛宴

    天亮时,山雨又绵又密,毯子似的裹着山峰,温柔得结结实实。

    “老大,林公子来了!”

    郝状状立刻跳起来,只见来者没有打伞,细雨濡湿了鬓角,蓝衫上洇了几处水渍,连眼里的微笑也像被打湿了。

    “状状,这个月的雨水会特别多,如果下起了连日的暴雨,得防备走山[1] ”林玄筝是山寨里最有学问的人,他将一幅地图铺开,指着其中几个地方:“五明峰、池盐洞、蓬莱洞这几处地方,是最危险的。如果下了暴雨,一定让兄弟们不要走这几条路。”

    “林公子,您不仅知道那么多江湖大事,连老天爷的事也知道!我感到压力很大……”庆寿在一旁拍马屁。

    拍完马屁他接着擦嘴……哦,不,插嘴道:“蓬莱洞是没人敢去的,前年我夜里路过洞口,差点儿被一只毛茸茸的大手抓进去,可把我吓死了!这两年,如果不是急着赶路,我连走路都不会走那边!”

    郝状状也皱了皱眉头。

    轩辕山里人都知道,蓬莱洞是一个绝不能进去的地方。自从十年前一个叫罗四的进了洞里没再出来,从那以后,这洞就常传出奇怪的声音,十多年来,想进去一探究竟的人都神秘地失踪了。

    虽然山贼们都是把脑袋挂在裤腰带上打劫、不怕掉脑袋的人物,但他们却怕这个洞。

    “什么毛茸茸的手?你别是在梦游!”郝状状一脚踹在他的屁股上,回头问林玄筝:“蓬莱洞那边没有人敢去的。至于五明峰、池盐洞……这几处地方山势都很平缓呀,为什么反而危险?”

    “陡峭的山坡上,雨水冲刷而过的速度快,但不容易滞留,泥土只湿在表面,反而相对安全;而较长的雨天会让平缓的山路积下大量雨水,土质会变得酥松,暴雨一来,就不堪一击了。”

    郝状状佩服地点头,又想了想:“就是说这段时间都会下雨了?”

    “可能性很大。”林玄筝说话一向留有余地,这个可能性很大,已经是难得的肯定了。

    “我会嘱咐兄弟们小心的。”郝状状拉了他坐下,“告诉你个消息,寨子里招到了一个真大神,活的!”

    不等林玄筝说话,她得意地眨眨眼:“就是微生世家的六大护法之首,单温文!”

    林玄筝的神色微微一顿:“你确定?”

    “他开始说自己是,我也不信。但是我对照着你给我的画像看,世界上哪里会有长得这么像的人?就算他是假的,也比真的还像!”郝状状摸着下巴:“要不我把他叫进来,让你鉴定鉴定?”

    林玄筝眼底似乎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低声咳道:“先不见了。”

    这时,只见酱油冲了进来,用力甩掉一身的雨水:“老大,那件事……”他话音未落,已被郝状状热情地搂住肩膀:“那坛酱菜我说就是老鼠偷吃了嘛!没错吧?哈哈。”

    酱油一眼瞥见林玄筝也在,立刻答道:“是,是,就是老鼠偷吃的!”小窗半开,雨景倒映在林玄筝清明如夜的瞳子里,也有了些朦胧征询的意思。但郝状状不准备说,他也不追问:“娃娃还在屋里,我不能离开太久,先告辞了。”

    林玄筝是山寨里的贵人,所有江湖名人的画像都是他画出来的,平时他一人住在山腰,带着个不足岁的小娃娃,难得来山顶一次。此刻见他起身告辞,换了往常郝状状是一万个不情愿的,但这次却求之不得。

    “走山之事,切莫忘记。”林玄筝临走时叮嘱道。

    “放心,放心!”郝状状一心记挂此案的新线索,把人送到门口,叫了几个小喽啰护送他下山。她自己赶紧关上门,朝酱油问道:“什么新线索?快说!”

    “林公子一向聪明,刚才为什么不告诉他,让他也分析一下这个奇怪的命案?”

    郝状状瞪了他一眼:“林公子身体不好,别什么事都让他劳神,老子自己会解决!”

    酱油神秘兮兮地说:“有人说,三四天前的早晨起来,看到毛有才的屋前有一摊血迹,看上去恐怖极了。过了一会儿毛有才出来了,立刻慌张地去打扫,脸色很苍白。”

    血迹?四天前——

    钱多说的情形里,也是三四天来,毛有才没有找他打牌了。

    “还有,几个兄弟说半个月前看到毛有才英雄救美,哦不,救了二呆。”

    “什么事情?”

    “还不是因为女人!”酱油连连感叹,“事情是这样的……二呆和隔壁山寨的凤姐约会呢,恰好雷鞭炮路过,得意洋洋说了句:‘小子,你的女人没我的秀秀漂亮!’秀秀啊,正是和雷鞭炮一起溜达的狗。平时山寨里没人敢惹雷鞭炮,二呆也不知哪来的胆子,竟然红着脖子顶了:‘说什么呢你!往前推三百年,往后推三百年,总共六百年之内不会有第二个人超过我家凤姐……’”

    郝状状将一口水喷了出来:“没错,没错!凤姐确实长得无法超越!那宽阔的额头比猩猩还忧郁——”

    “嗯嗯。”酱油尽职尽责地继续说:“雷鞭炮仰天大笑‘老子想自插双目’,一把揪起二呆的衣领就要狂揍!凤姐一声尖叫,而这时毛有才来了——”

    “怎么?”郝状状瞪大眼。

    “毛有才一个大跨步赶到凤姐身边……果断推开她,深情抚摸秀秀凌乱的狗毛,说‘你最迷人’!”

    “噗——”

    雷鞭炮爱狗如命,毛有才也爱狗如命——狗后面加一个“肉”字而已。据说秀秀是一只被养得很肥的狗,想来那油光水滑的模样对毛有才充满吸引力,所以,他的表白也可以说完全出自真心。

    酱油边说边模仿当时的动作:“雷鞭炮见到有人如此真诚识货,心中肯定是大喜啊,一高兴就饶了二呆。”

    说实话,毛有才是个很有才的人。

    他有很多点子,也很喜欢给人帮忙。比如新人酱油刚来的时候,后院没有独立茅厕,很不方便,他就亲自教了酱油如何在不同情况下利用不同手段偷偷占用隔壁庆寿的茅厕,让庆寿感到压力很大。还有一阵,寨子里流行养八哥,那些会说话的八哥很有趣,但有时一个不留神就飞走了……唯独毛有才那只逃亡了五次,竟然都被人逮住送了回来,而且做好事的都是女性。原来,毛有才教他的八哥说的话是:“唉,长得这么帅,没赶上英年早婚。”大龄剩女们便按照八哥脚上缠的地址,心向往之地来了……

    就是这样一个有才的毛有才,竟然被人杀了。

    “既然毛有才见过雷鞭炮的狗秀秀,怎么会一不小心吃掉秀秀的?”旁边的庆寿忍不住问。

    酱油瞪大眼:“毛有才吃掉的,当然不是秀秀!”

    “啊?”

    “据我的深度调查——”酱油严肃道,“上个月秀秀就和邻山头的大狗私奔了!悲恸欲绝的雷鞭炮很是低落了一阵,终于化悲愤为养狗,又养了一只狗,叫跳跳。这次是公的。

    “而那位把二呆迷得神魂颠倒,疑似比秀秀漂亮的凤姐,也和来山里采药的一个郎中看对了眼儿,两个人投奔无限宽广的新天地去了。女性都走了,故事里只剩下了男性……这世界阴阳不平衡,就会出事儿——”

    酱油无限感慨:“二呆失了恋,却没有忘记义薄云天的毛有才,为了报恩,他给毛有才提供了一条抓狗的线索……你们没有猜错,这只狗就是刚被喂养几天,还不熟悉环境的新狗跳跳。二呆是个二愣子,毛有才虽然聪明一世,却糊涂一时,没有及时跟进雷鞭炮养狗的最新动态,一不小心逮住了英俊潇洒的跳跳,煮来吃了。”

    “接下来的事你们也都知道了,雷鞭炮把毛有才抽得半死,扬言要砍了他,毛有才吓得屁滚尿流,带着一窝小鸡请罪……”

    “他为什么陪一窝鸡,不赔一只狗?”庆寿不解地问。

    “我想,”郝状状严肃地回答,“因为雷鞭炮是个很念旧的人,不会只见新狗笑,不见旧狗哭,所以毛有才的做法很聪明,他是为了不让雷鞭炮触狗伤情。”

    “伤什么情?下雨天很多蜗牛呢。”突然,一个声音从门外传来,磁沙沙的很好听。

    只见单温文拎着一个湿漉漉的大袋子进来了:“你们吃不吃蜗牛?”

    “啥?”众人愕然。

    “美味的蜗牛,连鸡鸭也喜欢吃的。”单温文喜滋滋地将袋子放到地上,好几十只缩着头的倒霉蜗牛在里面叮当作响。

    “我做流浪汉的时候,研究过十几种蜗牛的烹饪方法。”单温文很认真地说,“大王,让我为你一展厨艺?”

    庆寿凑过来拎起一只,滑腻腻的壳,壳里掉出来一颗黑色的屎。

    “……”郝状状嘴角抽搐。

    “清蒸原味最佳,红烧口感最醇,油焖蜗牛最入味。”单温文如数家珍,“哦,还有……煎炸烧烤成蜗牛串,风味最独特。大王,你吃哪种?”

    四、蓬莱洞

    没用多久,大伙儿就得出了结论——这个满口之乎者也的单温文,实在比山贼还山寨。

    他说话文绉绉的,但不爱干净不洗澡,和“气质”两个字没有半点儿关系,最绝的是,他有不挑食的优点——蜗牛蚯蚓屎壳郎无一不爱,而且深谙各种烹饪方法,让大家不得不膜拜他倜傥的口味。

    “今天蚊子请我吃饭,差点儿没吓死我!”酱油摸着胸口心有余悸。

    “吃什么?”庆寿伸过头来。

    “吃屎……”酱油慢吞吞把话补完,“壳郎。”

    “……”

    庆寿同情地缩缩头,刚才还晴空万里,这会儿就暴雨倾盆了,他瞧了一眼树枝乱舞的窗外,问刚进门的郝状状:“这暴雨真是说来就来!老大,上次林公子说的走山的事,我们是不是得当心?”

    “要的!提醒兄弟们不要走五明峰、池盐洞、蓬莱洞那边!”郝状状立刻吩咐。

    这几天,为了不“打到草让蛇跑了”,郝老大没有把几个嫌疑人叫来问话,却在暗中观察他们。

    二呆实在是“二”,说话办事不靠谱,叫他去买酱油他会买成醋,还弄丢了伞,但他有天晚上到毛有才停尸的堂屋去坐了很久……钱多这几日总是闭门不出,像是在躲着雷鞭炮。最可疑的还是雷鞭炮,天黑了就把门窗都关严,不知道在里面干什么,也不像以前那样飞扬跋扈了,成天只和他的鸡群为伍。

    这三个人若论起武功,最逊的是二呆,钱多的轻功马马虎虎,雷鞭炮武功最高、力气最大。

    “不好了!不少兄弟和雷鞭炮在蓬莱洞那边打起来了!”不三、不四全身湿透冲进来禀报。

    “怎么回事?”郝状状骤然回头。

    “雷鞭炮胖揍过毛有才,还说要砍毛有才的事,不知道怎么传开了!钱多于是纠集了一群平时被雷鞭炮欺压得最惨的山贼,说要给毛有才报仇!”

    郝状状一拍桌子:“丫的!谁把消息传出去的?”

    酱油哆嗦道:“我,我只和二呆说过……他答应我保密的。”

    “马上跟老子去!”郝状状带了人立刻出发。

    山腰蓬莱洞附近,几十个山贼正和雷鞭炮轰轰烈烈搞斗殴……之前的骂阵。

    “你说过要杀毛有才?”

    “为一只狗,你就要这么做!”

    “现在差的只是证据而已!你最好给大伙儿一个交代!”

    雷鞭炮在山寨里的人缘最差,人如其名,不,人比其名更酷,鞭炮是一点儿就燃,他是不用点也会自己燃,长相凶,脾气暴,不知道揍过、欺压过多少山贼。今天他赶着鸡群到山腰觅食,被几十个人堵住逼到了蓬莱洞附近,一场暴雨突如其来,大伙儿的身上全湿了,鸡群也湿透了。

    身后就是蓬莱洞,雷鞭炮已经没有了退路。

    “连‘杀狗偿命’的话也能说出来,你到底是不是人啊?”钱多指着雷鞭炮的鼻子骂道。

    换作以前,估计一个雷老拳早就招呼上去了。但自从毛有才出事之后,雷鞭炮的气焰被压下了不少,他只是板着脸凶狠道:“人的命是命,狗的命就不是命?山上的野狗野猪任你打,但是我养的东西,谁动了一根汗毛,我就找谁算账!”

    奇怪的是,雷鞭炮虽然一个朋友也没有,但那些狗啊鸡鸭啊,却和他很处得来。

    “呸!”不知是谁一口唾沫远程发射,吐在了雷鞭炮脸上。

    雷鞭炮伸手往脸上一摸,赤红了眼大吼:“谁吐老子?”

    山贼们在雷鞭炮强大的气场下,过了很久的愧对爹娘祖宗的压抑生活,逮到一个反攻的机会谁不想翻身?

    “我们要像毛有才一样任你宰吗?”人群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句极有煽动性的话,不明真相的群众沸腾了!

    “打!”

    “揍他!”

    “……”

    一时鸡飞狗跳,雷鞭炮和十几个山贼扭打在一起。壮如牛的雷鞭炮一身的功夫是实打实的,这么多人都未必占得了便宜,几个山贼被打得鼻青脸肿摔倒在一边,脸上沾满了泥水,狼狈不堪。

    扭打之中,钱多突然抓起一只逃窜的小鸡,朝山下扔去。

    原本占着优势的雷鞭炮脸色大变,只听山谷里传来一声“叽”的惨叫便再没有了声音。

    一个山贼趁雷鞭炮暴怒失神的瞬间,一拳招呼了过来,打在了他的鼻子上,鲜血顿时流了出来。

    其他山贼一拥而上,有的打雷鞭炮,有的抓起小鸡往山下赶。

    一人失道,鸡犬升天……升天了的小鸡们哭了。雷鞭炮大吼大叫地护着他的鸡群,可是双拳难敌四手,转眼死的鸡越来越多。

    雷鞭炮的怒吼渐渐化成了喉咙里的哽咽,突然,他大叫一声,眼泪涌了出来:“混账!该死的,要怎么样冲着老子来!别赶老子的鸡……”大雨冲着他满是鼻血的脸,说不出的绝望。

    原本飞扬跋扈的雷鞭炮,在汹涌的大雨里成了一个可怜人。

    雨势更急,泥沙俱下,大树倒塌在山间,盘曲的根断裂露出来,像一条条枯瘦的手臂。

    拳脚混战间,众人突然听到头顶传来一阵轰隆隆的声音。

    灭顶而贴近的雷声,由远而近。

    山贼们停住了混战,正惊疑不定时,只听有人大叫:“不好了!走山了!”

    众人纷纷逃命,雷鞭炮却把仅剩的几只瑟瑟发抖的小鸡捉在怀里,眼看沙土已经冲了下来,一只绒黄色的小鸡却吓得扑腾着跳了出来,落在几步外的岩石上!

    “雷鞭炮,快走!”刚才还在揍人的山贼喊出声来。

    雷鞭炮置若罔闻,一个箭步冲上前把鸡抓了起来,就在这时,他头顶的泥沙突然坍塌!

    “雷鞭炮——”

    雨帘就是刀刃,割在人身上不见血的钝痛,浊黄的暴雨迅速汇流成河。

    大多数山贼已经逃到了两侧,胆子大些的回过头来,只见一棵两个人合抱的大树还未被石沙冲走,雷鞭炮就死死抱着那棵大树。

    泥水已经没过了膝盖,不远处传来淌水的声音,原来是郝状状带人冲来了,她大喊:“都朝两侧走!”

    山贼们纷纷逃命,郝状状冲上前去,大树两侧都还奔流着暴雨沙流,只有中间那块石岩暂时幸存了下来,但大树已摇摇欲坠,人根本无法靠近。树下有个一尺见宽的山洞,深黑不见底,正是蓬莱洞。

    雨水飞溅,单温文大步赶了过来,喝道:“去山洞里!”

    几只小鸡还在拼命地叫,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泪水流了满脸,雷鞭炮抹了一把脸,惊恐被雨水冲过之后更加清晰:“那个洞……不能进去……”

    郝状状怔了一下,没错,现在树很快就会被冲走,唯一的生机就是跳进身侧的山洞里。但那个蓬莱洞——

    “那个洞绝不能进去!没有人进去了还能活着回来!”庆寿和酱油在远处大喊。

    郝状状还未发话,已被单温文一把推开!这动作的力气如此之大,双臂似铁强硬,哪里还是属兔的那个温文大叔?

    “反了你!”郝状状大怒,只见单温文满脸煞气,雨水打湿了全身,容色却冷峻没有任何商榷的余地。

    不等郝状状回过神来,单温文一把抢过她身上的棍子,以棍为支点敲向沙流,而他的人竟然在暴雨中仿佛一只鹰般飞跃而过!

    下一刻,所有人都看到——单温文将雷鞭炮推进了蓬莱洞中!

    接下来的几日,山寨里被一股阴雨的味道笼罩着。

    单温文和雷鞭炮果然没有回来。

    这次的走山并不算太严重,只有几个山贼受了轻伤。但进蓬莱洞的两个人恐怕永远不会回来了。不知道为什么,自从雷鞭炮出事之后,众人对他的痛恨被大雨冲淡了,蜿蜒流成了同情。

    这天,几个山贼围住放出消息的钱多,不高兴道:“是你冤枉雷鞭炮的!”

    “怎么能说我冤枉他,我说的都是实话!”

    “现在人都死了,当然死无对证,随你怎么说。”

    “我巴不得雷鞭炮没死,出来和我对质!”钱多也急了:“我要是有一句假话,让我比毛有才更惨!”

    二呆正好经过,连忙拉住几乎要打架的几个人:“别……别急,有话好好说。”

    在他拉人的动作中,酱油突然发现,他的羊皮手套上有些暗红的痕迹——像是血。

    “二呆,你手套上是不是沾过血?”

    “啊?”二呆愣了一下,低头看自己的手套,“我……我前段时间打山鸡不小心沾的。”说完就匆匆低头走了。

    细心的酱油没有漏过这个古怪的细节。

    他很快这个消息报告郝状状:“虽说二呆是个二愣子,但有时候也不傻……他不仅追女人的品位奇怪,喜欢凤姐,睡觉的习惯也很怪,常常像夜猫子一样白天睡觉,晚上出来活动。”

    “把二呆的羊皮手套弄过来我看看,老子要看看他手套上,”郝状状沉声道,“到底是山鸡血还是人血。

    手套摆在桌上,验查的歪嘴郎中用鼻子嗅了嗅,又拿银针试了,肯定地说:“人血。”

    屋内几个人对视一眼——二呆在说谎!

    此刻,大家回想起二呆的种种不合情理的举动,比如躲在人群里不肯出来想蒙混过关,在毛有才的灵堂里坐很久……

    “把二呆给我叫过来!”郝状状寒声道,“什么?逃走了?”

    二呆不知道是听到风声,还是在酱油前来要手套时就自知露出了马脚,竟然从山寨里逃走了!

    “屋里的细软也拿了,像是有过准备的。”酱油恨恨地一跺脚,“没想到这个二呆装疯卖傻,把我们都骗了!”

    “全力去追拿二呆!”郝状状一拍桌子。

    暴雨中山路难行,众人一连追了两天两夜,终于找到了线索——在五明峰附近看到了脚印。估计是这雨太大没法下山,二呆才先躲避着,找机会逃下山去。雨帘中,突然有人大喊:“二呆在那边!”

    果然,前方悬崖边上,二呆背后背着包袱正像猴子一般在攀行,庆寿举起弓箭:“我一箭射他的腿!”

    “慢着!”郝状状按住他的胳膊,“那里是悬崖。射了他的腿,只怕他就会掉下悬崖去——”

    “可是就怕错过了机会,我们就捉不到他了!”酱油着急跺脚。

    郝状状沉声:“不管怎么样也是一条人命。”

    “老大,他是三条人命的凶手,你还顾虑什么?”庆寿也急了。

    “捉拿二呆——”不知是谁喊道。雨中的人群顿时沸腾了,山贼们几乎全部支持立刻射箭。

    “不准射。”千钧一发的时刻,郝状状一声严厉的命令把人声喧哗压了下去,“现在路滑,他从悬崖逃走绝不敢快。钱多,你轻功最好,从右边下山堵住出口!酱油,你带人从左边下山……”

    众人领命而去,剩下的山贼突然发现有点儿不对劲——二呆并不是往山下去的,而是往山上逃的。郝状状和庆寿对视一眼:莫非他料到了山下的包围,想反身再回山顶躲避?

    剩下的山贼立刻形成包围圈,严阵以待“唰唰”抽出砍刀和棍子。

    “好你个二呆,还敢回来!”庆寿冲上去把二呆揍倒在地,手里的拳头也招呼了过去,二呆满脸惊惶正要说话,已经被庆寿一拳重重打在下巴上,昏了过去。

    凶手抓到了,追悼会终于在雨中隆重举行。

    山贼们都穿上了自己最脏的衣服——黑色,大伙儿站在三个小土丘前,一个葬着狗骨头,一个葬着山贼们从山下捡回来的小鸡,一个葬着蜗牛壳。

    三块墓碑森然屹立。一块书“热爱狗肉的智多星毛有才之墓”,另一块书“大力士雷鞭炮之墓”、最后一块书“口味倜傥的流浪汉和美食家单温文之墓”。不知道是谁先“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毛有才,你死得太冤!如果你黄泉地下有灵,知道我们已经抓住凶手,也能闭上眼了!”

    情绪是最会传染的,很快,不少参加过群殴的山贼眼眶都红了。凶手二呆被捆成粽子一般扔在墓碑前面,耷拉着脑袋昏迷不醒。

    “蚊子,你是个英雄,为了救人,连性命也赔了上去!”

    “雷鞭炮——”

    “单温文英雄——”

    “雷鞭炮……”

    “单温文!”

    在一片哭声和呼唤中,有人对天悲喊:“雷鞭炮……我对不起你……虽然你揍过我,但我也没想你走得这么早!”

    “没事儿,我不怪你……”一个声音慢悠悠传来。

    在鬼哭狼嚎声中,在茫茫的雨帘之中,大家集体怀念的雷鞭炮华丽丽地由远而近……像个满脸黄泥巴的鬼,铜铃眼里装着两泡眼屎和感动。

    众人惊悚抬头,胆子小的山贼差点儿没被吓死。

    郝状状走上前,捏了捏雷鞭炮的胳膊,愣了足足半炷香的工夫,回过头来对众人说:“……活的。”

    五、光影间

    单温文和雷鞭炮,两只都是活的。

    连雷鞭炮怀里的三只小鸡,只是饿瘦了一点儿儿,“叽叽”直叫也是活的。虽然两个人都狼狈不堪,衣衫残破,身上沾满黄泥巴,但仍然活生生地回来了。

    “他就是杀毛有才的凶手,卷了铺盖想逃走,被我们合力抓住了!”钱多几个人连忙踢了踢地上的二呆。

    “你们弄错了!”雷鞭炮冲过去扶住二呆,“他是去蓬莱洞找寻我们了!二呆,你醒醒啊!二呆!”

    众人愕然。

    被用力摇晃了几下,二呆慢慢清醒了过来,有点儿摸不着头脑:“……出什么事了?”

    “……”

    山贼们七手八脚将二呆身上的绳子解了下来。

    “这个二愣子不相信我们两个已经死了,跑到蓬莱洞旁边的蓬乱洞去蹲坑,听动静,把被子细软也带上了,真是傻人有傻运气,竟然让他等到了活着出来的我们。我的脚受了伤走不快,蚊子扶着我走。二呆为了赶回来给山寨的兄弟们报喜,顾不得大雨路滑、悬崖危险,先冲了回来!”

    众人愣了,原来是这样。

    自从二呆“逃走”之后,大家回忆起他,总觉得这也可疑、那也古怪。那时如果不是郝状状挡住,他们早已不分青红皂白射杀了二呆!

    “你的手套上明明是人血,你怎么说是鸡血?”

    “啊——”二呆苦恼地摸摸脑袋,突然恍然大悟,“我抓山鸡时被荆棘割破了手,所以手套上沾了血,我也不知道是鸡血还是人血了。”

    “你打山鸡做什么?”郝状状问。

    二呆低头看自己的手套,伤心地搓了搓:“上次……毛有才帮过我,所以我打了几只山鸡谢他。又怕他客套不收,我就趁天蒙蒙亮的时候把山鸡悄悄放在了他家门口。”

    “哎呀!那毛有才屋前的血迹难不成就是山鸡的?”酱油大叫,“这事你怎么不早说?”

    郝状状环顾四周:“谁偷了毛有才屋门口的山鸡?”

    这声厉喝后,山贼丁双腿哆嗦地站了出来:“是……是我。我那天起了个大早,看着几只肥山鸡嘴馋,见四下无人就拿走了,我虽然爱贪小便宜,但……但我真的没有害他!”

    雨越下越大,迷雾却越来越重。

    在众人呆站的时候,只听一个声音说:“……呃,能不能放我们进屋去?我想洗个澡,上个茅厕,吃顿饭。”

    原来是单温文摸着肚子在说话。

    相比于追查凶手而言,此刻这句话更让人产生共鸣——

    大雨被阻隔在了窗外,屋子里洋溢着久违的温暖。这世间,没有比活着更好的事了。

    “你们怎么出来的?”

    “蓬莱洞里都有些什么?”

    “洞里是不是有毛茸茸的东西……”

    山贼们七嘴八舌地围住雷鞭炮和单温文问。几十年来,他们是第二个进了蓬莱洞还能出来的人!

    “山洞里的死尸可多了,那个臭气啊!”雷鞭炮一边拼命灌着水一边胡吹海侃。

    “啊——”山贼们都倒吸一口凉气。

    “可是呢,什么神啊、怪的,全是胡扯!”死里逃生的雷鞭炮骤然有了种做英雄的感觉,不免得意洋洋。以前虽然山贼们都怕他,却是像怕蛇似的眼神又恨又怕,现在那闪闪发光的崇拜,让他觉得这趟历险太值了。

    单温文只是坐在一旁,把满是黄泥巴的衣服抖了抖。

    “我告诉你们啊!”雷鞭炮气吞山河地豪迈道,“原来,山洞里面怪石嶙峋,洞壁是中空的,又有很多石头像锥子一样从洞顶垂下来,那鬼哭狼嚎的声音,是风穿过岩石的声音;那毛茸茸的大手,是洞里的树枝乱舞,树枝又长满了厚厚的青苔。至于阴风……哪个山洞里没有阴风啊?”

    山贼们先是怔愕,接着恍然大悟。

    是啊,哪个山洞里没有阴风呢?原来——都是自己吓自己的!

    “……”

    “原来蓬莱洞就是这么回事儿!”

    “竟然被唬了几十年!”

    “呵呵。”单温文慢悠悠地说,“我听说川蜀有个四蓬县,那里的人都很怕猫,祖祖辈辈都怕——只要看到猫,他们比看到虎狼更惊慌,都吓得躲进屋子里,不敢出来。”

    “有这样的事?”山贼们瞪眼。

    “当然有。”单温文眨眨眼睛,“很多人心里都住着一只猫呢。有些害怕,是不需要道理的。我小时候个子矮,常被邻居家的癞头儿欺负得哭叫。二十年之后,我的武功也不错了,看到邻居家那个压根儿不会武功的癞头儿,竟然还是会打哆嗦。”

    人群发出一阵笑声,他们对蓬莱洞的畏惧,不就像蜀人怕猫一样吗?

    “幸好,单温文带了灯!”雷鞭炮崇拜地表扬单温文,“要是没有那盏灯,估计我也会吓死。”

    众山贼不免对这个新伙计刮目相看,不知是谁说:“哥们儿真有味道!”

    郝状状翻了个白眼:“有味道,不洗澡的味道。”

    “……”

    六、故人会

    雨终于停了。

    郝状状把单温文带进藏图室:“厉害吧?你看!什么江湖人物都有。”单温文若有所思:“这些画像是谁画的?”

    “是山寨里的林公子。”郝状状不无得意地说:“天下藏有这么多画像的地方,你恐怕找不出第二个!”

    “有。”单温文肯定地直视她,“至少还有一处。”

    郝状状大奇:“还有哪里?”

    “微生世家。”单温文翻着画像,“‘天下武学七分藏于微生’这句话,你应该听过。几百年来各门各派的武功典籍、人物图谱都能在微生世家见到。这画图的公子……或许,是位故人也说不定。”

    “你说什么?”郝状状已经跳到了几尺开外的书柜,回过头来,没有听清楚单温文最后一句话。

    “哦,没什么。”单温文慢吞吞地说。

    “你说,微生世家有那么多武功秘籍,怎么到现在才出了一个盟主?要是换了老子,早就练成天下第一高手了!”郝状状爬到凳子上掸着书画的灰尘,很是有点儿不屑。

    “知易行难。”单温文回答。

    “啥?”

    “就是读书容易、做事难,背武功秘籍容易、用刀剑制胜难。书读得越多的人,越受制于这个局限。如果都像你这么遇事立刻行动,就不会有世家子弟武功平平的事儿了。”

    “你在鄙视我没文化?”郝状状跳了起来。

    “不是……”单温文好脾气地按住她,“我这是称赞你。”

    “微生世家门第清华,他们百年来在江湖上的威望与地位无人能及,正是因为‘天下武学七分藏于微生’的可怕事实;而微生世家真正的一流高手不多,也正是因为这个事实。书非借不能读也,微生世家的子弟们打小就对着汗牛充栋的秘籍,看也看厌了,什么奇门异术在他们眼里都是寻常之事,他们哪里还有冲动去拼命练武,流汗流血……”

    “身在福中不知福!”郝状状摊摊手。

    “你说对了。不知福的,大多数都是身在福中的人。”单温文笑着点头,“不过,至少有一个人是例外的。”

    “你说微生易初?”郝状状猜道。

    “正是。”

    “每个人都说他有多好多好,”郝状状用袖子扇了扇风,“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一个很精彩的人。”

    “啊?”

    单温文指着怒放的石榴花:“花开得热闹,水流得自在,都是精彩。微生易初这孩子敢掷千金重一诺,小小年纪就很潇洒,不管少年持枪战天下,还是闲敲棋子落灯花,都让旁人着迷。谁都愿意和他说上几句话、下几手棋、比几招功夫。”

    “那他一直能赢吗?”

    “你说呢?”单温文反问,随即笑了,“当然是有赢有输。”

    “听起来也不怎么神嘛。”郝状状托腮。

    “是啊,连我下棋都赢过他呢。”单温文想起往事,似乎很愉快,“那时他十三岁,我二十二岁。他身边还有个年龄相仿的小兄弟,棋艺也极佳。”

    “老大!”只见酱油冲进门来,“生意来啦!有人要找蚊子!”

    “马上到!”郝状状大喜。也不和单温文唠嗑了,抓起他的胳膊就往外拖:“夏天天气热,山寨的生意不怎么样,难得你挂牌没半个月就有人找你,给老子好好干,干好有肉吃!”

    来找单温文的是个女人。当然,上山寨的不是男人就是女人,一般来说,男人找女人,女人找男人的多。

    这个女人穿着很新的衣服,应该是刚买来的。脸上的皱纹也平整如新,五官轮廓看得出年轻时应该是个美女。可正是这依稀的一点儿颜色,让她现在的容貌气质显得更为可惜。

    在众山贼们齐唱“山寨欢迎你”的高歌声中,郝状状热情地上去抓住她的手,把人迎到茅草屋内,朝里面的房间招手:“快来接客!”

    “来了。”单温文答应得很快,可是刚迈出门来,脚步就变慢了,像是被冰冻结的枝条。女人愣了一下,半天没有说话。

    “我们山寨的人都是很像的!”郝状状得意地摸摸下巴,嗅了嗅两个人之间的气场,很放心地踱步出来了。又走了几步,突然想到好像有哪里不对——不对!单温文是真的啊。他是真的大神,那个来找他的女人,岂不是他的故亲旧友?

    “阿文。”女人说了两个字,突然,两行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

    单温文眼里有点儿什么一晃而过,仔细看时,却是一湖波澜不兴的静水:“请坐吧。”

    女人这才从恍惚的失神中清醒过来,慌忙抹着眼泪:“对不起,我……我差点儿认错人了,你实在太像我的相公。”

    “山寨里的人都是很像的。”单温文很诚恳地说。

    “真的像……像得我以为又见到他了。”女人抹着眼泪点头,随即苦笑着摇头,“怎么可能呢?他即使没有死,也决计不会再见我一面,不肯再看我一眼了。”

    单温文待她坐下,为她斟茶:“不管是什么事情,时间长了,总会忘记,他怎么会不见你呢?”

    “你真是个好人。”女人感激地接过茶,“你和我相公不一样。我相公虽然叫单温文,样子也温文尔雅的,骨子里的性情却比火还烈。我笑过他,说他不应该叫单温文,应该叫‘假温文’,他这个人啊……看不得一点儿不平事,容不得一点儿欺骗和失信,可是他武功很高,说话又和气,不仅没有因此而吃亏,反而在江湖上博得了好大的名声。”她说起自己的男人,脸上露出骄傲又复杂的神色。

    单温文只是听着。

    “你不知道,我相公那时有多风光。微生世家的六护院之首,走在江湖上,朋友遍天下,我这个人呢,却喜欢清静,他三天两头地出去打斗,每晚都和朋友们喝酒畅谈,我一个深闺里出来的小女子,觉得烦闷极了。终于有一天,我朝他发了脾气,让他退出江湖,和我一起隐居。”

    说到这里,女人原本麻木苍老的脸突然焕发出一丝光彩:“这个傻男人啊,竟然真的听了我的!”

    她有些不安地站起来又坐下:“你知道吗,那时他才二十三岁呀,正是别人口中的少年英雄,只要他在江湖上再待上十年,我敢保证,兵器谱上排前五的人物,必定有他一个位置。但是我一哭,他竟然毫不犹豫就答应了我。”

    女人似乎完全沉浸在了回忆里,絮絮地说:“……我心里的感动自然不用说,对他更温存体贴,随后,我们俩到了一个不知名的小镇上居住了下来,他在微生世家挣的银钱在那小镇上一辈子也用不完,我们盖了小宅院,还请了几个工人修花园。生活得平静而快乐,我本来以为,过不了一年,我就会给他生个儿子,接着再生几个……最好是六个儿子,天天吵着他。”

    她的脸已经完全没有年轻时的娇媚了,一滴眼泪滚烫,晶莹淌过二十年的光阴:“可是,这时候突然出了一件事——”

    女人的情绪很激动,手一颤,茶水泼在了衣裙上。单温文帮她把茶拿开,待她的情绪平静一点儿之后,才叹了口气:“不好的事情,就不用回忆了。你们相爱过,你给了他最好的时光,他也给了你他最好的,现在都过去了。”

    女人失声哭了出来。单温文只是默默坐在她身旁。许久,终于问了一句:“离开了你相公,这些年你也吃苦了吧?”

    这个问题原本不用问。三十岁的女人,看上去已经仿若四五十岁那样苍老,那曾经如白玉凝脂的手,现在已被光阴磨砺得粗糙。新衣服遮不住袖口里衣的补丁,老去的不只是人,还有心,希望,热情……都过去了,相爱的时光,已过一生一世。他死过了一次,什么都不记得了。

    单温文侧过头去,阳光流在他的脸上,旁人看来是痛楚的。但旧故事已经发酵,悲或喜都只停留于发肤,不再抵达内心。

    七、夜路行

    女人出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单温文送她出来,很和气地请她宽心。女人的情绪似乎也好了很多。白月像大片水泼过,一层一层浸透黑黝黝的山石、树木,把白日里胸腔的浊气都洗干净了。

    女人顺着来时的路下山,见到山腰上有一间茅草屋,门是开着的。

    我且为君槌碎黄鹤楼,

    君亦为吾倒却鹦鹉洲。

    赤壁争雄如梦里,且须歌舞宽离忧。

    好听而熟悉的歌声从屋内传来,女人全身一震,脚步不由自主地往茅草屋走去。歌声停止了,年轻人抬起头来,眸子里沉着荒凉的月色。

    “你怎么会唱这首歌?”女人怔怔问。蓝衫青年没有答话,女人只觉得眼前的年轻人有些熟悉,却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当年,是你杀了那个小长工吧?”林玄筝淡淡问。

    女人脸色骤然一白,手死死抠住门框才没有瘫倒在地,半晌才问:“你……究竟是什么人?”

    “一个故人。”林玄筝的脸色平静如水,“我虽然没有亲眼见过当时的情形,但也可以推测几分——你和小长工私通,未必是两厢情愿的,最有可能的是,你有个秘密被抓在那个小长工手里。你被迫听从于他,事情败露之后,你就杀了他。”

    女人眼里的惊异渗入了几丝恐惧,死死盯着林玄筝,仿佛想从那张有些熟悉的脸上找到些什么:“你是……微生世家的人?”

    “那个秘密又是什么?”林玄筝走到她面前,平静中有种逼仄,“十年了,很多当年秘密如今已经不值一提了,你的秘密呢?现在还是秘密吗?”

    女人突然掩住脸,泪水缓缓流下来——当年的秘密,现在早已不是秘密。而是被时间证明的事实。

    “我一生的命运转折,是在一间寺庙里发生的……我们小镇旁边是座深山,山里有间香火很盛的寺庙,听说很灵验,我于是上山去求签,老天眷顾,我求得了一支上上签。当时我满心欢喜,又怎么想得到,地狱的大门已经朝我敞开了?寺中的和尚也慈眉善目,说我是有缘人,送了一尊小小的送子观音给我:‘施主,千万要好好供奉。’

    “我当时好奇问了一句:‘万一不小心打碎了怎么办?’

    “和尚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只怕会夫妻分离,无子送终。’

    “我自小养在深闺里,对这些事不是很信,但这话太过严重,我只能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小心翼翼地包好那观音。可是,回家的路上,我正被颠簸得昏昏欲睡,马车突然猛地颠了一下,我怀中的包袱一下子散在地上,我心里大叫不好,顾不得车还没有平稳就去抓包袱——果然,那观音已经摔碎了。

    “我吓了一跳,连忙揣着碎片让马车往回走,赶回山上的寺庙,见到了那慈眉善目的和尚,求他破解这不吉之兆。他却不说话,只是要了我和相公的生辰八字,掐指一算,告诉我说恐怕不吉。相公是行走江湖的洒脱男子,两情相悦就与我定了终身,我事事都听他的,两个人甚至连八字也没有合过……乍一听到这样的话,我心慌意乱,顿时流下泪来。

    “回来的路上,那个赶车的小长工,是叫阿明还是阿直的,可笑,我现在连他的名字也记不清了……他见我的脸色苍白得可怕,问我是不是不舒服,我终于放声哭出声来。他肯定也吓坏了,不敢说什么,看着我哭,后来他看到了车上抱着碎观音的帕子,加上我们刚从寺庙里出来就又返回,他就猜出了缘由,结结巴巴问我是不是因为观音碎了所以哭。我那时不知道为什么,竟然把寺庙里和尚说的话都告诉了他,其实我只是因为害怕,想要有一个人告诉我,这不是真的,没关系的。可是那个小长工的脸色也变了,显得比我更害怕恐慌。我顿时绝望了,一路回家我都魂不守舍,思来想去,这件事一定不能让我相公知道——我那时是心疼他,想着一个人苦恼总比两个人烦恼好。

    “可夫妻之间真的不适合藏秘密的,相爱的男女彼此透明,才能快乐啊,我被那个和尚可怕的话弄得终日苦闷,开始变得提心吊胆患得患失,相公出门几个时辰不回来,我就担心他会出什么事情;他和买豆腐的年轻姑娘说两句话,我也要猜疑好久……以前不是这样的,就算他和那些江湖朋友喝酒比刀,两三天不回家,我也只会嗔怒抱怨一下。可自从那观音碎掉,我的心不知怎么越来越多疑。

    “秘密这东西,藏得越久不见光,越发让人害怕。我的笑容少了,泪水多了;关爱少了,抱怨多了。夫妻之间渐渐开始吵架,相公也问过我是不是有什么事情,可这时我的心情又有了变化,从不忍让他知道变成了不敢让他知道,仿佛怕一旦他知道,我们就真的会变得和尚说的那样不幸。

    “只有那个小长工清楚我的害怕是因为什么。在不知名的小镇上,人们都没有见过什么世面,和许多男人一样,那个小长工看我的眼神既炙热又自惭形秽,我只假装看不见。终于有一次,在我和相公吵架之后,我一个人在庭院中哭。他出现在我面前,说:‘如果我是他,一定不让你哭。’

    “我又惊又羞又气,站起来甩了他一记耳光,他竟敢这样僭越,我一定会让相公解雇他,赶他走!他却威胁我:‘你赶我走,你们也没有好结果!如果我把和尚的话告诉公子,他只怕会休了你!’我气得几乎晕过去,却被他唬住了。

    “当时这个心结就是我的死穴,别人动不得的,我自己也不敢碰的,我只能忍下了一次。

    “有一次就有第二次,后来,小长工渐渐得寸进尺,竟提出了占有我的非分要求……我竟然也不敢一口回绝。”女人突然茫然回过头来,“——直到现在我也不明白,究竟是那支签应验了,还是我自己亲手推着它应验的?究竟命运安排了我们夫妻的不幸,还是我一手造就了这样的命运?”

    “越在意,就越陷越深。”林玄筝缓缓开口,“世上大多数烦恼都是人自找的,大多数悲剧都是害怕悲剧的人一手制造的。”

    空山寂寥,夜雾弥漫开来。

    “当小长工提出非分要求时,你就动了杀机吧。”

    “没错。”女人擦擦眼泪,“我怎么能真的让他这么做?当他提出这要求时,我就下了决心,假意答应他,趁他意乱情迷时杀了他。”说到这里,她的声音有些冷:“于是,我约他在柴房里见面,他自然喜不自胜。我任他脱了我的外衣,忍着屈辱摸出了匕首,可是,就在这时……我正要动手时,我相公出现了。”

    一朵烛花掉了下来,发出噼里啪啦的燃烧声。冷烛如泪静静流。

    女人掩面任泪水汹涌:“……你既然是知情人,接下来的事情你也就知道了。我相公一怒之下打伤了小长工,这件事传开了,我相公本来是风采如神的人物,怎么能让那些百姓在他背后指指点点?我带着恨意杀了那个小长工。可是,县官认定了是我相公干的——那些官吏们不知道,不知道我相公的武功有多高……他们根本抓不住他的,只要我们逃回长安去,这一切就结束了。

    “可是我相公竟然没有逃!他任那些三脚猫功夫的衙役把他绑起来,临被押走时,他在我耳边说了一句:‘这是我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了。’他已经猜到是我杀了人,才要替我顶罪!因为我的背叛,他已经心如死灰……我哭得晕了过去,是我害了他……”

    “你有没有想过,他可能大难未死?”林玄筝突然问。

    “我当然想过。”女人半晌才止住恸哭,“非但想过,而且我知道,他一定没有死。”

    这次,换林玄筝怔了一下。

    “刽子手没有砍下他的头,那不是意外。世上虽有很有意外,但多数是捉弄人的,那些幸运的意外,实在太少了……是我,倾尽家财买通了刽子手,让他没有砍下我相公的头啊!”

    夜风散乱,女人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都写着甜蜜凄凉叹息:“刀虽然没有真的砍下他的头,但也让他受了些伤,在他昏迷的十几天里,是我们最后在一起的时光了。我日日流泪照顾他,不敢合眼,却很幸福,直到他脱离了危险——无论如何,我对不起他,是我一手把我们两个人推到了这样的绝境,况且我还杀了人……他不可能原谅我,我们也不可能回到以前了。所以在他醒来之前,我就走了。”

    原来,这才是事实的真相。推测,往往比真相让人容易接受。

    因为推测是基于常理的,是符合逻辑的,而只有真相,才会出现荒谬、出现不合理、让人发现痛心疾首的错误——

    一旦错过,也许是一次,也许……是一生。

    如果没有最初的求签,就不会有后来的一切;可是这发生的一切,一步一步,都印证了命运的审判——人在不知不觉中,不断强化着暗示,不断给自我的审判……小小的烛与投影,就像人与命运,是光在牵着影子,还是影子在牵着光?

    “那时我相公的江湖朋友是很多的,抱歉,我想不起来你是哪位了,但你是他的朋友,这就够了。”女人擦干眼泪,脚步有些蹒跚令人心酸,“谢谢你听我说了这些,我该走了。”

    “你去哪里?”林玄筝站了起来。

    “我在村子里种了十亩地,丝瓜和高粱的长势都还不错,一斤拿到城里能换三个铜板。”女人身上的新衣服和新鞋子显然是刚买的,苦涩艰辛的双手绞在一起。

    她临走时擦干泪笑了笑:“轩辕山寨的那个人,真的很像我相公。今天,我……很知足了。”

    林玄筝站在门口,看着女人瘦弱的身影越走越远,不知道该不该叫住她。雾气笼上了林玄筝的发梢,在夜色中缓缓坠落成星。

    她还是说了一个善意的谎言。林玄筝终于转过身去,深爱过的人才会明白……相爱的人怎么会对面相见不相识?爱他,他的气息、他的存在,都是最深刻的。爱他,哪怕他挫骨扬灰,也认得他的灰烬;哪怕他融化成水渗进泥土,也嗅得出泥里长出的草木香气。

    她已经知道,坐在山寨里的就是她相公。人生别久不成悲,两处沉吟各自知。既然他生活得很平静,她便不再打扰这份平静。

    山顶的夏夜,最慷慨是月光。

    月牙儿像水一般从屋檐下渗进来,浇灌得床前一片澄明。苦苦思索多日的郝大王望着屋檐处,那一线光——穿过眼前和头脑中的混沌,各种场景交替演现,她突然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给我拿根绳子!”

    “要绳子干什么?”酱油和庆寿瞪眼。

    “叫你拿就拿,快!”

    几个喽啰立刻去找了根长绳子过来,郝状状把绳子往屋梁上一甩:“把板凳搬来!”

    “老大你……”酱油有些哆嗦,“你不会——”

    果然,等凳子一搬来,郝状状立刻跳了上去,把绳子下面打了一个结,抓着绳子将脖子凑了过去……

    “老大!你不要想不开啊!”酱油飙泪大呼,几个喽啰将郝状状的腿死死抱住。庆寿也大喊:“老大!生意不好也不用这样啊,压力很大可以当作鸭梨吃掉啊,蚊子今天不也做了一桩生意?就算你神不知鬼不觉地失恋被哪个帅哥甩了,也还有我们这些兄弟啊!老大!——”

    一阵鬼哭狼嚎把寨子里的山贼们都惊醒了,不明真相的群众纷纷前来围观,在大慌乱和唾沫横飞的劝说中,只见郝状状把脑袋从绳子环里缩回来:“叫什么?高度正好!”

    众人傻眼了。只见郝大王将绳子环掀开,拍拍手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很潇洒地从板凳上跳下来:“老子知道谁是凶手了!跟我去毛有才的屋子里!”

    屋子暂时没有人住,圆绳套已经被割了下来,但绳子头还空空地悬着,仿佛这个玄之又玄不得解的谜案。郝状状一字一字地说:“在杀了人之后,再从完全密闭的屋子里离开,是不可能的。所以,只有一个解释,这间屋子从始至终,根本只有毛有才一个人!”

    “可毛有才并不是自杀的!”

    “我原先也想不明白,但只要把事情前后联系起来,就可以发现线索!”郝状状指着那截指头粗的绳子,“你们看,绳子会这么粗很奇怪,上吊用不了那么粗的绳子,就算是凶手在谋杀之后做出的假象,也实在犯不着把几股绳子拧在一起,拧得这么粗。”

    山贼们不由得狐疑地点头。

    雷鞭炮放出话来说要杀了毛有才,也许他真的是有口无心,说出这话的第二天自己就忘光了,但毛有才却吓得魂不附体,时刻提防雷鞭炮真的抄刀来砍他,所以才会在深夜不敢一个人睡觉,到钱多那里去打牌,也正因为他心神不宁,所以打牌总是输……而那天,二呆悄悄把死山鸡放在他屋前,虽然原本是为了感谢毛有才帮忙,但这两只山鸡却被人偷走了,屋前只剩下一摊血迹,毛有才把这血淋淋的屋阶归结为雷鞭炮给他的恐吓,那之后,他夜里不再出来乘凉,把门窗和屋顶糊得严严实实,并且在房间里做了一个简易的工具,用来观察门外敲门的人是谁。”

    大家愕然抬头看着那粗粗的绳子,高度正在茅草屋顶与土墙之间,一线光从头顶的墙缝里透进来。用来观察屋外的情形,这个高度的确再合适不过!

    “毛有才那个绳套,原本就是做给自己用的,他站在板凳上,双臂攀着绳子略微借力伸长脖子,就能将外面看得一清二楚。而且,他很自然地把绳子打成了活结。”

    郝状状把那打成圆圈的绳子摸出来:“那天毛有才和往常一样攀着绳子去看外面时……不小心将脖子卡了进去。这时,他的第一反应肯定是慌忙伸手去拉绳子,可是,活结的绳子也有两端,一端是解开结的,另一端是拉不动的。他刚好拉了错的那端——人从被吊住到失去力气,只有一段很短的时间。没有找到解开活结的绳头,脖子又被勒住不能呼救,他就这样窒息而死。”

    月光照进屋子里,一切已经清晰可见。毛有才之死,真的是他自己所为。

    而且,真的是一起意外。

    人群里传来轻微的哗声。案情已经水落石出,却没有人觉得轻松。不知为何,众人心里都有种堵得慌的荒唐感觉。

    这件事中,凭空产生的一切猜疑原来都是莫须有的。真正可怕的竟然不是事实……而是人的想象,是日夜煎熬的恐慌、不断膨胀的猜忌、疯狂滋生的误解。

    夜色如流沙,仿佛缠绵着命运低沉的悄悄话。

    注 释

    [1].注①:走山,即山体滑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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