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寨世家-一斜苇阳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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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引

    1.值得

    无数尾黑鱼在河流中摆动成点点夜色,让溪底的石沙也成为风景。

    “这是鲑鱼,它们溯流而上,需要跋涉几千里才能回到故乡。”微生易初指着河里,“越过险滩瀑布暗礁、躲避渔民的捕杀,游完全程,几乎是一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河水清越奔流,林玄筝有些出神:“为什么不可能的事还要去做?”

    微生易初笑了笑:“因为值得做。”

    2.花香

    夏盛静无风,林玄筝在树下读书。

    微生易初拿着蒲扇过来,在他头顶上摇了两下,笑道:“一丝风也没有,不热吗?”

    “你不是送凉风来了吗?”林玄筝也笑,颈项间清凉无汗,倒似春色纤薄。

    “我老远闻到栀子花的香气,才过来的。”

    林玄筝顺着他的眼神看去,这才注意到身边栀子花树绿意怯嫩,白玉花瓣清秀如琢,不由得有些恍惚:“老远?我倒没有闻到香。”

    “你处在花香之中,反而闻不到了?”微生易初把蒲扇扔给他。

    不等林玄筝答话,微生易初微笑着沉吟:“或许,在满是花香的世界过一生,就再也闻不到何为花香了吧。”

    3.奇迹

    树梢挂着蝉壳,像是夏日风流的一点儿残响。

    “这些虫子都活不过秋天。”林玄筝咳嗽几声,“《秋水》说,夏虫不可以语冰,冰对我们来说再寻常不过,对虫子却是终生不可能抵达的奇迹。”

    “哦,没错,”微生易初想了想,“但有一年的冬天,我曾经见过蝉。”

    “冬天怎会有蝉?”林玄筝诧异。

    “我也不知道它是怎么进屋来的,卧房里栽了一棵老树盆景,生着炭火温暖如春,它就趴在盆景上唱歌,任窗外簌簌落雪的声音伴奏。”

    林玄筝不禁怔了一下。

    “奇迹或许真的存在,只是我们无法确切知道,它何时发生,落在谁的身上。”微生易初摘下枯叶间的蝉壳,“它总是一身明亮地站在永恒的春天里,让没有见过的人,也心向往之。”

    一、山寨升级

    三伏天的阳光,滚烫烫地的,能流出油来。

    轩辕山东七寨的山贼们正准备睡午觉,突然,竹帘被人猛地掀开,阳光顿时一头扎进凉棚里,几乎要把他们光着的膀子烤成红烧肉。冲进来的山贼喘着气说:“不好了!大事不好!西八寨要抢我们的生意,这是他们的广告——”

    山贼头目郝状状睁开惺忪的睡眼,扯过对方手上揉得像厕纸似的广告,细细地从上到下读了一遍,顿时勃然大怒!

    郝大王自家寨子门口的告示是这么写的:

    快来神奇的轩辕山东七寨!你能找到很多江湖上的大人物,做很多梦想中的大事情。比如,你只要花三两银子,就可以胖揍衡山派掌门路无行一顿,绝不带还手的;你只要花十两银子,就可以参观武林盟主兼武林第一美男子微生易初的美色,想近距离参观的,小费加倍。

    而手上这张厕纸似的广告纸是这么写的:

    快来神奇的轩辕山西八寨!你能找到很多江湖上的大人物,做很多梦想中的大事情。比如,你只要花一两银子,就可以胖揍衡山派掌门路无行一顿,绝不带还手的。只要一两银子!现在参观武林盟主兼武林第一美男子微生易初的美色,享受八折优惠,只要八两银子!想近距离仔细研究脸的,不加小费,有买有送!

    “这不就是我们东七寨的山寨版吗?”山贼甲说。

    “连山寨也有人山寨?”山贼乙说,“这是黑吃黑!”

    “他们号称山寨升级版。”回来的人愤愤道:“猪头他们暗暗地招兵买马还去了川蜀!还请了个什么苇光光公子,说比林公子知道的江湖事更多!”

    “你说——”郝状状跳了起来,“苇流光?”

    “啊?”山贼们都愣了。

    “微生盟主的护院,号称‘一见如故’的苇流光?”

    曾经有个来山寨找人的青楼女子唱过曲儿:长安回望,醉月刀光,浮云长剑红尘枪,斜阳一箭谁敢当。说的就是当今江湖的几位绝顶高手。苇少侠不仅有一手好箭法,而且很擅长模仿敌人的招式,最关键的是,他令很多女子,哪怕是素昧平生的女子,一见之后再也放不下,所以江湖人称“一见如故”。

    “听说他可以在百尺高的楼上,射中地上一只苍蝇,而且要射左腿,绝不射右腿。”山贼甲说。

    “听说他曾经坐在飞驰的马背上,一支箭射穿了十几个江洋大盗的脚掌,把他们像烤串烧一样地拎成了一串。”山贼乙说。

    “他不会把我们也抓来烤串烧吧……”胆子最小的酱油顿时有些哆嗦,“我们也是山贼。”

    “听说,连射太阳也难不倒他!”山贼丙很没志气地耷拉下脑袋。

    据东七寨的江湖手册记载,一个招数古怪的异域僧人,打败了中原很多高手,直到遇到苇流光。对方指天挑衅:‘你们中原人有后羿射日的传说,你既然有神箭的名声,能把太阳射下来,让天黑吗?’苇流光仰天大笑:‘射日何须箭?’他拉满手中空空的弓弦,落叶顿时像暴雨一样打下来,霎时间把那个站在树下的僧人眼前的光全部遮住,就像天黑了似的,对方始料不及,顿时惊骇得手忙脚乱。苇流光大笑:“太阳好好地待在天上,你想天黑,别人不想,太阳不是你一个人的,用片叶子遮住自己的眼睛去睡觉吧,老兄!”周围的人都大声叫好!据许多目击者说,苇流光在斜阳下的妖孽模样帅呆了,他的箭也因为那次浪漫逸事,被称为斜阳箭。

    “那个成语叫什么?一夜蟑螂不见泰山!”有文化的山贼丁说。

    “不是蟑螂,对你们这些没文化的人我感到压力很大……”庆寿很不屑地摆摆手,“是蟑螂他妈,所谓‘一叶蟑母不见泰山’……”

    “庆寿哥你真有文化。”山贼戊一脸向往地问,“你说人的箭法怎么能练得那么厉害呢?”

    “不是箭法练得厉害,是眼睛和手厉害。”听到这里,郝状状摸着下巴,“林公子给我讲过个故事,说一个人学箭法,他师父先让他回家,躺在他老婆的织布机下面,时间长了,哪怕是织布的锥子尖刺到他的眼皮,他也不眨一下眼睛;他又用细线系着一只虱子挂在门口,每天看啊看,最后这只虱子在他眼里跟大象似的大!其他东西在他眼里都变得巨大无比,就算看他老婆手上的汗毛,也像地上的草一样清晰。于是他射箭,当然能准啦!”

    山贼们都听得瞪大眼——虱子还是虱子,汗毛还是汗毛,但眼睛却不是那双眼睛了,改变自己果然是件神奇的事儿啊!

    只听郝状状哈哈一笑,胸有成竹地说:“哈,我有主意了!”

    第二天清晨,太阳还在睡懒觉,东七寨门口早早贴出了一张活动告示:

    为选拔优秀人才,挖掘山寨明星,于七月初七至八月初七举行“山寨世家”杯模仿秀大赛,报名要求为已年满八周岁的山贼。

    海选:各赛区海选选拔阶段,十四个赛区每区五人共七十人。

    初选:七十晋二十,以山贼们的投票(投票工具为西红柿)和现场评委的打分各占一半的规则筛选。

    复赛:淘汰赛,十强晋五强;五强晋三强。(另有复活赛安排)

    决赛:三强角逐。

    比赛冠军奖金为白银一百两,及大赛组委会颁发的“金脸奖”奖杯一个。亚军、季军奖金为白银五十、三十两和奖杯一个,前十名奖金八两和猪皮奖状一张。

    我们的口号是:新势力,新山寨!

    我们的主题是:山寨,让生活更美好!

    报名地点:东七寨山贼活动中心

    消息一出来,倒有点儿新鲜。山贼们平时吃饱了打打劫,打打嗝,撑着的时候也打打拳,突然冒出这么个适合全民参与的活动,还真挺有意思的。很快有人来问报名情况——

    “你看我这脸能报名吗?”一个大饼脸满是麻子的大汉来问。

    “今年流行大饼脸吗?”庆寿转头问酱油。

    “不,今年流行小白脸。”酱油翻了翻江湖手册。

    庆寿站起来重重拍了拍大汉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老兄,对你我表示压力很大,恭喜你……可以明年再来!”

    大汉沮丧地垂下了大饼脸,正要泪奔而去,郝状状一个箭步跨出来拦住他:“慢着!谁说你的脸不能报啦?”

    “可我不是小白脸。”大汉很自卑。

    “我们山寨不仅要捕捉流行趋势,更要创造流行趋势!”郝状状豪迈地一只脚跨在板凳上,“小白脸算什么?大饼麻子花脸,来!你就是江湖上最潮的侠客——这几颗麻子,帅得连暴雨御风钉打出的洞也比不上!”

    大饼脸听得深受感动:“真,真的吗?”

    “我们的口号——不走寻常路!”郝状状得意洋洋一挥手,“只要你参加比赛,保管你喝的是白开,热血沸腾成茅台!”

    于是,大饼麻子脸满腔热血地报了名。

    接下来,第二个,第三个……不到半天时间,酱油的本子上报名人数就过百了。不管什么苦瓜葫芦脸还是歪嘴锥子脸,猩猩龅牙脸,只要他有模仿的热情,只要他有山寨的梦想,都是这次大赛欢迎的对象,也都有可能是下一个王二狗、徐八虎。

    江湖是你们的!明日之星从你们中产生!“山寨世家”杯大赛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将整个轩辕山掀了个底朝天,山贼们的最新流行问候语变成了“今天你山寨了吗?”

    西八寨这边,朱投坐不住了。

    黄稀泥小心翼翼地禀报:“生意没半个人光顾,连跑腿的喽啰们都去报名参加什么‘山寨世家’模仿秀大赛了。”

    “……”

    “形势对我们不利啊……”黄稀泥试探地抬眼,“要不去请教下苇公子?”

    “苇公子人呢?”

    “这尊活菩萨,不是被供奉在酒窖里了吗——”

    二、大神扎堆

    木门一推开,阳光哗啦啦地泼下来。只听酒窖里传来阵阵敲碗的声音:“就开这坛三十年的竹叶青!”

    朱投心疼得像被割了猪耳朵一般,龇牙咧嘴地走下去,赔着笑催促:“快,快给苇公子开酒!”

    “你这里的酒也没有多少啊。”里面的声音像发过酵,懒洋洋的别有种甘醇辛辣:“再喝三天,只怕就没有酒了,我就回川蜀去了。”

    朱投一眼扫过去,空空的酒坛像吃过的虾壳似的撒了满地,五十年的女儿红、三十年的竹叶青……都是自己爷爷,还有爷爷的爷爷传下来的陈年好酒,一夕之间几乎都底儿朝天了。小山贼还在拼命开酒坛,朱大王欲哭无泪,脚步踉跄上前:“苇公子啊苇公子,你得救我!我们开张到现在,一桩生意也还没有……”

    朱投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把悲惨遭遇讲完,苇流光的手也没停,那坛三十年的竹叶青见底了……喝了十几坛,他的手居然还是稳定得一滴也不漏,甚至慢悠悠地用手掌好心地给满头大汗的朱投扇了两下:“凉快吧?”

    “心,拔凉拔凉的。”朱投泪奔。

    “脑子笨一点儿是没有关系的,”苇流光醉眼斜飞,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这个郝状状,机灵应变,你玩不过她……”只见他眼底酒意潋滟,却燃着一蓬乌黑火苗,明亮得惊人,一张醉脸仿佛挣足了八辈子桃花运,没有春风吹也开得灼灼的。

    黄稀泥在一旁拼命低头:“上次我们朱大王的胡子都被她拔光了……哎哟!”朱大王狠敲了他一栗子:“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苇流光继续说:“模仿这东西总是落下后手,现在的情况,与其对抗,不如主动去合作。”

    “怎么合作?”朱投瞪大眼。

    “他们的比赛声势已经起来了,你最好给西八寨要到一个共同主办权。”苇流光长眉耸动,“这叫‘借力’。”

    朱投和黄稀泥面面相觑:“主意是好,可是办起来难哪……我们两家平时砍砍杀杀的,她好好的肥肉怎么会分给我吃?”

    苇流光拿起一个酒坛子伸到朱投面前,朱大王的眼睛跟着那酒坛子往上看,再往上看……突然眼前一黑,酒坛子已经扣在了他头上!

    “你要搞清楚,做生意不是搓麻将,生意场上不仅有输赢,还有双赢。只要你给郝状状一个充足的理由,她就会合作。”

    朱投又惊又喜,滑稽地抓着套在脑袋上的酒坛子,瓮声摇头晃脑:“都听你的!”

    “什么?西八寨要跟我们合作?”

    “去他的,做白日梦去吧!”

    “我看他们是脑子进水了!”

    东七寨这边,山贼们一边吃西瓜一边对着黄稀泥灰头土脸的背影骂,同时伸长了脖子朝茅草屋里面张望,老大居然没有一脚把前来“议和”的黄稀泥踹到九霄云外去?

    “我们朱大王的意思就是这样……我们出人出力出场地,我们寨子里招来的人以后都可以租给你们用,两家互通有无,有生意一起做。”黄稀泥战战兢兢地把话说完,只见郝状状霍然站起来,一巴掌重重拍到桌子上!

    黄稀泥吓得脸色发白,只听郝状状道:“这么好的主意怎么不早说?就这么办!”

    “……”

    既然谈到合作,当然有细节问题要商讨好,郝状状带着酱油、庆寿等几个喽啰雄赳赳气昂昂地奔赴西八寨。

    谈判桌上最丰富的资源,当然就是……唾沫星子!

    一阵唾沫横飞你来我往,到最终握手握脚你情我愿,才算大功告成。虽然是西八寨乞降要求合作,郝状状倒也颇有大将之风,缴枪不杀,没让朱投签什么丧权辱寨的条约。当然,在几个关键问题,比如银子的分成、大赛的冠名权、选拔出的人才归属等上面,东七寨当仁不让占了上风。

    随后,几个喽啰连忙搬了庆功酒上来,郝状状哈哈一笑将酒坛子推给朱投:“以后大伙儿都好好做生意,既往不处(既往不咎)!”

    众人连声称是,一碗酒下肚,庆寿皱着鼻道:“这种劣酒,让我压力很大啊……你们西八寨一向号称最多好酒,不拿出来招待兄弟们,太没诚意了!”

    朱投满腔悲愤:“不是兄弟我小气,好酒都被人喝光了,现在只剩这几坛劣的了。”

    “哈,你个嗜酒如命的家伙,会让别人喝你的酒?”郝状状哈哈大笑,“不会是你偷偷讨了个压寨夫人,老丈人来了吧!”

    “什么老丈人?”只听门口传来懒散的声音,“本少爷要是英年早婚有这么大个胖头儿子了,不知多少美女要崩溃呢!”

    门外阳光轻轻一晃,风景突然明亮。

    一个锦衣公子走了进来,桃花笑春风的潇洒爽朗让人顿觉炫目。不得不承认,就算林玄筝站在这里,恐怕也会被他比下去。

    山贼们肃然起敬,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光光公子,果然是气宇不凡,花见花开贼见贼爱……看到众人的表情,朱投觉得大有面子:“来来!我介绍大伙儿认识,这是东七寨的郝寨主,这是我们从川蜀请来的苇公子。”

    “你就是郝状状?”苇流光斜眼看了看对方,“长得还不够壮嘛!”

    “老子哪里不够壮了?”郝状状瞪眼。

    “胸。”

    “……”

    “头大胸小,可惜可惜。”苇流光眯起眼睛,更加妖孽的唇角弯起一个好看的弧度。

    郝状状气得跳起来,咬牙切齿:“你丫不是苇光光,是苇流氓!”

    “老大,这次大赛的首席评委还没定呢。”酱油急忙来劝架,满头大汗指着纸上鬼画符似的一排排条约,提醒郝状状。

    “哼,那个首席评委——”郝状状正一肚子气要开口,朱投见苇流光在场,胆气十足地接过她的话:“应该是苇公子!”

    “毫无疑问,”郝状状白了他一眼,“应该是林公子!”

    “不,应该是苇公子!”

    “应该是林公子!”

    就在双方争得面红耳赤时,郝状状手一挥:“让他们俩也PK一下,谁对江湖事知道得最多,谁就是评委!”

    这个主意出来,众人都没有异议。

    苇流光长眉下目光烁烁,语气却仍然很悠闲:“这么烂的主意,我本来没兴趣的……”

    “你是怕比不过林公子?”郝状状立刻截断他的话头,激将道。

    “你也不用激我,”苇流光“啪”地打了个响指,敲了郝状状的脑袋一下,“我也大半年没有见到林玄筝了,这事怎么办,我先去找他商量商量再定。废话少说,带路!”

    朱投和黄稀泥面面相觑,郝状状也瞪大眼:“你……你认识林公子?”

    山腰的湖光秀雅至极,让人恍惚觉得,只有情人的眼泪才能灌溉出这样的清澈深情。无垠蓝天泼墨,地上寥寥几笔勾出一座草屋。

    林玄筝在屋前除草,汗水湿了额发。

    “林公子,有客人!”郝状状跑上前,将信将疑地指指后面。林玄筝回过头来,等看清阳光下的来者,眼中难得的风云涌动。

    “筝筝——”苇流光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一个大拥抱搂住林玄筝,“想死兄弟我了!”

    郝状状彻底石化了——还……还真是认识的啊……

    屋内比山顶清凉,还有淡淡荷香,小娃娃趴在椅子上,乌溜溜的眼珠睁得大大的,好奇地瞪着来者。

    “这是——”苇流光似乎脑子转不过来。

    “我儿子。有九个月大了。”

    苇流光的表情根本就是吞了个鸡蛋:“你小子竟然不声不响做爹了!”随即大叫:“什么时候成的亲?什么时候做的爹?成亲不请我喝酒,做爹也不请我吃蛋,你个没义气的,你!”

    “我现在请你。”林玄筝微笑着回答,“喝酒收红包,二十两银子。”从来身无分文,即便有一文钱也会马上换酒或是换女人欢心的苇流光彻底郁闷了。

    “如果你不喝酒,茶还是有的。”林玄筝沏好了茶,“这是我自己栽种的新茶,比不上以前微生府中的碧潭飘雪,但也能解渴。”

    看着苇流光郁闷地去灌茶水,郝状状忍不住哈哈大笑。

    “笑什么笑?没见过穷少爷啊!”苇流光拍桌子。

    “苇光光,其实你叫穷光光更合适。”郝状状摸着下巴,“你说你是微生世家的护院,刚才林公子说以前微生府中……难道是那个微生吗?”

    “江湖上还有第二个微生府?”苇流光用“你终于暴露你的无知了,竟然问这么没见识的话”的表情斜睨了郝状状一眼。

    林玄筝温和地说:“我是微生易初的书童。”

    郝状状差点儿将一口茶水喷了出来:“书童?”

    无论如何,也没办法把眼前气质清华的人与书童对应起来……

    但,如果是微生易初,或许……也能理解吧。

    林玄筝轻咳了几声:“我身世凄苦,六岁时被微生老爷收养,自此就是微生易初的书童。”他从来没有提过这些事,此刻说出来却十分自然。

    郝状状看着他们,突然明白了——

    为什么林玄筝会知道这么多江湖逸事,能画出这么多人物肖像……“天下武学七分藏于微生”,原来这才是真相。

    郝大王望天。

    我这里真的是山寨吗?这是大神窝啊!

    “我严重怀疑,微生世家准备动迁到轩辕山来安个贼窝!”郝状状嘀咕,“林公子,苇光光,还有蚊子……一个两个三个……”

    “什么一个两个三个?什么蚊子?”

    “单温文啊。”郝状状白他一眼,“不过来了没多久,又溜了。”

    “单叔也来过这里?”苇流光似乎意识到了某种巧合,仰头一口喝干杯里的茶,神色微微凝重,“那件事——”

    郝状状不明所以:“什么事?”

    “男人的事,女人别掺和。”苇流光连连摆手,又恢复了那桃花夭夭的灿烂笑容。

    郝状状大怒:“你敢鄙视女人?”

    “我一向怜香惜玉,不过大王你,”苇流光耸耸肩,“我还真没把你当女人。”

    “你个死光光——”郝状状抡起拳头就要打,林玄筝微笑着拦住她:“苇护院这是称赞你。豪爽如状状,正是女子中的男儿。”

    同样一句话,不同的人说出来,味道大不一样。

    郝大王立刻消了气。

    这时,只见小娃娃咯咯直笑,伸出胖手来抓林玄筝的衣襟,小手将蓝衫揉皱了,像是揉皱了一角蓝天,一湖回忆。林玄筝把娃娃拎起来,塞回板凳上,小娃娃没有衣襟玩,嗷嗷叫着抗议。

    “时候不早了,你先回寨子去吧。”林玄筝温言对郝状状道,“我和苇护院许久不见,还有许多话说。”

    “好吧!”郝状状一向最听他的,又交代了几句,就一阵风似的离开了。

    门被风轻轻掩上。

    溜溜又想从摇床里爬出来,林玄筝只得将他抱了起来,手抚过孩子娇嫩的脸庞。

    “你想不想知道——易初现在怎么样了?”苇流光似笑非笑喝茶,饮茶的样子像咽下一把匕首,隐隐带血的深。

    林玄筝的乌眸里来不及收回的笑影,突然凝固。

    三、首席评委

    大赛的首场,林玄筝不知为何托病推辞,于是郝大王毫无悬念地坐上首席评委——苇流光身旁的椅子。天高气爽,万众期待啊,大赛成功开幕啊,首席评委笑容潇洒啊,选手们的心情艳阳高照啊……最后那条显然是做梦。

    选手甲上场。

    “那个谁,麻烦你耍枪时睁着眼睛……哦,本来就是睁开的?你娘说你生了一双酷似微生易初的凤眼?没错,缝眼!而且是一条缝,绝不带多余。”苇评委望天。

    选手乙上场。

    “卓清越冷得像块冰,你丫冷得像有病,卓清越皱个眉,你丫学得像半身不遂……”苇评委持续望天。

    选手丙上场。

    “你这算浮云剑?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胃痉挛。舒飞廉那玉树临风潇洒的滚圆,我恭喜你得到了前一半,滚。”苇评委换个角度望天。

    选手戊上场(选手丁疑似惊吓过度,口吐白沫弃权)。

    “不用紧张,放松放松,嗯嗯,我的意思是求你别再傻笑了,你这回眸一笑剑一抖,皇帝南巡也要往北走。”

    下一个……

    再下一个……“你问我像他有几分?你问我模仿有多真?轻轻的一个雷,已经外焦里嫩我的心,深深一震虎躯,让我自插双目流泪到天明;你去想一想,你去看一看,月亮代表你的英俊,你的英俊……”苇评委望天翻唱《月亮代表你的英俊》。

    两个时辰的比赛,热血沸腾的选手们如同身中数刀,口吐白沫重伤倒地者不计其数。

    连朱投也看傻了眼:“郝寨主……要不,还是把林公子也请出山?”

    “林公子病着呢。”郝状状哼道。

    “我看这……”朱投苦着脸,“也不是办法啊。”

    郝状状目不斜视,一脸淡定。等朱投愁眉苦脸上茅厕去了,她猛地跳起来,十万火急地把庆寿招到身边:“阵亡面积太大!就是抬,也要把林公子抬来!”

    林玄筝果然是被抬来的——选手们欢呼抬进赛场的。

    “别挤,别挤,”郝状状立刻跳出来维持秩序,“林公子还病着,挤在一起出事了你们自己看着办!”

    选手们立刻忙不迭去撑伞,搬水,打扇子,一边涕泪交加百感交集。

    眼见这气场终于拨乱反正,郝状状这才感慨无限坐下来,清了清嗓子:“接着开始吧。”

    一个胖子抱拳上场:“在下微生易初!”话音刚落,虎虎生风耍了一套枪法,大汗淋淋站定了,紧张地看着评委席。

    众人面面相觑——看来,盟主年年有,今年特别多。只要是个人,穿身白衣服,拿杆枪——哪怕就是烧火棍加个钓鱼钩,他就能当微生易初。

    “兄弟,我明白滇南为什么闹饥荒了!”苇流光望天,“那几万人的粮食,都被你丫昨天吃掉了吧?”

    林玄筝轻轻咳嗽几声,微笑了一下:“这体形,倒是比真的盟主还壮实几分。枪法也刚劲。多努力。”

    胖山贼正在羞愤欲撞墙时,突然惊喜沐浴在了阳光雨露中,感觉自己就像那幸福的小树苗,茁壮成长啊成长……

    这个被淘汰的家伙,带着满足的陶醉的傻笑下场了。

    在接下来的比赛中,每当苇流光毒舌批判时,林玄筝便微笑着鼓励,选手们的小心肝都是先被一箭穿心,再被春风和煦地抚摸,个个如同中了迷踪幻影拳,不知道该飘上天堂还是该坠下茅房。

    一天的比赛结束了,大伙儿都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朱投喜极而叹:“林公子真是及时雨啊!”

    接下来,在两寨领导的英明指挥下,在山贼们人仰马翻的组织筹备下,比赛热火朝天有条不紊……哦不,偶尔崩场地进行着。

    随着比赛的影响力越来越大,有山贼们天才性地发明了一个新的赚钱法子,那就是——

    赌马。

    大家根据每场淘汰赛的晋级情况来下赌注,初选一轮完成之后,就都是淘汰赛了,二选一,押哪个选手可以晋级,比搓麻将掷骰子还过瘾,赚钱也更快——当然,赔本时也输得快。因为主意最早是在驴背上想出来的,所以这个比赛开始叫“赌驴”。有一天,不知道是哪个有文化的山贼学到了一句成语,叫“驴头不对马嘴对”(没人知道最后面那个“对”字是怎么来的),既然驴不对,马是对的,那就诚心诚意地改成赌马。

    “老大,”酱油觉得有必要向百忙之中的郝状状报告一件事,“最近有十几个人失踪了。”

    “不是被苇光光骂得钻地洞了吧?”郝状状忙着研究战况,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

    “不是参赛选手,是几个平时喜欢赌博的。”酱油报出几个名字:“汪罐、徐破、潇洒哥,还有老实人许四祥……”

    四、非常赌局

    山贼许四祥最近遇到了一件怪事。

    前天清早,他的茅屋门下被塞进一张字条儿,上面写着:押(“押”字后面画着一个大土豆)准没错!内部消息万勿泄露。

    许四祥是个老实人,既不赌马,也不选秀,收到这样的“内部消息”很是纳闷儿,虽然他也认不全上面的字,还是很认真地把字条儿叠了起来——积少成多,搓成一团可以上茅厕时用。

    接连几天早上,门缝厕纸都规律供应,昨天画了匹马,今天画着根黄瓜。许四祥已经攒了好几张,心情喜悦地正要出门,遇见了经过他家门口的庆寿,一见他就问:“现在比赛办得热火朝天,怎么不见你老兄来看?”

    “听说比赛忒好看咧。”许四祥憨憨笑了。

    “那是!”庆寿眉飞色舞,“昨天马炮演浮云楼高手舒飞廉,真是像,像极了!掌声响了四次,最长的一次掌声响了半炷香的工夫才停下来。我一个长屁都放完了,舒畅啊。”

    许四祥应了一声,想到昨天清早那张厕纸上画的一匹马,心头突然一跳,抓着庆寿问:“昨天是大马胜出了吧?”

    “那肯定啊!”

    “前天呢?”

    “前天是土豆陈——陈扑啊,不说了,我要去场地了!”庆寿急匆匆地走了,剩下许四祥呆立在门口……土豆、马——比赛结果是下午才出来的,而这字条清早就塞他门缝里了。也就是说,昨天,前天,那字条都准确预测出了胜出者是谁!

    鬼使神差地,他把那张画着黄瓜的字条儿揣上,前往山贼活动中心去看比赛。

    台上正PK得热火朝天,许四祥好不容易挤进人群,只见围观的山贼们一个个伸长了脖子,紧张地看着台上的武比,两个穿着黑衣,打扮一样的“昆山派陆权”正在过招,观众席上不断传来此起彼伏的喝彩声“黄抓最棒!”“周黑牙必胜!”“黄抓加油!”“周黑牙威武!”……再看评委席上,对比也鲜明得很,大热天的,林公子仍然穿得一丝不苟,清雅端坐如松;旁边的苇流公子却只差没一丝不挂了,袍子也敞开了,鞋子也蹬掉了,摇着蒲扇看打斗。

    一直打了三百回合,朱投寨主将周黑牙的手举起来:“恭喜你获得本场比赛第二名!”再将黄抓的手举起来:“获胜者,黄抓!”

    掌声雷动,许四祥心跳加速,咽了口唾沫,手心里那张字条已经被汗洇湿了——因为山贼们没文化,常把黄抓的名字写成黄瓜,久而久之,黄瓜就成了黄抓的外号。如果这字条真的有那么神,今天最终的获胜者就应该是这条黄瓜……不过这只是武比,接下来还有文化考试。

    苇流光貌似随口问:“学文化,你们是金粉世家的,还是古墓派的?”“我是金粉世家的。”周黑牙连忙如实回答。(江湖上有一个大书生叫金庸的,他的粉丝简称金粉。)

    “我……”黄抓眼珠一转,“是古墓派的。”(江湖上有一个酒鬼诗人叫古龙的,“古先生进了坟墓仍然死忠于他”的铁杆粉丝简称古墓派。)

    黄抓猜测,爱喝酒的苇公子就是古墓派的一员,于是押宝投其所好。这时,只听苇流光出题了:“念一首陆权最喜欢念的诗。”

    黄抓有点儿苦恼地抓了抓头发,想要把那些像菜糊糊一样塞进脑子又黏在一起的诗句梳理清楚,只听他摇头晃脑开始吟诗——

    车辚辚,马萧萧,二月春风似剪刀。

    醉卧沙场君莫笑,芙蓉帐暖度春宵。

    但使龙城飞将在,从此君王不早朝。

    诗吟完了,苇流光似笑非笑。

    黄抓大气也不敢出,半晌才听到苇流光仰天长叹:“听君一席话,自挂东南枝!可惜我廉颇老矣。”

    “廉颇老矣……”黄抓吓得一个屁也憋回去了,抓头挠耳,终于一拍脑袋:“廉颇老矣,红杏出墙!”

    “丫的!”苇流光拍桌子,连林玄筝也忍不住破颜一笑,黄抓也嘿嘿赔笑,却见笑岔了气的苇流光突然神色一正:“扣分!”

    黄抓涨红了脸唯唯诺诺听训斥,只听苇流光慢悠悠又发问了:“诗就不用背了,答个简单的,陆权写诗的时候用的是花白兔毫笔,还是蒙溪狼毫笔?”

    一点儿也没觉得这个问题简单……黄抓很纠结,最后,他决定选个威风的:“是蒙牛狼毫笔。”

    “蒙牛?是蒙溪!扣分!”

    黄抓欲哭无泪,心里寻思,莫非我押错宝了,这苇公子表面是古墓派的,其实是金粉世家的卧底?正在他胡思乱想时,只听苇流光给周黑牙出题了:“陆权用的蒙溪狼毫笔,有多少根狼毫?”

    “……”

    “这题有难度,出个简单些的吧。”见周黑牙抓头挠耳大汗淋淋,林玄筝温和解围。

    “唔,这题不会答啊,”苇流光很体贴地给出第二题,“陆权最爱念的那只鹦鹉……”

    周黑牙心中大喜,还好我反复研究过陆权的宠物鹦鹉!

    苇流光继续把话说完:“……的第一任夫人的大姨妈的妹妹,品种是黑花,黄花,麻花,还是白的没有花?”

    “……”

    十几番下来,残阳西斜,周黑牙口吐白沫被抬了下去,郝状状寨主举起黄抓的手:“黄抓胜出!”

    除了激动的黄抓和他的粉丝团,许四祥也忍不住激动得手抖了——他兜里那张字条儿,真是神了。一连三天,都猜得分毫不差,要是他奔着这个去赌一把……

    这个念头只在他脑海里一闪而过,但谨慎老实的许四祥压抑住冲动,决定再观察一天。

    第四天,门缝里的厕纸如期飘然而至。这次画的是一朵花。许四祥还没等比赛开场,就冲到了山贼活动中心,今天的主角是“铁索飞瀑剑”侠女周缨,寨子里的柳叶姐和芦花妹将一决雌雄,哦,不对,两个都是雌的。

    比赛精彩纷呈,选手意气风发,评委妙语连珠,观众热情高昂(下略一千字),经过一天激烈的角逐,芦花妹浴血杀进半决赛……山寨的官方发言就是这么说的。

    没错,芦花妹赢了,厕纸简直是神算!许四祥站在夕阳下,晚霞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经过漫长的煎熬和等待,结果揭晓了,他澎湃的心潮许久没有平息,激烈的思想斗争让他感到些许惆怅,他想起传说中的兄弟许三多,想起很多很多……最后,他决定放手——

    赌一把!

    整夜激动不能入眠的许四祥在拿到了第五天的字条——上画一把菜刀的神算之后,冲到山寨地下赌场,下注买了“菜刀叔”胡二刀。

    比赛精彩纷呈,选手意气风发,评委妙语连珠,观众热情高昂(下略一千字),经过一天激烈的角逐,胡二刀浴血杀进半决赛……山寨的官方发言就是这么说的。

    菜刀叔赢了!

    险象环生的一天,许四祥的心情“咻”冲上天堂又“咻”下坠到茅房,揣着怀里滚烫的三两银子,许四祥的心怦怦直跳。

    第六天,许四祥赢了五两。

    第七天,许四祥赢了八两。

    第八天,许四祥赢了十二两。

    第九天,许四祥早上起来习惯性地摸门缝,傻眼了——没有字条了。他仔仔细细搜了一遍,真的没有。

    许四祥全身的干劲仿佛一下子被抽空,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是神算子放漏了?赌博这东西不像吃饭,吃饭是越吃越饱,赌博是越赌越饿,吊起胃口了就停不下来啊。但没有字条,他思来想去不下注也手痒……

    第九天,没有厕纸,许四祥输了十两。

    输了钱的许四祥欲哭无泪,对厕纸充满了如滔滔江水绵绵不绝的思念。其实,从第七天开始,他有点儿木的脑袋,就开始思考“厕纸从哪里来”这个深刻的哲学问题了。

    除非预先知道比赛结果,绝不可能每场都预测得那么准。

    但比赛结果是可以预知的吗?

    排除真有神仙和鬼怪的可能,比赛结果是不能预知的。不能预知,还剩下操控……最后评定结果要两位评委共同打分,两位寨主监督,还有围观山贼投票,除非苇公子、林公子、郝寨主、朱寨主,还有现场的观众全都事先勾搭好了,才能操纵比赛结果。

    也就是说,操纵比赛结果也是不可能的。

    ……许四祥越想越诡异,终于一骨碌爬起来潜伏在门后,一定要看清楚是谁在门缝里塞厕纸。

    可是他起得早,厕纸起得更早!

    第十天的厕纸已经来了。许四祥颤抖着手展开,抓起厕纸就要看清楚上面的名字,只要有名字,是谁放的不重要!却见这次的纸上画了个山洞,写着“想知道后面几天比赛结果的,到(‘到’字后面画了一个锥子形的山洞)来”。

    这些字里,“到”和“来”许四祥是认得的,那个锥子形的山洞,就是轩辕山最有特色的池盐洞,他也认得的。

    让他到池盐洞去?那个洞的地形他再熟悉不过,许四祥想了想,对厕纸预测的渴望让他下定了决心去看个究竟,临走时,他又抓了把防身的柴刀。

    池盐洞里黑乎乎的,许四祥进去没多久,便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

    山洞里的脚步声格外恐怖,许四祥哆嗦着抄起柴刀,还没看清人影,颈后一凉,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五、斩手断足

    “这个月失踪的第十一个人,”酱油忧心忡忡地向郝状状报告,“是出了名的老实人许四祥。”

    “许四祥失踪了?”庆寿似乎想起了什么,“好几天前,我还鼓动他来看比赛呢!”

    “他最近也参加赌博了。”酱油诧异道,“对了!这些失踪的人有一个共同点——都是赌博以来手气特别好的人,几乎只赢不输!”

    赌场建在一块平地上,虽说是建,却连一砖一瓦一根稻草也没有,没错,所谓的赌场,非常名副其实!就是好赌的人聚集在一起的场子而已……

    此刻,赌徒们都紧张兴奋地围在一起,山里的野兔子在他们脚下钻来钻去,蚱蜢躲在草叶后面围观,一个刀疤脸的家伙正在记录,不是西八寨的黄稀泥还有谁?他一看到郝状状,立刻赔笑着站起来:“郝寨主,你怎么来了?和兄弟们一起玩玩……”

    “玩玩?”郝状状截断他的话,“把十几个大活人玩失踪了!”

    “这话怎么说?”黄稀泥愕然。

    “汪罐、潇洒哥、许四祥——这些人去哪儿了?”郝状状眯起眼睛。

    “潇洒哥有好几天没来了,许四祥前天还来过……”黄稀泥摸着脑袋,突然想起了什么,“对了,他们都是输了一把之后就不来了!这几个人手气好得不得了,不知道怎么输了一场,就不来了。”

    “要是让我知道你敢扯谎,当心我扒了你的皮!”郝状状浓眉一紧。

    “不敢,不敢。”黄稀泥赔着小心,“郝寨主,你要是不信我,可以问问赌场里的其他兄弟啊!”

    “前几天还见过呢……”

    “不知道啊。”

    “他手气好得出奇!去哪里了还真不知道。”

    ……

    赌场里的其他人,有些是新来的什么也不知道,赌的时间长点儿的,和黄稀泥说的话基本上一样,几乎没什么有价值的线索。

    眼看太阳越升越高,酱油从旁提醒:“老大,决赛快开始了,再不走来不及了!”

    几个人只能回头先往赛场赶,庆寿在前面带路,郝状状走着走着发现不对劲:“不是去山贼活动中心吗?这方向不对啊!”

    “决赛的地点在池盐峰,老大你忘了?”庆寿提醒。

    郝状状这才想了起来,他们之前的确商量好了,最后一场总决赛放在池盐峰,因为那里风景雄伟,气场十足,池盐峰上还有个池盐洞,适宜乘凉消暑约会居家旅行打劫藏匿,是山贼们喜闻乐见的娱乐场所。

    此刻,山头上的空地已经黑压压挤满了人,评委也就位了,马炮、胡二刀、蔡溜达三个选手昂首挺胸站在石头天然搭起的台上,粉丝的尖叫欢呼声此起彼伏。

    苇流光漫不经心一开口,台下顿时安静下来。

    “是驴子是马,拉出来遛遛,虽然本少爷相信你们中间没有驴子,也没有马,只有猪。”

    选手们口吐白沫……的当然早就被淘汰了。台上的决赛选手面不改色,就像听到了“你好你早你吃过了吗”一样泰然自若。

    “今天先文比,再武比。”苇流光敞开衣襟,蹬掉鞋子,向前倾了倾身,“文比,让你们听个故事。”

    选手都面面相觑,不知道苇评委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江湖上有一个年轻人,我们暂且叫他甲。甲的武功很高,也很讲义气。他有一个朋友乙,得了重病……”

    大雪纷飞,天空像一件被撕裂的破棉袄,无数白棉絮争相涌出。

    六七个郎中围在床前,都只是摇头叹气,其中一个年纪最长的遗憾拱手:“这位年轻人心脉衰竭,寿数已尽,我等实在无能为力……”

    “你们是川蜀最好的郎中,怎么会没法子?”

    “实不相瞒……若不是有内力深厚的人每日用真气为病人续命,只怕他早已魂归九天了,能活到现在已是奇迹。别说是我们,就算太医来了,也回天乏术啊。”老郎中浊重叹息了一声。

    屋子里乱成一团,慌乱吵嚷间或传来几声侍女的啜泣。

    突然,只听门“吱呀”一声开了。

    所有人都停了下来,所有人都收敛了气息让出道路,会诊的大夫们根本不敢看那个人的眼睛,慌忙垂首俯身。

    来者也是个青年,眉宇间沾满风雪,身形仿佛一座挺拔的山峰。

    “大夫们已经尽力了,送他们回去吧。”来人抬抬手。

    “易初!”苇流光急忙冲了过来,“这可是川蜀最好的郎中!要是连他们也……”

    “让他们走。”微生易初神色略一敛,便没有人敢再说话。

    几个郎中领了银子千恩万谢地走了,雪还在下,苇流光脸色铁青地戳在门口,其他几个护院的表情也十分沉重。

    “我请到了神医门的人,”微生易初拂开衣袖上的雪花,眉棱一抬,“三日后就到。”

    苇流光愣了愣,脸上的阴霾一扫而光,惊喜道:“你怎么请到他们的?‘生死人,肉白骨’的神医门竟然肯出手救人?”

    微生易初也不答话,抬步进入房内,袖风“哐当”一声将门关上。

    床上的林玄筝双目微合,不知道是晕是醒,气色苍白如纸。

    微生易初将手搭上他的脉搏,正要将真气渡去,却见林玄筝喘息道:“我都听到了……神医门不会白白救人……他会要你拿什么与他们交换……”

    雪花拍打窗棂,微生易初的凤眸拂过一丝暖意,顿时给人如沐春风的希望:“不管他要什么,这江湖上,我能想到的办法总比别人多些。”

    “他的要求……绝不会简单……”林玄筝剧烈咳嗽。

    “你只要安心养病。”微生易初拍拍林玄筝冰凉的手背,“无须多言。”

    “为了给朋友乙治病,甲去请了一位神医。神医的脾气很怪,每次出手救人,都会要三样东西作报酬。

    “神医向甲要的第一样东西是最普通的,银子。”苇流光道,“三十万两。甲毫不犹豫就答应了,立刻清点田庄变卖产业,凑齐了这三十万两银子;第二样东西,是兵书。前朝名将君无意留下了一册兵法,几十年来不知引起多少势力争夺,连大唐天子也日夜想得到这本奇书,甲不假思索,就将家传的至宝拱手送给了神医。最后,神医想要的第三件东西是……”

    “骨髓?”

    “没错,骨髓。”戚神医慢条斯理地说,“盟主骨骼清奇,是百年难得一见的练武奇才,老夫对这很感兴趣。说不定将你的一点儿骨髓移放到我那顽劣的小孙子身体里,他练起武功来会事半功倍,如有神助。”

    “荒唐!”苇流光拍桌子,“练武就是练武,哪有那么多屁话!骨头缝里的东西又怎么可能转移?”

    “你们既然信不过老夫的医术,老夫就此告辞了。”戚神医哼了一声,又抓了把葡萄,转身便走。

    “慢着慢着!”苇流光龇牙咧嘴地把人拉住,“这骨髓要是被抽了,要多长时间才能恢复?对身体的伤害大吗?”

    “无知小儿。”戚神医瞪了他一眼,“骨髓被抽光了,还能站起来吗?当然是终身残废。”

    苇流光脑中轰然一下,几乎忍不住一拳头打烂神医的脸!

    “滚!立刻就滚!”发怒的苇流光被旁边的另外几个护院死命拉住,微生世家的护院中,最沉稳的肖剑人也露出了怒容,朝神医拱手:“盟主绝无可能答应你这个要求,微生世家也不可能答应,你请回吧!”

    “慢着。”一个青瓷茶盏被稳稳放到了桌上,一直没有说话的微生易初站了起来。

    所有人都回过头来,四周一时寂静无声。

    “戚神医,这个要求很特别。我考虑一日,给你答复。”

    “神医要的第三样东西,是甲的骨髓。骨髓是个什么玩意儿,别说你们不清楚,本少爷也不清楚,但神医很负责任地告诉甲,没了骨髓,人就会终身瘫痪,然后以一天为期限,等甲的答复。如果太阳落山之前,甲还没有决定把骨髓给神医,这笔交易就一拍两散。结果第二天,直到太阳快落山的时候……”

    天边残阳的血丝,渐渐浓成了黑色。

    “我已经打发神医走了,他的第三个要求,我不答应。”微生易初轻描淡写地说出了自己的决定。

    苇流光和几个护院面面相觑——他们原本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包括在必要的时刻,几个人联手制伏微生易初!无论如何,也不能允许他自残,哪怕是兵刃相见,也要阻止他。

    现在猛然听到这句话,肖剑人几个人松了一口气,不知是惊是喜。但一想到林玄筝的病……

    床上躺着的青年依然昏迷不醒,干涸的嘴唇仿佛被夺去了最后的生机,紧紧抿着一捧残雪颜色。

    “你们都走吧,我陪陪林大哥。”微生易初撩起衣袍,坐在床边。

    林玄筝再次幽幽醒来时,只见床前铺满月色白霜,微生易初靠坐在床边打瞌睡,沉睡的脸容也蒙了一层淡霜。

    我已经打发神医走了,他的第三个要求,我不答应。

    上次清醒的最后意识中听到的这句话,在耳边如漩涡搅动,他的眼底在月光下慢慢冷得锐利。

    “阿澜?”林玄筝试着唤道,发现微生易初睡得很熟之后,他的唇角勾起一种与平常截然不同的冷漠,整个人仿佛脱胎换骨,让人在瞬间忘记他是一个久病的人。如果有人在此时看到他的眼睛,一定永远也无法忘记——那眼眸,变得令人畏惧、战栗……与不由自主地沉溺。只在瞬间,微生易初全身的几处大穴都被点住!

    林玄筝收回手。在微生易初睁开眼的瞬间,他眼底的冷厉突然全部消失。顷刻间又恢复成温和柔弱的青年,热泪湿润了他的眼眶,他动容地说:“我宁可一死,不愿你舍弃双腿。”

    微生易初脸色一变,惊愕焦急似乎想要说什么,但哑穴和几处行动的大穴都被封住,他无法说话,也不能动弹。

    “生死有命,来生你我仍然做兄弟。”林玄筝毫无血色的脸颊上滚落两行热泪,他从怀里摸出一把刀子,低头似乎要朝自己的胸膛刺去!

    无人看见,刀背倒映出一丝嗜血的残酷,寒光清晰照亮微生易初的膝盖,刀锋正待折转——

    屋顶突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林玄筝骤然警惕,厉喝一声:“谁?”

    六、弄假成真

    五个时辰前。

    “我答应你,”微生易初道,“但这个消息,不能让我的亲人和朋友知道,因为他们绝不会答应。”

    戚神医饶有兴味地看着对面的年轻人,仿佛要瞧清楚他眼底的灵魂。

    “我会宣布,不接受你的条件,”微生易初眼底坦荡如川,“今夜子时,我们在祥来客栈见。你要的东西,届时可以取走。”

    “江湖上人人都说,微生易初,永远不会让人失望。’”神医似乎很满意,捋着胡须道,“今夜老夫等你。”

    三更声响,微生易初准时来了。他把背上昏迷的林玄筝轻轻放在床上,随手掸掉身上的雪花,神色不变地在一把椅子上坐下,撩开白袍。

    连戚神医的眼神里也露出了欣赏之色。

    “老夫这就动手了。”老头子拿出了刀子和其他工具,又在微生易初的膝盖上抹了些什么,手起刀落,鲜血顿时涌出,被一只瓶子接住。前后不过小半个时辰的时间,戚神医将一切完成,连伤口也麻利地包扎上了。微生易初的脸色略微有些失血的苍白,但目光清定如初。

    戚神医将几颗朱红色的药丸塞进林玄筝的嘴里,运功助他将药丸咽下。随后,只见他小心翼翼打开一个锦盒,一只貌似蟾蜍的动物跳了出来,体积却比蟾蜍大好几倍,扑上那装着鲜血骨髓的瓶子,“咕咚咕咚”将骨髓喝干!肚子也从瘪到鼓,让人错觉它又大了几倍似的!

    戚神医将那动物捉起来,放在林玄筝臂弯的经脉上,它立刻一口咬下!只见戚神医出手如风,捏了那东西的肚腹两下,那动物腹中又发出“咕咚咕咚”的声音,这次却是肚子渐渐瘪了下去。

    纵然微生易初见多识广,也不由得面露诧异。足足一个时辰,戚神医才收回手来,将那貌似蟾蜍的动物轻轻拎起放回锦盒中,自己的一张皱纹老脸也满是汗珠。他坐下来喝了半壶茶,才瞪一眼微生易初:“老夫已经救了你的兄弟,你还不谢谢老夫?”

    微生易初的眼底瞬间亮了,漆黑的雪夜仿佛突然绽开了光华,透出温馨的暖意:“多谢前辈!”

    “叫你谢你就谢啊!”戚神医又瞪了他一眼,“我让你一辈子瘫痪,你还谢我?”

    “两条腿,换一条命。”微生易初笑了笑,“值得。”

    “唉,我第一次看到你这么奇怪的年轻人。”戚神医站起来绕着微生易初左看右看,仿佛在看一只猴子似的,“实在,不好玩,不好玩极了!”

    不等微生易初答话,他用力抓着自己的头发,把本来就不怎么整齐的头发抓成一堆乱草:“还是实话告诉你吧。血蟾要是把骨髓吸光了,人当然会瘫痪,不但会瘫痪,还会死翘翘!但是只取去一点儿点,并不会瘫痪,只要休养几个月,如果有你们微生世家的‘惊蛰’作药,康复得更快。但在此期间,切忌与人动武,切忌穴道被封,记住啊!”

    微生易初一怔。

    “那些个庸医,都把这小子诊断成心疾,病因都没有弄清楚,当然把人弄得半死不活!”戚神医又愤愤喝了一口茶,“他虽然有先天心疾,但这次让他差点儿见阎王的不是心疾,是血症。”

    “血症?”微生易初皱眉,这时才感到自己也有些失血的晕眩。

    “是血症!老夫说你的骨髓能让小孩子变成天才,那是骗人玩的,哈哈!因为人的血和血很不一样,老夫验过许多人,只有你的骨髓和你这兄弟是可以相融的,如果你不肯牺牲自己,就算你把天下的秘籍宝典和银子都给老夫,老夫也没法救人啊!”

    说话间,他连椅子带人把微生易初搬到床前,粗鲁地“咚”的一声放下:“一时半会儿你也动不了,就和这小子一起睡大觉,等天亮了你府上的人来接你们!”

    做完这些,老人笑嘻嘻地拿着包袱跃上屋顶,几个腾挪,一会儿就在夜色里消失不见了。

    只有爽朗的笑声渐去渐远:“那三十万两银子,老夫拿不动,只抓了三千两当诊金……还有那本什么破兵书,老夫用它当了几天枕头,太硬了,还给你!”

    “甲骗了自己的亲人和朋友,深夜带着乙去找神医,其间发生了什么没有人知道,甲也不肯说。但结果是,第二天中午,甲在客栈里被人发现时,全身的手脚筋都断了。乙也从此消失了踪迹。”

    阳光像刀剑一样涌向山峰,林玄筝垂着眼睫听完这个故事,三伏天他竟然微微哆嗦。

    “甲后来怎么样了?死了吗?”郝状状还沉浸在故事里,忍不住问。

    苇流光的脸上有几丝树叶投下的阴影:“甲的结局,和我出的题没什么关系……你们三个倒猜一猜,其间发生了什么事。”

    原来,这才是考题!

    三个选手没想到这当大侠还要搞推理,最后,还是马炮先开了口:“最有可能的,当然就是甲为了救乙,让神医取走了骨髓,所以瘫痪了!”

    “瘫痪是腿不能动,与手筋断裂是两回事哈。”胡二刀摇头,对马炮的常识问题进行纠正,他人如其名,向来做第二个发言的人:“在场的两个人,一个是神医,一个是好朋友乙,最有可能打伤甲的就是他们。”

    “不,从当天晚上到第二天中午有很长的时间。”蔡溜达最后发言,思考的时间更充分,“这期间,完全可能有人,可能是甲的仇家,趁着甲行动不便重伤他!”

    苇流光眼底光影莫测,也不给评价,只是用目光扫过众人。

    这时,林玄筝突然缓缓开口:“可是问题的关键是,乙不见了。”

    他声音不高,四周却顿时安静。

    众山贼立刻都凝神屏气,只听林玄筝轻声咳嗽:“一个重病的人能去哪里?是被人劫走,还是逃之夭夭?”

    苇流光的身形不由自主地僵硬。最后的问号,仿佛一剑刺入了他的心脏,那里堆存了许久的疑问,难以言说的彷徨,以及暗潮汹涌的流言。

    “这个故事,有一种看似荒谬的可能。”林玄筝直视着苇流光,“乙清醒过来时,并不知道神医已经救了自己,为了阻止甲舍弃双腿做傻事,立刻封住了甲的穴道。”

    苇流光愕然一怔。

    “咚”的一声,一个人从屋顶掉了下来,瓦片纷纷中,只听“哎哟”一声,那人正好砸到了林玄筝身边!林玄筝手臂一震,刀子“哐当”一声掉落在了地上!

    从屋顶掉下来的人滚爬起来,却不知为何,跪地大喊:“大爷饶命,大爷饶命!”

    半晌不见动静,他才战战兢兢地抬起头来,只见那个白衣青年仍然保持着之前的姿势,一动不动。另一个蓝衫青年靠在床上喘息,似乎连起身的力气也没有。

    他的胆子顿时大了起来,试探着戳了戳微生易初——不动,又推了旁边的林玄筝一把,对方的身体软如棉絮。

    “哈,原来你们一个不能动,一个病得快死了。”他一扫刚才的畏缩胆小,贼溜溜的眼睛里露出光来。

    不过片刻,他就把两个人身上搜了个遍,除了一块玉佩,还搜到几两碎银子,他喜滋滋地把银子揣进怀里,拿着玉佩对着月光看了又看——里面水色荡漾、灵透得动人心魄,绝对是值钱的宝贝!

    小偷心满意足地正要出门,突然看到那把掉落在地上的刀,于是转身,将刀也捡起来揣进怀里:“这玩意儿防盗正好!”丝毫不觉得一个小偷防盗有什么不妥。

    等人走了,只听微生易初一声苦笑:“我从来没有觉得小偷这么可爱过。”

    “你的穴道——”林玄筝挣扎着起身,“解开了?”

    “几处大穴并未解开,但刚才他在我身上摸来摸去,正好助我以内力冲开哑穴。”微生易初盯着他,“若非这位梁上君子突然光顾,只怕你现在已经死了。”他的凤眸里突然闪过几点星光,被夜风拂开一片氤氲,似春日薄雾险峻的山谷:“你刚才如果自己了断,不仅你自己死得不值,也浪费了我的骨髓。”

    “你说什么?”林玄筝这才觉得那沉沉压在自己胸口的死亡阴影,不知何时减轻了许多,他愕然抬起头,“你已经……那么,你的腿——”

    “戚神医实在是个怪老头。”微生易初剔眉,“其实,骨髓被取不会瘫痪,只需要休养一段时间而已。”

    林玄筝露出心有余悸的神色,随即如释重负地舒出一口气——

    是为了微生易初的腿安然无恙,还是为自己在最后一刻仍然未曾摘下完美的面具?他自己似乎也不知道。

    只听微生易初说:“但现在的麻烦,是你点住了我全身四处大穴,血流不畅,可能会使双腿瘫痪。”

    江湖上有一句话,点穴容易解穴难。点穴凭的是眼力和反应,认准精确的位置,趁对方不备就可以得手;而解穴则不然,特别是大穴,必须有充沛的内力才能冲开闭塞的玄关。尤其曲池穴、大椎穴几处大穴,一旦被封上,就如同将绳子打成了死结。

    林玄筝连试几次,穴道纹丝不动,他已经用尽气力,脸色苍白得仿佛随时会倒下。

    “够了。”微生易初沉声道,“你解不开的。”

    “我去找人来救你!”林玄筝焦急喘息,挣扎着起身,还没迈开步子便双膝一软,重重倒在地上。

    “林大哥!”微生易初喝道,“你刚捡回性命,又不要命了?况且,这里在城郊,人烟稀少。你去哪里找人?”

    “我在客栈借一匹马,骑马去找……”林玄筝勉力支撑,摇摇欲坠站起来。显而易见,他如今的身体连走几步都艰难至极。

    “不自量力!”微生易初呵斥。这话声音不大,却十分威严,“坐下。我自行运功冲开穴道。”

    “可是——”

    “事不宜迟。”微生易初已经闭目开始调息,“一个时辰之内我不会有事,你给我守住门口。”

    林玄筝面色一凛,终于虚弱地滑坐在地上。客栈偏远,别无他法。此时微生易初内力大损,强行运功冲穴有危险,其间绝不能有任何的打扰。

    好在天虽已大亮,窗外行人仍然不多,四周一片清静安宁。

    而此时,在川蜀最大的一家赌坊里,赌徒们正热火朝天地叫嚷:“开大,开大!”

    有个贼眉鼠眼的人也在人群中,正是夜间的小偷。他努力做出财大气粗的样子,一拍桌子:“买大!我跟了!”

    盖子被揭开,里面的骰子分别是两点、三点、一点。

    赌徒中传来一阵唏嘘声,夹杂着几声骂声,小偷的脸色由红转白,手也止不住发抖——不过几局而已,他的家底已经输得精光。

    “您这位,还玩不玩?”赌场的伙计见他模样穷酸,话语也带了几分不屑,虽然是问句,其实已经开始赶人了。

    小偷面上一怒,心头一横,将那玉掏出来拍在桌上:“大爷还有钱!赌这个!”

    伙计将桌上的玉佩拿起来看了看,满意地说:“有人跟吗?”

    和大多数赌徒一样,小偷的运气坏到家了。不过转眼之间,玉佩就被输掉,他一脸灰败沮丧和不甘心,不停抓头挠耳。

    这时,旁边传来一阵吵闹声,只听一个嗓门粗壮的声音说:“你们千华门开赌场,也就算了,竟敢打伤我们浮云楼的弟子,我们今天来,就是为讨一个公道!”

    几个都是江湖人打扮,气势汹汹。只见赌场后大步走出一个中年人,左右都跟着保镖,他满脸笑容,看上去和蔼可亲:“我们开门做生意,都是和气生财,各位江湖朋友有什么指教的,请到后堂一叙。”

    千华门是江湖三大门派之一,店铺和赌场遍布天下,这个中年人就是门中堂主阮富贵。

    “阮堂主,”来者并不买账,“你们千华门是‘生意人’,可以唯利是图,我们浮云楼却是江湖人,要讲一个‘义’字和一个‘理’字!你将我们的兄弟双腿打断,必须给一个交代!”

    赌徒们见情势不对,都四散溜走,小偷瞅准一个时机,见那个伙计正在收银子时,快速出手将玉佩往袖子里一顺,转身便跑!

    “呀……快,拦住他!”伙计一抬头,发现不对,立刻冲着小偷的背影喊叫。

    小偷正跑到门口,便被阮富贵身边的保镖一把擒住,他大叫挣扎,玉佩从他身上掉落,“叮当”一声落在地上。

    原本阮富贵只是漫不经心地朝这边看了一眼,突然脸色一变,疾步走过来将东西捡起。

    “这东西你从哪里来的?”阮富贵沉声问。

    “我……我……”小偷满头冷汗涔涔而下,竟不敢说谎,“偷来的……”

    几个浮云楼弟子也赶了过来,其中阅历广些的一个脱口而出:“这是微生盟主的玉!”

    新武林盟主微生易初虽然年轻,但武功高强,又为人公正,深得江湖人敬重信任。最近大小江湖纷争欲找他解决的,却每次都被府中守卫拦了下来。若非找不到微生易初,今日浮云楼的弟子就不会来赌场,而是直接去微生府中评理了。

    “你是在哪里偷到这块玉佩的?”浮云楼弟子急声问。

    “在……在西郊的‘祥来客栈’ ……”小偷早就吓得魂不附体,哆嗦着说。

    众人对视一眼,只听阮富贵道:“江湖有江湖的规矩,赌场有赌场的规矩,在我的赌场里出千,不论是谁,双腿都不能留。既然现在有微生盟主的行踪,我们就找盟主评一评理。”

    他身边的两个保镖,一个是铁剑韩聪,一个是昆山派陆权,都是江湖上大有名气的人物。千华门弟子大多武功平平,连堂主也算不得高手,但因为他们富可敌国,往往能请最好的保镖,雇到最狠的杀手,赢得最漂亮的女人,这也是江湖上很多门派对他们不屑的原因——虽然这种不屑,多少带了些复杂的滋味。

    “好,我们怕了不成?”浮云楼领头的弟子冷冷点头。只听阮富贵拍了拍手,后堂又走出几个人:“你们也随行。”

    一行十三个人赶到了祥来客栈。阮富贵朝客栈老板稍作打听,又丢了几锭银子,并没费多少周章便打听到了消息——微生易初的容貌气度,只要稍加描述,想记不起来也难。

    客栈南面,天字号厢房。

    微生易初正闭目运功,只需要再等一炷香的工夫,他就能冲开穴位。

    突然,门外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似乎还有争执声,有人哼道:“铁剑韩聪了不起吗?你现在只是个守赌场的,铁剑应该改叫锈剑了!”另一个声音喝道:“那就让你看看,我这把铁剑杀不杀得你!”

    林玄筝神色大变,此时正是运功的关键时刻,他扑身到门前,只听外面一阵刀剑砍伐之声,门被不知道谁撞了一下。

    打斗声愈演愈烈。世间很多纠纷原本就是如此,在互骂之前原本不必动手的,在动手之前原本不必杀人的。但一旦怒气为矛盾所激发,竟都觉得对方死不足惜,非杀不可了!

    突然,外面不知是谁的剑被震飞,一截剑尖从门外扎了进来,林玄筝正用自己的后背死死抵着门,眼见就要被剑刺穿胸膛,突然,一股大力将他按到地上,剑尖从他腰畔险险擦过,随即身体在地上滚了两圈,什么也看不清了。

    门“哐当”一声大开,风雪顿时灌了进来。

    见门开了,外面打斗的众人似乎都一怔,手中这才停了下来。四周万籁俱静,只有雪簌簌落下的声音。

    阮富贵定了定神,手心冒汗,战战兢兢行礼道:“微生盟主,刚才我等起了争执,让盟主见笑了……”

    没有回答。

    众人面面相觑,几个人走进房间一看,里面空空如也,却并没有半个人影儿。

    等人群失望离去,林玄筝四下环顾,这才发现自己身在何处。他与微生易初一起滚倒在床底。

    “他们走了。”林玄筝松了口气,正要挣扎起身,却摸到脸上一片温热,是血!而护在他身上的微生易初一动不动。

    “阿澜!”林玄筝嘶声喊,用尽全身力气将人拖出来。借着门外雪光,只见微生易初磊磊白衣尽被血汗湿透,手脚一阵可怕的战栗,看得出逆行的真气在体内冲撞横行。

    林玄筝久在微生世家,熟读天下武学,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他的心瞬间坠入冰窖。

    “林大哥。”微生易初竟然醒来了,稍说几个字,鲜血立刻从嘴角涌出,“生死有命,你无须自责……我死了,先压住消息。否则,江湖风波骤起。”

    林玄筝浑身一震。

    江湖血雨腥风都被一袭白衣拂开,他如此卓然洒脱,乃至所有人都忘却了他也有羁绊;他的脊背峻直如山,乃至所有人都未曾想过山也有崩塌的一天。而这一次意外……竟当真会要了他的命?

    阳光无情扎进纸窗,金色冰冷如万点暗器。逆行的真气汇涌成狂猛肆虐的罡风,撕扯着微生易初的身体,将他眼里努力凝聚的焦距吹散如浮云。他微弱地抬了抬睫毛,手臂猝然砸落在地上。

    林玄筝颤抖着手搭上微生易初冰冷的脉搏——没有生命迹象了。

    眼前,一片黑暗。林玄筝难以置信地站起来,跌跌撞撞后退了几步,两行热泪猝然从他眼中涌了出来,不辨真假。

    “也许那个重病的人绝没想到,朋友的命还可以救回来;他之所以逃走,是因为他不敢面对现实。”林玄筝并没有看苇流光,但每一个字都在对他讲,“有些噩耗是人能承受的,有些不能承受,只能逃避,并非人是懦夫,只是因为情义太重。”

    苇流光敞开的衣襟早已被汗水打湿,雪白的胸膛仿佛浸透在春雨里的桃花,湿润而明亮。

    这时,只听山洞边一声巨响!

    离众人几丈开外的悬崖上,不少大麻袋像糖葫芦般串在一起,悬空飘荡,不多不少正好十一个!一个黑衣蒙面人拉着绳子,怪声大笑。

    本来感动地听着故事的山贼,一时间都傻了。

    “不要过来,否则老子就松手,这里可全是你们的兄弟!”黑衣蒙面人的声音很奇怪,像嘴里含了个核桃似的,说话含糊不清,恐怕是为了掩饰原本的声音。

    郝状状脸色大变,却不敢轻举妄动,只觉得这声音在哪里听过,但一时间想不起来。

    “现在,老子要把这些人扔到山下去!”黑衣蒙面人手里的绳子放了半寸,那十几个人便朝下沉了一沉。

    “慢着!”郝状状脸色大变,“他们与你无冤无仇,你有什么要求,说出来。”

    “他们和老子结的梁子大了……哼,出来混,都是要还的!”蒙面人恶狠狠将手里的绳子又放了一寸,十几个人肉沙袋又往下沉了沉,“老子哪一点儿不像微生易初了?连卢胖子他们都通过了海选,老子却没通过,你们这些瞎了眼的评委,此仇不报非山贼!”

    原来是没有进比赛的……但是,海选没有进比赛的“微生易初”太多了,郝状状根本想不起来是哪个!

    十几条人命系于一线,四周紧张死寂。山风鼓荡,苇流光却连看也没有看那亡命之徒一眼,向后仰了仰:“继续比赛,武比开始。”

    三个决赛选手吓得脸色发白,只听林玄筝淡淡敛眉道:“当世豪杰,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你们谁是真正的山寨之王?”

    这话说得极淡,恰似高山之间蜿蜒的溪水,带着清凉警醒,让几个人一个激灵,胸膛热血都沸了起来。

    模仿了神态与招式,还要仿到骨骼气度,才算真正的山寨之王!几个选手眼神对望,突然有了一种默契。

    “开打吧!”马炮扎下马步,抽出腰间的剑。

    胡二刀、蔡溜达也亮出了兵器,巅峰之上衣衫猎猎,就像当世高手微生易初、卓清越、舒飞廉要来一场生死对决。

    红尘闲庭枪,云海醉月刀,天涯浮云剑!

    满山头的山贼们几乎忘记了呼吸,四周强大的气场让人身临其境,连蒙面人也看呆了,半晌才一拍脑袋……老子是擒了人质来搞屠杀的!

    “我放绳子了!”蒙面人大喊。他话音未落,只见几丈开外的苇流光掌心不知何时已握一支长箭,拉弦满弓,锋镝仿佛凝聚了九天烈日所有的热力和光芒,亮得要刺瞎人的眼睛。

    “你试试看。”苇流光脸上,桃花轻佻的笑影一丝也不见,瞳仁深黑庄严,目光沉得像磐石。

    郝状状手心满是汗。江湖上传说“一苇斜阳箭,妙手惊山河”,什么侵略如火,不动如山,什么举重若轻……什么就像达摩能用一根芦苇渡过浊浪滔滔的大江,吹得厉害极了!可是现在,就算他能射杀蒙面人,又怎么救得了十一条人命?

    不可能的,不可能……这种情况下,这么远的距离,中间还隔着三个扭打的人,白衣青衫交错,刀剑不断变换……

    “老子豁出去了!”蒙面人终于将手一松,十几个人向崖下坠去,箭光从他头颅上灌顶而过,那束光芒竟像是烈火一样炸开。

    而刚才明明还在比赛的三个选手,同时都扑身朝悬崖去抓那根绳子!原来,他们以打斗为障眼法,竟然都暗暗接近悬崖去救人!

    还是晚了一步。

    “轰!——”碎石落入无底的空谷,三个选手呆呆看着峭壁,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眼前看到的。瞬间死寂之后,山贼们都激动地站了起来,掌声雷动如潮!苇流光那一箭,深深将绳子钉在了山石上。长箭没入坚硬的岩石,只露出一小截白羽。

    要射中绳子已经很难了,把绳子一箭钉进石头里更难,要把绳子钉进石头里,石头烂了,而绳子一点儿也没烂……丫的,简直不是人干的事儿!山贼们急忙冲上前去,救人的救人,抓人的抓人,一时间乱成一团。解救人质的山贼抱着麻袋,脱口而出:“他们好重啊……”

    被摁倒在地的蒙面人颤抖着扯下蒙脸的黑布,从嘴里吐出一颗核桃,脸色惨白仿佛在地狱里走了一遭,露出一张绝对让人想不到的脸……朱投。

    西八寨的黄稀泥停住手里的动作,嘴角抽搐:“寨……寨主?”

    朱投心有余悸地擦着冷汗,喃喃道:“别忙乎了……悬崖上就是十一个麻袋的泥土,人都被关在山洞里……”

    他话未说完,只见许四祥一群人从山洞里涌了出来,满含热泪地握住几个选手的手:“想不到你们这么讲义气!我们,我们太感动了!”没等人反应过来,又一窝蜂涌过去和苇流光握手:“本来俺们都在背后骂你毒舌,没想到你人这么好,武功也这么高,太帅了,俺们再也不背后骂你了……”

    这变化快得让人回不过神来……苇流光的脸也抽搐了,而不远处郝状状龇牙咧嘴喝道:“猪头,你在搞什么?”

    “是……是林公子安排的,那么高难度的主意我哪里想得出来?”朱投眼泪一把鼻涕一把,“说山寨王光靠模样、武艺选不出来,要靠大事临头的静气,见到生死关头的血性……才能看出‘侠’和‘义’!分出大侠和小人……我扮个大反派我容易吗?早知道这活儿是冒着生命危险的,我打死也不客串了!”

    苇流光黑着脸转向身边,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林玄筝!本少爷才是首席评委!你搞这么大的动静,为什么不先和我商量?”

    “苇公子揍人了!”

    很快,山贼们目睹了这次比赛里的又一次殴打评委事件!虽然苇流光的拳头没有打在林玄筝身上,而是一拳砸烂了评委桌子,但山贼们的眼睛是雪亮的,稀巴烂的桌子残骸就是证据!苇流光的英雄形象立刻沦落为苇流氓!

    七、必然奇迹

    轰轰烈烈的比赛终于结束了,几个人在溪边钓鱼。

    “苇光光,你的箭叫‘斜阳箭’,怎么不在傍晚使,要在太阳火辣辣的中午使?”

    “……”苇流光白了郝状状一眼,“你的棍叫‘飘瓦棍’,怎么不专在屋顶上打人?”

    “还是这么不可爱,不回嘴你会死啊!”郝状状哼了一声,提着鱼桶走到远处,她还一条鱼也没钓到呢!

    “我始终想不明白,许四祥他们,是怎么收到每次都准的字条的?”苇流光叼着一根草叶,水面上的浮标纹丝不动。

    “你说过,你不相信偶然。”林玄筝也将钓竿抛出去。

    “有关系?”

    “这就是偶然——许四祥他们几个能收到每次都准的字条。但奇迹总会发生,当人数足够多时,有人能收到全准的预测,就是必然。”

    苇流光似乎明白了什么,但一时理不清头绪。

    “比赛是淘汰制,每次的结果只有两种,不是这一个人胜,就是另一个人胜。于是我让朱投给许多山贼塞了字条,写着两种结果的字条,数量各一半。所以,每天总有一半人收到的字条是准的。”

    苇流光终于懂了。

    每天总有一半人收到准的预测,一直下去,虽然收到全准的人越来越少,但最终总有那么一小部分人,收到了“每次都准”的字条。

    “这事儿有点儿意思。”苇流光愣了愣,突然笑起来,把赤脚伸进清澈的溪水里,“听说有个章鱼哥,预测‘金脚杯’蹴鞠比赛的胜负场场都准,看来他背后也有一堆炮灰,鲤鱼哥、带鱼哥、鲫鱼哥吧……”

    “不错,淘汰赛偶然的结果,可以拆分成两个必然;而更复杂的偶然结果,也可以拆分成无数必然……个体的奇迹,往往就藏在群体的必然中。”

    “可惜,奇迹总是太少。”

    “刘尹曾有一句话。”林玄筝微笑,“大自然随意赋予人品行,为何雅正君子少,俗人庸人多?这就好比将水倒在地上,水只是自然地纵横流淌,刚好流成方形或圆形的,总是很少。”

    “这些玄谈的家伙有时也能扯出点儿道理……帝王将相自以为天命所归,命令史官弄出紫气东升稀奇古怪的诞生记,其实,老天或许也是随便下注的——”苇流光望天:“你弄出这么多事,就是要让我相信,易初的遭遇……或许真是意外?”

    “的确是意外。”林玄筝的目光淡淡望向远方。

    不过,那个小窃贼已经死了,却不是意外。那时,在黑暗的子夜,他负手吐出两个字:“不留。”惨叫声还在耳边萦回,血腥的场景在眼前隐隐浮现,林玄筝的神色仍然是温和无辜的。他的头优雅地微微仰着,仿佛沉醉在湖光山色中。

    “既然问心无愧,我们一起下山!”苇流光扔掉钓竿,眼底光芒骤燃,亮得惊人:“跟我回去!”

    “你信我?”林玄筝轻笑。

    “我不是信你,”苇流光给他一个白眼,“是信我自己的兄弟!”

    突如其来的山风拍得水面微响,人心里似乎也有什么“咔”地一响。林玄筝忍不住咳嗽起来。

    苇护院,你还是很天真啊。

    林玄筝将钓竿远远地甩出去,溪水里泛起了一波涟漪,渐渐扩大成宽广的陷阱。

    篇外篇 初相见

    贞观元年正月。

    初四,清晨,雪厚半尺。

    徐管家拿着大扫帚出来,他一边用手呵着气,一边往前走,突然见雪里倒着一个孩子,看上去不过五六岁,冰天雪地里穿着薄衫,冰水打湿得隐约可见纤瘦的骨骼。

    “孩子,醒醒!”徐管家赶紧丢下扫帚将孩子抱起来,孩子软软的身体冰凉,脸色更是白纸般了无生气。

    府中老爷和夫人都心地仁厚,徐管家一咬牙,大胆将那不知是死是活的孩子抱进府中。

    喂了一碗姜汤,却不见清醒。

    “这孩子的身子底子原本就薄,要花大功夫细细调养。”郎中把了脉,开出一张药方,上面的药材价值都不菲。

    江湖上屹立百年的微生世家,自然买得起这些药材。换作普通人家,不说没有这样的条件,就是有,谁又有这样的心肠,在大年初四把个病孩子迎进家门?小丫头妍儿照看着孩子,等到日落西山,孩子终于醒了过来。

    “可算醒了!”妍儿嘴快,连珠炮似的冲孩子说,“你这娃儿是哪家的孩子?大年关的走在外面,爹娘也不管了吗?”

    孩子的嘴唇苍白,一双小手绞着被子,有些惊惧地环顾四周。

    “咯吱”一声,门被推开了。一个白衣青年走了进来,室内陡然一亮,仿佛他把那天雪初晴的美景也带进了房内。银装素裹,清华倾城。

    “老爷!”妍儿赶紧放下碗,“这孩子醒啦!”

    “怎么样,烧也退了吗?”微生溯坐下来,温和地探了探孩子的额头,那孩子愣愣地看着额上温暖的手,白纸似的唇颤了颤。

    “这孩子醒来就一句话也不说。”妍儿抱怨道,又冲床上的孩子说:“是我家老爷和夫人救了你,要不然你早在雪地里冻死啦。”

    那孩子原本拥被坐着,这时,突然挣扎着跳下床来,跪倒在地上!

    “老爷,你是好心人,收留我吧,砍柴烧水什么活我都能做……”孩子到底刚醒来体弱,说不了几乎话就又上气不接下气。微生溯赶紧把孩子抱起来,放到床上:“你爹娘亲人在何处?怎么会一个人流落在街头?”

    “我爹娘都死了,没有亲人。”孩子的眼里泪雾朦胧。

    “小小年纪,却是吃过不少苦的吧。”微生溯笑眯眯问,“你几岁了?叫什么名字?”

    “六岁了,叫……林四。”孩子补了一句,“……我正月初四生的。”这下,连妍儿的眼里也露出了同情。别人家的孩子在生辰这天,都有爹亲娘宠,这孩子的境遇实在堪怜。孩子迅速低下头,他方才补的那句解释,不是没有心机的。穷人的孩子,要活下去,早已学会抓住每一个机会。

    “我家澜儿六岁,与你年岁相仿,给他做书童伴读,一起读书习武,你可愿意?”

    “谢老爷!”孩子又要挣扎着坐起来磕头,被微生溯轻轻按住。

    “不必拘礼,在我府上,下人也是家人,不必行磕头这些礼节。”微生溯略略沉吟一下,“林四这个名字,就当作小名,你以后要读诗书,我给你再取两个字吧。”

    孩子懂事地用力点头。

    “天地玄黄的玄,筝瑟和鸣的筝,你的字就取为‘玄筝’如何?”

    “是。”孩子虽然不明白“天地玄黄”和“筝瑟和鸣”是什么意思,但也能听出来这个名字比林四要好听得多。

    “什么?爹给我找了个伴读?”微生易初睁大眼睛,面孔就和手里的雪球一样晶莹可爱。妍儿连连道:“是的,是的,小公子你快回去一趟!”

    “阿澜快来!”

    “司徒空欺负我们!”

    “阿澜救我们啊!”

    正在护城河畔打雪球的孩子们突然发出一阵号声,一个比其他孩子个头高大的小孩,正坏坏地把雪球塞进其他孩子的领子里。

    微生易初年纪最小,力气却不小,他立刻跑过去一把推开司徒空,就在司徒空要追赶他们时,他把三个小伙伴拉起,刺溜一下四个人都爬上树去。

    “你们!”几个孩子里,头发根根桀骜的司徒空是唯一不会爬树的,只能怒瞪他们。

    “原来这个脏小子不会爬树。”南宫洛哈哈笑道。

    “脏小子!”

    “笨!不会爬树!”东方锦摘下树叶朝下砸。

    微生易初原本晃动着雪白的小靴子,笑呵呵地从树上往下看。听到他们的嘲笑声,却皱起了眉头:“住口。”

    三个孩子都不敢作声了。微生易初比他们小几岁,但在一群孩子中间,所有人都愿意听他的。

    微生易初跳下树,一阵雪天里独有的清新香气在他小小的衣襟间散开。

    “都下来。”微生易初朝树上道。

    东方锦和南宫洛几个互相看了一眼,他们讨厌树下脏兮兮的司徒空,又不敢不听微生易初的话,终于,几个人都磨磨蹭蹭地下来了。

    “如果是你们先骂人的,道歉。”

    南宫洛鼓起嘴,显然很不情愿,看到微生易初板起的小脸,终于还是委屈地说:“对不起。”

    司徒空轻蔑地昂起头,哼了一声。

    “他们已经道歉了,不要再往他们的衣领里塞雪了。”微生易初终于又展开笑颜,“虽然打了架,还是好朋友。”

    司徒空表面上别别扭扭的,声音却很服气:“这次就饶了你们几个!”“小公子!”妍儿气喘吁吁地赶过来催促:“快走了!快走了!”

    路上,妍儿直摇头:“小公子,你这爱管闲事的脾气像谁啊?夫人是连皇上的账也不买的傲气,老爷又是再恬淡不过的闲云野鹤。你却小小年纪,就这样能服众——”

    微生易初吐了吐舌头:“妍姐姐不也爱管闲事吗?这样说,你倒像我的亲姐姐。”

    妍儿两颊绯红,由衷嗔道:“你呀!以后不知要误多少女孩儿的相思……”

    脚一迈进家门,微生易初就喊:“我回来啦!”

    君莫笑剑眉一挑,朝夫君道:“今天怕又是弄得满身泥。”微生溯含笑抿了一口茶。果然,小人儿一进来,雪白的靴子就把地面踩出了几个泥脚印。微生易初扑过去:“爹!娘!我回来啦!”

    “还知道回来?”君莫笑故意冷着脸。名将世家横扫千军的传奇女子,大唐朝开国功臣,把一身便装也穿出几分秋意肃杀。

    “当然知道啰,听说爹给我找了个伴读,我迫不及待要回来呢!”微生易初扮了个鬼脸。他故意用了师傅刚教的成语“迫不及待”,果然,君莫笑脸上的表情再绷不住。

    “林玄筝虽说是书童伴读,但长你一岁,你要把他当大哥一样。”微生溯放下茶盏。歪过头,微生易初这才注意到站在一旁的小孩,纤纤瘦瘦的,看上去比他还小,他立刻从娘亲的怀里跳出来,走到那孩子跟前,开心地叫了一声:“林大哥。”

    林玄筝原本恭谨地垂着头,听微生易初这样轻松地叫他,不禁有些局促,抬头看到一张粉雕玉琢的面孔,红扑扑的还带着刚从外面跑回来的清新笑容,原本想好的“小公子”慢了半拍。微生易初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对了,不要叫公子什么的,叫我阿澜,伙伴们都这么叫我,下次我带你一起去打雪球!”

    微生易初原本就人见人爱,更何况他年龄小,纵使林玄筝再懂事,小孩子之间也没有那么多隔阂,林玄筝只能点点头。

    “我的《山海经》放哪里了?”

    “啊,我的羊毫笔不见了……”

    小易初虽然聪明过人,对东西的位置却总是迷糊,每当他发出这样的叫声时,府里的下人就知道他丢东西了。好在林玄筝细致周到,自从这个孩子来到府上之后,十次有九次小公子丢的东西都能及时找到了。

    白驹过隙,春夏转眼过。

    这天,春阳暖融融的,微生易初在窗台前无心练字,回头朝林玄筝道:“下个月师傅就让我们选兵器,林大哥你想学什么兵器?”

    十二岁的林玄筝已经有几分未长成的少年模样,身材虽然长高了,仍是有些单薄。只听他微笑地答:“阿澜练什么,我就练什么。”

    “林大哥。”微生易初的小脸皱了起来,“你得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不能事事都迁就我。”

    林玄筝眉目温和:“何来迁就?若没有老爷和夫人收留,我活不到今天。更不用谈读书认字了。”

    “不要说些有的没有的,”微生易初跳下椅子来,攀住他的肩膀,有些稚气地命令道:“这里是你的家,我,是你的兄弟。”

    晚膳时分,十一岁的微生易初高兴地眨巴着眼睛:“下个月师傅就让我们选兵器了,我想学剑。”

    君莫笑原本一边吃饭一边听着,听到那个“剑”字,突然沉了脸。她脑中不禁回忆起那个执剑天涯、白衣染霜的背影。除了她的舅舅君无意,世上哪还有能将剑用得如此淋漓尽致的人?可他早已……

    “不准学剑。”

    微生易初怔了一下:“为什么啊?”

    “这世上,再没有配用剑的人。”君莫笑将筷子往桌上一搁。声音虽不大,却也让一家人突然都停下了吃饭。

    从小到大,娘还从没有用这样严厉的语气对他说话,听着那句没头没脑、冷冰冰的“不配”,微生易初委屈地握紧小拳头,把碗筷向前一推:“爹、娘,我吃饱了。”

    一直到掌灯时分,微生易初也没有回来。

    卧房里,微生溯体贴地给妻子披上一件外衣:“人人都说澜儿的相貌像我,我说这孩子的性情,倒是七分像你。”

    君莫笑不觉看了一眼窗外,仍是冷着脸不言语。

    “都是一样的倔。”微生溯微笑。温柔地揽过妻子的肩,微生溯继续说,“孩子太小,有些事只有长大了才会明白。”

    弦月水一般裂在窗棂上,白银中染了几许血色相思。

    护城河边,一片寂静。

    林玄筝找到微生易初时,他小小的身体仰面躺在绒草地上,看星星。

    早春惊蛰刚过,草地上夜间还是有些寒凉的。林玄筝拉了拉微生易初:“别这样躺着,容易着凉。”

    微生易初不理他。

    “你再不回去,老爷和夫人要担心了。”林玄筝温言相劝,却见微生易初仍然一动不动。

    “还在生夫人的气?”

    “你听过娘说自己的孩子‘不配’的吗?”微生易初别过头去。

    “我想听,但是听不到。”林玄筝突然低了声音,“我娘去世得早,我连她长什么样子也不知道。”

    微生易初这时才转过头来,睫毛像被打湿的绒草。

    林玄筝仍然平静地说:“我从被老爷收留,看到你和你爹娘一家,才知道这世界上真的有‘幸福’存在,阿澜,你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

    他的话没有说完,已被微生易初紧紧地抱住:“对不起。”

    春融的河水裹着星子向东流去,那些过往的悲伤,不堪提及的往事,都像河里的星光碎片,被带走了。

    两个孩子一起回到府上,徐管家来开门,看到是他们,立刻惊喜道:“小公子,你们可回来了!”

    微生易初不好意思地“嗯”了一声,拉着林玄筝的手正要进去。却见林玄筝微微往后一仰,突然毫无预兆地倒在他怀里。

    房内,烛光跳跃。

    大夫眉头紧锁:“这孩子有心疾,只怕这样发作不是第一次了吧?”

    微生溯和徐管家对视,这五年来,并没有见他发作过。

    “我记起来……”徐管家愕然道,“前年腊月小公子刚开始学马步时,有一天四儿回来得特别晚,脸色苍白的,我问他怎么回事,他说学完功夫顺便去买了点儿东西,我当时也没有多想……”

    微生易初愣了——每次陪他去学功夫,林玄筝总是学一会儿就不肯再练了,自己从来没有注意到过,看着自己练功练得汗流浃背,林玄筝眼底深藏的羡慕。这次,若不是自己赌气离家,让他四处焦急找寻,又被夜里的冷风吹了几个时辰,他也不会支持不住在人前倒下……

    “这样的情形,是断然不能习武的。”大夫摇着头下了结论,“不然,连性命也未必能保得住。”

    微生易初眼泪朦胧地走到庭院里,疏月梧桐,剪下的都是春夜斑驳的影子。世界,并不是只有光明如月皎皎。只见一个红衣女子坐在石级上喝酒,意态疏狂。微生易初跑上前去,把头埋在那温暖的怀里:“娘!”君莫笑执着酒杯的手顿在半空中。手中那盏夜光杯,盛着葡萄美酒和银色弦月。

    “我不练剑了,娘,你不要生气。”孩子的头埋在她的胸口,很快就湿了春衫。

    君莫笑将那小小的脸抬起来:“还在委屈?”

    “我是为林大哥伤心。”微生易初用力摇头,“他没有娘,也不能学武功。娘,不是所有人都快乐的,是不是?”

    半醉的君莫笑怔了一下。

    孩子的眼神清澈得好像轻轻含住就会化掉,那样温柔慈悲,和记忆中的某个影子……重重叠叠成白衣一襟的雪原,春风万里的大地。

    “来,陪娘喝一杯。”君莫笑突然举杯相邀。

    前尘铁血兵戈仿佛在这杯酒中焚烧,黄沙征程,往事缥缈。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个人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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