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起十几年前的旧案。发案地点,是当年的一条高速公路的建设工地。为嘛要选这个段子?因为修建那条高速的负责人,是我的一位多年老友。之前就听他说起过这个案子的细节,采访又巧遇了那位当年破案的老刑警。信马由缰地聊着,无意中提起来了,我也就把它记了下来。
报案人是个包工头,人们喊他徐老板。那几天,其实是他最高兴的时候。让徐老板高兴的事还能是什么?当然是他又包到了工程。包到了工程还不够,还是一个技术含量挺低,而回报又挺高的土方工程。土方工程并不复杂。十里八里甚至是百八十里地把土运过来,往指定的路基上一堆,再用推土机归置平整了,基本就算完活了。剩下的事,就是往自己的腰包里装钱了。几十公里的土方活儿,可不是个小数目。工程一到手,就相当于往自己家里搬回了一个钱柜。徐老板能不高兴吗?
也许是他光顾着高兴了,却忘了一件开工之前必须要做的事。什么事呢?放鞭炮。其实在以前,每次开工他都放鞭炮。这回却赶上个阴雨天,鞭炮买了,雨水却没停。嘻嘻哈哈这工夫,十几辆运土的大卡车可就开过来了。开过来一辆,车厢一扬脖子,就是一大堆。又来一辆,又是一大堆。十几辆都开走了,工地上可就是一座土山啊!土山是土山,但土山也是钱啊。
钱来了,段子也就来啦。
运土的卡车前脚走,推土机后脚就上来了。但奇怪的是,推土机哼哼叽叽地上来了,一推土,机器就灭火。上来一辆,灭了。再上一辆,还是灭了。倒回去检查一下,也没毛病呀?再过来还是灭火。这时才有人发现,就在第三辆推土机的大铲子上,竟然高挂着一条人的大腿!而且只有人腿,却没见人。
您想,徐老板高兴得忘了放鞭炮。没放鞭炮这推土机就灭火,再上去一辆还灭火。接着,就发现了人的大腿。您说他徐老板还高兴得起来吗?这可是人命关天!没说的,赶紧报案吧。当地的刑警们可就来了,咱们段子里的第二位主人公也就出现了。
这位是当时的刑警队长、功勋刑警汪曙光,人们都喊他汪队。汪队是个老刑警,人长得干瘦,话也不多,贼黑贼黑的,有一双闪着“贼光”的小眼睛。在当地可是个远近闻名的破案高手。汪队下了警车就问,谁是老板啊?徐老板就赶紧迎上去,主动跟汪队握着手说,我是,我是我是。汪队说,把你的身份证和营业执照拿出来,先给她看看。汪队说的那个她,是个女刑警,最多二十几岁,叫胡捷。
胡捷说不上漂亮,却是出奇的干脆利落。她朝着徐老板做了个近似交警指挥的手势,就把他带到了一边。胡捷究竟跟徐老板说了什么,围观的人们也就没法听见了。
介绍了徐老板和刑警汪队,也介绍了女刑警胡捷,下边就该说说那条大腿了。
那是一条已经被风干了的人的大腿。腿不算短,汗毛也不多,也不算很瘦,但是脚却不小,脚指甲修剪得都很整齐,五个脚趾都并拢得很紧。您想,一条人的大腿被抛在了荒郊野外,一般来说,这大腿的背后肯定是个人命案子。当然也不是绝对没个例外。如果是例外的话,也肯定是另外一个段子,后边还会提到。
法医的初步鉴定当场就做出来了:死者系男性,身高一米七五左右,体重八十公斤上下,年龄接近五十岁,营养状况良好,不像体力劳动者。死亡时间很久了,目前很难断定。
您看,现场的头绪就是这些。
这个一米七五、八十公斤、五十岁上下的男性脑力劳动者,如果来自天津市区,符合条件的应该不会少于十几万人吧?但这还不够,因为案发现场正坐落在天津与河北的交界处,不远处还有一个隶属于北京的劳改农场,外加一个隶属于河北的国营农场。您再想,这京津冀三地的男同胞,不会少于两千万人吧?中年男同胞呢?也得有个上百万。如果这名死者就是来自京津冀还算好说,假定他是个在此地路过的外地人呢?或者是在这三地打工的外地人?您让汪队和胡捷他们上哪儿找去呢?至少,在他包工头徐老板的心里,当时就是这么想的。他看见汪队和胡捷他们那份胸有成竹的架势,也就没敢多说。直到案子发展到了最后,徐老板才算彻底地服了气了。
这让我想起当年我当警察时经历的一个案子。在天津站的候车室里,死了一位老太太。人呢,当时就那么安安稳稳地在候车室的长椅上坐着。别人以为老太太睡着了,值班的铁路警察却看着可疑,也是担心老太太睡着了误了火车,上去一招呼才知道人已经死了多时。不是有段山东快书说过吗?“火车站里有火车,火车上边有旅客,旅客手里拿包裹。这个旅客,不是上车就是下车。”可这位老太太的身上呢?除了几块钱的零钱之外,却连张火车票也没有。
那么,究竟是自杀?是他杀?还是病亡?反正甭管怎么着,也得先弄清了死者是谁吧?于是,我的进门师傅,作为老刑警的代表被调到了现场。干什么呢?先作个分析,那时叫诸葛亮会议。
老太太的尸体运到了站区派出所。十几位我师傅那个辈分的老刑警,每个人进去转一圈,出来再把自己的判断写在一张纸条上,然后就可以上车走人了。
您猜怎么着?至少有十个纸条上都写着:六十岁左右,农家妇女,山东省人,最大可能是胶东沿海的农村。接着,就来人给老太太拍了张照片,再派人去了一趟胶东。三天不到,案子就破了。当然,这话说起来可就长了,在这儿讲这个段子,就是想说明他徐老板的担心纯属多余,也想说明汪队他们胸有成竹的根据。否则,国家还养这么多警察干嘛?您如果有办法,警察自然也有办法。您如果没办法,警察也会有办法。警察要是没办法,警察就会自己想办法。这个大腿案子的最终告破,就是汪队和胡捷他们想出来的办法。
胡捷后来对我说,我那时刚从警校毕业,第一个案子就跟着汪队。他这人,太智慧了,当时我险些爱上他。
当然,这也是后话。既然是后话,咱也只能在后边说。
还说那条人的大腿。
刑警到现场,不会有答案。如果有,也是鸡零狗碎的线索。从这个大腿来看,被害人是死后被肢解,而且刀法比较娴熟。肢解他的那个凶手,如果不是外科大夫就该是屠宰厂的工人,或者是养猪养牛的专业户。但是,问题的关键在于,这位死者究竟是谁?如果是一具全尸,有可能还会告诉您死者的准确身高、体重和大致的长相。刑警再根据牙齿、肌肉和毛发,判断死者的年龄;再分析他的健康状况,甚至饮食习惯;也许还能发现他是工人还是农民,或者是个教师和机关干部。但是,现场只有这条大腿,而且除了大腿之外,刑警们翻遍了刚刚运来的十几车土,就差把这座土山过筛子了,其他线索,还是一概没有。
刑警查案子,也像一种文章的写法,就是倒叙。倒叙就是逆流而上,先出结果,后找原因。那么,盐从哪儿咸,醋从哪儿酸呢?汪队就抹了一把满脸的汗水说,先查土源吧。
土源是什么?就是你徐老板运来的这些土,究竟是从哪儿来的?从破案的角度上说,既然尸源不好查,也只能先查土源了。
后来查明了,现场的土源来自两个地方:一处,是临近河北省某县的一片荒地。那片地,从有猴那年就在那儿荒着,属于盐碱地。盐碱地距离最近的村落和城镇,少说也有个十几公里。另一处也是盐碱地,靠近海边。离它最近的,是一家国营农场。直线距离也接近五公里。
汪队说,先去临海的那个吧。
既然是汪队下了令,刑警们也就没二话。上车,走人。
一般来说,勘察刑事犯罪的现场,当然要关注指纹、血迹、足迹、遗留物,现在又多了个DNA。如果有尸体,还要在现场做尸体检查。同时,还要就近访问群众,尽可能找到目击者,以便拿到更多的破案线索。但这些,都属于案发现场的微观。那么宏观呢?宏观就是要判定现场所处的位置,还要查明此地是不是案发的第一现场。如果不是,又是第几现场。而这个大腿的案子,工地肯定不是第一现场。那就得先找尸源,尸体最初出现在哪儿?要想找到尸源,就得先找土源。然而土源又来自两处,究竟是先这儿后那儿,还是先那儿后这儿呢?汪队选择了国营农场。后来证明,汪队的判断是正确的。
除此,刑警还请来了警犬队。据说,警犬的嗅觉是人类的十万倍。刑警破案,警犬可历来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帮手。
训导员带着警犬接触了嗅源,也就是那条大腿。警犬一旦闻到了嗅源,就像电脑的硬盘被储存了记忆一样。发现了同样的味道,它们就会汪汪地叫唤。到了指定现场,它们准能发挥作用。
几十公里的风驰电掣,刑警们就带着警犬来到了那个距离国营农场比较近的取土荒地。到了那儿,紧张的工作就开始了。只见那些兴奋的警犬们上蹿下跳的可就撒开了欢。没出十分钟,就找到了另一条已经被风化得更严重的人的大腿。这条大腿和高速工地上发现的那条,无论是高矮还是胖瘦,几乎是一模一样。可能是暴露在阳光下的时间长了些,这条腿的颜色稍显灰暗,其他特征则完全相符。
由此可见,这地方就极有可能是抛尸灭迹的第一现场了。那么,杀人的现场又在哪儿?死者究竟是谁?如果找到了死者的出处,那个或者是那几个杀人的案犯又在哪儿?看来,汪队和胡捷他们接手的这起案子,也只能算是刚刚开始。
刑警开始转战了,大腿也被拿走了,那位包工头儿徐老板应该继续开工了吧?可是,天有不测风云。为嘛这么说?因为徐老板的推土机,还是不断地熄火。这会儿,天倒是放晴了。也就是说,已经具备了放鞭炮的条件了。有人就建议,徐老板赶紧放鞭炮吧!徐老板想,看来不放是肯定不行啦。于是,噼里啪啦烟气蒸腾地就把鞭炮给放了。炮是放完了,可是推土机呢,还是总熄火。徐老板的那颗心,可就又提起来了。望着刚才出现大腿的那堆土,他想起了一周前才被他开除的那个打工仔。
打工仔是广西人,却生得五大三粗。徐老板开除他的原因有些摆不上桌面。因为那人长得太像徐老板前妻的哥哥了,也就是徐老板的前大舅哥。当初徐老板跟前妻闹离婚的时候,大舅哥曾经带着人打上门来,还险些把他给打残了。尽管他后来还是把婚离了,可是大舅哥的影子却深深地印在了他的脑海里。所以他见了这个广西打工仔,就好像见了他前大舅哥,只要看见了这位模样近似大舅哥的打工仔,他就浑身上下冒凉气。所以,他才找了个借口,把那个打工仔给开了。
打工仔离开三天之后,一位广西的老乡还专门来工棚里找过他。说他广西老家来人找他,却怎么都联系不上,就怀疑他出了意外。这时的徐老板就想,难道自己在那孩子身上缺了德啦?不然推土机怎么还是总熄火呢?只好又打发人买来了鞭炮,又是烧香又是洒白酒,再放了一轮鞭炮,推土机们这才转入了正常。后来消息传到了刑警队,胡捷还专门来过一回。别看胡捷还年轻,在汪队眼前也乖得像个小丫头,可她一旦单独出警,却很是威严。
你当时怎么没说你的民工有过走失的呢?胡捷冷冷地问。
我的民工确实没有走失,徐老板赔着笑脸说。
那个广西籍的民工你又怎么解释?
我正组织人去找,前几天还有人说见过他。
前几天是几天?
大概是三四天。
三天还是四天?
应该是三天。
有了新消息你就立即向我汇报,知道吗?
知道了,知道了,一定赶紧汇报。
不过,后来也证实了,那个被徐老板开除的广西民工,跟这个大腿的案子一点儿关系也没有。徐老板也只是虚惊了一场。
再说汪队他们。
汪曙光回到局里,就向领导做了汇报,也最终敲定了一个初步的侦查方案。这个方案的重点,是从寻找失踪人口开始,当然也包括外出打工常年不归和两口子怄气离家出走的,以及有过犯罪前科或者负案在逃的人。
刑警们拉开大网,走遍了百里之内的城镇和乡村,也排除了几百个疑点。最后,才把重点放在了隶属于北京的那家国营农场。
如果让读者您来分析,一个农场能有多大的规模呢?刑警上去一百人,挨个过筛子,有个三五天,也就差不多了。但是,那个农场的规模却很大。最多二十年前,光是这家农场的养鸡场里产出的鸡蛋,就能供应小半个北京城。只是后来改制、承包,及至占地搞开发,才让农场开始显得冷清了。原有的好几千职工,最多也只剩下不到三成。
既然是改制承包搞开发了,也就拥进来为数不少的外地人。承包商和搞开发的老板们,又不大喜欢雇佣过去的国企职工,所以许多外来的打工男女,和原有的职工在宿舍区里混居了。因为农场派出所的户籍管理比较薄弱,所以很难查出准确的失踪人口。
照此看来,这个案子查起来就多少有些困难了。如果死者是个老职工,而老职工已经外流了至少一半。假如死者是外来的,外来的登记又不清楚。您说就凭这么两条大腿的线索,刑警们又该上哪儿找去呢?
胡捷后来跟我说,我们汪队查案子,还就是有他自己的一套。
正当刑警们一筹莫展的时候,汪队却跟大家扯开了闲篇儿。汪队说,咱们都试试。看看谁能看见自己的鼻子尖?谁要是看见了,我就请他喝酒。
胡捷问我,何老师您能猜出他当时想干什么吗?
我说,这我可猜不出来。
汪队的意思我们开始也不知道。当时就想,这都什么时候了,您老人家还有心思开玩笑呢?
你们汪队当年有多大啊?
那时他也就三十岁出头。
你们怎么还喊他是老人家呢?
他这人少年老成,据说他二十岁出头的时候就那样,现在四十多岁了还那样,估计七老八十了也会是那个德行。
他让大家看自己的鼻尖儿是什么意思呢?
他这人就是有话不直说。后来才知道他的意思是,这个案子还是有盲点。您想,自己的鼻子尖不就是自己视线里的盲点吗?
哎呦!他这个大圈子绕得,直说不就结啦?
嗨!那他就不是汪曙光啦。
但是后来,还就是汪队的这个盲点理论,帮着胡捷他们找到了下一步的侦查方向。
其实汪队的盲点理论,就是想启发大家。既然咱们十里八里甚至几十里地跑出去,不是没线索吗?那咱就回到眼皮底下再找疑点,再调整方向。他的这个眼皮底下,指的还是那两条人的大腿。因为,所有的刑事犯罪现场,都是有语言的。咱以前也说过,犯罪现场都有一种无声的语言,会用各种痕迹告诉人们,这里曾经发生的一切。要想听清这类语言,首先要具备一双好耳朵。后来证明,汪队的路数还就是没毛病。
经过法医的再次鉴定,死者的身份又清晰了一层:从骨骼的老化程度分析,死者的年龄应该超过了五十五岁,而且肌肉纤细,皮肤白皙,没有任何外伤。脚底的老茧呢,也是少而又少。这就说明他生前很少参加体力劳动,或者是很少参加户外运动。
当时胡捷就惊喜地说,有啦!该不是农场的退休职工吧?
汪队说,咱们要把重点转向管理层。比如领导,比如会计,或者是农场子弟学校的老师。假设他已经退休了一段时间,而且他退休之后,就没在或者很少在农场里出现过。
胡捷听了汪队的分析,兴奋地拍了一把他的肩膀,说,哎呀!汪队,可真有你的啊!
汪队却说,干吗动手动脚的?怎么没大没小的呢!
案件终于露出了曙光。其实所有案件的最终,都会出现曙光。只是在曙光出现之前,刑警们也只能在黑暗中摸索。这就需要韧劲,需要智慧,也需要灵光一闪。而在这个大腿案子所露出的曙光里,却浮现出了一段先是凄婉、后是畸形的情感故事。同时这段情感,还镌刻着明显的时代印迹。
为了不让大伙着急,这次咱们先把死者的情况和您交个底。
死者的名字叫苏克文。苏克文曾经是这家国营农场膳食科的会计。当年的农场不景气,苏克文就病退回到了他在唐山地区的老家去养老。如果还活着,应该是六十多岁了。“文革”中,这位苏会计,因为对当时的领袖夫人有过议论而被审查,后来被管制了。“文革”结束他才回到会计岗位,没干几年,也就退休了。
案犯呢?一男一女两个人。
女的叫杨红,北京人,四十六岁。十六岁那年,杨红从北京下乡到了这家农场;二十六岁参加高考,考上大学又回了北京;大学毕业当了中学老师,一直在教高中语文。
男的叫许春,也是北京人,也四十六岁。许春是杨红那所中学的食堂管理员。过去他是体育老师,后来因为受伤,改做了食堂管理员。当时许春和杨红并不是夫妻,也不是恋人,只是一个学校里的同事。
先说杨红。
杨红来到农场的两年之后,认识了当时正在接受管制,并在猪场里喂猪的苏克文。那年杨红刚满十八岁。因为姑娘心软,也因为她来自北京,知道当时社会上不少的传闻,所以就特别同情这位正在落难的苏会计。两个人的来往虽不多,但彼此的印象都不错。后来“文革”结束,苏克文被还回了自由身,又回到膳食科当会计。两个人才开始恋爱,一来二去的,感情还处得不错。这段感情却遭到了杨红家里的强烈反对。杨红生性懦弱,人又身在农场,很是别扭了一段时间。后来恢复高考,杨红考上了北京的一所大学。两个人也只能是洒泪而别。又过去了不少年,让所以人都没想到的是,就是这么一段被扼杀在襁褓中的爱情,竟然死灰复燃了。而且让当事的双方,还有那个女方的同事,之后兼情人的许春,都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上边说的这些情况,都是胡捷对我讲的。
胡捷说,当年的这个案子真是让人头大啊。那时的死者苏克文,可是既没有手机记录,也没有通讯往来,甚至连家庭住址都变了。在结束了和杨红的恋情之后,苏克文终生未娶。回到唐山养老,他也从不和亲友来往,所以他失踪了好几年,也没人找过他。如果不是修高速垫路基,这案子还真可能就冤沉海底了。
我说,既然是冤魂,就没那么容易散尽了。
您说得也对,要不那位徐老板也就不至于那么迷信了。可是我们查起案子来就麻烦多了。有谁能想到那起案件的凶手,竟然是死者二十年前的恋人呢?
下面说说侦查过程。
最初我就有个担心,担心会引起读者的惊悚,或者说是大家听了心里会不舒服。所以在前边的段子里,我就有意舍去了一个细节。现在看来,这个细节不说还就是不行。为嘛?因为只有这个细节,才是破案的关键。
当时警犬除了找到死者的另一条大腿之外,还找到了一个高度腐烂的男性头颅。根据法医鉴定,这与那两条大腿应该属于一个人。头颅高度腐烂,那还能知道死者是谁吗?模样都看不清了,怎么判断呢?这就该提到咱们的技术刑警了。当时的技侦部门,已经掌握了一项技术,这项技术的名称就叫颅像重合。通俗地说,就是把颅骨的尺寸和怀疑对象的照片尺寸做一次技术上的重合,指标达到就能认定。再具体说,就是颅骨的眼角跟眼角之间,嘴角跟嘴角之间,不是都有距离吗?把精确的尺寸拿下来,再跟照片上的尺寸做个比对。只要是技侦刑警手里有了颅骨,同时又拿到了照片,就能断定死者是否就是照片上的那个人了。
照片去哪儿找呢?这就要看汪队和胡捷他们的本事了。
汪队他们在农场的几百位退休职工的名册里,找到了那个可能已经失踪的苏克文的材料,又在他老家亲友家里取来了照片。技侦刑警通过颅像重合技术得出了结论:死者就是苏克文。但这位苏会计历来是深居简出,社会交往几乎为零,那么,又让汪队和胡捷他们到哪儿去找那一个,或者那几个嫌疑人呢?
您说,这条大腿,也就是死者苏克文,本来在唐山的老家养老。女的,也就是那个凶手,正在北京的学校里教书。就因为当年有过那么一段初恋,他们又如何再度相逢?而又发生了一起离奇的凶杀呢?
在一般人看来,一条荒郊野外的人的大腿,一个被单位遗忘的退休老人;一个早就改变了身份的女知青,和她身后的那位男凶手,怎么就被汪队他们这些刑警们,给串联在一起的呢?
话说回来,虽然很快就找到了另一条大腿和颅骨,可当时的案件前景却还是黑灯瞎火。汪队后来的正确选择,就是他没再赶着大家继续往前走,而是当机立断地再次回现场。接着从现场的证据上找出路,从大腿的骨龄上分析,得出了死者的准确年龄,推断他生前可能从事的职业。这才把附近农场的退休人员划进了侦查范围。
当时的汪队说,明天大家也别瞎跑了,咱就从现存的档案要线索。我说的档案可是三个方面:首先是现存的文字档案,也就是在职职工或者临时工的档案。其次是农场的老职工,包括退休或者已经病亡的材料。再次是我们要尽可能地找到那些,至今还在人们口头流传的资料。就这么兵分三路,各显其能吧。
胡捷后来对我说,当时的那个细节,她至今还记得清清楚楚的。还记得汪队曾经问她,小胡你跟谁?胡捷说,我当然跟定了师傅。谁是你师傅?不是您还是谁呢?这话把汪队问得一愣,心里想,啥时候我收了你这个徒弟啦?
别的刑警也逗她,要是打定了主意跟师傅,那可就得跟一辈子呀!胡捷想都没想就说,跟一辈子就跟一辈子,谁怕谁呀?
我问胡捷,当时你会想到今天的这个结局吗?
她说,那时哪想那么多呀?刚从警校毕业还天真烂漫呢,再说我也不知道他汪曙光那时还单身着呢!掉进了情网醒过味儿来,却已经晚了三春啦。
我就逗胡捷,现在也可以后悔啊。
现在后悔也来不及啦!
我明白她说的是反语,也知道这样的玩笑不适合再延伸。胡捷好像也没打算延伸,就把话题又拉回到了案子上。她说,后来还就是被汪队给说着了。一个放羊的老职工,给我们提供了一条至关重要的线索,才让这个案子的前景大放光明的。从那时起,我就有点服他了。
汪队说的三个方面,对破案都是至关重要的。首先,现存的职工档案里,没有显示出有谁失踪,这就排除了一群人。退休职工的档案里,只有会计苏克文没有下落,但有了姓名和地址就不难找人吧?找到了他在唐山地区的老家,知道这个人已经多年没了踪影,但外貌特征却都对得上号。再加上那个颅像重合,也就更让参战的刑警们有了底气。
然而,就凭这些材料,也只能认定苏克文被害。可是,究竟是谁害的他,不是还在云里雾里吗?这就印证了汪队确定的第三个侦查方向——人们口头流传的资料。接着,刑警们就找到了一位至今还在农场里放羊的老爷子。老爷子的一席话,让这个最初还在云里雾里的案子,变得山高月小、水落石出。
段子讲到这儿,也不得不给您再添上一个花絮。因为这花絮也跟案件的侦破有关,眼下要是不说,后边也就没机会说了。
当汪队和胡捷他们翻查档案、走访群众的时候,线索并不清晰。毕竟那个农场的规模还是挺大的,即使他们有选择、有重点地走访一圈,没个十天八天的也是完不了事。正在这时候,有人在汪队他们辖区的一个垃圾箱边上,又发现了一只人的胳膊。前边的大腿还没着落,现在又出了一只胳膊?
汪队想,这还得了?难道那凶手也跟咱玩起了农村包围城市啦?于是,他接了通知就心急火燎地赶回了局里。
报案人是个清洁工,天刚亮就上街清扫,发现了垃圾箱旁边,立着一个整整齐齐的塑料纸包。打开一看,脸就被吓绿了。原来,包里竟然裹着一只完整的人的胳膊。您想,要是咱们谁,是不是也得吓坏啦?于是,清洁工赶紧报了警。
汪队赶到局里的时候,法医正在做鉴定。那个报案的清洁工,还在惊魂未定地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战战兢兢地向接报案的刑警们诉说着他发现这只胳膊的经过。
胡捷后来跟我说,已经有很多年没见过类似的恶性碎尸案了。前边的那条大腿出在高速工地,后边的那条大腿和头颅又出在临海的荒郊,但至少还没惊动人口稠密的市区。这回可倒好,大腿的案子刚有了点儿抓挠,胳膊又给咱摆在了大街上。假如这只胳膊就是那个死者苏克文的,至少说明凶手可能就在市区,或者就是他想通过这种方式向咱们警方示威。何老师您说,咱能没压力吗?
法医的鉴定终于出来了。这只胳膊属于女性,大约六十岁上下,而且胳膊上残留着被福尔马林浸泡的痕迹。咱都知道,福尔马林是防腐用的。一般的医院和医学院以及科研所用得比较多。
汪队说,派两个人先到附近的医院查一下,这东西怎么还能乱扔呢?说完,汪队带着人又马上返回了农场。事后也证明,还就是虚惊了一场。原来是一家医院为了科研而留存的人体标本,后来也不知怎么着不能用了,就弄张塑料纸捆巴捆巴,扔到了垃圾箱边上。这跟汪队他们正在侦查的这个案子,是一点儿关系都没有。您看,这不是瞎耽误警察的工夫吗?
回头说汪队他们的访问。
地点也是在荒郊,那位放羊的老人对胡捷说,苏克文?怎么会不知道呢?那可是当年咱场里有名的秀才。小伙子年轻的时候,长得才像个演员呢!后来打成了“反革命”,可惜啦!
胡捷问老人,听说这个苏克文一直是个单身?
老人叹了口气才摇着头,嗨!还不是为了那个女知青,考上大学就跑了。坑人呢!要不怎么能那样呢?
由此,那个当年的女知青杨红,就成了刑警们调查的新目标。
原来,杨红考上了北京的大学,也就结束了她的知青生涯,同时也结束了她跟苏克文的感情。很快,她又结识了大学同班的一个男生。后来他俩毕了业、结了婚、生了孩子,规规矩矩地在学校里教书,转眼就过去了这些年。杨红的婚姻,也和中国的不少婚姻一样,高稳定的家庭,低质量的婚姻。这样的婚姻,抗干扰的能力都比较低,有个风吹草动的,也就说不准会变成什么样了。
后来,杨红那位也是当老师的老公,下海经商又赚了不少钱,身边的女孩子也就多了起来。她老公也和那些有外遇的成功男士一样,过起了两头有家的日子。等杨红得到了消息,人家早已是木已成舟。离婚吧?自己年龄大了,孩子正在上学。迁就吧?她又咽不下这口恶气。这就好比被削掉了顶端的一棵小树,也只能是憋出新树杈来了。当然这些被憋出来的树杈,肯定也是歪的。
杨红的歪树杈,一共是两枝。第一枝,就是他们学校的前体育老师许春。许春在受伤治病期间,杨红也正是家庭危机的时候,所以,她就给了许春出乎意料的关怀。许春眼看着自己的伤情没了希望,要改行去当食堂管理员,情绪就很低落。于是,杨红这边情感低落,许春那边事业低潮,这俩有血有肉的悲情男女,也就意料之中地走到了一起。
也许您会问,段子讲到这,怎么也没看出这事跟那个死者苏克文有啥关系呢?咱也只能简单说,就是因为杨红的这位同事许春,长得太像杨红当年的初恋情人,农场会计苏克文了。后来杨红还发现,许春当了食堂管理员之后,又跟食堂里的一个女员工眉来眼去的了。杨红干脆就买了张车票,坐上了开往农场的长途汽车。
说到这,不知道您听明白没有?我再简单帮您归置一下:第一,杨红甩了苏克文上了大学。大学里认识了后来的老公,结婚生了孩子。第二,杨红老公下海赚了钱,后来就包了“二奶”,杨红就想起了初恋情人苏克文。赶巧眼前的体育老师许春,跟苏克文几乎长成了一个模样,她就把感情寄托在了许春,也就是寄托在了“苏克文第二”的身上了。第三,又赶上许春后来节外生枝,又跟一个食堂的女员工搭上了,杨红这才买了车票去了当初的农场。
去农场干什么?当然是去找她的初恋情人苏克文去了。
胡捷把汪队他们当年的这个段子,给我介绍到这里的时候,包工头徐老板敲门进来了。这位徐老板,通过当年那条大腿的案子,与汪队和胡捷他们成了很好的朋友。听说我要采访汪队,非要过来掺和掺和。
胡捷悄悄对我耳语说,徐老板有个出了名的本事。什么本事呢?就是总能把人给夸到肉麻。我也只好说,真想见识一下让人肉麻的水平。没承想徐老板又向我介绍了一起也是发生在工地上的案子。当然,也和汪队有关。在这里简单向您交代两句,别再耽误了咱们的正文。
那是个刚刚替几位工友领了工资的打工仔,几千块钱放在包里就去打饭,返回工棚,钱却没了。徐老板觉得家丑不可外扬,就以朋友的身份请来了汪队。汪队把大家集中起来说,我也是农村出来的,家里的老人和媳妇都盼着咱能赚到钱。老人有病的等着钱治病,孩子上学的等着交学费。你们说,咱谁的家里容易啊?如果家里日子舒服,咱还能到这荒郊野外来修公路吗?再说了,你们谁要是因为偷了人家的血汗钱,最后跟着我进了局子,家里的老人孩子还有脸见人吗?我相信,咱们的农民弟兄没有坏人。再说了,你把人家的钱揣在你兜里,你夜里还睡得着吗?
几十个工人你看我,我看你的,互相嘀咕着。
汪队又说,你们也不用到处看。我也知道那位拿了人家钱的弟兄也是一念之差。咱现在就开始收拾自己的行李,徐老板在路东不是有一间自己的板房吗?大家收拾行李背好了,每人进去待上三分钟,以后咱们还是好朋友。不然的话,我这个刑警队长既然来了,咱可就得单独谈话了。怎么样?照我说的做吧。
讲完话,汪队就开车走了。几十个民工按照要求每人都走了一圈,被盗的现金就被塞在了徐老板的枕头下面。
段子就是这些。说完,徐老板又问我,何老师,您是不是就想听这样的故事呢?我听了,也只能笑了笑。
咱接着说杨红。
话说杨红到了农场,农场可是变了样了。她知道苏克文退休回了唐山老家,就又追到苏克文的老家。让她没想到的是,早已经心灰意冷的苏克文至今还是个单身,原因就是因为他们两人那段共同的经历。好一个痴情的男人!这年头,还有这样的好男人吗?杨红心头这么想着,行动上却没做出表示。她也只是邀请苏克文约个时间一起回农场走一走,看一看,聊聊天,怀怀旧。可是谁都没料到,随后就发生了那件让人触目惊心的血案!
还像那个杨柳依依的初夏,还像那个流水潺潺的小河边,只是苏克文他没想到,柔情满怀的杨红,却被这段死灰复燃的恋情,诱发了潜藏在她身上多年的精神病。杨红认为,自己能有今天、能有现在,就因为眼前的这个苏克文。
篇幅所限,儿女情长咱不说了,欲仙欲死也不说了,悔不当初、人生苦短咱也不说了。这时,杨红的脑子里却又浮现出了苏克文第二的影子,也就是那个食堂管理员许春的影子。后来,苏克文的影子又和许春的影子叠加在了一块,再后来又叠上了她那位墙外桃花的老公。如此这般的三影重合,在她这个表面正常而实际上已经发病的病人心里,就勾画出了一幕血腥的场面。
此后不久,杨红又约来了苏克文,也约来了许春。
简单说,她先给苏克文喝下了她精心调制的饮料。苏克文可就昏死过去了。之后,她才叫来了许春,先给许春递过去一把她从食堂里偷来的砍肉刀,说,人,已经被杀了,现在就看你的了。许春也是鬼使神差地接过刀来。事后,杨红也给许春送上了一瓶饮料,许春却没敢喝。两人抛尸灭迹之后,又回到了北京。杨红因为病情爆发,被送进精神病院了。
胡捷顿了一下,又说,杨红曾经是个很美的女人。即使穿上了病号服,即使两眼呆滞蓬头垢面,也不难看出她当年的美貌。当然,犯罪过程的大部分还是许春向我们供述的。杨红和许春的特殊关系,在他们供职的学校里早就不是秘密了。许春为杨红离了婚,并且后来和那个女职工也断了联系,因为催逼杨红赶紧离婚而争吵了不止一次。苏克文被杨红点燃了旧情,他还能闲得住吗?当然也向杨红表达了爱意。后来杨红的前老公涉嫌合同诈骗被警方拘留,杨红也只好一边带着孩子一边面对两份感情。她因为这几份情感的综合压力,导致了精神病的爆发。从我们破案的角度讲,勘察现场、寻找线索、找到案犯、审理查清,这是我们的天职。但是,掉过头来分析情感和情感背后的时代背景,就不是我们的专长了。
一位哲人说过这样的一句话:“爱与恨,是同一深度的情感。”对于深度情感的研究,恐怕当刑警的,也该适当地涉足吧?
胡捷说,您要说这个呀!我们家的汪队可是个专家。要不您今天就住下吧,明天接着跟他聊,保证能跟您聊到一块去。
午夜出租车上的鲜血
这个段子是抢劫杀人。
被杀的,是个出租车司机。杀人的是谁?咱先别一下就说明白了。但是,您只要慢慢地看下去,再把有关的细节都倒腾清楚了。您猜怎么着?您离着当刑警,也就差不太远了。不信?您就试试。
在一般情况下,参与破案的刑警和案犯之间,大多互相不认识。如果认识的话,法律规定您就得申请回避,而且是申请在先,批准在后。一旦申请,肯定批准。假如刑警办案子,遇上熟人又胆敢不申请回避的话,最好别让领导知道。知道了怎么着?肯定是办你!
这让我想起了多年以前,我所经历的一个案子。
大概是1982年,我经手了一起跳墙进入某国大使馆的案子。外国大使馆虽然坐落在中国,在某种意义上说,却是人家外国的领土。你敢翻墙跳进去,就有了侵入别国领土之嫌。就算构不成犯罪,至少也是违法。还记得我当时正要去食堂吃午饭,科长拿着刚收到的卷宗进来说,你先去问一下,然后再吃饭吧。我就只好把饭盆放下,跑到食堂喊来我的书记员弟兄,直奔了预审室。到那儿,先填好了提讯手续,等着犯人。等犯人这工夫,我简单看了看卷宗。这才知道,犯人叫李胜,跟我同龄。再往下看,李胜读书的小学和我是同一所小学;又看,中学跟我也是同一所中学;还看,他家的住址就在我家附近。简单说,就跟我家隔着一条马路。
当时我就想,坏了!这不是胜子吗?一看家庭成员,就像歌里唱的一样“爹是爹来、娘是娘啊”,这时才想起了必须回避的法律规定。说时迟、那时快,我起身就往外走,没想跟李胜撞了个满怀。他一愣,我也一愣,送他来的看守也是一愣。
后来呢?领导当然批准了回避,我也就接着吃饭去了。直到我这个老同学胜子,被审结了案件送走那天,我才抽时间去监所里看了看他,也想跟他解释两句,毕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发小弟兄。没想胜子却说,按规定你就该回避,不用多想。我自己惹的祸,就让我自己承担吧。
如上,是一个办案的刑警跟犯人早就认识的例子。只是认识归认识,必须要回避。但是,办案的刑警和被害人之间如果认识,好像还没有类似回避的规定。
在下边要说的段子里,被害人大头和刑警袁队,就属于过去就认识的,而且还是熟得不能再熟的老相识。怎么说呢?被害人大头,也就是后来的这位的哥,还在撒尿和泥的时候,袁队就是他们胡同的片警了。后来大头长大成人,开了出租、娶了媳妇、生了儿子,都没少了刑警袁队的参与。大头丢了性命,也是袁队带着人破案。但在早年间,两人却是猫和老鼠。这也说明,大头从小就不是个老实孩子。但袁队却认为,别说他不是个老实孩子,就算他不是个老实大人,也不能无端丧了性命!
大头从小歪点子就特多,念书的成绩也不好,社会上总是狐朋狗友的一大群,比着招猫斗狗。比如说,在商场里趁女孩子在人群里挤着逛商场,他却悄悄地拿个打开的曲别针把人家的裙角钩起来,另一端挂在女孩的脖领上。而这个被挂了裙子的女孩并不知道,还在那儿神情专注地逛呢。您想,女孩的背影会是嘛样?假如没人提醒,恰巧她自己又很长时间没发现,场面是不是很尴尬?所以说,大头这小子,足够坏的吧?
又比如,大头先在商场外捡了个新的鞋盒子,在垃圾箱边上又找来一只死猫,装上、捆巴好,交给鞋柜的女售货员说,这是我在试穿新鞋的椅子下边刚捡的,应该算是学雷锋吧?售货员自然替失主感激,说几句好听的话,打开盒子却是变了声儿的尖叫。
再比如,人家新婚夫妇办喜事,你好我好,道喜同喜的挺高兴。新人没请他大头喝酒,他怎么着呢?悄悄钻进了新人的洞房,往立柜顶上抹了不少臭豆腐。新人送走了客人之后,怎么觉着这洞房里的味道变了呢?有点像茅坑。您说大头这小子,能算个好孩子吗?
但是,您别看大头这小子招猫斗狗地讨人嫌,可他历来就怕袁队。小时候调皮不睡觉,他老娘就说,你袁伯伯可到了咱胡同口啦。小大头立即就闭眼,连个美梦都不敢做了。后来的大头慢慢长大了,也是偶尔吵街骂巷地让四邻难安,直到他娶了媳妇又当了爹,才有点收敛。但他们一家老少都感谢袁队,他们说,要是没有袁队时常盯着大头,就他这么个坏小子,还真不知道得要惹多少祸呢。
再后来,大头规规矩矩地开上了出租。袁队呢?也调到分局的刑警队里当了刑警,但大头和袁队的交情并没断。雨雪天气时,他会经常收到袁队的短信:雨雪天气,慢开路滑。三伏阴雨呢?袁队也能收到大头的短信:天气闷热,袁伯注意心脏。
但是,就在这个寒冷的冬夜,大头却遇刺身亡。圆了咕隆的大脑袋,歪倒在出租车的方向盘上。带队勘察现场的,正是袁队。
当时,正是午夜一点钟刚过。
袁队看到营运执照上大头的照片,再看了驾驶室满地的鲜血,已经是满脸的黯然神伤。我采访的时候,袁队对我说:“嗨!怎么着也是一条性命。别看他从小调皮捣蛋,见了我从来都是伯伯长伯伯短的,有理儿有面儿的啊!成家立业之后,人也规矩多了。您说何老师,大头的爹妈早就退休了,收入本来就不高。又赶上大头媳妇下岗,孩子正上学,就指着他开出租养家呢,这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呀!”
袁队说这话时,案子已经破了,但他依旧是满面凄然。
大头丧命的现场,是在一座刚建成的立交桥上。法医的鉴定结果是,腹部受伤,一刀毙命。大头的肝脏被锐器几乎就给扎透了,同时现场还有过明显的搏斗痕迹。死亡时间不超过一小时。大头的手机和钱包里的270块钱却没动过。袁队说,从这个现场看,又不太像谋财害命。袁队还说,大头的老爹老娘都是国企老工人,两人都有慢性病。那老两口子,可都是规矩了一辈子的老工人啊!
其实呢,作家和记者的采访,外人听着挺神秘,好像怎么着似的,却不知采访时最理想的境界,就是聊大天。你插曲,我段子,就这么信马由缰的,故事才会生动,人物性格也才鲜明。要是酒精肯帮忙,谈话更放松,边角下料的故事也就都出来了。我跟袁队的初次相聚,就是他们紧张工作了十几天,大头的案子破获之后。所以,聊天的环境宽松,随意,说话也就没了多少顾忌。
袁队说,大头被害的最初起因,源自一家洗浴中心。
说起“中心”这个词,在这儿多跟您念叨两句。如今的人们都知道。原来的理发馆,现在叫美发中心;以前的浴池,现在叫洗浴中心;以前的游泳池,现在叫游泳运动中心。因为社会发展了,设备齐全了,项目增加了,名字也就换了。这中心那中心的,高帽儿给自己戴上,冬天也显着暖和不是?让别人听着,也显得家底儿厚实。过去,不少人都常会比着谁家的祖宗更穷。现在都反过来了。
可是,您要是在洗浴中心里把自己洗干净了,扑面而来的却是命悬一线,您还敢洗吗?可有人就敢,而且每天必到。连更衣箱的钥匙都自己带着。这个人,年初,柜台押张支票,半年结款。结了款再押张支票,每次都签单。老天津卫对整天泡澡的人有个老称呼,叫“堂腻儿”。咱段子里的这个堂腻儿,却是个不大不小的老板,姓凌,咱们简称他凌总吧。这个凌总,就是大头案子里的祸头。如果没有凌总,大头呢,也不至于丧命。这里头究竟是怎么个因果关系,这位凌总究竟是何许人也?且听我慢慢道来。
我这个人,早年就喜欢往外地跑。其中印象最深的就是,外地人都夸奖咱们的天津话,夸咱的天津话既精彩,又传神。比如哏儿,又比如倍儿。加在一起是,倍儿哏儿!听着好像是拉丁语,但写出来又绝对是汉字。而这位凌总呢?却既不倍儿,也不哏儿。只要来洗澡,就经常发脾气。后来才知道,丧命的本来应该是他,而不该是大头,后来阴错阳差地却让他给躲过去了。大头呢?却丢了性命。袁队后来在调查的时候,也把这事告诉了这位凌总。您猜怎么着,吓得这位凌总夜里睡觉的时候都不敢关灯了。
袁队还说,大头开出租车特别会选活儿。有人想住旅馆,他却把人家往洗浴中心拉。到了地方客人埋怨,怎么把我送这儿来啦?大头却说,这地方既能洗澡又有免费自助(餐)。吃了洗了您就睡,早晨起来接着洗,一共才二百。出门在外的住酒店,花钱多了还不舒服。这地方多好啊!您要不愿意,后边我免费送您。
大头就是鬼道,多数客人都能被他忽悠了。洗浴中心对送客的司机有奖励,送一位,给二十。送两位,给四十。大头两头都赚钱,也为了他那个穷家不是?
袁队和大头既然是老熟人,大头姓甚名谁的,也就不用调查了。现场勘察完毕,他就带着队员们连夜奔了大头家。对他老爹老娘和媳妇,总得报个消息吧!当然也为了破案找线索。
到了大头家,已经是凌晨四点了。大头媳妇听见敲门,一边开门一边嘟囔:“告诉你别财迷心窍拉夜活。跟你说过多少回了,你不是不听嘛!这可好,明儿天亮又得让我爬起来送孩子。倒了霉的!”开门一看是袁队,脸色一下子,就变白了。
大头小两口和父母同住一套普通的两居室。老爹老娘虽年纪大了,但睡觉却特别轻。听见动静不对,两位老人也都起来了。一看是老朋友袁队,老人家那叫一个热情!袁伯伯长袁伯伯短的,招呼的像个亲人。但在这热情的后边呢?却是一份担心。老太太一边倒茶一边说,大半夜的怎么把您袁伯伯给惊动啦?我们家大头又惹祸啦?袁队说,这几年都好好的,您这话是从哪说起呀?
其实,袁队这几句看上去都是漫不经心的话,就是他侦查工作的一部分:您说惹祸。惹祸指的是什么?如果吵嘴打架了,对方又是谁?是因为大头欠账不还?还是别人欠大头的没还?大头跟谁运过气?有谁在电话里骂大头?大头又在家里骂过谁?
这些话,老人要是回应了,就是破案线索。
当然,袁队进门坐定之后,有些话也不能不说。只见他犹豫了再三,调整了情绪,才打开了话匣子,我说老姐姐,您那宝贝儿子又跟别人打架啦。老太太问,这又是跟谁呀?袁队说,要是知道跟谁不就好办了吗?老爷子插话说,这几年倒没听说他跟谁有过节(矛盾)啊?袁队说,嗨!这回还不光是打架,大头还受了点小伤。不过并不严重,您二老可千万别急。老太太问,送了哪家医院啦?袁队说,医院还用您担心吗?您说,咱110还能把他送个小医院去?
老爷子对老太太说,你别总打岔行吗?袁伯伯跟咱这是多少年(交情)啦?你怎么还信不过他呢?老太一听就上了火,谁说我信不过袁伯伯了。你怎么一说话就吹我肺管子呢?得得得!你就别掺和了,你越掺和就越乱!
这些年来,袁队是十分了解这老两口。老太太年轻时就是快人快语,说话大嗓门,可是这回却变了。只见老太太赶走了老爷子,附在袁队的耳边咬着耳朵说,他袁伯伯,这事我得跟你单独说。您看行吗?说着,就把袁队给拉进了厨房。
然而,让袁队万万没想到的是,老太太怀疑的目标,竟然是大头的媳妇彩凤。也不知怎么的,老太太就断定了,肯定是儿媳妇彩凤招来坏人打了他儿子大头。
老太太说,最近经常有人会给打她儿媳妇打BP机。一会儿,那玩意儿就吱儿吱儿地叫唤。过一会儿,又吱吱地叫唤。勾魂啊!
后来,老太太从电视警匪片里学了个办法。就跟楼下小卖部的王娘拉关系。因为楼下的王娘经营着个小卖部,小卖部里有个公用电话。同时王娘还有一双很不错的耳朵。大头的老娘就托付王娘帮着自己盯着儿媳妇彩凤。王娘呢?老街旧邻的老姐们,当然愿意帮这个忙儿,时不时地,就给大头的老娘提供一些线索。这些彩凤根本就没法知道,当然她也不可能知道。
袁队终于听明白了,原来是大头的媳妇彩凤最近迷上了交际舞。每天中午吃了饭她开始换衣服,描了眉,画了眼,就开始往外跑,不到天黑都不回来。早晨的太阳已经晒了屁股,彩凤还在炕上撅着睡觉,孩子上学她也不管。
老太太说,我儿子可是披星星戴月亮地干呐。说好听的,咱是个司机。难听的,还不就是拉胶皮(人力车)?孩子赚的那可是个辛苦钱儿啊!这娘们儿您猜怎么着?整天描眉画眼儿的让一帮老爷们儿搂着,还能有好事?
当然,老太太说这话的时候,还不知道自己的儿子,已经是命丧了黄泉。
上边咱说过,大头的老娘不是怀疑儿媳妇彩凤吗?但是,咱们的刑警队长袁队跟彩凤,也不是不熟悉。
袁队认为,彩凤倒不是从没漂亮过,却只在她当新娘子那天漂亮过一回。在彩凤和大头的婚礼上,袁队被大头全家,郑重其事地请过来当了一把证婚人。
记得袁队一边当证婚人,一边还找机会逗大头。袁队问,那个穿婚纱的是彩凤吗?我怎么看着不大像呢?你小子别是半截儿又换人啦?
大头说,袁伯伯,您可是我亲伯伯。您就别拿我开涮啦行吗?您侄子我是嘛变的,别人兴许不知道,瞒谁也瞒不了您呀!就凭我,穷小子一个,能娶个媳妇就谢天谢地了。我还有心思换人?再说了,彩凤您又不是不认识。
袁队说,现在的化妆师还就是有辙,人家就能把满大街的姑娘都画成一个模样。大头说,我取结婚照的时候,大伙儿都在照片上找新郎。要是按新娘找相片,多半都得找错喽。袁队又问,这才几天不见面,我怎么觉得彩凤的腰变粗了呢?不是胖了吧?大头说,袁伯伯您可是长辈,大喜日子还拿您侄子开涮?小心我可跟您急眼!袁队说,你敢?你急眼我就不给你当这个证婚人了,看你小子上哪淘换去?
爷俩就这么嘻嘻哈哈地聊着,转眼就过去了不少年。
前边咱说过,的哥大头午夜遇害,也说了老板凌总在洗浴中心大发淫威,还说了这个凌总种下了祸根,可最终丧命的却是大头。当然咱也说了,大头老娘怀疑起了自己的儿媳妇彩凤。
但是,袁队的怀疑和大头老娘的怀疑,却并不一样。袁队想,真要是有人看上了彩凤,那岁数怎么也得六十岁往上。花甲之年的老爷子,即便是练过太极神功或者是降龙十八掌,也不可能一刀扎穿了大头的肝脏。
刑警出现场,找的就是证据。刑警想问题,就得从现场出发。也是从证据出发。袁队呢?显然是心里有底,可又不能对老太太明说。老太太提的线索却不能不查,刑警们可是没少瞎耽误工夫。
段子说到这儿,我又想起了一个多年以前办过的案子。
当年,一位身高马大的女孩子来报案说有人对她“耍了流氓”。这丫头,看上去至少有十七八岁,高大雄伟,汗毛黝黑,满脸红疙瘩。哪知道人家姑娘刚满十三岁。因为法律有明确规定,不到十四岁就是幼女。即使女方愿意,也是强奸,强奸又是重罪。但这个女孩提供的线索呢?除了那流氓的身高和外貌之外,就是几个他们经常出入的舞厅。连那小子对她“耍流氓”的具体地点,她都没法说清。
接了女孩的报案之后,我们只好跟着她去了那几家舞厅。往高处一站您猜怎么着?黑压压的全是人脑袋,随着音乐滚过来,又随着音乐滑过去,没见几个像是好人。当然,女孩被欺负的案子还是破了,只是破得比较费劲。而咱要讲这个段子的目的,是想比较形象地说明,哪怕是老太太一厢情愿地猜测,袁队也要安排他手下的刑警们,足斤足两地真下工夫。但最后,老太太对彩凤的怀疑呢?也只能是始于猜测,又终于猜测。用刑警们的行话说,就叫查否了。
尽管几经周折,尽管千回百转,但最终袁队他们还是查出了凶手。这凶手不是别人,就是方三。
方三姓方,在家里大排行老三。这个方三和大头的经历正相反。大头是城市的,方三是农村的。大头从小就招猫逗狗,方三却从小就规规矩矩。家里的包产田有老爹照应着也就足够了,方三就主动提出进城打工补贴家里。每月发了工资,他准是第一时间跑去邮局寄钱。方三杀大头,也和所有的杀人现场一样,案犯杀了人,扭头就跑了,而不像景阳冈上的打虎英雄武松武二爷,杀了人还在墙上发布公告:杀人者,打虎武松也,显出男子汉大丈夫行不更名作不改姓的气度。因为方三跑的时候并没留下什么,所以袁队他们就得满世界地找方三。但由于方三和大头素不相识,大头的社会关系里不可能有方三,找起来也就困难多了。
再说方三。如果说方三不算个孝子的话,却肯定是个贤孙。因为方三家里有个姥姥,不少南方人叫外婆。方三的外婆是个土生土长的农村妇女,而方三的父亲却是当年的下乡知识青年。方三父亲当年下乡的时候,认识了村里的一位农村姑娘,也就是方三的母亲。后来,方三的父亲可以返城当工人了,却不忍心和这位农村姑娘分手,最终留在乡下,心甘情愿地当起了农民,后来娶了姑娘生了方三。
方三外婆见自己的姑爷这般仁义,所以,自打有了方三之后,就主动把他接到了自己家。虽然当时的农村并不富裕,但外婆对外孙,那是含在嘴里怕化了,顶在头上呢怕摔着。而方三之所以下定决心来城里打工赚钱,除了帮助家用之外。还有一个目的,就是为了想帮着外婆实现一个愿望。
方三的外婆,住了大半辈子的土坯房。近几年虽然改善了,也只能算是刚刚脱贫。外婆看见村里别人家的小二楼,总是羡慕地挪不开脚。方三就把自己的胸脯子拍得咣咣响,发誓非要让外婆也住上小二楼。后来,他在工地上干过,也在餐厅里干过,就连火化场招聘运尸工,小伙子也是半夜赶过去排队报名。从这个角度上说,方三确实是个好外孙。但据社会学家的分析,被隔辈人带大的孩子里,有一小部分会生成性格缺陷。比如,容易率兴而为;也比如,耐挫能力比较差,等等。段子后边,咱还将提到。
既然是方三在现场杀了大头,就不可能一点儿痕迹也没有。最有价值的,是距离现场五米之外的一把钥匙。钥匙归钥匙,却是一把被折断而只剩下一多半的黄铜钥匙。钥匙上虽然没留下指纹,却帮着袁队他们,打开了杀人案的这把锈锁。
前边说过,大头案子的祸头是凌总,但事后证实凌总这个堂腻儿却从来都没去过现场。前边也说过凶手是方三,而方三却在当天晚上值班,也没人证实方三离过岗。那么,大头和方三认识?或者是二人有过节?都没有。那么,是凌总指使方三杀了大头?也没有。这就使案件进入了最初的推理阶段。
最让人着急的是,那时袁队他们掌握的线索里,根本就没有洗浴中心这码子事。既不知道方三,也不掌握凌总。而且大头呢?既不认识凌总,也不认识方三。那么,大头那被锐器几乎扎穿的肝脏,又是谁下的狠手呢?难道就凭现场的死者大头和那把被折断了一半的黄铜钥匙,就能破案?我相信,咱每一位读者看到这儿,也会觉得信心不足。于是,咱们只好先从现场的黄铜钥匙说起了。
说到现场的黄铜钥匙,就离不开一个行业。这个行业属于必须归警方管理的特殊行业。警方业内管这类行业叫特业,其实就是特殊行业的简称。把这项业务的管理,也简称为特业管理。具体到大头的案子,和大头案子里的这把钥匙,涉及的就是修锁和开锁。其实修锁,也包括配钥匙。别看您在配钥匙的地方看不见警察,但警方的管理却一天也不敢放松。否则的话,哪个拧门撬锁的坏蛋在大狱里待了十年,出来了。他强烈要求想学修锁配钥匙,咱家里的那扇防盗门也许就悬了。能让谁学这个,也不能让他学这个。所以,修锁配钥匙的,包括想学修锁配钥匙的,就必须在警方掌控的范围之内。在这些修锁配钥匙的人里,有不少人就都是袁队他们的好朋友。但袁队他们并没等到修锁的老板们上班,就已经在大头的家里就开始了调查。
最后证实,钥匙不是大头家的,而且凭大头的收入水平也不可能还有第二个家。袁队的助手小温说,要是出租车司机也养得起二奶,中国就赶上美国了。袁队说,你以为美国的出租车司机就能养得起二奶?抬头看看月亮吧,大气层里边可是难找第二个。那意思就是提醒小温,别总是以为外国的月亮就比咱中国的圆。
当然这都是后来刑警们和我之间的笑谈,说说也就过去了。但袁队的最初判断,却是百分之百的正确无误。否则,假如再派一支人马去寻找大头的二奶,案子也肯定会变得更复杂。
袁队和他的弟兄们效率很高。第二天中午,他们就找到了那半截钥匙的“大概”范围,但案件的侦破也最忌讳这个“大概”。刑警破案大多是人命关天,稍微一“大概”就可能放跑了罪犯,再稍微一“大概”也可能选错了方向。侦查方向要是错了,一万个刑警扑上去,也还是白搭。不是有个成语叫南辕北辙吗?讲的就是这个道理。这也是刑警破案的一大忌讳。
那么,这个被袁队他们找到了的“大概”的范围在哪?
首先,这把钥匙开的是肚脐锁,而不是挂锁;其次,钥匙是大批量购买从来就没有过零售过;再次,钥匙是河北某县制锁厂三年前的产品;又其次,这把钥匙凑巧是开锁用的前半截,而且刑警们已经请本地的制锁厂加紧赶制了一百把,下午就能提货。
袁队听到这消息,就感觉头顶上的天,已经变蓝啦。蓝幽幽的,那叫一个招人喜欢!喜欢得不得了!
后来,袁队跟我讲到这个环节的时候,勉强在嘴角边挤出了一丝笑纹。
袁队又说,其实杀人现场的大环境也帮了他们一个忙。
因为,那是一座刚刚竣工,但还没正式开通的立交桥。建桥工人当天夜里十二点整,才完成了桥面清理,准备次日一早的通车典礼。大头所以把出租车开上了这座还没完全开通的立交桥。不外也就是三种可能。
其一,大头知道这座桥虽没开通却已经可以行车,而选择了这条能够到达某一个目标的近路。大头在途中被杀。
其二,一个或几个乘车的客人熟悉本地环境。一个或几个客人为他指路,而凶手就在中间。
其三,凶手在桥上拦车,随后上车作案。
但从现场的痕迹看,第三个可能很小。原因包括当时桥上的灯光通亮,准备明天开通的工人和管理人员刚刚擦拭过护栏。同时,大头的被杀又不是一般的谋财害命,手机和钱包里的270块钱都没动。所以,第三种可能几可忽略不计。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就是那把半截的黄铜钥匙肯定和案件有关。
现如今,电视里的警匪片和侦查破案的电视剧,早就充满了荧屏。如果哪个地方偶尔发案,大伙也都会凭借自己的头脑去帮着分析。但咱前边交代得很清楚:凶手就是方三,死者就是大头。当然,我们也交代了凌总。袁队他们最后也查实了,就是那个凌总,本该他一死,可为什么死者又变成了出租车司机大头呢?
这当中,没二话,必有隐情。
既然那个凌总是个祸头,也该说说他了。
凌总不是堂腻儿吗?而且已经堂腻儿了不少年。工厂设有大浴池那些年,凌总是翻砂工。后来他当了老板,还是忘不了翻砂。每天晚上不洗澡,觉都睡不香。于是,他就把他的客户们也都拖进了浴池。业务有往来,西装革履装着;业务谈完了,一丝不挂光着。脱光了大家都一样,有平等才和谐,生意也好谈。
凌总除了堂腻儿之外,还有个不好的爱好,就是他心里总装着老娘。心里有娘是美德,挂在嘴边就有点缺(德)。这位凌总开口闭口的,不管他在哪儿,总是妈里妈啦的,口腔不怎么卫生。但凌总却知道“胡萝卜加大棒”的道理,妈里妈啦地给员工骂完一个狗血喷头,完事儿就塞胡萝卜。读者问,听说过萝卜能顺气,没听过骂人还给胡萝卜的。其实,凌总给胡萝卜,就是塞红包。被骂了狗血喷头的员工们能不心里有气吗?但既然被老板骂了又被人家塞了红包,也就不好直接发作了。哪知凌总不光在他的公司里是这样,到了洗浴中心也这样。所不同的是,对洗浴中心的服务生们,他只有大棒却没有红包。无意中,他就得罪了不少年轻小伙子。其中,就有方三。
前边说过,方三是跟隔辈人长大的,遇上凌总这样的客人,难免会暴露出这类孩子在童年形成的性格弱点,率兴而为和耐挫折能力差等。别的服务生还能忍耐,方三却为凌总准备了一把尖刀,而且不声不响地开始观察凌总的动向。
制锁厂的领导和师傅们确实辛苦而又极有效率。接了订单之后的几小时之内,就把复制的一百把钥匙送到了刑警队。袁队拿着一张空白支票,也握着专门跟车押运的厂领导的手说,我们局长有指示,绝不能让厂里的师傅们吃亏。您看需要多少费用就填上吧,咱们以后再说感谢的话。厂领导却说,刑警为我们保驾护航,又是多年不遇的杀人案,您却跟我们提钱,这就是瞧不起我们!说着又吆喝人搬下了两箱苹果,说,袁队您甭担心,咱厂子的效益虽然一般,但工人的觉悟并不低,有事您就打招呼吧。
袁队后来对我说,师傅们太可爱了。谁能想到他们拿着钥匙先做了一把锁,复制的钥匙做出来,全都试了一遍才装箱。吃奶的孩子、有病的老人都耽误了,就怕误了咱破案啊!
听着袁队的介绍,看见他眼里的泪光。我们同饮了杯中的残酒。就这么静静的,又坐了许久。刚才还在插科打诨的弟兄们,也都是个个哑然。后来才知道,那家工厂已经转产,不少工人另谋生路。但就在半个月前他们勉强维持企业的时候,却没有一个人对刑警临时加派的工作发出过怨言。
前边咱说了,制锁厂紧急送来了一百把钥匙。也说了那一百把钥匙的最初来源。简单说,就是来自大头被杀的发案现场,也就是立交桥上被刑警袁队他们发现的那把可疑的、断成了半截的铜钥匙。而这一百把钥匙的复制品,就是案件下一步的主攻方向。
读者您也许会说,主攻方向不难理解。不就是拿着钥匙派人下去找,看看它究竟是谁的吗?反正袁队他们已经证实了钥匙不是死者大头的。那么,是谁的钥匙,谁就是这起凶杀案的重大嫌疑。可是我要说,您这样的分析还就是没错。但是话又说回来,还别说把这一大堆钥匙都给您,咱就假设发给您其中的一把。那么,您拿着这把钥匙上哪儿找去呢?
从袁队他们的调查结果上分析,这把钥匙开的不是挂锁,而是肚脐锁。那么,主攻方向是不是就明确了许多呢?对了,确实明确了许多。调查结果还说了,这种锁从来都没有过零售而全部是批发。而且是前几年生产的产品。现在呢?已经早就不再生产了。咱再反过来倒腾一下,假如咱们找到了那个几年前的生产厂家,查明了他把这些锁都批发给了谁?这个侦查范围是不是又缩小了呢?没错。但令人遗憾的是,那个厂家早就解散了,过去的厂区已经变成了公园。
袁队跟我说,何老师,当时真是决心难下呀!您想啊,肚脐锁可以用在办公桌上,也能用在更衣箱上,是不是也能用在家门上呢?咱简单分析一下吧,用在办公桌上又每天带在自己身上的人,大部分应该是个白领或者管理人员吧?白领一刀扎穿了大头的心脏,可能性不会太大。咱暂时先把他排除了。如果用在家门上,咱口岸园区得有多少个家门啊?是不是范围又太大了呢?得!咱先易后难。咱就先奔更衣箱。可更衣箱就能这么简单吗?
听了这话,我觉得袁队说得有道理。就算是刑警们瞄准了更衣箱。那么,大型企业的工人师傅们有没有更衣箱呢?回答是肯定的吧?当然有;洗浴中心有没有更衣箱?回答也是肯定的,当然也有;游泳中心、足疗中心有没有呢?也会有。好啦,就算咱们确定了大型企业、洗浴中心和游泳中心,咱把几十位刑警都派上去。就这么转一圈,那得多少时间呢?黄花菜恐怕都凉了吧?
这还是往小里说,口岸园区近邻三个市区。案犯把刀子磨快了,出门打个出租车,十块钱就能到达这座立交桥。再说,您怎么就断定案犯准是在家门口作的案呢?如果把这三个相邻的区也划进了侦查范围,刑警们就是长出了三头六臂。您说他们忙得过来吗?就算他们三头六臂也忙得过来。每个刑警一把钥匙,进了洗浴中心说,我们是刑警队的,然后再挨个捅人家的更衣箱,能行吗?当然不行。可是袁队如果说了,咱就立足本区,邻区咱就把它们先免了。那么案犯最后却在邻区被发现了怎么办呢?你袁队是刑警队长,你袁队可不是算命先生!反过来袁队又说,甭管是本区还是邻区,咱先把他转一圈再说,您想想,假如刑警们正在转着,那个凶手要是跑了呢?如果他跑的话,恐怕也早就跑到乌鲁木齐了吧?所以说了,侦查方向的确立,破案时机的把握,还就是刑警破案当中,关键里的关键。
说到这,咱还得把话说回来。说什么呢?还说咱袁队。咱袁队是谁,那可是大名鼎鼎的功勋刑警啊!您可千万别看他其貌不扬,而且还是满脸的菜色。但是,还就是这个其貌不扬满脸菜色的中年人,很快就拿出了方案。
用袁队的话说,刑警破案靠的是线索。最初的线索来源于现场。大头被害一案的最初线索是什么呢?刀伤、肝脏、搏斗,还有什么?手机没丢、钱没少,不像谋财害命。那么,案犯到现场是从哪来的?咱有可能一时搞不清。可被害人大头是从哪来的?是不是想想办法就能不难搞清了呢?
现在看,还真让这位袁队给说着了。
咱普通百姓是不是每人都会有几个开出租车的朋友?还真不一定。但开出租车的的哥们,可都是有着自己的朋友圈子的。的哥的圈子里是不是每人都有几个朋友呢?这却是肯定的。
后来查明,大头的的哥朋友还真不少。其中有人就说,这个大头啊,就是喜欢在洗浴中心等活儿,尤其是晚饭以后的这段时间,谁到那儿都能找到他。哪个洗浴中心呢?每人其说不一。后来的刑警们又筛选了一下,列为重点的,有三个洗浴中心。游泳中心怎么着?人家大头还就是很少去。大的宾馆饭店呢?人家从来就不去。您看,这样一来,侦查范围是不是缩小了不少呢?当然,这也是刑警们破案的基本功。说到刑警破案的基本功,我习惯上把它总结为:找得着人儿,敲得开门儿,办得成事儿。其实这三条,咱普通百姓平常出门办事,也是每条都用得上的。
什么叫找得着人儿呢?简单说,就是作为一个刑警,你想找谁还就能在第一时间找到他。第二呢?知道他在哪了,就能见得着吗?不一定。还必须能敲得开门。人找到了,门敲开了,事儿还得办成了。这才叫基本功。袁队的弟兄们,就是凭着这个基本功,很快就弄清了大头在这些日子里,经常等活儿的地方。
按照习惯的思维模式。既然弄清了大头等活儿的地方,咱就拿着钥匙开始招呼呗?好像还没有咱想象的那么简单。为什么呢?因为大头在洗浴中心是不假。但他经常等活的地方却不是一家洗浴中心。简单说,后来证明了是两三个。刑警们呢?只好接着往下查。但是,大头一个人开一辆车,不可能同时在三个洗浴中心等活儿吧?事后证实了大头被害的那天晚上,他等活儿的这个洗浴中心,就是那个老板凌总,每年都要押上两张支票,整天带着客户来洗浴的地方。当然,也就是方三正在打工的那个地方。
地方找到了,重点找准了,这回该下家伙了吧?跟您说,还就是不行。当然我说的这个不行,指的是大张旗鼓的不行。那么秘密侦查呢?袁队他们可是一分钟也没敢耽误。
在外人看来,刑警破案逮坏人。绝对是一件极为过瘾的事。电视剧、警匪片、侦探小说之类的也是这么忽悠的。其实是不是那样呢?我说,绝对不是那样。您要是不信我说的,您就随便找一个当过刑警的人问问。如果我说错了,我就请您吃饭。
就拿袁队破获大头被害的这个案子来说吧。现在好比我就是袁队,不是已经查明了那天夜里大头就在门口等活儿吗?那好,咱进去吧?大模大样地带着弟兄们进了门,哪位是老板?我们刑警队的。老板来了说,您有什么吩咐?我就说,这有把钥匙,你把每个更衣箱都核对核对,核对完了告诉我一声。有好茶没有,给弟兄们弄点儿水喝!您猜,这时的老板干嘛去了?保准找地方悄悄打电话报警了。再说,凶手方三如果听见了,是不是早就撒了丫子呢?
也许您又说了,袁队他们大张旗鼓的,显然不合适。但他们先找老板交代一下也许不过分吧?要我说,也是不行!为嘛?假设老板恰巧就是案犯呢?即使老板不是,假如他就是同伙呢?即使不是同伙,赶巧这个老板提前知情,见刑警来了再放跑了凶手呢?所以,袁队他们才得以借工作之便出入了好几次,他们平时根本就不敢问津的高档场所,也就是洗浴中心了。
袁队后来对我说,看来那位凌总的堂腻儿还真有道理。哎呦!洗浴中心里的这个浴那个浴的,才叫个花样翻新。您说,咸盐咱谁没见过?人家拿咸盐洗澡,叫盐浴。牛奶咱谁没见过?人家拿牛奶洗澡,叫奶浴。洗一种浴,是一份钱。再洗一种,又是一份钱。那钱赚的肯定是容易。可咱们心里不是有事吗?咱可不敢又是盐又是奶地瞎吆喝。怎么办呢?也只能假装疯魔地扮成个老板,趁着没人注意就赶紧琢磨更衣箱。
但是,目标锁定了,范围缩小了,袁队他们也进去了。案子就能马上破了吗?对啦!如果袁队他们的案子能破的这么容易的话,他这个功勋刑警也就该有水分了。现场怎么样呢?袁队他们到了现场才知道,他们那把钥匙就根本不能打开任何一个更衣箱。为嘛?钥匙的型号不对。哪怕能对上一个也行吧?一个也对不上!哪怕有几个接近也行吧?还就是一个接近的也没有!
这时的袁队,别看人还在水里头泡着。心里的火苗子可就拱上来啦!袁队就想,光着急上火也不行啊?还得想辙呀!否则的话,还要你这个当队长的干嘛?于是,他就擦干了身子来到了休息室。有茶吗?来壶茶!服务员说,有冻顶乌龙,有黄山毛峰,还有西湖龙井,不知老板想要哪种?袁队说,我要最便宜的。最便宜的是菊花茶,但菊花的质量一般。那就来壶菊花。您要加冰糖吗?加糖要钱吗?加糖不要钱。那就加糖,多加。
服务员心里说,还真没见过这样的老板。看他这样子不差钱儿啊?怎么这么财迷呢?
当然这只是个插曲。毕竟他袁队的心里急啊。这之前,有人主张扩大拉网范围。有人建议把相邻市区的洗浴中心和游泳中心也包括进来。这个道理不必解释,因为咱在前边已经介绍了不少。但是,像袁队这样的基层指挥员,最犯难的却不是吃苦受累。更不是磨破了嘴跑断了腿。那么,最考验他们的是什么呢?就是案件在一团迷雾的时候,如何选择主攻方向。或者说,如何下定最终的决心。
袁队后来对我说,何老师,有时候就是押宝啊!但是光说押宝还不全面,还要包括指挥员的直觉。刑警凭直觉,有时还就能把案子给破了。咱当队长的要是单凭直觉的话,也许就把弟兄都给带到沟里去!
那几天,袁队绞尽了脑汁,几乎想破了天灵盖,才终于拿出了自己的主张。这主张是什么呢?就是坚持就地生根。袁队他们的侦查方向就这么敲定了。敲定了可是敲定了,将来案子一旦走偏了,那是要承担责任的。袁队那张本来就不怎么会笑的脸,这时可是绷得更紧了。他把烟头死死地掐灭在烟缸里头说,走偏了我就辞职吧。咱就坚持在这把钥匙上下工夫,咱就坚持在这仨地方下工夫。既然定了,咱就不变!干活吧。
段子说到这儿,咱再说说凶手方三。袁队他们化装来到了洗浴中心的时候,方三呢?赶巧就在袁队他们身边服务。袁队问拖鞋在哪?方三就拿拖鞋。袁队说能不能多给个衣架?方三就拿衣架。袁队洗干净了出来说,这地方怎么这么憋气呢?方三就拿了条干净的浴巾给袁队披上说,您要是心脏不舒服,我兜儿里有速效救心丸。袁队问,你们老板想得还真周到啊!方三说,是我姥姥让我随身带的。你姥姥?我姥姥在乡下,心脏不太好。姥姥担心会遗传,就让我也带一个葫芦。方三说的这个葫芦,就是装着救心丸的小药瓶。袁队说,你姥姥还真疼你啊。你小子多幸福!
其实,方三上次回到乡下,就发现他外婆的心脏病又加重了。老太太嘴唇周围是一片青紫,走路起床都显着费劲。方三和外婆的感情好,所以心里头就总是沉甸甸的。那个想让外婆也住上小二楼的理想,至今八字还没一撇。也许老人家根本就等不到啦。因为他心里有事,干起活来就有些心不在焉。而就在这个不当不正的时候,那个堂腻儿凌总,却把他给骂了个狗血喷头!您想,方三能不窝火吗?
这些,也是袁队在事后才知道的。当时的袁队却说,小伙子干得不错,哪天我也开个洗浴中心,就请你去当领班。方三说我有那么好的命吗?但他心里很明白,眼前他伺候的这个人,绝对不是个老板!
要说这服务行业,自古就是见人多。对他们来说,阅读客人的脸谱,历来就是强项。方三读懂了袁队不是老板,但他绝对没想到眼前的这位假老板,就是在满世界找他的刑警队长。
后来袁队也跟我说过,方三这小子面相不错,人也机灵。老板说他是服务生里的第一主力,绝对的领班备选。而且,如果方三当了领班,工钱就能翻上去三倍。再干上一两年,他外婆的小二楼也许就有希望了。我问袁队,你说他面相好,怎么没想过让他也协助你们调查呢?袁队沉默了。
袁队的沉默,又让我想起了我经办过的一个案子。
那是多年前一家电话局的保险柜被撬。虽然钱不多,但电话局的领导很重视。我们哥几个排查了至少上百人,都不具备作案时间。那几天,局长的司机开车拉着我们内查外调。我们下车干活,他在车里睡觉。我们在车里睡觉,他拉着我们去下一站。对我们几个都是伯伯长伯伯短的,照顾挺周到。那时候听诊器(医生)和方向盘(司机)比较稀缺。我们就相约案子破了之后,大家都做好朋友。但四天四宿地忙下来,案子却没一点儿头绪。一块儿跑线索的一个哥们对我说,我怎么总觉着这小子(司机)花里胡哨的有点过头呢?
于是,我们就买了水果私下到他家去“慰问”。哪想一句话就把案子给破了。我说,四天四宿了,我们这心里过意不去啊。他媳妇却说,你们忙糊涂了吧?到今天是整整的五天五夜呢!原来,他小子头天夜里作案,转天给我们警察开车。所以,袁队对方三,怎么可能让他协助呢?只能不动声色。因为刑警干的年头长了,必须有一根神经永远是醒着的。这根神经的名字,就叫警觉。
又过了一个星期,当时张罗过给更衣箱换锁的老板娘,旅游回来了。原来,因为质量问题而换下来的肚脐锁还没来得及扔掉。袁队他们捡起来的第三个锁,就被复制的钥匙打开了。同时,陪老板娘旅游的总台小姐也提供了情况:那天方三中途出去过,而且深夜归来时,袖子上好像有血迹。
袁队派人秘密提取了物证。经化验,血迹正是大头的。
段子说到这,读者最关心的问题只剩了两个。一是方三为什么杀大头,二是凌总又是怎么躲过的这一劫。
咱简单说。
凌总常骂方三,方三怀恨在心。加上方三外婆的身体不好,预期的愿望又很难实现。所以,凌总出门一上车,方三就上了大头的出租车,追了很远却没追着。大头停在立交桥上说,现在计价器可是30块钱了,你出得起吗?恰巧方三的身上只带着20块钱,离大头每天目标里的一天300块,仅差10块钱。大头能答应?这就是大头钱包里270块的由来。被逼急了眼的方三却说,30块我没有,我这里还有件好东西,只怕你不敢要!说话亮出尖刀。二人厮打,大头丧命。方三跑了。当然最终,案子还是破了。
袁队后来说,这二人的想法都有问题。方三为外婆能住上小二楼,愿望是善良的,但不太现实。大头为一天的300块,虽然现实,却又不够冷静。方三很焦虑,遇事走极端。大头太计较,得理不让人。而那个祸头凌总呢?员工不是已经拿你当爹了吗?还非要当爷爷。何老师您说,案子的起因就这么简单,只是破案的过程有点复杂。
妒火引发的命案
采访刑警大程那天,是一个湿热的下午。尽管有空调吹着,屋里还是一片湿气。翻开笔记本,听不见纸页翻动的脆响。拿起笔来,手上也是黏黏糊糊的。本来约定的采访时间是上午,怎么又改成了下午呢?因为分局临时召开了一个表彰大会。大会上要发锦旗。大程就被派去代表他们刑警领锦旗。刑警队员领锦旗,一般都跟案子有关,而这个案子又确实不算大。正文开始之前,大成就先给我讲了这个案子。
前年夏天,油田职工的两口子下岗了。下岗又不能总待着,他们就想辙干点事。两口子一商量,就办了个生猪收购站。收购站是干什么的?就是专门收购附近农户们散养的生猪。称了分量收进来,攒够了一车的时候,再租辆车送到屠宰场。从中赚取个差价,也好养家。这个收购站,早上天不亮就开始收猪,天大亮了才发现,怎么少了两头呢?今天收,少两头。明天收,还少两头。这事已经不是一天了。
两口子就报告了派出所,派出所的警察就来了。可是,也没发现异常啊?难道猪还能长了翅膀飞啦?肥猪要是长了翅膀,那翅膀得多宽多长啊?也许你们记账的时候出了错?你们再核对核对吧。可次日早上一看,您猜怎么着?还是少两头。这两口子可就急了。于是,他们就给当时的市公安局领导写了信。市局领导就批示大程他们限期破案。期限是几天呢?三天。于是,大程他们几个人,每到天黑就去蹲猪圈。
当时我就问大程,蹲猪圈的滋味不大好受吧?大程说,哎呀!何老师,这话算您问着了。我跟您说啊,猪圈里的猪粪味倒在其次,关键是夜里不是凉了吗?天凉了的猪,跟天凉了的人一样,爱放屁。砰!啪!简直就是东边一枪西边一炮的。还有的滴里嘟噜一串一串的。我这才知道,猪屁比猪粪可要臭多啦!那罪让我们受的,说还没法说。
虽然大程他们受了不少罪,但案子还是给破了。怎么破的呢?原来,他们暗中发现了一个农民。这个农民每天准送四头猪,但他送猪用的板车呢?却只能装两头。另外的两头从哪儿来的呢?原来,这个农民每天送完两头之后,就趁着没人注意,溜到收购站后院的猪圈里再弄两头,装上车。二次交猪,二次领钱。这个农民的力气还真大,抓一头猪就像抓一只鸡,但还是被大程他们当场给摁在猪圈里了。
当时的大程说,你小子这不是害猪,你这是害人啊!人家下岗职工容易吗?你可是够缺德的啦!
后来,下岗职工两口子就给大程他们送了锦旗过来,还特意提出个条件,就是想让限期破案市局的领导,亲自来发锦旗,也好找个机会跟领导合张影,挂在他们收购站里避邪用。所以,分局召开表彰会,市局领导发锦旗,大程就去领锦旗。因为这个原因,我俩约定的采访,才由上午改成了下午。
偷猪的前奏演完了之后,大程才说起了建生纵火的案子。当然,首先介绍的是那个被他们抓获的纵火犯罪嫌疑人:建生。
大程说,这个建生在过去,该说是个不错的人。自己做生意,生意做得也不错,后来认识了一位姐姐。因为姐姐风骚、有魅力,而且很有钱,建生就跟原配媳妇离了婚,跟这位姐姐搬到一块儿住了,还合资开了一家公司。但是,您可听好了,建生只是搬来和姐姐一块儿住了,可这两个人并没结婚。再后来,因为建生嫉妒而纵火,又因为纵火而出了人命,这才被大程他们列入了视线。
大成说,不记得哪本书上说过,嫉妒就是心灵的毒药。药性要是一发作,那可是嘛事儿都干得出来的。
案件发生的那天是个深夜,一座普通的居民楼起火了。随后,自然是119来了。119灭了火,一般来讲也就该打道回府了。但119还有个重要的职能,就是他们除了灭火之外,还要必须分析起火的原因。如果是居民不慎失火,也就算了。如果他们在现场发现了人为纵火的迹象,就必须把大程他们请来了。也许读者您就不知道,咱老百姓可以拨打110报警。那119是不是也可以打呢?当然可以。120行不行?也照样!
这回,就是他们119打的110:“我们在某小区某楼某号灭火的时候,发现了人为纵火的迹象,现场有两具尸体,你们赶紧来吧!”市局的110指挥中心就把这个信息转给了大程他们分局。大程那天正值班,放下电话就来了。从这时起,就开始了刑警大程和犯罪嫌疑人建生之间的智慧比拼。
前边说过,建生是好人,同时建生也是聪明人。不难发现,在咱们周围的人群里,确实有过不少傻事,就是那些聪明人干的。从智力上说,建生这小子很明白。为嘛这么说?就是建生在他动手之前,就知道刑警们肯定会跟他没完的。于是,建生在纵火之前,就准备了火柴、报纸、汽油,还有豆油。
准备火柴自不必说,没听说预谋纵火还要带着灭火器的吧?那么,火柴、报纸、汽油和豆油,他又是准备干嘛用的呢?
那天夜里,建生趁着屋里的爷俩正在熟睡,就悄悄地进了那家单元房的客厅。先把事先准备的报纸,卷成了一根三米多长的纸卷,随后又在客厅的地板上洒满了豆油。请您注意,客厅里洒的是豆油,可不是汽油。然后,建生把报纸一端靠近单元门,准备点火用,另一端正顶着爷俩睡觉的那间卧室。接着,还在另一端的上方摆了个方凳,方凳上边放了个汽油壶,又把汽油壶调成了一个向下倾斜的角度。汽油就像沙漏里的沙子一样,一点儿一点儿地往下滴。这边点着了,慢慢烧到了卧室那边,上边的汽油也就往下滴得差不多了。汽油引起爆燃,大火也起来了。
这时的建生,就借着这个机会,跑远了。您看,这小子算计得挺周密的吧?也许您要问,建生不是还准备了豆油吗?而且还把豆油在客厅里都洒满了吗?那是想干什么呢?后来的大程还专门问过建生,大程说,你想放火,本来汽油就够了。你怎么还弄了那些个豆油?建生说,我担心那爷俩一旦发现了着火,肯定会开门逃命。洒豆油,就是想让他们逃命的时候摔倒。脚下一滑摔倒了,屋里的大火也起来了,不就跑不成了吗?
大程问我,何老师您说,建生究竟是真聪明?还是假聪明?
我说,我历来认为,敢于藐视法律的人,都是聪明的傻子。
大程说,还不光是这个。其实建生这小子,连个基本常识都不懂。为嘛这么说呢?因为火灾里丧命的多数人,并不是烧死的,而是窒息死亡,也就是憋死的。所以,人家消防宣传的第一条就是,你发现了火灾的第一选择,就是逃生。那爷俩当时又在沉睡,汽油一着,肯定就窒息了。还弄那些个豆油干嘛?您说,他是不是画蛇添足呢?后来就是因为这些现场被发现的豆油,才让我们很快就把他给揪出来了。
那天夜里,建生点了火也跑出了楼门,但他并没走远。为嘛没走远呢?因为,他也担心火候不到。如果弄了个半生不熟,那爷俩从火海里要是跑了出来,他不就白忙乎了吗?所以,他就躲在暗处先看着。直到大火烧起来了,这才松一口气,也才觉着自己这辈子活得不算委屈啦。
过了一会儿,消防车哼悠哼悠地叫唤着来了。他又看见一个个消防员像一群狼狗一样,蹿得也够猛。可他还是没急着走,而是躲在被惊醒了居民堆里看热闹。火还没全灭,大程他们不就来了吗?大程开着的警车没响警报,但车上的警灯却是亮得直晃眼。有了警灯的威慑,建生就知道是刑警们来了,这才跑远了。
再说大程。
大程他们到了现场,就有条不紊地开始干活。平时喜欢大嗓门儿的刑警们,进了这样的现场,说话也变得低沉多了。但大程那天很冲动,总想骂人。
这是一套普通的两居室,水火过后就显得很凌乱。阳面卧室的大床上,躺着两个死人:一男性,贼黑,干瘦,头发又乱又长,大约四十多岁。旁边躺着个小男孩,小小子儿眼睛半睁,嘴角上翘,剃个小秃瓢,两颗小虎牙,像是还在笑。
大程看着那个小小子儿,小胳膊小腿瓷实的,简直就像莲藕,虎头虎脑的穿个小裤衩,如果笑起来,一定是个挺喜庆的孩子。看到这些,大程就没法儿不气愤了。他心里想,冤有头、债有主,跟谁有仇找谁去,捎上孩子算嘛本事?真他妈没人性!
原来,大程除了喜欢破案抓坏人之外,还特别喜欢孩子。不光自己的孩子,谁家的孩子他都喜欢。小丫头,就揪小辫子,夏天给她们买冷饮,哄着她们说歌谣;小小子儿呢?大程就揪小鸡鸡,冬天给他们买烤串,从来都舍得花钱。在家里,大程是个好丈夫、好爹,还是个好儿子。其实,一个男人要想把这几种角色都鼓捣得出了彩儿,肯定也是不容易,可大程不但弄得都挺好,还整天乐呵呵的。
大程说,刑警出现场,全身齐动员。眼要看、鼻要闻、耳要听、嘴要问,手脚还都不闲着。光拿这五官讲段子,大程就有一火车。看见那个小小子儿的凄惨样,大程就运气想骂人,但还是被他忍住了。因为破案讲究时机,正事可不能耽误。
建生虽然聪明,火着了、人走了,但痕迹带不走。直挺挺的三米报纸筒,虽然化成灰,可还软沓沓地躺在那。当沙漏的汽油壶因为爆燃而挪了位,却离不了现场。再说,豆油还有不少,满屋子都飘散着豆腥味。
我问大程,案件的性质是不是挺难定的?大程却说,眼神一扫就定了,典型的报复杀人。但大程并不急着说案情,还是惋惜那孩子。他说,那孩子只有一只小脚丫的后跟上,有手指肚儿大的一点儿烧伤。说明嘛?孩子是生生给憋死的。才刚五岁的小小子儿,他还真下得去手?当时我就想了,别让我逮着这小子,逮着我就先他妈抽他!
后边的就不难描述了。电视里边经常演的,大程他们必须先查明了现场的死者是谁。可是,火灾之后的两间房子里,既没发现身份证,也没找到户口本。这年头儿有个手机不算稀奇吧?可是现场也没有。孩子呢?既没有作业本,也没有小书包。有个幼儿园的小奖励也行啊,也没有。大程他们只好连夜走访邻居。毕竟是经过了119跟110的这一通折腾,周围的邻居也都醒了。
一个邻居说,这家是租房住,搬来的时间并不长。又一个邻居说,这家搬来的日子也不算短了,好像还有个四五岁的小小子儿。但也有邻居说,原来在这儿住的可是一男一女呀?怎么最近没见那个女的呢?
大程说,既然他们是租房住的。这套房子的房主是谁?很快,邻居们就帮大程他们找来了房主。
房主是一位炼油厂的车间主任,统领着一个车间的三百多人。见了大程好像还是见了他手下的工人,说话不紧不慢地像是想摆架子。领导的架势还没摆舒服,就被大程亮出的警官证给吓蒙了。大程问他和租房人是什么关系?没想这位车间主任反而上了火。说,现在个别领导养小蜜包二奶我也知道,但我这个领导干部可绝对是两袖清风的!
大程心想,我也没说房客是个女的呀?你怎么就这么敏感呢?话还没出口,只见一大一小的两具尸体正被法医们抬出来。当时就把这位车间的领导给吓得,一个劲儿地吸凉气儿。
这位主任只好改口说,租我房的确实是个女人。
大程说,你说说这个女人的情况吧。
这女人满口东北话,身份证却是广东的。
那么,这个满口东北话的广东女人,究竟是何方神圣?现场的死者究竟是谁?那个孩子是否就是死者的孩子呢?如果是的话,孩子的母亲又是谁呢?
读者也许注意了,刑警的心里怎么存着这么多的问号呢?其实,在所有他们要经办的案子里。绝大多数的开头,都是这样的。
大程说,刑警出现场,不怕问号多,就怕没问号。
我说,你当刑警的到了现场,怎么可能找不到问号呢?
大程说,找不到问号的能叫刑警吗?所以,这个案子在我们心里,那是绝对有根儿的!
天还没亮的时候,住在现场一楼的一位老奶奶,又给大程他们提供了两条重要的线索。
第一,老奶奶听见过楼上的那个五岁小男孩,喊过租房住的那个女人:妈妈。但老奶奶岁数大了,耳朵也不太好,大程就多问了一句,您老肯定听清楚啦?老奶奶说,我敢肯定。大程还想追问,老奶奶却打断了他说,我这耳朵是不大好使了,可我也是个母亲呀!当过母亲的人跟别人就是不一样。大程正想问,您当过母亲跟耳朵不好有关系吗?老太太却说,如果一个母亲的耳朵彻底聋得听不见了,那么她最后还能听清的那个词儿,就是孩子们喊她妈妈。再说了,我这耳朵也没彻底聋了吧?
大程想,老太太肚子里还真有墨水啊。
第二,老奶奶回忆起,那个女的有一回来这儿的时候,还跟着一个高高大大的男人。那男的想抬手搭这女的肩膀,很快就被那女的给甩开了。看着关系就不正常。大程问,您怎么就断定他们关系不正常呢?老太太说,你这是明知故问吧。你怎么不问问我那个高大男人的模样呢?大程说,这不正要问您了吗?老太太说,那男的四十多岁,一看就不是坐办公室的料儿,身上还穿着一件白色的油包上衣。但他肯定不是在医院工作的,当然更不可能是大夫。
后来大程对我说,过去咱们出现场,老百姓都爱躲得远远的是不是?我说,对,我就有过这样的经历。还别说出现场,就是你到哪个单位去核实线索,周围的人也都躲得远远的。大程说,现在可不一样了,咱不管到哪,只要你不拉上隔离线,就能遇上老太太这样的人。我们后来都管这位老太太叫侦探奶奶。为嘛这么说?人家老太太推测得都对呀。要不是岁数大了,还真能把老太太请到咱们刑侦支队来当个辅警。
后来大程他们也知道了,这个老太太就是一家政法大学的退休教授。这个岁数了,还在社区里兼职法律顾问呢。难怪老人家的思路如此之清晰,判断的又是如此之准确。
该说说那个租房的女人了,也就是咱们前边说的那个操着东北口音的广东女人。
房主,也就是那个车间主任,向大程介绍,那个女人来办手续的时候,开着一辆奔驰汽车,浑身珠光宝气的,显得很有钱。尤其是她身上的香水味,淡淡的,若隐若现的,是那种说不出来的幽香。当时的他就想,这样的女人应该出入在大酒店里呀?怎么也想租个民房住呢?但人家的付钱方式很爽快,租金谈好了,一次就交齐了三年的钱。当时还差了人家几十块钱的零头,他正要浑身上下地找零钱呢,人家却小手一扬说,算了吧,就那么地吧。您听,就那么地吧。所以,房主才怀疑这女的是个东北人。
大程听着房主啰嗦着,顺手拿过了他手里的租房协议,路灯底下打开一看,还就是有了个新发现。协议上写着:租房人姜燕 女,48岁,广东某市人,北京某文化娱乐公司总经理,电话1390XXX8998,还有身份证号码。
有了手机号码,那就不难找人了。大程和哥儿几个一商量,决定先打她的手机。甭管怎么着,先会会这位姐姐再说。如果这个姜燕就是那个五岁小男孩的母亲,就更需要找到她了。
但是,打手机找她归找她,可接通了手机应该怎么说?那可就透着当刑警的学问了。当时已经是将近凌晨五点了,这个时间打电话,你就必须有一个足够紧急的理由。也许读者就问了,刑警查案子的理由还不够紧急吗?如果您问了这样问题,就说明您是外行。为嘛这么说?假如纵火的就是这个女人,你刑警打电话把她喊过来,她还能来吗?还不早就跑远啦?再假如这女的就是纵火案犯的同谋,电话这么一打,是不是就逼着他们找地方串通去了呢?
得!咱还是听听人家大程的这个电话,究竟是怎么打的吧。
大程在电话里说,我是你家楼下的邻居。我姓程,你们家的水龙头夜里跑水了,弄得我们连觉都睡不成了。你赶紧过来吧。如果不方便,我开车过去接你。没想到姜燕却说,房间里边没人吗?你们可以砸门找他们呀!大程说,砸了半天也没人。这不才给你打电话吗?姜燕想了想又说,那已经不是我住的房子了,您愿意找谁就找谁吧。大程就跟她急了,可是你急人家却不急。任你说破了嘴皮子,她还就是不来。
终于,大程被逼的跟她摊了牌。
大程义正词严地说,我呢?挑明了跟你说吧。我是分局刑警队的。现在这房子里出了点儿事。啊!你先别问出了嘛事儿。要是小事的话,还用得着我们刑警吗?所以,甭管这房子现在是不是你住着,配合警方作证可是每个公民的责任。你,看着办吧。
说完话,大程就把电话给挂了。心里说,我他妈就不信你敢不来!奶奶的!
大程的电话挂了没多久,姜燕还真就来了。她原来不是开着一辆奔驰吗?嗨!这回又换了宝马,淡红色的,没见过吧?确实挺高档的。
大程之所以不担心他打这个电话的举动会打草惊蛇,是因为,在他看来,这个姜燕和这起纵火案很可能没有直接的关联。理由是,四十八岁的姜燕极有可能早就是母亲了。如果让一个做过母亲的女人,放火烧死一个那么可爱的小男孩,一般不会。同时,老太太介绍的那个细节不是说,那个小小子喊姜燕妈妈吗?那是既有可能也不大可能。您想,身份证上姜燕的年龄是四十八岁,小男孩最多不会超过六岁。如果姜燕是母亲的话,就得是四十岁出头的年纪才生的这个孩子,就目前的生育规律看,可能性也不会很大。
后来证实,大程的这两个推测,确是一对一错。对的是,姜燕跟这起纵火确实没有直接关系。错的是,人家姜燕还就是四十岁出头才生下了这个小男孩,而且小男孩的背后还有段子。这些,咱们后边还会说到。
姜燕这样的女人,还确实很少见。眼看着就是奔五十的岁数,却让人一点儿也看不出来。用一句时髦的话说,那就是时光对她很无奈。远远地,看着她从汽车里下来,肯定不会让人认为她就是那个女老板,反而更像个女秘书。大程后来问我,何老师,咱当刑警的,学的就是阅读脸谱对不对?年龄多大,经历如何,家境怎样,那可都在脸上写着了对吧?可姜燕这人却是个例外,咱先别提我见了,就是您见了,保证您也估计不出她准确的年龄来的。因为嘛?咱可是见过显得年轻的,还真没见过这么年轻的。后来才知道,这个姜燕是从来不做美容,也从来不用任何化妆品。
我说,也许是天生丽质吧?
大程说,要是细说起来,那话可就太长了。
此时,刑警们不是已经掌握了姜燕的手机号码了吗?另一路刑警通过网上调查发现:姜燕的确是个东北人,原籍就在沈阳,后来才到了广东的。此人现在是北京某企业的法人代表,婚姻状况是离异,没有犯罪记录。在资料里,也没发现她和那个五岁男孩任何相关记载。
对于大程他们来说,在刑事犯罪的现场要见姜燕这样的人,习惯上选择两种办法:一种是不让她看见死者,把有关情况问清了再说,防止她见了死者会情绪失控,可能贻误了破案的时机;第二种就是让她见,再通过她举止和表情,发现更多的疑点。如果是您,选择前者,还是后者呢?咱们的刑警大程,却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第二种,先让她看。
后来大程对我说,何老师您猜怎么着?这个姜燕刚掀开盖在孩子身上的白单子,就给咱来了个嚎啕大哭,而且哭了很长时间。当时我就想了,毕竟是当娘的,毕竟那是自己的骨肉啊,心情咱能理解。可是,这女人却只是一个劲儿地干嚎,愣是没掉一滴眼泪来,您说怪不怪?
我说,也可能是那种大悲无泪的类型吧。大程却说,我看还真不像。所以我就想了,看来,这个死者还有那个小男孩,跟这个姜燕,甚至跟那个纵火作案的犯罪嫌疑人之间,极可能就是一种剪不断、理还乱的特殊关系。
段子说到这儿,有必要把刚才讲过的内容归纳一下了,也便于后边讲起来脉络比较清楚。
咱们先介绍了疯狂纵火的案犯建生,和那个被他放火烧死的成年男人和孩子。咱们暂且把这个男人,称为孩子爹。那个小男孩,咱也只能喊他孩子了。后边说的才是租房人姜燕。假定姜燕就是孩子妈。也许您就会问了,孩子爹和孩子妈,那不就是两口子吗?我在这先跟您交代清楚了,大程他们已经查明了,姜燕和孩子爹,并不是法律意义上的两口子,但这并没妨碍他们俩也会生个孩子。反正这么说吧,您记住了是建生作案,孩子爹和孩子被害,孩子妈可能就是姜燕就得了。目前咱还是跟着大程他们找建生,否则的话,您读着容易乱。
但是,大程他们这些当刑警的,却从来都不能乱。要说刑警们坚决、果敢,有时舍生忘死地像个军人,恐怕谁都没二话。但要说一群老爷们儿,粗犷豪放又能心细如发,也许您就怀疑了。不过没关系,下边的段子,一定能让咱接着领教。
刑警队的法医,是跟大程他们一块来到现场的小胖子,大名叫印东。印东是个名牌大学毕业生,刚毕业的时候,几乎咱天津所有的大医院,都向他摇晃过橄榄枝。但人家印东呢?就给你们来了个佛心不动,因为他就愿意当法医,而且干了没几年,已经是小有名气了。这会儿,他就在封闭阳台的角落里,发现了新线索。什么线索呢?半只旧鞋垫和一条破皮带。
鞋垫一闻,至少扔了三个月;皮带一量,腰围将近三尺;综合分析,身高不低于一米八,体重八十公斤上下,年龄四十五岁左右,典型的体力劳动者。印东还判断,这两样东西,显然不是那个成年死者的,因为成年死者的形体干瘦。当然也不是那个小男孩的,更不是开宝马洒香水的姜燕的。那么,是否就是案犯留下的呢?
法医小胖子就根据鞋垫和皮带画了张素描,只画了背影,却没画正面。这张背影,还真是小品里说的,脑袋大脖子粗,不是大款就是伙夫。没想到邻居们看了素描就纷纷说,这不是那个油包白上衣嘛!是吗?像,很像!也许就是他!
您看,单凭着半个鞋垫和一条皮带,就能把人给画出来了。
十几年前,我就采访过一个法医。女的,名叫王桂敏。荒郊野外的杀人现场上,几十个老爷们儿的一片橄榄绿。那时候是绿警服,就这个王桂敏穿了件红夹克。如果“红夹克”做完尸检说,是自杀,几十个老爷们儿,就能上车直接走人。红夹克要是说,怀疑是他杀,您就谁都甭想走了,直到破了案子才算完。
您再想,法医小胖子印东,哪能不是个人物呢?后来,大程把印东的素描拿给建生看。建生也说,这是谁画的我?真还挺像的啊!
再说姜燕。现场的姜燕虽是嚎而无泪,但也不能总这么嚎下去吧?稍事平静,她还是给大程他们提供了证言:那个成年死者,是个曾经跟她同居过两年的男人。孩子呢?也是他俩的孩子。今年五岁了,叫小龙。当初,这个成年死者是和她在舞厅里认识的,随后为她离了婚。两人开始干公司。您猜怎么着?他们是干一个准赔一个,干两个呢?那就赔一双。后来呢,姜燕就不让他掺和了,凭自己收入养着这爷俩。
读者也许又会问,你姜燕是不是也得拿出你没来过现场的证据呢?当然这话大程他们也问了。姜燕说,她昨天一整天都和一个最近的合作伙伴在一起,一早就去北京谈生意,深夜才回来。而且,她已经跟这个合作伙伴,同居将近半年了。地址是XX花园小区XX号的独体别墅。
听到这儿,大程的两个弟兄,已经悄悄离开,驾车就奔了那个独体别墅了。但姜燕也斩钉截铁地告诉大程,这个伤天害理的案子,肯定是建生干的。如果不是建生,她甘愿受罚!
那么,那个伤天害理的建生,眼下正在哪儿呢?
前边咱说了,姜燕不是跟大程说,她有不在现场的证据吗?这个证据,就是她最近的同居男友。两人一块住在XX花园的一栋独体别墅里。那么,就凭你姜燕张嘴一说,人家刑警大程他们就能相信吗?如果是那样,刑警这行当,也是太好干啦。所以,大程的另一路弟兄就连夜赶奔了那个XX花园的独体别墅。简单说,经调查,姜燕讲的也都是真话。所以说,这个案子,跟她姜燕就没嘛直接联系。
咱也该说说建生了。姜燕不是说过,这个伤天害理的案子,肯定是建生干的吗?所以,大程他们就得马上找到那个叫建生的人。那么,你姜燕就能立马走人了吗?当然不能。因为你是这个案子的直接关系人。得!跟着咱刑警,回刑警队吧。
姜燕需要跟着警察回分局。这对姜燕来说,好像并没觉得有多奇怪,警察要找建生就肯定会先找她。同时,警察见了她没过多久,也就不可能放过她。所以大程通知她要到分局走一趟的时候,她也就老老实实地跟着大程上了车。大程呢,也就因此而有机会坐了一回姜燕的宝马。
很快到了分局。大程在办理进门手续的时候,警卫室的弟兄还逗他,我说程哥,你这彻夜不回的干嘛去啦?这是又从哪拐来一个美女加富婆啊?大程换了话题说,你帮我看看这女的有多大岁数。警卫室的弟兄说,得有三十多岁吧?大程说,我告你吧,还差两岁整五十岁。那哥们险些吓了一跳。哎呦!不可能吧?大程说,这在别人身上也许是不可能的事,在她身上还就是可能啦!
段子讲到这儿,咱们始终遵循着这样一条线索:午夜的居民楼纵火案发,刑警大程他们现场勘察,女主人姜燕做出举报,大程再根据举报去找建生。可下边的段子却只能是,花开两朵、各表一枝了。那么,究竟您是最关注姜燕,还是更想知道建生呢?好,咱还是先说说建生吧。谁也不会想到,建生跟大程的第一次见面,却是在建生的病床前。
昏迷了两天两夜的建生终于醒了。大程见他醒过来了,就说,我是刑警队的大程,你有话想对我说吗?没想建生一听这话,可就哇哇哭开喽,呜呜的,嗓门还挺豁亮的。如果您在远处听见了,您会怀疑是谁把驴也给牵进了病房呢!不仅如此,人家建生还一边哭着,一边连屎带尿地给人家弄脏了大半个病床。大程一看这个,当时就想抽他,因为他一下子又想起了那个现场丧命的小小子儿了。但他又不能抽,随便那么一抽,没准儿就把建生给抽死了。这个建生,已经是个半死之人了。昨晚他还心狠手辣地纵火杀人呢,眼下怎么就成了这份德行呢?
后来查明。建生作案之后回到家,连夜就喝开了酒。他没想自己平时挺能喝的,至少半斤的酒量,可这回的白酒没过二两,他就把自己给喝晕了。酒醉的人跟咱正常人的想法不大一样,当时建生就想,刚刚出了一口恶气,怎么现在反而觉得活着却没劲儿了呢?
原来,纵火作案之前,建生就一直想着要报复死的那爷俩。终于实现了这个目标,他反倒觉着很茫然了。也许读者您会说,他建生做下了这等伤天害理的事,本来应该内疚才对呀?人家建生却不内疚,他就觉得死的那爷俩,简直就是罪有应得。要我说,这就是建生的混蛋理论了。可就是这么个混蛋理论,却一直支持着建生的精神世界。只是,他目标实现了,他的心理支撑,也就随之塌架了。
简单说,建生就是因为嫉妒死的那爷俩,至今还被姜燕包养着,醋海扬帆的。要是咱看,他建生吃的简直就是飞醋。有你嘛事儿啊?但是要细说,也不是一点儿关系也没有。
因为姜燕从广东到了北京,又从北京到了天津,很快认识了死者,不是同居了吗?不是有了小小子儿了吗?可这个姜燕就一直没闲着,后来跟建生也同居过一段时间,再后来又靠上了眼下住在别墅里的这位老板。按照排序来说,建生也只能算个老二。你这个当老二的,怎么吃开了老大的醋啦?不是还有老三吗?这事虽然不是光明正大的事情,但总得有个先来后到吧?这事让谁解释,恐怕也是解释不清。俗话说,树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死者和建生跟这个姜燕,是前赴后继的同居关系,但姜燕却只养着死者跟那个小男孩。建生自己呢?还得早起晚睡,自食其力。建生过去当过老板,如今的生意却赔了个精光,甚至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了。也亏姜燕想得出来,你不是没房住吗?得!你干脆就和那爷俩一块住吧,反正是一个单元里的两间房子。建生呢?也就只能搬进了案发现场的那个小间。小胖子法医发现的那半个臭鞋垫,就是建生在半个月之前,随手扔了的。您想啊,眼前整天晃荡着他那个假想的情敌,而自己呢,却只能在一所学校的食堂里给学生们做饭。所以他越想就越有气,越有气还越想。最终,弄了个这个结果。两条人命之外,最后再把自己的小命也搭上了。只是他被大程他们抓获之前,他却选择了自杀。不过自杀未遂,被大程他们给送进了医院,才有了刑警大程跟案犯建生病床前边的这次对话。
大程把姜燕带回分局的时候,天可就大亮了。一天一宿没合眼的大程,那心里的火气,自然就比平时要大得多。不过姜燕倒是很配合,进了大门的姜燕说,我在某某小区还有一套房子。建生可能有钥匙,也许在那儿能找到他。
大程憋了一夜的火,这回终于找到了发泄的借口。大程说,你跟我说话别可能可能的行吗?到现在你还以为我们是卖白菜的是吗?我可告诉你,这地方可是刑警队,这可不是菜市场,你知道吗?你想说嘛就说嘛呀?你觉得像话吗?
大程的一通暴风骤雨之后,姜燕才略显腼腆地说,我和他在那儿住过,是我给他的钥匙。大程说,既然如此,你就打他的手机。看看他究竟在哪儿了吧。说完,姜燕就赶紧打了建生的手机。没想到,建生却关了机。
后来大程对我说,何老师,宝马就是比警车快啊!何况还有姜燕这么个向导。到了那儿,上去敲门,门不开。拿钥匙开门,门反锁。我一想,反正也来不及请示啦。咱就撞吧!想到这儿,咣的一脚就把门给踹开了。
撞进门去的大程,立即闻到了一股浓烈的药水味儿。准确地说,就是敌敌畏的味道。大程二话没说,又是咣的一声,把卧室门也给撞开了。真亏了大程他们动作快,否则,上边的段子也就很难完完整整地讲给大家了。
读者您肯定会问,既然案犯是个身背两条人命的建生。大程他们还有必要抢救他吗?你把他送进医院抢救过来,不是还得把他送到法院里枪毙吗?要我说,您这话问的也不是没道理。但是,大程毕竟是执法者。在法律面前,证据就是生命。如果这个案子还有同案呢?建生死了同案又躲了呢?那么,正义就很难彻底伸张。所以,先救他,再诉他,判了他,枪毙他,就成了谁也躲不开的麻烦。这也才有了后来,大程他们在医院里护理建生的几天几夜。
大程说,输液打针端屎倒尿的,对老爹我都没这么孝顺过。
我只好跟他开着玩笑说,你也是为了法律尊严和社会正义,而客串了一回“孝子”啊。
您看我们够敬业的吧?
你们不敬业的话,咱也无缘认识啊。
大程听了,笑得很灿烂,只是味道有些发苦。
补充一点。抓获建生的现场不是有敌敌畏吗?那是建生下了必死的决心以后,和速可眠并在一起,要给自己来个双管齐下。先上速可眠,后上敌敌畏。这就像是酒店里的先上冷盆,后上热炒一样。建生过去是老板,可他现在却是伙夫,倒是熟悉这个上菜的次序。只是他没想到,速可眠的起效也太快了,还没把敌敌畏端起来,人已经倒在那儿了。
而建生为什么会选择当天就死呢?原来另有原因,当天建生所在的小区里,忽然就出现了几个警察。其实,那是几个交警,因为交警的一个弟兄那天结婚娶媳妇,而刚下了岗的小哥儿几个回家准备换便衣,然后再去喝喜酒、闹新房,根本不会想到楼上的窗户后边,还站着这么个纵火杀人犯,正在远处看着他们呢。说来也是巧,后来又让建生看见了,怎么刚才那几位穿着警服的警察,转眼又都换成了便衣,难道是被人派到这儿来的?他就有点顶不住了。于是,他就犹豫来犹豫去的,干脆,一了百了吧。
大程他们的段子说到这儿,本该告一段落了。但刑警的故事却往往没那么简单。这个段子里复杂的地方在哪呢?对啦,还就是那个不老的美女姜燕。
那个被烧死的孩子,不是管姜燕喊妈吗?但姜燕究竟是不是孩子的亲娘呢?现场楼下的老太太有证言,当然是个证据。毕竟孩子管姜燕喊妈妈。后来姜燕的证言也是证据。姜燕说,这孩子就是我生的,如果你们想查的话,产科医院肯定还存着我跟孩子的档案呢。
那么,就凭这俩证据就能定案吗?显然还不够。
读者您可能会说,孩子爹已经死了,还能找谁呀?但是,至少大程他们认为,在姜燕的户口记载里从来就没有过这个小男孩。死者的户口资料里,也是没有。
我想说,现在的警察可不比我当警察的那个年代了。这孩子身世的最终结果,是大程他们动用了科技手段,才拿出了最终的也是科学的结论。什么手段呢?对!就是DNA。
DNA亲子鉴定的结果终于出来了,而这个结果,却让当了多年刑警的大程无比感愤!
咱们这么说吧。如果说,大程这么个大老爷们儿,因为天生喜欢孩子,而感愤当时的犯罪现场的话。不如说这最终的鉴定结果才让他极端的愤怒。原来,孩子的DNA只是支持姜燕这个母亲。父亲是谁呢?这么说吧,他既不是死者,也不是案犯建生。这就有点儿怪了吧?至少,那个把孩子带到了五岁的死者,直到死,也不知道自己就不是孩子的亲爹!当然,孩子也不可能知道自己的亲爹究竟是谁。
照此看来,死者是可悲的。
也照此看来,孩子是很可怜。
那么,谁是可恨的呢?
我把这句问话就这么直截了当地递给了大程,没想大程却给我讲了另外一个故事。
根据刑警办案的要求,所有的案件都不准留尾巴。所以,案件的起因或者深层次的原因,也要有个交代。其实,这个悲剧的最早的阴影,却是来自姜燕的父亲。姜燕的父亲很早就从东北调到了广东,却把姜燕和母亲给留在了东北。简单说,后来姜燕的父亲和母亲离婚,父亲又带着她经历了几任继母。您想,一个女孩在成长的过程中,要先后接受几个继母的滋味,能好受得了吗?能没有阴影吗?恰巧,本身就有心理阴影的姜燕,自己的婚姻也是不幸。这两层阴影被叠加起来,无疑也就笼罩了死者和建生,还有现场的那个十分讨人喜欢的小小子儿。
大程说,我后来查案子的时候,也见过那位如今还住着独栋别墅的老板,也就是姜燕在案发时的那个合作伙伴。后来您猜怎么着?再碰上姜燕的时候,她旁边的那个亲亲热热的男人,却又给换了。至于现在的这个男人是谁,已经不是我们刑警管辖的范围了。我只是想说,为人父母者,在经营自己感情生活的时候,得知道自己是干嘛的。至少,也应该有所为,有所不为吧?因为,作为一个成年人,你就得对自己的行为负责。只有你对自己的行为负了责了,才有可能对你身边的人也负责。何老师,我这个结论不复杂吧?
女大学生卧室惨死之谜
记得有一次,我到楼群的小超市去买酒。老板把酒递过来,我把钱递过去。然后,我举着酒端详。他呢?举着钱端详。不用说,这就是我们俩都不放心。担心嘛?对于我,担心酒是假的。而他,担心钱是假的。
这回,讲的还是跟这个“假”字有关。什么假呢?假恋人。同时这个假恋人,还最终闹出了人命。当然这个案子已经过去了好几年了,不过类似的现象却至今未绝。
既然是命案,那就必须得刑警管了。侦破这起命案的,是刑警队的师傅和徒弟两个人。师傅是个老刑警,姓盛。茂盛的盛。中国历史人物盛宣怀、当代小提琴演奏家盛中国,五百年前跟他都是一家子。这位盛队,绝对是刑警这个行当里的精英,只是因为他的工作性质,外人也许知道得不是很多罢了。
盛队的徒弟叫梅子,案发那年还是个没成家的女孩子,现在已经成了一个年轻漂亮的少妇了。梅子的性格很外向,与人见面就三分熟,大大咧咧,不拘小节,但是很好接近,也很有亲和力。初次采访那天,就是梅子带着我去见盛队的。
梅子说,我们盛哥可是个浑身都是故事的人,而且他还特别善讲。明明是真事,他能给您讲成故事。如果是故事,他也能给您说成真事。比如,他要是告诉您,今天半夜天上会往下掉馅饼,保准您半夜就爬起来。我说,有那么邪乎吗?她说,不信您就试试呗。我说,我倒是愿意试试啊。
梅子还说,只要领导不在场,我们全队就只能收听盛队一个频道了;如果领导在场,盛哥也会霸占频道的一半。大家干活累了,听他的故事能解乏。
就这样,梅子一边说着,一边把我带到了盛队的宿舍。
房门没关。屋里干净、整洁,简直像个宾馆。丝丝缕缕的江南丝竹,正从床边的一架袖珍收录机里飘出来。屋里好像还隐隐弥漫着淡淡的幽香,只是房间里没人。
梅子说,何老师您先坐会儿吧。一会儿要是进来个傻大黑粗的老爷们儿,那就是盛哥啦。您别看他傻大黑粗,可他还特别爱动感情。动不动地,还能给您挤出几滴鳄鱼泪来,您信吗?
多年以前我就知道,刑警的话不可不信,但也不能全信。因为他们的日常工作就是跟犯罪分子们斗法,这就不可能对谁都说真话。而这种花里胡哨的表达方式,也就成了不少人的一个习惯。既然是习惯,也就不可能不带进他们的日常生活里。但这位年龄不大的警花梅子也会这样,还是让我没想到。因为,进来的老爷们儿既不傻大、也不黑粗,自报家门的他就是盛队。这时我才明白,梅子这丫头,也学得花哨了。后来知道盛队这个基层领导很是亲民,没有架子,大家就习惯拿他找乐。不是傻大,也说傻大。不是黑粗,也说黑粗。其实盛队的外形很精干,人也很儒雅。
盛队说,听梅子介绍您这回来的目的是搜集故事,昨天我就特意给您准备了一个。说话的时候,盛队的眼神很友善。一边说着,一边拿起个刀子给我削苹果。
当时我就想,我想听的可是那个假恋人的案子。他要讲的是不是那个呢?又一想,既然人家已经备好了。咱也只好先听听了。
盛队讲的,是一个前几天才被他们转走的案子。
五一长假期间,一家郊外的养鱼池里漂起了一具男尸。被害人大约五十岁左右,身上没有身份证也没人向警方报告过有谁最近失踪了。死者的衣兜里,装着一包被水给泡软了的中华烟和一个高级打火机。再看皮鞋和手表,也都是名牌。估计是个老板或者领导。毕竟尸体泡在水里也不是个事儿啊!法医解剖了尸体做出了结论,送到殡仪馆刚冻上。北京的电话就来了。
后来才知道,那具男尸还确实是个领导,只不过职位低了些。原来,他是北京一家银行的分行下边的支行,支行下边一个分理处的领导。分理处里有主任,死者是个副主任,但这个副主任却代管着全分行的表格印刷。也许您会说,代管表格印刷又能怎么着?我劝您可别这么想。就是这么个小权力,在印刷厂的小老板眼里,那可就是一尊金光闪闪的财神啦!
所以,五一长假期间,他才被两个小老板请到天津来钓鱼。请你钓鱼你总得感谢人家吧?可他还是不满意,吃着喝着玩着还骂骂咧咧的。在鱼池边上,他就把小老板给骂急眼了。人家也没多说话,抡块砖头就把他给搞定了,搞定了还觉得气不出,接着一脚飞踹。过了两天,他才从水底下漂上来。
北京的刑警把情况介绍完了,盛队他们就把案子转走了。
不知道您是不是想听这个?盛队说完,一个苹果也削好了。问着我,也递给我。我这才注意到,盛队的苹果削得很圆润,即便拿近了看,也很难找到刀痕,好像果肉就是外皮,不容易。
我说,还是想听一些情节相对复杂的,比如女大学生在家里遇害的那起案子,听说你们还为此立了功呢。
您说的那起案子啊!那案子至少过去了五六年了吧?
盛队知道我想听的是那个案子,没等进入正文,就先发了一通感慨。他说,那女孩儿真是太可惜了。直到案子破了,她母亲也不明白自己的女儿究竟是被谁给害了。您说,这当爹妈的,能受得了这样的打击吗?
这时,梅子踩着话尾巴进来说,何老师您看,我们盛哥又要动感情了吧?这时我才注意到盛队的眼睛有些发红。他也不再看我,而是盯住了屋子的一角,在那默默地出着神。稍后,他又清了清嗓子说,要不然,这孩子也该大学毕业好几年了。恐怕她自己也该有孩子了吧?
说完,盛队再次陷入了沉思。
这时,梅子递过来一张生活照。照片上,就是那个女大学生。从照片看,姑娘长得很东方也很清秀,眼神很灵动也很含蓄,从外观看比实际年龄要小。怎么看也不像一个在大学念书的女孩,更应该像个高中,甚至是初中的学生。
我看完,想还给梅子。梅子又想递给盛队,却被盛队抬手给挡了。当时我就想,如今让盛队再重复这段回忆,是不是有些残忍呢?不过他很快就调整了状态,开始对我娓娓道来了。
被害的女孩叫鹂鸣,死的时候刚二十一岁,当时是一所外国语大学的四年级学生,再有一年就该毕业了。鹂鸣的母亲呢?刚到派出所报案的时候还算清醒,随后就引发了心脑血管疾病,送到医院没多久,就成植物人了。所以盛队才说,直到案子破了,她母亲也不知道实情,指的就是这段。因为,后来即使有人想告诉这位母亲,她已经没办法听懂了。
梅子插话说,前几天这位母亲的管界派出所去献爱心,那位当妈的已经好多了。您就别再动感情啦!
盛队摆手说,大人说话小孩别掺和,该干嘛干嘛去!
梅子翻着白眼说,狗咬吕洞宾!话没说完甩头就走,高跟鞋被她踩得咔咔的。
盛队目送着梅子的背影对我说,何老师您别介意。她这人就这样,甭理她,咱还说咱的吧。
那是几年前的一个寒假,也是春节前的那段日子,鹂鸣姑娘放假回了家,自己待在家里,上上网、看看书、打打电话,也为了缓冲一下期末考试带来的学习压力。没想到,她却被人害死在自己家里。
盛队他们到了现场,发现鹂鸣家的所有门窗都没有撬痕,现场的足迹很凌乱也很模糊。死者除了内衣内裤之外,就是一件加厚的长睡衣。肩膀附近还扔着一个枕头。枕头上有血迹,鉴定结果是死者在窒息时流出的鼻血。从现场看,估计凶手是个青年男性。鹂鸣的颈椎已经出现了滑脱,俗话讲就是脖子被凶手给弄断了。可以推测,凶手是用枕头闷了被害人的口鼻,同时也用手掐过被害人的喉咙。那么,是先闷后掐,还是先掐后闷呢?这些好像显得并不十分重要了。原因很明确,就是窒息死亡。更重要的是,现场并没发现性侵犯的痕迹。家里的财物也没有被翻动过的迹象,只是丢了死者的手机和笔记本电脑。
我说,就是这种痕迹比较可怜的现场,但你们还是把案子破了。看来,给你们立功的理由还是很充分的。
盛队听了,既没点头也没摇头。说,其实现场的痕迹并不在乎多少。只是有的直接,有的间接。但是也给我们留下了一种语言。比如门窗没撬痕,说明这个案犯可能就是死者的熟人。既然是熟人,敲门进来就行了。所以门窗不会有撬痕。再比如死者只穿了件睡衣,也说明案犯可能是个跟她比较亲近的人。如果关系一般,怎么也要把外衣穿上吧?又比如现场没有性侵犯的痕迹,可能说明案犯并没想发泄兽欲。那么,这个让死者致死的起因,也就剩下了侵财和寻仇这两项了吧?所以,痕迹虽少但方向明确,我们的工作也就好做多了。
我说,看来这侵财和寻仇,就好比是花开两朵,各表一枝。现在,你的故事可以开始了。
盛队谦虚地点了点头,又说,对于侵财和寻仇这两个方向,我们习惯于先查寻仇。因为,针对罪犯的心理来分析,寻仇的目的性似乎更强一些。这个被害的女孩鹂鸣,不过就是个大学生。即便她跟谁有仇,也不会是那种比较极端的类型。这样,既好查实,也好否。但那段时间,我们管区的发案率比较低,原来的积案也处理得差不多了。弟兄们在时间上,也就相对轻松些了。所以,我们就集中人力给他来了个双管齐下。一路查侵财,一路查寻仇。两条线索并进,然后统一汇总。
后来经过调查,死者鹂鸣的母亲,是位中学教师,当时教外语,好像也教过数学什么的,大半辈子规规矩矩地当老师,还真说不上得罪过谁。即便是学校里评职称涨工资什么的,人家也从来不争。领导要是给,她就接受。领导要是给了别人,她也没怨言。据说,鹂鸣的性格也像她母亲,给人留下了与世无争的印象。
鹂鸣的父亲是海关干部,还是主管机关财务的副科长,也是那种规规矩矩又文文气气的人,从来也没见他得罪过谁,总是不争不抢的,为人比较低调。
爷爷奶奶在乡下,也是温和谦恭的一对老头老太。姥姥早就没了,剩下个姥爷半身瘫痪,躺在床上不少年了,也说不上跟谁有矛盾或者有过积怨。
那么,鹂鸣这个年龄的女孩如果有仇家的话,恐怕也就剩下情敌了吧?但是,学校里的反映是,这个死者,历来就是个踏踏实实念书的好孩子,在学生宿舍里也历来都是客客气气的。而且,还真没人见过她曾经有过异性朋友。这样看来,情敌这个疑点也就不明显了。
说到这儿,盛队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说,哦!对啦!后来我把梅子跟另一位女刑警留在学校接着查,好像也有过一点儿蛛丝马迹,具体情节我也记不清了。咱还是把她喊来吧,她知道得更细。
说着,盛队就喊来了梅子。梅子却很不情愿,说,不是大人说话小孩别掺和吗?何老师您看我今年多大啦?
我说,现在不时兴关注女孩子年龄,你让我怎么说呢?
梅子说,六年前我就是这个案子的侦察员,您说我多大?
盛队插话说,哎呦!时间过得还真快,咱梅子姑娘也都快三十岁啦,也是老同志啦。
快三十岁了是嘛话呀!都奔四十岁跑了。但今天何老师来了,我还是得给足我们盛队的面子。何老师,有嘛您就问吧。
据梅子介绍,鹂鸣是家里的独生女,可她从小却并不被娇惯。同时,鹂鸣的外貌很有特点,看五官,近似年轻时的香港演员张曼玉,而且性情也特温和。外国语大学里的男生本来就少,她这个小张曼玉也就成了不少男生的梦中情人。学校保卫部的人说,你们要查小曼玉啊?这才让梅子对鹂鸣可能交往的异性朋友提高了警觉。她这如花似玉的年龄,有几个男生惦记着,也该属于正常吧。但是鹂鸣却很反常,谁也没见过她和男生们有过什么交往。每天就是宿舍、食堂、教室的三点连一线。如果这三个地方都没她,那就是她回家了。大学四年,几乎没多少变化。
梅子说,何老师,别说是咱看,就连他们学校保卫部的人都说,鹂鸣这样的女学生,现在可是太少了。不然的话,她母亲也不会一下就病成了那样。
盛队插话说,这类案子开始的时候总是雾气蒙蒙的,我们也早就习惯了。但是,关键却在于我们在这一团雾气蒙蒙的环境里,先选择哪条路?这才是侦查破案的关键所在。如果方向选错了,就可能还是个雾气蒙蒙!
梅子说,何老师您看,(他)又不让别人说话了吧?我们盛队哪都好,就一个毛病,要不怎么叫全频道呢!
盛队说,好好,以你为主。但我再插一句话,有句老话,怎么说来者?对啦!就叫,街上跑着的是风流女,炕头坐的才是养汉妻。当时我说这话可不是贬低那个死者,就是想用这句老话,来启发大家的破案思路。后来怎么样?证明了吧?
盛队引用过的这句老话,当时就被梅子她们这些参战的女刑警们很是反感过。什么年月啦?还拿这些老掉牙的东西煽乎?
如今案子已经过去了六年,梅子对这句老话依然很反感。
梅子说,您就不能说点儿别的?但梅子也说,盛队的破案思路没毛病,这句老话也是话粗理不粗。后来我们还就是根据这个思路,才找到了下一步的侦查方向。咱就不明白我们盛队,怎么就对这类老掉牙的东西如此有兴趣呢?这都什么年代了?还拿那些老掉牙的东西唬人!当然后来也确实被他给说着了。这个案子既然不是寻仇,也不是侵财。
梅子又说,现场被盗走的不是只有死者的手机和笔记本电脑吗?我们就调取了鹂鸣的手机记录。发现案发的当天上午,鹂鸣家附近的三个公共电话,都先后和她的手机通过话。事发以后的记录却显示,再没有别的通话记录了。而且在这之前的很长时间里,鹂鸣的手机却从来都没出现过上述公用电话的记录。假定那天打电话的人就是案犯。那么,他选择公共电话和鹂鸣联络,是不是就为了隐藏自己的手机号呢?恰巧案犯又从现场拿走了鹂鸣的手机,是不是也为了把自己藏得更深呢?
盛队又插话说,技术部门又给我们调来了鹂鸣的网络聊天记录。好家伙!她有过多少密切联系的异性网友,何老师您也猜猜?
盛队说完,却没等我回应就说,不多不少,总共是一百二十六个。您看,这个表面上文文弱弱的女学生,心里原来是如此的热闹啊!
梅子插话说,您还让我说话吗?要不您接着,我听着?
盛队说,别!别别!还是请梅子小姐继续煽乎。
梅子说,怎么是煽乎呢?我跟人家何老师云山雾罩了吗?要不您就接着说,我还是旁听得啦。
梅子说话咄咄逼人,口齿清楚,废字很少,调门儿也不低,干起工作来风风火火地更像个小伙子。她说着话,还没忘了手里正在削着的苹果。她也像盛队一样,一边说话,一边削好了苹果想递给我,只是她削过的苹果更像是被狗啃过的。
盛队说,您快自己留着吃吧,那(苹果)还好意思给客人?
梅子像是没听见,咔嚓一口!就咬掉了苹果的三分之一。
不过,梅子从警官大学毕业就跟着盛队。谁究竟是怎么回事,彼此心里也都很清楚。那时的梅子还是个实习生,盛队也只是个探长。现在六年过去了,梅子生了孩子做了母亲也当了探长。盛队升任队长,但还是梅子的师傅。对师傅,梅子始终特别服气,说我们盛队傻大黑粗是拿他找乐,说他全频道其实也是玩笑,每到破案的关键时刻,盛队的话反而少多了。盛队,是不是啊?
盛队说,比如那句“炕头坐的才是养汉妻”的老话,我就是斟酌再三才敢说的。您想,挺好的一个女孩子,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让人给害了。咱同情还来不及呢,哪能再对死者说三道四的呢?但我就觉得这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长相又酷似张曼玉的女孩,怎么可能就没有丁点儿的情感经历呢?所以我怀疑这个大门不出和二门不迈,有可能就是个假象!
根据盛队的这个推断,刑警们的侦查工作就转到鹂鸣的电话和网络这两条线上来了。
我说,看来盛队还就是个故事高手啊。刚才是侵财和寻仇,现在是电话和网络。总能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呢。
手机的事我来说,网络是重头,重头留给领导,梅子抢话道。盛队说,都你来,都你来。你包圆都行啊!
据梅子介绍。案发那天,打给鹂鸣的三个电话通话的时间都很短,相隔的时间也都不长。经过她们计算,第一个通话的尾巴距离第二个通话开头,只有短短的一分二十四秒。第二个电话的尾巴距离第三个电话的开头,也只有两分零六秒。根据现场痕迹推断,案子应该是一人所为。好在那个案犯不是打的街头上的磁卡电话,而都来自报刊亭和杂货摊。这就说明每个电话都有人值守着。但是,梅子她们去了解情况的时候,距离发案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天一夜。从这个意义上说,守电话的人,很可能就不会留下多少印象了。
梅子说,何老师您想啊,当时的手机已经很普及了。有事还打公共电话的人还能有多少呢?既然这样的人少了,守电话的就可能印象比较深。但是,您要是想让人家回忆当时那个打电话的人的具体特征,是不是也有困难?所以,我们访的那几个人都摇了头。
说着话,梅子扬起脖子喝了一口茶水,让我听到了咕咚的一声脆响。
盛队说,毕竟是人家作家来采访咱,咱也包装包装自己行不行?喝水怎么还像个野小子呢?
梅子白了他一眼说,得啦!下边就该表扬您啦,别太着急!
梅子去过公用电话,风风火火地回来汇报,没想却被她当时的师傅盛队给狠狠地挖苦了一番。
盛队说,你是这么问的吧?我们是分局刑警队的,昨天几点几分您这儿来过一个打电话的男人吗?
梅子说,我不这么问,还能怎么问?
盛队讥笑说,这要是给狗脖子上拴块骨头,让它去调查,狗也能当侦察员了。
梅子后来对我说,当时她就想扑上去,挠他个满脸的樊梨花。而当时的盛队却说,跟我再走一趟吧,学习嘛,就得虚心啊!然而,让梅子绝没想到的是,这老侦察员和新手比起来,还真是两码事呀!
话说盛队带着梅子,就直奔了第二个电话亭。盛队说,您帮我回忆一下,昨天就在这段时间里,有过一个跑得气喘吁吁的男的,来您这儿打电话吗?而且,这人通完话放下电话就跑,还是朝着那个方向跑的,跑的速度还不慢!
说着话,盛队还指了指第三个电话亭的方向。
您啦问这个干嘛?
我们是分局刑警队的,请您帮着回忆一下。
这还用回忆吗?那小子太不是东西了,打完电话不给钱,撂下(电话)就跑。等我从里边追出来,早他娘的没影了。怎么着?你们刑警队也管这事?
得!谢谢您,谢谢您啦。
随后,盛队又带着梅子来到第三个电话亭。说,昨天有过一个男的,跑得气喘吁吁地来您这儿打过电话吗?
您们是刑警队的吧?
你怎么知道?
这姐姐不是刚才来过吗?当时姐姐要是问那个跑着来的,我还真记得!那哥们儿打完电话撂下十块钱,不等找钱就跑了。我追出来一看,还是个残疾人,可他小子跑得比刘翔都快!
您看,还就是老将出马,一个顶俩。人家盛队一出山,连嫌疑人的外貌都有了抓挠。后来的梅子还说,要不怎么得跟着师傅学本事呢!
盛队乐了,逗她说:跟师傅学本事也有一句老话“要想学得会,得跟师傅……”
梅子拿起一个没削的苹果就塞住了盛队的嘴。不过对于当时的梅子来讲,还是从心里彻底服了师傅。
既然人家有印象,就请他们描述一下那个给死者鹂鸣曾打过电话的人吧。综合两位的描述,此人三十岁上下,留短发,外地口音,稍微有点胖,右腿可能有残疾。穿一件深色旧西装,浅色旅游鞋,好像还戴着一条金手链。
随后,盛队就分别给那两个人模仿了几种外地口音,请他们听一下,哪种口音跟打电话的人的口音更接近。从而,初步认定此人来自江苏,也可能是江苏和山东的交界处,最大可能是地处苏北的盐城地区。
那么,盛队又是怎么判定了打电话的那个人,是气喘吁吁的呢?如果读者您听梅子简单一说,您也就很容易掌握了。
梅子说,原来我师傅派我们出去之后。他先把电话打给了障碍台。通过障碍台,知道了附近的磁卡电话在那几天都出了故障。随后又通过障碍台传真过来了三家公共电话的方位图。再把这三个电话的位置放大成了一张草图。在草图上标明了三个电话之间的距离。从而也就判定了,如果案犯是一个人,他连着打这三个电话的时候,肯定后边的两个是气喘吁吁的。您想,他每个电话都打得那么短,而且还不在一个地方打。那他究竟是想干嘛呢?对啦!就是想给我们制造假象。他知道咱刑警将来肯定要查鹂鸣的通话记录的啊!所以就先制造出,前后有三个人给鹂鸣打过电话的假象,用来转移我们的注意力。后来我也问过我师傅,您怎么就敢肯定这个案犯不是骑车也不是开车的呢?我师傅一说,我才彻底服气了。
我说,可能你师傅有着很好的第六感吧?
梅子说,其实那是一条步行街。那几天正搞综合整治,管得很严。别说汽车进不去,就是您骑车,也只能下来推着走。再说,如果这人是开汽车的,他怎么可能没有手机呢?汽车和骑车都排除了。从前后时间的衔接上分析,还不就剩下了气喘吁吁了吗?何老师您说,我满头大汗嘛也没弄来,人家盛队却坐在屋里就把事给办了。咱能不服吗?眼睁我们大学里就没讲过这些呀!
梅子说着,还是一脸的无奈。
我说,看来老话说得就是有道理。“要想学得会……”
何老师,您可不许拿自己妹子开玩笑!
我是想说,要想学得会,就是要虚心啊!
您这不是给我挖坑,让我自己往里跳吧?
盛队在一边听,一边悄悄咧着嘴角,露出了几丝嘎坏来。
我说,好啊,花开完电话这朵儿了,该表网络那朵儿了吧?
盛队却说,不忙。因为当时梅子她们深入学生宿舍的时候也有了新发现。咱梅子,也不是吃干饭的嘛!
梅子说,宿舍里住在鹂鸣上铺的女孩说,鹂鸣曾经为一个总也见不成面的网友苦恼过。只记得她说过,那个网友是个儒商,北京邮电学院的博士毕业,好像在中关村开了一家IT公司。
盛队说,当时我们就断定了这小子可能是个双面人。网络的身份是儒商,实际还不一定是干嘛的呢!但是,鹂鸣在网上联系的异性网友这么多,怎么可能等着我们把每个人都查一遍?况且她又是个外国语大学的学生,专业又是德语。网友里还有不少德国人,难道我们还得去德意志遛一圈?
我说,刑警办案经常是双重尴尬。线索少了,苦恼。线索太多,也苦恼。
盛队说,这两种苦恼也不太一样。怎么说也是多了比少了要好啊。只是线索多了,要考验的却不是我们收集线索的能力,却是如何筛选线索。
梅子插话说,破案自始至终都有着随时调整侦察方向的课题。如果一条道跑到黑,把人累得贼死还不说,往往还做了很多无用功。
盛队说,梅子说得对。网友的排查我们没撂下,但我们也没敢撂下死者的电话记录。
梅子说,听见了吗,何老师?继续花开两朵了吧?咱先表哪枝啊,师傅?盛队说,表哪枝也得跟那个打电话的瘸子对应上。只要是跟瘸子合上了龙门,案子也就破了。
后来,盛队他们终于发现。在鹂鸣的网络聊天记录里,明显带有苏北元素的网友只有一个人。此人曾在一年前自称北京邮电学院的博士,后来在北大方正和清华紫光都打过工,再后来才是自己创业。还吹乎,自己艰难创业,处处险阻,最终和国际上的互联网巨头联手,而且半小时敲定了合作方案等等。当然这其中,也不乏卿卿我我的柔情蜜意,甚至信誓旦旦地要把他和鹂鸣的小家,安置到美国的长岛。长岛是什么地方?那可是美国的富人区。
但是,这哥们儿上网聊天的几个地点却都在大街上的网吧里。您想,一个网络业界的青年才俊,却要在那种一小时两块钱的网吧里上网,本身就成了天大的笑话。同时也查明了,以前鹂鸣手机接听的电话记录,历来也都是用座机打过来的。那个座机号码是北京的吗?也不是。而是来自天津的一个半山区。
盛队讲到这儿,好像平添了几分义愤。盛队说,学历高不能说明文化就高,应考能力强也不一定就是高智商。您说,鹂鸣这孩子是不是犯傻呢?你假如回拨个电话问问,您这个电话是哪家公司啊?对方要是说,我是卖冷饮的。这不就穿帮了吗?可这孩子还是一往情深地把人家当成了梦中情人。最后怎么样?稀里糊涂地把命给丢了,自己的母亲又成了那样!所以我就说,谁最容易犯傻?刚出大学校门的人最容易犯傻,都以为自己是个人精呢。
梅子说,您这是说我吧?没事,我听得出来啊!我服气还不行吗?说着话,梅子又转过脸来对我说,我师傅就这样,哪都好,就是得理不让人。小辫子一揪能把你一直揪到死翘翘。
不是有句话说过,恋爱中的女孩的智商都是零。还有人说,结婚的“婚”字就是女人发“昏”。眼睁就是一个女字边,右边是个发昏的昏字嘛。否则,女人如果清醒。这婚也就结不成了。当然这样的说法有些极端,但这些都应该归纳在社会学范畴里,刑警们也必须了解。不然,盛队和梅子他们也不可能把案子一步一步地,推理到那个理想当中的境界了。
那么,后来呢?
后来就比较简单了。守电话的人已经证实,网络聊天也证实了一部分一个三十岁上下、苏北口音、微胖、右腿残疾的人。这几个特征和那个网上的青年才俊正是同一个人的话,他极有可能就是杀害女大学生鹂鸣的凶手。
梅子说,当时我就想了,不就是天津的那个半山区吗?还别说你是个瘸子?就是你长着一双好腿,你也跑不了啦!
但当时的盛队却说,半山区倒是好找。可这小子,还不一定就准是个瘸子呢?
后来的侦查也证实了。这回,又被盛队这个老刑警给说着啦!
从鹂鸣的网络聊天记录看,有过联络的异性网友不是有一百多位吗?但是,这些人也要细分。比如,她时常主动给对方留言的,极大可能是异性的网友,只有九位。其余的大多数,也不过是有一句没一句地简单联络。而其中的主动留言,的确是个刚性的参考指标。当时的梅子就分析,那个杀害了鹂鸣的犯罪嫌疑人,很可能就在这九个人的范围里。
此后的刑警们经过排查,又否掉了其中的七位。在这七个人当中,有两位是外国语大学的男老师。当大学教师的,本来就不用坐班。学生们课外如果有问题想请教他们,也都习惯了使用网络。从内容看也没啥毛病,自然就先否了。另外四位是鹂鸣的高中男同学,也许是她在高中阶段的追求者。但这几个男孩又都在外地上大学,赶巧发案的时候是寒假,而那几个男孩还都没来得及回家。随之,这九个重点人里,也就否掉了六位,最终还剩下三位。
在这三个人里,一个是德国小伙子。后来查明,这小伙子是鹂鸣一个外籍教师的儿子。经过外籍老师介绍,跟鹂鸣建立了网上联系,但人家却从来也没到过中国。读者您要是问,这事该怎么查呢?其实很简单。任何到中国来的外国人,海关的出入境系统都是有登记的。所以,德国小伙子也被查否了。这就还剩下两位。两位当中的一位,是鹂鸣叔叔的儿子,应该算是鹂鸣的堂弟,在天津的另一所大学里读大一。鹂鸣跟她堂弟的聊天内容,也主要局限在校园生活和校园情感这两个范围里。
就此,在九位联系紧密的异性网友里,只剩下一个了。
对啦!这位就是那个自称北京邮电学院的博士生,后来是所谓的中关村的青年才俊,再后来才是跟IT精英大胆携手并事业有成的那个年轻人。从内容看,二人已经是互相倾慕许久了,好像鹂鸣比那个才俊还要更主动一些。
梅子说,盛队当时就认定了:如果这个瘸子,也就是那个操着苏北口音打电话的人,同时又是那个网聊内容显现苏北元素的青年才俊,而此人现在又恰巧出现在咱天津的半山区的话,至少有八成,他就是嫌疑人了。
盛队他们到了半山区才发现,那几个由此地打给鹂鸣的电话,都分布在这个半山区的一个工业园里。只是那几家公共电话的主人,都不记得接触过这个瘸子。
梅子后来跟我说,何老师,您知道我当时是嘛感觉吗?简直就是心里发蒙。您想,好不容易找着一条线索。怎么到这儿又给断了呢?那时就有人怀疑我们最初的侦查,是不是选错了方向呢?当然还是我师傅心里有根。要不怎么喊他师傅呢!
盛队说,你就别在何老师面前给我灌米汤啦。不过何老师,我历来就觉得,咱刑警这行当有时就像踢足球。你光有速度、光有冲劲还成不了球星。为嘛?因为球星们除了速度和冲劲之外,还必须具备开阔的视野。怎么跑位?怎么传球?那学问可是大了去了。咱就拿瘸子打个比方吧,此人的腿瘸,只是个表面现象。同时腿瘸至少又分两种:一种是先天残疾,生下来就有毛病。但是,咱谁见过腿有毛病的外地人,还到咱天津来打工的?至少人数不多吧?另一种是后来受伤。这种后来外伤造成的腿瘸,经过治疗又好了呢?也许,他打电话那阵儿正在休病假。几天之后又跟好人一样了怎么办?所以,咱们的视野就应该随之扩大了吧?好,咱就下工夫去找那个昨天的瘸子,也就是今天的正常人。
梅子插话说,那天听了我师傅的分析之后,我就主动去了当地的医院。哪想到,我到那儿根本就没费劲,就把那个昨天的瘸子,给他查出来了。我师傅当明星,就因为视野开阔呢。
梅子说到这儿的时候,我也注意了。在她那张线条粗犷的脸上,照样也能写满了柔情。原本粗犷的线条,反而被那种女性的柔情,衬托出另外的一番风采来。看来,梅子是真服气了。毕竟在当时,如果找到了那个瘸子,案件的侦破也拿下了一多半儿了。
目标里的瘸子是找到了,而且还查明了这个瘸子就是来自江苏,正在这家半山区的工业园里当民工。不但如此,瘸子上网成瘾的证据也很快就拿到了。这就让这个相对迷茫的案子,又有了新进展。盛队和梅子,能不高兴吗?
可是,当盛队和梅子出现在瘸子住的那个工棚门外的时候,有人却告诉他们,这人刚请了假,到市区找他女朋友去了。还说他女朋友是经家乡的父母介绍,去年才被他接来天津的,正在一家宾馆的餐厅里当洗碗工。好像女朋友肚子还大了,而且她的大肚子起因,好像跟瘸子还没多少关系。瘸子因此很郁闷,晚上只要是喝点酒,就跟工友们找茬打架。
咱再说盛队和梅子。
盛队和梅子到工地来的时候,是特意穿着便衣来的。盛队自称是瘸子老家的本家表舅,讲着一口走南闯北的苏北话,让瘸子的工友们一点儿都没怀疑。梅子只能委屈了一回表舅的女儿,一说话就先红了脸,也不敢正眼看生人。瘸子的工友们也没怀疑。
盛队对瘸子的一位工友说,我想看看我外甥的铺位行不行?回去跟我表姐也有个交代。工友说,那有什么不行呢?我带您去吧。
说话就来到了瘸子的铺位。盛队看了看,就指着床上那堆又脏又乱的被褥对梅子说,还看着呀!还不帮你表兄弟归置归置啊。梅子只好红着脸,手忙脚乱地“归置”起来。
梅子后来对我说,“俺爹”既然下命令,我也只能捏着鼻子下手啦!跟您说吧,何老师,当时我差点儿吐出来。那是什么味儿啊?从那出来我就跟他急了。您派我干点儿嘛不行?干嘛非让我给这个杀人犯整理床铺呢!
盛队说,那回还是真难为了梅子,但也是工作需要啊!咱不就得假戏真做吗?我没让她当场拆洗被褥,就已经是手下留情啦。
梅子说,呸吧你,有那么折腾人的吗?
回来的汽车上不已经给你道过歉了吗?
那叫道歉吗?何老师您猜他说的嘛?他说,这回可把他闺女给累坏了。您看他,占便宜没够是不是?
事后证明,梅子的工夫还就是没白下。因为,她在瘸子的铺位下边,很快就发现了鹂鸣的笔记本电脑。盛队却说,当时的那个现场,那就不能离不开咱的人啦。
原来,瘸子在前不久出了工伤,借着养病去了市区,拐着一条瘸腿杀了鹂鸣。当天他又回到工棚,藏起了鹂鸣的笔记本电脑,又住了一夜,才回的市区。
工友们也反映,瘸子临走时的时候,情绪明显不高。
盛队他们在工棚里,终于熬到了天黑。市区的长途车已经早收了末班车,这说明瘸子是不可能再返回来了。盛队他们,这才火速地赶往了瘸子女友打工的那家酒楼,然而到了酒楼才知道,瘸子的女友因为怀孕,刚刚辞职走人了。但也有人提供了一条信息,说这两个人最近经常出双入对的,泡在一家网吧里。
也正是在这家网吧里,瘸子教会了女友上网聊天。正是因为上网聊天,瘸子女友被另一个和瘸子经历相同、又骗术相近的网友给钩上了,后来才被弄大了肚子。瘸子想,既然我的女朋友被人骗了,那个外国语大学的网友是不是也能让我骗一下呢?随后,他就赶到了鹂鸣家附近,先制造了三个公用电话的假象,然后才敲开了鹂鸣的家门。
鹂鸣穿着睡衣开了门,虽然涉世不深,但还不至于看不出一位中关村的博士老板和一个出入建筑工地的打工仔之间的区别。他们没说几句话就吵起来了,随后也就发生了段子开头的那一幕。
抓获瘸子的过程并不复杂。用梅子的话说,要说抓瘸子,还得说我们盛队。您想吧,网吧里的电脑有上百台,并肩坐着的年轻男女也有十几对。我们盛队过去转了一圈,就敢指着瘸子说,就是他了。
梅子心领神会地走过去,拍了拍瘸子的肩膀说,表弟你怎么也在这呢?
瘸子被梅子喊作表弟。当时就愣了一下。梅子又指着瘸子的女友说,这位是我弟妹吧?快给我们也介绍一下吧。
前边说过,梅子脸上的线条很粗犷,这就说明她的五官很有特点。有特点的人才不容易被人给记错了。所以瘸子才问,你是不是认错人啦?但没等梅子再说话,盛队就从袖口里露出了小半个手铐说,哪能认错了呢?你不就是我大外甥吗?见了表舅也不招呼一声?快喊表舅!这孩子真没礼貌。
别看瘸子的身份普通,但他的智商并不低。见了盛队袖口里露出来的手铐,他就说,没想被你们找到这儿来了。盛队说,有句俗话,外甥打灯笼——照(找)舅舅啊。怎么着?要不现在咱就回家?
读者看到这儿,一定会问:既然盛队和梅子他们根本就没见过瘸子。盛队又是怎么判定了眼前的这小子就是他呢?更何况,人家即使是瘸腿,可当时不正坐着了吗?对于这个问题,警花梅子是这样解释的。
梅子说,我们盛队不光眼睛好使,鼻子也是超一流。抓完瘸子以后我就问他,你是怎么断定眼前的这些男女当中,这人就是瘸子的呢?我师傅说,你在工棚里翻腾被褥的时候不是差点儿吐出来吗?你师傅我,却记住了那堆被褥里散发出的味道。所以我才敢说,就是他啦。
我说,过去我在我们楼里轮流收电费的时候,就有过这样的体会。别看家家户户都收拾得窗明几净,但是每家都有每家的味道,只是没想过你们盛队还能用鼻子确认案犯。
梅子说,您是不是因此想起了一种动物?
盛队说,那种动物和人类相伴了上千年,而且以忠于主人为主要特征。更巧的是,我的属相就是狗。怎么啦?百姓的警犬,难道也丢人吗?
说这话的时候,盛队的脸上稍微露出了一丝愠色。
我连忙打着圆场说,你徒弟明显是在表扬你呢。你还真运气呀!
梅子却对我说,何老师您别信他,他那是典型的假变脸。我师傅要是把脸耷拉下来,足够一群搬运工扛上十天半月的。我们都懒得理他。
破案的故事就是这些。只是让盛队和梅子他们没想到的是,瘸子的女朋友因为瘸子被抓而受了点儿刺激。到局里协助调查的时候,她又给刑警们带来了一场虚惊。
简单说,表姐梅子和表舅盛队的突然亮相,对瘸子的女友来说,就是个意外的惊吓。所以,瘸子女友才出现了流产先兆。瘸子女友在天津无亲无故的,瘸子进来她又变成了孤身一人。怎么着也是两条性命啊!您想把她送民政局,人家民政部门不收。您送她回老家,又显然不是时候。警花梅子也只好再当一回表姐,在产科医院陪伴了她好几天。
盛队跟我说,您说梅子这女刑警当的,没结婚就先进了产院。
那天我也插话问过梅子,原来你这个女刑警,既要负责整理嫌疑人的被褥,还得外加替他照顾孕妇啊。
梅子说,您要是想听案子里的这种边边沿沿的段子,我这还存着一火车呢。
不过,瘸子女友在返乡之前,还特意来了一趟刑警队。她对盛队他们政委说,我表姐跟我舅对我还真是仁至义尽了,将来我再感谢他们吧。
您听?我表姐还有我舅。这段子,后来就被刑警队的坏小子们给传开了,传得就跟真事似的。盛队却说,这也只能说是刑警破案带来的一段准佳话。
梅子却干脆利落地说,还准不准的干吗?就是佳话!
致命A型血
谁听说过,自己老爹被歹徒给害了,儿女却主张不报案的?谁又听说过,儿女不但不报案,还想着赶紧收拾收拾,就立马把老爷子送火化场的?还有谁听说过,老爷子都那样了,刑警接了报案到了现场,儿女还想跟刑警犯愣,拒绝现场勘察,而且躺在地上耍死狗的?这样的段子,您肯定是没听说过。还甭说是您,就是我直接采访了这件事,当时都是半信半疑的。
有句俗话说过,砍的没有旋的圆。这话说的就是,如果你是瞎编的,傻子也能听出来。刑警队的大杨队长对我说,他当刑警快三十年了,也没见过金家这样的三个儿子。
话说金家老二在无意当中,发现老爹死在了自己家里。于是,金二就赶紧给哥哥金大和弟弟金三打电话,说,你们赶紧过来,咱爸出事了。哥三聚齐了一看,您猜怎么着?老爷子是明显被害了。要是咱随便谁,那还用说?赶紧报案吧!人家哥仨却没这么干,而是简单做了个分工,老大负责找关系,先托人给老爹开一张死亡证明;老二赶紧出去置办料理后事的东西;老三留在家里守着老爷子。除此之外老三还干嘛?他留在家里收拾卫生,就担心闯进来个亲戚朋友或者街坊邻居什么的,给露了马脚。
先说金大。
金大为嘛要赶紧找人开死亡证呢?就是想尽快把老爷子送火化场烧了。但火化场那地方却不是谁把死人送来,人家就能给烧的。为嘛?人家得检查你手里的死亡证明,而且规定得很详细:姓名、性别、年龄,尤其是死亡原因。否则,火化场就会把你拒之门外。咱们都知道,全国的火化场所都是国营,属于垄断行业,因为这个行业必须垄断。如果谁想送去个死人,交了钱就能烧掉的话,那还说不定要出多少人命案子呢。
所以,金家老大就满处找关系,想给老爹开一张年老多病,属于正常死亡的证明。您别看金家老大的文化不高,但这位金大却特别喜欢跟知识分子打交道。医生、教师、记者甚至他们厂里的技术员,只要见了读书人,他都会对人家点头哈腰的。这回自己的老爹死于非命,他就找到了他多年崇拜的一位偶像。
偶像是位女士,姓沈,产科大夫,五十多岁了。当年金大女儿出生时,就是沈大夫接生。从此两个人就认识了。女儿今年二十六岁,金大和沈大夫的交情也就延续了二十六年。
这回,金大找到了沈大夫。鞠躬哈腰地客气了一番之后,就想请沈大夫给帮开一张老爹的死亡证。沈大夫想,人家金大可是来报丧的啊!就说,既然老人是在家里死的,怎么着我也得去看一下。没想沈大夫刚进门,就撞上了金三正给老人擦洗身子。老人脖子上有明显的勒痕,前额还有明显的外伤。人家沈大夫还没开口说话,先倒吸了一口凉气。
沈大夫定了定神才说,这事我得回去跟我们外科商量一下。您下午再来找我,我再想想办法吧。金大也只好千恩万谢地把沈大夫送了出来。但他没想到,最多也就是十分钟,刑警队的大杨队长就来敲门了。
此时的金二呢?正满头大汗地到处买东西,恨不能立时三刻就把老爹给送进了火化炉。金三正负责收拾卫生,还顺便把老爹身上的血迹都给擦洗干净,也忙着把乱七八糟的现场都给收拾利落。要说这老哥仨盘算得还挺好,他们以为最多忙乎一天,就能把老爹的后事给办利索了。您看,亲爹死了不掉泪,反而有条不紊地各忙各的。只是他们没想到,大杨队长他们会来得这么快。
金三和金大开门一看,门外站着警察,心里就有点儿犯晕。
这是金老爷子家吗?
是啊。您是?
分局刑警队的。我姓杨,听说你们家出了点儿事?
我们家没事啊。
没事怎么有人给我们报案?
我们家没人报案呀?
没报案我们怎么来了?既然我们来了,也不让进屋喝口水?
今天家里还真不方便,家里的老人去世了。
哦,是金XX,金大爷对吧?
是,是金XX,是我爸。
那就对了!我们就是为这事儿来的。
说着话,大杨一把推开了金大,十几个刑警就呼啦一声进了屋门。这时,地上的血迹还没冲干净。老爷子的前额上,还留着一片青紫。大杨队长一看这个,那张大脸可就沉下来了。
记得我在一篇文章里写过这样的话,说刑警要是满脸笑容地走出现场,保您事主先急了。为什么?您想,凡是必须刑警出面的事,能有好事吗?所以,他们的脸色不好看。那才是对咱百姓生命财产的一种尊重。假如您觉得不舒服,您也只能是担待着点儿。但金家这哥儿几个就不一样了。大杨队长他们不是闯进来了吗?金家的老三却也跳起来了。
你们这是私闯民宅知道吗?谁让你们来的?金三一边大喊大叫,还一边跳着脚要发疯。
大杨说,你是哪位啊?怎么这么大的脾气?赶紧报上名来!
金三说,我就是这家的人。你们私闯民宅可是犯法,可别怪我打110报警!你们信不信?
说这话时,金三的脸上脖子上,已经青筋毕露。
大杨说,我们都到这儿啦。你怎么才想起报警呢?是不是有点儿晚啦?
现在我就打110!让督察把你们都带走!
你呀,还是老老实实配合我们调查吧,到时候还不知道谁被带走呢。我可告诉你,妨害警方执行公务,可就是犯罪!
哪写着我犯罪了?我倒要问问你们,哪写着我这是犯罪啦?金三这小子,还是跳着脚地不依不饶。
大杨对手下的弟兄们使了个眼色说,铐上他!
金家这哥仨。老大还算憨厚,为人也谦恭。国营饭馆干了一辈子跑堂,后来当了一家私营餐厅的大堂经理。进门的时候,大杨推了他一把,他也没往心里去。当然,他也没想到是那位产科的沈大夫,回去就替他们报了案。老二比较嘎坏,人很自私。医药公司干销售,经济上历来不怎么利索,但是胆子也不大,后来看见家里来了警察,也就先软了。老三还算有出息,当兵选进了文工团。复员以后就在茶馆里说相声。别看他排行老三,可他自己总觉得自己就是老大。所以,他才敢带头跟大杨他们耍浑、犯愣。
如果说老大憨厚老二嘎坏的话,那么老三就是爱犯浑。自打三岁起,他就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满地打滚,只要不满意就打滚,滚不了几下还就能晕过去,从小的气性就比别人大。
其实,金三一看大杨他们闯进来了,又看见大杨紧盯着地上的血迹和老爷子的伤口,就明白这事儿可是要坏。一着急,他就拿出看家本事,开始撒大泼。
后来,金三不是被大杨他们给铐上吗?被铐上了还是没完没了。他依然放开了破锣嗓子大喊,我们家老人去世有你们警察嘛事儿?一看没人答理他,金三又拿自己脑袋撞开了桌子,那撞得可是杠杠的。他也许想拿这个动静,把大杨他们给镇乎住了。
大杨后来对我说,何老师您说,他就那动静,能镇得住咱吗?
我说,怎么可能呢?后来呢?
后来他看咱们动了真格的,脑袋也都耷拉了。
好,咱还说现场。
现场勘察的结果是:老人家腹部有刀伤一处;手腕上也有划伤;颈部,也就是脖子上,有一条环形索沟。经法医鉴定,因窒息而造成死亡。死亡时间应该在十小时之内。最短,也不会少于三小时。
负责痕迹的刑警说,死者血型为B型。现场发现少许A型血迹残留。多数指纹为死者和金家三兄弟所留,尤其是卫生间的镜子上,留有一枚清晰的带血指纹,怀疑为嫌疑人所留。
大杨对我说,明显的凶杀现场。老爷子明明死于非命,当儿子的不但不报案,还想悄悄开个死亡证明了事。刑警到了现场不但不配合,还拿脑袋撞桌子。何老师让您说,咱先怀疑谁吧?
采访前我就知道,大杨是他们分局出了名的功勋刑警。我也实在想跟他过过招,既能享受一把智力角逐的快乐,同时也想把聊天气氛放得宽松些。
我就说,刀伤的深度是多少?
大杨说,轻微伤,不足致命。
前额的伤害程度重吗?
估计是勒住了脖子,撞击前额造成的,颈椎已经滑脱。
颈椎滑脱就是老百姓常说的脖子被勒断了?
有过这种说法。这也是死亡的原因之一。
现场财物呢?
血衣的衣兜里还有三百多块钱,手上的金戒指原封没动。
老爷子家里几口人?
自己独居。老伴死了快五年了。
老人的年龄?
七十六岁整,刚过完生日没几天。
门窗有没有撬痕或者损坏的痕迹?
一点儿也没有。
老人生前有没有其他经济纠纷或者情感纠葛?
当时还不掌握。您就根据您的经验推断一下吧。即便您说得不对,晚上这桌饭,也是我做东啊。
就这样,我跟大杨一问一答地聊了一会儿。聊着聊着,却忽然让我想起了中央电视台那个长脸的主持人李咏。他主持过的《幸运52》之所以走红,原因就是现场嘉宾和场外观众都有着一个共同的期待。人们因为这个期待,都把心给提起来了,又能随着正确答案的出现,再把提着的心放归原位。这就是一次大家共同享受的心理愉悦,也能说成心理快感。
由此看来,我跟大杨的这种一问一答的交流,是不是也能产生同样的心理快感呢?
于是我就说,卖书要请孔夫子,造斧定在鲁班前。这也是现在市场经济的一个时髦做法。那我可就抛砖引玉啦!
您尽管说,就算说错了,也没人给您处分。
那我可就献丑了。
首先,现场财物没动,不像谋财害命;其次,七十六岁高龄,也不该过多考虑可能存在的情感纠葛;再次,门窗没撬痕,入户凶杀的可能性就被降低;又次,老人如果没有对外的其他纠纷,应该重点考虑来自家庭内部的暴力。同时,综合他几个儿女的反常表现,这个理由可能会显得更充分。当然,首先还应该重点关注卫生间镜子上那个残留的指纹,因为那才可能是直接证据。
大杨说,何老师,您和我们当时分析得几乎是一模一样。
我说,现在大家都看警匪片,随便请来一位的哥,也能分析个八九不离十的。但最后,还是要以直接证据为准。
我们就是这样开始下手的,但我们也因此而走了一条大大的弯路。为啥这么说?现场留下的线索就是这些,恐怕国外的警察也得按照这个思路下手。后来我也想了,咱们刑警破案要想一个弯路都不走,简直就是不可能的。何况金家这哥仨那天在现场的反常表现!只是到了最后,我们才再次印证了这么个道理:案件,有时就不能想得太简单,因为社会是复杂的。您想得简单了,就很可能走不通。可有时,却又不能想得太复杂。有的案子,还就是情急杀人、激情犯罪,话说戗了就抄家伙,几十秒钟就能出人命。那也不能算新鲜!所以,这个案子被我们走了弯路,也该算是情理之中吧?
那么,大杨他们,究竟走了一条怎样的弯路呢?
至少我现在就能告诉您的是,那个杀害金老爷子的案犯,还真跟他们金家哥仨没关系。也许您会问,就凭哥仨这份德性,说他们没有直接关系倒是有可能,难道连个间接关系也没有吗?我也可以告诉您,间接关系也没有。假如您一定要围绕这哥仨去找案犯的话,这个案子还真就是瞎了。
那么,这个杀害了老人的案犯,究竟是何方神圣呢?
后来大杨也对我说,他干了半辈子刑警,千奇百怪的案子也见过不少,可这位金老爷子的个性,和他的家庭关系,也确实比较个别。这位老爷子,当了一辈子的老工人,对朋友、对工友,甚至对街坊邻居,既和气又厚道,而且凡事都替别人着想。论脾气、论秉性,那叫一个超级的好!
可也不知为嘛?只要他一回家,马上就变了。要是说媳妇们不喜欢老公公,应该算是正常吧?儿子们也不待见他。要是说老伴儿不知道疼他照顾他,也不算是个别吧?孙辈的三个孩子,也没一个拿他当人看。这么说吧,这老爷子只要是出了门,还算是他有一张老脸。但只要是一回家,他几乎就不算个人了。
我对大杨说,工友和街坊夸他人性好,这里也可能有水分。毕竟,老人已经死了,谁愿意再说死人的坏话呢?
大杨却说,还真就是没水分!我们经过了详细调查,邻居们也讲了不少故事,都证实了老人在外边的为人,甚至还有人给我们打电话,说最大的疑点是金家老三的女儿。那闺女可是老爷子孙辈里头唯一的女孩,早就上了中学了。这孩子为了找爷爷要钱花,竟敢跟老爷子动刀!
我说,金三不也是当着你们的面,都敢撞桌子吗?看来这丫头是遗传了她爸。大杨摇摇头,也笑了,又说,后来我们也查了金三的姑娘,她跟爷爷动刀,还确有其事,而且就发生在三年前。
当时,金三的姑娘正上着初三,在学校里早恋。早恋的女孩就爱臭美,爱美必然需要钱。这孩子想找爷爷要,而且还不是一笔小钱。别看这位金三的姑娘脾气像她爸,但长相却不像他,小眼睛、瘪鼻子、秃眉毛,腮帮子太宽,胸脯子又太平。这姑娘想让自己的眼睛变大,鼻子变高,眉毛变黑,两腮文弱些,胸脯威猛些,整容要花的钱肯定不少。于是,她就盯上了爷爷刚拿到的几十万拆迁款。
金三也觉着,你老爷子就这么一个孙女,将来万一嫁不出去,你个当爷爷的脸上不是也无光吗?他就暗地里鼓捣闺女找老爷子要钱。姑娘就学她爸,你不给,她就闹。再不给,她就满地滚,接着,也给晕过去了。周围的邻居可就都惊动了。但人家老爷子就给大伙儿来了个无动于衷,姑娘自己下不来台,冲进厨房拿了菜刀。原想在自己手腕上比划比划,没想那是老爷子为了宰鸡刚磨好的刀,姑娘的血可就下来了。
邻居们介绍的孙女跟爷爷动过刀,就是这么个过程。
现在看,这事即使发生在三年前,可大杨他们当刑警的,却也不能不查。金三的姑娘那会儿正在部队里军训。军训也得查啊,大杨就派两个弟兄到了部队,才知道孩子们的军训是全封闭式的,并且已经封闭了半个月了。客观上,她不具备作案时间。大杨的弟兄多了个心眼,在暗地里,见了一下这姑娘。万一就是她干的呢?
当时,金三的姑娘正嚼着一块口香糖,在营房外边的树荫下照镜子。大杨的弟兄就打算,把她嚼过的那块口香糖给带回来。后来,大杨的弟兄就跟着这孩子走过了喷泉,又跟着她来到了操场。再跟着去了食堂,随后又回到操场。前后跟了她将近两个小时,姑娘才把口香糖吐在了道边上。他们等姑娘走远了,才把口香糖给拿回来。只是后来的DNA鉴定结果,也排除了现场留下的那个A型血。这就是说,现场留下的那个带血的指纹,跟人家金三的姑娘无关。也就是刑警们常说的那句话,查否了。
那么其他人呢?金家老大憨厚,也算老实。但兔子急了也咬人啊。只是那天的老大正在餐厅上班,始终有人能证实,也就否了。老二虽嘎坏,但老二那天正在公司见客户,接了电话才回来。这段时间,客户也能证实。这就也否了。金三头天在唐山演出,第二天上午才往回赶。来来往往的也有人证实,所以就又否了。
再说老爷子的两个孙子,一个在外地上大学,一个跟着妈妈住娘家。而且,这两个孙子都因为受了当妈的影响,除了春节之外,基本上也不来看爷爷。三个儿媳都上班,也不具备作案时间。
所以,这个前期侦查的过程,也就是大杨他们最初走了弯路的过程。那么,不可能是金老爷子自己勒着自己的脖子,往地砖上撞自己脑袋吧?而且还自造了颈椎滑脱?看来,这条寻找凶手的思路,也该作个调整了。
就任何一个刑事案件来说。侦查方向的调整,都是一件需要慎之又慎的事情。这就让我想起当年,有一个名叫《东方快车谋杀案》的电影。还记得列车包厢里的那位死者被人在夜里捅了十几刀。但是,同车的十几个人,却都能提出他们不在现场的证据,而且都有别人能证实,从而让那个名叫波洛的比利时大侦探,也确实是费了不少的脑筋。最后证实,原来是同车的十几个人都跟那位死者有仇,提前预谋了将来对付侦探的办法,每人给死者捅一刀,然后互相作证。
如果按这个道理分析,金家哥儿几个既然都不在现场,会不会也是哥儿几个提前预谋好了的呢?如今的雇凶杀人已经不算什么新鲜事了。那么刑警大杨他们,是不是也就有理由怀疑金家这三兄弟,是不是合谋杀了人呢?
段子讲到这儿,似乎需要介绍一下金家的深层背景。
金家这哥仨,上边还有俩哥哥。如今在国外陪着老娘生活。那哥俩都在国外做生意,而且也都做得挺大。当年他们的爹,也就是当时还算年轻的金老爷子,别看文化不高,却在那时候就知道,婚姻得讲究质量,观念也是出奇的超前。金老爷子就和前妻离了婚,离了婚也没怎么管过那两个儿子,又跟金家三兄弟的这个老娘结婚,生了金家哥仨。这前后就五个儿子啦,不也是挺好的事吗?可是这位金老爷子,还是一如既往地不怎么管孩子。后来,前妻两个儿子把生意做到了国外,就把老娘接走了。金家哥仨的这位老娘,又死得比较早。老爷子跟后来的三个儿子也是一直和不来,儿女们逢年过节来看看,已经是不错啦。
这也造就了他的孤僻性格,只是外人体会不深。老爷子只要对外人,就总是慈眉善目的。对内?也就可想而知了。
金家内部矛盾的焦点,说起来也不复杂。其实,就是一个“钱”字。跟前妻生的两个儿子,偶尔给老人寄一些美元来,再加上数目不少的拆迁款,都让金家这哥仨觉得老人是大款。他们的三个媳妇,也都不同程度地惦记老爷子的钱包,而老爷子历来是一毛不拔。所以,积怨也就有不少年了。
案发之后的两天时间里,大杨他们收获的有价值的线索却实在是不多。
我对大杨说,至少是排除了金家哥仨,也该算收获吧?
大杨却说,何老师,我可不敢那么说啊。咱警方的口号是命案必破。只要案子没破,你排除了一万人也是白搭,因为领导要的就是结果,两个字——破案!
后来你们是怎么干的呢?
案子破不了,死者就不能火化。没有新线索,也只能再回到现场找出路了呗。
提起二次去现场,相信每个刑警都能讲出不少段子来。因为,现场勘察的硬指标就是那些了,比如,足迹、指纹、尸体鉴定、死亡时间等。但是,对软环境的审视和发现,却能给刑警们刺激出不少灵感。就说他金老爷子被害的这个现场,您如果二次去了却发现现场的隔壁就是个屠宰场的话,是否会激发您新的联想呢?再如果对门就是个卖刀具的,是不是也会多了灵感?或者您巧遇的一位遛早儿老大娘说,你们就是警察?那天金大爷跟查煤气的打起来了,差点儿就动了手呢!
所以我就常说,勘察现场也像旅游看风景。也都有个横看成岭侧成峰的门道。如果是换个角度再看一遍,还真说不准就能曲径通幽啦。所以我还想说,不管什么工作,一旦被干到了极致,也就都有点像是艺术。当然大杨他们的这回的勘察艺术,也跟那个浑了吧唧的金三有关。
金三有了那个前边被铐起来的教训。这次见了大杨,也就变得客气多了。他的专长是说相声,而这等严肃场合显然不适合幽默得有点儿搭不上话。但大杨他们让他干嘛他就肯定干嘛,忙忙乎乎的,也显得很听话。
大杨指着厨房冰箱里的两只海螃蟹说,老爹都没了,(你)还有心思吃海蟹啊?
金三忙说,我们哪有那心思,这是出事那天老爹自己买的。
你老爹爱吃海蟹?
老爷子经常说,当当(典当)吃海货,不叫不会过(过日子),这是他多年的讲究了。
你给他买过吗?
买,也买过。
买过几回呀?
几回?反正是买过,次数不太多。
不太多是几回呀?
有那么几回吧。
有那么几回是几回呀?
您就别逼我了。我们哥仨,都不怎么孝顺。
别说别人,先说你。
我肯定买过,就是次数不多。
大杨盯了一眼金三,又说,知道你老爹经常去哪儿买螃蟹吗?
知道,知道。老爹只买市场西边的老于头儿那个摊位的。老于头儿过去跟着我爸学车工,当年是他徒弟,后来下岗才卖海货了。
能带我去见见这个老于头儿吗?
那有嘛不行的?您让我带您见市长,我也许说不上话,见老于头儿那可是老虎吃西瓜——小丸儿一个。
你还有心思跟我说相声啊?
不敢不敢,我这就领您去。
哎?上次我来的时候,好像没看见这两只海蟹呀?
上次我想带走,后来又怕您说我破坏现场。您走之后,我才从包里拿出来又放冰箱里了。
瞧你这点儿出息。
咱这是知错就改嘛,您就别跟我运气了,我错了还不行吗?
您听,就凭金三这点儿出息,这也就难怪老爷子不待见他了。
说到这儿,金三就乖乖地给大杨他们带路,去见那个老于头儿了。
老于头儿的海鲜摊点,在农贸市场的最西边。您别看他的位置不大好,但生意却一直都很火爆。来买海蟹的,买皮皮虾的,买黄花鱼的,还真不少。老于头儿忙的,也是满头满脸的热汗。大杨看他生意忙,就在旁边站了会儿。等他空闲下来,才过去搭话。
提起了他师傅的死,老于头儿也很伤心。他说,就知道你们会来找我,只是没想到你们现在才来。大杨说,看你这话说的,你师傅的厨房里要是摆着一瓶香油,我们也得去找卖香油的去?
当时的案子没嘛进展,大杨的心里也不是滋味,所以说起话来,才会显得有点儿见棱见角。可他没想到,老于头儿却提供了一条很有价值的线索。
老于头说,那天金师傅来我这儿买海蟹。我就觉得他那天怎么有点儿特别呢?明明是不年不节的,他却戴着个金戒指。当时我还说,师傅您还真想得开,怎么又给自己弄个金戒指戴呀?我师傅说,咳!咱这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自己还不许疼疼自己吗?当时我也是担心他,戴个大金戒指满处显摆,别再让坏人给抢喽!没想他刚到家就出事了。现在谁还敢露富?就是金戒指惹的祸。
大杨通过二次去现场,知道了金老爷子多年以来喜欢吃海蟹,也就不难推断老爷子吃蟹的时候,还应该有不少讲究。因为他后来也留心看了一下厨房,发现了几块明显是刚刚买回来的鲜姜。那几块鲜姜还没来得及从塑料袋里拿出来。根据这个细节,大杨又瞄上一位卖鲜姜的大嫂。三言两语过后,这位大嫂就说,前两天是有个老爷子来买姜,手里还举着两只鲜海螃蟹,手上戴着个大号金戒指,刺眼呢!一看就是个有钱人。
大杨拿出老人的照片又问,您帮我看看,是这个人吗?
是他,没错。
就他一个人?
不是,旁边还跟着儿子呢,要不就是姑爷。
您怎么知道是儿子?
那还看不出来?爷儿俩说说笑笑的,好着呢。
经过卖鲜姜大嫂的回忆:年轻人身高体壮,年龄大约三十岁上下,本地口音,腋下夹着一个黑色手包,上穿灰色旧夹克,下身可能是牛仔裤,没看清穿的什么鞋。
大杨想,这个三十多岁的年轻人,究竟是谁呢?
假如他跟卖海货的老于头儿一样,也是老人的徒弟?恐怕不大可能。因为年龄不大对。从时间上推算,老爷子退休那年,这个三十岁上下的年轻人还应该在学校里念书。而且经过调查,老人除了国内的三个儿子和国外的两个儿子之外,也没有侄子或者外甥之类的晚辈。可这个说说笑笑的年轻人,又会是谁呢?如果找到了这个人,也许就是个新突破了吧?
从时间和空间上分析,卖海货的老于头儿,摊位处在农贸市场的最西头,而卖鲜姜大嫂的位置却在市场的偏东边。如果那个年轻人跟老爷子碰面,位置就应该在这段距离并不长的市场路上。大杨他们就在市场的商铺和摊位之间,做了一圈详细的寻访。
其实寻访并不复杂,不过是问问大家,谁看见过一个带着金戒指拿着海螃蟹,后来还买了生姜的一位老爷子,身边还跟着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年轻人。年轻人的胳膊下边还夹着个小包。而寻访的结果却证明,没人注意过这一老一少。也就是说,即使大家见过他们,也已经没有印象了。
就这样,两天两夜的时间悄悄溜过去了。
案子过了两天还没头绪,大杨他们就很上火,但上火也是没头绪。上边的领导却一会儿一个电话,催办。一会儿又一个会议,会商。拿不出新进展,领导的脸色就不好看。把大杨他们给急的,恨不能见着谁就跟谁干一架。
就在这时候,分局指挥中心又接到报案。在地处城郊结合部的一家洗浴中心的女员工宿舍里,一名按摩女被害了。大杨他们赶紧放下手头的工作,十万火急地赶到了那家洗浴中心。
大杨后来对我说,规矩的按摩女,近似医院里的保健医生,是为人们健康服务的,应该得到全社会的尊重。但也有少数女孩子,用按摩当幌子,干的却是另外一种生意。这些人属于目前我们社会的高危人群。吸毒、性病、凶杀,都和这群人有着相当紧密的联系。大杨到了现场就发现,这位死者的身份,就是这种高危人群里的一员。
在洗浴中心,人们习惯上叫她们小姐。实际是玷污了小姐这个称谓的原始意义。而她们,说穿了就是妓女。
勘察结果出来了,大杨也立即兴奋了。犯罪手段,竟然和金家老爷子的基本相同。怎么个相同呢?第一,也是勒住颈部窒息而亡。脖子上环状索沟的位置和长度,和那位金老爷子几乎如出一辙。第二,案犯勒住了死者的脖子之后,也是撞击了若干次的地面。而且,死者前额的外伤部位,也跟那位金老爷子一模一样。死亡时间是两天前。从时间上看,跟那位金老爷子的死亡时间正好是前后脚。
大杨对我说,要不古语说得好呢,虽然是天网恢恢,但也是疏而不漏啊。您看,别看案犯这小子在老爷子家里留下的痕迹不多,可他的狐狸尾巴,却在洗浴中心的女宿舍里露出来了吧?
我说,如果老爷子家留下的痕迹跟洗浴中心的相同,就说明这两起案子是一人所为啦!
同时我们在这个现场还得到了新收获。
在按摩女的牙缝里,又被大杨他们发现了残留的血迹。从位置上分析,可能是死者在临死前咬伤了案犯。死者的血型是B型。牙缝里的残留血迹却是A型。读者您也许还记得,老爷子家里卫生间的镜子上,不是留下过一个残缺的血指纹吗?对啦,那个指纹的血迹也是A型。
大杨说,咱们中国人里。A型血的人本来就不是多数。另外,我们根据死者的死亡时间推断,这家洗浴中心的女生宿舍,极有可能就是那个案犯实施杀人犯罪的第一现场,而老爷子却是被他杀害的第二个人。当时洗浴中心的人们也反映,第一现场的这位小姐至少有两天没去上班了。后来是偶然才发现,人已经死了。这才报的警。
分局领导根据这前后两个现场的综合分析,当场责成大杨他们把这两起案件并案调查。简单说,就是两起或者两起以上的案子,由一组侦察员来经办。这样才有助于综合分析,互相启发。
洗浴中心的老板被刑警们找来了。这种老板的职业性质,决定了他们必须像夜猫子那样昼伏夜出。所以,当他出现在刑警面前的时候,依然是哈欠连天的满面菜色,醒过神来才明白了事态的严重,说话有些结巴,两腿有些发软。
大杨说,你现在也没必要紧张,你们洗浴中心容留妇女卖淫的事,咱们以后再说,先说说你的这位女员工吧。
老板说,您想让我怎么说呢?
你还没睡醒是吗?明明是我正问你,你怎么问起我来啦?
后来,大杨就给老板描述了那个曾经陪着金老爷子买鲜姜的年轻人外貌。刚想问问他见过这个人没有。没想老板却吃惊地说,杨队啊,您可真是神探!我也正怀疑那个冯总呢。要这么说,这事还就是他干的。
在当时,大杨他们并不知道冯总是何许人也。如果是年轻刑警,也许会急切地问,哪个冯总?这人在哪?赶紧把他找来!但大杨却是个老刑警。只见他不动声色地说,你也不能乱怀疑吧?这可是人命关天的事。如果怀疑,你有证据吗?
这话把老板给问愣了,也是这句话才让他明白自己不是刑警,更不是神探。而此时的死尸还在宿舍里停着,法医们出出进进的也在忙乎着。再听见大杨这么问他,他就更觉得腿发软,说话也更结巴了。
大杨说,既然你没证据。那么配合我们工作没问题吧?
老板忙说,没……没问题,没问题。
你现在就给找几个和冯总熟悉的人来。有困难吗?
没……困难,没困难。
如今人命都出来了。老板还敢说有困难吗?其实说到底,就是眼前刑警的“困难”,也是他这个老板的困难。案子如果没着落,洗浴中心还怎么正式营业?所以,老板就赶紧屁颠屁颠地,给大杨他们找人去了。
经过调查,冯总是这家洗浴中心的一位常客。每次来,他洗了澡、喝了茶还不算,还都得按摩,而且每次还只是点名让一个人按摩。谁呢?就是死者。也有人说,见过他俩在外边一起吃饭,好像还在电影院见过。还有人说,两个人也一起出去旅游过,但谁也不知道这位冯总究竟做的什么生意。好像生意做的还不小,据说资产大概是几千万。还听说,冯总在企业里几乎就是甩手掌柜的,所有业务都由主管的副总掌管了,他日常就是吃喝玩乐。如果不是那样的话,平日的下午,他怎么能有时间来这儿消遣呢?同时也有人说,多次看见他跟死者聊天,而且是熟得不能再熟的那种。否则,他也不可能出现在小姐的单身宿舍里了。
虽然现场的钱财和手机都被案犯拿走了,但是大杨他们很快就找来了死者的手机号码,移动局也送来了这部手机的通话记录。其中联系最密切的一个号码,是长途车站大门外的一部磁卡电话。接着,大杨他们就赶到了车站。也巧了,下车就撞见了那位卖鲜姜大嫂和洗浴中心老板等人共同描述的那位冯总。原来冯总虽然号称冯总,也号称自己是几千万的身家,其实他只是在车站门外的道边上,摆了一个露天的馄饨摊儿。
哥儿几个又仔细地端详了一会儿才最终确定,就是他了,办他!
说起刑警查案子逮坏人,有时是复杂,有时也简单。简单地说,如果证据收集得差不多了,就给他来个单刀直入。交代吗?你不交代怕也不行吧?因为你不交代,刑警手里有证据。如果交代了呢?还能落下个好态度。有时候,三五分钟就能搞定。
除了单刀直入之外,还有一种外围迂回。而当时的大杨想,对眼前这个小子,也只能是单刀直入了。如果等把他随手乱扔的烟头悄悄送到技术部门,和杀人现场的DNA做完比对,证据是牢靠了,但也可能就给他留下了出逃或者是再次作案的时间。因为大杨很明白,一个人,一旦开了杀戒,就很难再收手了。如果那样,后果也许会更严重。
于是,大杨亮出了警官证来问冯总,看明白了吗?这上边写的什么?好,跟我们走一趟吧。
哎?我为嘛跟你们走?
还问为嘛?到地方你就知道了。
到嘛地方?
到分局呗。
我上分局干嘛去?
大杨一听,嚯!小伙子还真够牛的。我说一句,你就问一句。这回,是不是也该我问问你小子了吧?大杨就拍了拍冯总的肩膀问,你是想做按摩呢?还是想吃海蟹呢?这两个地方,我可都去过啦。你说,你不跟我们去分局,你还想去哪呢?
大杨后来对我说,何老师,好像古语里说过的。治乱世,要用重典;医顽疾,需下猛药。冯总听了我的这句话,那脸色变得可就没法看了。死人什么颜色,他就什么颜色。
我说,当时你心里是不是也该乐开花了?
大杨说,其实后边的故事更有意思,保证您在哪儿也找不到这样的段子呢。直到现在我想起来,我还想笑哪!哈哈哈!
原来啊,这位冯总到了分局首先给刑警们讲述了一个十分凄美的爱情故事。
前边说过,冯总不过是摆了个馄饨摊儿吗?很难设想,一个馄饨摊儿要摆到什么时候,才能混到上市公司的高度。冯总虽然没赚上大钱,但特别喜欢冒充大款。只要生意不忙,他就在腋下夹个手包,到处吹乎自己经营的是餐饮连锁店,最多三年准能把他的驻外机构开进宝岛台湾,而且进驻香港的前期谈判已经开始了。用大杨的话说,他喜欢冒充个大款也就罢了。便宜便宜嘴,满足满足虚荣心。也没有谁想追究他,毕竟吹牛是历来不用上税的,但冯总还是不满足。为嘛这么说?因为他还特别钟情于扮演道德先生。洗浴中心里找来小姐,做完皮肉生意之后,还喜欢摆出一副怜香惜玉并苦口婆心的架势,劝人家苦海无边回头是岸,给人家讲诚实劳动正派为人等等。
被杀的小姐对他讲过,我也明白这样(卖身)下去没有前途,将来如果能找个好人把自己嫁掉,一定规规矩矩地相夫教子。
冯总却说,还想上哪儿找好人呢?好人不就在你眼前嘛。
再后来,才有了两人的吃饭、看电影,甚至旅游。他们也像那些热恋当中的男女一样,共同描述了未来甜蜜的远景。比如,生男孩儿还是生女孩儿?比如,在天津安家还是两人一起回东北老家?又比如,冯总的生意是进军欧美呢?还是先把非洲办掉?更奇怪的是,冯总只要晚上还在摊位上盯着,肯定就会关照附近的磁卡电话。有时一个传情电话,竟能被两人打满两个钟头。
读者也许会问,这样如胶似漆的一对恋人,怎么可能拔刀相向呢?其实,这也就是大杨所以会哈哈大笑的原因之一。
公平地说,冯总的生意虽不大,但他的外形确实很帅,单摆浮搁着,简直就是个演员。死者虽然当小姐,但死者的外形也很靓丽。本来东北女孩就是长胳膊长大腿的,很舒展,加上她整天在男人眼前逛荡,也就很明白男人的心思。花前月下卿卿我我的,自然就很会拿捏。冯总呢?也不知搭错了哪根神经,竟然被这段水中月镜中花的恋情,弄得自己神神经经的。一天不见面,吃饭也不香。两天不见面,几乎不可能!
后来查明了,冯总本来有家。媳妇在一家洗衣店上班,孩子都上了小学。馄饨摊儿赚钱不多,过日子却不用发愁。那位小姐也不是没家,孩子也上小学了。老公在东北务农,一排八间的大瓦房,每月她往家里寄的几千块,也算是东北农村的小康水平了。
就这样,冯总和小姐之间的爱情,如胶似漆地进行着。两人未来的甜蜜远景,也还在不断地畅想着,但他冯总腰里的银子却是有限的。他就想,既然两人都到了谈婚论嫁的份儿上了,再做个按摩或者需要一点儿其他服务的话,总该给些优惠吧?没想他们刚从外地旅游回来,小姐见面还会问,做足疗还是做全身(按摩)?如果冯总说做全身。她就说二百二十八,老客户二百。
如果身边有外人,肯定以为他们原本就不认识。您想,这举动能让冯总不郁闷吗?
冯总交代犯罪动机的时候说,我是一门心思想救她出苦海。每天都能把手机打到没了,然后还要接上电源接着打。我们之间,那可是真正的爱情!所以,我的犯罪应该是事出有因的。
大杨笑着对我说,何老师您猜猜,这后边还有嘛谜底?
我说,这谜底几乎能赶上千层饼了吧?一层一层地还挺多。
大杨说,那时的冯总还没承认他也杀了金家老爷子,就是一门心思跟我们编故事。后来我也问他,你小子整天抱着个磁卡电话,怎么还敢跟我编故事呢?
冯总说,我还以为警察相信我是为了爱情才杀的人,就算最后判了我死罪,至少还显得有点儿面子吧。
大杨对我说,何老师您说,您见过有他这样的吗?
再说案子。
那天,冯总到小姐的宿舍想借钱。小姐说,我跟你什么关系?你怎么也会找我借钱呢?冯总说,恋人关系啊!这还用怀疑吗?小姐说,你儿子都会打酱油了,你怎么还骗我呢?冯总心里说,你儿子不也早就能放羊了吗?情急之下,这位被债主逼的到处乱窜的冯总,心里才动了杀机。可是,人虽被他勒断了气,银子却没找到几个。冯总出了宿舍,可还是回不了家,因为家里还有债主等着他呢。正在大街上闲逛的时候,他碰上了这位戴着新戒指,正在市场买海蟹的金家老爷子,上去搭讪两句,一起买了鲜姜。随后就跟老爷子一路走着,直到进了家门。
后来我问大杨,既然他谋财索命,金家的财物怎么没动呢?
大杨说,这小子连杀两人,却忘了自己究竟想干嘛了,也许是短暂的失忆,大脑出现空白了吧?不过,他交代的东西也不能全信。毕竟死无对证了。对他,只要能定罪也就得了。
冯总的段子就是这些,可大杨的故事却还没完。
当天,金家老三喝了点儿酒,老毛病却犯了。他拿着酒瓶子就去了医院,想借着酒劲找那个最初报案的沈大夫评理。要问问她为什么不但不帮忙,反而未经允许就向警察报了案呢?
这个金三,先是满地打滚,然后又拿脑袋撞病床。医院的保安想劝他,他又站在十楼的窗外想跳楼。就因为他,大街上的交通都阻塞了。所以,金三和大杨第三次见面的地方,还真就变成了分局的看守所了。大杨说,金老爷子这儿子养的,还真是白养啦!
冻结的第六秒
段子的主人公是个老刑警,也是一位功勋刑警,他叫大宋。大宋今年刚满四十岁,正是当刑警的好岁数。要体力,正当年,耳聪目明又身手矫健。要经验也丰富,经多见广也足智多谋。而且,大宋这些年来当警察,就从来没离开过第一线。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当刑警之前,他还干过多年的派出所外勤民警。您可别小看了外勤民警,那可是警方基层工作的神经末端,是最前沿、最基础、最敏感,也最关键的岗位。大宋也因此而积累了很多的基层经验,为他后来能当个好刑警,破了那些个案子,立了那些个功,而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好,咱言归正传。
如果我问您,您看过老电影《地道战》吗?如果您看过,您一定会记得咱华北的抗日军民们,那个闻名天下的、出神入化的游击战术。如果我再问您,您见过现在的农民还有挖地道的吗?您如果连听说都没听说过的话,我就给您介绍一位。这位就是咱下面段子里的二号主人公,名字叫鬼六。鬼六当然是个外号,今年二十六岁,外表长得很周正,曾经是他们那所重点中学里的高才生。后来他怎么就挖开地道了呢?这就是咱们下面这个段子里的关键。稍后,我将原原本本地讲给您。
我认识鬼六是通过大宋。大宋咱刚才介绍了,他是个警察,而且是一位当过片警后来又当了刑警的功勋刑警。十几年前,他在鬼六的那个乡里当片警的时候,就是鬼六家里的常客。用鬼六后来的话说,宋伯伯这些年了,一直对我挺不错的。现在我成了这样,只能是我自己不争气啊!
鬼六说的这个不争气,还不光是因为他在家里挖了地道,而是他还把自己的身上缠满了炸药,想跟他当年的那位宋伯伯来个同归于尽。这性质可就变了。
其实鬼六这孩子,当初并不是个坏孩子。小时候他胆子还出奇的小,从小学到初中,一直挺老实的,念书的脑瓜也格外聪明。进了高中,他就更显得出类拔萃了。他们学校的老师说,鬼六就是他们那所重点中学的几何天才,尤其是立体几何。在别人眼里,同样一张纸上的图形,他却能把平面看成立体,而且是有棱有角的立体。
记得一位重点高中的特级教师说过,学习几何尤其是立体几何,前提必须有立体感。只是鬼六却将他的这点天分,给用在了挖地道上,当然这也是后话。
成绩挺好的一高中生,应该考大学呀!怎么又改行挖地道了呢?挖了地道究竟是想干嘛?如果用鬼六自己的话说,就是:脚下的燎泡,是自己走的。那么,鬼六又是怎么给自己走了一脚的燎泡呢?简单说,就是因为早恋。
鬼六上高二的时候,喜欢上了同班的小萍。鬼六聪明而且学习成绩好,小萍也挺喜欢他的。开始,两人的关系还算健康。后来一不留神,小萍的肚子就大了。在农村,十里八乡的都能攀上亲戚,这就让家长在面子上很难堪。考上大学固然重要,但脸面却比考大学还重要。两边家长一合计,就把婚给他们结了。咱说的这个结婚可不是按照规矩,先在村里开证明,然后郑重其事地到政府部门登记。其实,鬼六和小萍的家长也不是不想这么办,只是两人的岁数都不够。所以,家里操持了几桌酒席,也就算给他们成了个家。不久,小萍生了个儿子。
您想,鬼六他儿子还没当够呢,说话就当了爹,这让他很难适应。但是小萍适应得比较快,生了儿子往自己老娘家一搁,这位已经当了妈妈的高中生,还是考上了大学。书本收拾收拾,行李捆巴捆巴,坐上火车去了江西的一所大学。
但是鬼六呢?爹是当上了,只是大学落了榜。再回学校接着念书,他是没心思了。干脆回家种地当起了农民。当了农民,他又放不下架子。所以,他名义上结了婚,有了媳妇,也有了孩子,实际却是个光杆司令。小萍到外地读书还得让爹妈负担着,孩子跟着姥姥、姥爷,你总不能不管吧?
鬼六就这样,自己前景黯淡,缺乏一技之长。让您说,这样的年轻人如果没走歪道,该算是奇迹了吧?
就在鬼六要走歪道而没走成的时候,当时派出所的片警大宋,才跟他成了朋友。大宋帮着他在家里开了间门脸房,又给他张罗着装了一部公共电话,再加上油盐酱醋香烟啤酒地帮他进了第一批货,鬼六当上了小老板。但鬼六却怎么也打不起精神来了,还是个吃嘛嘛没够,干嘛嘛不行!没过多久,他就变成了一个吵街骂巷、招猫逗狗、外加打爹骂娘的坏小子了,后来竟然把他老娘也给活活气死了。
大宋后来跟我说,这孩子啊!不该恋爱的时候恋爱,不该当爹的时候当了爹,不该没娘的时候呢?又没了娘。何老师您想想,他还能学得了好吗?
我说,一个乡里的派出所,同时碰上几个这样的孩子,片警的日子也就不好过了吧?
其实一个人的一生里,不可预见的东西实在太多,但也有不少东西是完全可以预见的。比如鬼六当初的生存状态,跟他后来的性格发展。应该说,他离着犯罪,仅有一步之遥了。只是人们都没想到,他竟然发展成那个样子。
大街上,一位是他本家六叔的农民企业家,拿着砖头一样的大哥大在那显摆。鬼六就问,六叔啊,我能拿你的手机给派出所的宋伯伯打个传呼吗?六叔说,好啊,多跟宋伯联系着,也省的你小子学坏。鬼六拿过手机拨了大宋的传呼台,刚说两句话就抬脚跑了。然后呢?就是几天也见不着他的人影了。手机打的欠了费,人也就回来了。气得他六叔,那可是没法没法的。
鬼六第一次被拘留进了分局。原因是什么呢?是因为他老丈人,准确地说是因为孩子的姥爷。鬼六不是还没到法定结婚年龄吗?孩子姥爷的岁数也不大,那年也就四十多岁。姥爷不但带着外孙,还得供着自己的闺女上大学,负担已经够重的了。见了鬼六,他当然要孩子的抚养费。爷俩三句话不对劲儿,鬼六就打断了岳父的鼻梁骨,被派出所拘留了十五天。
那时的大宋已经被调到了刑警队。看守所的一个管教对他说,你有个侄子想见你。大宋一听就知道是谁,因为大宋本来没侄子。
大宋说,多数人进来一次就改好了,哪想这个鬼六由此就走了偏,直到犯下了重罪。嗨!当年重点中学的高才生,弄好了现在也许都出国留学了,最后却变成了这样。
说这话的时候,大宋很是感慨。
其实犯罪的形成与发展,历来是有规律可循的。我也知道一个典型案例:一个青年工人因为违反劳动纪律,到最后却演变成了死罪。
那人不是违反劳动纪律了吗?因为被停职,他恨起了车间主任。厂长批评他,又想蓄谋报复厂长。你蓄谋报复能行吗?停职就变成了拘留了。拘留出来他又恨警察,然后报复警察。得!拘留又变成劳教了。劳教出来他又认为是政府有毛病,冲进政府机关打伤了接待人员,这才被判了刑。刑满释放他还是不服,又蓄谋引爆炸药,重伤了一位领导,最后判了个死缓。也就是死刑,缓期两年执行。据说他在里边还不老实,说不准,他还真就出不来了。
大宋说,鬼六倒是没您说的这个人这么执著,但他从高中退学之后,就一直窝着一口气。想恨谁吧?自己又说不准,最后就变成恨社会了。
我说,实际上这两人是如出一辙,都是光知道恨别人,却不懂得忏悔自己。不然的话,怎么就把自己给弄到了绝路上呢?
咱再说鬼六。
鬼六在拘留所里,认识了一个叫老笨的人。虽然名字叫老笨,但这个人实际上却一点儿都不笨。他五十岁上下的年纪,浑身都是故事,频繁地在监狱里进进出出。
鬼六认识老笨之后,就跟老笨学着,专偷国营大商场。他在犯罪的道路上,也就越走越远了。
比如,工人们往商场里搬电视机,鬼六就会拦下一个扛着电视机的工人说,你这台机器先放下,我们商场要抽查,工人一听商场要抽查,就把电视放那了。鬼六又对另一个空手返回的工人说,你把它装在那个车上,这台质量可能有问题,商场要跟你们领导交涉。工人就把这台电视机给装了车。然后,鬼六往副驾上一坐,老笨就把汽车开走了。当然,鬼六在指挥工人干活之前,已经换上了老笨提前偷出来的商场工作服。
电视丢了,厂家问商家,你们不是要抽查吗?商家势必要反问厂家,我们嘛时候要抽查啦?两边就吵成了一锅粥。鬼六和老笨呢?却已经消消停停地坐在了酒馆里,早已是小酒微醺了。
再比如,那时国营商场的纪律比较松散。快下班时,张姐对李姐说,你换衣服我先盯着。李姐刚走远,这边的鬼六就对张姐说,您能帮我拿那个加湿器看看吗?那边的老笨呢?就顺走了几个电熨斗。这哥儿俩在农贸市场抓几个海螃蟹弄几条活鱼;文具店里偷几个笔记本拿一把签字笔;甚至趁人家跑长途的卡车司机吃饭,用油管顺人家几十升的汽油柴油,就跟拿自家的东西一样。不过鬼六倒还知道把学习用具给儿子送去,因为儿子已经上了幼儿园了。鬼六在小偷小摸后,还是闯了大祸。这才让他家里的地道派上了用场。
前边说小萍不是去江西上大学了吗?小萍还有个弟弟,也正读高中。自己的大学没指望了,他就更看不得这位小舅子圆了大学梦。赶巧在这时候,鬼六老爹那个新搞的对象,也快成熟了。老爹想梅开二度,鬼六也没法反对。如果老娘没被鬼六气死,现在还不是一个完整的小家?这回,鬼六确是打算彻底离开这个家,想弄上一笔本钱,去广东做生意。
说这话的时候,小萍也大学毕了业,正在广东的一家外资企业当白领。鬼六虽然混吃混喝的,心里其实一直也没忘了小萍。当年小萍学习并不如鬼六,正因为辅导作业两人才好上的。假如这回自己在广东把生意做大了,他跟小萍也就有可能破镜重圆。但是,这回鬼六的路子又给走歪了。
这几年,小萍的父亲为了供小萍上大学,外加养着小萍的孩子,不得不琢磨自己发财的路子。他包了鱼坑养河蟹,很快就赚了不少钱。鬼六心里一着急,就把小萍的弟弟给绑了。
大宋说,那几年绑架案很少。小萍的父亲一报案,我们就知道没别人,也就很快找到了小萍弟弟。但鬼六用绳子捆小萍弟弟的时候捆得太紧,把那孩子的一条胳膊给弄残了。鬼六前科不断,这回又敢绑架,还弄残了人质的胳膊,性质可就变了。
由此,早恋耽误了一个高才生,小偷小摸又衍生出一个绑架犯。鬼六的人生轨迹,可算是越走越黑了。
大宋他们研究了抓捕计划,把鬼六经常出没的几个地方都布置了警力,单等他露头了。但没承想他又跟老笨搭上了,偷了海鲜喝多了酒,在老笨家里睡了两天两夜。大宋也就在鬼六家的门外蹲了两天,终于等来了走路还晃里晃荡的鬼六。
大宋喊,六子,是我,没想到鬼六闻声却往家里跑。大宋想,你这小子看来是真喝多了,没见过怕警察、还敢往家里跑的,那不是干等着让我瓮中捉鳖吗?
大宋进了屋却没见人,墙上多了一幅竹帘画。竹帘撩起,原来是个暗门。进门下楼梯,接着地道口。鬼六这小子,原来是脚底板抹油——溜了。
如果说鬼六这小子聪明,绝对不是冤枉了他。您想,他为了有一天能够成功逃避警察的追击,竟然在自己家里提前就挖好了地道。这事足够新鲜的!这人也足够聪明的吧?
咱接着前边说。
大宋发现了鬼六家墙上的一幅竹帘画。竹帘画不外乎就是农家常用的那种竹帘子,用油漆画上丹凤朝阳和松鹤延年之类的图案,挂在墙上就成了景致。大宋随手撩开了,才知道画后边却是个暗门。进了暗门是楼梯,楼梯下边是暗室。暗室装有电灯,打开一看,大宋就愣了。用他的话说,简直就是个微型的仓库。有的包装箱都未曾打开过,出厂日期却是两年前的,那可真是个要嘛有嘛啊。
地道向北十几米,出口竟是个规规矩矩的水表井。井盖是真的,当然肯定是偷来的。井里并没有水表,说明水表井也是伪装。不过井盖并没盖严实,也说明鬼六早就没影了。调回头来再检查,没想到,又被大宋发现了一个大活人!
怎么又多了个大活人呢?原来,暗室里除了电灯之外,还有电视机和饮水机之类的家用电器。从中可以看出了鬼六在建房之初的精心设计和巧妙构思,空间布局也都十分合理。当年他擅长的立体几何,还真是没有浪费。大宋正在感慨着,回答他的竟然是一长一短的呼噜声。原来,货架后边还有张床,床上正睡着一个人。
闲话少说,醒醒,醒醒吧!跟我们刑警队走一趟吧。
刑警们包围了鬼六家!在这个地处偏远的小村庄里,这可是个不小的新闻。
一个大妈说,我去买豆腐回来,这小子抢过我钱夹子就往外抻钱!我要喊,他就堵我嘴。还说敢报案就杀我全家。
一个大爷说,小子看见我戴着个新戒指,把我挤在墙根上就往下撸啊!一看不是金的,又给扔柴火垛上了。您说可恨不?
一个小男生说,他还抢过我的雪糕和汽水!
一个小女生说,我的小镜子他也抢。
大宋说,这小子岁数见长学问却没长,横行乡里称霸一方,还像个奔三十岁的人吗?而且,这小子经常扬言杀人,乡亲们也是敢怒而不敢言啊。
我说,这回赶上秋后算账了吧?
大宋说,可不是吗!这回,可得一笔一笔地都得给他倒腾清楚了。
在暗室里睡觉的,是鬼六的一个新同伙。这哥们儿的名字叫云德,是个四川来的打工仔。他打工得了奖金去喝酒,在酒馆里认识了鬼六。鬼六跟云德,和云德的弟弟云勇,都是在酒桌上攀上的哥们儿。鬼六拉着他们,一起去绑架了自己的小舅子。说好了事成之后三个人分赎金,但云德看见鬼六把小舅子给绑成了那样,又担心弄出人命来,心里也就敲开了小鼓。但是又一想,自己跟鬼六在酒桌上海誓山盟的,又不好意思主动退出。他只好假装喝多了酒,回到鬼六家的地道里就睡了,而且是怎么叫他都不醒,鬼六拿他也没办法。鬼六这小子还算沉得住气,该出门溜达还敢出门溜达,哪知道大宋找上门来了,他才钻了地道。
其实那个云德,也早就听见动静了,但鬼六曾经跟他说过一句话,让他即便是想退,也不敢真的退了。
鬼六说过,谁要敢中途退出,我这身上可带着炸药了!哥俩也看见了鬼六的腰间已经缠满了炸药。那个装好了电池的开关,就揣在他裤兜里。
大宋他们掌握了这个细节,也确实倒吸了一口凉气。这小子几年不见,居然变成了亡命徒啦!
您想,光是偷鸡摸狗和后来的绑架未遂,他鬼六还至于在自己身上绑上炸药吗?还至于动不动就想跟警察同归于尽吗?好在鬼六留下的指纹并不少,大宋他们拿到局里一比对。绑架前一天商场的保险柜被撬,也是鬼六这小子干的。只是那天的保险柜里没放钱,让他小子是白忙了一场。
刑警破案子,首先要弄清楚来龙去脉。那么,鬼六为嘛会在一夜之间就成了亡命徒的呢?
原来,鬼六最近同时收到了两个准备结婚的消息。
第一个,是他老爹要给他娶个老娘。过去鬼六对老爹是非打即骂,喝多了还要把老爹推出大门外罚站。大雪天,北风吹着;大雨天,暴雨淋着;大夏天,蚊子叮着。他老娘活着的时候,还能镇得住他。后来老娘被他给气死了,也就没人镇着他了。老爹本来脾气就绵,烟不出火不进的一个庄稼人,可就遭罪了。而这回给他找来的这位新老娘,受罪的却被换成了鬼六。因为这个新老娘,前窝就有六个儿子,而且哥六个都喜欢武术。即使被招呼过来一半,鬼六的生活也就肯定不能自理了。
您想,他鬼六的心里还能像过去那么舒服吗?
第二个,是小萍准备嫁给一个广东的外籍老板。在过去,鬼六虽然混吃混喝的,但他毕竟还有个奔头。儿子,有别人养着。自己,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可气的是,那个外籍老板想娶小萍还不算,还准备接走他儿子。等到鬼六知道了,那个新家的三口人已经在广州的白云机场落地了。鬼六就觉着,这天怎么说黑就黑了呢?
于是,他就不想活了。这才浑身缠满了炸药,朝着他预想的那条绝路走下去了。
再说大宋。
大宋那几天特忙。侦查破案之外,还得参加上级组织的技能考核。跑步,要跑多少米,多少秒;跳绳,得跳多少分钟,多少个;打字,要打多少字,多少页;射击,得打多少枪,多少环,等等。
上边说的这些,还只是考核内容的一少半。但是,有人在身上缠了炸药,而且把电池开关已经装进了裤兜里。这就逼着大宋他们,再忙也得先停下来。而且,大宋还当过鬼六他们那一片乡村的片警,对他的情况也熟悉。所以,这个任务没他还真是不行。
大宋说,有个道理让我在鬼六身上越看越清楚:一步错、步步错。按说,这小子从小就聪明,念书也是个好苗子。早恋耽误了学业,随后的方向也就变了。后来成了个贼,但这小子做贼也不是笨贼。这回他既然想拼命,肯定早就是想好了。这给我们的抓捕必然会带来风险,还可能危及生命。
我说,你说的这个风险,是指警察的风险吗?
大宋说,也不光是警察,还有可能涉及小萍和孩子,也可能涉及他的同伙云德和云勇。这还没算上可能被伤及的无辜群众。就算这些人都没事,他鬼六自己不也是一条性命吗?现在讲究以人为本,所有生命都该珍惜。如果他身上带的是毒药而不是炸药,也许对别人的威胁会小一些,但咱也不能看着他就这么死了不是?
后来的鬼六逃到了外地,躲在了一家旅馆里。那家旅馆的楼上楼下都住满了人。大宋他们抓他时,也确实费了不少周折。
再说鬼六。
鬼六见大宋来找他,不是钻地道逃跑了吗?但鬼六并不知道大宋已经解救了那个被他绑架的小舅子。当然也不会料到,大宋他们的动作竟然会如此神速。只是想着老爹要娶新娘,小萍要嫁老板,这一步一步的,都被自己给踩空了,活着也就没嘛意思了。而且他以为大宋这回来找他,又跟过去一样,是来到家里看看他,关心关心也开导开导他。既然活着都没意思了,还见他宋伯伯干嘛?还听什么开导呢?所以,他一听是大宋喊他,第一反应是开溜。
让鬼六没想到的是,他到了绑小舅子的地方,却不见了小舅子的踪影,还险些又被蹲守在那的刑警给抓了个正着。鬼六这回可是彻底慌神了。
鬼六离开学校的这些年,已经养成了一个习惯。过去心里没主意和心里发乱的时候,他还知道去找大宋。跟他宋伯伯念叨念叨。宋伯伯也每次都会帮他出出主意。比如帮他建了个小商店,也算帮他找了个饭碗。比如爷俩又闹矛盾了,大宋就去解劝解劝。后来大宋被调到分局干了刑警,鬼六再有事就不去找他宋伯了。找谁呢?他改找老笨去了。但他没想到的是,老笨却把他往绝路上又逼了一下。
鬼六从关押小舅子那地方跑出来,可以说是百无聊赖,心里发虚。终于他找到了老笨,就像抓到了救命稻草一样。
鬼六说,看来这回我是没道儿走了。老爹就要结婚了,自己的家也没了。媳妇刚毕业就跟别人跑了,儿子也见不着了。我还活着干嘛呢?
老笨慢悠悠地说,恐怕你还不光是这点儿烦心事吧?
老笨所以说这话,是因为大宋他们已经来找过他了。既然鬼六犯下了绑架重罪,刑警们自然要走遍鬼六可能出现的地方,也自然会见到鬼六经常会见到的所有的人。在这些人里,老笨确是首选。但是,鬼六这回来见老笨的地方却不是在老笨家,因为最近老笨给自己找了个在学校里看自行车的活儿。到了学生上课的时间,老笨就到学校里上班。鬼六这回是直接找到了老笨看车的学校。没想老笨却说,你还是赶紧跑吧!要不这样,你先替我看会儿车,我这就去给你取点儿钱,你也好带着路上用呢。
老笨拿出自己的银行卡,在鬼六的眼前晃了一下,转身却没去银行,而是奔了电话亭。因为大宋提前对他有过交代,如果他见了鬼六敢不报告,大宋肯定会跟他没完,还要按照包庇罪办他。老笨从心眼儿里怕着大宋,却又不敢得罪鬼六。他这才先稳住了鬼六,说是取钱,实际上却直奔了电话亭。
鬼六能是省油的灯吗?何况他又是戴罪之身,格外敏感。鬼六悄悄地跟在老笨身后,想看看他究竟去干嘛?
那个老笨呢?虽然外号叫老笨,其实他并不笨。比如做贼偷东西,老笨就是行家里手。鬼六盗窃的那些门道,也都是老笨的真传。但他毕竟是个贼,而不是警察。他既没学过跟踪,也没学过反跟踪。电话里刚跟大宋通上话,鬼六就在他的后脑勺上,给了他一砖头。老笨可就晃晃悠悠地倒下去了,颅骨塌陷抢救无效。鬼六的身上,也就从此有了一条人命。
至此,鬼六就成了绑架和杀人的双料重犯了。
前边讲过,云德不是在鬼六的地道里装睡吗?后来他被大宋带回了局里。但云德的弟弟云勇,却被鬼六从工地上给叫了出来。找到老笨出主意,给了老笨一砖头。云勇始终跟在他身后。云勇想,自己虽然没参与动手,但也成了同伙了。还听说哥哥云德也进了分局,将来也肯定不会有好果子吃了。得!就跟着他鬼六混吧。有一天算一天,走哪就算哪呗。随后,鬼六和云勇两人就一路上偷着摸着,来到了河北省的邯郸。
邯郸是中国的成语之都,比如邯郸学步、胡服骑射。云勇百无聊赖的时候,鬼六就给他讲这些成语的出处。毕竟鬼六读过高中,也曾经是个不错的学生。但云勇才刚十七岁,听故事的时候挺入神,却还是抑制不住要想起哥哥云德。鬼六就给云勇出了个主意,上网。如果在网上见到了云德,就说明他肯定没事了。说完,两人就找了一家网吧。没想到运气还挺好,没过几分钟,云德就上来了。这两人这回可算松了一口气了。他们想,如果云德真被大宋他们带走了,那就肯定是进了分局。分局里怎么可能让他上网聊天呢?这就说明云德被带走,只是个别人的传说。可他们又怎么可能想到,这正是刑警大宋他们专门为他们设计的圈套呢!
大宋后来对我说,何老师,您别看鬼六犯了重罪,但是他的犯罪足迹却并没复杂到哪儿去。充其量,不过是个好学生变坏。学上不成了,就改了偷。偷得不过瘾了,又改了抢。抢东西还不过瘾,就抢人,也不过是绑了自己的小舅子。后来一怒之下,才背上了人命案子。
我说,其实正常人和犯罪之间,历来就没有一道万里长城。不少人也只是被一念之差所驱使。
当天晚上,分局领导听取了大宋他们的专门汇报。连夜增加了警力,重新组成了专案组。由主管副局长亲自挂帅,限期二十四小时,必须把鬼六这小子缉拿归案。
玩起人间蒸发,鬼六可是个老手。他知道,如何混上火车,怎样混出车站,学会了蒙吃、蒙喝、蒙车坐的诀窍。
其实这个所谓的诀窍并不复杂,从表面看,有点儿像学雷锋做好事。鬼六在出站口捡了一张废车票放在衣兜里,再买上一张站台票举在手上,找个单身老爷子帮着人家拿行李,就陪着老人上了车。上车不是得找座位吗?鬼六就会把老人的车票要过来。座位找好了,行李放好了,老人坐下了。老人的车票呢?也就换成了他兜里的那张废车票。
再说大宋。
大宋去抓鬼六,不是让鬼六从他眼皮底下钻地道了吗?但大宋并没上火。为嘛?因为他太了解鬼六了,也知道鬼六曾多次上演过人间蒸发。所以,他也就没必要组织人再到鬼六的家里蹲守。同时大宋也知道,鬼六的老爹这两天就要迎娶新人,也就是给鬼六再找个继母。您想,还别说是大宋他们了解鬼六,就算咱们根本就不认识他鬼六是何许人也。咱说说,他还能在家里老老实实地待着吗?那么,大宋既然不去蹲守,也总要拿出个办法来吧?大宋自有办法。否则,还怎么当个好刑警呢?
大宋的办法还是来源于他对这个鬼六足够的了解。他知道鬼六是个网迷,三天不上网比三天不吃饭还难受。都说网络是个虚拟的世界。既然鬼六总是遨游在这个虚拟的世界里,他就不可能不留下痕迹。所以,大宋找鬼六的法子,也就自然而然地有了,而且还十分对位。
大宋通过侦察得到了鬼六的QQ号,还弄清了鬼六的网名就叫“萍水相逢”。“萍水相逢”虽然是个简单的成语,可这头一个“萍”字,就是女朋友小萍的那个萍字。这也反映了,别看他鬼六后来走了歪道,但对小萍还是念念不忘的。后来,大宋破译了鬼六的密码才知道,这小子从来就没跟小萍断过联系。尤其为了孩子,他们几乎是三天一沟通、五天一汇报。今天孩子能走路了,明天孩子会喊爹啦,后天孩子会骂街了,等等。如果仔细甄别,鬼六的汇报里至少有一半以上,都是瞎话。反正这小子已经行成了变态人格,这里就不细说了。
同时,大宋还审讯了云德。云德本来就胆小怕事,这回进了刑警队,也就光剩下哆嗦了。但他愿意配合刑警在网上帮着找鬼六。所以很快,云德就在网上跟云勇联系上了,并且告诉他,只有戴罪立功,才是他的唯一出路。云勇也在网上表了态,一定配合警方动作,争取戴罪立功。旁边正在打游戏的鬼六,还以为云德那边已经万事大吉了呢,就下载了一个打打杀杀的电子游戏,杀七个、宰八个地玩上瘾了。而大宋这边,却悄悄掌握了他们在邯郸的全部行踪。原来,鬼六跟云勇就住在邯郸火车站对面的一家旅舍里。他们白天在大街上闲逛,晚上回旅社睡觉。但云勇也说,鬼六知道自己犯了命案,每天炸药不离身,电池开关还装在裤兜里。
掌握了这些之后,才有了咱前边说过的那次刑警的专门会议。会上决定,由主管局长带队,立即赶往邯郸。
这些年,对于打击恐怖犯罪,警方加大了专门投入。这次去邯郸,刑警们就装备了防弹衣和防爆头盔,还配备了两名狙击手。一旦抓捕搁浅,狙击手就会随时抄家伙。
那是个滴水成冰的冬夜,街道上已经寂然无声。最终确认鬼六行踪的时候,已经接近午夜了。简单又不失周密的准备工作之后,三辆中旅警车已经停在了刑警队的院子里。前来送行的局长忽然发现,怎么带队的主管局长和大宋都没戴警帽呢?大宋说,这次是玩命去的,不戴帽子干活更利索!局长对带队的主管局长说,这就要批评你了,难道戴帽子这事,也会上行下效?主管局长说,我是带队的,出了危险肯定我先上!
什么先上不先上的?干活应该玩命,但绝不能丧命!
说着,局长就把自己的棉帽子扣在大宋头上说,大家互相关照不能蛮干,还要紧紧依靠当地警方搞好配合。我在局里要一直等到你们一个不少地平安归来。再告诉你们一遍,一个也不能少!说完话,三辆警车就挂挡起步,只见警灯闪闪,只听警报轰鸣。三辆警车绝尘而去。
大宋后来跟我说,以往出去抓人,路上总是唧唧嘎嘎的,特爱开玩笑,也特爱讲段子,这回却是出奇的安静。
我说,可能是大家忙了一天,出门又是半夜,累了吧?
您说错了,因为大家在这次出发之前,都是写好了遗书。刚写了遗书的人,那心情能一样吗?所以才特安静。开始我还以为人们怎么都睡着了?回头一看才知道。个个两眼放光。
最多三个小时,警车就到了邯郸。那家旅社的门外,当地的警方弟兄们已等候了多时。
哪位是天津的广树局长?这是我们邯郸的苏局长。
广树闻听赶紧跑过来说,我是天津的王广树。您就是苏局啊。
广树局长怎么连帽子都没戴呀?这么冷的天!
不戴帽子干活利索,头脑也清醒。
那就先戴我的。我这帽子既暖和又清醒。不信你试试?
说着话,大家就来到了旅社的门厅。前后门外,都已经加了双岗,远处还设置了游动哨。
大宋后来对我说,要说抓鬼六,我们刑警的个人安危并不重要,因为咱就是干这个的。关键是四层楼的旅社里,还住着上百号人呢。要是真让他炸了,谁都没法交代。那天夜里,我们可是都捏着一把汗呢。
段子讲到这,读者您也许会说,次日白天这俩小子出来的时候,再趁其不备一举拿下不就得啦?但是,这个走投无路又命案在身的鬼六,谁又敢说他就不会半夜忽然想不开,按动了开关呢?也许他一觉醒来,觉得活着也没意思了,干脆就一了百了吧!咔哒一声按下开关,那可就很难收拾了。再假如,他天亮出门就直奔了车站,在人山人海的站区里,他再绑架个旅客当人质,又该让刑警们如何收场呢?
所以,事不宜迟,抢占先机,就成了天津跟河北两地警方的共识。那么,已经入睡的旅客又该怎么办呢?如果要疏散,必然动静不小。假如惊动了鬼六,还不如根本就不动。但是如果不疏散,万一被他引爆了炸药而造成了危害,又该谁负责呢?
就在两地警方深入研究的时候,房间里的鬼六和云勇,其实也都没睡着,而是各自在盘算着。
云勇想,明天一早,天津的警察肯定就能赶到了。他只是没想到大宋他们已经到了楼下,而且正在研究着他们。
鬼六想,明天就带着云勇去广东找小萍。她要是已经结了婚,就先炸了她全家,不过孩子怎么也得先抢出来。将来怎么办等将来再说。
云勇又想,何不趁着鬼六睡沉了先把他的开关偷了?警察来了也算自己又立了一功。
鬼六想,开关一定要抓在自己手里,即使做梦按响了它,也绝不能让警察把自己给抓了活的。
云勇又想,大宋在网上告诉他,千万不能轻举妄动。只提供信息,也算戴罪立功。
鬼六想,这会儿要是有服务员敢敲门,我也会立马就炸了他。看他妈谁敢搅和爷爷我睡觉?
可是,这个心事重重的鬼六,怎么可能睡得踏实呢?所以,电池开关也就被他始终握在了手心里。
下面是两地警方最后敲定的抓捕方案。
方案一。派出四个便衣刑警,在楼道里扮作准备赶车的旅客。严密控制鬼六和云勇所住的四一七房间。同时派专人配合旅舍服务员,把对面的四一八和旁边四一五、四一三的客人秘密转走,并且绝对不能发生任何的响动。如果他鬼六胆敢在夜间出来,立即强行拿下,甚至可以当场打晕。
方案二。是大宋和天津的几个弟兄被带到临近的车站行李房,实战演练一下破门而入的所有技术环节。
经过实地演练和精密测算,得出结论。如果破门而入,留给刑警们的时间只有六秒。也就是刑警破门,鬼六惊醒,刑警突进,鬼六摸开关,刑警扑向鬼六,最终将他制服。就在这六秒里,一突进,二惊醒,三突进,四开关,五前扑,六制服。所有的环节都必须可钉可铆,丁点儿的余量也没有,且必须是一招制敌。
这一演练不要紧,车站行李房里的房门,就被刑警们踹坏了七八个。广树局长望着七零八落的房门,对邯郸的苏局说,不管是修旧的还是换新的,明天都是我们埋单。
车站的负责人却说,看您说的,如果还需要,门咱这可有的是呢。
邯郸的苏局说,我们邯郸局还不至于掏不起几扇门钱吧?
广树局长听到这,好像还想说什么,但最终却没说,而是低着头走向旅社。大宋哥儿几个,立即紧随其后。
接着,对讲机里传来了呼叫声。
洞1洞1,1号狙击手已到位。
洞1洞1,2号狙击手已到位。
洞1,消防指挥车到位,消防1号到位。消防2号到位。
洞1,急救1号车到位。急救2号车到位。
邯郸警方的现场指挥车里,已经响成了一片。
大宋后来说,当时还真不知道嘛叫怕了,就是觉着心里怦怦地乱跳。因为我们估计到鬼六可能会睡在靠窗边的那张床,但他们要是半截换了位置怎么办?所以,我们两组各三个人,必须同时把这两张床都给它砸塌了架子。那天是广树局长亲自踹门第一个进入。就听“咣”的一声门就踹开了,我们哥儿几个呼啦一声就冲进去啦!大伙都是嗷嗷乱叫啊!
大宋又说,现在提起来还是真够悬的。因为门一踹开才知道。鬼六他小子的床头灯本来就没关。究竟是这边是他?还是那边是他?当时已经顾不上这些了。只听这边床的刑警们一、二、三地砸上去了。同时那边的也一、二、三地砸上了。两张床的八个床腿,至少被砸断了六个。半梦半醒的鬼六跟云勇,早就被砸了个晕头转向。没等他们醒过味儿来,已成了瓮中之鳖。
随后,铐上鬼六,打开大灯。解下炸药,剪了开关。楼道里和房间里,反而静了下来。即使鬼六这小子喘粗气的声音,连门外支援的弟兄们都能听得真儿真儿的了。
邯郸的苏局打开了对讲机说,各单位撤岗,案犯已经拿下,都到局里集合,我为大家摆酒庆功!
窗外,反而传来了欢呼声。屋子里,也是听得真儿真儿的了。
广树局长谢绝了邯郸警方的庆功邀请,带上鬼六和云勇,准备登车返回。
广树摘下苏局送他的帽子说,这帽子还真是比我的那顶暖和多了。
苏局说,如果喜欢,就归你啦!
周围的刑警们,都发出了会心的笑声。
汽车将要发动,刑警们握着手告别。鬼六却缓过神来喊,我想跟我宋伯坐一辆车!大宋说,那有嘛不行的呢?咱爷俩可得好好聊聊啦!你就说你吧,当初要是听我的,还至于有今天?鬼六说,事到如今您还让我说嘛呢?
说着话,大宋拍了拍鬼六的肩膀又搂了他一下。只听他嗨的一声,叹了一口长气,欲言又止地和鬼六上了警车。
警车回到局里,已经是早操时间。局长端起酒杯说,咱们的五条禁令是不准喝酒。但今天我要给大家放一天假,你们就敞开了喝吧,喝完了回家睡觉去。
刑侦支队的石政委也在一旁帮腔说,局长还特意给大家准备了一道最适合下酒的好菜。
说着,托盘上亮出了刑警们出发之前,已经被封好了的那些遗书。大家一看,眼泪可就刷的一声下来了。
手持铁管的强奸犯
人们在社会上交朋友,好像有一条不约而同的底线。什么底线呢?就是假如哪个人在家不孝顺父母,甚至打爹骂娘的,保证您会对他敬而远之。您想,他连自己的爹娘都不孝顺,却能跟您成了好朋友,可能吗?即使他表面还像那么回事,交往过几回也算够意思。但是,到了关键时刻,恐怕也就没根了吧?而且在违法犯罪的人群里,不孝之子的比例还尤其的高。下边要说的这个名叫德水的小子,就是其中的一个典型。
按常理说,老娘在病床上躺着,儿子却在医院里到处逛荡,这能叫孝顺吗?可他却该逛荡还逛荡。老娘要是想让他干点儿嘛呢?他却保准先跟老娘找别扭;老娘要是不让他干嘛,他却非要干!但也不是没个例外。一旦老娘的病情加重有了危险,德水也能满身热汗一脸灰白的忙前忙后。大夫护士稍微怠慢了点儿,他就敢跟人家吹胡子瞪眼的想骂街。可是,一旦老娘平稳下来了,转眼又不是他了。病房里的德水,就是这么个东西。急得他老娘那可是没辙。这回,他德水又给分局刑警队的弟兄们找了个大麻烦。您要是想问这个麻烦究竟有多大?简单说,就是个人命官司。
李超是刑警队的功勋刑警,人称立功专业户。每年要是不拿个三等二等的军功章回来的话,他们局长的心里都会觉得奇怪。所以,德水犯了事,被李超盯上了,德水也就没好日子过了。
李超这哥们,谁见了都觉得面熟。读者您要是见了,也会觉得好像在哪见过他。其实李超长得并不是没特点。高鼻子、深眼窝、宽脑门,头发自来卷儿,五官有点儿欧化。可能是让人看上去比较亲切吧?反正我初次见他,就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一位业余研究面相的画家对我说过:卷儿头发,脾气拧。宽脑门儿,都聪明。因为,卷儿头发的人普遍脾气拧。就是天津人常说的,“拧死爹也不戴孝帽子”。李超的脾气就超级的拧。偏巧他的前额也挺宽,而他也确实不是一般的聪明。但是,脾气拧再加上人聪明,这就至少说明两个问题。首先,脾气拧,人执著,认准的目标轻易不改。其次,人聪明,有主意,困难面前的办法就多。反过来说呢?脾气拧,人执著,喜欢一条道跑到黑。人聪明,有主意,往往又不听别人劝。您说这样的人当刑警,会是个什么样子呢?上边这番话,就是李超他们刑警队的石政委告诉我的。可是李超明明长得很别致,很不一般,我怎么还看着他面熟呢?当然这是后话了。
刑警李超的祖籍是东北,如今在天津当刑警。那个德水的祖籍也是东北,在原籍的林场当电工。李超身高一米八,当刑警之前是警官大学的学生。德水身高一米九,当电工之前是林场的职工子弟。后来查明这小子过去就有前科。但德水这小子很狡猾,在原籍犯罪之后,伪造了电路失火的现场,在当地蒙混过了关。而这回在天津,他却没想会栽在李超手上。后来德水还不服,不服也被枪毙了。
德水来天津,就是为了陪老娘看病。一直在咱天津的一家医院里陪着卧病在床的老娘。后来怎么又跟刑警队的李超打上了交道呢?这得从发案那天开始细说。
案发的头一天是个大晴天,天热得让狗都发呆。但案发的那天,却是个雨夜。一场大暴雨,一直下到了天亮。终于等来了晨曦微露、雨过天晴的时候,案子可就来了。好不容易赶上个好天气,一大早案子就顶上了门。刚要下夜班的李超他们,那才叫心烦!但是心烦归心烦。案子来了还是挺兴奋。这就好比当兵有仗打,刑警们有案子可办,所以才兴奋。李超他们收拾家伙上了警车,就赶奔了现场。
发案的现场,是个精致的酒吧。酒吧被装修得很简洁、时尚,也很有韵味儿。就那么几个空烟盒,也在墙上粘成了A字形。远处一看,也是一份景致。咖啡沫淡淡的味道让远处飘过来一缕清香。迎门的酒吧墙上,挂着一张一比一的黑白照片。上面就是那位风韵犹存的女老板。看上去也就三十岁,实际已经快四十岁了。
在我看来,但凡比较时尚的女人,大概分为两种。一种是必须穿上时装,又必须画上一张假脸,再必须戴齐了各种首饰,才能显出时尚来。而且这种人占多数;另一种却是不需要什么时装,也不用画一张脸,更不用戴首饰。也能很时尚。这种人比例偏低。而照片上这位女老板,显然属于后者。也就是那种天生、自然、与生俱来的时尚。您想,如此时尚的一位女老板,站在那先送您一缕微笑,您心里能不舒服?而这时,她却歪倒在了门边。她显然还被冲进门里的暴雨淋过。披头散发、眼眶发黑、衣衫不整,简直没法看了。
法医鉴定为窒息死亡。喉骨的部位有钝器造成的外伤。同时,还遭遇过性侵犯。
死亡时间是昨天深夜到今天黎明之前。
李超他们下了警车,和保护现场的派出所民警简单打了个招呼就忙开了。照相、录像、找痕迹、寻指纹,还包括尸体检查。里出外进的忙活了大半天,可除了留在死者体内的精斑之外,其他有价值的线索却是个一无所有。
现在的DNA相关技术已经没多少秘密可言了。锁定嫌疑人,比对DNA,只要对上,马上拿下,而且绝对没毛病。但是,刑警们总不能随手在人群里抓出一个就给人家来个比对吧?所以,李超他们必须马上找到的,就是这个案子的侦查方向。也就是说,你得找到那个值得你给他做个DNA的人吧?
说到DNA,让我想起了一个案外的段子。据说,江苏某地在申请DNA亲子鉴定的孩子里,有百分之十几的孩子不是他们“亲爹”的。据说这是个小道消息,我在网上也见过。也许可信的程度并不高。但是,DNA的检测结果却没人提出过怀疑。为嘛?因为这是科学。而且是经过无数次验证并没有过偏差的科学。
咱在前边也说了,案犯就是那个东北来的,在医院里守着老娘的不孝之子德水。可当时的李超他们并不知道这个人啊!如果读者您也有兴趣,也可以跟着李超他们一起分析。
李超是个聪明人,脾气也足够拧。所以就跟弟兄们在现场勘察之后,继续过筛子,接着找线索。哪怕是一块痰迹、一撮毛发、一个烟头、一丝划痕。只要它可能跟案件有关,他们就都不放过。单说酒吧房后的一个垃圾箱,就已经被他们倒腾了至少五六遍。忙活到了中午,太阳都照到了脑瓜顶上了,还是没线索!李超的心里,那叫一个急!
说起现场没啥线索的案子,刑警们见过的可是多了去啦。但是最终,还就是都能找着线索。李超就那么一着急,线索还真给急出来了。
话说李超在现场转悠了半天,香烟已经被他抽掉了半包。他就想了,既然都说狗急了跳墙,人急了上房。要不咱也上房看看?想到这儿,他就吸了一口丹田之气,垫步拧腰地就上了房顶。
昨天夜里不是下雨了吗?那场大暴雨,已经把酒吧的屋顶给洗了个精光。但是,李超却从房顶的东南角上找到了一节白颜色的铁皮方管。方管是长不到二尺,粗不过拇指,明显是铁皮打制而成,上边还涂着白漆。掂在手里也没多少分量。
李超站在房顶上就想,这铁皮方管究竟是从哪儿来的呢?
随后,大家就拿着这节管子开始满屋子对号。也是急于知道这方管和这个酒吧之间究竟是个什么关系。但是,卫生间找过了,厨房找过了,甚至是女老板的宿舍也找过了。刑警们把整个现场都折腾了一遍,却还是对不上号。
经过昨天的一场暴雨,铁管已然被雨水冲洗过。当然不可能留下诸如指纹、体液之类的痕迹了。房间里的设备又对不上,又不像当初的装修垃圾。它究竟是干什么用的呢?他李超急得就想骂街。可四周围都是自己的弟兄,他能骂谁,又能骂什么呢?不知怎么,他又蹿上了房顶。
警服上衣的扣子全解开,抹一把热汗刚一抬头,迎面正吹来了一阵清风。紧接着,李超的心里可就乐啦!也许您该问了,难道这刑警一上房,心里就能高兴?是李超看见什么啦?
对啦!还真是李超看见了什么。他看见了远处的一家医院。
您想,屁轻屁轻的白油漆铁管。酒吧里又都对不上号。要是您在这时候看见了医院,您又该怎么联想呢?
远看,那家医院的规模还真不小,威武雄壮的就像一座山。站在那座山上,就能把这半个城区一览无余。李超好像看见了医院里那来来往往的人流。好像也看见了一大堆涂着白油漆的医疗器械,被人们推过来推过去的。他想,假定这截铁管就是凶器的话。那么,那家医院咱也就不能不查了吧?
想到这,李超就和他的弟兄们前往了这家医院。
说说那个德水。
当天的德水从案发的现场,也就是从酒吧离开,就直接赶回了医院。在医院里打了一晃,又赶往了火车站。也巧了,到那他就赶上了一趟开往东北的始发车。德水在上车之前,还在站台上买了两瓶啤酒。原想倒在卧铺上就把这两瓶啤酒给喝了,然后在车上睡一觉,晚上也就到家了。
火车,正咣当咣当地走着;啤酒,也是咣当咣当地喝着。但他怎么忽然就觉得,这啤酒的味道怎么不大对呢?爬起身,举起了瓶子一看,这哪儿还是什么啤酒啊?再细看,这瓶子里的啤酒,什么时候就变成了血浆了呢?跟大夫给他老娘验血的血浆,简直就是一个颜色。
咣当!德水就被他自己给吓醒了。原来他刚做了个梦!
德水在东北就听说过天津的警察很厉害。这回,他犯的又是人命案子。这心里头也就没法不咣当啦!但他转念一想,反正是命案在身了,一只羊是赶,两只羊也是放,背着抱着一边沉。爱咋咋地吧。
这么想着,他又睡了。瓶子里的血浆,又变回了啤酒。
这工夫,李超带着人已经到了医院门外。一个小伙儿喊李超说,这不是李队吗?看病还是看病人呀?李超觉着他面熟,想了一下才想起来。随口支应他,看病。小伙儿又问,您哪儿不舒服啦?李超又支应他,胃疼。话一出口,胃还真疼起来了。碰巧这小伙儿就是个卖煎饼馃子的小贩,李超才想起弟兄们忙活得忘了吃午饭。他就对煎饼小伙说,五套煎饼馃子,每套三个鸡蛋,多放面糊少放盐,赶紧!小伙儿一听,马上就鸡蛋挑大的、面糊捞稠的,热气腾腾地招呼上了。
大概是大前年,这位煎饼小伙儿无端地被人打了。经鉴定是鼻梁骨折、耳膜穿孔,满脸是血,在医院里躺了不少日子。也就是从那时,他才认识的李超。后来被李超抓到的主谋却不是别人,正是马路东面一个卖煎饼男人花钱雇的两个四川人。他想雇人把马路西边的这位煎饼小伙儿打残了,这样才能垄断医院门外的煎饼市场。没想很快就被李超他们给请进了分局。后来,煎饼小伙儿作证,煎饼男人受审。及至煎饼男人判了刑,李超却跟这位煎饼小伙儿再没见过面。但是,好端端的平民百姓无端被打,这也好比一个健康的人忽然得了一场大病。医院的大夫治病救人,自然也就成了病人的恩人。可是医院的大夫整天治病救人,三年过去,他还能记得您吗?显然不大容易。而病人却肯定会记着大夫。
所以,三年过后,恩人上门,鸡蛋能不拣大的?面糊能不捞稠的?各种作料都加倍,而且不要钱。同时,煎饼小伙儿也看出这位李队绝不是来看病的。一看那眉头紧锁行色匆匆的架势,就知道这回的案子小不了。何况跟着他的还有好几个弟兄。
趁李超他们吃着,小伙儿又买来了几瓶矿泉水。往每个人手里都塞上了一瓶。热乎乎的煎饼下了肚,凉丝丝的矿泉一喝,哥几个的心里头这才舒坦了一下。然而,更让李超他们舒坦的却是,煎饼小伙儿还歪打正着地帮着他们找到了现场那截铁皮管子的出处。
李超他们眼前的这家医院,规模确实挺大。光是医院的主楼,总共就有九层。一楼是挂号、取药和一些放仪器的地方;二楼到四楼,是各级各类的门诊;五楼至七楼,是各个科室的病房;八楼手术区;九楼办公区。医院里光是病床一项,就不下几百张。读者也可以算一下,一张病床一个病人,一个大夫或者一个护士,再加上一个陪床的家属,这就将近三千人。据说军队的一个步兵师,也就是三千人上下。要是加上门诊和急诊,以及当天来当天走的病人和他们的家属,还有那些经常被机关和企事业单位,组织来这体检的健康人。那得多少人呢?
咱就往少里估计,每天也将近五六千人。这还没算上那些临时到医院来探望病人的亲属和领导。也没算上来送菜的、送水的、送药的、送医疗器械的。您想总数要多少人吧?您再想,李超他们要办的这个案子,就算您知道凶手就在这群人里,您又该先上哪找去呢?
现在看来,这事无论搁谁手里,谁都有可能犯晕。但李超他们却一点儿也没晕。为嘛?就因为刚才咱们用过的统计方法,是一个传统的加法。其实别看这加法减法的并不复杂,只要是二十以内,最多就是把鞋脱下来,也就能算清楚了。但是加法还有一种含义。什么含义?既能让人鼓劲,也能让人泄气。
但是,不是还有减法吗?如果,咱也照李超他们的减法再那么一算,也许就大不一样了!
这也是李超他们所以没晕菜的原因之一。
其实刑警破案,用的就是个加减法。现场一勘察,先把可能的嫌疑人都加进来,能加进来多少,就加进来多少。然后呢?再从这个人群里往下减,减来减去的,剩下的人也就不多了。人群变得越来越小,案犯也就离咱越来越近了。
我就认识咱天津汉沽分局的一位领导,这人就是刑警出身。他曾亲口对我说过,有时候,还就是不能把案子想得太复杂了。想得复杂了,就是给自己找别扭。其实刑警的侦查,也像您现在的采访。甭管他文章有多长,只要找对了切入点。后边,就是个一通百通,案件也就会一了百了啦。
这位领导的破案办法,就是我见过的警方领导里,最有特点的一位。因为他总是主张小团队、轻骑兵、有弹性、快节奏。有时还就是聊着大天、扇着扇子、喝着茶水的工夫就把案犯给拿下了。够神的吧?他的段子,以后还会讲到。咱还是先说李超他们。
医院门外,不是被李超碰上了煎饼小伙儿吗?
煎饼小伙儿说,李队呀,我看您可不像来看病的,当然也不是看病人的。我说得对吗?
李超的煎饼吃完了,喝着矿泉水说,难道你会算命?
煎饼小伙儿说,别看我就是个摊煎饼的,可是我也不傻吧?您看,您说您是来看病,还说自己是胃病。看个胃病还用哥几个跟着您吗?再说,就算您是看胃病。可您那胃里还能装的下这热煎饼跟凉矿泉水吗?所以,您说看病就是应付我。没错吧?
就算你说得对,你接着说。
您老几位的手里是嘛也没拿,却只拿这么一节铁皮管子。可您又不是这家医院的维修工啊。所以,您拿的这节铁皮管子,弄不好就是犯罪现场的证据。而且您肯定是怀疑这管子就跟这家医院有关。
还算你说得对。接着说。
今天一大早,那边的酒吧里不是出事了吗?说着话,煎饼小伙儿的眼睛却死盯着李超,好像是想从他的眼神里要答案。
李超说,你甭琢磨我的眼神,接着往下说吧。
假定是那边的酒吧出了事,你们老几位也是刚完成了现场勘察,这就是顺藤摸瓜来了。
谁告诉你酒吧出事啦?
我早晨出摊从那过,酒吧那里围满了警察。那不就是保护现场嘛。我当时还想,会不会又是李队他们过来了呢?果然是您。我说得没错吧?
也算你说对了。你说这铁管是干嘛的吧?
煎饼小伙儿听了李超的话,立即兴奋得手舞足蹈。这时却来了一位想摊煎饼的大妈,手里还捏着两个鸡蛋。煎饼小伙儿说,大娘,那边路口还有个摊位,您上那边摊去吧。我们正研究大事呢。
大妈显然生气了,说,你摊煎饼不是正事?你这是嘛态度?
煎饼小伙儿却拉长了脸说,就这态度。宪法规定劳动者也有休息的权利。我是劳动者,现在想休息。您对宪法没意见吧?
听了这话,大妈这才嘟嘟囔囔地走了。
李超又说,你给咱接着。
您拿的这节铁管,肯定是医院的医疗器械。
这还用你说?狗都不难知道。
医疗器械归医疗器械。您这玩意儿只能是护士们在病房里用的,肯定进不了手术室。
看见李超的眼神有些变化,煎饼小伙儿又说,这是护士往病房里送药的小车上的。说着,还学着年轻女护士的声调说,34床,该吃药了。哎呦!那小音儿,简直就是唱歌呀!病人一听,病还就好了一半啦。
当时的李超就想,既然铁管有可能是护士送药车上的零件,那就赶紧招呼吧!于是,他就带着弟兄们进了医院。
进了医院大门的李超他们,开始满处踅摸着找药车。也是巧了。五楼的病房走道上,他们撞上的第一个药车,就被对上了号。
这节铁管,正是药车下端的一个横梁。但李超他们撞见的这辆车却是个完好的。一位护士小姐见几个老爷们围着她的药车,拿着铁管在那比比划划。就问,你们是干什么的?
段子说到这。不妨咱也来个换位思考。假定,读者您就是李超,或者就是李超他们队上的刑警。您将怎么回答?
如果您说,我们是刑警队的,铁管是我们在杀人现场提取的物证。请您帮我们回忆一下,这是医院里的哪辆药车上的。
如果您再加一句,配合警方破案是每一位公民的责任。那么,护士小姐肯定会这样答复您,请到我们医院的保卫科去吧。
假如您真打算这么问,那么,您最好就在家里看看警匪片,过过破案的瘾就行了。为嘛?因为照您这么说,您是肯定当不了刑警了。咱干点儿嘛不好呢?也就甭费那个劲了。因为咱在前边已经说过了刑警的加减法了。假如这位护士小姐的男朋友就是昨夜酒吧里的凶手呢?您要这么说,不就等于穿帮了吗?即便这位护士小姐目前还没有男朋友,是不是也有哥哥或者弟弟?是不是会有男同学呢?至少,他该有个父亲吧?
所以,李超就跟哥几个对了一下眼神才说,我们是这个药车生产厂家,我们几个是厂质检科的。听说你们反映这批产品有些瑕疵,我们特意来暗访一下。您自己知道就行了,先别往外说。
哪想这位护士小姐却放开了连珠炮,怎么是你们的产品有些瑕疵呢?应该说你们的质量根本就不合格!你们到九楼的器材科看看去吧,光是旁边的楼梯间里,至少就堆着十几辆。都是缺胳膊短腿的。看看你们就知道了。
听完护士小姐的抱怨,李超他们就上了九搂。九楼的楼梯间里,确实堆了不少质量有问题的送药车。而且不是护士说的十几辆,至少有几十辆。哥几个刚巡视了一遍,就遭到了一位领导模样的人的厉声盘问。
那个领导操着一口天津话问,哎?哎哎!你们哪儿的?
说话的语气很不友好。
李超说,我们是收废品的。您看这堆废铁,能卖吗?
嘛废铁?这是我们准备送交法院的证据。这不正跟厂家打着官司呢嘛!赶紧找别地儿发财去吧。再这样随便出入办公区的话,我就打电话给我们医院的保卫科啦。
李超只好自言自语的说,江湖太险恶,咱也打不过啊。
几位弟兄就异口同声的接话说,撤!我们撤还不行吗?
其实,刑警们办案也不会总是绷得像钢丝。如果真那样,多好的钢丝也得绷断了。但是李超哈哈着,工作却一点儿也没耽误。
经过调查,现场发现问题药车三十二辆。但没有一辆是下端少了横梁的。李超扬了扬手里的铁管说,看来,这辆看上去虽然有问题的车,眼下很可能还在使用。咱就挨个楼层转一圈,试着找找吧。
这时候,刚才跟他们对话的护士小姐又过来了。
护士小姐可能正要下班。但换了便衣的她已经少了许多干练。口气却比此前温和了许多。她说,你们到过九楼了吧?也都看见了吧?说句心里话,也别太难为了厂里的师傅们。因为我们医院的人也都怀疑,是我们负责采购的人吃了回扣。前几天,主管器材的副院长已经被检察院给请走了。估计是出了问题。
哦,原来是这样。
李超像是见了文化人似的,又把刚才的天津口音换成了京腔京韵说,其实我们只想知道,病房使用的车里还有多少带病车。
怎么没有啊?昨天我还用过一辆呢。就是您手里的这根横梁垂下来了。把我的脚面都划伤了。您看!
护士说着话,伸出了自己的一只脚。虽然穿着丝袜,却还能看清她脚面上粘着的浅褐色的创可贴。
李超心想,也真说不准就是她说的那辆车呢?李超问,您说的那辆药车现在在哪儿?
就放在我们病房的药剂室。如果想看,我现在就带你去看看。
李超连忙说,不用了不用了,您该下班了。但李超的弟兄却悄悄地溜进了药剂室,一看周围没人,就一声不响地把那辆车给顺了出来。
悄悄溜进电梯一侧的楼梯间,拿过横梁一比对,才知道什么叫做严丝合缝。至此,侦查方向明确了。李超的心里也乐了。
后边,李超他们就可以运用减法了吧?
五、六、七层病房,还有类似的药车吗?没有。减去它们。
五楼的这辆药车,除了病房还去过哪儿?哪儿也没去过。这就只剩下了五楼了吧?减法继续进行。
最近三天,进出病房的男性有多少?假定是八百。那么,六十岁以上的,坚决减去;二十岁以下的,暂时减去;卧床不起的,二十岁到六十岁的,也减去;没有时间作案的,更应该减去。
如此这么三减两减的。剩下就不多了吧?
也许读者会问,为嘛李超他们只是把男性做了减法呢?如今的女性犯罪率,其实也不低啊!
因为,现场除了杀人之外,还有过性侵犯的痕迹。如果是女性犯罪,也不可能留下那样的证据。因为女性身上也不会有那种东西。总之,这事不能说得太细。所以,李超他们自然也就减去了女性。但是,也不能排除这个案子里会出现一个,或者若干的女性同伙。前不久,外地不就出现过犯了强奸罪的女共犯吗?但女性不可能直接实施强奸,所谓的DNA证据也就无从谈起了。
李超他们减来减去的,就剩下了包括德水在内的六个人。当然案件的最后,也只剩下了德水一个人。
既然剩下了他一个。是否就能实施抓捕了呢?还不行。为什么?因为医院里剩下他一个,如果扩大范围之后再出了别人呢?假如医院门外的那个煎饼小伙,他拿了铁管欲行不轨,而强奸未遂,又拿着铁管压住女老板的脖子造成的窒息而亡呢?假如恰巧那天夜里的女老板,之前已经跟别人发生了亲密关系呢?也许就不是一件事了吧?这类事情在以往,也不是没发生过。
所以,李超在离开煎饼小伙儿之前,已经派人把那个煎饼小伙儿也给盯上了。这样看来,侦查方向就不是一个方向了。而最终能够锁定德水,却是他老娘的一次例行血液检查。
咱都知道,DNA的亲子鉴定,可是一丝不差的科学依据!
前边讲过,李超他们进入医院之前巧遇了那个煎饼小伙儿。因为煎饼小伙儿的一番话,证明了他身上也不是没有疑点。既然被刑警发现了疑点。就必须设法把疑点给排除了。也许会问,不是目标已经锁定德水了吗?但是您别忘了,李超他们进医院之前,并不知道医院里还来过一个叫德水的人呢。赶巧煎饼小伙儿怎么就知道铁管就是医用器材上的呢?您想,咱跟医院打交道的时候,谁会盯着人家护士的药车?即使您在医院里工作过,请您描述一下药车的样子。您能说得很详细吗?再说煎饼小伙儿就住附近,距离医院和酒吧又都不远。年龄又接近。能不查他吗?
也许您会想,煎饼小伙儿对你们刑警那么热情。鸡蛋挑大的,面糊捞稠的,完事还给你们买了矿泉水。你们反而要怀疑他。是不是有些不近人情了呢?
为了回答您的这个提问。我先给您讲一个多年以前我经历的一件事情。
话说当年在咱天津总医院附近的一个居民区。一家民房着了火。居民们一边报警,一边就争先恐后地灭火。后来火灭了,却发现屋里的一位年轻母亲和一个刚两岁的小丫头,都被人给害死了。于是,这边是咱们的刑警忙着破案。那边是居委会的领导们忙着给那些参加灭火的街坊邻居们发奖。您猜最后怎么着?刑警就是从表彰会的主席台上,把嫌疑人给带走了。当时那个嫌疑人,正戴着朵大红花在台上跟领导们合影呢。
原来,这小子前脚害了那娘俩,后脚就在现场放了火,再出门招呼着街坊们跟着他一起灭火。
所以,李超他们怀疑那个煎饼小伙儿的理由,是不是就比较充分了呢?当然,另一路刑警的跟踪调查,还是很快就把煎饼小伙儿给排除了。从而才让李超他们把精力都集中到了医院里边。
还说德水。
既然那个少了横梁的药车始终就停在医院的五楼。既然李超他们发现的那截铁管又跟这个药车严丝合缝。那么,把侦查重点先放在五楼这个区域里,该说是思路没毛病。但是,既然那个案犯还在暗处。咱刑警也就不能马上出现在明处。所以,李超他们有的穿上白大褂,有的扮成清洁工、电梯工什么的,随即就开始了暗访。现在可以说了,是另一位护士小姐无意间又帮了李超一个忙。
德水作案之后不是已经跑了吗?德水老娘的意见可就大了去了。他老娘就跟这个护士说,都说养儿能防老。我养了这么儿子,又该怎么防老呢?我这儿子,你让他干嘛,他不干嘛。你不让他干嘛吧,他非干嘛。这不,娘儿俩就因为一句话说戗了,他不就拎包走人了吗?养儿防什么老?还不如护士呢!
其实老太太说这话,只是为了表扬几位经常照顾她的护士们。护士们也是在无意中聊天时提起了这个细节。这个细节,李超也从这位护士那里了解到的。李超又知道老太太明天要验血。这才让医院的保卫科帮了个忙,顺便把老人的DNA样本和现场的DNA样本也做了个比对。结果发现,留在酒吧老板娘体内的痕迹,正是这位老太太的儿子的,也就是那个不孝之子德水的。
李超他们掌握了这些的证据时候,德水已经回到了原籍。按道理说,身上背着人命案子的德水,应该是食不甘味又夜不成眠了吧?但人家德水却过的是有滋有味的。他不是在火车上,还做梦把啤酒变成了血浆吗?不是还把自己给吓得够呛吗?可是,时间刚过去了二十四小时,这小子又不是他了。为吗?又侥幸了呗!
为吗说他又侥幸了?前边咱也简单提到过。因为在德水身上,还不止一个案子。为了不打乱思路,咱后边再说。
案发的那天晚上,德水其实早有预谋。但他最初的预谋只是劫财,没想还要劫个色。毕竟他老娘在医院里住着,各项治疗花费本来就不低。而他从东北准备陪老娘来天津求医的时候,就对他姐姐拍着胸脯子说过,老娘的病谁也别管,我这当儿子的全包了。虽然把胸脯子拍得啪啪响,可到了医院他才知道,现在的住院治疗,却没他当初想象的那么简单。现在的医院,还别说您想在这儿摘下个瘤子。就是您想在这儿生个孩子,不拿出个五六千块,您就甭想把孩子抱走!何况他老娘患的就是肿瘤呢?
手头上紧巴些也就罢了,他还总惦着要去高档的娱乐场所里转悠转悠。明明是带来给老娘看病的钱,却被他在这类地方给造出去不少。钱已经没多少了。歌厅洗浴的,他也不敢去了。酒吧里整一瓶啤酒喝,总不至于太贵吧?他也没想在天津的酒吧里,最小的一瓶啤酒也要三十块钱。两瓶啤酒造下去,丁点儿的感觉都没有,六十块钱却已经拿出去了。这就让德水的心里很有些郁闷了,就觉得酒吧的老板们也太黑了。再想眼前的这位女老板,她一天得赚多少钱啊?
于是,他就在这天夜里又来到酒吧。当然,他还从病房的药车上,顺走了那根正当啷着的铁管。
犯罪的过程很简单。夜里不是下雨了吗?当雨夜的酒吧里只剩下他一个客人的时候,女老板也让几个服务员都提前回了家。她呢,想等这最后一个客人走了再回家。没想夜深人静的时候,这个客人却拿出了铁管想找她要钱。
女老板也算识时务,没敢反抗就把当天的营业收入都给了德水。拿了钱您就走吧?可这时已经醉眼蒙眬的德水,却看出了女老板已经被他吓得三魂出了壳又七魂升了天,这才又让他起了歹念。接着,想强奸却遭反抗,终于犯了罪,最后灭了口。随后,收拾现场回到病房。找茬儿跟老娘吵了几句,这才拎包走人了。
现在咱说,当时的德水你也不想想,天津的刑警能让你就这么跑了吗?
前边的过程已经讲了,相信读者也不难发现,德水这小子心狠手辣、干脆利落,照此看他就不像个初犯。后来也查明了,他在原籍林场当电工的时候,就犯过一次人命案子。这次,也让咱天津的功勋刑警李超顺便给他拿下来了。
下面是抓捕过程。
其实抓德水的过程并不复杂。简单说,就是DNA结论出来,也就彻底排除了煎饼小伙儿,同时也最终锁定了他。李超和三个弟兄下楼开车,就直接奔了吉林的那家林场。连夜奔袭了十几个小时,一下就把那个正在家里睡着懒觉的德水给按在床上了。
按照刑警们的办案程序,李超把人弄回来,往看守所里一送,他们刑侦支队的领导就该张罗着给他报功了。或者二等功或者三等功,至少也拿个嘉奖。但是,您别看李超没见过德水。但从案发现场的证据来分析,他就推测德水这小子极有可能是个惯犯。至少他不是头一回作案。这个推测是怎么来的呢?细说起来就有点复杂。咱就说说李超跟德水的初次见面。也介绍一下李超初次见面就能把那起旧案一并拿下的技巧吧。
这类技巧,咱天津的多数刑警都会用。也都掌握得挺熟练。只是李超运用得更间接,也更灵活。究竟是个什么技巧呢?就是问话。也许读者您会说,问话谁不会呀?不就是:“我们是刑警队的,老实交代你的犯罪事实!”或者是:“政府的政策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赶紧说吧!说呀?”
要是我说,认可刚才这种说法的读者。您肯定不了解咱们的刑警。至少您不了解咱天津刑警。因为同样是问话,对初次犯和对二次犯,以至对于惯犯,却必须是分门别类、各式各样的,才能做到对号入座。
这里先给您说一个段子,再讲一段心得。
先说段子。
段子发生在三十年前。天津一家毛纺厂仓库的房顶上发现了一具女尸。当时刑警们排查了众多的可疑对象之后,初步锁定了四个嫌疑对象。正因为初次问话就选对了技巧。从而当场认定了罪犯,并洗清了其他三个人的嫌疑。
刑警对1号嫌疑对象是这么说的,我们是市局刑警队的。
对方说,哦。
你真没嘛话要跟我们说吗?
没有。
要不是发生了杀人放火的大事,咱俩也不可能认识。我再多说一句。这回,咱俩可得交个朋友了吧?
是吗?
你还不说是吗?怎么着也得说个一句半句的吧?
那个人不是我杀的。
哪个人呀?
就是仓库房顶上那个女的。
你怎么知道房顶上还有个女的呢?
……
得!戴上手铐、押上摩托,回局里交朋友吧。
这段对话您要是没听明白,咱就好比它是一把锁。这把锁的钥匙就是死尸在房顶上,知道的人很少。刑警是秘密侦查,知道的人也不多。那么,这位一号嫌疑人怎么就知道房顶上有死人呢?您看,刑警初次问话的学问简单吗?但长江后浪推前浪,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到了李超他们这一辈上,比那些老刑警们可又高明了不止一星半点儿了。
李超跟德水的初次接触,就是这样的。
李超说,醒醒吧,醒醒!知道我们是哪疙瘩的吗?
不知道。
刑警知道不?你大哥我是刑警。
刑警?
不信咋的?人命案子啊,早说少遭罪!
哪个人命案子啊?
你想先交代哪个啊?还是由远往近说吧,完了咱就喝酒。
您看,德水说的可是“哪个人命案子啊”!所以,美梦刚刚醒来,该说的就都说了。但是您注意没有?李超讲的可是一口纯正的东北话。这也就选对了打开德水这把锁的专门钥匙。一把钥匙一把锁,也就一通百通了吧?
再说心得。
这份心得不是我的,而是咱天津的一位预审专家的。天津预审监管局的一位领导是我的老朋友。您一定知道,预审应该是警察里最讲究谈话的警种了。这位领导,就对预审员的谈话有过一段精辟的见解。后来还印在了警方杂志《橄榄林》上。在这照录如下:
“单说谈话,对嫌疑人、对被害人、对证人、对同行,没有一致的口吻,没有相同的语气,没有固定的模式,也没有不变的预期。千人千面,个性使然。萝卜白菜,各有所爱。谈好了,案件严丝合缝;谈好了,找到水下冰山;谈好了,可能刀下留人;谈好了,爆出惊天大案。既能声色俱厉,也能娓娓道来;既能循循善诱,也能千回百转。案件保质量,预审上水平。一个谈字,却只是个学问之初。”
您看,这心得足够精到吧?您要是想找这个人,其实也简单,《橄榄林》杂志的封面上,还有他的照片。杂志在大街上也有卖的。
了解了上边的段子和心得。您就该对李超他们这一代刑警们另眼相看了吧?
再说德水背着的那起陈年旧案。
几年前,德水正在林场里当电工。就在他们林场的山路上,德水拦路强奸了一个回家途中的高中女学生。完事还伤了女孩的性命。随后,他伪造了一起电路失火的事故,自己却混了过去。
而李超这次能把那起旧案一并拿下,也绝不是简单的连蒙带唬。李超后来跟我说,案发那天我到现场一看,就觉得案犯这家伙是个老手。现场收拾得一干二净,也说明他足够沉得住气。您想,顺手捡个铁管就敢当凶器,说明他心狠手辣。后来我们追到了原籍,在他家炕上摇醒了他一看,这小子块头还真不小。也像个暴力型犯罪的坯子。所以,我才给他先来个敲山震虎。没想这一敲还真没白敲。嘿嘿!
当地的森林警察激动地对李超说,太感谢哥几个了,为我们林场警方破获了一起旧案。
被害女孩的父母也激动地说,我女儿终于可以瞑目了。下次你们到吉林,一定想着上我家来呀!
读者一定注意到了。李超最初“敲”德水的时候,讲的可是一口正宗的东北话。相声里讲究个说、学、逗、唱。李超却毕业于中国警官大学。警官大学还教方言?也不是。其实李超的父亲就是个地道的东北人,李超的童年也是在东北度过的。父亲多年乡音不改,李超平时的口音里也就多少带着一点儿赵本山的味道。没想这回也派上了用场。要不说艺不压身呢。
德水后来也说,您这口地道的东北话,还真把我给整蒙了。
李超说,这回明白了不能跟警察斗了吧!
现在明白是不是有点晚了?
当然是晚了。我跟你说过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吗?
不记得您说过。
对你,就没必要说。因为你是死罪,两条人命还想从宽?那是做梦!你现在都交代清楚了,就是为了心里踏实。说文气点儿就是心理平衡。赶紧说吧。
德水听了这话,也就原原本本地都交代了。也许您会问,德水明明知道自己是死罪,也能顺顺当当地交代?篇幅所限,咱就不细说了。
后来,李超到医院去感谢院方对破案的大力支持。门外又碰上了煎饼小伙儿。
小伙儿问李超,您是看病还是看病人?
李超说,找病。
怎么是找病呢?
吃你的煎饼就拉肚子。忙乎了三天我就一直忍着,你这原料肯定有问题。只要有时间,我肯定跟你没完!
您那天又热煎饼又凉矿泉,吃得那么急,闹肚子能怨我吗?
以后你再挨打我肯定是不管了。
小伙听完就乐了。因为他明白。李队这是跟他闹着玩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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