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也就是多年以后的六月,我再次逃到双泾,再次碰到小娟。小娟会怎么想呢?我离开学校,离开教师岗位,除了前边和表姑妈讲到的理由,最根本的原因,还是一九八三年留下的后遗症——被判刑最重的朱志国刑满释放了,出来后他就跟葛光和宋大庆打听我,要替他妹妹报仇。他不知从哪里得到消息,说她妹妹跳裸体舞的事,是我反映并作证的,我之所以安然无恙,就是揭露他妹妹有立功表现。他跟葛光和宋大庆说过狠话,说他这辈子反正已经完了,没有了却的,就是替妹妹报仇。他发誓要拧下我的狗头,还妹妹一个公道。我当然是冤枉的。但是我有必要跟他解释吗?我能解释清楚吗?正好我也厌倦了教师生涯,趁机躲到表姑妈家,然后在经济发达的苏南地区,找一个稳定的工作,也不能不说是一个稳妥的计划。
那么,我有必要跟小娟说这些吗?小娟认定我是小流氓,唯一的解释,就是她偷看了我给姐姐的信。因为回家后,从姐姐那里得知,她并没有收到我的信。从这件事说明,小娟人小心大,她把我的信“贪污”了。我的理解是,小娟现在躲我,不愿和我说话,并不一定沿袭对我“流氓”的认识,而是羞于面对我,愧于提起这件事,对她几年前偷看我信件表示内疚和难为情。是啊,她一定意识到我已经知道她“偷看”了信件。作为一个小学生,这可是一件不道德的大事。而且她偷看后的不理智行为,也是极为不妥的。所以,我从内心里倒是宽容和理解小娟现在的行为态度了。也理解她几年前偷看我信件后的过激反应。一个和女朋友跳过贴面舞,又看过裸体舞的家伙,不是流氓又是什么呢?我要在这儿长期躲避下去,我相信,随着时间的推移,和小娟这样的乡村少女,肯定会友好而自然相处的。毕竟我住在她家里。她才是东道主。
一连几天,我在临河的小房里,以读书为主。表姑妈偶尔会来看看我,跟我闲话几句。她来时都端着竹筐,竹筐里是她从绣花厂领来的衣服,或勾花边,或锁线。表姑妈也没什么事,重复的都是她上个月结算多少钱,(勾花边)多么多么熬时间费脑筋,三娘的工作多么有赚头。从这些闲话中,我知道小娟家的一些情况,也知道小娟的母亲叫三娘。三娘是一家之主,四十多岁,在一家电子琴厂工作,瘦而精干,说话咯嘣脆。对我说话简约的就是三两个字,连一个多余的符号都没有,能感觉到她话与话之间,全是句号。小娟的相貌倒是继续承了母亲,性格却大相径庭。有一天晚上,我正在小房里下面吃,门口突然响起脚步声,接着就是三娘的声音:“拿面。”我伸头一看,是三娘,尖眉鼠眼的三娘,端一只纸箱,正喘着气。“十块钱。细面。”我听懂了,三娘看我天天吃方便面,给我买来了一箱手工挂面。我赶快拿出十块钱,递给她。她接过钱,探头望望,在我床上扫一眼,在床面前的桌子上扫一眼,最后把目光停在门里侧的媒气灶上和锅里的方便面上。三娘说:“没一星菜叶。园头你铲几棵。”三娘身一闪,不见了,话音还在空中袅袅。
三娘说的“园头”,就是我这间小房正前方,她家墙边和小河相间的一块菜园,菜园有三步来宽,和我小房的宽度相等,长度也不过四五米。虽然不大,各种青菜长势很好,有西红柿,小药芹,苏州青,一架黄瓜,还有青椒和小葱。我确实动过去菜园摘几个西红柿的念头。但西红柿还没有红,都是青蛋子,倒是黄瓜,有几根,顶花带刺,十分喜人,我眼馋馋,没敢动手。
早上,天蒙蒙亮时,我被小娟家的狗闹醒了。小娟家有一条白色的狗,小小个头,很脏,也是长脸尖下巴,和它女主人极为相似。它每天早上,都跟着男主人、三娘的丈夫“三剁头”(三娘的称呼)来菜园。三剁头在村里的沙袋厂上班,厂长就是他大哥,所以他经常迟到。迟到的一大原因,就是侍弄菜园。那条叫小白的狗,是三剁头的跟屁虫,三剁头什么时候起床,它就什么时候跟着他。三剁头在菜园忙,它也跟到菜园。更有趣的是,它跟我也不错,自来熟,或者说情有独钟,因为每次它到菜园,都要把我叫醒。它知道我睡在小屋里,举起它脏兮兮的小爪子,拍我的门,把门拍得啪啪响。开始几次,三剁头还喝它。“小白,要死呀,别闹小陈睡觉。”小白也不听他的,继续拍门。我知道是小白,也不去理它,继续赖床。后来小白再敲我的门,三剁头也懒得吆喝了。
小白拍过门后,我开始看书,是一本《百年梦幻》,副题是“近代中国知识分子的心灵历程”,作者周岩。这本书我已经翻过一遍,意义不大。我放下书,又开始想着正在撰写的那本关于股票的书。这是上海一家出版社的朋友托我写的,有稿费。但不好写,需要好多资料,说白了,就是“串书”,把国外的同类书,进行摘编,再用自己的语言,结合中国人的特性,加以叙述。我第一次干这种活,加之这次出行匆忙,很多资料没有带来,所以,几天来,我的写作事实上没有什么进展。
我可以起床了。时间很快的,眨眼已经九点多,三剁头和小白早就没了踪影。
突然响起一阵鸟叫声。挺好听的一声。我从门侧的小窗望出去,我望到小娟家二楼走廊,和那棵面枣树伞型的枝叶,没看到什么鸟。但分明是嘹亮的鸟鸣。我又从床上方的大窗望出去,远处是无边的稻田,近处是流动的河水,没有任何鸟迹。我不再寻找,端着脸盆,拿着牙缸和毛巾,门出洗漱去了。
六月的阳光已经有了锐利的锋芒。我被阳光蛰一下。紧跟着又被蛰一下,不是阳光,而是面前的美景——河边麻石上,站立一位姑娘,特别艳丽,白色的长裙上,开满黄色的花,短发齐肩,胸脯很有规模,大面积傲然挺立,脸盘又白又大。姑娘在看我一眼后,脸上的笑意随即消失。蹲在菜园里的三娘抱怨道:“看,把小陈闹醒了。你呀!”
姑娘躲开我的目光,跳进菜园,在三娘身边蹲下。她蹲下时提一把裙子,胸脯跳跃两下,整个动作连贯顺畅,像流水一样自然。姑娘把三娘铲好的几棵苏州青掐到篮子里,说:“够了够了,吃不了多少的。”三娘说:“再摘几棵。小陈要吃。”这时我已经走进院子,我听到姑娘小声说一句什么,惹得三娘骂道:“嘴巴要积德哟。阿妹,你上街跑一趟,买条鱼。”
我在水池上洗脸刷牙时,姑娘从我身边风一样走过,推过墙边一辆彩色二六式女车,向大门走去。我从背后看她,她屁股肥大,腰肢结实有力,有点像小美。我不知道她会突然转身——她突然转身时,我已经来不及躲避——好在她没有看我,而是掠一下短发,在门空里停下车,把裙子提到车鞍上,上了车,就着门坡,骑走了。她叫阿妹,我知道了,刚才好听到的鸟鸣,就是她的声音。现在,她帮三娘上街买鱼去了。
三娘端着菜来到水池时,我已经洗刷完毕,还把脚也冲一下。三娘说:“中午在我家吃。阿妹是厂里会计。我小表妹。今天厂休。”三娘的话总是让我无法拒绝,也无法客套。我啊啊着,含糊其辞道:“这样……好吗?”我的话提醒了三娘,她也似乎意识到什么,对天愣一下神,改口道:“那……改天请你吃吧。也行。”这是三娘头一次用句号以外的符号,说明她要请我吃饭,完全没有别的事情。
我回河边小房时,看到门槛上有四棵苏州青,很大的棵,还有两根黄瓜。
我轻易不出门。我的小屋里有电风扇,台式、摇头的款式。中午有些热。我试一下电风扇,很好,噪声不大,冷风丝丝。我扭动旋扭,把电风扇调到小档,准备午睡。隐约有自行车声——小娟应该放午学了。她家今天是三口人吃饭,三个女人。我幸亏没有去吃这顿午饭。如果去了,会是什么样的情形?一个中年女人,一副尖酸刻薄的相貌,心地却特别好;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女会计,青春健美,声音如鸟鸣般悦耳动听;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留过级的初三学生。加上我这个异地人,场面并不美好,我十足就是一个多余者。现在,没有我这个陌生人,她们的午餐一定非常愉快。餐桌上会有一条鱼,还有一些蔬菜。小娟爱吃吗?我起身,去关桌子上的电风扇。鸟鸣声又响起来。我从门侧的小窗望出去,看到二楼走廊上的小娟和阿妹。小娟走在前边,阿妹跟着,伸出两条胖嘟嘟的胳膊,架在小娟的肩上,一边走一边玩闹。在要进小娟的卧室时,阿妹突然停下来,向我的小窗张望。我吓一跳,赶快躲开。但常识告诉我,我的屋里较暗,她们在亮处,望不见我的,只有我能望见她们。我慢慢又移过目光。我并不是故意窥视。我发现,小娟已经进屋了,走廊上只有阿妹,她望着我的小屋,和屋里的小娟小声说什么,然后,笑着跑进小娟屋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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