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一桌的菜，也算不上丰盛，一盘凉拌黄瓜，一盘炒青菜，一大碗莼菜汤。好菜是一只甜鸡。甜的鸡，是鸡肚里塞蜜腌制的，我还头一次吃。最喜欢是那盘小药芹炒肉丝。小药芹有着好闻的药香，吃在口中更是鲜爽。三娘还拿一瓶黄酒。我没喝。三娘说：“明天小娟考上师范，叫三剁头请你一桌酒席。”小娟听了这句话，挖了她母亲一眼。
小娟几乎没动筷子，只吃一点点自己面前的炒青菜。小娟脸上像挂着霜，又寒又冷。显然，对她母亲的行为并不赞许。对我即将对她的辅导不以为然。也许，三娘根本就没和她商量请我做她的家教。我似乎是拉来的壮丁。我考虑着，如果小娟准备好了——通常班主任老师有丰富的经验，会帮助学生准备的，我就不打搅了。小娟今晚主要是休息好，明天有充沛的精力应考就是了。
小娟早早就放下饭碗，不失礼貌地跟我招呼一声，回楼上了。
三娘抱歉地说：“这孩子，打小就犟，现在还任性。”
我也吃完了。我已经改变主意，觉得要见见小娟，有必要和小娟谈谈，弄清楚她的误解，解开她心里的疙瘩，轻轻松松去面试。
三娘比我更了解女儿。她给我倒一杯水，先上楼去了。我以为会发生争执。仔细倾听，什么动静也没有。三娘呢，也很快回来了，对我说：“陈老师，麻烦你啦，你多累累。”
小娟房间的门是大开着的，我进去时，小娟站在她的学习桌旁，手里玩着一枝圆珠笔。圆珠笔像粘在她的手上，在不同的位置快速旋转。
小娟的房间很宽敞，一张小床，用布帘遮挡住了。布帘是好看的向日葵图案，白底，黄的花，绿的叶，房间里生机盎然。有衣柜和学习桌，一张课程表，贴在衣柜镜子的上方，不同的课程，用彩笔标出来。门后侧那个小书橱里塞满了书，排列整齐。房间里有一股好闻的味儿，不是香水化妆品味，是说不清的女孩的清香。当年小美的房间里也有这种香，清逸怡人。
我尽量让自己亲和一些，用脸上的笑容感染她，让她放松并接纳我的到来。
但是，我进到屋里还没有停步，小娟就说：“你是故意的。”
小娟盯着我，脸上浮动着捉摸不定的笑容。
“是吗？”小娟紧追一句。
“小娟……”
“是吗？”她不依不饶，“你来……报仇？”
“报仇？”
“别装了。”
“报什么仇？”
“你知道。”
我看着她。我理解她的意思。
她一副豁出去的样子，眼睛里充满挑战：“你想要怎么样？”
“小娟，我正要跟你说这些，我没觉得我们有仇，相反，我还要感激你，几年前，你教会我割草，教会我喂牛……带我去南湖，走近道，……小娟，你什么都没做错，是我不好，有给你带来快乐，没给你留下美好的回忆……我是个坏哥哥。再说了，都过去好多好多年了，你那时候还才这么高，”我用手在我腰上比划一下，“小小少女呢，能有什么错？即便是做过什么……我也理解。我是大人。你是小孩。听懂啦？”
小娟脸上浮着的笑渐渐消失，咬了咬自己的嘴唇，继续盯着我，在判断我话的真诚度。
“后来呢？”小娟说。
“什么？”我一时没反应过来。
“小美呀，你女朋友，她……怎么样啦？”小娟的脸红起来。
小娟回到几年前的事件中了。我突然同情小娟了。她真在乎这件事。
“放出来了吗？”
“她没有事……”
“那……你们……”
我明白小娟的意思，告诉她：“小美结婚了。是别人的新娘。小娟，我们不说这些好吗？”
“可是……”小娟继续看着我，声音很低，几乎喃喃的，“她怎么会……和别人……结婚？”
我想告诉小娟，婚姻是有无数难解的密码组成，是非常复杂的事，复杂到人类的智商还不能全部理解，包括爱情。但我不想再探讨下去。我说：“小娟，不说这个好吗？”
“好啊，谁爱说呀。”小娟拿起几张稿纸，“这是我面试的演讲稿。”
我接过来，首先是工整漂亮的钢笔小楷，让我大吃一惊。演讲稿的标题是《当我走上讲台时》，也很恰当。其实我知道，现在的班主任很厉害了，他会为学生安排好一切的。我的所谓辅导，只不过是三娘的自我安慰罢了，不会有实质效果的。果然，我读完演讲稿，感觉文笔流畅，情感饱满，叙述精当，我根本无从下笔。
楼下响起动听的鸟鸣，阿妹来了。鸟鸣随即静下来——三娘一定制止她的大声喧哗。三娘还会小声告诉她，陈老师在辅导小娟。我能猜出来，阿妹说不定还做个鬼脸。小娟也听到楼下的动静了。我和小娟会意地笑一下。我说：“你家这位亲戚……”
“我一点都不喜欢。”小娟笑笑地打断我的话。
“她叫什么来的？”
“我妈没跟你说？”
“你妈叫她阿妹，不会是名字吧？”
“你不用理她。她叫何阿妹。妈厂里的同事……你不会欢喜她吧？”
小娟做个鬼脸，脑袋略略侧着，等我回答。她没说“喜欢”，而是说“欢喜”。我觉得让她这一置换，挺有意味的。欢喜，和喜欢，还真是不同的概念。我一笑，说：“怎么会？我们还没说过话。”
“那还不简单？我猜她特想上来。”
“你们是好朋友？”
“我叫她姑。”小娟没有继续说。
我再次切入正题：“都准备好了吧？”
小娟点点头。突然说：“对不起啊。”
小娟的话总是让我的思维拐弯儿。“对不起”又从何说起呢？我看到，小娟快乐地小跑，其实只有两三步，小娟却做着跑的行状，从布帘后边，抱出一张方凳，又用同样的小碎步跑着，送到我跟前。
“陈老师，你坐，我给你倒水。”
我坐下了。我一坐下，就觉得错了。辅导工作，从一开始就已经结束。如果坐下，就不可能立即离开，再喝杯水，可是漫长的长坐了。我看一眼墙上的电子钟，还不到六点，离天黑还有近两个小时，“辅导”工作，至少要到七点吧。时间太短，三娘会说我不尽心的，吃了人家的饭，怎么会敷衍了事呢？可坐这么长时间，会有什么话说？
小娟似乎也这样想的。她没有坐，而是靠在学习桌上。小娟还是穿普通的学生服，有些肥大，显得瘦小而脆弱。她双眉里侧和鼻翼两边的雀斑已经消失了，皮肤光滑而亮堂，瘦而尖的脸，发育成了瓜子型，嘴唇还是单薄，鼻子过分秀气。是的，小娟算不得漂亮，但经得起推敲了。小娟发现我在看她，矜持地一笑，说：“陈老师，你听听我演讲啊。”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