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往事-邂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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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博客真是好东西,能把我许多文学作品存放进去。从一九九七年,到现在的,十几年来,我写了数百万字的散文、小说,还有即时随想和读书笔记,都在我开博后,一篇一篇被我放了进去,成了一条纪录我成长的长河。

    我突然想写一篇关于小娟的文字。

    十几年来,我只做两件事,一是读书,二是写作。平心说,也不是没有想起她。时间的流水会荡平一切。不能说我已经原谅了小娟,但至少我已不去在意。人间有太多的生死离别,有太多的爱恨情仇,没必要都去计较——我早已看淡了一切,也有太多的事情要做。所以,小娟偶尔的影像,只在我脑海中一闪而逝。

    不知为什么,也许到了一定年龄时,就会怀旧吧。也许,一旦没有了恨,就会有爱吧。我开始在网上寻找小娟。在网络发达的今天,零星的信息,就可搜寻到一个人的足迹。我知道小娟的大名,知道她是老师,知道她大致的所在地。真没费多少周折,我就找到小娟了。让我惊喜的是,她居然和我在同一家门户网站开博。我点开她的博客,初步浏览,发现她的一篇篇博文,全是关于书法和小学语文教学的,在她的博客相册里,同样都是书法作品,一幅幅漂亮的小楷书,很有些马湘兰风格,闺秀气十足。但是,她的一些个人相册,却只有“博友可见”。于是我申请她为博友。为了不引起她的戒备,我把涉及真实身份的介绍做了修改,把相册里关于我的照片,全设置为“私人相册”,加上我的博客名叫“地平线”,猜想她不会知道我是谁的。

    果然,很快,我们就互为好友了。我在她的相册里,看到了她。照片上的小娟,比我记忆中的小娟要漂亮多了,一来是身上多了一种成熟美,二来有了历经苦难后的从容,三是得体的装扮。小娟还是瘦,可以用苗条来形容,特别是夏天的裙装,长臂轻扬,腰身婀娜,很俏丽。我在她的照片下留言,大多是夸她的话,有的近乎肉麻。比如我在她一张穿旗袍的照片下,写道:“最爱苏州,最爱美人。”“最爱苏州”是她给自己的照片起的名,“最爱美人”,当然是我送给她的话了。小娟对我这个新结识的朋友很快就接纳了。对于我的留言,她也乐意应和,常常说:“大作家又夸我啦。”我能感觉她心中的暗喜。她的书法作品,也很有韵味,虽然都是小楷,但各种形式都有,扇面、条幅、斗方、长卷、尺页,等等,很全面,我每一幅看下来,都会留下简短的评论。她有时认同我的评论,有时认为我是在鼓励她。总之,没过几天,我们就像多年熟人一样了。当我把手机号码发给她时,她也没有保留地把她的手机号告诉了我。

    我要不要跟她亮明身份?我甚至萌生了去看她的想法。当这个想法愈发强烈时,我在她博里,又读到她一组诗,其中有这样的一首:“江南好,长忆在南湖,水天一色知时节,邻滩涉水过小河。人去楼已空。”这首诗所传递的信息,让我怦然心动,因为记叙和抒怀的,正是我和她最初在南湖割草的一段经历。再看写作日期,居然是一九八四年夏天。那时候我刚刚参加完高考,等着大学的录取通知,而小小年纪的小娟已经学会感怀了。小娟这首诗的上传时间,是在三年前刚开博时,可能是设置成私人日记了,以前没有看到。那么就是说,她现在开放并置顶,是故意让我看到吗?

    当我看到她创作的小楷书法,入选常熟市书画作品年展,要在常熟书画院展出时,觉得是个不错的机缘,便给她发去消息,表示我要去看展览,主要是看她的作品。她给我回了消息,并没有表现多少的开心,反而淡淡地说,只是普通的展览,而且在市里,我也不一定去看的——我是纯粹的乡下人哦。她的潜台词很明白,我去常熟,她不会见我的。

    但是,我主意已定,于二零零九年十二月八日,来到常熟。我知道小娟供职的村小所在的镇,已经和沙家浜镇合并了。但是,我看了展览后,并没有冒失去沙家浜,去她教书的小学看她,而是给她打了电话。

    小娟在电话里再三抱歉,说学校事情太多,实在走不开,不然,一定会去市里看我。

    我在电话里沉吟良久,小声说:“娟,你还是来吧,我想见你。”

    我平时都叫她网名的(她也叫我网名),她显然被我的称呼吓着了。

    好久,电话里才传来她的声音,声音很小,我几乎听不清了:“你是谁?真的是……阿陈?”

    从她的口气中,她怀疑过我。现在,她证实自己的判断了。

    “是……”不知为什么,我鼻子一酸,哽咽了,没说下去。

    她感觉到我情绪变化了。又过了许久,我听到她颤抖地说:“你在哪儿……我们……喝茶去吧……”

    我努力屏住气息,不让泪水流下来——我仿佛看到小娟就在我对面。我告诉她,我们去尚湖,一个都不会勾起我们回忆的地方。

    她答应得爽快。说“再见”的时候,我只听到一股类似气流的声音。

    尚湖是常熟著名的风景名胜,湖边有不少茶馆。我们在湖边喝茶。一张极普通的桌子,是服务人员临时搬到湖边的。一暖瓶开水,两只玻璃杯,杯里是上好的碧螺春,我们相对而坐,看着杯里的茶叶尖尖,沉默着。我和小娟真的是好久不见了。对小娟来说,时间更久。虽然十二年前她病重时我见过她,但在那样特定的环境里,也算不上真正的相见。所以,在我的记忆中,小娟依然是清瘦的、淡雅的,有一些少女的天真和可爱,也有些偏执和倔犟。多年后的尚湖边,小娟的模样变化不大,清秀依然,眼里少了一丝锋芒,更多的是平淡和恬静,却掩饰不了隐隐的哀伤。我们坐了很久了,奇怪都没怎么说话。我一笑,想放松一下气氛,心里却顿时涌起阵阵悲哀。我强忍泛滥的情绪,装做镇静的样子。但是,这样坐下去也不行啊。我突然想到葛大强,想到他一九九七年去认尸的事。

    “那个,失踪的阿妹,后来有消息么?”我说。

    小娟抬眼看我,很疑惑我怎么会知道阿妹失踪的事。

    我没提长江口捞尸的工作,只是说:“一九九七年,我出来时,听表姑妈说的。”

    小娟目光垂下,轻描淡写地说:“阿妹和一个新加坡老板……私奔去美国了。”

    小娟的口气,仿佛在说一件和自己极不相干的事。是啊,此事确实和她不相干,但是,阿妹可是影响了我一生的人啊。话牵连到这里,小娟的眼里终究落下了泪。小娟猛地抬起头来,就在她张嘴欲说时,我的手势打住了她。我意思是说:“别说……”

    小娟看着我,任泪水从眼里狂涌而出,而她松开的手里,是一张蓝色的小纸片。我认出来,那是一张花生牛轧糖的糖纸。小娟哽咽着,还是说:“在现场……我捡到的……”

    我心中的怒火还是冲出来。就是说,在二十年前的河边菜地,在“强奸”案现场,小娟从两颗现场遗失的花生牛皮糖中,已经知道事情的真相。那么小娟为什么要扮演伪证的角色呢?

    但是,我的怒火在小娟失声痛哭中,顷刻间烟消云散。我看着小娟耸动的肩膀,心里渐渐恢复平静。我抹去脸上的泪,像把所有的过去一把抹去。是啊,我质问小娟,还有什么意义?我又要让小娟给我一个什么样的回答?

    不知过了多久。小娟哭累了。

    “刚才,你为什么不把我扔到湖里。”小娟说,“不,我不能再连累你,我应该自己跳下去……我没脸见你……”

    小娟没有看我制止她说话的表情,断断续续继续说,有时语焉不详,哽咽着,有时又努力让自己平静,更多的是不得要领。但我还是把她表达的意思拼接了出来:当她发现葛大强和阿妹的劣迹后,伤心葛大强爱的是另一个女人,同时也解脱了自己。她发觉,她最在乎的,还是我。对葛大强一度萌生的爱意,也是因为我。因为她发现我并不爱她,而且对我曾经爱过的小美十分妒恨,报复一样地接受了葛大强的喜欢。因此,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当阿妹出于保护葛大强的目的,污蔑陷害我时,她做了证明。她天真地以为,我最多被拘留几天,就会没事的,她就能得到她想要的爱情,可没想到我被判了八年……那时候年轻无知,她知道犯下大错后,又没有脸面替我翻供。再说,即便翻供了,又有谁会相信?

    “……我得到了报应。”小娟最后说。

    尚湖的水十分平静,远处的堤岸边,靠着几艘小船。靠近湖心一带,密密地漂着一群野鸭。

    我心里的湖水却不能平静。有些事情怕是不能解释。但是我相信小娟的话是真实的。天渐渐暗下来,夜幕很快降临了。冷风也从湖面上吹来。远处茶楼里的灯光,隔着树丛照射到湖边。小娟的脸色显得灰暗了。

    “这么晚了,我请你吃饭吧。”小娟的眼里已经没有了泪,因为她把憋在心里的话全部说了出来。

    我看着她,觉得事情到了这里,我也该释怀了。我说:“你还是回家吧,家里人会着急的。”

    “那么……”小娟踟踌着,还是说了,“我一个人……无所谓的。”

    小娟的话是一种暗示,我的心也跟着温柔起来:“娟,我想知道,你是什么时候喜欢上我的?”

    小娟的笑容终于浮到脸上,轻声说:“……割牛草时……那时多傻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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