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三娘一家，也随小娟而搬到她教书的所在地定居了，家里的房子买给了别人。
我在表姑妈家吃了顿饭。表姑妈对我的态度，比我预想要好多了。我并没有遭到表姑妈的白眼。但是表姑妈也不像从前那么热情，只是对我来看她表示感谢。表姑妈仔仔细细端详我一会儿，说：“孩子，胖了，见老了。”表姑妈的话让我鼻子酸酸的，八年啊，日本鬼子都被赶出中国了，我能不老吗？我向表姑妈打听三剁头一家（我故意避开小娟）。表姑妈一点也没糊涂，她狐疑地看着我，说：“阿陈，可不许乱来啊？三剁头家遭难了。”这可是新情况。看来，葛大强真不了解小娟家的情况了。我问：“怎么啦？”表姑妈说：“小娟是个好孩子，谈了个朋友，人也不错。就要结婚了，可突然就查出了病，说是……肚子里有个瘤，到常熟医院，开了一刀，几个月又开一刀，没好，到了上海复查，瘤还在，又开第三刀，还化疗，头发都掉光了，听说都没了个人样，好可怜的。”
尽管我心里有一千个冤，一万个恨，这时也平静了些。我从表姑妈的叙述中，大致能感受到小娟的病有多么的严重。
第二天，在上海某肿瘤医院门口，我徘徊着，犹豫着，要不要进去看小娟。看了又怎么样呢？这是我在路上就想到的，并且也多次追问自己。我见到小娟，会怎么说？小娟做了伪证，撒了弥天大谎。让我不能容忍的是，她并没有和葛大强恋爱结婚，那她凭什么让谎言继续存在八年之久？凭什么让我在狱中白白度过漫长的八年？我甚至恶毒地想，她的病，是因为自我折磨而成的。一个谎言，究竟要保留到什么时候？
好奇也会折磨人的。我想，如果我来了，而没有看到小娟，会是怎样的遗憾呢？我这次沿江而上，又转道上海，不就是要看到小娟？
我还是走进了医院。
肿瘤医院住院部，和别的医院不一样，不是人山人海。大厅里几乎空空荡荡。我不知道小娟住哪间病房。我有的是大把的时间，我打算从顶层（二十二层）开始，一层层找下来。我认识三娘，也认识小娟，不会找不到她们的。
但是，让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在电梯来到一楼大厅，几乎和电梯门打开的同时，一个人倒下了。是个女性病人。她身边一个年老者，乖呀肉地唤着，俯下身去，把昏迷的病人抱在怀里，喊着对方：“小娟……小娟……”
是的，倒下的就是小娟，那个年老者（只有五十来岁，看起来却苍老许多）就是三娘。我一步抢进电梯，也俯身护住小娟。三娘显然没有认出我来。一来是三娘全心全意关注病人，二来是我确实变化很大，她不认识了。三娘把我当成一个义工或好心人，她急切地说：“刚刚还好好的……快，再回病房。”
在我的帮助下，小娟回到十六层，来到她刚才躺着的病床上。在电梯上升的过程中，小娟头上的帽子滑落到三娘的怀里。小娟的头发掉光了，头皮青青的。小娟脸色又黄又瘦，十分疲惫。小娟已经有了意识，眼睛微闭，均匀地呼吸。三娘不停地说：“再休息一会走吧，不能急的。”
此时，小娟躺着，身上盖着白色的床单。她已经完全恢复。她跟三娘解释说：“我就是想回家。我不喜欢医院。”
直到这时候，小娟和她母亲都没有认出我来。她们还没有留意我这个“义工”。我站在一边，一个医生和两三个护士挡住我，医生一边看病历，一边小声和小娟交流什么。护士给小娟量血压、试体温。我悄悄观察眼前的一幕，心里渐渐被另一种情绪所取代，这便是怜悯和同情。此时，一切的冤屈和仇恨都消失殆尽。
我随医生走出门去。
在病房门口，我回首驻足。小娟半卧半躺着，正对着我。我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平静、苍黄的面色，看着她因为消瘦而略显夸张的大眼睛……
从医生口中，我知道，一年多来，小娟共动过三次手术，化疗六次，这一次是第七次，也是最后一次。小娟的病叫子宫内膜异位，引发畸胎瘤发作。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