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有不测的风云,人有旦夕的祸福!许多事情,总是算路不依算路来,好着好着便变恶了。段、徐的美梦也是这样——攻湘之战,第一路军司令吴佩孚是首功,第二路军司令张敬尧不过是随着吴佩孚的胜利进入长沙的。张敬尧率部由湖北通城向湖南进攻时,与敌桂军韦荣昌部遭遇,竟被阻难进,结果造成友军——第三路军张怀芝部无法呼应,被粤军击破。弄得张怀芝到汉口总指挥部曹锟处去告状。可是,就是这位没有战功的张敬尧,竟被段祺瑞委派为本来应该属于吴佩孚的湖南督军兼省长。为此事,吴佩孚自然极不满意。所以,在他继续南进、攻取衡阳之后,他便再不前进了。
吴佩孚是直系中的重要人物,以儒将自居,对冯国璋、曹锟五体投地,颇倾向于和平解决国内问题。段祺瑞对此次湘战奖罚不明,他极为不满,到了衡阳之后,他不仅不前进了,反而与湘军赵恒惕“热火”起来,协商南北两军各守阵地,互不相犯。
段祺瑞得知吴佩孚“屯军衡阳”,心中一惊:吴子玉(吴佩孚字子玉)
不南进了?!吴佩孚屯兵不动,段祺瑞就无法实现武力统一,湖南胜利只是局部胜利,不仅湘军未灭,粤军,桂军都还“人强马壮”。段祺瑞一边以国务总理名义通电慰勉吴佩孚,说他们“在湘除奸爱民,劳苦功显”,并以北京政府名义授予吴佩孚“孚威将军”称号,一边派徐树铮到湖南衡州去对吴佩孚“安抚”。
徐树铮到衡阳,说尽了对吴佩孚的奉承话,并且挖空心思地写了一篇《衡州谣》,极尽能事,把吴佩孚说成“斩馘追奔降贷死,吴公之来为民福”,并以湖南人民的口气高呼:“愿以寇君借一年,悃悃此情为谁诉?为谁诉?留公住,吁嗟吴公来何暮。”
吴佩孚笑脸相迎徐树铮之时,却在暗地里跟湘军谭延闿、赵恒惕的代表继续打得火热。不久,便从衡阳给在长沙的张敬尧打了一个电报:“今闻大帅千秋,特率全体官兵,前来长沙,庆祝大寿!”
张敬尧当了湖南督军兼省长之后,好事没办,坏事倒是做了许多:滥发钞票,搜刮现金,加征捐税,又发彩票。弄得湖南民穷财枯,怨声载道。再加上他的队伍军纪废弛,骚扰黎民,百姓早已恨之入骨。而张敬尧又在长沙为自己大办寿庆,收取寿礼,弄得湖南城乡乌烟瘴气。
张敬尧接到吴佩孚要为他祝寿来长沙的电报,便知道吴佩孚要撤防北上了,心里大惊!便急忙给段祺瑞发了个电报,问“该怎么办?”
张敬尧的电报给段祺瑞浇了一头冷水,他知道自己的美梦受阻了,吴佩孚回兵,湖南将失。湖南不稳,全局危险!段祺瑞立即指示张敬尧“速派军队,接防衡阳”!并电令长江上游总司令、他的郎舅吴光新“亲率所部、支援湖南”!
段祺瑞原以为如此补救,尚可无恙。哪知又是事与愿违——吴佩孚衡阳撤兵时,已与湘军赵恒惕洽妥,吴军让一地,湘军接一地。当张敬尧派去接防的吴新田旅刚到湘潭时,衡阳早被湘军接去,他再也前进不得。湘军乘吴部北撤之隙突然向吴新田部发动袭击,吴无力应战,只好北退;后备部队张敬汤旅,见吴新田战败,无心恋战,下令火焚湘潭,同时抢劫,饱掠而去。
吴佩孚由衡阳率部水路北上,过长沙时只在西门外码头小泊,旋即北行。
湘军尾随吴佩孚军节节进逼,张敬尧无力抵抗,只好率吴新田、张敬汤残部往湖北退去。
湘战风云突变,北洋政府内部分歧又显,指挥失调,军阵顷刻大乱:原入湖南常德的冯玉祥部退出了湖南,张怀芝部亦由江西撤出,安武军、毅军、奉军湘东支队也各自退归防地,湖南全省遂为湘军所有。
张敬尧到了武汉,原想能够稳住军队,暂住下来,谁知情况有变,湖北督军王占元以为张是挤他的,怕地盘失去,竟将来援张敬尧的长江上游总司令吴光新先扣押起来,张敬汤部在武昌“骚扰”,王占元缴了他的械,并枪决了张敬汤。吴新田见武汉无法立足,也收拾残部退往河南去了。张敬尧成了光杆司令,只好只身逃往天津。而吴佩孚,从此兵陈洛阳,去营造他“八方风雨会中州”的盛世去了。一场以武力统一中国的湘战,昙花似的,一现即败衰了!
住在国务院深宅大院中的段祺瑞,鼻子又歪了,终日闷在屋里,过起了天地都昏的日子。
安福俱乐部的活动很有成效,1917年11月,它就基本上代替了旧的国会;1918年夏天在北京召开的安福国会,就选举了王揖唐为众议院议长,李盛铎为参议院议长。这两个人都是皖系人物。这个国会的第一任务,就是选举大总统,而目标明白的就是选举皖系首领段祺瑞为大总统。难哪!
王揖唐找到徐树铮,心事重重地说:“又公,国会是按咱们的理想组织起来了,这任务却不易完成呀!”
徐树铮知道议长说的“任务”是选举总统,选举段为总统。这事,徐树铮也颇费了些脑筋,湘战胜利,段登上总统宝座是不成问题的问题。现在,湘战可以说是失败了,冯国璋的“和平统一”思想占了上风。在这个前提下选段,难题就大了。何况,冯国璋现在就依法以副总统代理总统职务,法理都是只能选冯做总统而不能选段。为此,徐树铮的眉早锁了起来:看起来,无论皖段还是直冯,选谁做总统,都会使矛盾加剧,说不定两派会因而分裂!所以,徐树铮也无可奈何地说:“你觉得这事该怎么办才好呢?”
王揖唐说:“有人说,中国目前既然是皖直奉三足鼎立,皖、直两‘足’
居大位有碍,那就把大位暂给奉张吧。让他们居中协调,以后慢慢看发展。”
“你对这个意见如何看?”徐树铮问。
“从目前奉张态度来看,他尚无倒向直的决心。我们若能把大总统给他,这自然对他也是一种厚爱。我想,岂不正可以拉张一下。”
徐树铮听了王揖唐这话,连思索也未思索,便坚定地说:“不行!黎元洪的教训够深刻的了,我们再不能重蹈覆辙。”
“照你的意思呢?”王揖唐收回了自己的意见。同时,他也觉得“张作霖名声不好,难居大位”。徐树铮这才费了思索。
其实,徐树铮心中是有目标的,只是他尚未同段祺瑞商量,不知段意见如何。另外,有两次,徐在段面前曾以言语试探,想让段说个“退步”的话,段总是摇着手,说:“还有日子呢,到跟前再说吧。”现在到“跟前”了,不能再等了,徐树铮今天索性先跟王揖唐商量一下,然后再去找段。于是,他说:“有一个人,我想挺合适。”“谁?”“徐菊人。”“徐菊人?”
徐树铮说:“此人论资格、论声望,论和咱们的关系,都是再也找不到‘第二’的人选。我看他行。”
徐菊人是徐世昌的号。徐世昌还有个字叫卜五,今年六十四岁了,直隶天津人,自幼在河南开封长大,也常常自称开封人。是个生活态度十分圆滑的人,光绪甲戌科进士,中进士那年已经三十一岁,官运不怎么通,直到五十三岁才作了东三省的总督。辛亥革命之后,这个清王朝的“忠臣”不仅没有随主子覆灭而覆灭,却在袁世凯当政之后成了政事堂(国务院改名)的国务卿。徐世昌当了国务卿之后,也真想干点好事,干点有益于黎民的事,他取范文正公“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句,自书了一块匾悬在政事堂,名曰“后乐堂”。袁世凯死了,黎元洪做了大总统,任命段祺瑞为国务总理,徐世昌做“寓公”去了。徐世昌跟袁世凯有密交,关系甚厚,自然与段祺瑞关系匪浅。现在,群雄争霸,又群龙无首了,徐世昌出来当总统,当然是一位最“中性”、最理想不过的人选。徐世昌又是王揖唐的老师,王揖唐自然高兴。
“我也觉得此人出来最佳。”王揖唐眨眨眼,又说,“何况咱们有言在先,并且欠过他一笔债。若是这次成功了,也算了却前愿了。”“欠债……前愿……?”徐树铮一时有点糊涂。
王揖唐笑了。“你真是‘贵人多忘事’,督军团团长的事你忘了?”徐树铮想起来,他笑着,点点头——那是半年前黎段府院矛盾加深、张勋复辟梦正酣的时候,张勋在徐州和倪嗣冲商量,准备联络直、奉系各督军,成立一个督军团,凌驾于黎元洪之上。这个督军团的团长便拟定为徐世昌。徐世昌也乐意出任。这事让徐树铮和王揖唐知道了,他们认为成立督军团给黎点压力,只是一种治标的办法,不能彻底解决“府院之争”,只有推倒黎元洪,重新选总统,才是治本。于是,徐树铮、王揖唐两人便亲自登门,去劝阻徐世昌,不让他出任督军团的团长。徐树铮对徐世昌说:“凭您老的威望,做大元帅(督军之首),自然是顶合适不过的。不过,以在下愚见,与其今天屈居大元帅去治乱,倒不如明年竞选时争选总统。以您老之影响,当选总统,绝无问题。”
王揖唐也说:“到时候,联络和招待议员的一切费用,我可以设法在盐务方面筹措,不用老师费心。”
按说,这只能算是当初一片戏言,徐、王是怕反黎不彻底,借了个故不让他出面。而今,天作地合,除徐世昌之外又确实再无合适的总统候选人,只好把戏言当真了。
徐树铮说:“就这么定了。容我给老总打个招呼,到时候,自然还得烦你走一趟。”
天津。一条幽静的深巷中,徐世昌的别墅。十多天了,大门紧闭,销声息影。
徐世昌在自己的小洞房里一直和他新纳的小妾沈蓉度着蜜月。沈蓉,苗条的身材,嫩白的面皮,一双灵闪闪的小眼睛,心灵嘴巧;虽不是“科班”出身,评剧却唱得十分动听。大半生都把精力放在权利上的徐世昌,如今踏进了绵绵情海,方才领略了权利之外的那片“桃源”。他有点醉了。他每每对沈蓉说:“小乖乖,咱们永远这样生活吧,我死也死在你温馨的怀抱里,再不到那片肮脏的官场上去了。”
沈蓉甜甜地笑了。“老东西,有我在你身边,你也该死心了!你记住,再不死心,我可饶不了你!”
徐世昌一本正经了:“哟?我一生还没有受过别人的制呢!那好吧,我看看你会怎样?”
“你会怎么样,我就会怎么样。”沈蓉撒娇了。“我要再娶个小的呢?”“我就再嫁个老的!”“你气我?”
“你气我!”沈蓉说着,便扎进徐世昌怀中。
徐世昌笑了。“我在哄你。有你在,我就什么也不想了。‘历尽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啊!”
蜜语甜言,喜怒皆情!就在此刻,人报“众议院议长王揖唐来了!”徐世昌有些儿纳闷:他此刻来干什么?沈蓉问:“他是什么人?”
“我的学生。”徐世昌说,“你回避一下吧。”
沈蓉走了。徐世昌疾步出来,把王揖唐请进客厅。
王揖唐先问声“老师好”,然后还是老态度——不拐弯、不抹角,开门见山地说:“老师,有件大事,学生特来拜见您。”“什么事呀?”徐世昌问。
王揖唐把安福国会的组成情况对徐世昌述说一遍,然后说:“想请老师出来,就任大位。”
“啊?!”徐世昌愣了,他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王揖唐说:“北京各方意见比较一致,都觉得老师是唯一能够担当大任的人。我们都盼望老师能够以国事为重,不使国人失望。”“你们……”徐世昌在怀疑。“你们……”
“噢——!”王揖唐明白了,忙说,“先是我和又铮商量的。后来么,当然也征求了合肥的赞同。”
徐世昌兴奋了,他再三向沈蓉表示的“永远倒在她温馨的怀抱之中’的诺言,一瞬间便忘得一干二净——昔日,他做过许多“大”梦,可是一觉醒来,却只留下无限怅惘。现在,不是梦了,也不必惆怅了,连奋力去争也不必用,是人家送上门来的。大总统这样的桂冠要比一个俊秀的女子诱人!徐世昌真想马上“起驾”,去就大位。
徐世昌兴奋一阵,又收敛了。他毕竟是读过“圣贤”书的人,知道脸面厚薄、人品斤两,还是微笑着做起了谦虚。“如此重任,只怕卜五无能为力吧?”
王揖唐懂得老师的心思,忙说:“老师不必过谦了。众望所寄,也算天与人归吧。至于国会那边的事,学生都已妥为安排了,只待大会一开,诸事便完成了。老师只管就位就行了。”
国会?徐世昌正在兴奋的脸膛,立刻就冷了下来。心想:哪有什么国会?旧国会不存在了,孙中山在广州召开的非常国会,那是不会选举我徐世昌为大总统的。还有什么国会?他迷惑一阵,猛然想起来了:大约就是王揖唐刚来时说的那个什么安福俱乐部吧?想到这个俱乐部,徐世昌还是把眉紧紧地锁了起来,一时拿不定主意。
——别看徐世昌满肚子“之乎者也”,此人迷信得很,平生笃信吕祖。
凡他的住处,都设有一个密室,里边正面墙上悬着一幅工笔彩绘的吕祖像。他无论碰到什么事,总要先向吕祖求个签,问问吉凶,再决定行止。这样做,屈指算来,已经整整三十七个年头了。据他的亲身经验,无一不灵。
徐世昌信吕祖这事,还得从久远的岁月说起:那是徐世昌二十七岁的时候,他和弟弟徐世光一起去北京乡试。从考场出来,心神不定,听说琉璃厂吕祖庙很有灵验,他便去那里求签,以卜考试结果。上香祷告之后,求得的签是:“光前裕后,昌大其门庭。”徐世昌当时没有解透意思。直到发榜之后,他明白了。原来弟弟世光中了第九十五名举人,他中了第一百二十五名举人。“这不正是弟弟世光在前,他‘昌’字在后么。”后来他又中了进士,进入朝堂,更相信吕祖说的“昌大其门庭”了。从那,他便诚心拜吕祖。
今天,王揖唐来了,来得那么突然,他没有来得及向吕祖求签卜问,所以,当总统这事该不该答应?他心中无主张了。
“揖唐,你先休息一下。容我再想想,然后咱们再谈如何?”徐世昌很宛转地对王揖唐说。王揖唐真的去休息了。
徐世昌急急忙忙打开密室,诚心诚意地向吕祖跪倒,默默地祷告一阵,轻揉了一下手指,便抽出一支签。双手合抱,又在胸前祷告一阵,然后展开一看,竟是这样两句词:
鹬啄蚌钳不相让,劝君莫彷徨!
徐世昌慢闪双眼,自问自:“吕祖叫我‘莫彷徨’,是不是在当总统这事上莫彷徨?那就是要我去当了!‘鹬啄蚌钳’什么意思呢?”徐世昌一时解不透,但他又觉得:吕祖不会平白说出,必有所指。我得细想想。
徐世昌的文墨功底还是很厚的,在翰林院做过编修,在东三省做过总督,又在北京做过国务卿,还曾经做过太傅衔太保,是小皇帝的老师,一句签能解不透?只是应了那句俗话“当局者迷”罢了。他冷静地想想,终于明白了:对了,对了!本来的“府院之争”,现在又是“皖直之争”,争不就是“鹬啄蚌钳”么!对,我何不来个“渔人得利”!徐世昌找到王揖唐,毫不含糊地表示“愿意当总统”的意思。不久,安福国会便选举了徐世昌为大总统——他是继孙中山、袁世凯、黎元洪、冯国璋后,中华民国的第五位大总统。不知他这个大总统好当不好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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