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十家子
十家子饱满地挺立在山坳里。
赭色敦厚的房子贮存着殷实的笑意。它携带着三角形的脊架、长方形的嘴巴、四方形的双目。
很周正。
它也不孤单:
赭色敦厚的房子东面有二片,西面有三片,南面有二片,北面有三片。
十家子实在只有十家子。
赭色敦厚的房子——墙根,贴过来一只白色的猫。白猫像老人那样咪咪地笑。它悄无声息地贴过来,是为着约见太阳的。
赭色房根下的白猫懒在金光里。
赭色敦厚的房子前面,独守着青绿的愉树。
风抚过,大纽扣一样的榆钱稀里哗啦地泻下来。丫头片子们一枚一枚拈起,嚷着奶奶蒸糕、蒸窝头,又甜又香。
赭色敦厚的房子——后面,缠过一条孔雀蓝的河。无名。
软软的河水洗濯着泥鳅的鳞片,于是泥鳅哼唧着舒展开黑背白腹,舒展开小尖嘴上的五对柔须,于是光滑。
嘎小子们脱了光腚在河里摸。“哧溜”,泥鳅拨弄着他们的小鸡鸡,从胯下悠走了。
赭色敦厚的房子——四周,绵延着老爷子山黛色的微笑。
老爷子山上高乔矮灌密密实实的,老爷子山很丰饶。
老爷子山上阳光是玻璃的,五彩玻璃。老爷子山上空气是水充的,清纯的泉水。
老爷子山的面相,天庭饱满,地角方圆,两耳垂肩,老爷子山是有福分的老爷子。
老爷子山老早老早就老了,谁也没见过它年轻时候的俊脸盘。
老爷子山像抱孙子一样抱着十家子。十家子每根头发丝儿它都看得清清楚楚的。
老爷子山什么都知道。
就这样——
十家子有十片赭色房子,有十只白猫,有十株青绿榆树。
还要一弯孔雀蓝河。
还有一兜黛色老爷子山。
十家子满满当当、热热闹闹的。
十家子很有丰色。
就在这天,十家子的人们要行公事了——冲喜儿。
二、冲喜儿
河滩晒了一天阳阳,晚来廉价出售舒适的温度和质感。
快乐着十家子的男女老幼了。
磨磨丢抱着破扇子,抱着破罐子,抱着破铺盖卷子。
人们围着磨磨丢形成一个圈子。
磨磨丢放下破铺盖卷子,当胸插好破扇子,然后扬起破罐子,大口大口地饮——
盐水。
真的。
十家子就风靡这个。办大事儿前,磨磨丢总要饮一罐盐水的,几口下去,喉就嘶哑,就喷火,于是他鸣——
哎嘿——
哎哟——
哎吼——
人们提着心弦,一寸寸短。
孔雀蓝的河水,兜着磨磨丢的哑音去旋世界。
老爷子山暗影中释放着恐怖的信息,和着磨磨丢苍凉的号子。
今儿为着啥呢?
是女孩儿。
不知从哪辈传下来的,十家子人怕女孩儿,怕女孩儿第一次经血。
第一次经血是恶兆:
男人见了带第一次经血的女孩儿会丢魂儿,种地没力气,种种没精气。
老娘们见了带着第一次经血的女孩儿,生了孩子的奶干,没生孩子的一辈子肚子鼓不起来。
十家子的丫头片子像浅碟里的豆芽菜,日子不宽裕,人也不滋润。十岁才能编上长辫子,十三岁胸脯上还不见小包包,十五岁来经血的,打着灯笼也找不到。
于是十家子祖辈传下规矩:丫头片子到了十五叫女孩儿,叫了女孩儿就得进老爷子山,什么时候第一次经血过去了,什么时候再回家过日子。
这规矩有个名号,叫冲喜儿。
十家子,数磨磨丢最熟悉这规矩。
湿漉漉的空气给墨夜滚着湿漉漉的边儿,可润不湿磨磨丢的嗓子。
磨磨丢干裂的喉头在劈竹。
磨磨丢放躺在破铺盖上,当胸抽出破扇子往喷火的喉头鼓送着风。
男女老幼散漫地坐着,打鼾。他们在等待那个时刻:夜最浓、磨磨丢喉头最灼的时刻。
哪儿还有一只勤奋的雀子,“吱”地从树上滑下一声儿,它急什么?
十只白猫雪团似的滚过来,每只点一双绿莹莹的灯。猫也多情。
磨磨丢睡迷了似的,坐和躺交替动作着。
忽地——
时刻到了!
虽说听了十次、百次,十家子的人们还要颤抖。
虽说作了十次、百次,十家子的人们还要沉醉。
磨磨丢用食道、用气管、用整个内脏的空腔哭着唱——
老爷子山,
老爷子山,
你全知道,
你全知道。
我父亲用榆钱套了一只秃尾巴山鸡,
我母亲用榆钱套了一只金钱豹。
我父亲是最白的汉子,
我母亲是最黑的女人。
老爷子山,
老爷子山,
你全知道,
你全知道。
我父亲七次种种,他的孙子多如石头,
我母亲七次受孕,她的孙子多如石头。
我父亲有九十九条命,每条都是你送的,
我母亲有九十九个魂,每个都是你给的。
老爷子山,
老爷子山,
你全知道,
你全知道。
……
磨磨丢的唱腔灰暗下去,男女老幼的伴音也灰暗下去。蛙们静候了一刻,旋即去热闹洼地。
女孩儿的爹妈引着她走到河里,她爹屛口气从河里摸块石头,狠狠砸在女孩儿面前的水里,这叫“镇妖”。
爹然后返回岸上的人堆里,由着好在夜的荫护下,为女孩儿洗浴。
妈的手腕仿佛安装着弹簧,沾着水的十指,颤到女孩儿身上。
妈也背着古词儿——
洗眼睛的时候妈说:就当羊吧,羊到草滩上只看到草,它不东张,也不西望。
洗嘴的时候妈说:就当猪吧,猪热的也吃,凉的也吃,它顺手,它听话。
洗手的时候妈说:就当龟吧,龟碰到灾星就缩回手,任打,任砸。
洗身子的时候妈说:就当刺猬吧,刺猬用一身黑刺包住白肉,又软,又硬。
女孩儿满心眼塞堵着恐怖,她不懂她的母亲。
妈眼里亮着泪,许是想起多个年前的同一夜晚?月儿黄黄的一大轮,它记性好吗?
上了岸,在各家婶子们围合的屏障里,妈拿出磨磨丢给的红布条,严严实实兜住女孩儿的阴部。妈要说一句:避邪了!
于是早准备好了的爹,抡起黑大氅,像裹铺盖卷似的,裹起滴水的女孩儿。劲大的夹着,劲小的背着,磨磨丢一声:起了!
爹带着女孩儿就起程了。
爹送女孩儿到老爷子山,老爷子山里有爹为女孩儿搭的茅屋。
磨磨丢喷着火的哑音凄厉地推着父女俩前行。十家子四周的山就跟着唱:
我已经发出了我的祷文,
我们的女孩儿,
即使她们在荒野的边缘,在老爷子山,
已经建成了她们的茅屋,
也祝愿她们一路平安。
但愿森林之神,
还有山神,
伸出它们水淋淋的手臂,
保佑女孩儿的性命,
愿她们一路平安;
愿她们顺利到达;
愿她们不为道路所阻。
在通向黎明之湖的路途上,
愿她们发育成长,
愿她们享赐生机,
愿她们早日走上,
她们太阳父亲指引的道路,
愿她们大功告成。
磨磨丢踩着柔软而又沉重的鸟步,身体略微前倾,肩膀和头松散而又有力。
他在舞蹈。
十家子在舞蹈。
老爷子山“嘿嘿”地笑了。
今儿晚上它收纳了谁?
哦,是王婶家的二惠。
三、二惠
二惠是五婶家的五闺女。
早早晚晚,她也要成五婶子。
二惠是五婶家最俊的闺女,她有一双要多水灵有多水灵的大眼儿。
二惠是五婶家最听话的闺女,除了吃饭,她那张红嘟嘟的嘴就是个摆设,有谁见过二惠的牙是黄的?是白的?
五婶子属辣椒的,大红尖椒。
五婶子站在门槛子上一呐喊:
二——惠!
她嘴前的空气就凹个坑!
二惠就老实得像个猫。
五婶子就稀罕门槛子:
吃饭坐门槛子;
唠嗑蹲门槛子;
嗑瓜子、看风景站门槛子。
二惠就从不碰门槛子。
实在说,五婶稀罕二惠胜过稀罕门槛子。头四个闺女进了老爷子山,一个也没回来。二惠就成了五婶子的心尖子。
五婶子疼二惠,疼得二惠没一点权力:
春天打着滚来到花瓣上,二惠眸子里有五彩的调子。那眼神说:好,给我做件新褂子吧,赶巧五婶子那会儿正烂眼边儿,看不真切二惠的意思。
二惠就没有新褂子。
邻家的丫头片子也没有新褂子。
狗倦了,虫倦了,叶子也倦了,白花花的夏天就来了。
热得狠。
二惠蓝布褂子上,当胸两圈圆圆的汗印子。二惠怯怯地把眼神递给蹲在门槛子上的五婶子。
五婶子这回接得准准的。
五婶子长着身子站起来,站在门槛子上望望左邻家,又望望右邻家,旋回脸来说:“河里没有丫头片子。”
又说:“忒热?”
二惠一甩头,好像把珍珠项链崩断了。
五婶麻溜到井沿摇上一桶水,二惠迟疑着,那水兜头就浇下来:
“爽了不?”
五婶笑着拍拍二惠的脸蛋:
“快换换去。妈早头也这么地。没有丫头片子上河里洗,和大伙一样没错。”
二惠稀罕白猫,抱着抱着五婶就说:
“快放下!丫头片子抱猫像奶孩子似的,不行呢。”
二惠稀罕红枣,一棒子过去,满地酸甜。吃着吃着五婶就说:
“别贪嘴!枣子枣子早生贵子,丫头片子吃多了还了得?”
二惠走路轻得脚跟不着地,她走过去,别人以为飘过一阵风。
五婶就说:
“咋就不能出点响?走路没声儿,小鬼儿早盯。看看别家丫头片子咋走的?”
二惠干干活路就愣神儿;洗衣裳吧,水就缠住手;烧火吧,烟就笼了面。
五婶就说:
“小小年纪的,转哪门子的脑瓜呢?知道罢了,不知道的该说啥?还不收收心!”
二惠蓝褂子下面不平展了,用小指尖轻轻一触,像发面饼又喧又硬实。想着偷偷看一眼,又怕羞死自己了。
五婶就过来扔件小衣服:
“紧点勒着!哪有不到十五就发的?”
二惠凄惶着心:“好是啥都能看见,啥都管啊?”
一天,二惠和三婶家的小叉叉玩槐叶。槐叶中间一根茎,椭圆的叶片分两边。玩“找婆家”的游戏,嘴里说着“找到”,拽下一片叶,“找不到”,再拽一片叶,嘴里反复这两句词,手上依次拽下去,最后一叶定终身。
结果,二惠和小叉叉都是“找不到”。
二惠欢喜着告诉妈,找不到婆家,一辈子住家里还不好?
五婶子二巴掌把二惠扇倒土炕上:
小丫头片子你懂啥?不找婆家靠谁养活你?
白猫清清爽爽滑过来行注目礼。
心也随它滑出去。
二惠十五要做女孩儿。
五婶四十五再做母亲。
二惠端详着弟弟粉红的一张小脸蛋,心在转迷宫了:
“没见妈咋的,就生养了吗?爹也没见吧?邻家婶子也没见吧?都没见吧?妈可就生养了呀!还有这样事吗?还有谁也不知道谁也管不着的事吗?这多好!这多好!就让我也生养吧,妈当爹说,又该疼。我没睡着,都听着呢。疼怕啥?拔麦子十天磨烂手,不也疼吗?冬天晚,破冰给爹摸鱼下酒,手裂出血,脚裂出血,不也疼吗?爹打也疼啊,妈拧也疼啊,疼可不是最小最小的事吗?我不怕疼!让我生养就行!让我生养吧,我要生养啊!”
二惠一辈子再没想过这么多话,到死也没有。
二惠拾起粉红的弟弟,轻轻塞进蓝褂子底下,也就有了好的模样了。
小弟受不住,尖尖地哭。二惠轻轻地拿出来,那份快意,伴着婴啼弥漫心里去。
五婶正晒了尿布进来,撞上二惠的模拟:
“死丫头片子!这也是学的吗?等你生养时,只怕两个接生婆也按不住呢。”
二惠眼里立刻有了水分:
“原来也有人管的?”
于是二惠就盼着做女孩儿。
于是二惠就盼着进老爷子山。
可妈给她洗浴时,她还是如叶抖着。想四个不明死因的姐姐吗?想先她进山一年的小叉叉吗?
四、小叉叉
孔雀蓝的河水喧闹着夏夜了。
河水载着金龟子的故事去安排,河水载着夹竹桃的爱情去安排,载到灭际吗?
也载着十家子十位婶子极有秩序的述说呢。
大婶子黑融融的脸儿,话说得分明:
——那小叉叉可标致着呢,一小儿不就嫩得一包水似的?(那九个婶子一迭声的:是啊)就那嘴大、又红得揩了胭脂样的,看惯了,也挺可人的。谁能比?除了二惠。是不?
一只小青虫悠悠荡荡地溜下丝瓜架,再溜下黄瓜架,就来到会场中心了。
二婶子紧咽了一口唾沫,话就有了水分:
——那小叉叉可是个小人精啊!嗐!难斗抬头老婆低头汉嘛。看她那脖子仰的,就以为天上掉馅饼!她还哼小调,哪有走道儿哼小调的?(那九个婶子一迭声的:是啊)种儿不正哪行?
三婶子已经挪了二次窝儿,这会儿差点坐河里去:
——也不知她爹是咋想的,打山外抱回来说是嘎小子,哪承想打开包一看是个丫头片子。还天生的犟性,十五年也没调教好。那奶子早早就大,我说你弓着点儿,弓着点儿,她可听吗?还不是挺个老高老高的?
三婶子的唾沫模糊了河水,河水嘹亮着赶路去。
夜披一件湿沉沉的毯子,虫们、花们都睡眠。空气中装饰着些许膻腥味道,撩走着老爷们浊重的鼾声。
婶子们有些不快活。
——那小叉叉。四婶子轻声咕哝一句,大伙儿静等着,可就没了下文。
——那小叉叉。五婶子声大些,可也说不下去。
蛙适时地鼓噪一声,婶子们一统打了个激灵。于是隐约看到了小叉叉:
小叉叉生着大鼻子大眼大嘴巴,她像雀子,把田埂当树枝跳。
小叉叉拖一大截甜杆儿,嚼得嘴角裂小口子。走一路,吐一路甜杆渣子。
小叉叉光着脚丫子骑瘦马,胖乎乎的脸蛋在马上一颤一颤的。三婶子骂骂咧咧追过来:
“小丫头片子,还不快给我滚下来?”
小叉叉头一扑棱,双腿一夹,吐一口甜杆渣,还和邻家的嘎小子大喊:
“操!这瘦马!”
六婶子解下裤子,一边撒尿一边说:
——那小叉叉,嗓门忒大。
于是隐约听到小叉叉笑了——
小叉叉一天不笑几十回不够本。
小叉叉喉咙里装着小马达。
小叉叉一天到晚都那么欢实。
小叉叉一笑,雀们、蛙们就躲到幕后去了,雄鸡都不敢比试。
小叉叉一笑,榆钱就一大圈一大圈长,丫头片子们个个撑得像怀了胎似的。
小叉叉一笑,谁见了谁也忍不住伴她笑了,哪怕是针鼻儿大的事。
为这,小叉叉不知挨了多少打。
小叉叉稀罕小动物,小猫,小狗,小兔子。那天兔子窝里发生战事,一只公兔子打败了另一只公兔子。胜利者在失败者红色目光的关注下,稳稳当当地爬到母兔子身上。
小叉叉在兔窝前大笑。捧着肚子。
三婶子揍断了三根柴禾棒。
嘎嘎的,是蛙们还是小叉叉?
小叉叉去了老爷子山有一年了。
也是磨磨丢送走的哩。
也是十家子送走的哩。
五、磨磨丢
磨磨丢的胡子在破罐子上,人们都看见——一撅一撅的。
嘎小子问磨磨丢:丢爷几十啦?
磨磨丢就回答:忘记了,忘记了。
丫头片子问磨磨丢:丢爷是哪儿人哪?
磨磨丢也回答:忘记了,忘记了。
磨磨丢是十家子的皇历。他说天底下哪也没有十家子好,哪儿也没有十家子有味道。别的地方是星星,十家子就是月亮。
磨磨丢最知道十家子的根底。
磨磨丢脑瓜灵光。
十家子人大事小情总少不了问问他。
婶子们念着磨磨丢,为他会背花令:
一月梅吐蕊、山茶丽、水仙凌波、瑞香浓烈、蜡梅盛开、寒兰独放。
二月梅盛开、迎春放、樱桃始葩、望春初展、径草绿、百花萌动。
三月绯桃红、梨花溶、杏花饰靥、玉兰竞秀、柴荆繁、海棠娇、蔷薇登架、绣球争芳。
直到十二月,磨磨丢背出一条河。
老爷们念着磨磨丢,为他念述古训:
闲暇的时候,要像牛犊!
嬉戏的时候,要像婴儿、马驹!
拼杀冲锋的时候,要像雄鹰!
高兴的时候,要像三岁牛犊一般地欢快!
同敌人对阵的时候,要像黄雀一样节节跃进!要像饥饿的老虎一样!愤怒的鸷鸟一样!
在明亮的白昼要像雄狼一样深沉细心!
在黑暗的夜里要像乌鸦一样有坚强的忍耐力!
十家子人人需要磨磨丢,为他能呼风唤雨,他嘎哑切直的声音,能听到天顶吗?能听到地心吗?——
无论何处你都信守诺言,
你迈开大步滚滚而来。
你微弱的风吹来乌云,
你薄薄的云片饱含充满生机的水。
你要前来和我们厮守在一起,
你精美的雨水爱抚大地。
呼出滔滔之水,
呼出丰登五谷。
呼出千万子孙,
呼出大力之神。
带着你那巨大的水源,
定将与你一起而来。
磨磨丢阔大的嘴巴沾着唾沫,十家子人就永远甜蜜地痴迷。
磨磨丢还有一大特点:不近女色。
那次,大伙儿合计着从山外拉来个半老寡妇。那寡妇该鼓的地方都鼓,倒还可人。十家子人知道磨磨丢未必肯要,就嘱咐寡妇,脱光了身子在茅屋——磨磨丢只住自己搭的破茅屋——里等。
磨磨丢一天没进门,寡妇一天没起身。
磨磨丢二天没进门,寡妇二天没穿衣。
三天头上,磨磨丢一把大火烧了茅屋,寡妇赤条条跑出来,掩着面,投了孔雀蓝的河。
十家子再没人敢给磨磨丢提婚事。
磨磨丢清楚十家子百十号人,十家子百十号人没人清楚磨磨丢。
磨磨丢还有一个秘密:三天一失踪。
失踪前,磨磨丢总要到孔雀蓝的河里洗菜板子一样的宽身子。
有人跟过,可磨磨丢鱼似的游荡在空气里,转眼就没了影子。
嘎小子追着问:“丢爷,干啥去?”
磨磨丢看不见的眼儿在肉窝里横着动:
“给老爷子山送闺女去。”
六、在老爷子山
远远的,二惠就闻到老爷子山睡着的味道了。
凉飕飕的腥。
爹扔柴捆似的扔下二惠,喘着气说:
“三天去趟土地庙拿饭食。”
话音儿追着身影走了。
二惠小小的心眼儿瑟索着:老爷子山咋的也不吭一声?
二惠小小的心眼儿开放着:这老大的地界可不就由着我了吗?
猫头鹰雄宽的黑翅排布在夜色里,远近掷来一二声呦呦的长鸣。是鹿吗?
二惠秉着红烛切开着夜,心里有份大幸福隐隐作痛。
“怕啥呢?”二惠慰着自己,“爹不教了?大兽小兽都怕光,只要拢住火就行。”
二惠长长地喘口气,载着梦船睡去了。
老爷子山就像个没了瞌睡的老爷子,老早老早就睁开眼了。
几百个雀子独唱、齐唱、混声唱,二惠也不醒。
尺把长的山耗子哧溜哧溜在土炕上窜,二惠也没反应。
激灵一下醒了,就忙着说:
“晚了,晚了。”
推门不见柴灶,脑子才清明了。
二惠猛地钻到晨雾里,摸摸这棵树,摸摸那棵树,满脸就浸着泪珠了。
“我是一个人了吗?”
“我——是——一——个——人——了——吗?”
在家时,一早起来耳膜就打鼓。妈吆喝着,二惠忙乎着。打点爹吃了,喂着小弟吃了,自己的碗筷刚端起来,妈就开始教导了:
“咱们女人哪……”
在这儿,早醒过梦来的老爷子山乐呵呵的,二惠的心好舒坦哪。
不用看谁的脸子。
不用担心婶子们嚼舌根子。
在老爷子山的日子,打着饱嗝过。
二惠欢悦着自己,进进出出像只筑巢的燕子,经营着她一个人的家。
炕洞拾掇好了,热气漫布小茅屋了。虽说九月,老爷子山已威逼着寒冷了。
窗纸都贴齐了,贴上一对在家剪好的“雄鸡报晓”,小茅屋立时有了神气。
最后悬好一小片镜子,映出的那张瓜子脸突然想:
“小叉叉住哪呢?”
小叉叉就在茅屋后边看着哪。
钻了一年老爷子山,小叉叉精瘦得像根针了。
身子倒是长长了些,胸还鼓鼓的。
小叉叉提一根粗棍子,不解地窥视着二惠陀螺似的忙:
“二惠,你哪里看清了老爷子山!它是善眉善目的,整天笑呵呵的,树叶子噼噼啪啪晃,它的狼也不咬人,蹑着足过来,又蹑着足去了。
“可你夜里试试!
“你站到夜里的老爷子山试试!
“它不动你,不吃你,它要你自己惊!自己炸!”
小叉叉壮着胆子走,她嘀咕着:咱这没有亲爹娘的孩子小鬼也不要。
小叉叉不能走了:
前面十步远,墨着两个敦敦实实的人影,幽灵似的。
小叉叉不动,那人影也不动。
小叉叉走,那人影也走。
小叉叉腿麻了,抖了,小叉叉站不住了。
哪能躲?
小叉叉霍地抡起木棍,狼一般嚎过去:
“都给你!都给你!”
人影变作树桩了。
“你以为就过去了?它还在前面!它有千般变化:高的、矮的、站的、卧的,在一个岔路上,在一个转弯处,二惠你得护着心!这还仅仅是树桩!”
还要那些老树:
老树被虫豸、被山火扒光了皮了,当胸裂一道大缝,五脏六腑吹着风。
老树四肢比例不匀称,手臂长了又长,吱吱嘎嘎分列开二十个手指,就荫蔽了一方天地,就如怪兽扼在路口了。
谁能过?
还有米汤一样的雾:
算不准的,冷丁一天大早,雾就悄没声地、不留一丝缝地罩过来了。
原有的一切都抹去,剩个无形无声好天地。
气喘不透,一张嘴,大团的雾就呛住你;眼看不明,一睁开,大团的雾就粘住你。你摸不着,你嗅不到。
无物亡阵。
老爷子山三天倒有两天零一日漫雾。
雾里你就废了鼻,废了眼,废了嘴巴。
雾里你就废了你自己。
心还剔透着?
七、还在老爷子山
老爷子山疾行着刀片一样的小北风。
钻山半年的二惠精瘦得像根线了。
八、过年
十家子像上了笼屉,蒸腾着热气了。
家家倾着老底比着备年货呢。
左邻家团了二盖帘黏豆包,右邻家团了四盖帘黏豆包,居中的团了五盖帘。
豆包是黄黏米磨的细细的面,捏上一撮紫乎乎的小豆粒,宽裕的,帮衬上墨绿的酥子叶,紧巴的,也铺一片嫩绿的白菜片子。
三婶子家包了三百个饺子,五婶子家包了五百个,往后的人家还较着劲吗?
饺子可是白面的,皮儿薄得看得清里面粉丝子酸菜馅。有包成两角上翘的金元宝的,有包成甩个细尾巴小耗子的,有包成有纹有脉的柳叶的。还要包个放一枚钱币的,谁吃到了,来年不知该有多少福分了。
团了黄豆包,包了白饺子,一统冻在柴房的大缸里。
三十才能吃呢。
熬了一年,这些日子人更急剧地瘦,喝稀的,吃剩的,打扫尽陈糠烂谷子。
三十一到,丫头片子就掰着手指头数日子。
还要换对联儿。
还要穿新衣。
还要燃着香炷放爆竹。
十家子泛滥着喜气了。
大婶子家是白喜——儿媳妇六指儿死了。
大婶子怔怔地摆着悲哀,嗓子眼里有咕噜咕噜的车水声。
因是年三十的前夜,好心肠的邻家不好来帮忙。
六指儿罩了铁甲似的,硬硬地在尸床上挺着。
六指儿是从山外娶来的,右手小指旁可多出个小指。
“六齿的耙子比五齿的能划拉。”大婶子一句话,六指儿就嫁过来了。
六指儿真是能干,屋里、屋外、田里、地里一气连着六指儿宽肥的身子。
只一样,六指儿不会生孩子。
六指儿的男人、大婶子的儿子一晚上压她三回。
肚子老不能丰裕。
大婶子愧着娶六指儿时省了一把大枣子,这会儿在炕被下塞了个溜严实。
肚子还是不丰裕。
大婶子诧着眼儿:
“莫不是装上女孩儿啦?”
六指儿啥也不清楚。
大婶子笃定了要纠正六指儿错误:
“人活啥呢?还不是一张脸皮吗?做媳妇的活啥呢?还不是为男人生养吗?咱得对得起婆家,咱是做人哪。”
大婶子说啥,六指儿没有不应允的。
大婶子就敲了九家的门。
六指儿葱白儿似的身子软在炕上,婶子们集束的目光上下扫描着:
“奶子一样啊,还够大嘿,吊上二三个嘎小子也吃不亏。”二婶子说着,木纹一样的手掌蹭过来,捏咕得六指儿有冒虚汗。
“髋骨也一样哩,还够宽的,一下怀俩也装得下。”五婶子边说边比画着。
三婶子凑过来趴在六指儿肚皮上:
“有哇,肚皮当央溜直儿一丝线,清清楚楚的。”
婶子们集体会诊没查出毛病,大婶子脚底下磨出个坑。
满屋密集着焦虑。
热心肠的婶子们。
五婶子光电样的眼神落到六指儿手上:
“就这不一样!”
婶子们一经点拨,个个精神起来,一致赞同去掉六指儿。
六指儿肉地站着。
七婶子说用刀,六婶子说用斧,九婶子说用石头砸。
五婶子的主意最文明,大伙都点了头:
一根细细的铁丝儿做个圈套在六指儿上,十个婶子一边五个用力拉。六指儿先青了,再红了,又紫了,六指儿哇的一声厉叫,六指儿像拔掉的萝卜离了根了!
肚子还是不丰裕。
大婶子去请磨磨丢了。
磨磨丢没带破铺盖卷儿,也没抱破罐子,只拿了一把破扇子。
太阳的光线慈善地滑进窗户,按摩着昏昏迷迷的六指儿的软身子。
磨磨丢左右翻摆着破扇子,满嘴叨咕什么“柔”:
“柔胜刚,弱胜强。”
“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无有入无间。”
“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坚强,故坚强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强大处下,柔弱处上。”
“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者莫之能先,其无以易之。柔之胜刚,弱之胜强,天下莫不知,莫能行。”
婶子们专注磨磨丢,仿佛专注一个神灵。
良久,磨磨丢才说了一句婶子们通晓的话:
“烧水。”
大婶子张皇着心。
磨磨丢闭着眼说:
“六指儿生性强硬,失之柔,非用水攻。”
于是婶子们繁忙起来:
三婶子麻溜去柴房掰了一节苞米杆,掏空,做了个细管子。
二婶、三婶一边一个拽住六指儿粗壮的腿。
管子从那口插进去。
热水三勺子。
凉水三勺子。
六指儿像一条煮过的大鱼,鼓胀着。
月亮窃贼似的,慢慢爬上夜空去。
五婶子端了一簸箕玉米棒来炕上,和三婶子一起守岁。
五婶子手里的铁锥,长了嘴似的,哧溜一下就吞了一行玉米粒子。
“那六指儿晚上就烧得火炭似的。”
“她男人真贪,还压呢。”
“也都是为她脸面不是?”
“可怜见的,说是脱了皮,还流血。”
“好好个人哪。”
“咋就和旁人不一样呢?”
三婶子、五婶子就都唏嘘着了。
新岁啵啵的足音渐近。
二婶子、四婶子盘在炕上,无措着两只拽过六指儿大腿的手。洗一遍不洁,洗一遍还不洁,总洋溢着六指儿厚重的油脂味。
二婶子单薄的眼皮儿关不住无限的悲哀:
“这咋好呢?看看就过年!”
四婶子自说自的:
“咱也好心哪。”
二婶子低调的目光送到窗外暗夜里去:
“小鬼儿要来索呀,咋也逃不脱。”
四婶子还是那句话:
“咱也好心哪。”
二婶不搭四婶的话,她想着自己的故事:
说是阳寿已尽的汉子在路上游荡,迎面碰上青面小鬼。小鬼说:我到这儿是要……那汉子没等小鬼说完,拔腿就跑。三天过后,汉子跑到一座山脚下,暗暗高兴甩掉了小鬼,哪承想,小鬼就坐在山脚下等着他。小鬼说:我那天是要告诉你,三天以后,我在这个山脚下等着你。
二婶被这老辈的传说惊骇着,心随黑夜暗下去。
谁家的孩子放爆竹了?震落了一片星?
新年就来了。
夜的十家子隆隆地渲起一片揭锅声。柴房里冻着的总算挨到了好时辰。饺子们挤挤搡搡地下水了,腾起的热气充填着空落落的屋子。
五婶子轻着脚步,先就饮足了湿湿的热气。她不急着趋赶饺子们,她一个一个投——
金元宝一个,没击水花,直通通扎进去的——明年家底儿更厚实;
柳叶一个,刷着锅边,旋着圈漂进去的——明年遇事都有个圆满的结局;
小耗子一个,打着滚儿钻进去的——明年无灾无难,一点儿小财也不破呢。
五婶子舒展开心,细细品味各种饺子的各种进锅路数。
饺子们笑着去牺牲。
婶子们于是很快活。
九、初潮
春来了。
鹅黄的叶子上树了。
青绿的毛虫上树了。
透明的馨香上树了。
老爷子山抖擞着漫绿的大袍子,一把把春天搂住了。
蛇们伸展着盘曲了一冬的腰身,疾行在小径,疾行在树上,它们一径复苏,就要寻偶了。
灰毛的野兔子竟也发出吱吱的叫声,它们呼唤异性,是要在春日的鲜艳中繁衍后代吧。
春天于是很殷实。
二惠在春天里认识那汉子。
那天二惠拖着陈旧了一冬的身子去洗浴。早春的水很凉,二惠不管不顾地跳进小湖去,白嫩的身子顿时红透了。
赤身的女孩儿,她画一般地立在清水里。阳光斜过叶片暖下来,勾出她小而圆的臀,勾出她小而耸的乳,勾出她小而润的脸盘。
二惠画一般立在清水里。
二惠抬手抹脸时,猛地看见一个汉子站在百步外的林边上。
汉子背着长长的猎枪。
二惠倏地全身蹲进水里去,只留个牙齿在水上“得得”地击打。
那背枪的汉子不动。
二惠后退几步往下一沉,水就没了顶了。
那汉子撇下长长的猎枪,脱下鞋子,几下游到深水里。
二惠身子滑得像泥鳅,那汉子咋也抓不住。
二惠像条鲤鱼直打挺,累得汉子满面红色。
二惠一心只想死,光着身子叫个汉子抱着,这可还能活吗?
二惠息了气息似的躺在炕上,她恨着自己咋就非得洗那个身子?咋就不知道这老林子里有猎人?
月光咄咄地晃进来,二惠怕得闭上眼。她看那月亮像妈、像爹,像那些数也数不完的婶子。
二惠想见着自己光着身子在村子里走。雀子飞过来啄她的眼睛,白猫溜过来挠她的脸蛋子。嘎小子们往她窄小的后背扔土块儿,丫头片子刮着她平平的小腹一迭声地问:羞不?
妈砰的一声闭了门,爹咣地一下又推开了,妈和爹的眼珠子都是红色,妈和爹一张口,就有两条火苗灼烤二惠的光身子。
婶子们谁也不来救。
左邻家的婶子趴在墙头嗑瓜子儿,尖利的瓜子皮叮了二惠一身;右邻家的婶子洗濯衣裳,泥泥的一盆水,尽兜在二惠头上。
二惠烁着两眼,她不敢闭。闭上就见灾,闭上就见难,闭上就有一个女孩儿在大火里舞蹈,四周围遮着不见面孔的人,每人手里拿一柄滴着血的刀。
许是睡了一夜,还许是睡了一年。
二惠闻到饭香。她睁开眼,那汉子就站在炕边上。
二惠嚅动着嘴:
“我是女孩儿。”
“我就想看女孩儿。”
“我是女孩儿。”
“我就要女孩儿。”
“你要掉魂儿。”
“魂儿早没了。”
“你不让我活了。”
“我要不来看着,你可真的没命了。”
“你还不走,我就死给你看哪!”
那汉子闭了口,背起猎枪,走了。
二惠的心就空落了许久。
二惠躺了十天,那汉子再不见,可炕头上每天放着一碗饭。
十天后二惠起来,推门就见太阳地里一个背枪的长影子。
二惠飘着薄薄的身子,咬着牙,雀子絮窝似的,搬来一块块石头码在门后,把门顶得死死的。
三天后再开门,太阳地里还有一个背枪的长影子。
二惠就落了不少泪。
五月绿绿地过去。
六月又七彩斑斓地来了。
太阳地里背枪的长影子旁边,偶尔地,又多了细小的一条子。
二惠从没让那汉子进茅屋。
那汉子的眼睛瓦亮瓦亮的,黑眼仁黑得像他背的枪筒子,看不见底。
那汉子的下巴也很特别,不是尖的,不是圆的,是方方正正的,说起话来一撅一撅,好像里边很有一把子力气。
二惠不敢看那汉子的眼睛,她怕哪天一不小心掉进那黑里去。二惠也不敢靠近那汉子的下巴,她总觉着那里边会伸出一只大手抓住她。
那汉子见天来看二惠,见天想抱二惠。
二惠就没敢依。
正午的太阳很尖锐,草们、花们都低着头躲避着,只有那汉子和二惠短短的影子在翻晒。
蓦地,一声尖细的歌唱穿过午睡的山林长长地拂来——
从今不把相思害,
猛然害起相思来。
怕相思偏偏入了相思寨,
无奈何,
手提花篮把相思卖。
大街过去,
小巷出来,
叫了一声:“卖相思,谁把俺的相思买?”
这相思,
卖与那有情的人儿把相思害。
这尖细的歌唱扩越山林,雀子们不鸣了。
这尖细的歌唱漫溯湖水,鱼儿们静止了。
老爷子山沸扬着热气,老爷子山在这尖细的歌唱中萎缩了。
二惠的脸皮绷得鼓胀起来,细小的身子紧密束成一条。二惠眼眶里浸泡着汩汩泪水,她紧跑着,关进茅屋。
那汉子也进去。
那汉子撇下长长的猎枪,跨过去,张扬手臂,二惠就抖在他的臂弯里。那汉子急急地扯着,二惠短小的蓝布褂羽毛似的落到炕上。
二惠赤裸着了。
二惠薄薄的身子透滤着正午的阳光,红晕晕的,纤细的脉管布在颈上,布在臂弯,像四下勾连的清澈的河。二惠小小的乳房宛如两颗放大的汤圆,幽幽地,施放着撩人的香气,绵软的四肢,恰似白嫩的莲藕。
那汉子看呆了,他竟忘了要做什么,他似乎在估量,这透明的小小身躯不会拥碎吗?
猛然,那声尖细的歌唱又起了——
情人爱我腰儿瘦,
我爱情人好身手。
初相交,
就把小妹温存透。
你恩我爱,
是那般样温柔:
手儿拉着手,哎哟!肩靠着肩儿走。
舌尖嘟着情人口,
浑身上酥麻,
顾不得害羞,
小妹的身子够了心不够!
那歌声突然哑下去。
那汉子下死劲地捏住二惠的腕子。
炕上就涌起一团蜜。
老爷子山震怒了。质地紧密的乔木相跟着排成长阵,婆娑的灌木丛狞笑着布满陷阱。灰狼们、赤狐们、兔们、猪们,网络起泱泱队伍,日光被它们雀跃的激愤遮蔽了。
没有路。
二惠哽着喉,她不敢作声。她的大声喘息都可能招致不幸。她望断荒野,十家子方向没一丝烛光。她孤独无援,她没有任何人可以求助。
突然噪声四起,人海中,妈披散着头发跌撞过来。妈蓄留着坚硬的指甲,指甲带着些许凉气凹进二惠的肉脂里。
二惠叫不出声。
磨磨丢抱着破铺盖卷儿,抱着破罐子,抱着破扇子。磨磨丢凄厉的嘎音射击着二惠的心:
老爷子山,
你全知道。
不善的是见人的女孩儿,
不赦的是失贞的女孩儿。
我沾湿了九次棍棒,
我九次附给棍棒以人体,
我除恶扬善,
我护卫祖先的圣洁。
老爷子山,
你全知道。
磨磨丢经年不见的眼仁突然突出眼眶,手中的破扇子撩起阵阵阴风。二惠紧护住长辫,二惠知道,磨磨丢要揭下她的头皮。
磨磨丢一步一进,二惠步步后移。磨磨丢身后十家子博大的征伐队伍骇得二惠喘不上气,眼见磨磨丢藏污纳垢的指甲已触上二惠的发梢,二惠大叫一声——
汉子!
夜里落过了雨,潮湿的空气挤进门缝舔食茅屋的惊惧。二惠倦倦地躺着,噩梦们在脑中缠绵。二惠大抵知道这梦是不错的,妈也好,磨磨丢也好,十家子也好,二惠是逃不脱的。
二惠于是真切地想起那汉子,那汉子有一杆长长的猎枪。
二惠要去找他。
二惠翻身坐起,猛然觉得身子有些异样:
肚皮是软的,仿佛夜来有手揉过。内里是空的,一切杂物被掏出了似的。触一触,小小的乳房一夜之间好像大了一圈,摸摸脸,竟是火热火热的。
二惠撑起身来,顿觉一股清流自上而下涌遍全身,然后畅然一泻——红红的。
哦,初潮!
初潮是绚烂的太阳,那红艳,那娇美,那热烈,那霍霍的生命之光!
初潮她来自生命最隐秘之处,她无声无息,她毫无昭示。
初潮她漫涂生命体表,她断言真正自为的女性从此而始了。
二惠战栗了,二惠为自己的创造战栗了!
二惠猛地扯起染血的破单子,她胡乱流着泪,她把床单举到阳光下,她只说:
“多鲜亮啊,多鲜亮啊。”
二惠复又躺下,她狠狠地挤压腹部,她要把身子里的血都挤出去,她要红红的一片。
二惠几把扯下那红透的布,风一般扫出门。
二惠红润的面庞对着太阳:
“知道了吗?我是真正的女孩了!我会红得比你还艳呢!”
二惠摇荡着红布拍打着树:
“我就染红了你吧?整天价绿绿的,你不闷得慌吗?要有一片红叶子,就这样鲜红鲜红的,多亮堂啊。”
二惠涉过小溪去,过去了,又返回踏到水里:
“我就是女孩了,我能生养了。你说我哪儿用什么接生婆?我一切都自己做!我有我的茅屋,我有我的汉子,我一定能生养!我就来你这儿洗身子,你就成了红水了,红水多亮堂啊。”
二惠飘扬着沾血的布,仿佛是擎着一面红旗。旗面舒卷半天,半天里就弥漫着殷红的晚霞,晚霞变幻着万千姿态,挟带着万千魅力,从西天烧到东天。
山红透了。
水红透了。
十家子红透了。
漫天里激荡一个红透的呐喊:
“我是女孩儿了!我要自己生养了!”
二惠醉了似的摇晃在山路上,她要去找那汉子。
二惠要开始新生活了。
十、死亡
二惠在庞然的老爷子山迅跑着,身影有些孤单。
她寻遍了左左右右的藏人处,终是不见那汉子。他的长长的猎枪呢?他的黑黑的眼仁呢?他的有一把子力气的下巴呢?
那汉子不见人影。
二惠恓惶地落下泪来。她不敢喊叫,她甚至不知道那汉子的名字。
一只山兔活跃在林间,倒伏着各样绿草。忽地它两只长耳朵一立——
二惠又听到那尖细的歌唱:
小小庵门八字开,
尼姑堂内望夫来。
大殿改作相思阁,
钟楼权作望夫台。
去年当家怀六甲,
新来徒弟又种胎。
幸亏后面有块三宝地,
不知埋了多少小婴孩,
早早另投胎。
二惠循声索去,见歌者竟是找了半年的小叉叉。
小叉叉美极了:
原本胖哪嘟的脸儿柳成叶片样,蚕眉下荡着墨色池塘,大而周正的嘴巴衔一朵野花,尖细的歌声切着花瓣缓缓流下来。
二惠亢奋着心情,想着扑向小叉叉。这是她半年多时间里遇到的第一个同乡人,又是她的好友。二惠想着向小叉叉告知一切,想着向她哭,向她笑,向她说自己完成了通向一个自主的女孩儿的创造,想着和她一起去找那汉子。
二惠迈开脚步,又戛然停住。
小叉叉茅屋里正上演的一幕,使二惠的心破裂了——
阳光一片片飘进来,茅屋里蒸煮着热浪。小叉叉脱下裤子,两条圆滚滚的白腿叉开在土炕上。
小叉叉持续她的歌唱,那尖细的歌唱撞到东墙,撞到西坡,像一只大浆搅动着茅屋内浓稠的热气。这歌唱时而细微,细微得人心紧缩着:就要断了,就要断了,然而它不断。它哪里运了一口长气,又婉转着从一个深不可测的底部缠绕上升,它又强劲着了。
这歌唱有些嬉皮,小叉叉嘴角就挂着讥讽,像是围观被母亲揍打的孩子,又像是鉴赏粘在蛛网上的蚊蝇。
这歌唱还有盼望,小叉叉精美的脸儿因这盼望有些模糊。二惠从那脸上看出牛犊儿焦急的饥饿。
小叉叉在等着什么。
一条茁壮的黄狗。
也许是狼?
小叉叉拍一下炕沿,那狗样的东西就矫健地跃上去。
它的皮毛像金子,波动着光。二惠从未见过这么宝气的皮毛。它狭长的身子紧密结实,一丝弱点也不暴露。细直的四肢,像四根石柱稳稳地撑起优美的骨架。它的颈子高扬着,炫耀似的亮出颈根一圈雪白的毛,正如一条银链。它纯黄的大眼上方,各附一个大黑点子,这就有了四只眼盯着小叉叉。
小叉叉扬起手臂,那狗样的东西就把自己探过去。小叉叉一下、两下抚着它的头,脸上有光斑一漫一漫。
小叉叉支起叉开的腿,一股殷红的血正渗出来。那狗样的东西熟练地趴下,向着小叉叉的阴部伸出猩红的舌头。
二惠浑身抖成片片了。
二惠知道那舌头。在家的时候,左邻家的黑子常舔她的手,那舌头热得像个小炭条,炭条上细密着小小的软刺,那软刺随着舔动倒伏扬起,二惠就觉着很熨帖。
小叉叉也熨帖着。
小叉叉半闭着眼儿,时而尖出红舌粘在唇上慢慢地滋润。小叉叉脸上的笑容是满满的,像婴孩儿吃饱了母乳,又像青禾被风荡漾过。
小叉叉满满地笑着。
那狗样的东西吮着经血,也笑似的。
二惠站不住了,她溜着墙根瘫下来,呕吐着苦水。苦水围着她了。
二惠恨着小叉叉:她咋作践自己呢?她咋作践唯一属于自己的经血呢?她不该这样,她不能这样呀。
二惠挥舞着沾血的旗,喊着小叉叉冲进去。
小叉叉动也没动,全张开眼睛看二惠:
“咋的?找那汉子去?”
二惠窘着了。
那狗样的东西抖着金毛低吼,它恨恨地盯着二惠,舌尖缭着腥气。二惠不知哪来的力气,疯子般扑过去,死死扼住它的颈子。
那狗样的东西在二惠的股掌中旋转。
小叉叉腾地跃起来,一掌掴在二惠脸上。
二惠眼里闪花,二惠看不清小叉叉。
小叉叉拾起二惠掉在地上的布,迎着夕阳看看,突然亮着嗓子大笑起来:
“咋的?来经血了?你就张狂成这样?我可是十四就来了,对,就在村子里,当着十家子所有的人。”
二惠读着小叉叉的眼神,像读天书。
“你咋不回家?你不是自己的了吗?”
小叉叉两下扯了那沾血的布,眼仁里浸过凉森森的风:
“你昏了头。二惠。哪样是你自己的?经血是你自己的吗?你当你爹你妈和整个十家子为啥叫你来了经血再回家?他们是要你早早晚晚为他们生养,早早晚晚有人要来占你的身子。”
小叉叉像一只纯白的大鸟,在闷热的茅屋里旋着,旋着,时间就如水倒流,二惠于是看到了一朵黑色的花——
进山的第二夜,小叉叉又来经血了。
小叉叉夸张的心孔栽培着美好的憧憬。
想起和铁子玩家家来:
铁子肩着柳条镢头,推开榆钱儿门,放躺沙堆炕上,吸牵牛烟斗。
小叉叉递过黄泥窝头,铁子于是扇动着身子大笑:
妈说要一打儿嘎小子,你还不赶紧生?
于是小叉叉肚子上顶起一次葫芦瓢,又顶起一次葫芦瓢。
小叉叉一字一字吞咽着铁子的话:
妈说,等你从老爷子山回来就让我娶你。
小叉叉打点行装,她要回村找铁子去。
门就在这会儿开。
低头收拾东西的小叉叉先是看到两条繁茂着黑毛的粗腿,两个滚圆的膝头,如两个大海碗,碰击便有咣咣……轰响传来。
往上是一圈遮蔽起腿跟的湿蓝布。
再往上是隆起两道肉楞子的胸脯。
有油。
小叉叉从未见过这么壮硕的身子,爹没有,铁子更没有。小叉叉估算这身子里藏只大手,紧拽着这一块块有棱有角的肉。若不,它们鼓胀胀的,不都想奔走?
再往上,是小叉叉没见过第二张的丑脸:两只眼睛能装进一个鼻孔,鼻子又刚好能填满半个嘴巴,那一半嘴巴则骄傲着大粒大粒的黄牙。
磨磨丢轻轻撮起小叉叉,摆到阳光里。
小叉叉的惊惧锁到脸上。
小叉叉的迷乱贴在心底。
磨磨丢阔大的身子一铺张,小叉叉就没了自己。
磨磨丢给小叉叉唱曲子:
一见小妹无主意,
一阵阵糊涂,
一阵阵发迷,
这阵欲火实难受,
叫声乖乖又叫声肉。
磨磨丢给小叉叉洗浴:
磨磨丢左手托平小叉叉,悬在软软的水面上。右手食指由着小叉叉的脚面一分一分揉搓,闭着眼揉搓。
小叉叉总不知道自己这会儿想什么。
磨磨丢给小叉叉打了两次胎:
小叉叉活过来,就见桶里那水母般浮动的肉团,粉红粉红的,能做一盘笑脸。
小叉叉就想着奶孩子。
小叉叉就想着亲孩子。
小叉叉就想着那肉乎乎的小手一交拍,满世界就会叮叮咚咚地唱。
磨磨丢在她和孩子间梗着。
小叉叉就只盼着碎在磨磨丢的身子里。外面击不垮他,就去里面毁他。碎了,烂了,酵成沫沫了,周围的肉开始一片片剥蚀,一片片脱落,最后到他的脑子,最后到他的心了。
磨磨丢就高塔似的,轰一声塌了。
小叉叉凄厉地笑出声。
夕阳被晚霞揉熟了,红得没颜色。愁伤掩埋了二惠的心孔了。
二惠霍地拔直了身子,亮着眼仁说:
“跟我找那汉子去,叫他带咱们远远地走吧。”
小叉叉脸上小小地一笑:
“你当他会娶你吗?他哪来的胆子自己带回家个媳妇?他又哪肯远远地走呢?”
小叉叉老母亲似的抚着二惠的头,又看见昨天的情景了:
黄昏的老爷子山像张年画,树啊、水啊、野花啊,大红大绿的一团子。小叉叉去上地庙取饭食回来,就在湖边看到那女孩儿。
女孩儿像条美人鱼似的,光着身子在擦洗。她白白的皮肤上,隆着一道道血印子,那是鞭抽的吧?
女孩儿还在水里,林子后头旋风似的刮来十几条汉子。汉子们粗声大嗓地喊着,调儿有些侉,小叉叉知道这不是十家子的人。
小叉叉躲在树后边,看那帮汉子下水了。女孩儿受惊的兔子似的乱叫乱跑,汉子们围成圈,女孩儿光光地被捆住了。
一个粗大的汉子问:
“还跑?”
女孩儿哑哑地喊:
“就跑!就跑!”
一个矮小的汉子问:
“还偷人?”
女孩儿更哑地叫:
“就偷!就偷!”
几个汉子鹰抓鸡似的拎起女孩儿,粗大的汉子拍着另一个汉子的肩膀说:
“伙计,打死了算!”
那汉子,小叉叉看得清清楚楚,就是那汉子。
那汉子脸膛青紫着,黑黑的眼仁没有光。那汉子端不动似的端起长长的猎枪,猎枪抵着方正的大下巴。
“就打吗?”那汉子干干地问。
“就打!”十几条汉子一齐回答。
那汉子屏了口气,端平长着黑洞的枪。
阳光可就全没了,茅屋里暗幽得有点不吉祥。二惠噎住似的喘着粗气,她把小叉叉的话想了一遍,又想了一遍。
二惠就哭了。
二惠看见那片湖,看见那片湖里自己光光的影子,看见岸边林子旁的汉子,看见那端平了的长着黑洞洞的枪。
她就投进那黑里。
二惠滂沱着泪拽住小叉叉的布衫子:
“还活吗?”
小叉叉也无声息,燃起灯。
灯碗里火苗子呼啸着,二惠的心鼓胀成一座山。
二惠哗哗撕扯自己的蓝褂子,对着灯火点燃:
衣服烧了。
茅屋烧了。
老爷子山烧了。
浩渺火海中,两个全白的女孩儿擎着火把迅跑着。她们一边高声大笑,一边撒播火种,她们游戏似的,给暗夜抒发着光明。她们大的泪滴油一样刺激着火焰,火焰活泼泼地扩张着。东边烧起来了,西边烧起来了,南面烧起来了,北面烧起来了。两个女孩儿在四面跃动的火墙中舞蹈,女孩儿亢奋的舞步,叩击着整夜滚动不止的大地了。
女孩儿撕裂着嗓音大叫:我们是自己的了!
一缕风。
一缕校正夜幕格局的风。
与风弥成一体的,是磨磨丢嘎哑的长歌:
老爷子山,
老爷子山。
你全知道,
你全知道。
坚实厚重的伴音共鸣着山谷,忽而强,忽而弱,如巨人弹拨着琴。
老爷子山将熄的余火中,翻飞两只银片似的蝶。它们精薄的小躯体终旧穿不透墨色漆封的夜幕。它们绝望地收拢线一般的两翼,自由下垂,下垂。
磨磨丢依旧抱着破扇子,抱着破罐子,抱着破铺盖卷子。
磨磨丢身后依旧沉醉着十家子的男女老幼。
孔雀蓝河畔依旧滚落着长长的嘎音。
雾。
雾依旧波澜着老爷子山。
也波澜着十家子了。
原载《上海文学》1988年第5期
点评
这篇小说充满浓郁的边地风情,在或缓或急的叙事节奏中很好地讲述了一个关于女性命运的寓言。小说在十节的长度里讲述了“十家子”这个地方的奇异民俗,就是初潮来临之前的女孩子要到“老爷子山”上去做“女孩子”,而很多女孩子都没有从这一关逃生出来。山下的“十家子”里磨磨丢和山上的“汉子”一起构成这些女孩子们长大成人道路上最后一个关口的噩梦,男性对女性在她们经历人生第一个重要时刻的时候就具有无可争辩的绝对控制权,二惠和小叉叉具有两种完全不同的性格,但在男性的威权下最终走上了殊途同归的死亡之路。她们的死亡是对山下世界更是对山上世界的愤怒控诉,是女性悲剧命运的终极象征。这篇小说叙事格调兼具柔缓与苍凉、徐缓与躁进两种完全不同的节奏,但疏徐有度、大开大阖,展现了作者极好的叙事张力。小说情节在这种极具张力的叙事节奏中也显得跌宕起伏,瑰丽多姿。尤其值得肯定的是,这篇小说在描述女性的悲剧命运时呈现出强烈的同情与哀悯,仿佛将女性的命运悲剧推到了极致。二惠作为主要人物具有完整的生命形态,是真善美的化身,她与小叉叉的同时毁灭则极富象征意味地写出了女性亘古不变的生命悲剧。在二十世纪文学史上,这样的女性书写较为少见,也非常富有审美价值。
(刘永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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