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当代文学经典必读·1988短篇小说卷-土枪·牛虱子·吴先生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许谋清

    三个打捕(打捕:闽南话,指男人)爱上一个在户(在户:闽南活,指女人),一个在户只能嫁给一个打捕,他们便疏远了。这节,三个打捕又聚着喝酒,那个在户死了。

    落日的火焰正一片片相继熄灭,闽南的赤土地也一块块地开始冷却,变成沉重的暗红色。

    三个打捕,年轻的时候,个头差不多,也都五官端正,加上他们形影不离,到潭里、井里、渠道里泅水洗肉(洗肉:闽南土语,即游泳、洗澡),人说是三条鱼。一股风地朝前跑,人说是三匹马。要是跟人干仗,人说是三头牛。老人们看着他们一块长大,便都说:三个后生家。有时,要让这个后生家干的事,叫另一个干也一样。连吃东西都可以互相替代。后来,分开了,分开后路还长,都要娶妻,生孩子,建家立业。后生家,没人再这么叫了,也不能合在一块叫了。根据各自的脾性、人品,在这片乡镇里由才力或财力所确定了的地位,分别得到恰如其分的称号;土枪、牛虱子、吴先生。

    三个人喝酒。吴先生出地方。土枪出酒菜。牛虱子出的是感情,这一回是真的。

    凭土枪的财力,菜丰盛自不必说。红膏鲟,这种河海交界的圆壳螃蟹,煮熟以后红沉沉的。这达人吃什么都讲究补,红膏鲟属大补,是稀罕物件,春节期间,一斤涨到三十八块。这红膏鲟,他买。甲鱼,叫鳖,巴掌大一个,四十块钱,他买了两个。两瓶酒。一瓶国产的,汾酒,属八大名酒。一瓶法国酒,“人头马”,商标是个人头马。时髦为贵,这“人头马”一瓶得一百四十五块。实业家宴请贵宾,开这种酒。瓶子灰绿色,朦朦胧胧,醉了似的。

    三个打捕,没有在户人,粗手笨脚,菜做不出什么花样来。鲟,就是鲟。鳖,就是鳖。不过,也好,不串味儿。这节,三个打捕心事沉重。一窗残月。三个人,没话。没话有酒,这就行了,吃菜喝酒。闽南人不说“喝”,不分文野,通用一个千年流传的古语,于是,土枪、牛虱子、吴先生同时从带着酒气的嘴里吐出这个文辞来:“饮”。三只杯子捏着碰在一起。粗瓷酒杯。吴先生家的酒杯。那声音,好像是把什么碰碎了。

    土枪,本来是指一种人。沿海侨乡现今很多人都发起来了。发起来的大多是没文化的。没文化的人敢干。闽南话叫“敢死”。“敢死”比“敢干”更准确,为了钱,不怕掉脑袋。乡里人很会造词,叫他们是“土枪土炮”。听说石狮的“土枪”,有的是钱,十元一张的票子,一张张挨着摆,能摆出几十里地去。“土枪”这两个字,读音和普通话不同,“枪”,读第四声,说的时候,像子弹一样弹出去。“土枪”的创造,包含了乡里人的全部心理:五分艳羡,两分贬斥,三分妒忌。“土枪”不能随便叫。兄弟多的,拳头母大的,钱多得不得了的“大粒头”,面对着这种人,贬斥和妒忌都被挤扁了,乡里人便只有羡慕了,或者只敢羡慕了。我们这里提到的三个后生家中的这一位,对“土枪”的叫法不反感,别人叫起来也没什么顾虑。除来扣去,在这三四千口人的乡里,可以当面叫“土枪”的,也就只有他了。

    你知道牛虻,不一定知道牛虱子。牛虻跟大苍蝇似的,只是前边那根针厉害,能扎透厚厚的牛皮,吸牛的血。牛摆头,甩耳朵,挥着尾巴,轰它们。牛尾巴本事不大,打不死它们。牛虻喝了牛的血,毕竟有点儿理亏,牛尾巴一轰,它就跑。牛虱子却觉得一切都是理所应当的,它藏在牛胳肢窝里,又被牛毛盖着,看不见,牛尾巴还打不着。牛虱子,圆滚滚的,像个大豆,灰绿色。翻倒过来,只见那一圈小脚在动,没见过它爬。又傻又笨,可一比,发现它比牛虻还狠,不声不响地,满满的一肚子血。它挂在那达,那块牛肉只是发抖、痉挛。把它揪下来,放地上,它已经跑不了,用脚一踩,“叭”一声,一股血飞射出去,再一看,只剩一张皮了。打比方都是片面的,乡里人造出“牛虱子”这个比喻,只取一点,就是牛虱子有进无出。说一个人钱攥得死,抠门,只往里拿,不往出拿。牛虱子,抠的人都犯忌,只能在背后叫,当面叫要打起来的。我们这里的三个后生家中的这一位,不幸得了这么个绰号,他气恼了好长日子。众人嘴毒,没法子。时间长了,人一说牛虱子,他还不由得就认定是自己,这下是严丝合缝了。

    第三位是吴先生。先生是尊称。有两种人称先生,一是教书先生,一是医生。这两种人,在闽南乡镇里都是受尊重的。叫法呢,有些差别。教书先生,先生只用一个字:先。把生字省去了。王先,陈先,李先。医生,才不折不扣地叫先生。刘先生,黄先生。要是这个医生有点儿名,算是一个大医生,叫法还有变化,叫赵先,沉一沉,而后再说出那个生字来。吴先生一门诊,总有好些人排队等着,乡里人敬重他,准确地说,他是吴先——生。说几句题外的话,兽医也叫先生,但叫起来不好听,叫猪仔先生。早先没有专职的兽医。有拉着种猪走村串巷的,嘴里吹着一种古怪的竹笛,这算是下等职业,直接叫他“牵猪膏(闽南话,即种猪)的”。还有阉猪,只有这类营生了。没有阉母牛的。阉公牛。乡里人自己把公牛绑倒在地,牛蛋包底下放一个木桩子,砸那蛋包,砸坏它。挨了砸,那牛蛋包就缩小了,成一个小球球,再也不会发情追母牛,一心把力气都卖到活路上去。这大概是乡间最最残忍的一种土手术,那牛发出一声声惨叫。这片土地四季常青,却真真有这种叫人不忍卒听的音响。此后呢,这些无性的牲畜便默默地劳作一生。

    三个打捕,开两瓶酒。土枪喝“人头马”,土字当头,可也就他能先洋起来。吴先生不怎么会喝酒,还有,一瓶“人头马”,抵他一个月的工资不止,汾酒就很好了,他喝汾酒。牛虱子觉着不喝白不喝,汾酒味好,“人头马”味有点儿怪,不怎么对口味,可一百四十五块呢,反正是土枪掏的钱,也来点儿,开开洋荤!他两样都喝。

    在户,是个水在户。闽南话里,水就是漂亮。那节,三个相中一个,到底谁得到了这个水在户?这节再说晚了,人都没了。不过,人都有这么个特点,喜欢回头看,觉得她死得太冤,才三十几。她死时,打捕人不在她的身边。没能救活她的大夫,又犯了第二个错误,把她的眼睛合上了。打捕赶到时,有多少眼泪也不能叫她再把眼睛睁开。那么水一个在户,叫人难免有一番惋叹!人说,一个人一生关键的,有时就那么几步。水在户,会不会就错在这一步?她要不嫁这一位,而是嫁给另一位……三个人都爱她,她不是可以随便挑吗?

    土枪、牛虱子、吴先生,是他们四十出头的面貌。以前,是三个后生家,慢慢分开了的一个一个的后生家。一位读书就头疼,由于家长一再央求,老师也一再下决心,才熬到小学毕业。他在一次有人听课的、鸦雀无声的课堂上,用一个唱歌似的屁,摧毁了老师最后的忍耐力。一位是上到高中毕业。高考那几天,吃食比较好,他创造了一顿十五个馒头的记录。回来后,老爹和他在一屋,黑黑的,只冒两个红烟头,到天光,就认头认路,扛把锄,跟人一块下地。还有一位,考上某医大,离开这片乡土,远走高飞了。水在户,总共只读几年书,自然也留在乡里。在乡里经常见面的,也就那两位后生家。

    闽南乡里出来的大学生,不管分配在哪达工作,还都回到乡里娶个妻子。在外边找一个不会说闽南话的,叫人笑话,说是成了番仔了,再难听的,是给人当儿子去了。妻子娶在家里,这个家,实际上是父母的家,在户留在家里,打捕才出门“征战”。上了大学,那些年,在乡里名声是很香的。闽南乡里出来的大学生,十有八九工作不安心,想方设法,往家乡调。泉州五十里,厦门一百里,这都嫌远,在乡里屈才,要不,本乡里最好。你看小学校里的先生,散学了,还可以挑一担肥下地。他调回镇医院,成了吴先生。

    后来又出了一条,水在户的父亲给她在外边谋了一个工作,在山区。那也愿意去。乡里太苦,出去才有出头日子。她一挣政府的钱,和吴先生就更般配了。

    她只能嫁给吴先生。像有一双无形的手,由不得你自己。龙交龙,凤交凤,跛脚驴配的是破槽桶!……这人世间的事,顺着看,似乎路都摆在你面前,任你挑选。回头看,却又发现一切都由不得你自己。像有一根牛绳子,穿着牛鼻子。

    三个打捕的头垂下了,猛地又都抬起来,捧起酒杯一碰:“饮”。在杯子的碰击声里,三个人的眼眶都红了。

    看土枪挣钱,人们都觉得好像就他是个例外,唯有他不受任何约束。人们眼看着他的为人做事,目瞪口呆,而后只能咂舌,称奇,叫好,自愧不如。他以宰猪起家。猪肉浸水,或许谁都见过,肉铺里现今是公开的。北方城里吃的都是冻肉,卖肉的有个好听的理由,剁不开。于是把冻猪肉放在水缸里泡着,说是化冻,把冰拔出来。等提出来,那肉便全是白不呲咧的,水淋淋的。就这肉,吃不吃?刀一横,脸一扭,常常弄得提筐提篮的敢怒而不敢言。这招恶。可要跟土枪比起来,小巫见大巫!你瞧他,白亮亮的尖刀,瞅准了,一刀子进去,猛地又拔出,血和泡沫随即飞溅出来。等血流尽了,他又补一刀,把刀口豁开,手跟着进去,摸到猪心,热乎乎的,颤悠悠的。一个常人,要是摸到这温热,心里会好一阵不自在。土枪呢?只想着是在做活,一刀接一刀都是有数的,来不得半点犹豫停顿。刀尖一划,把心破开。预先在个小肚子(猪尿泡)里灌好了水,这下操过来,就硬往猪心里灌,那只攥着温热的、微颤的、又黏又滑的猪心的手,一下一下地捏,代替心脏收缩。这时,猪身上的血管还能起作用,便把水当作血输送出去,透过每一根毛细血管,送到能变钱的地方。做完这一切,土枪直起腰,用胸前的大围裙擦了把血糊糊的手。油光光的脸上,带着血点,露出一个自足的笑容。一只一百来斤的猪,他竟能灌进十来斤水。那水含在肉里,挤都挤不出去。北方人浸肉,是从外往里攻,他呢,精巧十倍,从里往外攻。乡里人眼睛都亮得很,看那片鲜肉上闪着一片水光,灌水啰。他们嘴上都嘟噜着,转着转着又回来了。拉二斤。将心比心,这年头,谁不想挣钱?他挣了你的钱,还得到你的赞叹,能挣钱。一个不会挣钱的人,相反的只能得到一口唾沫加一句粗话:“傻鸟!”土枪呢,还能说,闽南话叫嘴水能抹死鬼!哇,你挣大钱了,还在乎一角三尖钱!他把分叫尖,那实在是太小太小,不算钱啰!

    闽南人吃东西,比北方人要细得多,吃海鲜,用嘴,用牙,用舌头,咬,嘬,把一根根骨、刺,干净透明地剔出去。一个白鱼头骨,捡在一起能插成一只麻雀。猪也吃得细。北方人把内脏简简单单地叫作下水。一个“下”字,就把一切都划到猪肉以下。闽南人却都翻过来,简直可以叫上水。现今,自由市场上,一斤猪肉三元钱,一斤猪心得六元钱,一斤腰子得九元钱。乡里的一个劳改犯,回家给人讲北方,他把自己去的地方叫作北方。说北方人宰牛,把内脏都扔了。他在劳改时,经常去捡来吃。乡里人听得眼睛都放光,在他们的唾沫星星里,把北方人当作番仔。前些年,北京一斤猪肉一块多钱,一斤猪心才几毛钱。闽南人跑到北京出差,顿顿只吃猪心。他们的上下好坏和北方的划分法完全是两回事。他们吃东西讲究补不补身子,有些东西是吃痛快的,有些东西是能补的。羊肉归“补”一类,这里讲究的是吃黑公羊。黑公羊的肉比白母羊的肉价钱就高得多。挂羊头卖狗肉。乡镇里的人现今可精多了,他们不上这个当。土枪,他要明明白白地告诉你,眼见为实。要叫你看个一清二楚,留一截干巴巴的羊脚,不剥皮,黑羊,错不了。再带一溜皮,连着,这也含糊不得,一直到羊鞭。把那条羊鞭横摆在你面前。×,这还有假的,公羊。母羊有这玩意儿吗?实实在在地连着整条的公羊腿。土枪杀了一只黑公羊,这绝不掺假。他是货真价实。货真价实是你看得到的。羊肉是切开的,谁也不能说,非得一块块都连在一起。白母羊公公开开地变成了黑公羊。这就跟变魔术似的,关键是在背后,在人看不清的那一面。你说,你就买带着羊脚、羊鞭的那条腿,自己都觉得说不出口。你发现的是你自己太恶,不是土枪恶,在良心的天平上,自己颠倒过来,还让不让人做生意?真真是理直气壮!眼睛对着眼睛,看谁比谁坦荡!这好说,土枪先败下阵来,你都买了,这条腿自然也归你。你自己笑了,分明是办不到的事。为三两斤羊肉磨什么嘴皮,你怕人说你小。你是做大生意的人嘛,发不发不在这一点点,土枪的嘴又用上了,说得你心里甜甜的。可土枪发起来是从这一点点、一点点开始的。

    但熟知土枪的人,却发现他活得并不轻爽。有钱了,有钱能使鬼推磨。光会推磨管什么用。他对孩子绝对的粗暴,要是听到孩子哭,撞上他不顺心,就把孩子小鸡子似的提起来,站在房门口,往自家的眠床上,远远地狠狠地扔过去。闽南的眠床一般都是油漆的光木板,不垫什么,孩子一撞在那床板上,半天哭不出来,等哭出来了,已经不成声调。连孩子都过不去,他心里憋着一股邪火!他那浑不讲理的老婆,在他的气头上,也得闭三分钟嘴。有人亲眼看到,他在房门口的小桌上摆着一缸鱼,是和别人合伙打捞的,清一色的土虱。这是闽南沟塘里常见的一种鱼,黑色,无鳞,滑溜溜的,头扁平,阔嘴,嘴边有刺向两边的两根刺,两条肉须。吃起来,味道鲜美,但带有土腥味,乡里人常常带回家熬豆豉吃。没人拿它上席,算不得什么上等货。土枪一下分到了一大盆,足有二十多斤。活鱼,在那么点儿水里,挤头撞脑的。他可以分给别人一些,人都会感激他。他不。望着那缸鱼,不知在想什么,一支接一支抽烟。一块日光从天井下来,爬到房门前的红砖地,又顺着乌黑的桌子脚往上爬,上到桌面,抱住那个鱼缸。闽南的日头毒,那鱼就挤在那一点点滚烫的水里。土枪看了两眼,走开了。第二日,那鱼全都死光了,不但翻了白肚,还都发了,吃不得了。土抢冷冷地看上两眼,就抱了起来,走到天井,把它全倒在腥(尿桶)里,让老婆挑出去,倒粪坑里,熬肥。人们发现,这又是一个不近情理的怪人。

    土枪心里明白,他毫不避讳,他承认自己坏,黑心。还黑肝,黑肠肚。要挣钱,谁的心肝不黑?但他把起因都归到他老婆身上。这婆娘,脸蛋,就三个字:黑、红、油。眉毛,又粗又短。睫毛,又密又长,上边像是沾满了油烟灰,永远洗不净。一闭上眼睛,就等于在眉毛底上加两道黑杠。成天和邻里打架,把打捕、在户那玩意儿变着花样拿出来搁在嘴上耍。人家给她说什么,从来不听,只顾说自己的。说话时,两眼就闭得死紧,一直到把一串话说完了,才把眼睛睁开。这女人从沾上他那天起,就像一块黏糖,再也揪不下,甩不掉了。这些年来,乡里人不得不承认土枪是个有本事的人。每到这种时候,土枪就又想起水在户。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我要是跟水在户结婚,完完全全可以变成男一个人。水在户是吴先生的人了,土枪只是在心里说说而已。两杯酒就把这种想法洗掉了。冷不丁,水在户死了,她也不属于吴先生了。土枪听到这消息,一下愣住了,猛然想起自己抱恨终生的叹息,他浑身的筋骨肌肉震颤起来。

    牛虱子呢?他和土枪,完完全全是两码事。现今,人家集资办工厂,做生意,不少人都发起来了。土枪就是眼前的一个。牛虱子摇摇头,他说,大好大坏,可能是大好,也可能是大坏。谁谁谁破产了,吃了乐果,送医院了。但人家发起来,票子白花花的,他的小眼睛也亮了。他注意的是,做小工,出臭汗,实实在在的,一天能拿回八块钱,侨乡房子盖疯了,这个钱可以挣。还有,棒针手织毛衣,织一件,五元钱,活路轻,又不受风吹日晒,只要手勤,这钱也可以挣。谁都能干。小女儿,六岁,在户仔的天性,就喜欢个针头线脑的,更何况是进口毛线,国际流行色。就当作玩儿,让她织片。小指头和棒针粗细差不多。过去舍不得点灯,现今舍得了,让老婆、在户仔齐齐地坐在灯下,织!每天,只要有活路,几十块钱进项,这日子有什么不好?点点滴滴,天天数钱,把眼睛都数绿了。牛虱子从地里回来,带着两脚泥,身子都挺不直了,还自己去挑水。人说他:“不会叫女儿挑?你把她打扮那么水干什么?当小姐呀!”牛虱子笑笑,每日收入不能少了,叫她们织。大女儿累得坐不住了,还织,还织。有时,老婆实在看不下去,让她困会儿,那孩子把针线一推,没躺好,就睡死过去了。牛虱子见她躺在竹床上,没拿针线,手魔魔怔怔地还在织,就硬把她摇醒。孩子爬起来,哭着找她的毛线。牛虱子恶声恶气地和老婆嚷:“你没看孩子急的!少困会儿会死?!”老婆也火了:“牛马也有停脚的时节。”牛虱子恨得咬牙:“杀母鸡,炖了让她补。”老婆啐了一口:“等吃你那一口,嘴早烂没了!谁稀罕?!”牛虱子跳脚了:“硬牙!什么在户!”老婆不出声了,从后边指戳着,恨得笃头笃髓,叫他:“老鬼!”

    亲友们都劝牛虱子钱别攥死了,让儿子跟上人家,出去闯荡闯荡。有几回牛虱子也动了心,想甩出一把钱,可每一回都是捏在手里,数得起毛了,又锁回柜子里。乡里人看不上这种人,捏怕死,放怕飞。牛虱子显出不屑神色:鱼有鱼的路,虾有虾的路。猪往前拱,鸡往后刨。不过,他觉得吴先生得到了水在户,土枪发了财,自己得排第三。水在户没份了,只能往土枪这边靠。土枪手辣,自己没那个胆。他也是逼得没法度呀!

    有一样,他跟土枪差不多,他同样把一切都归咎于自己的老婆。那女人太肉,没一样拿得起来,没有一点点主意,长得又肥,没个形。他也想,我要是跟水在户结婚,我不会是这样的人。他跟吴先生有点来往,孩子头疼头热,得找人家。他觉得,吴先生人好,有本事,他配得到水在户。意外的意外,水在户死了,吴先生也没有这福分了。牛虱子傻了半天,眼睛发直。这下觉着以前的事过去了,把瞒着老婆偷偷藏着的一张水在户的照片找了出来,牙得得地说不出话,眼眶全都憋红了。

    只有吴先生没想过,跟水在户结婚,我会变成另一样人。一切都很顺利,他要娶她,她就嫁给他。两个人很恩爱,恩爱的结果是有了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可能是两地分居的缘故,相处的日子总很短,爱都爱不够,彼此也就没觉出什么不痛快。不在一块,也想得厉害,三十多岁,正是离不开的时候。有时,他闭上眼睛,想让她活脱脱地站在自己面前,可总是不真切,气得他就想看门老头,那是一个干巴老头,每一个骨节的模样他看得清清楚楚,那个背着老人斑的大鼻子,控制不住地耸动着,张大嘴,打一个喷嚏。他又让妻子站在面前,他想看真了可就总是模糊。他又气又恨。还耐下心来,一点点想。她没让孩子吃过几日奶,两个奶子还像满月圆似的。她生过第二个孩子后,胖起来了,可很快地,腹部又收了回去,只留下一道道撑开又缩回去的斑纹。她生头一个孩子时,做了侧切。那个疤痕曾叫他好不痛快,慢慢地,感觉不出来了。他想这一切时,一个一个局部也差不多只是一个概念。总不能像看门老头那皮肤滑动的膝盖头那么真那么活。见鬼!她每回带乳罩时,总愿意叫他帮着挂那个钩钩,心里猛地滚过一个热浪。他们相处的时日太少太少,蜜月也只有十二天。每次见面,就是回来十天半个月,心里也总不踏实。日子这样数着过,便滑溜溜,像水从手指缝漏掉。从回来的头一天,就老算计,又过一天,又过一天了。好不容易在一起,两个人都想好好地温存温存。可又住集体宿舍,黑了灯,也总是有人敲门。那笃笃声,一次次叫他从峰巅上跌落,逼迫他一次次潮退。有时,两个人温存的时候,也会冷不丁想起,明日有个大手术,减去大半的兴致。分离的年头一年一年增加,到三十五岁,每次从手术台上下来,回到家里他都有一种失落感。结婚那么些年,他都没好好看过她的身子。一天忽发异想,好好拍几张裸体照片,想她时看看。想了一夜,都没有睡好。可一天光,就全完了。前不久还查抄过小流氓。自己也觉得好笑。还有,要是哪一天不小心,让孩子看见……不好,不好,自己简直是发疯了。一切一切,都给他落下一个无法弥补的遗憾。细想想,是有过一回,那时,结婚没多久,两个人都洗了澡,他们黑着灯洗。医院来人把他叫走了,他顺手把门撞上。回来都半夜了,屋子里黑黑的。开门进去,他惊住了,她光着身子,像当在户仔时那样野味十足地大字摊开着,只是月光把她修饰得有点儿文气,有点儿模糊。那道月光是淡淡的,灰蓝色,静静的。

    他自然想把她调回来,说的次数多了,自己也麻木了。后来,她提了大包小包地回来了,说是单位放了假,好长的假,几天她不说。孩子又让丈母婆接走,两个人甜甜蜜蜜,一个月,这才是一个蜜月。一天,他高兴地告诉她,院领导答应尽力把她办回来。她低垂了眼皮,只好说实话,她不想去了,回来就是摆小摊也行,她想他,想孩子,她受不了了。他皱了半天眉头,心想,三十六拜都拜过了,就差这一哆嗦?于是,又劝她回去,别丢了工作。她见他说得也在理,就听了他的,走时,还冲他笑笑。那笑很古怪,只有她明白,回去,就是挨顿批,也不悔,她觉着自己真真尝了生活的好滋味了。谁想到,这竟是他们的诀别时刻。

    喝着,喝着,酒虽不一样,可醉意是相似的。酒后吐真言。得换一种活法,过去过的,那不是日子!谁都对自己的过去不满起来。在醉意朦胧中,他们产生一种想法:假如他们换一种活法,假如他们变一种样子,重新开始,水在户不会死!

    土枪透过那一团摇荡的醉,看到一片甘蔗林。那节,他还是后生家。发现水在户在他前边拔草。她是那一沟。他在这一沟。就他们两个人,他的心乱了。这不是过去单单薄薄的那个水在户,她怎么一下圆了起来?肩膀头是圆的。她那么蹲着,屁股也是圆的。好像骤然长出一身弹性的肉来。她穿一身水红花儿衫裤,汗浸水洗,已经薄得透亮,再一块块让汗水贴在身上,勾出一个肥实的半裸的在户仔的身躯来。衫子往上揪着,露出一块后腰,裤腿卷席筒似的,一直滚到大腿根;又是没袖短衫,几处原来隐蔽的透出健康血色的白嫩构成一种直接的诱惑。两蓬鬈曲的腋毛逗得他好一阵烦躁。他开始往邪里想,蒸碗糕,米面发得好,从碗面上圆圆地满起来,绷不住了,裂开了口子。呼一下,他发现自己的身子装不住自己,一股饱胀起来的东西,在周身乱拱。他要赶上去,把她按在甘蔗沟里,做成事实。可他站不起来,他只是发疯地朝前拔,浑身燥热,大汗淋漓。遮天蔽日的碧绿掩护了他的疯狂。终于,赶上了,他站了起来,他发着高烧,要扑上去。“哟!你真快!”水在户的声音,奇奇怪怪,尖脆得刺耳。而后,是瞬间的死寂。心脏发疯地撞打他的胸口,咚咚的。血管里的血也在轰隆隆地流着,吵自己的耳朵。他站着动不了。水在户回头看了他一眼。他尴尬地站着,发现自己那物件把裤子撑得鼓起一个大包,一时间手足无措,脸涨得紫红,像被当众剥光了。水在户莫名地向他挤一眼:猪哥发情哩!随即,爆出一阵响亮的野性的笑声,又缓缓地上下看了他两眼,像两把刀,给他划两个大口子,让他那达流血。水在户的脸好像也绯红了,回过身去,动作活泼泼地,以一种在户仔特有的姿态,挪挪,停停。草尖上的一两朵野花,一闪一闪。她和他又拉开了距离。这距离又使他的血变得像红米汤一样,浓浓的,黏稠,温热。他倾着身子,笨重地踏倒几根甘蔗,扑了过去。就像撞了南墙,他一愣怔,僵住了。快到地头了,甘蔗林疏朗了。透过甘蔗林,一块一块大大小小的蓝天,蓝极蓝极。这时,一股风,顺着甘蔗沟灌了进来,就像那一块块蓝天,化成冰凉的水,劈头盖脸地浇下来,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眼看着那浑圆的水在户,慢慢地在他眼前伸长了,两条腿劈得开开的,扭着身子,缓缓地一个懒腰。逆光。透亮。完完整整一个裸体。红红的,像一块炭火,灼伤了他的心。他眼睁睁地看着她,抱起草,走出甘蔗林,一拐,不见了。心冷不丁一空,他低哑地嗷了一声,恨透了自己,一下子把两边的甘蔗搂抱过来,往自己的脑门上乱撞,撞木了,颓然坐在地上。这是水在户给他当女人的唯一的一次机会,他就这样失去了。也许,这是一个错误。假如那回他真把她翻倒了,现今他发起来了,她会活得很神气。不会苦苦地死在那个山区小城!唉——

    “饮!”轰一声,打断他的思路,他看到眼前摇晃着两个人。他像被人识破似的,难为情地笑了笑。他不得不反过来想,要是真弄了人家,水在户寻死觅活的,那可也乱了套。她看不上他。他肚子里没墨水。直到她临死前的一个月,她还拿他开心,说起他上小学时,那个把先生气得差点儿背过气去的唱歌似的屁。土枪一下子凉了,看清了眼前那只酒杯。他灌了一大口酒,摇了摇头,自言自语:“别提啦!”

    牛虱子的醉眼,看到的只是那张照片,他保存了二十几年!那天,在那种时候,拿出来,到底还是让他老婆一把夺过去,又是揉,又是撕,成一把碎片,狠狠地打在他的脸上,打在脸上的还有一个“老不正经”!他一时火了,扑上去,给了他老婆一个大嘴巴。她趴在床上哭了半天,也没起来做晚饭。这是他头一回动手打女人。老婆打败后,他就蹲在地上捡那些碎片,而后找一瓶胶水,在一块硬纸板上把她接起来,他手笨,都差点儿,接起来后,已经不是水在户啦!“完啦!”他喊了一声,也看清了那只酒杯,便灌了一口酒。不知是汾酒还是“人头马”。

    吴先生只是觉得脑袋大了,眼前什么都是双影儿,他看不到水在户。叫他痛心的是,水在户得的不是什么大病,就是普通的盲肠炎。误诊。而他,是个医术高明的大夫,他给不知多少人切过盲肠,没出过一回事故,事故却落在水在户身上。在山区小城,交通不便,等他赶到时候,她已经把眼睛闭上了。他打自己的脑袋。水在户跟了他这个废物。是他害了她了!本来,真要是依了她,就是摆小摊,也不会死在那达了。可他根本就不敢想,根本就没想过。

    水在户死后,他掰着手指头算,她发病那天,自己怎么会坐立不安?离那么远,一天都慌慌的。这是一种什么关系?一种心灵感应?他是连在一起想,越想越不是味儿。土枪、牛虱子劝过他几回,有合适的,还得再找一个。他马上就又想起这档子事,他摇了摇头。不成家,就得又当爹又当妈。等孩子都困了,他还得翻医学书,看外文资料。唉,人家国外多少种抗菌素都废了,可我们,乡里现今还满足不了。失眠,劳累,对亡妻的思念,他便有点儿恍恍惚惚的。骑车出去,从小路拐向公路,出了车祸,人被扔出十来米。昏迷。一天。两天。三天。四天。五天。六天。七天。他突然醒来了。醒来后,就烦躁不安,找孩子。孩子不在身边,马上就让人把他送回去。医院宿舍,离病房没几步远,到家才告诉他,女儿正发烧呢,上医院看过了,医生说是感冒,拿了药,躺在床上睡。他伸手一摸,不好,后脖子发硬,是脑炎!赶快送医院。幸好他这一天醒来,要不就把孩子耽误了。后来,他就想,他昏迷七天,为什么偏偏就这一天醒来?难道他在昏迷中,也有那种感应?催逼着,不能不醒来!大家也都奇怪。人都说,这是不幸中的万幸。他也说,万幸。这个女儿长得跟水在户像一个模子脱出来的。从水在户死后,他便十倍地疼爱她。这回,他昏死中都得赶回来救她。这两次“感应”,叫他懊悔,也使他得到安慰。他和女儿都得救了。女儿没有一点点后遗症。只是吴先生,由于额头和上唇缝二十几针,人们觉得,他的样子变了,五官似乎有点儿挪位,看起来不怎么舒服。他自己倒想得开,过来人了,丑点儿就丑点儿吧。这一切加起来还是一个不幸中的万幸。但过后,才知道还有一结果:由于头部受伤,不宜当主治大夫。这可实在是不幸中的不幸了。土枪知道后,火了:“别干了,别干了。咱们回去。咱们挺有本事的人,怎么能在这达受委屈!他们不稀罕,咱乡里可甘贵。回去,你一个月得多拿好几百。”吴先生没言语。土枪又说:“现今乞食的,你给他五分,他还给你,他至少要一角。你们当大夫的,给人看病,挂号费也是一毛。他母!实在没有可留念的。”吴先生苦苦地一笑:“要回去,应该早回去。弄成这样了,回去也不中用了。”他摇了摇头。一切慢慢都变得非常遥远,模糊,他觉得四周摇摇晃晃。酒杯有点肥大,却还真切,就一把抓住。还说什么呢?他把杯底的那点酒,倒在嘴里。苦。

    他们喝,但没喝糊涂。没忘乎所以,虽说彼此看着有点儿双影儿,也还明白。土枪还是土枪。牛虱子还是牛虱子。吴先生还是吴先生。

    “饮。”三个打捕齐声说。

    菜吃得不多,酒喝得不少。

    三个人都醉倒了。

    原载《北京文学》1988年第10期

    点评

    许谋清的小说弥漫着厚厚的闽南风味。“三个打捕爱上一个在户,一个在户只能嫁给一个打铺,他们便疏远了。这节,三个打捕又聚着喝酒,那个在户死了。”简单的小说开头就奠定了全篇俭省的语言风格,也概括了全部的故事情节。小说以三个打捕(男人)追忆死去的水在户(漂亮女人)作为主要结构,在各自的回忆中展开三人相互交织又各自不同的生活历程。土枪、牛虱子和吴先生是他们各自的绰号与职业,也是他们主要的性格特征。三种性格导致了三种不同的命运,但在怀念死去的在户这一点上是相同的,这也是他们奇特的友谊的扭结点。这些故事并不传奇,却充满淡淡的哀愁和微微的苍凉,与人物形象所处的闽南民风紧密结合在一起,用作者的话说就是,这些人物“是用闽南赤红的泥土,和了海水捏成的”。小说除了闽南方言外,还写了闽南的民风、闽南人的思维、闽南人独特的处事方式等等,所有这些因素合起来构成了小说独特而丰盈的闽南味道。三个主要人物的塑造也可圈可点,作者以水在户为线索在不长的篇幅里高效率地写出了三人的性格与命运,在闽南味道中,这些人物都充实而立体,十分有趣和成功。许谋清以其富含闽南味道的小说创作为我们提供了小说产生地域风味的另一种方式和途径,产生了属于自己的独特的小说诗学。

    (刘永春)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