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北京,不像南方总是霪雨霏霏,灰蓝色的天空高而明亮,阳光看起来很柔和,但冷冰冰的,不知从何而起的风夹着寒气吹得脸生生地疼。
香兰从中关村的招聘会出来,对着头顶的天空长嘘了一口气。她走上天桥,趴在栏杆上看着来来往往的车辆,不禁想起了大二时做兼职发传单的那一天。当时她手里只剩十几张宣传单的时候,有好心人通风说:“小姑娘,赶紧走,城管来了。”她顿时没了主意,吓得赶紧把手里的传单扔到桥下的垃圾桶,仓皇而走。那天,她兜里总共只有二十块钱,但这份兼职三天后才能结账。
过了三天,香兰蹬着破自行车找到公司,公司负责人说:“你扔了我们一半的传单,不要你赔就不错了。”香兰没有吵也没有嚷,只是眼泪吧嗒吧嗒地掉。她手里紧紧地捏着衣兜里剩下的十一块钱——她所有的财产,一张十块,一张一块。钱被揉成了一小团,再慢慢展开,分成两张,又被揉成一个小球……
香兰手心出了汗,她知道钱皱巴成了什么样子。她咬咬牙,用手背揩了一把眼泪,对负责人笑了笑说:“对不起,我一听到城管来了就慌了,我确实不该扔你们的传单。没钱就算了吧,只是你应该三天前就告诉我的,这么冷的天,我骑了一个多小时自行车才赶过来。”
她转身走到门口,负责人叫住了她。掏出十块钱递到她面前说:“发四百张是二十块钱,但现在印刷的成本还挺贵的,你扔掉的单子成本都不止十块。不过,你也不容易,就只扣你十块吧。”
香兰看着那张崭新的钱犹豫了一下,她的右手在衣兜里焦躁不安地揉捏着那两张皱巴巴的纸币,然后勉强笑了笑,伸出手来接过那张沉重的钱道了声谢谢就匆匆走了。
香兰慢悠悠地骑着自行车,满眼繁华冷冰冰地从车轮底下掠过,被轧得很薄。丰满的、浓妆艳抹的城市在车轮下薄得像一张没有生命的明信片。
虽然现在还是奔波于各个招聘会,但终于要毕业了,香兰暗暗地有些高兴。阳光很柔和,一个盲人乞丐坐在天桥上仰着长长的脖子,好像一只伸长脖子觅食的鹅。他的脸上布满烫伤的疤痕,两只深陷进去的眼睛紧紧地闭着,手里拿着两块四五寸长的木板有节奏地击打着,咿咿呀呀地唱着高亢的歌。
香兰每次来招聘会总会准备好一枚一块的硬币,哐当一声,清脆地落入盲乞丐面前的小铁罐。这一天,香兰碰巧口袋里的硬币较多。她将钱攥在手里,一把撒下去,发出一片叮叮当当的声响。香兰微微笑了,感觉好像把从招聘会里带出来的晦气都叮叮当当地打发走了。
盲乞丐仍然只是仰着脖子唱着歌。头上的天空很蓝,没有一丝云彩。
第二天下午,香兰接到了一个面试的电话。她参加过很多招聘会,面试过好几回,现在对面试早已脱敏。她自忖一个只会写诗的学哲学的女孩,生性沉默,很难找到好工作,姑且随遇而安。
坐了两个小时公交车,香兰顺着电话里告知的地址,终于找到了一栋老旧的居民楼。她又看了一遍地址,犹豫了半天才走了进去。高跟鞋敲击着水泥地板发出很响亮的声音,在黑乎乎的楼道里回荡。拐了好几个弯,她终于看到一扇铁门上方赫然挂着“勺宇国际房地产广告公司”的牌子。崭新的牌子和旧门很不和谐地搭配在一起,就像一个显眼的新扣子被生硬地钉在一件破旧的外套上。
香兰拿不定主意是否要进去。这和理想的工作环境相差太远,但碰壁很多次之后,她已经对工作没有太高的期望了。她现在是热锅上的蚂蚁,只要有地方能落下脚来就拼命挤进去。
门开了,这是一个七八十平方米的三居室套间。客厅里摆了三张大办公桌,每张桌子被隔成四个座位。桌上一共有五台电脑,但都很旧了,白色的塑料外壳沾满了洗不去的灰,像五张满面尘灰烟火色的老脸。
一个黑瘦而高挑的女孩带着她走进了里间的董事长办公室。
里间的办公室灯光很昏暗,一张硕大的长桌占据了三分之一的空间,桌上摆着一摞书,笔筒里插着一大捆毛笔。老板是一个约摸四十岁左右的男人,满脸红光,眉心处有一颗筷子尖大小的黑痣,痣上的两根毛随着眉头的张弛而抖动着,像两棵生命力旺盛的葱翠野草。
老板示意香兰坐下。他漫不经心地看完她带来的诗歌,开始翻看简历。过了一会儿,老板说道:“你的诗还在《诗刊》上发过呢,真是才女。”
香兰抬头笑了笑,不经意瞥到墙上挂着的三幅字。中间那幅是一个大大的“道”字,旁边的两幅都是草书,写得龙飞凤舞。老板看完简历,背着手顺着香兰的目光欣赏着墙上的字,在旁边有些陶醉地讲解道:“这是我自己写的,大家都说中间的那个‘道’字浸染了中国书法的精髓,自成一家,而且还有很深厚的道家文化底蕴。别人出了一千块钱我都没卖。”
香兰不懂得欣赏书法,但知道只能卖一千块钱的字肯定不可能自成风格。她笑道:“真是翩如惊鸿,宛若游龙。”她认不得那些草书,故认为把它们比作在地上乱爬的一堆小蛇还是很贴切的。在天为龙,在地为蛇,宛若游龙就是说这些字太像蛇了。香兰很喜欢古典诗词,因此批评别人从来都有含蓄蕴藉的美德。有时在字面之外传达了完全相反的意思,这些只能靠意会了。但老板是第一次见她,以为遇上了知音,便问香兰是否也喜欢中国古典文化。
香兰很随意地聊起来。老板紧紧地盯着香兰,偶尔赞同似的点点头。香兰被盯得有些脸红了,以为自己太过炫耀,于是停下话来,礼貌性地微笑。
老板递给她一张名片,在“易经文化研究会会员”、“大道书法协会会员”、“勺宇房地产广告公司董事长”的头衔下赫然印着“汤乾坤”三个字。
香兰环视了一下四周。三个不大的房间,每个角落都透着寒酸。汤乾坤从她的眼神里看出了微微的失望,于是赶紧介绍说:“本公司虽然才成立一年半,但是发展很快,已经有九个员工了。现在正是业务拓展阶段,我打算再招进三四个人。”
老板说完公司的现状和蓝图,又背起了手问道:“你知道公司为什么取名‘勺宇’吗?”香兰的心已经走出了门,觉得没有必要再继续谈话。然而,她的腿听随大脑的指挥僵在那里,心变成了大脑的奴隶。
心是感性的,真实地表达自己的喜好和憎恶,但大脑是理性的,会权衡利弊后做出判断。香兰一向是用心来思考、腿跟随着心走路的人,但找了几个月工作后,她知道自己得跟着大脑走了。抓住一根稻草先活下来是最重要的。同学中,考研的考研,出国的出国,有的托关系找了份不错的工作,其余的都和香兰一样随波逐流。起初,香兰心高气傲地拒绝过一家小报,她觉得自己一个名牌大学毕业生,不至于落魄到去小公司或者小杂志社工作。但越到后面,找的工作越不尽如人意。香兰越来越明白“随遇而安”这四个字的含义了。
随遇而安,香兰又默想了一遍。她的心开始起义了,但她的大脑指挥她沉着地回答道:“一粒沙里看世界,半瓣花上说人情。房地产广告公司,就是宇宙中舀出的一勺水,但从这勺水里可以看到地产界的风起云涌,我想‘勺宇’应该是这个意思吧。”
汤乾坤拍了拍手,眉心的两根毛随着赞赏性的微笑往上扬了扬。他取“勺宇”这个名字时还没有想到这层含义呢!但他还得显出自己的高明之处来,“也有你说的这个意思。但除了这一点,其实还有很深厚的古典文化底蕴。你知道的,最早发明的指南针其实是一个勺子,勺把的方向就是正南方,取名勺宇就是说这把勺子可以指引地产界的方向。”说完,他又让香兰再仔细看他的名片,问她发现了什么,香兰微笑着摇头。
汤乾坤有些得意地解释道:“其实我是很注重精神的。你看,我把董事长的头衔印在最底下,这代表了我的人生态度,精神才是最重要的。我无论多忙,每天总要抽出时间来研究易经,还练一个小时的毛笔字。我之所以要开一个房地产广告公司,是因为在外面打拼了十几年,和很多房地产的老板都比较熟。你别看很多老板有钱得很,但是没有精神归宿。我是研究易经的,我觉得他们的迷惘都应该用最古老的文化来拯救。”
香兰觉得坐在对面的完全是一个神神叨叨的风水先生。古茶人修房子都要请风水先生拿着罗盘选位置、看朝向。她唯一能够想象得出的是,可能很多房地产商建楼之前,都要请他去打打卦、看看风水,而不是什么迷途的拯救。但看着他脸上闪烁着遇见知音时欣喜的光芒,香兰觉得不呼应他,对不起他的欣赏。于是说,她也知道易生两极,两极生四象,四象生八卦。汤乾坤赞赏地点点头。
香兰对易经知之甚少,不得已绕到了庄子的话题。她黑漆漆的大眼睛像蒙上了一层雾,显得缥缥缈缈。
汤乾坤更加激动了,望着香兰不住地点头。等她说完,他感叹道:“哎呀,太好了。我觉得用一句话来形容你再合适不过: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香兰惊讶地笑了,没料到这个算命先生竟然还能背几句庄子的话。
汤乾坤让香兰第二天来公司参加房地产知识方面的培训。公司离学校太远,她被安排和刚才那个瘦高的女孩王梓同住。王梓先来公司半个多月,租了一套两居的房子,一直还找不到人合住。
王梓黑黝黝的,一头短发,干练爽朗。每天,她和香兰一同出家门等公交车上班。但她比香兰早起半小时,她要把短发吹出造型,然后再细细地化个妆。
王梓是不化妆就不会出门的女人。她看香兰整日素面朝天,偶尔也会把自己用剩的化妆品送她几样,“你皮肤这么白,不用上粉底,但涂点唇彩,画点眼影,人就精神多了。看你大大的眼睛多漂亮,描描眼线就更好了。”香兰笑笑,“化妆太麻烦了,每天那么早挤公交车,还不如多睡半小时。”
公司的业务分为两大块,一块是做房地产杂志,一块是做房产地图。香兰被分在杂志部,负责《风云人物》栏目。除了采访一些重要的房地产商或工程师之外,还有一大堆杂活。
以前的英文资讯都是包出去找人翻译的,香兰来公司后,翻译的活就由她接了过来。因为她的文字功底很扎实,所以杂志的校对也由她来做。她校对很认真,一个标点也不放过,有的时候还有些认死理。比如她经常会挑出有语法错误的语句,认为有的句子主语有歧义,有的句子缺少谓语,有的指代不明……俨然一副老学究的样子。有些同事气不过,就反驳:“我们平常都是这么说的,谁会那么专业地去挑主语、谓语?”香兰据理力争:“书面语和口语是有区别的,写出来的东西当然得讲究语法和结构。”汤乾坤也支持她的观点,但这样也无形地加大了她的工作量,还遭人暗里忌恨。
王梓比香兰早一年毕业,一年里,已经换了七八份工作。她很为香兰不值,这么一个破公司,卖命工作图什么,真傻。有时候她半夜花枝招展地从酒吧回来,看香兰房间的灯光还亮着,免不了要醉醺醺地敲她的门,迫不及待地把自己的艳遇告诉她。
2
生活像什么?在拥挤的上下班的公交车上,香兰常问自己这个问题。生活似乎像天桥上的盲乞丐,看不见未来,看不见希望,只是拉着生命的胡琴,咿咿呀呀地唱着歌。生命就要这么煎熬下去么?生存下去的苦难把一切的空间都挤占满了。
汤乾坤来看过她们一次,王梓不在。香兰正在炒菜,她打开门,看见汤总提着大包小包,吓了一跳。
汤乾坤四处瞅瞅,“我顺路来看看你们住得怎么样。王梓要求公司付房租,我过来看看房子。”
香兰把菜端到桌上,手足无措。“你就吃一个素菜?会营养不良的。别只顾着写诗,要好好吃饭。最近写了什么好诗?让我看看。我们公司能招到一个才女,我感到很骄傲呢。”
香兰局促不安地坐在沙发上,“最近又要工作,又要修改毕业论文,没写诗。”
“你的手怎么了?”汤乾坤抓起她的手。
“没事,刚才炒菜的时候,油爆到手背了,涂了点牙膏。”香兰抽出手来。
“让我看看。”他把她的手又握在了胖乎乎的手掌里,“我会算命呢。”他睁大眼睛,细细地看着香兰的掌纹,“你命不好呢,孤儿命。你不会真的是个孤儿吧?”
“你猜的吧?”香兰心里惊了一下。
“你手上写得明明白白呢!让我再仔细看看。”他把香兰的手抓到眼前,眼睛凑得更近了,“你命里桃花开得很旺,艳遇很多啊,至少会遭遇三次以上刻骨铭心的爱情。”
“怎么可能?很多人一辈子也没有爱情。”
“爱与不爱都会刻骨铭心的。”汤乾坤摊开自己的手,嘻嘻地笑着,“你看看我的手,我们正好一对呢,我命里也有很多女人。”
香兰不说话,汤乾坤叉着腰四处看了看说:“你们住的条件不怎么好。但是年轻人啊,要有吃苦的精神。而且,你还是诗人,更应该多吃点苦,才会写出好诗。诗穷而后工你知道吧?不说了,你菜都凉了,我先走了,房租的事我可以考虑。”
香兰吃过饭,心不在焉地拖了一遍地,想把毕业论文再改改,但怎么也集中不了精力。她打算重新找一份工作,但马上就要毕业了,手中的钱也不多,她至少得熬到发工资才辞职。生存本身是件很坚强也很冷漠的事。
夜深了。香兰住在二层,一层是一排临街的门面。香兰的楼下是一间小饭馆,人声鼎沸,饭馆门口支着几张桌子,有人在吃烧烤和麻辣烫。劣质的油味混合着干燥的热气飘上来,她更加无法入睡,头脑像冰冷的溪水一般清醒。她穿衣起床,开始写起诗来。
刚写完一首,王梓酒气熏天地回来了,她斜倚在门边对香兰说:“你还没睡?汤勺又让你加班写东西吧?别听他的,让他再招几个编辑,你累死了,他可不偿命。没哪个男人像汤勺那么抠门的。妈的,当初我进来时说安排宿舍的,现在让我把房租交了,他赖着不肯补给我钱。”
“汤总来过这里,带了些东西在客厅。”
王梓把东西都拎给了香兰,“这些东西都给你吧,我不要。”王梓浑身酒气,在香兰的床沿坐了下来,甩了甩头发说,“什么汤总,就汤勺一个。我和你说,以后防着汤勺一点,他又小气,又好色。上回陪我去逛商场,我买了个包还是我自己掏的钱。还想泡我,滚他妈的蛋。他没追你吧?别搭理他。”
“没,我还有梁子呢,怎么会搭理他?”香兰低声说,“你快洗个澡睡吧,不早了。”
王梓打了个呵欠,“明天还得上班呢,想着就烦。你明天帮我请假吧,就说我病了。”
王梓很少在家,扫地抹灰的事就全归香兰。香兰还是一个很好的听众和观众,王梓新买了衣服和鞋,一进门就要换给她看。每次有了艳遇,王梓也不忘绘声绘色地说给她听。
王梓还带香兰去赴过一回约会,那是她在酒吧认识的一个男孩,小而白皙的脸长得很精致,头发有点长,浑身上下弥散着忧郁的气息。第二次见面,王梓非拉上香兰不可,因为觉得两个人气质太像。但去过一次之后,王梓好说歹说,香兰也不愿意再跟她出门了。
3
香兰不喜欢王梓身边摩肩接踵的热闹,王梓也看不惯香兰单调乏味的生活,尤其她想不明白,香兰身边的男人怎么会是梁子,那个长不大的男孩从各方面来讲都和香兰不合适。她经常撺掇香兰:“梁子还只是一个孩子,没钱,没品位,不懂得努力奋斗,也不懂人情世故,什么都还要你教,何必呢?你人长得漂亮,又聪明能干,什么样的男人找不到?”香兰只是淡淡地说:“我和梁子挺好的。”王梓撇撇嘴冷笑道:“你俩还挺好?那怎么经常吵架?”香兰无话可说。
梁子和香兰同一年毕业,研究生没有考上,工作也没有找到,已经有些自暴自弃了,干脆不再找工作。他偶尔过来看看香兰。香兰上班去了,他就躺在屋里睡觉,一副绝望的样子。
这天,香兰下班回来,肚子饿得咕咕叫,看见梁子正在网络游戏中酣战,她气不打一处来,愤愤地说:“就快毕业了,你也不好好找工作,就知道打游戏,能当饭吃吗?”梁子没答话,依然沉醉在网游中。
“梁顺!”她大叫一声。
“哎……老婆大人,有什么吩咐?”他眼睛紧紧盯着屏幕,右手不停地按着鼠标,网游里的坦克和机器人在香兰眼前飞来飞去。
香兰生气地说:“都七点多了,你也不知道做饭。饿死你算了。”
梁子好似没听见她的话。香兰扯着他的耳朵又大叫了一声:“梁顺!”
梁子的头顺着她的手偏着,哀求道:“快了快了,亲爱的老婆,再给我两分钟,肯定结束战斗。”
香兰放了手,走到门外,把电闸关了。
梁子终于走出房来,委屈地说:“今天是打比赛,就最后一局了,眼看就要赢了,你真是害死我。”
“先吃饭,好不好?”香兰摸摸他的脸,像哄小孩一般。梁子还是不依,她亲了亲他的嘴,“宝宝听话,快去洗菜。我们吃完饭你再打好不好?”
吃完饭,香兰看着梁子慵懒地躺在沙发上打呵欠就想哭,她哀求道:“你振作一点好不好?把论文修改好,找找工作。否则你毕业后怎么办?”
梁子像正生着一场大病,躺在沙发上憔悴得很,胡须已经有些扎人了,头发乱蓬蓬的。香兰教训他的话就像是蜂刺,除了引起他痛苦以外,没有任何作用。看着他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香兰气得心都痛了。她使劲拽他胳膊,“你起来啊,这样睡着,就像一只没有想法的猪。”
梁子闭着眼无力地说:“你别教训我了,可以吗?你总是逼着我去追求这、追求那,我累得很。和你在一起空气都是紧张的,你哪知道男人的压力和痛苦!”
“是我逼着你?一个男人竟说出这种话,真是没出息。这样下去怎么办?”香兰又试图拉他起来,似乎只要他站起来了便会全身充满活力地去找工作。
“怎么办?你只能等。你现在天天骂我也没有用。”
“你根本就不爱我!如果你爱我,就会为了我们的将来努力的。”
“你怎么把将来的幸福都寄托在男人身上呢?你让我很累。一个男人奋斗的理由有很多:父母、爱人、名利……但他为什么不奋斗呢?肯定有他难言的苦衷或者是还不到好时候。”
“什么时候才是好时候?是不是打算奋斗了,还得去庙里烧烧香,选个好日子?”香兰有些黯然神伤,声调陡地降了下来,说:“你怎么变成这样子了?我怀疑我不爱你了,一点都不。”
“不是我不想找工作,我去找了好几个月,人家不要我,有什么办法?上次那个广告公司你也知道的,底薪只有一千,看我是本科生,所以给我一千二的底薪,但这点儿钱在北京怎么生活?我还不如去当民工好了,人家还包吃包住。”
“那你总得出去找啊,你不找,天天窝着,工作就找上你的门了?”
突然,电灯灭了。梁子以为又是跳闸了,他把闸拨上去,仍然没电。看了看电表,发现原来是买的电用完了。
香兰找小手电的时候,王梓提着菜回来了。她看着黑乎乎的客厅,马上火冒三丈,“我记得不久前才买了一百度电,才过了几天啊?怎么就没有了?”
香兰和缓地说:“都大半个月了,旧冰箱很耗电。你别做菜了,我今天做了很多。”
王梓坐在沙发上气呼呼地说:“以后叫梁顺用电节省一些。我们上班去了,他一天到晚就知道看电视、打游戏。你们应该出两份电费。”王梓一向看不起梁子,一个大男人,快毕业了不好好找工作,总在女人面前唉声叹气,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
梁子生气地说:“两间屋都是一样瓦数的灯,而且,你有加湿器和电热水壶,你说谁用电多?昨晚我四点起来上厕所的时候,你的屋还开着灯。”
王梓站起来也不饶人,“你这人说话怎么这样?我是四点起来看书了。香兰,你要管管你男朋友。”
香兰拉着梁子进房,关了门开始教训他:“邻里之间要和睦相处,一些事忍忍就过去了,何必为了出气,就一定要和她吵起来呢?”梁子气呼呼地说:“我就是不会说话,只会得罪人,你要是嫌弃就去找一个会说话的好了。”
香兰叹了口气,摸摸梁子的脸哄道:“我知道是她错了,但我们是平民中的贵族,不屑于和她计较。你待着吧,我去买蜡烛。”梁子不做声了,坐在床沿生闷气。
香兰并没有去买蜡烛,只是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心境很荒凉。要去哪呢?她没有目标,只是想逃跑。
天地之间是一个弥合的牢笼,她找不到跑出去的缝隙。晃荡到西直门,香兰买了一张票转进了地铁,随便混进了人群,在复兴门下了车。
长长的街灯亮着,灯火通明的世界。她觉得一个人孤零零地走在一座旷野上的城市。她站在复兴门桥上,看着桥下的车辆来往穿梭,好像一条条亮着灯的灰黑色的鱼在海里游荡。
一个小女孩扯了扯她的衣角,香兰吓了一跳。一个乡下女人面露难色地望着她说:“姑娘,行行好,给我几块钱去买点吃的吧。我们是来北京找亲戚的,但是没有找到,我们已经一天没有吃东西了。”香兰犹疑地看看她,女人低头说,“孩子饿了,给我一块钱买馒头就行。”
香兰从口袋里摸出五块钱来递给她,女人不住地说着谢谢。等她们渐渐走远,香兰突然回过神来:她出门时只带了几块零钱,没有带钱包。她又掏掏口袋,几个硬币加在一起,还不到一块钱,而且手机没有带出来。
数着一个个行人从身边走过,数到第十五个的时候,香兰终于鼓起勇气,拦住一对年轻的情侣,小心地问道:“借一下你手机好吗?我没带钱包和手机出来,想给朋友打电话让他来接我。”
男人正准备掏口袋,女人用手碰了碰他,有些抱歉地回答道:“我们都没有手机。”香兰尴尬地笑了笑。
情侣转身走了,女人用手指戳了戳男人的脑袋说:“你就是笨,要不是有我在旁边,手机肯定被骗走了,我一个朋友的手机就是这么被骗走的,那天……”他们渐渐走远,接下来的话被汽车的声音淹没了。
香兰突然体会到一种刻骨的孤独。百盛门前的霓虹灯很冷漠地闪烁着,高楼的窗户中透出各色的灯火。然而,这些繁华与温暖都与她无关。一个陌生的城市犹如一片一望无垠的沙漠,密密麻麻的人群大多是从各地吹来的沙粒。虽然这些沙粒挤挤挨挨,但彼此都毫无关系,因为没有水,所以无法粘连。即使偶尔粘在一起,风一吹又各奔东西了。那些美丽的房子于她而言,只是一种虚幻罢了,因为,她只能远远地看着。
她踯躅在沙漠里,孤独像烈日下的沙子一般炙热。
在人声喧哗的街市,她孤零零地走了很远,终于找到一个有公用电话的小店,拨通了梁子的电话。打完电话,她在小店对面的灌木丛边坐下来,不知道怎么去解释她一个人坐车出来这么远的原因。她骤然意识到她和梁子已渐行渐远,两人隔着一张透明的油纸遥遥相望,彼此之间看得清清楚楚,却没有牵手走下去的勇气了。
梁子没有问她什么,只是说她脾气太坏了,也不知道莫名其妙地生什么气,出门的时候还好好的要去买蜡烛,但等了很久,就是不回家,手机也没有带。
“我很累,梁子。”香兰幽幽地说。
“这两天都是我做饭,你只刷刷碗,累什么?”梁子有些生气。
“你不懂,我的心累。我好怕。”
梁子蹿到香兰前面,抓住她的手臂嚷道:“好,我不懂,你有什么事也不告诉我,那和我在一起做什么呢?你去找一个懂你的人好了。”
香兰看到梁子真的生气了,她没有力气和他吵下去,于是抱住他说:“刚才,我真的害怕极了。我觉得我像是一个人走在沙漠里,孤独得可怕。这些高楼大厦就像海市蜃楼,和我没一点关系。”
她流下泪来,梁子猛然叹了口气,命令她道:“不准哭!就知道哭。”梁子牵着她往地铁站走去。
第二天,香兰正走在上班的路上,接到了外婆的电话。古茶还没有装电话,只有赶集的时候在一个小卖部可以打。外婆很少赶集,香兰只能偶尔打电话给小卖部的老板娘。
电话那头,老板娘大声说:“你外婆七点半就来了,说是要给你打电话。”
“喂,喂,是何香兰吗?”电话那边传来外婆苍老而响亮的声音。她生怕隔着几千里远,外孙女听不见她说话,所以几乎是对着电话在吼。这是外婆第一次这么叫她,可能是觉得拿着文明的工具,说话也应该文明些,所以竟叫了她的全名。
“喂,喂,是何香兰吗?”外婆又问了。
“外婆。”香兰和缓地叫了一声,声音有些哽咽,“你身体还好吗?”
“还好还好。”外婆接下去不说话了,她不知道怎么说才好,虽然在路上已经想了很多遍。到镇上有四五里山路,她头天晚上煮好了猪食,天麻麻亮起床热了饭吃,喂了猪就赶集来了。
号码是香兰寒假写给外婆的,她把留有号码的纸用手绢包了起来,放在箱子底下。这是她第一次给外孙女打电话,握着话筒,想好的话却忘了。她想了想,说:“我和你商量件事,你大姨让我去城里给人当保姆。照顾一个退休干部,就是四麻子的姨娘,瘫痪了,我就给她煮煮饭、洗洗衣服,一个月还给两百块钱,你看怎么样?”外婆已经知道盒子那头连着的是外孙女,但又怕她那么远听不清楚,于是提高声音问道,“你听得见我说话吗?”
“听得见。”香兰顿了顿说,“不要去,外婆。钱的事你不用担心,我现在工作了,以后每个月都会给你寄钱的。”
“不要寄,我有吃有穿。只要买火柴、盐和洗衣粉,一个月用不了多少钱。我只是一个人住着有点害怕,人老了,胆子就萤火虫那么点光亮,我总想着这么大栋房子,要是我死了,可能梆硬了、臭了都没有人知道。我去当保姆,可以有人陪我说说话,但我又觉得我也快八十了,给人家当保姆,面子上过不去。想着这事,我几个晚上都睡不着觉。你是有文化的人,要帮外婆拿个主意。”
“还是别去吧,外婆。我打算回来工作,你可以和我一块儿住。”
挂了外婆的电话,香兰打给大姨,气得骂她没有一点孝心。大姨用尖而细的声音解释道:“做保姆有什么不好的?你外婆闲不住,一闲下来就会生病。她现在一个人还养了十几只羊,每天放羊多累。她来当保姆还清闲些。”
“算了,我不想和你说了,等我工作定了下来,我接她和我住。”香兰气得挂了电话。
生存的重轭套在香兰的脖子上,她低下了头。苍凉在她体内生长,像茂盛的野草。她重新捡拾起沉默的种子,让它的根须在血液中蔓延,长成乌黑冰冷的长发。
梁子决定回县城当初中老师了,香兰也被劝说得动了心。回小县城虽然只拿千把块钱的工资,但生活清闲,没什么压力,而且可以把外婆接来一起住。加之香兰总觉得汤乾坤有些心怀不轨,于是瞅着个机会就义正词严地辞了职。
那天,汤乾坤要带她一起去海南出差。他把王梓叫进里间的办公室,让她订两张机票。王梓走出去的时候,看了香兰一眼,满含着笑。香兰心里一惊,低头说:“我不去。快毕业了,学校有很多事。”
汤乾坤喝了口茶,不动声色地说:“这是你的工作,我需要带你去采访刘总,你回来还得写稿的。”
香兰推托道:“你让张丽去吧,她也写得挺好的。我只想负责北京这一块。”
“你必须去,这是工作!”汤乾坤公事公办的样子,因此就有了足够生气的理由。香兰刚进公司没几天,他叫她陪着去郊区,香兰没有答应。后来又说过几次,香兰都找各种理由拒绝了。这一次顶着工作的名义,还得给她花钱买机票,但没料到她还要推脱。这个女人虽然还没有走出校门,但已经知道小心翼翼地保护自己了,汤乾坤心里有些不快,但也对她多了几分喜欢。
“我不去,我要辞职了,我想回老家工作。”
“你是说回去?你回小县城能做什么?除了当中学老师,就是考公务员。其余的都是一些个体小店,用不着雇人。你还没真正走上社会,不知道现在的情况。你一个大才女回小地方,可能还没有人家高中生混得好,虎落平阳被犬欺你知道吧?”汤乾坤有些语重心长了。
“我打算回去考公务员了,我外婆一个人在家也没有人照顾。”
“劝你你不听,有什么办法?我放你几天假回去考吧,考完了再回来,反正考上的几率也不大。”
“谢谢,但我还是辞职吧。”
香兰走出了门,头也不回。
4
香兰一直都挺擅长考试,所以并没有把考地方公务员的事太放在心上,似乎志在必得。她没有找别的工作,有些闲。王梓在工作之余,还做玫利牌化妆品的推销,三言两语就把香兰发展为会员了。王梓巧舌如簧,似乎卖玫利的东西像捡钱一般容易。
香兰把手里的钱都换成了玫利的产品,只留了三百块钱吃饭坐车。然而,她辛辛苦苦地做了半个月,什么都没有卖出去。同学都觉得玫利的产品不错,可一问价格,又礼貌地说要考虑考虑再买。香兰虽然极尽俭省,除了吃饭什么也不敢买,但留下的钱还是就快用完了。
公务员考试成绩出来了。香兰报的是县政府,有五个人进面试,但她是第六名。
躺在宿舍的床上,香兰望着美容包发呆,笼罩她的不仅是挫败感,还有一种流落街头的恐惧。她把钱包里的钱数了三遍,还是二十八块。她想起银行卡上还有四十几块钱,从提款机上取不出来,她可以去银行取。
再过二十天就毕业了,学校就不能住了,还得继续租房子。她开始整宿失眠,沉默变得更加黯红而黏稠,恐惧像一只只黑色的蝙蝠,不停地在她大脑里飞。
踌躇了好几天,她决定和大姨借点钱度过眼前的日子。
“你还好不?”接电话的是表姐,她一边嗑着瓜子,一边漫不经心地问道。电视的声音很响,传来一个哭哭啼啼言情剧的生死对白。
“我还好。”听着表姐冷漠的语气,香兰突然不想提借钱的事了。大学四年,学费靠贷款,生活费靠自己打工挣,那么艰难的日子都熬过来了。
“你找到什么工作了?上次回来考公务员,我妈告诉你去找找县长,你不肯去,都怪你自己不去争取。”
“我怎么去争取?我觉得挺怪的,大姨不是提前帮我问了她省里的朋友,说我考了第二吗?”
“我不知道,考试这种事情不好说。不过在北京也挺好,我和我妈还说,等你有工作了,租好了房子我们就来北京旅游。你现在工作找得怎么样?”
“这段时间没找,我以为我能考上公务员的。最近我在做玫利的直销。”
“你在做玫利啊?那你回来的时候给我带一套吧,我们这也有些人做,但太贵了。”
“其实玫利是全国统一价,而且一套挺贵的,我可送不起。”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小气了,都快工作挣大钱了,送一套化妆品都舍不得。你给我带回来,我还会不给你钱吗?”
香兰不答话。如果表姐真会给钱,为何不直接在县城买呢?香兰在心底骂自己傻,干吗告诉表姐自己在卖化妆品,不是给自己挖坑吗?
“她们都说玫利的面膜挺好用的。我挺想买,但太贵了,四百多块一盒,都将近我半个月的工资了。你就送我一盒面膜行了吧?”
“我下次回来给你。”香兰温和地说。她从来都表现得慷慨大方的样子,把艰难都仔细地缝进了衣服的衬里,把美好穿在了外面。
香兰挂了电话,伏在床上,第一次哭得歇斯底里。她的心是一眼深井,痛苦是一块巨石做的井盖,把井口死死压住了。香兰总是温婉平静的样子,冰冷的水在井里沉默太久,终于势不可当地喷薄出来了。
哭声尖锐地刺穿了她的心脏,她感觉到了疼痛。
窗外的绿叶在不停地生长,她在哭泣。
马路上的车辆沉郁而缓慢地爬动,她在哭泣。
孩子在出生,老人在死去,世界喧喧嚷嚷。一个个人在她的脑子里进进出出,但没有一个停留下来。她的心负荷太重,无法跳动,只觉得一阵阵的酸麻。
午后的阳光忧郁地洒在淡黄的桌上,她依然在哭泣。
泪从眼里冰冷地流出来,又热滚滚地流进了心里,烫得她发痛。
哭泣是一种坚强。
她觉得寂寞。
同屋王苑卿回来了,看着香兰满脸的泪痕问:“你哭了?”
香兰脸上绽开了一朵柔弱的笑容,在黄昏的微光里摇曳。她躲闪道:“没有,没哭。”
王苑卿拉亮了灯,扔给她一盒薯片说:“我想买你的玫利,我要一瓶爽肤水和一瓶洗面奶。”
香兰觉得苑卿在怜悯她,回道:“我没事,真的。”
苑卿拉住她的手说:“我上午本来是想买的,但钱不够。你别多想,我真的需要买,我的洗面奶快用完了。”
香兰知道苑卿从来不用超过一百块钱的护肤品,但现在几乎是求着她卖了,香兰的泪又落了下来。
苑卿羞她道:“还说自己没哭,你看你。我想起来了,其实我的面膜也快用完了。”
香兰抬起满是泪痕的脸笑道:“别买面膜了,是不是我再掉一滴眼泪,你就再买一样东西?”
5
香兰虽然马不停蹄地找工作,但到毕业的时候还没有定下来。她已经通过了一个图书公司的笔试,但要等过了面试才能签约。梁子回县城了,两个人心照不宣地分了手。毕业的时候,香兰还没有找到租的房子,只能搬去和王梓住。
刚住过去没几天,王梓就催她交房租了。香兰本以为月底才交,还可以再去推销一些产品,或者把工作定下来可以拿到一点工资。但王梓说这房子是十号租的,每个季度的十号就得付房租。
香兰语气颤颤地说:“你看看,能不能月底再交?我上次交了三个月的,我住了不到两个月就走了。这一次我可不可以迟些交?房租我不会少的,我只是迟一点而已。”王梓瞟了她一眼说:“不知道房东会不会同意,明天我帮你问问吧。”
第二天是周日,香兰背着美容包去了中关村。她的性格很安静,不太说话,为了推销玫利,虽然天天对着镜子练习和陌生人说话,但还是不太敢张口。不过,现在快死到临头了,手里的货卖不出去就没钱付房租,所以,只要她觉得对方买得起产品,就会鼓足底气,很有礼貌地颤颤地说:“小姐,我看你挺有气质的,你想知道怎样更好地呵护你的皮肤吗?”这是王梓教她的开场白。她的声音低低的,语气中的羞涩怎么也遮掩不住。百分之九十的人摆摆手就走了,就像她以前在商场门口遇到有人这么搭讪便毫不犹豫地摆摆手一样。也有很少的人问她推销的是什么产品之类的话,但看她低头说话的样子又怀疑她卖的是假货。一上午她还是什么都没有卖掉。
中午的太阳很烈,香兰坐在车站宣传栏边,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忽然觉得很寂寞,她的表情显得有些呆滞。突然,手机响了。电话里汤乾坤说要请她吃饭。
香兰回绝道:“不吃了,我在工作。”汤乾坤说不会耽误她太长时间,就请她在中关村附近吃点家常便饭。
汤乾坤在车站看到香兰时,她仍坐在宣传栏边,黑色的大美容包平放在膝上,头发黏着汗渍,贴在红扑扑的脸上。她目光里有些茫然,好似在回想什么,又好似什么都没有想,空洞洞的。他按了按喇叭,香兰没有回应。他只好找个车位停下来,走到她身边拍了拍她肩膀,“发什么愣呢?”香兰没回答,只是抬头望了他一眼,不好意思地笑了。
汤乾坤带着香兰找了一家贵州菜馆,说她憔悴了很多。香兰一直没有说话,只是紧紧地抱着美容包。
“把包放椅子上吧,丢不了。”他把她的包接过来,“放了什么东西呢?死沉死沉的?”
香兰疲惫地笑道:“钱。”
汤乾坤劝她多吃点,给她不停地夹菜、盛汤,“哎呀呀,我一个多月不见你,你就这么憔悴了。你看你这姑娘,怎么就这么让人心疼呢?就算是木头人见了你,也会心疼。大理石雕像见了你,都会流泪。”
“你真的心疼吗?”心疼是一个让香兰感动的字眼。
“我真想把自己的心掏出来给你看。”
香兰看着汤乾坤盛汤的手发呆,他手上的表在她眼前晃动。她喜欢看男人手腕上的表,因为那种厚重给她安全的感觉,她尤其喜欢金属的表链。
汤乾坤看她低着头喝汤,心里生出一丝怜悯。今天上午,王梓在电话里和他又提房租的事,她说:“公司不给交房租怎么办?进公司的时候,你说过会给我和香兰付房租的,现在香兰虽然不在你那上班了,但头三个月的房租她想算成是这三个月的,现在不肯付钱了,你让我怎么办?”
汤乾坤不高兴地说:“香兰怎么会不肯付房租呢?”
王梓嚷了起来:“她说她没钱,这不明摆着不肯付吗?我不管,反正你至少得给我们付三个月的房租。谁让你空许诺。一个男人说话不算话,能做成什么大事?”汤乾坤敷衍着挂了王梓的电话就赶忙来找香兰。
汤乾坤问了问香兰的工作,借机问道:“最近缺钱用吗?如果缺钱就和我说,我会帮你的。”
香兰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神色,淡淡地说:“不缺,谢谢。”
汤乾坤说:“和我别客气。你一个人在北京,我就像是你的亲人一样,或者比亲人还亲,看着你这么好的孩子受苦,我打心里痛。”
他的话是钻入香兰肺腑的。但她却回道:
“真的不用,我挺好的。”汤乾坤看香兰把自己的难处锁得紧紧的。这种矜持,是他接触过的女人中极少见的,于是更生了一层怜爱。
吃完饭,香兰又在中关村站了一个下午,仍然没人买她的东西,她想着房租,很是害怕回去,就在街边游荡。
香兰赶了趟末班车,疲惫地回到家,问王梓房东是否愿意宽限几天。王梓笑道:“汤勺已经把房租付了。我骂得他狗血淋头,下午他就把钱送过来了。”
进了房间,香兰给汤乾坤发了条信息:“我的房租不需要你付。”
汤乾坤回道:“我没有给你付,那是借给你的,要还的,还要利息呢。你手里还有几套玫利的化妆品?都卖给我吧,我可以用来做员工的奖品。”
香兰瞅了瞅沉默如铁的美容包,泪落了下来。第一次有男人实实在在地对她好,她有些惊慌失措了。她暗忖汤乾坤这个人虽然表面上脱不去一层俗气和油滑,但舞文弄墨的也算有一点才气,而且对她细心体贴。梁子是大大咧咧的一个人,不太懂得关心她,平时还需要她照顾。而汤乾坤却有一个可以依靠的肩膀,让她在荒原般的城市里有些许安全感。想着想着,她不禁有些心跳加速,但旋即又暗骂自己不要胡思乱想。
香兰希望能尽快找到工作,好把房租还给汤乾坤,以后尽量不和他再见面。然而,正在她准备图书公司的面试时,突然接到大姨的电话:舅舅在深圳工地上出事身亡。
香兰心惊胆寒地赶回去奔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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