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古夜郎国一二百里,在贵州北部极偏僻的角隅上,横亘着一个叫“峒口”的小镇。一条小河缓缓地从镇子中间穿过。
沿着弯曲的小河往上走,河水愈加清冽,即使在船篙子撑不到底的地方,仍可清楚地望见河底带些青苔斑点的圆石。河中多鳜鱼、鲫鱼、鲤鱼,最大的也约莫只有巴掌大,悠悠乎如游于空气之中,无可依托。日光照过亮闪闪的水面,鱼的影子布在河底的石上,怡然不动,当人欲伸手去抓时,又倏忽远逝了。
河两岸是重重叠叠的深山,虽然野猪已算稀有,但时有野兔和野鸡出没。山中多稻米、橘柚,山山岭岭的松树、杉树、枞树常年翠色逼人,迫人眼目。山中生蕨菜、菌子,可作为桌上的美味。
顺着山势往上走,疏疏落落地有百来户人家洒在山洼里或圆坳上,木屋在篁竹或松柏的掩映下,隐约地露出黑色的屋脊。屋前是层层的梯田,像是古茶的年轮。偶有狗吠,在深山中吠声如豹,但公鸡悠长的打鸣声和斧头的砍树声又显示了这里确还有人间烟火。这是一个叫“古茶”的小山村,翻过山顶,山那边就是湘西了。
古茶的统治者分几种,最上为神,其次是外面的官,再次是村长和侍奉神的巫师、道人。村里人莫不信神守法,生老病痛,便到村里的老药师那里抓几副草药。对于药师都治不好的病,村民便断定是绝症了,请来巫师做做法事、驱驱鬼,也算是对生命负了责、尽了心。若还不能好就只能归到自己的命运上去了。既然是命中注定的事,也就没有人那么纠缠怨叹看不开了。反正阳世和阴间相通,阴阳只隔着一层纸,死了可以再投胎转世,所以村人对死也并不那么畏惧。
村里仍沿用世代流传的方法犁田、打谷、收割……吃不完的稻米就用来喂猪、鸡、鸭、鹅等,养大后到镇上卖掉,以买火柴、盐等日常生活用品。吃不完的豇豆、茄子、萝卜、青菜……被女人们洗净后在日头底下晒干,放到坛子里做成各式咸菜、干菜、泡菜,家庭的富裕程度是用这些坛坛罐罐来衡量的。
每隔五天,村里人到镇上赶一次集。回家的路上,三五成群,免不了在山坳上歇歇气。男人抽一管叶子烟,交流一下村里的新闻,讲些笑话。女人则谈谈各自的男人、儿女、公婆,压低声音说一下哪个寡妇或新媳妇的怪话。日子就在这种单调寂寞中快活地流过去了,就像山脚下的河水,几百年甚至几千年如一日地镇日长流,没有波澜,清可见底。
在古茶,时间似乎失去了意义。白昼在进行,似乎只是为了照亮人们的劳作。夜晚的降临只是为了带来歇息。一万个日出,一万个日落,只代表着新的生命诞生,老的生命入土,这只是顺着自然的规律繁衍生息罢了。
沿着小镇背后的山路直上,盘盘曲曲地绕四五里路,在一个山弯弯里有一座老旧的吊脚楼。木板壁虽然历经了很多岁月,还是结实得很。主人每隔几年往木板壁上面刷一层厚厚的桐油,板壁由明黄渐渐变成了黑色。
吊脚楼孤零零的,与对门坡的梯田和寨子遥遥相望。屋后有几丛竹子和几棵芭蕉,竿竿修竹在风中索索飒飒地摇曳着。晴天,葱茏的竹林映着碧清的云影,像熊熊的绿色火焰。风一吹,淡青色的影子在黑色木板壁上晃着,像在踏着舒缓的拍子跳舞。雨日,薄墨淋漓,清亮的水滴从竹叶尖上淌下来,滴滴答答地打在芭蕉叶子上,在静谧中格外清脆。
吊脚楼里住着香兰的外婆。她有一儿一女,女儿在县城工作,只有过年的时候,才带着孩子回来住两天,塞给老人几百块钱。儿子和媳妇在深圳打工好几年了,把两个孩子香梅和六六都接了出去念书。大孙女香草嫁在了本村,隔三差五地来看看她。
老人本来还有一个小女儿。多少年过去了,现在还有一些人谈论她清亮的大眼睛和乌黑的长发。老两口特别疼爱她,以至于在她十七岁的那一年,竟然破天荒地答应她去县城念高中。
在古茶,隔几年总会有那么几个争气的人考上中专,这可是光宗耀祖的大事。等到毕了业留到县城工作,做父母的马上就无形地比别人高了一大截子,走起路来,身板都比原来硬一些。他们不仅有足够的资本在村邻面前炫耀,而且在村里的发言权便也大了。但老人的小女儿不知中了什么邪,考上了一个重点中专竟然不去,一定强着要念高中、考大学。
当时,除了镇里的几个老师知道什么叫大学外,古茶人实在想不出比中专还要高级的学校来。做母亲的暗地里找了个算命先生,按照生辰八字一算,先生说小女儿心太高,将来恐怕要吃大亏。于是,她又找了几个道人想降一降女儿的心魔,但还是斗不过女儿心里那么高的火焰山,最终只得做出让步,做父亲的托进城做生意的熟人带着女儿报了名。
高中快毕业的那一年,小女儿怎么也不肯念了。老两口找不到确切的原因,但觉得她已经是一个很有文化的人,做任何事情都应该有自己的道理,于是没多问就依了她,又托人把她的铺盖和书都收拾了回来。但过了两个月,小女儿的肚子渐渐大起来,做母亲的怎么问,她硬是不答是谁的孩子。母亲没有办法,只好偷偷到药师那里抓了几副打胎的草药。小女儿一看到药就大哭起来,母亲看着她长长的黑发贴着满是泪痕的脸,顿然觉得自己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想着自己曾起过谋杀一个生命的恶念,她就觉得死后肯定升不了天,于是到芭蕉树下烧了几炷香,以祈求神巫的原谅。从此对怀孕的小女儿更是关心备至,以弥补自己的过错。
孩子刚生下来三天,孩子的母亲就去世了。孩子的外婆给她取名香兰。
在南方淅淅沥沥的雨里,香兰渐渐长大。她十八岁那年,古茶敲锣打鼓热闹了一番。这一年,香兰和村长的儿子梁顺都考上了北京的大学。一年后的暑假,有人瞥见他们牵着手一起放牛也并没有觉得诧异。
2
香兰走在对门坡的田塍上,满耳都是锣鼓的声响。家门口的敞坪里,坐满了头戴孝帕的人。
老人说,漂在外面的魂灵是回不了家来享祭的,因此舅舅不可以进堂屋让道人超度。族里人在吊脚楼旁临时搭了一个棚子,田里青青的稻子正在抽穗灌浆,但为了做灵堂,只好砍了一片青稻穗,零乱地抛撒在田边。
外婆躺在床上,哭得眼中的血管脉络分明。看到香兰推门进屋,她又呜呜地哭起来,“不晓得道人师父能不能把你舅舅的魂招回来,要是他孤零零地漂在深圳,就是孤魂野鬼了。”香兰握着外婆满是青筋的手,什么话也没说,只是陪着垂泪。
香梅、六六和舅妈都回来了。香梅在深圳一个借读学校上高中,六六正在上初中,好几年没有回过古茶。香梅已经长成一个大姑娘了。香草说话结巴,香兰沉默寡言,聪明伶俐似乎都集中到了香梅身上。三姊妹中,香梅长得最漂亮,嘴也最甜,很讨人喜欢。她总是唧唧喳喳笑盈盈的样子,给客人端茶倒水。有些女人喝了她倒的茶水,不免要夸她几句:“你香兰姐姐虽然在北京读过大学,但穿得很朴素。你人长得漂亮,又会穿衣打扮,笑脸也好,以后肯定会嫁个好婆家,到时候可别忘了给我们吃你的喜糖。”香梅虽然才读高中,但毕竟去过大城市,是见过世面的孩子。说起婆家,她一点也不忸怩,呵呵笑道:“以后肯定给你们买好糖吃。”
香草正和香兰帮忙洗菜,看着香梅轻薄的样子,气得更加结巴,“自己……自己的爹死……死了,还笑得出来。要不是为……为她,爸爸晚上不会去工地加班,也不会……不会摔死。”
香兰劝慰她道:“姐,别和香梅计较。她还小,不懂事,其实她心里也挺痛苦的。”
帮忙洗菜的张婶接话说:“香兰,你香梅妹妹读书没你厉害,嘴巴可比你厉害多了。你肚子里装了那么多书,但要是吵起架来,你可吵不过你香梅妹。小时候你们三姊妹吵架,就香梅的声音最尖。”
香兰轻轻地说:“现在都大了,哪还会吵架?”
3
舅舅的棺材前摆着三条没开封的香烟。他已经两年没有抽烟了,以前每天抽两包,想了很多法子戒,有时在口袋里放一把硬水果糖,想抽烟了就嚼糖,但戒个把月就又抽上了。后来,香梅上了高中,他一个月工资才一千多元,舅妈又经常没有事做,他就开始抽最低等的烟丝,老板娘上街的时候帮他带回来。一块钱一包的烟丝可以抽一个星期,后来他觉得一块钱也太贵,就慢慢地戒了,极偶尔地抽抽,就像过年吃肉一样。
灵堂里摆着一张舅舅的遗像,也是他生前唯一照的一张。那是办暂住证时照的。红色的底子显得很喜庆,但舅舅的眉头和嘴角都朝下拉着,仿佛在哭,又好似在阴阴地望着人,有很多话要说。这种眼神,在香兰的心里刻了很多年。上高中时,有一回舅舅送她,就是这样的眼神。
八月,刚打完谷子,便又是开学的时候了。舅舅刚好请假回家。他戴着斗笠,提着一大袋米,和香兰一前一后地在小路上默默无言,那时学校还是用米换餐票的。
古茶的男人不善于和晚辈的女性说话,香兰搜肠刮肚,讲一些学校的趣事来应付那几里山路的沉默。舅舅只是偶尔呵呵地笑笑,对她的故事勉强评价一两句就又缄默了。她知道舅舅也在尽力地找话说,但又不知道说哪句话更贴切,于是用爽朗的笑声来回答。香兰感到尴尬起来,于是埋着头赶路。
小路上洒着一点细碎的阳光。山中的湿气很重,褐色的松毛厚厚地铺在路上,湿润而松软。山鹭鸶在树梢单脚站着,香兰无聊地拍一下手,鹭鸶便拍着白色的翅膀嘎的一声飞走了,停落在更远处的一棵松树上。松树油在潮湿的空气中散发着柔和的清香,她便故意问舅舅怎么才能找到松油亮。舅舅故意大声说道:“嘿,这个简单。松树中明黄黄的小块就是了。”然后,又是一长路的沉默。
走出树林,可以望见群山围起来的一小片天,天上浮着几片透亮的薄云。舅舅蹲在马路旁,掏出烟,和她一起耐心地等待一天只有两趟的进城的汽车。清亮的汗珠从他紫红色的脸膛上淌下来,汗水濡湿了已洗得透明的绿色薄纱褂子。香兰站在一棵松树下歇凉,舅舅望了望她,摆弄了一下斗笠上的绳子,出神地凝视着对面山坡上盘盘曲曲的马路。
车终于来了,舅舅不慌不忙地爬上车顶,把行李捆好后,跳下来和香兰说了句:“一个人出门在外要照顾好自己。”就又蹲到路口去了。看着香兰端端正正地坐着,他似乎放了心,又开始凝望对面的大山。香兰看了看舅舅紫红色的脸,终于没有找出什么话来,只好定定地坐在车上。车开了,扬起一阵尘土,她透过车玻璃和迷蒙的黄色尘土,看见黑而瘦的舅舅兀自蹲在路口,像一尊泥塑。
此后,香兰有好几年没有见过舅舅,也没有通过电话。外公去世时,舅舅回了家一趟,但也没有和香兰说太多的话,只是问她在北京好不好。他叹口气说,现在两个孩子都在外面上学,他没钱给她大学的生活费,苦了她了。语气里含着很多愧疚。香兰说她一切都还好,打工挣的钱也基本上够花了,不用担心。舅舅让她好好念书,找个好工作。她说,她会的。
4
三天后,送舅舅入了土,大姨就说要去上班了。外婆水米不进,卧床不起。
大姨收拾东西的时候,香兰低低地恳求道:“你过几天再走吧,陪陪外婆。”但大姨说,现在她局里事情很多,明天还要开会,她有空的时候就回来。大姨是县里劳动局局长,在什么地方都摆出一副领导的架势。工作需要她,局里需要她,那些活动、会议都需要她,似乎少了她,局里就得放假。她把孝帕叠进旅行包的时候,香兰斜瞥了她一眼,心里一片荒寒。
堂屋里的四张桌子上摆着一盆盆酒席上吃剩的菜,一摊摊油渍浸进了桌下的泥土里。香兰一闻到那种油腻腻的气味就头晕。客人和帮忙的人基本都走了,只有舅外公和几个路远的人要等到第二天早上再走。
舅外公是个游走四方的乞丐,偶尔给人算命、看相、看风水,虽然快八十岁了,身体还很硬朗。他经常喝醉了酒,躺在大路边,眯着眼睛唱山歌。在三十几里外的镇子上,他有两间破破烂烂的屋子,几个儿子还小的时候,他就习惯了背着讨米袋游走四方了。这几年,儿子都打工去了,他常常到处借点钱,日子过得更加自在。
他和亲妹子借得最勤,那话语是香兰打小就熟悉的。他要借东西的时候,总会抓抓头皮,脸上堆满了笑,然后说:“春秀妹,借点米给我,二瘸子欠了十块钱还没还我的,等他还了,我就买米还给你。”
“还蛮讲志气的。上次借给你的一担米都吃完了?看你好吃懒做的,饿死你算了。”外婆嘟哝着,接过他的口袋,打开米桶盖,装了十来斤米,递给他道,“现在都是后生们当家,我做不得主,你要是年轻时打点算盘,现在日子也好过些。你少喝点酒吧,死不了人。”
舅外公点头称是。偶尔,他也找香兰要一本写完的作业本,用来卷纸烟。他和香梅要过一回,但香梅说:“我的本子有用,不给你。”他讨好地问:“用过的本子有什么用?”香梅气鼓鼓地嘟着嘴说:“拿来当废纸卖。”他笑起来,抓住香梅的辫子说:“你这妹仔挺心重的。”香梅重重地打了一下他的手,嚷道:“别摸我头发,你的手脏死了。我的本子放着生虫子也不给你。只知道和别人讨东西,叫花子。”舅外公仍然笑着说:“你嘴巴这么尖,肯定找不到婆家。”
等到香兰把本子递给他,他便真心实意地谢一番。翻开本子,尽是红笔打的对钩,他又夸奖一番,对着外婆大声道:“哎呀,春秀妹,香兰读书这么在行,以后肯定是当官的料子。”
“她当了官,有你这么个舅外公可没什么脸面。”外婆又说他一回。
舅外公从作业本上撕下方方正正的一小片纸,卷好烟丝,放到干枯的嘴边,用口水粘好,不慌不忙地点上火,抽一口,不敢再说话。过不了十天半月,他又要来借油借盐了。
这次奔丧,舅外公成了大家的话题。
办丧酒那天,几个帮忙洗菜的女人叽叽咕咕地说:“笑死人了,臭皮这么一把老骨头了,还谈起爱来了。有一回赶集的时候,我看他拿着十块钱,说要给麻子婆买一双凉鞋。麻子婆说:‘哥哥,我不要凉鞋,我要解放鞋。’他哄她说:‘现在没钱了,过几天我贵伢子寄了钱来,我就给你买。’两个人在镇上还有说有笑的,丢了三代的丑。”
“上回赶集更好笑呢。他买了一斤酒,蹲在店门口,自己喝了一口就递给麻子婆说,你也喝一口嘛,喝一口嘛。”住在弯子里的胖女人用湿淋淋的手推了推旁边的酒香婆,“他们就是这样子推来推去的,真是时代不同了。要我是麻子婆老公,我拿起棍子就把他那两间破屋给抄了。”几个女人又叽里咕噜地说开了,不时发出笑声。
冷不防舅外公拍了拍酒香婆的屁股,“你们说什么呢?这么好笑。”
酒香婆笑着从洗菜盆里捞起一棵水淋淋的白菜,使劲一甩,水洒了舅外公一身。她故意正颜厉色道:“臭皮,你胆子大了,还敢摸你老娘。”说完,又嘻嘻笑着蹲下来洗菜了。几个女人早笑成了一团。
5
外婆还是什么都不想吃,舅外公给她把饭端到床前,求她张口吃一些,外婆说嘴巴没有味道,说完又落了泪。
舅外公叹口气,抽了一口叶子烟,说道:“春秀妹,你是个什么也打不垮的人,现在怎么就倒下了呢?什么苦日子我们没有过过,都熬过来了。眼看着日子好了,哎,大召这孩子又走了……我们都是苦命的人,你七岁,爹娘老子都去了,我们经常吃不上饭,我和二哥要你来何家做童养媳,你就是不肯。那时,我才十岁,二哥也才十二岁,大哥又参军去了,一点消息都没有,你不来做童养媳怎么办呢?”
“我也是命不好。从小死了爹妈,你们当哥的又逼我。三哥,你还记得吧?我不肯来做童养媳,你们就不给我饭吃,我只好躲在山上,晚上出来偷根黄瓜吃。被你们抓到了,就要把我放到红薯窖活生生地埋了。现在想起来,当时死了也好,活这么长做什么?一个人孤孤清清的……”
“春秀妹子,不是当哥的心狠。当时,我和二哥是没有办法,家里有什么好的,你做了童养媳就算吃点苦,但饿不死呀。我们不都是为你好吗?春秀妹,我们当时也不是真的想把你埋了,只是想唬唬你。”
“你们都往里面填土了,那也只是吓吓我吗?我知道你们是怕我从你们口里夺粮食吃。”外婆说完又呜呜地哭起来,“三哥,今天说这个干什么?我早就不怪你们了。”
舅外公抽了口烟,脸上露出悔恨的神色。他眼看妹子不行了,迫不及待地想把些话抖出来。这事在他心里压了几十年,憋得慌。他抽完了一筒烟,又缓缓地说:“我和二哥是往里面填了些土,但听着你撕心裂肺地哭啊,我们也心软了,后来隔壁的三脚猫满满看见了,说我们这么做太丧良心,我们不就把梯子放下去,让你上来了吗?”
“土都埋到我的腰了,要不是三脚猫满满看见,你们就把我活活埋了。”外婆背过脸去,叹口气,“过去的都过去了,三哥,我早就不怪你们了,要怪也只怪我的苦八字。”
舅外公宽慰她道:“其实你的命也不算苦。不知道有几多人眼红你呢。你过来做童养媳的时候,就住一个草棚子,妹夫是家里的老大,还有三个弟弟,他爹妈走的时候什么也没有留下。你和妹夫起早贪黑的,做什么都顺,三十岁就盖了二十几间房子,给三个弟弟娶了亲,分了房子,又在这里盖了个吊脚楼。儿女也有了出息,要不是大召走得早,你不是在天上过日子么?”
外婆只是叹气。香兰走进来的时候,舅外公正在卷烟丝。香兰轻轻地说:“很晚了,有什么话明天再说吧。”舅外公只得走出了房门。
香兰端来一盆水给外婆洗脚。捋起裤脚,外婆的小腿看起来像两根枯柴,手碰着的时候,腿肚上的肉软绵绵地晃荡。
香兰扶她躺下的时候,她突然抓住外孙女的手问道:“香兰,要是你老子现在想来认你这个女儿,你还认吗?”
香兰恨恨地说:“不认!他二十多年都不来看我一眼,现在有什么资格来认我?”
外婆叹了口气说:“香兰,你还小,不要去恨谁。恨只会让自己心里苦。当时我两个亲哥哥要活生生地把我埋了,我哭着喊着说,做鬼我也要缠着他们。后来,我也就不记恨他们了。你也是命苦的人,从小没爹妈,现在恐怕外婆也要走了。我看梁村长的儿子对你挺好的,我也就放心了。两个人要好好地过日子。”
香兰很平静地说:“我和他分手了。”
外婆握着她的手,有点嗔怪地问道:“好好的为什么要分手?”
香兰说她和梁子不合适。外婆坐了起来,严肃地教育道:“做人不要丧良心,神仙都在天上看着,做错了事要遭到报应的。梁子对你那么好,人又老实,怎么能分呢?你大姨啊,这一辈子,错就错在‘文革’的时候没有稳住,如果她和你前面的姨父在一起,现在过的是天上的日子。你前面的姨父在‘文革’遭难了,她就和人家离了,一定要找个贫下中农。别人就给她介绍你现在这个姨父,没什么文化,还是你大姨帮他找了个饭碗,现在进了城,就知道嫖女人。香兰,你别拿火烧眼扎毛,只图个眼前光,你看你大姨就遭到报应了。”
香兰低着头不说话。外婆好似又想起了什么,挣扎着坐起来,从枕头下摸出用红头绳穿着的钥匙,让香兰扶她下床。
“外婆,你要找什么?明天早上再找吧。”香兰说。
外婆异常执拗,她满是青筋的手抓着箱子的锁抖得厉害。香兰接过钥匙,帮她打开了。外婆踮着脚,把手伸进满是衣服的箱底,掏出一块方格手帕来。她又缓缓地靠着床柱子坐下来,把手帕展开,只见一根红绳系着一只绿莹莹的玉佛。
外婆帮香兰把玉佛戴上,嘴角露出一点笑来,“当年你妈戴着的时候,也是这么好看。后来你妈走了,我看着它就伤心,觉得它绿得像鬼火,我就帮你保管起来,等我快死的时候再给你。香兰,外婆死了你别怕,我会在阴间保佑你的。”
看见外婆又有点脑子糊涂了,香兰催着她快睡觉。外婆摸着那只玉佛说:“其实你爹想认你又不敢公开认你,要是他私底下认你,你肯么?”
香兰把玉摘下来放回外婆手里说:“我不想见他。”
外婆叹了口气,又帮香兰把玉佛戴上,说道:“其实你爹来看过你几回。有一回是你九岁的生日,那时他已经结婚了。他好多年都没有来打望一眼,那天他只是说要像门亲戚那样常来看看。我气狠狠地对他说,‘你这种没良心的老子,我外孙女不会认你的,要想认,除非等我死了。’他就在对面田塍上一直坐到下午,我有些后悔了,但话已出口,为了一点点面子,也不好立刻收回来。天快黑了,我背着柴火回家,还看见他在对门的田塍上坐着抽烟。我想叫他吃夜饭,但扯着嗓子喊了他一声,他站起来就走了。我心里憋闷了好几天。我不知道你会不会怪我,但你妈好好的一个人,就那么走了,我怎么可能一开始就给他笑脸呢?但后来我想,他毕竟是你老子,要是他有心来看你,我也不能拦着,谁知道他走了就再也没来过。”
香兰悠悠地想起了那个抽烟的男人——她的父亲。
那天,她和香梅在田边放牛。香梅牵着牛绳,香兰帮着牛打蚊子。大点儿的孩子说,把牛蚊子的血涂在牛背上,牛还能吸收,又变回身体里的血。
隔着几丘梯田,一个戴草帽的男人坐在一根田塍上抽烟。被陌生人盯着看,香兰有些不自在。她和香梅都觉得他有些像偷牛的。他的眼神有点发呆,好像在盘算把牛偷走后该走的路线。
那段时间,古茶常有人丢牛,有人去派出所报了案。派出所的人让他花钱买了汽油,带着他在附近的公路转转又回来了。派出所的人说:“怎么不把牛栏栓子打紧点,你就睡得那么死,有人偷牛都不知道吗?这么大的山,要是他把牛藏在哪,你去哪找?”后来,去报案的少了,丢了牛的人就去找风水先生算卦,让先生掐掌算算牛能不能找回来,该去哪条路上找。偶尔,也有找回来的。
那个男人仍那么呆呆地看着她们,香兰感到背脊一阵发凉,有些害怕,于是早早把牛关了起来。
一进屋,外婆就让她洗手吃蛋糕,说那天是她的生日。那是她第一次见到蛋糕,白白的,大得像个洋瓷脸盆。蛋糕周围是一圈花,中间是一只用奶油做的狗。她念着蛋糕上两行红色的字——祝我的女儿永远快乐。
香兰已经念完了三年级,上面的字都能认全。她四处张望喊道:“我爸爸来了吗?他在哪啊?他怎么不等我回来就走了?”
外婆低头用菜刀切着蛋糕说:“他没来,是洞神送来的。”从小,外婆就说,香兰是山弯弯里那个洞神的孩子,她的母亲很好看,被洞神相中了,就强娶了去,生下她后,洞神和她母亲就飞上了天。小时候,香兰被舅妈骂了、被表弟打了,就一个人跑去那个山洞边哭,希望父亲能够听见她的哭声,走出来也把她抱到天上去。但长大一些后,她就不信了。
香梅眼盯盯地看着蛋糕,用手背抹了把鼻涕,嚷嚷着说:“别把那只大狗切坏了。”外婆说:“今天是你兰姐姐过生日,狗是给她吃的,你只能吃旁边的花。”
香梅一屁股坐到地上哭起来,看着没人哄她,就把手里的筷子扔了,在地上打滚。外婆在灶膛边拣了一个小棍子,装作生气的样子说:“你起不起来?再不起来,棍子就上身了。你看你姐姐和兰姐姐总是很听话,哪像你和你弟弟就知道撒痞。”香梅根本不怕她的棍子,赖在地上就是不肯起来。
“随她哭,看她就……就讨厌。”香草朝打滚的香梅踢了一脚,结结巴巴地说,“什么都知道争好的,别人又不欠……欠你的账。”香草对自己妹妹没什么好感,尤其是讨厌她哭,稍微碰她一下,她就张开红艳艳的嘴大哭起来。
香兰蹲在香梅旁边哄她道:“你起来,我把小狗让给你吃。”
香梅一翻身就起来了,伸出脏兮兮的小手,把奶油小狗从她碗里拿走了。
外婆已经睡着了。
半夜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夜很黑。寂静穿着软缎的鞋子,轻轻地在吊脚楼四周走动。香兰睁着漆黑的眼睛,仔细地辨认着一个个僵硬的影子。木格子窗户上镂空的兔子,五屉柜,柜子上的一个青花瓷瓶,瓶子旁边的一包麦片,麦片旁的一把小圆镜子,衣柜,柜子上的两口箱子,雨声,呼吸,叹息……
灰黑色的回忆在雨夜飘飘摇摇地荡着秋千。一只蛾子在绝望地撞击着窗户。寂静和沉闷裹挟着她,往黑暗中走去。她沉沉地睡过去了,梦中又看见了那个戴草帽的男人——她的父亲。她想凑近看,却发现草帽下是一张没有五官的平坦的脸。
6
舅外公一早要走,敲了敲外婆的房门,香兰穿衣起来开了门。舅外公提着两个装了一些剩菜的白塑料袋进来了,高声说:“春秀妹,我走了。你身体好些了就去我那住几天。”外婆没答话。舅外公又去床边叫了两声,依然没见动静。
舅外公撩起帐子看了看,老泪纵横地说:“你外婆什么时候走的?香兰,你怎么睡那么死?你和她睡一铺床你都不知道?我还有话和她说……”他呜呜地哭了起来。
香兰只是摇头,心里倏忽空了一块。
锣鼓哐啷、哐啷地敲着,外婆的棺材摆在堂屋中间。靠脚的那头点着一盏长明的清油灯。道人轮流做法事,香兰拿着哭丧棒像一根木头一样跟着道人在棺材边转来转去。
大姨到中午才赶到古茶,走到门口的田塍上就放声大哭起来,一群小孩子也顾不得看道场了,都从堂屋里唧唧喳喳地跑出来看热闹。看到正孝子浓墨重彩地来了,大家终于松了口气。
大姨一进堂屋就只顾着在棺材边像唱歌似的哭丧,惹得一群媳妇围上去劝她。她坐在地上,像一团稀泥。几个女人把她扶了起来,她又拼死拼活地瘫软下去,靠在棺材边戴着长得几乎拖地的白布孝帕悲痛欲绝。别人越是劝她,她越哭得撕心裂肺:“我的个娘哟,我的个亲娘哟,以前我进门的时候我还有娘来叫,现在你走了,我就没得娘了……我的个娘哟,我的个亲娘哟,你在世的时候,我也没有好好挂念你,你走了,我想孝顺你都找不到地方了呀……”
堂屋里挤满了人,道场做不下去了,道人也乐得歇一歇,抽口烟,说会子话,只剩下锣鼓钟磬单调地响着,伴着孝子哭丧。后来,敲锣的也累了,都停下来休息去了,大姨还意犹未尽地念念有词地哭了会儿。舅妈在旁边陪着哭,但哭不出句子来,只是哀哀地流着泪,用粗黑的手背不停地擦着,眼睛红肿肿的。
看正孝子哭得热闹,张婆推推香兰,“你也去哭哭外婆啊。”香兰木木地摇头。
几个老妇人在私底下偷偷地议论香兰。这个妹仔心怎么这么硬,自己外婆死了都没有掉一滴眼泪。叫她去哭丧,她说不会哭。看她平时对她外婆挺有感情的,上大学的时候,有什么好吃的东西,好看的衣服,每回放假都给她外婆带一大包,现在她外婆死了,连哭都不哭一声。也有人说,香兰这妹仔是太可怜了,现在外婆死了,不会有谁那么疼她了。
大姨一年到头总说自己忙,很少回古茶,现在哭得如此委婉动人,香兰的心一片荒寒。
“我的个娘哟,我的个亲娘哟……”大姨的哭丧声让香兰突然笑了起来,但没有笑出声。她低着头,嘴角上扬,脸上微微地笑着,心里哭得发痛。
晚上,梁子见到香兰,不禁打心眼里难受。她更瘦了,白皙的脸毫无血色,像一朵单薄的杏花。接连失去了两个最亲的人,她的眼睛空洞洞的,像两片下着细雨的天空。
香兰坐在门口的田塍上发呆,梁子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梁子劝她还是回来算了,在北京没有一个亲人,在那儿待着做什么?香兰只是淡淡地笑。梁子动之以情,晓之以理,香兰无力地回道:“即使我不在北京,也会去比较大的城市。我在县城能做什么呢?难道去开小店吗?开店也没本钱。现在舅舅死了,六六上初中,香梅上高中,都是需要钱的时候。舅妈说,舅舅的死亡赔偿费要留给六六上学。舅舅下葬那天,我就和舅妈说了,我要供香梅上高中,如果她能考上大学,我还要挣钱供她上大学。如果以后工作好些了,我还能分担六六的一些学费。”
梁子被气得无话可说。他恨不得把她绑起来,不让她走。他知道劝她也没有用,但还是忍不住骂她傻。他愤愤地说:“你们家的人对你一点不好,你这么拼死拼活的做什么?你看你那个大姨的女儿,你每次回来,她总要拿你的东西。你自己打工挣点钱,还在读大学,她还好意思问你要这样要那样的,还好意思缠着让你带耐克的鞋给她,你自己穿过耐克吗?现在在北京工作也不好找,你还要供香梅读高中,听说她读书根本就不行,你舅妈都打算让她退学了算了,你这是自找苦吃!”
“香梅挺可怜的,你不知道。从小,家里对她不太好,她好像是个多余的人,可有可无。小时候她和六六打架,无论对错,大人都要揍她。现在她正读高一,退了学,也只能去工厂打工。现在我帮了她,说不定她的人生从此就改变了,不会像我可怜的舅舅那样。”说到舅舅,香兰的眼泪就忍不住往下掉。
“那我陪你回北京吧?我真的很担心你一个人在外边。你看看你这样子,弱不禁风的,我一点都放心不下。”
“不,我知道你很喜欢在县城当老师,很惬意。平时还能喝喝酒、打打麻将。你一点都不想出去闯荡,我不希望你为了我去闯荡。我会受不起的。梁子,如果我们都没有走出古茶,可能现在早就幸福地结婚生孩子了,就像香草和强子一样。梁子,我真的有些后悔出去,什么都变了,回不来了。”
梁子求她不要再说了。
锣鼓在沉闷地响着,道人唱喏的声音悠长而凄清。青青的稻子在水田里恐惧不安地生长。
7
外婆的葬礼办得很体面。出殡那天,县长也来了。大姨是劳动局局长,和县领导关系不错。一年前,大姨请过一群领导来古茶打了一次猎。六辆轿车停在家门口,很有排场。外婆还特意叫来了古茶最好的厨子,办了四桌酒席,在古茶人心中那可是了不得的大事。但也有人不屑一顾,觉得香兰大姨这人只知道做表面文章,一年到头,只是逢年过节的时候给自己的亲娘几百块钱。香兰在北京读大学,她从来也没想过给些生活费。
香兰总感觉有人在看她,她抬起头,发现县长在呆呆地望着她。香兰没有躲闪,因为那种眼神没有一点情欲,而是有些悲哀。县长走向香兰,跟她搭讪了几句。他问她在北京还好不好,工作怎么样。香兰回答都很简短。
一只大花公鸡被割断了歌唱的喉咙,头被扭到了翅膀下。鲜红的血不停地流,一滴一滴,落进了暗红色的墓坑里。草绳吊着黑漆漆的棺材缓缓地往下放,棺材落地的时候,发出“嘭”的一声闷响。香兰蹲在墓坑边,有些发怔。开始往棺材上淋土的时候,大姨又哭天抢地起来。血红的泥土吵吵嚷嚷地在黑漆上蹦跳。香兰穿过十来个坟冢,躲开了人群,靠着一块大墓碑,望着天空缥缈的云朵,有些眩晕了。
这块墓地是和村子一起出生的。村里人死了,无论贫富,都是一副黑漆杉木棺材装敛,然后由八个精强力壮的汉子抬到这里来挖个坑下葬。三年后,若子孙爱好,便去买块青石板,请人刻好字,在坟前树块碑。但碑石的大小各异,石头的厚薄和质地也不尽相同,从碑石便可以看出子孙的贫富来。
那些碑文极简单,横幅都是“万古流青”或“流芳百世”之类,正中书上先考或先妣某某之墓,旁边小字写上其生卒年,再依次列上子孙的名字。高寿而终的人甚至列到玄孙辈。村人一般只去祭扫自己前四代祖先,因为再往上走,先人都已投胎转世了,因此也就没有必要再祭扫。
这块墓地占了整座山的阳面,阳光充足。村里死了人总要做几天道场,然后请来风水先生在坟地里架好罗盘,选一块福荫子孙的宝地安葬,地选得好才能家发人旺。但现在坟冢过多,墓地已显得有些拥挤,能找出一块空地安放棺材已算不错。山绵亘着山,墓地东边的山坡是一个野葬岗。那里安葬着入不了祖坟的人,比如死在外边的荡子、还无子女的年轻人、难产死的女人……香兰的娘就在那里微笑着长眠。
春天,第一根蕨菜最早在这里破土。蕨菜有两种,绿蕨的茎一长高就老了,很难扭断,只有尖端和叶子还嫩油。紫蕨在暖风细雨中很肥硕,折断处还流出浓酽的汁液来。夏天的草色融化进了白云,于是,云像是绿色的山丘,在旷野上低低地浮着。暴雨欲来的时候,黑色的云在墓地上空奔涌,重重地压着每一块墓碑。秋天,野山楂、野枣子到处一丛一丛地长着,大群的山喜鹊在草蓬蓬里啄食,人一来,就扑愣愣地飞走了。冬天,白雪增添了这里的安宁。
香兰靠着墓碑,有些恍惚起来。一个个坟冢都没有呼吸。繁华靡丽,过眼皆空,现在她又是一个孤零零的人了。爱与死,都相对如梦寐。她在这里变成了女人,几十年后也会长眠在这里。她突然觉得生命的路途很短,其实只是从家走到坟的距离。
香兰是在这块墓地上长大的,小时候,她从来没有想过它和死亡的关系,因为这只是放牛羊的地方。这里青草丰茂,牛羊赶往这里,根本就不用管,旁边没有什么庄稼,只在墓地顶上有一丘稻田,山脚有条清浅的小溪。
大二的寒假,香兰在这里放羊,梁子就跟着她放牛打柴。到太阳快下山的时候,又一起赶着牛羊回家。
一天,梁子从衣兜里掏出两个红薯、两个糍粑、一盒火柴,又捡了些枯草和枯树枝。野火烧了起来,梁子拿起竹签插上糍粑开始在火上烤。香兰倚靠着他,柔顺地望着篝火,像一只小羊羔。梁子偏着脑袋看着她,忍不住在她脸上掐了一下,笑道:“嗯,我的羊咩咩真乖,要是你总是这样子就好了。但有的时候就像只老虎,张牙舞爪的吓死人。”
香兰望着他,温柔地笑道:“谁是你的羊?你才是一只笨得像猪的羊。”
梁子吻了吻她的眼睛说:“羊咩咩好乖,来,喂我的羊咩咩吃糍粑。”
他扯了一块糍粑塞进香兰嘴里,她马上吐了出来:“我快被烫死了。”梁子用嘴巴堵住了香兰的嘴,伸出舌头轻柔地爱抚着她的舌头。
香兰好不容易才把他推开,佯装生气道:“你这个鬼,坏得很,外婆还说你忠厚老实呢!”
“我当然忠厚老实了。我是怕烫坏了你的舌头,所以检查一下啊。”他跪在地上,一脸无辜,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的,好似受了委屈。
香兰不再和他理论,摇摇他的肩膀说:“鬼,我怎么听不见牛的响铃声了?是不是跑到哪里吃庄稼造祸了?你看看去。”
“你的羊都在,我的牛哪会跑?”梁子一面说着,但还是站起来,打望了一下,“你看,牛不在那趴着吃草吗?你这个小坏东西,我差一点被你骗得满山找牛,看我怎么惩罚你。”香兰被他的手搔得咯咯地笑了。
香兰躺在地上,嗅到了泥土和枯草的气息。太阳柔和地照着,像一只暖暖的手抚摸着她。不远处,一块宽大的墓碑倒在坟前的平地上。梁子怕地上湿气太重,便把她抱到石碑上让她平躺下来。碑石被太阳晒得暖融融的,热气透过衣服缓缓地渗进她的皮肤。香兰闭着眼睛梦呓似地说:“睡在这里好舒服啊,其实,死了挺好的。”
“尽说憨话,什么死不死的。”梁子俯身望着她,四目相对。香兰的嘴角浮起一丝微笑,伸出手来帮他梳理着头发。梁子抓起她的手,胡乱地吻着。她闭上了眼睛,像一尾不会说话的鱼,任他忙乱地解着扣子。
突然,她尖叫了一声,像被一把锋利的剑刺中了。她的声音像一根细线,拖着越来越柔弱的尾巴,飘飘摇摇地湮没在荒草中了。一只白嘴鸟在不远处很清脆地叫了几声,墓地又归于静寂了。太阳暖融融地照着,牛羊的响铃声若有若无。
“很疼吗?”一双健壮的臂膀像两个钳子,夹住了一株柔嫩的草叶。
她睁开眼睛,瓦蓝色的天空开阔得很,像一片一望无际的大海。她紧紧地抱着他粗壮的腰,像抱着一座山。她的脸轻贴着他的胸膛,羞涩地不敢看他。梁子突然想起了什么,一口气冲到山顶的稻田里,抓了一把稻草回来。
他挑了一根最黄最韧的稻草,精心地编了起来。两人靠着一个墓碑坐着,香兰静静地偎依着他。黄色的稻草在他粗壮的手指上绕成了一个小小的圆环,他粗鲁地将稻草环套上了她的手指,“这是我送给你的定情戒指。”
香兰看着套在手上的稻草戒指,欣赏了半天然后说道:“君为磐石,妾为蒲草。以草为媒,与子偕老。”她顿了顿又嚷道,“不行,我要每个手指上都戴一个。”
梁子温柔地吻了吻她哄道:“戴那么多戒指像暴发户一样,定情信物有一个就够了。你再贪心的话,一个都不给了。”他意欲把那个稻草戒指摘下来。
“好,我只要一个。”她又显得很乖了,但狡猾地笑道,“但你得背我回去,刚才我脚崴了。”
“什么时候你又崴脚了?好,我背你到田塍上你就自己走啊,别人看见多不好。”
“反正大家都已经知道了。”香兰嘻嘻地笑起来。
香兰靠着墓碑,远远地看着热闹的人群。大姨的哭声在空旷的原野里显得很悲切。香兰平静地望着眼前的一切,恍如梦幻。
手机响了,竟是汤乾坤打来的电话。香兰蹲在一个高高的坟头,坟上青草覆盖。她的手有些颤抖起来,流着泪说:“我在古茶。外婆去世了。天好空,天上全是云。”汤乾坤庄重地回道:“以后我就是你的亲人了。”
手机从香兰颤抖的手里掉落下来,她靠着墓碑,泣不成声。
“妹,回家吧。”不知什么时候,香草走了过来,拉了拉她的手。香草四岁的儿子冬明也在旁边叫着:“兰姨,回家吧,我们回家。”
8
吃过午饭,香兰端了一盆水给县长洗手。县长望着她说:“你和你妈长得很像,尤其是这双眼睛,和你妈的眼睛一样好看。”
香兰客气地问:“你怎么认识我妈的?”
县长随和地低头笑道:“我和她以前一个学校的,她是我们的校花,谁不认识?”
“后来她出事了,你知道吗?”
“知道,高三下学期她莫名其妙就退学了,高考完了才听说是因为她怀孕了。”
“你认识让她怀孕的那个人吗?”
“你是说你爸爸?当时,其实没人知道她怀的是谁的孩子。”县长顿了顿接着说,“不过我和你爸关系挺好,所以我知道这事。但我读大学之后就不太和他联系了。这么多年,他没来看过你,你恨他吗?”
香兰没有答话。
“香兰,其实你也要理解他。那个时候,如果出了那种事,学校就会把两个人都开除了。要是你妈不主动退学,他们两个人都完了。你不知道那个年代不像现在这么开放。你妈是个很善良的人。其实她成绩挺好的,如果不是因为你,她可能也考上大学了。你爸总觉得欠你妈太多了,他打算大学毕业就和你妈结婚,但你妈生下你就走了。后来他结婚了,因为家庭,因为工作,他都不好来认你。”
“你怎么知道这么多?”她抬起眼睛望着他。
“因为我和你爸爸很熟,他有什么事都和我说。他不能来认你,其实也很痛苦。第一次大学放寒假回来,他想偷偷来看看你妈,走到你家对门坡田塍的时候迷路了,正好有个老头在那放牛。他走过去问路,老头说他要找的那个人难产死了,生了个女儿,叫做香兰。他当时就坐在田塍上哭了。”县长指了指对门坡,“喏,就是那根田塍。”
“你怎么会知道是哪一根田塍?”香兰心悸了一下。
“我陪他来的。后来我又陪他找到了坟地,他在你妈的坟上哭到天黑。没有回城的车了,我们一直走到后半夜才走到城里。你别恨他,其实他有他的苦衷。”
“你见到他一定别忘了告诉他,我真的已经不恨他了,一点都不恨。”香兰忧伤地望着他,嗫嚅着说。
县长低下头不住地点着。
香兰安葬完外婆,歇息了两天就走了。
她趴在车窗上,看着白色的雾霭在山腰流动,露出绿意迷蒙的山顶。朝阳冉冉地从两山间跳出,于是,山的明亮处变成了淡红色,而阴影的地方仍是青紫色。在深翠的林木中隐隐露出木房的屋脊,层层梯田上的稻子如绿色的毯子。
大片的园圃,蓊郁的杉木林。静谧。偶尔,公鸡打鸣的绵长而清亮的声音,如一根隐隐的细线轻轻地震着她的鼓膜。她不晓得眼前的是真还是虚,那是在真实和梦幻间用声音做的一条银线。她闭上了眼睛,随着山路颠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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