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病人-你是伤口,我是匕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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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香兰枯坐在屋里,王梓挺着个大肚子,把一张存折放到了她手上,气鼓鼓地说:“我今天上午去他学院了,随便编了个幌子,把他家里电话和手机都问到了。他还真幼稚,以为换个手机号就可以消失了。我给他打电话把他吓了一跳,拧着不肯出来。我说,‘那我就去你院长办公室了,我就说我是你女朋友,怀上了你孩子。’他吓得赶紧来了。我让他拿钱,他居然哭着说,他父亲得了癌症,现在躺在医院里,下午他还要去买什么人血白蛋白。我都有点心软了。我迟疑了一下,他又说他母亲也得了癌症,舅舅也得了癌症。看他哭得心烦,我说,‘我管你谁得了癌症呢,你伤害了香兰,就得付精神损失费,否则我就闹到校长那去。’我真受不了哪个男人在我面前装孙子。”

    香兰叹口气说:“这是我与他之间的事,你别插手。你怎么能去找他要钱呢?你要来了,自己还给他去。反正我不要。”

    王梓气得火冒三丈,“我帮你还帮错了?你被他害这么惨,他连对不起都不说一声就换手机号了。不收拾他一顿,还以为你是好惹的。那王八羔子,你不知道,居然还会耍泼。他哭着说,‘你闹去吧,大不了我离婚,大不了我没有工作,但我现在连死都不怕了,还有什么好让我怕的。’我笑着说,‘我知道李教授什么都不怕。你要是怕也不会做那么龌龊的事。李教授有什么好怕的?那我要把你不怕的都做到。’好说歹说,我跟着他去了他们家楼下。过了好一会儿,他哭哭啼啼地把这本存折交到我手里说,‘我父亲就快去世了,我本来想给我母亲在老家买套房子的,现在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买得起,但也没关系,她得了乳腺癌,估计也活不了多久了。’我看了看,才八万块钱,但估计他也得心疼一阵子了。”

    香兰把存折还到她手里,恳求道:“你帮我还了他吧,我不想再见到他。他也挺可怜的,存这些钱不容易。”

    “何香兰,你真是稀泥糊不上墙。你以后被谁欺负了千万别再告诉我,我听了生气!哪有被别人玩弄了还可怜他的,要还你自己还吧,我可没工夫掺和你的破事。现在我挺着个大肚子,老张都不太让我去店里了,今天给你跑个腿儿吧,你不谢我,倒说我做得不对。要不是我挺着个大肚子说要闹,他哪肯给钱?”

    香兰递了杯水给她,笑着说道:“好了,不敢劳张夫人大驾了,我自己去邮局寄吧。”

    王梓又叽叽咕咕地教育了她一通,香兰只是闲闲地听着。说了会儿话,王梓开始满世界找吃的,吃完了一大盒饼干,还是嚷饿,香兰只得给她做饭。

    王梓走后,香兰拿着那本存折凝神了好一会儿。都怪自己多嘴,和王梓诉什么苦。她是咋咋呼呼的一个人,看她失魂落魄,哪有不拔刀相助的。李诚好不容易攒了几年才有这么一点私房钱,现在被迫拿出来,痛不欲生自不待言,但拿他的钱做什么?她需要的只是一个道歉。

    回忆袭击着她,她不寒而栗。想了无数遍的前因后果又开始在脑子中回想,每一次她都想不明白。错综缠绕的故事的荆棘缚住了她,越挣扎,越多的刺扎进肉里,疼痛布满全身。香梅那样骄傲漂亮的一个女孩子,犯得着为了个猥琐的男人就和自己的姐姐大打出手吗?这世界上,什么感情能靠得住?恩情?亲情?爱情?一切都轰然倾颓了,她惊吓过度,在废墟面前,瞠目结舌。

    第二天,香兰在黄昏中醒来,孤清的在昏黑的屋里坐久了,恍如隔世。手机响了,居然是梁子的电话。梁子回县城后,和她联系很少,只是逢年过节发个问候的信息。

    他寒暄了两句,有些伤感地说道:“你一个人在外面照顾好自己。真不知道你这两年是怎么过的。”

    香兰回说:“挺好的。”

    梁子叹口气:“兰,我都知道了。我挺难受的。没想到这两年里,你做过别人情人,怀过他的孩子,后来又和你们老师纠缠。我真的不敢相信。兰,错一次就够了,你怎么能……”

    “你怎么会知道?”香兰的心突突跳着。

    梁子苦笑道:“现在全古茶的人都知道了。你那个老师给你舅妈打了个电话,说是你拿了他的钱,求你舅妈劝劝你还他。你又不是不知道你舅妈,遇到芝麻大的事就慌里慌张的,她六神无主地来找我妈商量,我妈嘴巴又快……传来传去,你想想……兰,我真的挺伤心的。古茶的人都把你当成个骄傲,现在……”

    香兰愣怔了半晌道:“梁子,我也不知道怎么和你解释。舅妈有提到过香梅吗?”

    梁子问:“和香梅有什么关系?”

    香兰静静地笑道:“和她没关系。她现在挺好的,寒假就订婚了。”

    挂了电话,香兰瘫软得站不起来,她伏在地上想哭。喉咙干得发疼,她抽噎起来,却没有泪,好像只是为了完成哭这个动作。

    夜晚蔓延着无尽的光明。

    2

    当李诚再次出现在香兰面前的时候,她脸上只剩下笑了。她抬起头说:“你的存折我已经寄给你了,还没有收到么?”

    李诚搓了搓手说:“收到了,我一着急就挂失了,其实你不用寄给我的。今天我只是想来取我的信。”

    香兰笑了笑,嘴角有些上扬:“不给你,我要给你老婆和香梅看。”

    他低头说道:“我已经都坦白了,袁英愿意原谅我。你知道的,她是一个很宽容的人。”

    香兰笑出声来,“你考虑得挺周全的。我知道你怎么和她说的,你肯定说我和香梅都特别爱你,追着你不放,但你根本就不屑于看我们一眼。就像香梅告诉黄金龙,你追她,但被她气得打了两耳光一样。你有没有告诉袁英你拿着玫瑰在我楼下哭;你有没有告诉她,你跪在我面前求我爱你;你有没有告诉她,你天天对我和香梅说,你愿意为我们离婚,为我们去死……一切我都会告诉她的,每一个细节。”

    李诚三角形的眼睛闪出惊恐的光,“我求求你,不要整我。我以前对你挺好的,你不觉得吗?”

    “是挺好的。香梅要揍你女儿,我让她见你一面消消气,这时候你还不忘挑拨。后来还打电话回古茶……你知道吗?现在古茶人都知道我一次次地做别人二奶骗钱花。”

    “当时王梓找我要了钱,我一时急糊涂了。香兰,你以后要照顾好自己,虽然我们分手了,但我还是希望你过得好。”

    “还分手呢,我什么时候牵过你的手?不过,我就是不和你分。”突然,香兰用颤抖的手抱住了他脖子,闭上眼睛,缠绵地吻了吻他的脸。她的睫毛像温柔的芦苇,撩得他的心不住地跳。这是她第一次吻他,他有些惊慌失措。

    “我爱你,我不能和你分开,一辈子也不分开。”香兰望着他喃喃地说,眼神涣散。

    香兰突然的温柔让李诚充满了恐惧,他战战兢兢,任香兰细长的手指一粒粒地解他的衬衫扣子。她帮他解开皮带,冰凉的手指伸了进去,轻轻地握住了。他全身颤抖,无法自控,内裤精湿了一片。

    “我爱你,从上大学见到你的第一眼开始。”香兰声音迷离,把他的裤子全脱了下去。他的裤子像被剥掉的皮,软软地堆在皮鞋上。

    他赤身裸体地在她面前,有些羞愧,小小的生殖器像刚发育的孩子,他下意识地用手遮挡着,失魂落魄地说:“我知道,你只是想报复我。”

    “你不冷吗?傻子!”香兰躺到了床上,咯咯地笑起来。

    他有些回过神来,犹犹豫豫地钻进了被窝,香兰冰冷的身体像一团鬼火,让他肌骨生寒。他全身发冷,怎么也起不来。

    香兰躺在床上,眼睛空洞无物,聚精会神地看着天花板上两只飞快爬行的蟑螂。爬到墙角,有一只踅了回来,在房顶上漫无目的地爬着。天花板上有几处裂了缝,苍凉在缝隙里滋长繁茂,墙壁上有几块石灰颤巍巍地耷拉着,好似吹一口气就会掉下来。那只蟑螂爬到了裂缝边,停下来张望着,香兰笑了起来。

    “宝贝,你怎么了?”李诚惊恐地问道。她神经质的笑声让他有些害怕。

    “一只蟑螂,在房顶上。”香兰说着。她的眼睛像一口枯井,落叶覆满了井沿。

    李诚有些泄气地用手指兀自摆弄着自己。香兰用冰冷的手拍了拍他的脊背,说道:“算了吧,我也不想要了。”她坐了起来。

    “现在好了。刚才我是太紧张了。”他有些惊喜地说。

    他抱住她,想给她脱衣。她拨开他的手,有些妖媚地笑道:“不了,我只给你一次机会,但你自己错过了,如果想要下一次,除非在你家的床上。”

    “我知道你很恨我。”他有些惶恐不安。

    “你怕什么?只有猥琐的人才会想做坏事又畏首畏尾。即使我想报复你,犯得着把自己都搭上吗?我又不是自杀。”她抚摸着他胸前的红疙瘩,“我有什么值得你害怕的吗?我没有家人,没钱没势,你想怎么践踏都可以,我没有一点还手之力。不过,我也没有想过要还手。因为,我爱你。还记得你对我发过的誓吗?你说即使我老得门牙都掉了,你仍然要爱我,但后来又那么伤害我。”她酝酿了很久,眼角终于有些湿润了。她俯进他怀里,装模作样地嘤嘤抽泣起来。

    “其实我一直都是爱你的,香梅刚开始勾引我的时候,我想的全是你,后来她每天在我面前哭哭啼啼,我才有些控制不住。但我对她不是爱,你明白吗?男人从不会真心爱一个风骚的女孩。”

    李诚看看表,赶紧坐了起来,开始急急忙忙穿衣服,“我答应我爱人,九点去单位接她的。”

    “爱人?什么叫爱人?你爱谁?”她抢过他的裤子,嘟着嘴说,“你骗我,刚才你还说你爱我,现在又要接你的爱人去了。”

    “不是接爱人,是去接我媳妇行了吧?你看你,又嫉妒。你和她较什么劲?我从来就没有爱过她。”

    “我现在再不相信男人说的话,只看行动。你记得大红门那个饺子馆吗?我现在想吃那的饺子。”

    “开车来回最少得两个小时,可能人家都关门了。你随便吃点,明天再陪你去吧。”

    “不,就现在。你现在就给袁英打电话,告诉她你有事走不开,晚点儿去接她。你怎么表现你对我的爱?我和她之间,你到底爱谁?”

    “别闹了,这不是一回事。”李诚着急得抓耳挠腮。

    “那你走吧。以后也不用见我了。你不是崇拜中世纪的骑士吗?人家为了爱慕的贵妇人,把生死都置之度外,你为你的爱情做了些什么?”

    “我现在就去买。你是我的心肝,我把命都交你手里了,行了吧?”

    “就不能说些新鲜的?情商低的人,连说情话都只有这么翻来覆去的几句。”

    “我的祖宗,你现在真是难伺候。”

    “受过严重心理创伤的人需要时间恢复。”她把他推出门外,“快点走吧,快去快回。”

    李诚买回饺子已经快十一点,香兰吃了三个就不想吃了。李诚哄她,她又吃了两个。出了门,他握住她的手说道:“以后要好好照顾自己知道吗?你每天上班那么辛苦,一顿饭也不能拉下。你看你,手这么凉。现在大冷天的要多穿点,女人要护膝护腰,冻坏了可不好。”

    上了车,李诚赶紧又给太太打了个电话:“亲爱的,我马上就过来啊,张编辑路过学校,一定要请我喝茶,我也不好推辞。”

    袁英什么也没有问他。她这么轻信反而让他有些不安。他开始后悔把香兰香梅的事招供出来。虽然他把自己描述得很无辜,但袁英是个聪明人,并不那么好骗。香兰两姊妹也并没有去找袁英,他把自己暴露出来,显然有些防卫过当了。这么多女人为了争夺他的爱而争风吃醋,他有些应接不暇。他不禁感叹自己生不逢时,如果在古代,三妻四妾和睦相处有多好,香兰和香梅两姊妹也不用为了争他而反目成仇吧,姊妹共事一夫本应该同心同德的。那种好时代毕竟一去不复返了。为了修复夫妻关系,他每天接送袁英上下班,很少用的昵称也变成了家常便饭。

    3

    到了家,李诚帮袁英脱了大衣,然后说道:“亲爱的,看你这么辛苦,我真心疼。你这几天不是偏头痛吗?都是颈椎不好的原因。”

    袁英收拾衣服要洗澡,李诚轻声说:“我帮你去开热水器,你先躺会儿吧。我待会给你做做按摩。你的颈椎啊,真是难整。”

    悦悦已经在床上睡着了,袁英在床边躺着,疲倦得一点都不想动。李诚给她按着背,体贴地说:“亲爱的,你头发也不埋汰,别洗了吧,要不啥时候才干?女人啊,睡眠很重要。”

    袁英轻声笑道:“你这么晚才去接我,是去见香梅了?你说说,她怎么勾引你的?不过,你长得不好,又没钱,还有老婆,哪个小姑娘会勾引你啊?”

    李诚有些不悦,她总是这样身在福中不知福。但她毕竟是正室,在她面前,还是收敛些好。他讨好道:“有再好看的姑娘喜欢我,我也不屑一顾,在这个世界上,我只一心一意地对你。”

    悦悦翻了个身,袁英示意丈夫别再说话。她起床洗澡去了,李诚突然想找海子的《四姐妹》。海子把他爱过的四个女子比喻成四姐妹,李诚想,如果写成“三姐妹”就更贴切他现在的心境了。他轻轻扭开洗手间的门,捧书站着对袁英说:“我给你念首诗吧。”

    袁英下意识地把手抱在了胸前。她已经好几年没有赤身裸体地面对自己的丈夫了。夫妻俩和女儿睡在一张床上,都穿得比较严实。即使做爱,也要等到半夜,看女儿睡死了,丈夫才胆战心惊地趴到妻子身上,各自褪下一点点裤子,只要女儿稍有动静,两人便随时撤退。

    “你今天发什么疯呢?”袁英掩着自己有些下垂的乳房,“你出去,我马上洗完了。”

    “我想给你念首诗:海子的《四姐妹》。”他清了清喉咙,把“四姐妹”都篡改成了“三姐妹”,深有同感地念道:

    “荒凉的山冈上站着三姐妹

    所有的风只向她们吹

    所有的日子都为她们破碎”

    水声哗哗地响着,袁英急急地洗着澡,心不在焉地问道:“什么意思?三姐妹为什么要站在山冈上?”

    李诚已没有念下去的兴趣。看着袁英憔悴的脸,枯黄的头发,有些耷拉的小小的乳房和凸起而松弛的小腹上的疤痕,他无法把她归入“三姐妹”之中去,但毕竟是和自己生活了这么多年的女人。李诚掉过头去,视而不见,继续埋头念着手里的诗:

    “我爱过的这糊涂的三姐妹啊

    光芒四射的三姐妹

    夜里我头枕卷册和神州

    想起蓝色远方的三姐妹

    我爱过的这糊涂三姐妹啊

    像爱着我亲手写下的三首诗

    我的美丽的结伴而行的三姐妹

    比命运女神还要多出一个

    赶着美丽苍白的奶牛走向月亮形的山峰”

    袁英一边穿衣一边问道:“你刚才不是说这诗叫‘四姐妹’吗?怎么变成三姐妹了。你念完没有?这诗有啥好的?你们学文的就这样,常常莫名其妙地抽风。幸好我们这些搞工科的创造物质财富养活你们,否则你们哪能有条件舒舒服服地吟诗作赋。你洗不洗澡?明天一早还得送悦悦去奥数班呢。”

    “三姐妹抱着这一棵

    一棵空气中的麦子

    抱着昨天的大雪,今天的雨水

    明天的粮食与灰烬

    这是绝望的麦子”

    “得了得了,你还念个没完没了了,我可要睡了。你明天送悦悦上课吧,我这一周都没有休息好,明天想睡个懒觉。”

    “遵命,夫人。”李诚放下书,插好了电吹风,“我给你吹吹头发吧,头发不干,睡觉容易偏头痛。你啊,以后少想点事,看你头发都快掉没了。”

    她叹口气,道:“我不是为了多存点钱买房子吗?悦悦都这么大了,我们还住学校的宿舍。悦悦该有自己的一间房了。”

    说到钱,李诚就气短了一截。虽然他爱香兰,但他不能离了婚娶她。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外企白领,而袁英有份安稳舒适的工作,常能拿到课题,每年挣的钱比自己多不少,袁英是更适合做正室的。

    4

    香兰打算搬家了,香梅早已搬了出去和黄金龙住。有时香兰做了好吃的,叫香梅过来,两姐妹说话小心翼翼的。有了隔阂,谈论任何话题都似乎不太合适。大多时候,香梅推托说学习很忙,或者是正有事。香兰怕伤她自尊心,不再当面给她生活费,只是偷偷地把钱放她包里,但第二天她会原封不动地把一千块钱退回来。香梅客客气气地说:“姐,你留着自己用吧,金龙他妈一个月给他一万,我们俩差不多够了,你挣钱也不容易,对自己好一点。”如此几次,香兰也就不给了。

    黑色的悲哀穿过她的喉咙,她说不出话来,只是沉默。

    搬家的前一晚,香兰本想打电话和香梅聊聊,但香梅一直关着机。她发了几条推心置腹的信息过去。半夜,香梅回了个短信:“姐,我累了。你太虚伪,我什么都不想再和你说了。祝你幸福。”香兰只好苦笑。她收拾好东西,枯坐在屋里。红木箱的暗影压迫着她,她打开箱子,翻出了两沓厚厚的信。把李诚的信烧了之后,她倚靠着墙壁,看着写给汤乾坤的信,不禁哑然失笑。

    “妾之情芳如兰芷,洁似杜若,故不愿自陷于泥淖之中,空抱无涯之恨矣。”

    她拨通了汤乾坤电话,他正在和一群朋友打牌。“我的姑奶奶,你终于现身了。你不知道我有多么想你。”汤乾坤放下牌,百感交集。他已经将近两年没有见过香兰了。她辞掉宾馆前台的工作后,连手机号也换了。

    “你现在过来吧。我也想你了。乾坤。就现在。”又是那种哀哀的语气,这是让汤乾坤最无法拒绝的。他不得不深深崇拜老子。“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柔弱胜刚强。”对这个柔弱无骨的女人,他一点办法也没有。他有的时候生气了,发一通牢骚,一望到她的眼睛,他就不得不住口。香兰这种柔不是刻意伪装的,所以没有变成媚,柔媚虽然勾人,但终究脱不了俗气。她身上带着无尽的苍凉,仿佛大山褶皱中的淡蓝色雾气,总惹得人心痛。他捉摸不透她,但女人再复杂又能如何?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乾坤,我突然觉得特别难过,过来陪我坐会儿。我想你。”香兰又哀哀地说。

    汤乾坤不想让几个兄弟看不起,为了一个女人就让兄弟们三缺一,多没出息。况且他扯了个幌子今晚不用回家,几个人说好了打完牌一起出去找女人玩玩的。但香兰柔弱的声音缠得他心里发慌,他一点法子也没有,他确信“红颜祸水”就是形容像香兰这样的女人。

    按照香兰告知的路线,汤乾坤去了她的住处。香兰坐在床上,眼神迷离地看着他。她手指夹着一根烟,吸几口就被呛得咳嗽,显然还没有学会。眼前的这个女人和他的记忆有很大出入。她头发蓬乱,穿着暗花的宝蓝色旗袍,长而白皙的脖子下是一颗大盘扣。她面无血色,皮肤带着暗黄的光泽,像一件布满灰尘的瓷器,散发着哀伤的光辉,仿佛手指一碰,就会化为灰烬。

    她抽了口烟,招呼道:“你不喜欢坐硬椅子,就坐床沿吧。”

    “你怎么在家还穿着旗袍?”他在床沿坐下来,伸手握住了她光洁纤细的小腿。她用另一只脚的脚趾把他的手蹬开了。

    “我是一个已经死了的女人,这是我的尸衣。你知道什么叫做行尸走肉吗?大概像我这样吧。”

    “我的姑奶奶,你怎么说得这么瘆人?你发生什么事了?还开始抽烟了?”

    “抽烟只是为了不再流泪。世界太孤独,一无所有,还是手指上有一根烟好。”香兰猛吸了一口,被呛得咳嗽起来,瘦弱的肩膀一起一伏地抖着。

    汤乾坤拍着她瘦骨嶙峋的背,有些心疼起来。“你这两年去哪了?我到处找你,我真恨不得去报纸上发个寻人启事。”

    “我不是回到你身边了吗?”香兰咳嗽着,嘴唇有些发紫。

    香兰换了睡衣,倦倦地躺在床上。汤乾坤把自己脱得光光的,钻进了被窝。她坐了起来,又点燃了一支烟,吸进去就张着嘴吐了出来。汤乾坤忍不住教她。香兰掸了掸烟灰道:“你全脱了,不冷吗?”

    汤乾坤嘻嘻笑道:“你是一团火,给我温暖。你不知道我多么想你。这么多女人里面我是最喜欢你的。你离开我之后,我每回找小姐,不看她身材怎么样,首先要长得像你,眼睛大大的,眼睫毛长长的。你这两年也没给我打个电话,难道一点不想我?”

    香兰拧灭了烟,跳下床,从柜子里抱出一床被子,吩咐道:“你自己盖床被子吧。”

    汤乾坤抱住香兰,她挣开他的手,转过身去,背对着他。汤乾坤的手伸进了她的睡衣。香兰转过身来,淡淡地说:“把你的手拿开,否则就睡里面的小床。在你心里,性就是一切吗?你难道从没有想过男人和女人之间需要有爱情?”她又从柜子里翻出床单,走进小厅要给他铺床。

    汤乾坤生气地扯掉了她手里的床单,一把抱住了她的腰,说道:“当然要爱情啊。但也不能光有爱情就不要性了,易经上都说,一阴一阳谓之道。归妹那卦上说,归妹,天地之大义也。天地不交而万物不兴。知道了吧?天地的阴阳之气不相接触,万物都不能生长了。”

    “汤乾坤,我生气了。”香兰的话很简洁,语气很淡。他强忍着怒火,松开了手。香兰又重新躺下来,并不反对他的抚摸,但他一有更深入的要求,她就默默地拿开他的手。汤乾坤故意让手紧紧地按着她,不肯松开,香兰使劲拧他的手背,他疼得龇牙咧嘴,不得不放开。

    “我睡里屋去,行吗?”汤乾坤抱起了发给他的被子。

    “不行。抱着我,乾坤。”

    “你不准我动你,又让我抱着你。我求你别折磨我了,行吗?”他叹了口气,想离开,又挪不动脚步。这个女人,让他爱不得,恨不得。

    “我怎么舍得折磨你呢?我爱你,乾坤。”她转过身来,偎依进他怀里,“我要重新开始和你谈恋爱,和你谈一场纯洁的精神的恋爱。”

    “我知道你是想故意气我。”汤乾坤推开她,她又软软地粘了过来。他几乎是恳求她了,“离我远点行吗?我的姑奶奶,求你别挨着我。我一碰你的身子,就想要你。”汤乾坤穿上衣服,蹲到了阳台上。

    一弯月亮低低地挂在对面的高楼上,几粒星子无精打采,充满了疲惫的欲望,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

    “乾坤,你怎么不睡了?”

    “睡不着。我求求你,让我现在走,行吗?我回家补个觉。你发配我去住宾馆也行,就是别让我看到你。你把我急死了,我可上有老、下有小的。”

    “你不肯睡,那就看着我睡吧。你得陪着我。乾坤,我很孤独。你要走了,我就再也不会见你了。你知道的,我说到做到。”

    汤乾坤坐在床边,一脸颓败。没有开灯,清冷冷的月光漾进来,寒意逼人。香兰黑漆漆的眼睛深得像无底的海,嵌在她惨白的脸颊上,忧戚得吓人。他知道香兰在和他斗气,和女人的战争中,他很少输过,但香兰有些让他胆战心惊了。因为她手里拿的并不是锋利的剑,而是一根用水做的葛藤,柔柔韧韧,却怎么砍也砍不断。他不能走,一走,就没有赢回来的机会了。

    汤乾坤在小床上眯了一会儿,好不容易熬到六点多,太太打电话过来,他怒道:“九点才开会呢!你这么早吵醒我做什么?”过了几秒钟,他更加生气了,“章子就在抽屉里呢!你找不到钥匙了?难道让我派直升机把我的钥匙给你送过来?”他没有给她任何解释的机会便挂断了。

    香兰走进来,问他昨晚是否睡得好。汤乾坤连连打了几个呵欠,道:“我昨晚在梦里写了两句诗,觉得挺好的,现在还记得很清楚,‘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新凉?’真贴切我现在的心境,不知道怎么会在梦里有神来之笔。”

    香兰记得那是苏轼的诗,她一边叠被子一边淡然地笑道:“是吗?我昨晚也做了一个梦,梦里写了一部书,醒来才发现竟然是红楼梦。”

    “你又在嘲笑我。”汤乾坤摸摸后脑勺,有些不好意思。

    “哪敢嘲笑你啊?我们都是迷途的羊羔,等着你用古老的文化拯救呢!”

    5

    香兰本来让李诚下午帮她搬家,但汤乾坤一早就让司机把东西全拉走了。李诚赶过去的时候,门已经再也敲不开了。他有些生气,但又不好发作。他已经向香兰保证过,以后要好好疼她、爱她。他强压着怒火给香兰打了个电话,香兰淡淡地说,一个朋友有商务车,搬东西比较方便,所以就不等他了。

    李诚赶过去和香兰吃了午饭,虽心里疑惑,但也不敢多问。她把钥匙给他,“你下午有空就帮我收拾一下吧,我有事要出去。”

    “你去哪,我送你吧?”

    “你堂堂大教授就自甘堕落成我司机了?我不需要。我自己去,你帮我收拾屋子吧。”

    李诚只得从命。

    在美美百货,香兰挽着汤乾坤的手。她干净利落地挽了一个发髻,粘着长长的假睫毛,烟熏的眼影把脸色衬得更加苍白,一袭黑色长裙下裸露出半截小腿。汤乾坤帮她拿着大衣,忍不住埋怨道:“你怎么现在化妆这么夸张?昨天那么晚还穿着旗袍,今天又化成这样。”

    香兰笑道:“你不懂得什么叫面具吗?这是色身,一具皮囊而已,你别太当真了。”

    说话间,香兰看上了一款墨镜,汤乾坤一看价标就心疼,赶忙拿起旁边一副两千多的说道:“你戴戴这副,我觉得可能更好看。”

    香兰没正眼瞅他,戴上看好的那款对着镜子照了照,说道:“我就要这副。”

    汤乾坤哄她:“别,你戴这副可难看了。你以为六千多的就比两千多的好吗?你戴上我给你挑的那副试试,肯定又有气质、又高贵。”

    香兰笑道:“啰唆什么?付钱吧。”

    她又挑了几件衣服和两双靴子,汤乾坤现金不够,只好刷卡。大包小包地走出商场的时候,汤乾坤唠叨说:“你这么狠着花钱,你以为我多有钱呢,你以为你傍上大款了?”

    香兰钻进车里,在他脸上啄了一下,笑道:“花你点钱,你就心痛了?你不是喜欢我吗?你得有实际行动啊。你能给我什么?不能给我爱情,不能给我婚姻,能够给我的也就几个臭钱了。连钱都花不起,还想三妻四妾?”

    汤乾坤垂头丧气地说:“你仗着我喜欢你,也不能这么敲我吧?这一次就花了三万多,都够我以前开你一年的工资了。”

    香兰握着他的手说:“乾坤,要不我们去退了吧?你知道的,我从来就不是一个物质的人。我只是想知道你有多爱我。”

    “买都买了,算了吧。谁让我落到你手上呢。”汤乾坤心疼不已,但这让他踏实。女人么,不花点钱哪能安心做情人?想起以前,香兰和他说“爱”呀、“灵魂”呀,整天哭哭啼啼,又不要他的钱,他反而心里不太踏实,觉得她图谋和他结婚。现在他终于可以放心了,但也有些淡淡的失落。

    香兰回到新家的时候,李诚已经窝在床上睡着了。他的口水顺着嘴角流下来,枕巾湿了一大片。屋子收拾得整整齐齐,床头还摆了一瓶康乃馨。香兰拉亮灯,把他惊醒了。

    李诚揉揉眼睛说:“你现在才回来,我都睡得流哈喇子了。我去洗洗枕巾。洗完了,带你去吃饭。”

    “我吃过了。我以为你收拾完就走了。”

    “我一直等你回来吃饭。你第一天搬过来,我们应该做顿饭庆祝一下。”

    手机响了,李诚对着电话听筒有些支支吾吾地说:“我马上就回来啊,现在在路上,堵车呢。”

    他有些抱歉地向香兰解释道:“宝贝,我要回去了,袁英今天在家做晚饭,要做韭菜盒子,让我回去吃。她三个月也难得做顿饭,我不回去不太好。你冬天的鞋我都帮你放鞋柜了,夏天的鞋装进鞋盒放阳台了,马桶擦干净了,抽油烟机我下午也叫师傅来擦过了,脏衣服都洗干净晾阳台上了。你这几天不能沾冷水,别自己做饭,要出去吃。我帮你看了,附近吃饭的地方很多,你要是懒得动,可以叫他们送来,订餐电话我都帮你抄了。只要有空,我就会过来陪你的。”

    “李诚,你对谁都这么好。我真不知道你是坏人还是好人。”香兰冷不丁地冒出句无首无尾的话来。李诚赶着回家,只是安慰她别乱想,每天要好好吃饭。

    她在自己心中艰难地行走,仿佛一步一叩首地穿过一座举目无亲的城市。

    她想,她能有什么武器?除却背叛。她把自己推向背叛的羊肠小道,想迈开步走下去,没料到会如此步履艰难。她本以为背叛会是一杯香浓的醇酒,会让她快乐地忘却一切过往,然而却不能。背叛无法征服背叛,伤痕不能抹平伤痕,生命在为疯狂辩护,欲望和记忆纠结在一起,调唆她对生活撒谎。

    6

    又是一个春天,到处都是疼痛而娇嫩的阳光。垂柳的枝条是香兰头上纠缠的乱发。她常常彻夜不眠,苍白的脸泛着淡淡的青,忧戚的眼睛带着神经质般的惊恐。入夜,妖冶的霓虹灯在窗外呼啸,灵魂已经丢失很久,香兰孤独得只剩下手中的香烟。她迷上了化妆,把憔悴和哀伤都掩盖在面具之下。她仿佛在细心描摹着自己的尸体,与镜中的那个人对望久了,竟生出无端的恐惧来。她依然不太喜欢说话,但那种逼人的娴雅与淡定是比张扬更迫人眼目的。

    汤乾坤常带香兰出席一些宴会,名片收了一大盒。收来的名片,香兰往盒里一放也就不管了。她只拨过一张名片上的电话,那是她精挑细选的一个猎物。很久以后她才想明白,她当初有意识地捕获他,只是为了把他鲜血淋淋地撂到汤乾坤眼前,就像他以前把情人们带到她眼前炫耀一样。埋在土壤里的牙齿已经生根发芽,她疯狂地看着它们滋长繁茂,然后把累累果实都摘下来捧还给打落她牙齿的双手。她常神经质地趴在地上恸哭,身体整个贴于地面,翻肠搅胃地呕吐。熊熊燃烧的火焰已经照亮了她未来的废墟。她举着火把大笑,决定在灰飞烟灭之前放几处火。

    那晚,没带女朋友的男人身边都坐着一个漂亮的小姐。汤乾坤和香兰在玩骰子,觉得没劲。香兰倦倦地说:“你也找个小姐陪你玩吧。我累了。”

    汤乾坤笑道:“我的姑奶奶,小的不敢。我这会儿痛快了,待会儿你又和我闹个没完。”

    香兰说:“我拦你做什么?人生苦短,快乐这么少,我还剥夺你的快乐,你会怨恨我的。”

    “你说真话还是假话?琢磨你需要很高的智商,累死人。”汤乾坤嘻嘻笑着,“不过,你和她们吃什么醋?大家玩一玩,你别太当真了。”

    俄顷,进来了一排高挑亮丽的姑娘。香兰笑道:“汤总,是我帮你挑,还是你自己挑。”汤乾坤支支吾吾。她向他耳语道,“我看那个穿红衣服的挺适合你的,胸脯挺漂亮,衣服还穿那么低。”

    “那就她吧。”汤乾坤说。

    香兰寂寞地唱了两首歌,坐在沙发上独自喝酒,一个男人端着酒杯儒雅地走了过来。香兰欠了欠身,优雅地抿了小半口。

    “你喜欢喝什么酒?”男人问道。

    “绿蚁新醅酒。”

    “那是什么酒?”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汤乾坤过来了,介绍道:“这是我表妹香兰,刚大学毕业不久。”他又向香兰介绍道:“这是朱主任,赶紧敬酒,你现在不是想换工作吗?主任一句话的事。”

    朱主任笑道:“你表妹挺有才的,还这么漂亮。不过,你怎么老有漂亮表妹?”

    “主任,香兰可是我嫡亲的表妹。我亲姑妈的亲生女儿。”

    朱主任重新坐到了沙发上,小姐在一旁给他倒酒。透过摇曳的人群,香兰悄悄地看他。他正襟危坐,背脊挺得很直,面容刚毅。高高的鼻子配上短短的头发,精神抖擞。他和小姐聊着天,没有一点亲密之举。

    香兰呷了一口酒,看了看他的名片,开玩笑似的和汤乾坤说:“那个朱卫国挺装正经的,你说要是我勾引他,他会有什么反应?”

    汤乾坤不高兴地说:“他都快五十了,马上就提副部了。他是我们敬重的大哥,人品是没得说的。你别瞎闹啊,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香兰冷笑道:“我开玩笑呢。”

    汤乾坤出去接电话了。香兰袅娜地向朱卫国走了过去,伸出手说:“能请你跳支舞吗?”

    朱卫国看着她迟疑了片刻。女孩子是应该矜持一些的,她的侵略让他稍稍的不快。她的妆化得很浓,但眼睛很清幽,像山中的小溪,水里还映着碧绿的山色。白色织锦缎的长旗袍把她修长的身子衬得更加婀娜,旗袍前襟上画着一支血红的梅花,和她艳丽的红嘴唇相映成趣。这种伪装的成熟是惹人心疼的。

    香兰的舞跳得很糟糕,常踩到朱卫国的脚。朱卫国无心地问她,在哪工作,家是哪的。香兰淡淡地笑着说,没有家,正打算换工作。他本来也只是随便问问,但香兰的回答却使他有义务继续问下去,“你真是汤乾坤表妹?”

    香兰笑了笑,撒了个谎:“是,不过是远房的。”她的回答几乎没有经过大脑,自然而然。她没有料到自己撒起谎来原来也可以这么泰然自若。

    她知道朱主任是一个老成持重的男人,即使有一点点喜欢一个小姑娘,按捺一会儿,也就忘了,她有些铤而走险了。

    过了几天,她兀自发了条信息给他:“微雨,甚思酒,问君何日具鸡黍约我?香兰。”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回了一条信息:“我这里有几瓶葡萄酒,如果你方便,晚上我请你喝茶?顺便送你两瓶酒。”

    香兰没有化妆,穿了一件碎花的小衬衣,两个松松的麻花辫自然地垂在胸前。朱卫国看到她,高兴地说:“香兰,你怎么把自己打扮得像乡下姑娘一样。”

    “我本来就是乡下姑娘。上回跳舞,你还和我说起下乡的事,你说我特像你们班的一个女知青,现在是不是更像了?”

    “像,像。尤其是眉眼特别像,不过她没你这么高。女孩子还是不要浓妆艳抹好,朴素一些其实更好看。”

    香兰知道自己在下一步险棋,因此格外小心谨慎。一不小心,就会粉身碎骨。朱卫国应该并不缺少艳遇,身居高位,有女人投怀送抱在所难免。况且她自知姿色平平,能赌的只有眼前这个男人的品位。

    朱卫国拐弯抹角地问道:“成家了吗?你常跟着汤乾坤出去应酬,不影响家庭?”

    香兰低头道:“还没。没找到合适的。其实我很少跟汤总出去,我以前在他公司上过班,他现在有重要的应酬拉我去应个景而已。”

    朱卫国呷了一口茶道:“一个女孩子在北京漂着不容易,还是要有个肩膀靠靠好。”

    香兰淡笑道:“我觉得成家并不是为了找一个依靠的肩膀,而是为了找到一个可以共同承担风雨的伴侣。不知道你是否知道舒婷的诗——《致橡树》。”

    “这首诗怎么会不知道。我挺喜欢朗诵诗歌,以前年轻时在单位参加朗诵比赛,朗诵的就是这首诗,现在还差不多能记得。”他清了清嗓子背诵道:

    “我如果爱你——

    绝不像攀缘的凌霄花,

    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

    我如果爱你——

    绝不学痴情的鸟儿,

    为绿荫重复单调的歌曲……”

    他停了下来,皱了皱眉寻思了良久,香兰接下去:

    “也不止像泉源,

    常年送来清凉的慰藉;

    也不止像险峰,增加你的高度,衬托你的威仪。

    甚至日光。

    甚至春雨。

    不,这些都还不够!

    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

    作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

    香兰停下来微微笑着,朱卫国望着她悠悠地说:“上次见你,我就感觉你的气质和别的女孩子不太一样。你故意装得那么俗艳做什么?其实,一看你的眼睛就能知道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那你看我像什么样的人?”

    “一个单纯善良但受过伤的好姑娘。你真的不适合化那种浓妆。你其实蕙质兰心,那些张扬都是装出来的。”

    “你看错了,我很坏,你就看不出来么?”香兰笑着掩饰她心中的不安。他锐利的眼睛把她看得透透的,毕竟是阅世无数的男人。她忍不住有些喜欢他。女人很容易臣服于读懂她灵魂的男人。第一次有人一眼就把她看穿了,她有些想哭泣。这个男人抚摸着她受到过度惊吓但又强装镇定的灵魂,她全身松软下来,横在心里的石头渐渐变得柔软。她眼里竟然涌起了泪。不,不能受他的骗,他哪能真的懂得她。他是汤乾坤的大哥,当然也是哄女人的高手,和汤乾坤一路货色。他只是她手里的棋子,不能乱了阵脚。

    7

    朱卫国只是偶尔给香兰发条信息。大多都是转发别人的祝福,但发信的时间都在晚上。夜晚是私密的时间,他虽依然距她那么远,但至少已经将她放在心的边缘,而不是仅仅存于大脑里。她放心了。

    一次,晚上十二点半香兰又收到朱卫国的信息,她打电话过去兴师问罪道:“你怎么能这么晚给我信息呢?你难道有些想我?”她有些半开玩笑,像个孩子,为了彼此都不尴尬。

    “在南京出差,白天事情太多,没时间给你发信息。你在做什么呢?”这是他们第一次通电话。

    “写诗。”

    “早点睡吧,熬夜可对皮肤不好。”

    “睡不着。”

    “这么丁点大的孩子想什么呢?还睡不着觉呢。这可不好。”

    “在想你。”她的语气有些侵略的味道,“我觉得你挺虚伪的。我知道你也在想我,而且我知道你喜欢我,但又不敢说出来。”

    朱卫国愣了一下,从来没有人当面批评他,但香兰却敢说他虚伪,她真是一个没心没肺什么事都没有经历过的孩子。他骤然轻松下来,温和地劝道:“早点睡吧。别瞎想。一回北京我就去看你。”

    挂了电话,朱卫国不禁嘲笑自己,怎么和一个小姑娘在电话里谈起恋爱来了。半辈子都过去了,也没有尝过谈恋爱的滋味。上中学的时候,天天怀揣着一个伟大的理想,要为解放全人类而奋斗。中学没念完,下乡做了知青。一个班里六个男知青,四个女知青,他是班长。大家每天乐呵呵地“修地球”,下乡几年,班里也没人谈恋爱。回了城,他阴差阳错地调到了北京。二十八岁的时候,局长把千金许给了他。结婚不到半年,他就得到了去法国留学的机会。

    回城之后二十多年过去了,一个班的知青战友刘芳送孩子来北京上学,两人见过一面。刚坐下来,还没开口说话,刘芳就泣不成声了。她说,她一直很喜欢他。他良久没有说话,一切都太晚了,晚得只剩下唏嘘感叹。他记得自己也曾动过心,但一直没有告诉过她。后来调到北京,一直忙于工作,恋爱的心也就淡了下去,后来稀里糊涂做了局长的女婿,一切都一帆风顺,但又似乎缺少些什么。

    香兰又勾起了他想谈场恋爱的冲动,她的眉眼都特别像刘芳。第一次见她,她化着浓妆,他有些惋惜。上回看她扎着两条麻花辫,他恍惚又回到了做知青的岁月。失去的激情和青春难道要用这种方式弥补回来?他踌躇了。毕竟她只是一个孩子,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也许连男朋友都还没有过。她还太年轻,无端地承受这份沉重的感情,太无辜了。他不能伤害她。

    回北京后,朱卫国偶尔想起香兰,但他克制自己不再和她联系。她虽然聪明伶俐、温柔多情、讨人喜欢,但毕竟只是一个孩子。然而,香兰给他打电话过来,他坚守的原则瞬间就土崩瓦解了。

    “你是骗子。说过回北京就来看我的,怎么没见你踪影啊?”香兰又在电话里批评他,他居然一时语塞,只好说自己忙。香兰不依不饶,“你骗我。你再忙,就不能抽出两分钟打个电话?你害得我气生病了,卧床不起,你自己想想怎么弥补吧?”虽然他听出了她语气的矫揉造作,但他把她当成个调皮的孩子,一切的撒娇任性都变得无比可爱。

    中午,朱卫国站在了香兰家的门口。她还穿着睡衣,头发乱蓬蓬的。她有些着慌地笑道:“你还真过来了?我以为你上午只是骗我。”

    这是一个小一居,过道上摆了一张双人沙发。正对过道的就是卧室。沙发上堆了几件衣服,乱七八糟地躺着几本书。她急急忙忙地收拾了一会儿,但屋子里还是显得很乱。

    朱卫国说道:“不用收拾了。你上午一直躺着?连头都还没有梳。”

    香兰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这星期都休假,有点犯懒。况且,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

    朱卫国看她又调皮起来,笑道:“又开始炫耀你的那点才华了。这样不好。先吃点东西吧,我去粥店给你打包了一份粥回来,还热着呢。”

    “别对我这么好,你以后或许会后悔的。”香兰梳理着头发说。

    “你这孩子,真是多心了。”

    “如果我真的是孩子,你也不会来看我了。”香兰已梳好头发,照了照镜子。

    朱卫国只是笑。香兰其实什么都明白,他也不用担心了。她很成熟,并没有他想象中那么青涩。采取守势的应该是自己,而不是香兰。然而,她毕竟还是一个孩子,生活才刚刚开始。香兰松松地扎着两条辫子,仿佛明媚地在他三十年前的时光中微笑,他想捧起她的脸,但她的笑靥又幻化做了水中的半弯月亮。还是只看看就好,水中的月亮终究是捞不起来的。

    “你注意休息,我这几天都在这边开会,有空就来看你。”

    “还是不要再来了,看多了不好。”香兰开始叠沙发上的衣服。

    “怎么不好了?”

    “日久生情啊。你爱上我了怎么办?我可是个坏人。像你这么好的人,我觉得你还是离我远一些好。”

    “你这小东西,哪有说自己坏的。别收拾了,我就要走了。下午两点还要开会。”

    朱卫国匆匆走了,香兰看着桌上的一堆东西发愣。过了会儿,李诚打电话过来了,“宝贝,你想吃什么?我买好给你送过来。头还痛吗?外面风大,别出门知道么?”

    香兰说:“我什么都不想吃,别过来,我烦死了,今天不想见你。”

    李诚又安慰了她一通,香兰没好气地回道:“你烦不烦?哄人也不知道说点新鲜的,我真是发现你除了会写论文外什么都不会。”李诚还在啰啰唆唆地说着,她不耐烦地挂了电话。

    接下来的几天中午,朱卫国都过来看她,陪她一起吃过饭就走。第四天中午,饭吃到一半,香兰突然停住了筷子,愣愣地看着他。朱卫国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她黑亮亮的眼睛是那么年轻,而他的已布满了岁月的灰尘。

    香兰闲闲地说道:“我觉得你挺像我爸爸。”

    朱卫国有些窘,原来她一直是把自己当长辈的,他问道:“我和你爸爸哪里长得像?”

    香兰低语:“不知道。其实我一直不认识他。我只是想,如果我有一个爸爸,他肯定也会像你这样风流倜傥,所以当年我妈妈才会心甘情愿地为他牺牲。”

    朱卫国怜爱地望着她说:“以后我就是你的父母,你的亲人。”

    “做不成的,要做只能做情人。”香兰为自己冒失的话感到愕然,不禁红了脸。

    朱卫国有些放肆地握住了她的手说:“你还是个孩子,而我比你大太多,因为我喜欢你,所有更有义务爱护你、疼你。我不能欺负你,不能让你受伤害。你以后应该嫁一个合适的男人,生个孩子,有个温馨的家庭。”

    香兰眼圈红红的,喃喃地说:“迟了,太迟了。”

    “你才二十五岁,人生没开始多久。怎么会迟了?香兰,我不敢要你,不是因为不喜欢,而是因为太喜欢。你明白吗?”

    香兰伏在他腿上哭了起来,瘦弱的肩膀楚楚动人。朱卫国的话是贴心贴肺的。她只是想魅惑他,他却动了情。他真心实意地为她考虑,却不知道自己仅仅只是她的一个猎物。

    她想起了汤乾坤和李诚,追求她的时候也愿意摘星捞月,但他们从来没有想过追求她就是一种罪过。他们要保存自己的婚姻,但需要找个女人作为茶余饭后的玩伴。她无依无靠,乖巧伶俐,无疑是很合适的人选,但这种追求里有多少爱的成分呢?

    如果最开始遇到的是朱卫国,而不是汤乾坤,也许她不会这么一错再错下去,以致这么年轻就把未来都剪断了。

    “别哭了,明天是周末,我带你去郊区散散心。现在我得走了。”朱卫国扶起她的肩,“都是大孩子了,不能哭。”

    “以后不要来看我了。我是一个坏女人,不值得让你关心的。”

    “你怎么又说自己坏了?别这么老糟蹋自己。你是一个很好的姑娘。”

    “聪明的人有时候也是会被人骗的。”香兰笑了,脸上满是泪痕。

    “看不出来,你还能让我受骗呢?你这个小丫头片子,你这么可爱,我真是越来越喜欢你了。你怎么坏了?说来听听。”

    “有些事情是不好明说的,我保证不再和你联系,你也把我忘了吧。我不值得你对我这么好。”香兰说着说着又落了泪。

    “别哭了。以后在北京,我就是你的亲人。”朱卫国用手背给她擦了擦泪。香兰捉住了他的手轻轻地贴着自己的脸。

    朱卫国懵了,另一只手不知道怎么放才好。急中生智,他轻轻地亲了一下她的脸蛋。他有些不知所措,只是唠唠叨叨地说着一些安慰她的话来掩饰自己的慌张。

    她泪眼迷离地捧起他的脸,温热、沾满泪水的双唇贴在了他嘴上,他有些瞠目结舌的喘不过气来。

    朱卫国恍恍惚惚地不知道自己怎么出的门,到了楼下,司机在车里已经睡着了。他僵硬地敲开车门,坐在了后座上。街上的一切都充满了鲜活的生命,他闭上眼,回忆着刚才的吻——他生命里第一个湿漉漉的吻。

    新婚的时候,他也只是极偶尔亲亲太太的脸颊或者额头。刚才香兰捉住他的手,他亲了亲她脸颊已经觉得冒犯之至了,而她却用温润的唇吻了他,用柔软的舌头摸索了他的牙齿和黑暗的每个角落。

    时间停止了很久,在僵硬的时间里,他呆呆地站在一个小姑娘的房里,任她流着泪吻他,而他两只手紧张地垂着,眼睛睁得很大,呆若木鸡。

    他想,香兰肯定在笑他,年过半百还要一个女孩给他性启蒙。这么多年,他枉为男人了。

    婚后好几年,他忙于工作,和太太不冷不淡,他以为是自己疏忽了。女儿长到一岁多了,他偷偷在天桥上买过一张黄色光盘。洗澡的时候,他想了很久,自己已经三十多岁了,工作又那么辛苦,也许生活里本来就不应该有激情。

    他穿好衣服走进卧室,看到太太拿着一个锤子在哭,他吓了一跳。

    “你这个流氓!”她指着他的鼻子,嘴唇颤抖着,说不出第二句话来。他有些摸不着头脑。看着地上的几块VCD碎片,他垂下了头,无话可说。

    “你这个流氓,没想到你思想这么肮脏。你看看这碟子上面,男人女人居然不穿衣服。你过上好日子,就腐化堕落了。你一个国家干部,居然这么下流,你还想我跟着你一起下流?亏你想得出来。”

    他有些理亏地说:“调剂一下生活嘛,都改革开放十几年了,你思想还这么落后。”

    太太提高了嗓门喊道:“对,我落后。我不像你那么不要脸,好意思看别人在床上做那事。你作为一个国家干部,就不能高尚一点?想一些、做一些高尚的有意义的事?”

    朱卫国无话可说,只得连连点头道歉,哄她别哭了。但太太因为那张碟,赌气两个月都没有让他碰过。

    活了半个世纪了,他终于知道女人有温热的火红的湿漉漉的唇。可惜太晚了。然而,一切都晚了么?时间捉弄了他。

    生活就像那张被砸碎的光盘,即使勉强粘合起来,放进机器里,能看见的也只是一片空白,一无所有的灰色麻点中偶尔影影绰绰地出现几个片段。

    或许能复制一张吧,虽然有些地方会卡住,但如果幸运,也许能够清晰地听见一首半首火热的歌。

    不久就是曲终人散的时候了,他得紧紧抓住时间的尾巴。

    8

    他还是要了她。在郊外的宾馆里。

    他抱着她,她傻笑道:“我说过,我们做不了亲人,只能做情人的。”笑着笑着她就落下泪来,“我的身体是我唯一的亲人。”

    朱卫国不停地道着歉:“对不起,其实,我不想欺负你,但我还是没控制住。如果你觉得这样不好,我们以后就不要再这样了。但我希望能经常见到你,关心你。”

    香兰有些淡淡地问道:“你爱我吗?”朱卫国想了很久,没有回答。

    香兰冷嘲起来:“我怎么会问这么傻的问题,你怎么可能爱我?”

    朱卫国抚摸着她的头发说:“我不知道我是不是爱你,因为我不知道爱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许久,两人都没有说话。

    “你告诉我,你想要什么?”他打破了岑寂。

    “一个家。”

    “你又撒谎。你现在根本就没想过要成家,你现在的状态也不适合成家。”

    “我就是想要一个家,一个温暖的家,一个让我觉得安全的家,一个可以保护我的家。”一滴泪从香兰眼角落下来。仿佛一滴清亮的露珠在刚发芽的柔嫩的草叶上闪闪发光。

    “但是我现在不能娶你。我觉得爱一个人,就应该娶她。你刚才问我是否爱你,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回答。”

    “但你娶了她,你就爱她吗?”

    “婚姻是一个复杂的社会问题,不仅仅和感情有关。一个男人娶一个女人,并不一定有多爱她。但如果他爱一个女人,就一定想娶她。”

    “那你想不想娶我?”

    “想是一回事,能不能是另外一回事。”他叹口气,“你还太小,不知道人生有很多无奈。为了一些东西,不得不抛弃另一些东西,所以永远也圆满不了。”

    “不说了,吻我。”她命令他。他在她脸上轻轻啄了一下。

    “不是这样,吻我。”她指了指自己的嘴。他又轻轻碰了碰她的唇。

    “不是这样,张开嘴。”她像命令一个孩子。他犹疑地张开嘴,木然地堵着她的唇,摩擦了许久。

    “不是这样。吻我。”

    “电视里不就这样吗?”

    “你的舌头呢?”她有些害羞起来。她无法想象婚后这么多年他是怎么过来的。在仕途的道路上,他艰难地跋涉着,湮没在文山会海中,克制自己的每一点欲望。

    朱卫国问起香兰故乡的事,她的话语里散发着田园诗境般的忧愁,这种追念令她心痛。她一遍遍地创造着自己美丽的童年。回忆只是对已逝生活的再创造罢了,但她把一切都描绘得温婉动人,以安慰当下孤单的生命。她的童年没有父母,只有不苟言笑的舅舅和大嗓门的舅妈,外婆虽然对她疼爱,但在家里说话没有什么分量。她真正的童年没有温情的意味,那片苍凉的土地只是一个情感的符号,闪着苍白的颜色。然而当她在一个遥远的城市来回想的时候,一切都温柔地让人感动,那是一段没有谎言浸润的唯一的真实。

    她对家里的人和事轻描淡写,谈得最多的是屋前屋后的风景,因为只有这些抚慰着她的生命,那是她在旷野上的城市看得见的一盏温暖的灯火——竹林下的吊脚楼,从楼前蜿蜒而下的青石板路。

    朱卫国已经睡着了,轻轻地抱着她。她望着天花板,深情地回眸她的故土,那一片土地上春阳的香味和秋雨的安宁轻轻地向她走来。

    童年,时间上的故乡;乡土,空间上的故乡。由于这种回望的姿势——时空上的距离感而深深地烙上了寂寞的烙印。她的目光流连再三地抚摩往昔岁月的断编残简,本以为回望时空的故土,足以在孤绝的坚壁上凿出一孔,使悬浮空际的无所归依的灵魂瞥见自己与乡土的关联,瞥见寂寞的现在的自我与童年的自我那种剪不断的联系,从而在回忆中觅到些许的欢乐。然而殊不知这种对童年的回望,得到的只是一个温柔可爱的骗人的梦,对于人生起点的温暖依恋更加深了生命的荒凉感。回望只是意味着再次的放逐,在这种回望的姿态中,她看清了自己对过去的背叛。

    尘世在不断地伤害她,于是,她像一个小刺猬一样,裹起了柔软的身体,张开了满身的刺,同时也伤害着碰她的任何人。生活变成了一潭空寂的死水,在那个巨大的深渊里,空无一物。

    她开始蔑视起自己来,又陷入了一种无处可逃的境地,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宝贝,睡吧。”朱卫国迷迷糊糊地哄着她。

    “睡不着。你给我唱首歌吧?”

    “什么歌?”他已完全醒了,暖暖地抱着她。

    “摇篮曲。”

    ……

    9

    香梅大二上到一半就结婚了,跟着黄金龙去了深圳。香兰发自肺腑地劝过她,还是要把大学念完才好,但被她几句话就噎住了,也只好随她去了。

    香兰知道世界上没有人爱她。她也不爱自己了。她只是拖着累赘的身体,在世界上行走,像一个哭泣的野鬼。灵魂已经破碎很久,缥缈地散在空气里,若有若无。

    她和自己的距离很远。

    她和世界的距离很近。

    一个周末,香兰陪汤乾坤出去拜访一个客户,恰好在她学校附近,结束的时候快五点了。两人找了半天餐馆,都没有中意的。香兰突然冒出一个想法来,“我一个老师是教西方哲学史的,对爱情和婚姻很有研究,今天请他一起吃饭怎么样?”

    “不太合适吧。你真要请老师吗?”

    “你认为呢?”香兰微笑道。

    李诚接到电话也是相同的反应:“和你领导吃饭合适吗?你可想清楚了。”

    “有什么不合适的?”香兰的语气不容他反驳。

    两个男人见面寒暄了一通。汤乾坤点好了菜,香兰向李诚介绍道:“汤总对中国古代思想史很有研究,尤其对周易研究非常透彻。”

    “哪敢说很透彻,那是香兰恭维我呢!不过,去年有杂志专门和我约稿,让我任选个角度,谈谈‘道’。也不知道他们怎么就知道我是专门研究易经的。我只说了一句话,‘道’是你面对的一切,或者说是命运。我哪有时间把观点展开成文?”汤乾坤为了表示自己是文化人,念念不忘提杂志社和他约稿的事。

    “我们李教授虽然教的是西方哲学史,但对爱情很有研究。”香兰介绍完汤乾坤,也没忘推出李诚来。

    汤乾坤举起酒说:“爱情有什么好研究的呢?我觉得爱情就像一团气,没有形状,过不了多长时间就散了,哪像婚姻是一个实体性的东西。我上大学的时候还写了一篇论文,题目叫《婚姻已失去了存在的基础》,老师评价很高。”

    李诚附和道:“早就没有存在的基础了。婚姻是伴随着私有制的产生而产生的,现在医学这么发达,即使涉及财产继承的问题,完全可以通过亲子鉴定,何必都困在婚姻的牢笼里呢?婚姻就是选择,也可以说,婚姻不是逼迫你选择,而是逼迫你放弃。所以我讨厌任何形式的占有,因为,你放弃的是大量的,远远比占有的这一个可取。”

    两个人遇到知音一般,谈得酣畅淋漓,把香兰撂在了一旁。汤乾坤卖弄道:“在这方面,我可是下过工夫研究的。从婚姻的起源来讲,最初是‘男女杂旃,不媒不阳聘’的群婚时期。发展到对偶婚时期,一对夫妻比较固定,但不排除还有别的对象,这才是最理想的婚姻状态。其实在外面有个把情人也不说明那个人有多坏,人的本性就不是专一的动物。人们面对婚姻中遇到的困境,总是归咎于对方的错误,以为是找错了对象,或者是因为第三者。其实都不是那么回事。婚姻只是为‘互相占有’和‘完全的专一’提供了借口,在那个笼子里面的鸟其实都很难受,总想着往外面飞,但有社会道德约束啊。要是社会回到对偶婚时期多好啊。一对固定夫妻,彼此都有三两个轮换的情人。想通了,夫妻间也不太容易吵架。当然,这种好事不会在一夜之间完成,我们恐怕是等不到了。”

    香兰有些嘲讽地说:“汤总的意思是,我们都要回到野蛮时代才好。是不是男人都希望这样呢?我在一本书上看到过,为了社会稳定和人性自由,所以主张‘单婚多恋’。好像那本书的作者也是男性。你们男人啊,为自己出轨还找理由呢!”

    “我很赞成汤总的观点。你去看看恩格斯写的探讨婚姻起源的那一章你就明白了,一夫一妻制是违背人性的牢笼。”李诚不禁感慨。

    香兰故意问道:“既然婚姻是牢笼,那你为何坚决不离婚?一定要做笼子里的困兽。”

    李诚以为香兰当着外人的面问他为什么不娶她,于是赶快说明理由:“离婚会对不起糟糠之妻,而且会对孩子的成长产生很大的影响,哪敢那么轻易离婚?”

    “但不离婚就会对不起你爱的那个人。离或者不离都会伤害一个女人,只是看你选择伤害谁罢了。”香兰面带微笑地望着他。

    李诚不敢正视她的眼睛,幸好汤乾坤解救了他,“一夫多妻不就天下太平了。离婚太麻烦,至少得三年时间。第一年打仗,第二年分财产,第三年离婚。我们家就我自己闯出来了,家族一百多号人,都靠我自己,家族里的孩子上学,都是靠我资助的。我们村的公路也是我修的,你不知道男人的压力多大,个人都是放在第二位考虑的。男人的责任挺重的,哪能轻易地离婚?你刚才说的‘单婚多恋’挺有意思,结一次婚,但不妨碍在外面有几个朋友。”

    香兰笑道:“这么说一妻多夫也是讲得通的?”

    “你简直是受了女性主义的毒害,女人什么地方都嚷嚷着要平等,真要有这么一天,天下可就大乱了。”李诚强压着愤怒道。

    “说这话就该罚酒。”香兰给他满满地斟了一杯,“男人可以三妻四妾,凭什么就要求女人忠贞了?要忠贞,彼此都得忠贞,要闹,大家一起闹去。”

    李诚嘟嘟囔囔地讲了一番大道理,汤乾坤听着也觉得没劲,于是买了单。香兰知道李诚是猜忌心很重的人,出门的时候,她轻轻地对李诚说:“我还要和汤总去公司取材料,你就不用送我了。”李诚点头会意。

    汤乾坤和香兰到了车上,他打了个嗝说道:“我今天表现还可以吧?在你老师面前,可不能给你丢面子。”

    “丢什么面子?我看你是真醉了。你以为他会认为你是我男朋友?自作多情!”香兰嗔怒道。

    说话间,香兰收到李诚发来的一条信息:“宝贝,你刚才说的一妻多夫让我很害怕,你怎么能这么想呢?”

    香兰回道:“你不是很赞成一夫多妻吗?其实我最希望的是男人都能好好爱自己的太太,尊重她,管住自己的欲望,这样才可能天下太平。”

    李诚的回信很快,“因为我是男人。中国自古就一夫多妻。”

    “胡说!母系社会还一妻多夫呢。无论什么模式,我觉得人与人之间的尊重是必需的。你尊重过你太太吗?你尊重过我吗?你尊重过香梅吗?你见到一个,就背叛和侮辱另一个。你这种人,只适合去下等妓院做妓女。谁赏你大洋多,你就会为他出卖所有人。等他把你一脚踹开了,你又会像只狗一样爬回来摇尾乞怜。”借着酒劲,香兰的短信尖酸刻薄。

    “给谁发信息呢?”汤乾坤问道。

    “我骂李教授像个下等妓女。”香兰格格笑道。

    “他可干不了那行,长得忒难看。满脸的疙瘩都把客人吓走了。”汤乾坤瞅了瞅她,“何香兰,你和他没啥关系吧?不过,看他长那么难看,你估计是看不上。”

    香兰没有答话,只是独自凝神。立交桥像一条条僵死的蛇,勒住了她的喉咙。她透不过气来,只是觉得眩晕。

    李诚因为香兰在短信里骂了他,一宿都没有睡着。袁英不由得警告他,别那么翻来覆去,把孩子吵醒了可不好。

    浑浊的空气稠得像水一般,城市里的人都煮在浓黑的水里。

    煎熬。互相煎熬。

    每个人都是匕首,都是伤口。疗伤的药还在天地之间的大锅里煎熬。

    10

    香兰从学校家属院搬走三个多月,朱卫国就把自己一套房子的钥匙给了她。那是一套两居室,房子有些旧了,但地处北二环的繁华地段,装修不错,而且比较宽敞。虽然汤乾坤心里有点疑问,但香兰说搬家后离上班的地方近了,况且租金也不贵,所以也没有过多问她。

    苑卿来看香兰的时候,大说她奢侈。北京房租这么贵,她居然一个人住两居。苑卿拿起摆在电视上的一面铜镜,用指甲轻轻一敲,发出清脆的声响。电视前是一面小水晶鼓,座子黄闪闪的,好像镀了层金。她摸摸玉雕,看看瓷器,不时地感叹着。香兰淡淡地说:“这是一个朋友借我住的。”

    苑卿吐舌道:“什么朋友啊?这么阔。一套房子说借就借给你了。”香兰低头不语。

    她们刚吃完饭,汤乾坤打电话过来了。香兰看看苑卿,赶紧拿着手机跑进了卧室,低声说:“什么?你在楼下?……你走吧,我有朋友在这……对,很不方便……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我有自己的生活。你以后过来先给我打个电话。”

    “开门,我在门外。”汤乾坤开始敲门了。

    香兰开了一小道门缝,轻轻地说:“你走吧,我真有朋友在这。”

    “哪个朋友?男的还是女的呀?”

    “别废话!我关门了。你以后再不请自到,就在门外凉快吧。”香兰“砰”的一下便把他挡在了门外。

    十一点的时候,汤乾坤发短信说,他一直守在楼下。香兰从阳台上往外看了看,他的车正停在路边。香兰笑了笑,招呼苑卿睡觉。

    “我还是回去吧。”苑卿乖巧地说,“是你男朋友吧?”

    “别管他!”

    “香兰,你这半年有点怪怪的,这样很危险。”

    “我们老家的人都知道我当了人家二奶,那我就做回情人吧,否则枉担这个虚名。”

    “你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我不好和你说,牵涉到别的人。反正我现在已经万念俱灰了。那件事发生后,我一个月都没有睡觉。一个月,三十天,七百二十个小时,我都没睡着过,后来就变疯了。”

    “你万念俱灰了,就可以这样玩世不恭吗?香兰,你不应该这样下去。”

    “我已经死了。这是另外一个我,我自己都不认识了。我不知道我想做什么,也许,我只是想体会他们欺骗我的时候的心情。”

    “你应该对他们坦诚一点,告诉大家真相也许就好了。”

    “告诉他们真相?最残忍的事莫过于告诉别人真相。我觉得大家都是乐于被骗的,只要骗子能够尽职尽责地骗下去,不要半途而废。骗子的可恨之处就是不能骗人一辈子。既然决定骗人了,只有我恨他到极点的时候,我才会把真相告诉他。真相就是我手里最伤人的武器。”

    “你什么逻辑啊?香兰,你以前是挺有同情心的一个人,怎么现在变成这样?”

    “同情是一种很不应该提倡的情感。香梅每天忙着同情别人,听个悲惨的故事就哭得稀里哗啦,见个乞丐就给钱。可能因为我不需要她的同情,而是不求回报地给她施舍,所以伤害到她了,她才那么恨我。她希望别人受苦,她在这种同情中获得快乐。我不需要别人廉价的同情,也不想同情别人,只要爱与怜悯,因为只有怜悯,才能感同身受。”

    苑卿说不过她,又不知如何劝慰,只好缄默。熄灯了,黑乎乎的一片,给汤乾坤留下了无限遐想的空间。

    快凌晨一点多的时候,汤乾坤又打电话来,“睡了吗?我还在你楼下。谁在你那啊?现在还不出来?我本来想等他出来的时候要和他决斗的。但我要回家了。”

    香兰笑道:“你为什么要决斗啊?你不是说性和感情是两回事吗?你也有嫉妒的时候?”

    汤乾坤怒火中烧,但也不好去敲门,只好悻悻地走了。

    深冬的天空很高,星星的光泛着一点寒气。繁华的街灯把天空照得发白。香兰从噩梦中惊醒,再也睡不着,只好披衣起床写诗。

    第二天,苑卿一早就走了,周末她需要做家教。

    汤乾坤敲开了香兰的门,眼里又生出一点妒意来,不高兴地问道:“昨天究竟谁在你这?我都气糊涂了,回家的时候差一点撞车。”

    “你又不娶我,管得着谁在我这吗?要想管着我就娶我呀!”香兰有些挑衅地笑道。

    “你这个小王八蛋。这么多女人里面就你最不听老子的话,我哪点对不起你了?缺你吃的、穿的?你仗着我喜欢你就骄傲了。我知道我以前对不起你,你想气我,但现在还不够吗?”

    她坐进他怀里说:“别生气啊,我怎么舍得气你呢?中午还有一个朋友要过来和我吃饭,你回去吧。”

    汤乾坤喝了杯茶,赖着不肯走了。香兰心生一计,笑道:“你别走了,在这待着吧。你昨晚不想找人决斗吗?其实昨晚在这儿的是我同学,待会过来的这人,你才应该和他决斗呢,他追得我躲都没处躲。”

    充满温情的敲门声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门没开,香兰拨通了李诚电话,若无其事地说:“有朋友在这,忘和你说了。你回去吧。”

    “开门!”敲门声越来越响。

    “哪个王八羔子?妈的,找人把他剁了。老子昨天也只是在楼下等着,他有什么权利踹你的门?这种人就找揍。”

    “他哪有你那么知冷知热?他追得我满世界跑,我都没有正眼瞧过他。”香兰叹了口气。

    汤乾坤沉不住气,开了门,随即满脸堆笑道:“李教授,请进请进,我正在和香兰谈事呢。”

    “不进去了,这是我给她买的鸭脖,你给她吧。”他落下泪来。

    香兰走了出来,把纸袋又塞回他手里:“我不想吃,你拿回去吧。”

    “我特意去你喜欢的那家周黑鸭买的,还有鸭胗。”他又把小纸袋塞进她手里,成串的眼泪从他三角形的眼睛里亮晶晶地流出来,香兰关上了门。

    “香兰,不是我说你,你想气我,也不能随便找个那么丑的男人吧?当初你叫我们一起吃饭,我没放心上,但人家今天来踹你门了。”汤乾坤气得牙根痒痒。

    香兰有些惊讶于实验的结果。她本以为,他只是一个动物,和女人之间,除了上床,其余的都只是可有可无的点缀。与任何一个女人交往,他都直奔主题,爱一个人于他而言就是想和她做爱。还有什么能比这有更深刻的诠释?两个人在床上如胶似漆,穿好衣服,各奔东西,彼此过着自己的生活,两不相欠。他虽然熟悉她们的身体,但也许却连她们的生日都记不住。他不愿意去记这些细枝末节的事情,也不想把生命耗费在琐碎的光阴里。陪一个女人逛街、看电影、喝茶都是太繁琐的事,他把对女人的爱只锁在房间里,赤裸裸的身体是开锁的钥匙。

    “你爱我吗?乾坤。对我,你有没有过一点点真心?”

    “爱是什么?为你去决斗?那倒不愿意。一辈子本来就短,还傻乎乎的赌命做什么?不过为你去打一架还是可以的。刚才那个李教授,居然踹你的门,我真差点动手了。你以后别和那种猥琐的男人交往。听见没有?”

    李诚的电话不停地打进来,香兰都挂断了。汤乾坤把她手机抢过去,大吼道:“你这个王八羔子,以后再骚扰何香兰,我就把你剁了。”

    电话不再响了。香兰闲闲地问他:“你不生气吗?”

    “我知道,你这个小王八蛋只是想气我,但我偏不生气。哪像你们女人,心胸狭隘。”

    香兰笑起来,半开玩笑地对他说:“那我就找人整你,让你公司开不下去,有些人说句话要查你,你也许就会有点麻烦吧。你有些勾当,我还是知道一些的。或者,勾引你兄弟。你总该生气了吧?你那帮朋友,哪个是靠得住的?女人摇摇手,他们就会毫不犹豫地跟着走了,哪会想到女人如衣服、兄弟如手足。人家为海伦还打了十年的仗呢,你们为个女人反目一下还是不难的吧?”她突然提高声音,“汤乾坤,我恨你,如果没有遇见你,也许我不会一步步堕落成现在这样子。我也恨我自己,恨不得把自己杀了。但我既不想活着,也不想去死,我要你们都陪着我不痛快。”

    “你真是有点神经了。我都不认识你了,何香兰。”

    “我说着玩的,别当真。”香兰摸了摸他的脸,“消消气,我炖了排骨汤,现在再去炒个菜,你吃过午饭再走。”

    “不吃了,你这个小王八蛋,真是气死我了。”

    汤乾坤摔门走后,香兰给李诚打了个电话。李诚带着哭腔问她,和汤总究竟是什么关系。

    香兰淡淡地说:“他是我以前公司的领导啊。”

    李诚怒了,“你骗我!”

    香兰冷冷地说:“我那么爱你,怎么会骗你?你再逼我,我就从阳台上跳下去。反正活着是件很痛苦的事。跳下去,一切就都结束了。”

    “我相信你。”

    “不行,你得当面给我道歉。现在过来,陪我吃晚饭。”香兰的语气平静地冒着寒气。

    “不行,宝贝,我母亲晚上到北京,我还得去接站。”

    “让你老婆去接,否则你这辈子都见不到我了。要来就现在来,要不就永远不来,你自己看着办吧。”

    “明天我一早就来不行吗?我有半年没见我们家老太太了,说好我晚上接站的。”

    “不行。我不想和你说了,累了。”她挂了电话。

    过了一会儿,李诚无可奈何地出现在她眼前。她望着他,小小三角形的头颅泛着青紫的油光。他眼睛红红的,显然是因为刚哭过。他看起来像掉进泔水沟里又被捞起来的老鼠,在暗红色的西装下冒着油汗。

    香兰摇摇头说:“你回去吧。我不想见你了。”

    “我打电话让袁英去接老太太了。我错了,我不该怀疑你,我不该踹你的门,我道歉。你还要我怎么样?”

    “我也不知道我想怎么样。”她眼睛红红的,“也许,我想死。”

    李诚安慰了她一半天,给她做了顿饭,但她一口都没有吃,他只得自己索然无味地吃了点,就急急地赶回家去了。

    香兰常常精神萎靡,公司捉住个错处就把她给辞退了。日子越过越孤清了,幸好还有邻居家的一只猫每天跳到窗台上来看她。

    有时,她躺在床上发呆,往窗外一望,猫也正望着她。它全身雪白,尾巴是黑色的,右耳朵旁有很大一撮黑毛。她对着猫吐吐舌头,猫岿然不动,就那么深情地看着她。等她走到窗边,猫便轻巧地跳到阳台上。她看着它从栏杆上敏捷地走到隔壁去,被墙挡着看不见了。

    站在阳台上往外看,香兰心里有一种沉到了海底,永远也不能再浮起来的凄凉。但沉到底了,反而让她踏实,因为没有更深的深渊让她害怕了。

    天青气朗的午后,她常坐在露天阳台上,静静地看那密密麻麻的高楼,这是更讳莫如深的大海,它噬人无声。她有时泡壶茶,蜷缩在阳台上的躺椅里,无思无虑,仿佛死去一般。

    大年三十,香兰蜷在卧室里,静静地听着外面的爆竹声发愣。枯坐许久,她关了灯,凄凄地躺了下来。

    房子临着街,马路对面就是繁华的商厦。鞭炮和礼花声越来越响,震颤着单薄而老旧的玻璃窗户。看看表,快十二点了。香兰气呼呼地从床上一跃而起。撩起窗帘,看着灿烂的烟花在灯火辉煌的楼群中升起。她穿着睡裙,光溜着腿,胡乱踏了一双拖鞋开了门,一股强烈的火药味冲进鼻腔。在明亮的灯火中,袅袅的青烟带着火药味弥散开来,像是硝烟弥漫的战场。“嗵、嗵、嗵”像大炮鸣响的是大烟花飞上天的声音,偶尔又夹杂着清脆的枪响,那是小孩子放的冲天炮,像机关枪噼里啪啦的是辞旧迎新的鞭炮,楼群间火光冲天,好像照明弹飞向半空。

    “太美了!”香兰赞叹道。在目光所及的天空里,仿佛五颜六色的亮晶晶的星星都从漆黑的天幕上落了下来。在森林般矗立的楼群间,远处的烟花如一群群流星,在无声地坠落。香兰住在八层,阳台是露天的,不远处升起的烟花在她眼前清晰地绽放,还有火星子朝她奔过来,她自卫性地捂着脸。

    烟花很生动地化成亮晶晶的球,从对面的楼前升起。有的织成巨幅的黄色水晶帘幕,闪闪发光,如蒲公英般轻柔地散落。忽然,一朵巨大的百合花向她奔过来,一伸手,仿佛就能摸到亮闪闪的花瓣,快到面前时又忧伤地坠落了。一朵、两朵、三朵……她看着一朵朵在眼前美丽又瞬间消逝的花,尖叫起来。她从未看过这么多、这么美的烟花,仿佛千万颗流星动听地滑过漆黑的天幕,好似都是为她一个人放的。

    她用尽力气尖叫、大笑,像发了疯一般,但声音迅即湮没在周围的喧闹声中。在这片森林似的城市里她的尖叫声微弱得很,只有自己听得清楚,像一个病人无力的呼吸。

    烟花仍然在动人地绽放。香兰在阳台上大哭起来,声嘶力竭,一种近乎绝望的情愫充溢着她的整个躯体。她悲恸得喘不过气来。有时,她止住哭声,又大笑起来,望着绽放的烟火问自己:“我是不是疯了?”她光溜溜的腿在半夜的寒气中颤抖起来,嗓子火辣辣地疼。她的哭声变成了剧烈的咳嗽,腿有些软了,于是进屋熄了灯躺到床上。

    窗外的烟花声仍然此起彼伏,她孤清地转过身子,看着五颜六色的火光在墙上跳着圆舞曲,明明灭灭,她的泪又落了下来。

    隐隐的,她看到她的灵魂站在门口,幽幽地望着她,她害怕去正视。她并不害怕别人的审判,因为她可以撒谎和辩解。然而,黑暗中,她不安的灵魂仿佛正在盯着她、审视她。她拿起手中的刀,深深刺中的却是自己的心脏。她又起了床,穿着薄薄的露膝睡裙,跪在地上,大声地读起《心经》来。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得,以无所得故。菩提萨埵,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

    她颤抖着站起来,又从书柜里翻出《圣经》,仍旧跪了下来,随便翻了一页念道:“求你转向我、怜恤我,因为我是孤独困苦。我心里的愁苦甚多,求你救我脱离我的祸患。求你看顾我的困苦、我的艰难,赦免我一切的罪……”她匍匐在地上,哭得干呕起来。

    夜深了,而她却愈加清醒起来,跪在地上大声念着《圣经》中的《诗篇》,一直到天快亮的时候才有了一丝困意。她手脚冰凉,钻进被窝浅浅地睡了。

    没多久,她醒了过来,头昏昏沉沉,手心出汗,全身滚烫。她一点胃口也没有,迷迷糊糊地躺到十点,吃了两粒退烧药,又昏昏睡过去了。

    一天没有吃东西。

    大年初二,她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头痛得厉害。一坐起来就觉得天花板都在转,要闭几分钟眼睛才稍稍能看清眼前的东西。

    大家都在忙着过年。王梓带她去看了病,一路都在劝她加入教会,让主保佑,多挣点钱,少生点病。香兰淡笑道:“什么宗教都救不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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