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痛苦暂且痛苦。
让悲伤继续蔓延。
她并不想打破这沉默。
灵魂鲜血淋淋,痛苦满怀,是否还能痊愈?
她既没有勇气死,也没有勇气活。
她既不想做人,也不想做动物,或者植物,或者天使,或者魔鬼,或者情人,或者妻子……
她只想逃亡。
香兰想,她必须离开。她的灵魂想从身体逃离,抛弃千疮百孔的身体。她的未来想从过去逃离,抛弃让人羞耻的过去。如何才能重新开始?拖着黯然的过去,曳着沉重的身体。
有一次,香兰跟朱卫国出去吃饭,招待他们的郭总邀请她去杭州工作。郭总的两颗门牙是金的,笑起来熠熠生辉。他后来给香兰打过几次电话,问她是否想好了什么时候去杭州。
和朱卫国吃饭的时候,香兰绕了很多弯子才问道:“你说郭宏这个人怎么样?”
“人挺聪明的,虽然才小学毕业,但现在资产大概过亿了吧。”
“他前几天让我去杭州工作,工资还挺高。”
“我觉得你还是不要去,他的公司不适合你。”朱卫国不动声色地说。
“我在北京待不下去了,我需要换个地方,一切重新开始。”
“不要走。留下来。”
“不走我会死的。”
朱卫国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吃饭。
“我走了,你不要想我。我想结束在北京的一切,重新开始生活。”
朱卫国笑了笑:“我会去看你的。”
第二天下午,香兰拨了郭总的手机,想告诉他,她下定决心去杭州了,但一直没有人接电话。拨第三遍的时候,郭总终于接了,她有些娇媚地说:“我是何香兰。”对方“叭”地一下就把电话挂了。香兰怔住了。上午他们还通过电话,他让她早些过去,说已经给她安排好宿舍了。
郭总一直没有回电话过来,香兰又打过去,但没有人接,当她挂断再拨过去的时候,对方已关了机。世界有些莫名其妙,她一时回不过神来。
香兰出了家门,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在路边的公用电话亭,她停了下来。她想给某个人打个电话,哭一场也好。拿起话筒,用手指搅着缠缠绕绕的电话线想了一半天,又放下。
一个瘸子走过去时瞥了她一眼,嘴里叼着的烟化成了长长的灰。他好似患过小儿麻痹症,每天下午都在这条路上行走,穿着青绿色的中山装,衣袖已破成布片。他昂首向天,萎缩的右手放在兜里,嘴歪向一边。烟已燃了一半,他叼着一长截烟灰,一摇一摆地从香兰眼前走了过去。她望着他走远,不知道他要走到哪里去。无所从来,亦无所去,他每天只是浑浑噩噩地在这条路上行走,仿佛人生两头虚空,中间的这段已患了小儿麻痹症,没有痊愈的希望了,剩下的只有一长截烟灰。
给谁打电话呢?她想了很久,又拿起话筒,拨通了大姨家的电话。
“大姨。”她落下泪来,然而语气依然保持着平静。
“香兰,你现在找到工作没有?”
“没有。”她有些哽咽起来,期待着她的安慰。
“读了四年大学,连份工作都这么难找?不过也别气馁,工作好不如嫁得好。住我隔壁的那个杨柳,比你小一届,专科毕业后去深圳打工了,上周和老公开着车回来了,给她父母一人两万,外公外婆一人一万,还有一些别的亲戚,一下就送了十几万,好不气派。你读书可比她强一万倍,但现在读书厉害有什么用?”
“我没有她漂亮,找不到有钱的男人。”香兰抹了一把泪,突然笑了起来。
“你现在没有工作怎么办?我们没钱,也帮不了你。”
“大姨,现在有一个男人愿意养着我,只是他有老婆,他女儿比我小不了几岁。”听到大姨哭穷,香兰便想刺痛她,要让她分担她的羞耻。
“你是说,你现在又给人当二奶了?他做什么的?”
“二奶”这两个字让她无地自容,她仍然故作平静地说道:“他在政府工作。”
“他对你是真心的吧?你别被人玩弄了一把,什么也没落下,以后让人笑话。现在当二奶也是很正常的事,我们这里稍微有点钱的人,都在外头养着一个。只是你要多个心眼儿。你从小就太善了,什么也不懂得要,你这种性格是要吃大亏的。”
“他对我挺好的。”香兰感到一股寒意侵袭着她,她猛地摇晃了一下,头皮的每一个毛囊都战栗了。
那个瘸子又走了回来,烟已经燃尽了,他叼着黄色的烟蒂,徒劳地在大街上走着。两只萎缩的手放在胸前,头望着苍茫的天空。烟蒂在他嘴里蠕动,好像变成了一只吸血的蚂蟥。他瞥了一眼香兰,又毫无意识地走了。
“他说,他打算离了婚娶我。”香兰编出个谎话来。
“你疯了?还谈婚论嫁。你以为娶你就对你好吗?如果他真的对你好,就该给你在北京买个房,买个车,安排份好工作。现在我们这里店面也便宜,买一个才三十几万,要是他真为你着想,就帮你在老家买十个店面,以后你自己不想做生意,租出去就够生活了。我同事的女儿傍了个香港老板,在绿湾那边盖了幢别墅,好阔气。”
“他真的没什么钱。我不在乎钱,我只要有一个人好好疼我。”说着说着她就哽咽了,大姨的话让她脊背发凉,她想大哭一场。她突然明白,在这个世界上,她早已一个亲人都没有,孤孤单单。亲人是靠近灵魂的人,此刻,应该为她担心,为她痛苦,为她羞耻。她渴望大姨骂她,像亲人一样,真心实意地骂她一场。
“没钱你和他在一起做什么?你到底想干什么?是啊,你不在乎钱,清高得像个千金大小姐一样。但你清高有什么用,现在连工作都没有。我是看在你妈的份上,劝你几句,趁年轻多掳几个钱,等年纪大一点,后悔都晚了。”
“我就是喜欢和他在一起。我就是不在乎钱。我可以去当清洁工,我可以去刷盘子,我可以去当收银员,我可以去做乞丐,什么我都可以做,我就是不想把自己卖了。”她的脸憋得通红,语气里有些嘲讽,“即使我把自己卖了,我也给不了你多少,你劝我有什么意义?”
香兰挂了电话,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白茫茫的虚空蹑手蹑脚地朝她奔跑而来。她在街边的长椅上坐下来,一张张陌生的脸像鬼魅一般从她眼前飘过。
太阳忧郁的在天上行走。影子在地上无声地生长,拉长,拉长,然后渐渐淡下去,淡下去,以至氤氲成一片暗灰色。灰色逐渐加重,天黑了下来。
朱卫国找到她的时候,香兰依然僵坐着。他把她拉上车,她出神地望着他,半晌,问道:“你说我们是什么关系啊?刚才我大姨说,我是你的二奶。”
“别听她瞎说。你就为这事生了一下午气?”
“那你告诉我,我们是什么关系。”
“亲密的人。”
“那是什么关系?你爱我吗?这对我很重要。我必须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人真心地爱我,否则我觉得很不安全。我外婆去世后,我一个亲人都没有了。也许我们之间还有一点真心吧。你告诉我,你爱我吗?”
“你又来了。你为什么总要缠着这个问题不放呢?你告诉我,什么是爱,爱的内涵和外延是什么,我才能告诉你我是否爱你。”
“既然你不爱我,我们在一起做什么?朱卫国,你把我当什么人了?如果你只想养个情妇,你真是找错人了。我不愿意!”香兰有些歇斯底里了。
“我没说不爱你。你又是淑女,又是才女,又是美女,很多人都很容易喜欢上你的。”
“你别哄我,我只问你爱不爱我。”
“爱你,宝贝。别生气了啊。生气容易伤身体。”
香兰背过身去,泪落了下来。天已经黑了,车在环路上走走停停。
“你和郭宏说什么了?他突然就和我翻了脸。我本来打算去他的公司上班的。”香兰换了个话题。
“我只和他说了一句话,我说,香兰是我干女儿。”朱卫国叹口气说,“香兰,你还太单纯。他告诉我,打算让你去做财务,就是给他计计账。别人欠他多少钱,他应该付给别人多少钱之类。虽然简单,但这不是老板娘做的事吗?你想想,为什么叫你去?随便找一个学会计的孩子就比你强,还给你开那么高的工资。你以为是欣赏你的才华吗?他一个小学毕业的人,欣赏不了你。”
香兰没有说话,只是嘲笑自己一次次徒劳的逃亡。
2
逃亡的旅途在香兰七岁的时候就开始蜿蜒了。
那天,她和香梅打完架,香梅哭着说:“以后我不许你在我们家吃饭了,你回你自己家去。”香兰又来了气,使劲推了她一把,香梅一屁股坐在地上哇哇乱哭。舅妈出来了,把香梅从地上抱起来,不高兴地说:“你让着妹妹一点儿。”
香梅在舅妈怀里哭得越发伤心起来,香兰望着舅妈肥胖的背影,有些发呆。香梅还在哭,舅妈哄着她,给她拿饼干、糖吃。香兰一颠一颠地跳到门前的田塍上去了。
夕阳的脚步已经快走到对面的山顶了,她抱着田塍边的一颗大枫树孤单地转着圈圈玩,转累了,仍不想回家。
“如果我走得很远很远,再也不回来,外婆一定会打着火把到处去找我的。”她小小的脑袋为这个突然冒出的想法而激动起来。但逃到哪里去呢?她没有目标,只想着要逃到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她光着一双小小的脚丫,第一次开始了她伟大的征程。路上的石子磕得脚很疼,但她竟沿着出村的路跑了起来。
天渐渐黑下来,她有些害怕了,于是在一丘油菜地里停止了逃亡的脚步。油菜籽已经脱完,只剩下一堆堆晒干了的秆子。她掏出火柴来,那是她和香梅过家家时藏在口袋里的。她把焦干的油菜秆堆起来,划了一根火柴,火苗便“嘶嘶啦啦”地唱起了歌。
四周是青色的夜雾,一片黄色的火光孤单单地照着她有些颤抖的脸颊。一只小甲虫陷在割过的油菜杆里,发出沉郁的嗡嗡声。她解救了它,放在小小的手心里。她爱怜起它来,觉得世界上只剩下她和手上的那只小甲虫。
她惊奇地仔细打量着。这是什么东西?它在哪里生活?往哪儿飞?怎么飞走?它在想什么?有什么感觉?它气鼓鼓的,相当厉害。她只得放了手,看它消失在青灰的天空中,给她增添了一种新的惆怅,在她身上留下离别的悲伤……
等她把一丘油菜秆快烧完的时候,她听到了外婆呼唤她的声音:“香兰……香兰……”声音在大山里回荡着,在漆黑的夜里,好像一切都隐遁了,只剩下那悠长、悠长的呼唤。
“外婆,我在这……”她循着声音哭着向外婆举着的火把飞奔而去。
一双满是青筋的大手抱着香兰吓得瑟瑟发抖的小身子,“你要去哪?”
“我要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外婆找不到我的地方。”
“那你怎么停下来了?”外婆把她放到背脊上,缓慢地在山路上走着,转过头对着香兰,又气又有些好笑地问道。
“我怕得很哩,我不知道很远的地方是哪里,我就停下来了。”香兰在外婆的背脊上眯着眼睛,头靠着她的肩膀随着她走路的脚步一晃一晃的。她又补充了一句,“外婆,你背着我,我就不怕了。”
“等你长大了,外婆就老了,背不动了。”香兰在外婆温暖的背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没有听见外婆说的话。
现在,她终于走到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外婆打着火把也找不到她了。
她迷失了,但仿佛正颠沛于回家的路。
3
香兰面试了几个工作,都不太满意,也就不找了。与汤乾坤和李诚的来往也渐渐稀疏,她把自己封闭起来,只有晚上的时候才偶尔出去散散步。她有些精神恍惚,像患了失语症一般,偶尔话都说不完整。朱卫国带她去看了几次中医,中医说她气血双亏,要好好调养。
失眠折磨着她。在虚空与恍惚中,只剩下生锈的诗歌带来暂时的慰藉。偶尔精神好的时候,她出去买些菜,花一下午时间,细细地烹调。
黄昏慢慢地侵进香兰的房间。她坐在桌边,声音有些发颤地打着电话:“你什么时候过来?你不知道我从中午就开始做饭了。”继而,她哭了起来,“不,无论什么领导我也不管,你今天必须陪我吃饭。”
黑暗沉重地擂打着屋里的家具,寂静深处发出喧阗的声响。邻居家的那只猫又跳上了她的窗台。四目相对,香兰微微笑着。它窥见了她生活的每一个褶皱,眼里含着淡淡的哀伤。
敲门声响了起来。朱卫国提着公文包进来了,语气里有些无可奈何的责怪:“你怎么还是小孩子脾气?我和你说了上面来人,我必须陪着。”
“我一个人很害怕,一只猫精每天都来看我。”
“我看你挺像猫的。你们同类嘛,怕什么?你就每天瞎想乱想。”
“我在写诗呢!加上以前写的,我想今年出一本诗集,书名叫做《忧郁的情人》。”她给他盛了一碗汤。
“宝贝,我觉得你还是不要当诗人好。太痛苦了。我工作忙,不能常陪你。你最近气色很不好,要不回老家修养一段?”
“我是一个无家可归的人,你又不是不知道。你让我回哪里去?老家早已经不是家了,城市又不接纳我。”她低着头,慢慢地喝着汤,苍白的脸颊让人心疼。
“我是无路可退的人。”她放下碗,眼光有些缥缈起来,“我真后悔上大学了。如果当初没有考出来,我和梁顺可能早在农村结婚了,有个孩子,有个家。漂在外面,心只是悬在半空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落下来。如果当农民在城里打工,还有个家可以回,但我现在即使是死,也只能死在城市了。我觉得我被骗了。”
“个人的命运都不是自己能掌控的,认真地生活就好。当年我们还上山下乡呢。在乡下待了好几年,耗费了青春。你们现在已经很幸福了。”
两个人吃完饭,朱卫国抢着洗碗。香兰不免又笑他:“洗干净啊。在家从来不洗碗吧。”
朱卫国认真地洗着碗说:“从来没有。她很少做饭,做得也难吃,这几年迷上了炒股,基本上就不做饭了。她自己将就着对付,我只能在外面吃。她这辈子,只给我做一件事——熨衣服。”
香兰忍不住取笑道:“你给她高楼大厦住着,把一辈子挣的钱都放在她手里,就为了雇她熨衣服呢。”她的脸贴在他背上,手环抱着他的腰,“你爱我吗?”
“你又问这个问题。我和你说过,这问题说不清楚。如果我爱你,我就应该娶你。但我做不到。我不能离婚。我即使和她再没有感情,我也不能离了婚娶你,你明白吗?这是政治问题,你天天只知道写诗,哪懂这些?婚姻和爱情是两回事,有时,甚至没有什么关系。”
“别说这些大道理,我只问你爱不爱我。”
朱卫国在围裙上擦擦手,捧起香兰的脸说:“别逼我回答。你知道,我恨不得每天都能见到你,都能陪着你,甚至出差在国外,不和你通电话我就睡不着觉。但是,我给不了你婚姻。而且,即使我能娶你,我也不应该娶。我比你大太多了,以后不能陪你走到老的,你应该找个年龄相当的人结婚,生个孩子。”
“你应该等着我,娶我的。”
“我结婚的时候,你还没有出生呢。”
“你说,人死后会有灵魂吗?你的灵魂会不会想我?”
“我都变成一堆白骨了怎么想你?不知道死后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香兰,人生太短了,我陪不了你几年。”
“前几天看《全唐诗补编》,看到一首诗,让我难过了很久。‘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有些人,注定了只能相遇一刹那的。”
两个人幽幽地说了很多话,到最后,都只能无奈地沉默了。朱卫国看看表,打算走了,香兰堵住了门。
“我们明天一早要去朱小苗的姥姥姥爷家,说好了的。”朱卫国耐心地解释。
“不许走。”她抱住他哭起来,“难道我只是你茶余饭后的点缀吗?”
他只是不停地哄她。香兰奔进屋里,拿出一把剪刀,咔嚓一声,把他的西服袖子剪破了。“你回去吧,我不拦你。”她又把他的扣子一个个地剪落下来。
“香兰!”他叫住了她。
香兰哭着跑进卧室,衣柜被她翻得乱七八糟。她把一个鼓鼓囊囊的旅行袋扔到了他脚边,“你回去吧,所有的东西你都拿走。回到她身边去。”
香兰有些歇斯底里了,她就要惹怒他,然而,他并没有发火。他是一个很克制隐忍的人,尤其对香兰,他觉得亏欠她太多。他抱住颤抖着啜泣的她,温柔地吻着,她渐渐平静下来。他耐心地哄她:“宝贝,是我不好,让你受委屈了。你没有结婚,不知道婚姻的无奈。你啊,只适合当诗人。”
香兰也渐渐清醒过来了,她抬起满是泪痕的脸说:“对不起。我怎么变得这么神经质了。”
“你叫你大姨来陪你几天吧,反正也快‘五一’了,你别把自己憋出病来。”
香兰从旅行袋里翻出一件西装,帮他穿上,淡笑道:“以后我就叫你大宝吧?我们的接头暗号是‘真情永不变,大宝天天见’,你看怎么样?”
他刮了刮她的鼻子:“我真是拿你一点办法没有。”
4
汤乾坤在四十一岁生日那天早晨醒来,头还很痛,他头一天晚上喝了太多酒,有些记不清吃完饭是否打过牌了。他伸了个懒腰,右手的手指碰到了枕上的长发,他睁开眼睛,看见一个女人躺在旁边。她还没醒,磨了磨牙翻过身去又睡了。
汤乾坤晃了晃沉重的脑袋,倏忽记起来了,这是一个哥们公司的职员,昨晚一块吃饭的。他们俩怎么睡到一张床上了?他只模糊地记得牵着一个女人的手,醉醺醺地进了房间。
他把她扳了过来,让她脸朝着他。女孩被弄醒了。她二十一二岁的模样,脸上还长了几颗青春痘,嘴唇薄而红润,只是有些发干,像被太阳晒蔫的红辣椒。
汤乾坤抓了抓脑袋,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咯咯地笑了起来,“汤总,你不觉得好笑吗?你昨天晚上死乞白赖的要拉着我来,还当着大家的面和我喝了交杯酒。”
“有吗?好像有这么回事。你叫什么名字?”
“你想想。”
“昨天真是喝多了,什么都忘了。我们做爱了?”
女孩有些忸怩地说:“你说呢?”
汤乾坤叹了口气,不知道想个什么办法才能把她打发走。他只是觉得疲倦,连和她做爱的欲望都没有了。
他不是说不喜欢她,像人们所想的那样,只是为了找个性工具。相反,他第一眼就有些喜欢她了,她笑起来,嘴角有个小小的酒窝,里面盛满了娇媚。喜欢一个人是很容易的事。然而,他记不住她的名字,甚至记不起是否和她做过爱。如果性单单只是一种欲望,那么,性欲和食欲是一样普通平常的东西,满足了也就忘了。那一刻的欢愉甚至没有被写进记忆里,汤乾坤忽然觉得这种快乐无聊透顶。
“快穿上衣服,我送你走。”汤乾坤说。
女孩打了个呵欠,“还早呢,才六点多,昨晚闹到大半夜,我还没睡好呢。”
汤乾坤没搭理她,草草冲了个澡,穿上衣服,把押金条递给她说:“那我先走了,待会你去退房。”
女孩坐了起来,敛起了笑,拉住他问道:“你还想不起我叫什么名字呢,你昨天和我说的话是真的?”
汤乾坤闪烁其词:“我说了那么多话,你想问哪句?”
女孩把被子往上拉了拉,盖住了丰满的乳房,低头叹道:“你都忘了,算了。”
望着床上的女人,他忽然觉得有些疲惫不堪,与一个个女人的艳遇里,他记住的并不多。他能清楚地记得她们最开始的调情和挑逗,第一次的触摸,记得她们喜欢的做爱的姿势,但仅此而已,剩下的就是去重复习惯。他对一个个女人身体的渴望只是对习惯的重复,这些重复被排除在记忆之外。他追逐艳遇,只是为了涉猎新鲜的记忆,打破僵死的习惯的囚笼。但现在,在新鲜的艳遇面前,他的记忆已经无能为力了,他不禁有些绝望。对女人的渴望难道仅仅等同于对食物的渴望?那么,性还有什么值得追求的?他倏忽觉得一点追逐的动力都没有了。没有记住的事情就是没有发生过的事情,对生命没有任何意义。
他想他是爱香兰的,虽然好几年过去了,但他从未觉得有过厌倦,也许,爱情就是对一个女人长久的而非暂时的渴望。他只用身体来记忆女人,但对大多数女人的记忆都只残留在皮肤上,刻在心里的寥寥无几。而皮肤的记忆脆弱不堪,他有些明白过来,爱一个人就是用刀在心里刻上她的名字,有种微微发痛的感觉。
过了几天,在洗浴中心的房间,汤乾坤抱着香兰感慨道:“我现在对做爱都没有太多兴趣了,要我现在隔三差五地去找个女人,我觉得挺没有意思的。你说说,什么叫爱情?”
香兰笑道:“我看你真是老了,居然从肉体升华到精神了。”
香兰的手机就放在床头柜上,静了音,一闪一闪的,显然有电话进来。她瞟了一眼,惊了一跳,居然是朱卫国。才七点,手机刚自动开机。朱卫国知道她爱睡懒觉,没有急事,一大早很少给她打电话。手机闪得她心慌,她看看汤乾坤,抓起手机进了洗手间。
“你不是今天中午才从上海回来吗?”香兰压低声音。
“我昨晚提前回来了,想给你一个惊喜。到家的时候已经十点多了,你不在,打你电话也关机了。我以为你出事了,一晚上都没有睡着。”
“我……我在王梓家呢,王梓的孩子过生日,我就住这边了。”
“你没事我就放心了,我上班去了。你在王梓家多玩会,我下班再来接你。”
他们住的这家洗浴中心,洗手间是用玻璃隔着的。汤乾坤模糊看见香兰坐在马桶上打电话,声音压得很低。他有些不快地高声叫道:“你这么早给谁打电话呢?”
香兰急急挂了电话,坐在冰冷的马桶上,怔怔的。她赤身裸体地同时被两个男人观看,一个隔着玻璃门,一个盯着她的灵魂。她赤条条地对着自己赤裸的灵魂,短兵相接,被刀剑砍得战栗不已。羞耻像漫天的蚂蚁一样朝她心里奔涌而来,找不到逃逸的出口。
一个人只有穿上衣服之后,才比较容易伪装。
如果汤乾坤从床上起来,把她颤抖的身体和灵魂抱在怀里,她决定放声痛哭,把一切都告诉他。她需要忏悔,如果有一个温暖的怀抱,她决定不顾一切除去伪装,把自己赤裸裸地交出去,由他判刑,任割任剐。
然而,汤乾坤只是不耐烦地叫道:“你在洗手间做什么呢?”
香兰颤抖着回到房间,没有看他便钻进了被子,背对着他,离得远远的。汤乾坤把手放到她肩上,想把她扳过来。
香兰冷冷地说:“别碰我。”
汤乾坤终于生气起来,使劲扳过她的肩,把她抱在怀里:“我问你呢,一大早给谁打电话?难道你还有别的男人?”
香兰说:“是啊。我爱上了一个男人,刚才的电话就是他打过来的。”
汤乾坤眉间的痣抖了抖,咬牙道:“你不许有别人,知道吗?一个女人要守妇道。”
香兰冷笑道:“你生什么气?你不是说做爱和爱情是两回事吗?难道你也会因为我有别的男人而伤心?”
汤乾坤努力压了压怒火说:“我不生气。我知道你刚才是在给王梓打电话,我还听到你叫她名字了。”
香兰摸了摸他的脸说:“乾坤,我们还是分手吧,人生本来就很痛苦,还这么互相折磨做什么?我现在觉得,你这个人其实并不坏,只是不懂得人在肉体之外,还有感情,你是个没有心肝、没有灵魂的人。”
“我当然知道感情了,如果没有感情,上几次床就厌倦了。上星期那个小姑娘,我和她做过一次,就再也不想见了。”
“别在我面前提你的那些女人!”
汤乾坤以为自己口无遮拦又惹她生气了,道了不少歉,但香兰只是淡淡地说:“我现在不和她们生气了。乾坤,你还是不要有感情好,有感情容易受伤害。”她顿了顿又说:“但如果没有感情,人就变成只有身体的动物了。”
汤乾坤喜欢和香兰聊天。这么多女人里面,只有她和他聊一些关于生死或者肉体灵魂的事,这种带点文化意味的话题与俗世稍稍拉开了一点距离。他喜欢这种情调,故而也把香兰和别的女人区分开来了。汤乾坤对她的记忆,不仅仅是残留在皮肤上的。在大脑里、心里都不知不觉地留下了她的影子,一片一片。
香兰为自己过多的爱情痛苦不堪。爱情的苗芽娇弱地在她面前成长,渐渐长成了一大片稻田,谷粒饱满,但她没有一点收获时的喜悦。汤乾坤从始至终都没有骗过她,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一开始就明明白白地摆在她的面前,他从来没有掩饰。朱卫国更是一个无辜的人,过了大半生抓住了这么一点爱的滋味,却只是她费尽心机欺骗的结果。她不想再孤独地骗下去了,然而,真相就意味着伤害。她像一个刽子手,举着真相的大刀,迟疑着不敢砍下去。她发觉自己渐渐爱上了朱卫国,她并不怕在他面前除去伪装,做一个诚实的人。他宽阔的爱可以包容她的一切,但她不想让他伤心,于是只有力不从心地骗下去,几近分裂。
香兰给自己倒了一杯茅台。这是朱卫国放在这房子里的。她每晚睡不着,刚开始尝试喝点葡萄酒,但度数太低,基本对她没有用处,后来她便开始喝起白酒来。她每晚漂流在酒精的河里,头脑晕晕沉沉。身体像一张缠缠绕绕的蛛网,在破败的屋檐下东摇西晃。常常,她一合上眼,无数黑色的藤蔓便紧紧捆住了她,她呼吸急促,要拼尽全身的力气才能从睡眠中醒过来。
每次睡眠于她而言都是一次冒险,有好几次,她精疲力竭,迸尽力气也醒不过来。她的睡眠是两个叠加的漏斗,从一个窄窄的通道进去,中间是广袤的黑暗与沉沦,藏匿着无数的噩梦。她想醒来的时候,还要费尽力气钻过一条黑而窄的甬道,就像婴儿哭喊着挤出母亲的子宫一般。
手机铃声响了,她想醒过来。然而,眼皮似乎有千斤重,怎么努力也睁不开。僵硬的手脚更是不听她的使唤。她能听见窗外车辆奔驰而过的声音和自己沉重的呼吸,她鼓足力气,向醒来发起新一轮的冲锋。意识里,她的左手抬起来了,撑住了床,右手也缓缓地可以移动了,她挣扎着坐起来。然而,过了一会儿,她又骤然发现她的手脚还是僵硬地贴在床上,像一只僵死的虫。刚才坐起来的动作只是出于她的幻觉。
怎么也醒不过来,她已经没有力气了。一点希望都没有了。她想,也许,她会这么魇住死去。她听见心底的哭声,那是灵魂在走向死亡的路上哭泣。但她的喉咙发不出声音。再试一次,现在不能死,她鼓励自己。手机铃声不停地在响,她能清楚地听见,然而她却抬不起自己的胳膊。灵魂被捆绑在僵死的身体里,无法动弹。手机铃声仍在响着,尘世在呼唤着她,她又开始了新的煎熬和挣扎。
终于,她缓缓地醒了过来。她急忙坐了起来。虽然已累到极点,但她不敢闭眼躺下,否则,会再次被魇住。
她接通了电话,汤乾坤说:“我想你了。”
“我不想见你了。”香兰想割断和往昔的一切绳索,把自己放置在一个孤绝逼仄的角落。
“你这个小王八蛋最近为什么总是不肯见我?”
“因为我爱上了一个人。”
“妈的,你又故意气我。我们别再打仗了,行吗?我有话和你说。”
“那你过来吧。”
汤乾坤有些颓败地进了门,睃了她一眼,低着头无可奈何地说:“香兰,我怀疑我真的喜欢上你了。这该怎么办?刚才我在练字的时候,突然特别想你。我以为是我想做爱了,但摸摸下面,居然是软的。我今天一点性欲都没有,但特别想你,我真的爱上你了,怎么办?”
“你开玩笑吧?我们都认识三四年了。你是一个没有心的皮囊,知道什么是爱么?而且,我当时那么可爱的时候你不爱我,现在我都成疯婆子了,你居然说爱我……”
他一脸颓唐,“可能是因为老了吧。妈的,难道我就老了?我今天真的一点都不想做爱,但就是特别想你。在开车过来的路上,我突然打算写一篇自传了,题目叫做《爱情判我入狱》。”他从来没有被感情奴役过,但现在却有些莫名其妙地闯进了囚牢里,想想都觉得恐慌。
“你今天到底怎么了?受什么刺激了?脑子发烧了?你喝多了吧?男人一喝多酒就很滥情。”她嬉笑着摸了摸他的前额。
“我今天滴酒没沾。吃完饭,练着练着字,突然就特别想你。这大半年你变化挺大的,我心里特别难过。你这几个月没有工作,虽然我给你些零花钱,但哪能供你这么挥霍,我知道你还有别的男人,只是我不说而已。香兰,看着你从那么单纯的人变成现在这样,我真的挺心疼的,莫名其妙地我就放不下你了,你说我神经病吧?最近我在研究禅宗,也许我是顿悟了吧,认识你三四年了,突然就这么动了真情。神仙是不能动情的,动了情,就只能下凡了。你说说,我该怎么办,我可不想下凡。”
香兰心惊地摇了摇头道:“你还是别爱我吧,我担当不起。你如果早时对我有一点真心,我可能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对,你现在已经由柔变刚了。前几天我打了一卦,算我和你之间的感情。妈的,居然是‘剥’卦。这个卦可就凶了。上爻是阳爻,下五爻都是阴爻。阳刚孤而阴柔盛,所以说,剥也,柔变刚也。《周易浅述》里说,剥,落也,五阴盛而一阳将消,九月之卦。我一个阳爻在最上面,而且失位,你五个阴爻在下面,还不把我生吞活剥给吃了。而且上面是艮卦,下面是坤卦。艮是山,坤是地,你知道吧?我身受三座大山的压迫,苦大仇深,但只能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谁让我神经病,喜欢你这个小王八蛋呢。”
香兰笑道:“既然上面是山,下面是地,山不就应该在地上面吗?多厚重稳当啊。”
汤乾坤一把拉过香兰抱在怀里:“不懂《易经》就别瞎说。不谈那么高深的问题了。你告诉我,我爱上你了,我该怎么办?香兰,如果我以前伤害了你,你别太放心上。我当时比较年轻,有些事不太懂,做得也不太对……”
“别说了。都过去了。”香兰的心又痛起来,“你还是别爱我吧。我不知道怎么和你解释。”世界总是不停地诓骗她。她走在报复的途中,他却先道了歉,把她推入一种尴尬的境地。世界已经翻转过来,她在欺骗,她在侮辱,她在堕落,所有的人都低着头,无声地被她杀戮。
香兰眼里充满了漆黑的忧伤,她叹口气说:“这段时间,我常打算出家。我做了很多错事,不知道用什么方法才能洗干净我走过的道路。你知道我是一个懦弱的人,根本就没有自杀的勇气。我想,我还是出家做尼姑好。”
“你可别害我。你做尼姑去了,我就去你附近的庙里当和尚。”他一脸真诚,“我现在也越来越觉得人生没什么意思,如果我能活到八十岁,我的人生也只剩下不到一半了,一年一年过起来很快。人生很短,想想就害怕。我死了之后,地球还照样转,可是我已经看不到了。据说海明威七十几岁时,那东西翘不起来了,就开枪自杀了。再勇敢的人,在生老病死四苦面前都是很恐慌的。有些人,有些东西,我们不得不珍惜。我现在真的愿意相信轮回了。”
“如果有轮回,我们死后肯定会进地狱的。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一步步走到现在的。你知道宋代青楼女子严蕊的诗吗?她说:‘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开花落自有时,总赖东君主。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如果哪天我真的出家了或者是自杀了,你不要伤心。”香兰有些哽咽起来。
“别瞎说。离死还早着呢,我们应该好好享受生活,所以应该多做爱呀。”汤乾坤抱住了她。
她推开他,“车钥匙在哪?我送你回家吧,我刚拿到驾照呢。”
已是午夜,街上只剩下失眠的灯火。香兰小心翼翼地开着车,手臂僵直。路很长,空气中弥散着蔷薇色的苍凉,黏腻得让人无法逃避。
“你已经开得很不错了,我送你辆车吧。过两天我陪你去挑。”汤乾坤说。
“不用了。我们不要再见了。”车停在了汤乾坤家门口。香兰握了握他的手,柔弱无力地微笑着,“你上楼去吧。以后好好爱你太太,不要让她伤心。”
“你真的舍得把我送回来?赶快开回去吧,你闹够了吧?”
“女人都应该把男人送回家,送到他太太手里。乾坤,下车回家吧。”
香兰把钥匙放到他手里,汤乾坤紧紧地捏着她的手,钥匙硌得她有些痛。她抽出手来,笑了笑说:“回家去吧。”
她转过身跑出了小区,坐在街边,心里平静得没有一点波澜,就像辽阔的夜。空气澄明如水,一辆洒水车缓慢从街上开过,路面湿漉漉的,一如她的情绪。
手机响了,香兰接起说:“怎么还不上楼呢?”
汤乾坤神秘地回道:“不想回家,在车里待会儿。别挂电话,给你放首歌听。”
伤感的音乐响了起来,香兰摇摇头笑道:“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矫情了?”他没答话。歌曲渐入高潮,有些声嘶力竭:“有一种爱叫做放手,为爱放弃天长地久。我们相守若让你付出所有,让真爱带我走。有一种爱叫做放手,为爱结束天长地久。我的离去若让你拥有所有,让真爱带我走。说分手……”
香兰轻轻地说:“我真不知道怎么说你。”
月很圆。
5
除了写诗,香兰的生活就只剩下找工作了。去过几次招聘会,因为专业的原因,她只给几家招聘文秘和经理助理职位的单位投了简历。
朱卫国安慰她说,现在她身体这么糟糕,还是休养一段时间才好,况且工资也不多,还那么辛苦。
香兰不免又生气地和他哭闹一番。虽然安排香兰去个不错的单位是很容易的事,但朱卫国一来心疼她身体,不想让她辛苦奔波,二来现在也是他升迁的重要关头,他不想因为香兰而授人以柄。去年差那么一点没升上去,他必须更加小心谨慎。
香兰不愿意出门,也不想见人,以前的朋友大多不来往了。她孤孤单单,自认为是一个没有亲人的人,然而,亲人还是从远道来看她了。
大姨和她女儿带了一块腊肉来,包了三层报纸,最外面缠了一层塑料袋。香兰打开一看,里面的那层报纸已经油腻腻地黏在黑色的肉上面了。她用指甲撕开被油浸得黄而透明的纸,用手摸了摸上面的霉,问:“这还能吃吗?”
大姨拍了一下她的手,然后说:“别摸,这是肉霉,没关系的。要不是我老挂念着你,给你留着,早就吃完了。”
香兰道谢一番,把黑乎乎的霉肉放在厨房里一个显眼的位置,叮嘱大姨以后不要这么客气。
表姐精力旺盛,做完面膜,开始去翻香兰的衣柜,一一试穿她的衣服。大姨也毫无困意,喝了一杯茶,看了看茶叶罐子,试探地问道:“当大官的人,茶叶和烟都应该有人送吧?”
香兰笑了笑解释道:“朱卫国不是什么大官,一个普通的官员而已。”
“那你和他在一起做什么?”大姨皱了皱眉。
正好表姐让香兰找一个发卡,她借故走进了房里。
“他怎么只买个二手房给你?你应该坚持要新房子。你就是脸皮太薄,所以总是吃亏。”大姨呷了口茶说道。
“这房子不是他送我的。我只是现在还没工作,所以暂时借住一段时间。”香兰给大姨削着苹果,不紧不慢地说。
大姨冷冷地说:“那你当他二奶图什么?你以为就是和他玩一玩,谈谈恋爱?你为什么要找个老男人玩?不就是图他手里的权和钱吗?你不知道利用他手里的权帮你安排份好工作,还不知道弄点钱?感情能靠得住几年?男人就是喜新厌旧的动物。”
“我不是他二奶,他没义务养着我。”香兰仍然不急不躁地削着苹果。青色的苹果皮从指间一点点地往下拉长,像一条清醒的蛇。
“那你们是什么关系?”
“情人。就是感情很深的人。”她把苹果递到大姨手里,有点幸灾乐祸地笑了笑,“你是指望不上我了。我是没出息的人,自己都养不活,哪有闲钱寄回去?不过香梅不是嫁得挺好吗?”
“别说她了。她有钱有什么用?她自己亲弟弟读高中,她都只负担学费,连生活费她都不肯管。她自己花钱大手大脚,上次和她在深圳逛街,买了一条裙子一千四眼睛都不眨,还做美容呀,做头发呀,做指甲呀。她宁愿把钱扔进水里,也不会想着我们的。没一点良心。”
大姨俨然很生气,香兰只是在一旁笑。表姐穿着一件白色的貂皮短大衣出来了,在她俩面前走了一圈,说:“这衣服我挺喜欢的。送给我吧。”
香兰从来都是大方的人,但这一次却并不爽快,她吞吞吐吐地说:“这是朱卫国特意从加拿大带回来的,他挺喜欢的。你重新挑一件别的吧,南方冬天不冷,你也没机会穿。”
表姐穿着大衣在客厅里走了两圈,额头起了一层细细的汗。“前年让你买件耐克的棉衣,这都两年了,我的棉衣还不见踪影。”她又在镜子前照了照,“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小气了?和香梅一个脾气。”
香兰不知道怎么拒绝,只是让她重新去衣柜里挑,两件三件都行。表姐不依,“我结婚的时候让你帮我买一件婚纱一件晚礼服,你也小气,只买了件晚礼服敷衍我。现在我来北京了,找你要件衣服还这么不痛快。”
“拿去吧。想要什么都拿走。能带走的都带走吧。我现在是傍上大款了,给人家当二奶了,有的是钱。你们巴不得我当上婊子才好,可以挣更多的钱。不,还是当二奶好,婊子的钱是有数的,哪像被人包养,张张口,就是房,就是车,就是大捆的钱。你们真是为我惋惜了,没有卖个好价钱。”香兰说着,泪就流了下来。
大姨看香兰怒了,小心翼翼地安慰道:“你不肯把那件衣服送你姐就算了,也没必要生这么大的气。你看你,现在气色这么不好,又容易动怒,你要好好调养。要不你请个保姆,朱卫国又不是出不起钱。”
香兰平静下来,叹口气说:“这件貂皮你喜欢就拿走吧,反正我也不太穿。”
快六点的时候,朱卫国的司机在楼下等她们。香兰又提醒了大姨一次,别在朱卫国面前提钱的事。大姨关切地说:“我只是怕你一个人在外面脸皮子薄吃亏,现在好不容易来趟北京,我当然要站在你这一边帮你说话。”
她们等了一小会儿,朱卫国就到了。他进来时,香兰被吓了一跳。他新理了发,精神抖擞地穿了一套休闲服,脚上是一双白色运动鞋。香兰习惯了他西装革履的打扮,现在怎么看怎么别扭。
朱卫国客气地让大姨点菜。大姨接过菜谱,翻了翻问道:“这里没有腊肉吗?”
服务员答道:“有荷兰豆炒腊肉、腊肉合蒸、老腊肉汤。”
大姨问:“荷兰豆是什么?”
香兰解释说老家没有这种菜,看起来和豌豆差不多。大姨一边翻菜谱一边说:“北京的腊肉也不知道是怎么做出来的,肯定没有老家的好吃。”
香兰建议:“到了北京不一定吃腊肉,点些别的吧。”
大姨潇洒地对服务员说:“我们要点鱼翅。”
香兰笑着轻轻地说:“其实鱼翅不太好吃。”
大姨说:“在电视上经常听说海参、鱼翅、鲍鱼之类的,虽然我们在县城里也算是宽裕,但在小地方,这些东西想吃都吃不到。”
朱卫国微笑着说:“想吃什么随便点。如果你们喜欢吃海鲜,明天可以去粤菜馆。”
表姐悄悄凑近香兰的耳朵问道:“他穿的这套阿迪还挺好看的,问他在哪买的,给你姐夫也弄一套。他看起来很年轻,有五十吗?他是骗你的吧?也就四十出头一点点儿。”香兰不知如何回答,只是沉默。
吃饭的时候,大姨一有发言的欲望,香兰就踩她的脚,所以,她终究也没有如愿说出想说的话,心里有些生气。朱卫国确实是很有魅力的男人,长得鼻子是鼻子,眼是眼,普通话说得字正腔圆而且声音浑厚,举手投足之中都透着一股儒雅。但转而一想,他再好,也是一个有家室的男人,香兰伸手要什么,都是理所应当的。香兰这孩子从小就那么心眼实,现在既然有胆量做小,就不能太吃亏了。官场上,十年河东,十年河西,不趁他在位的时候要点东西,以后想要也难了。
从餐馆出来,表姐和香兰拎了一大堆打包的东西。大姨抢到前面,走在朱卫国旁边。终于甩开了香兰,能和他说上句话,大姨赶紧说:“香兰住那房子旧是旧了些,但一个女孩子漂在北京也有个落脚的地方,你要是真的对她好,还是什么时候过了户吧。她现在是你的人了,我们这些亲人又不在北京,你不管她,她怎么办?”
朱卫国只是点头称是,也没有明确表态。朱卫国自己开车走了,司机送她们回去的路上,表姐提出要去后海泡酒吧。香兰吩咐司机说:“送我们回去吧。”
大姨一进屋就开始唠叨,朱卫国真是不懂礼节,在乡下第一次见女方的亲人都要送见面礼的。香兰淡淡地说:“他不知道乡下的规矩。”
香兰洗了个澡就躺下了,大姨坐在床边,叹口气道:“你看你,现在虚弱成这样了。别想太多了,当二奶又不是什么可耻的事。”
香兰闭着眼睛不说话,喉咙里甜腥腥的,有什么东西温润地渗出来。她从床上爬起来,跑到洗手间,猛吐一口,白搪瓷上粘了几缕血丝。她用毛巾擦了擦嘴,粉红色的血渐渐浸了开去。她无力地望了望墙上的镜子,用手背擦了擦泪,漱了漱口,把毛巾打了一点香皂,洗干净晾好,然后软软地爬上床躺下来。
大姨道:“哟,你是不是怀孕了?你在车上说胸口难受,我就觉得可能是怀孕了。等你孩子十岁,他都六十岁快退休了,退休干部没钱没权的,你一个人怎么带孩子?”香兰背过身去,仍然没有说话。生活真实得让她战栗,她无力应付,于是选择沉默。“你这妹仔,和你妈一个样,从小脾气就倔,又不听人劝,不知好歹,终究要吃大亏的。”
夜晚的风从窗户吹进来,有些冷。香兰打了个寒战,抖抖索索地爬起来,把窗户关得严严实实的。
香兰陪大姨和表姐逛了一天故宫就病了。大姨也不喜欢和她出门,嫌太寒碜了,连打车都不太舍得,还要坐公共汽车。找朱卫国派个车不是很容易的事吗?她越来越不明白香兰究竟在想什么。
医生让香兰好好在家休息,不能晒太阳,不能吹风。她只好打电话让李诚陪她俩。好不容易见到了香兰和香梅的亲人,李诚陪得毕恭毕敬。
临走的前一晚,大姨在厨房做饭,表姐拿着火车票和香兰说,她不想走了。香兰出于自卫,马上问道:“那你打算做什么呢?”
表姐叹口气道:“才结婚半年就烦得很,真不想回去了。如果能在北京傍上个男人,就过一两年再回去。”
“你怎么能这样想?你怎么去和姐夫交代?”香兰不悦地问。
“就告诉他我在北京打工。我停薪留职两年,然后再回去,谁知道?”
表姐虽然在县城的医院当护士,但看言情小说和电视过多,她的思想便高出普通的同事来。她的手沾满了旧书店的灰尘,于是常幻想轰轰烈烈的爱情。这种惊心动魄的情感又有相似处,就是男人都有别墅,有跑车,而且除了谈情说爱,几乎没有正当职业,但手里永远有花不完的钱。她常为书里柔肠千转的爱情落下泪来。她相信这种爱情一定是有的,在上海、在北京、在深圳……香兰不正在经历着这样的幸福吗?她身材比香兰更好,瘦骨嶙峋很符合现在的审美标准。她是有资格去享受这种爱情的,但苦于生活在小县城,她只嫁给了个普通的医生。
表姐边嗑瓜子边说:“你在外面这么多年,除了朱卫国,肯定还认识些别的有钱人吧?给我介绍个吧,以后我们俩在北京也有个伴。”
香兰有些挖苦地说:“有钱人我倒还真认识一些,但他们都喜欢没有结过婚的小姑娘,看来你是没有希望了。”
表姐有些不屑的冷冷哼了一声道:“你的观念早就落伍了,你哪知道,现在很多男人都喜欢少妇,又成熟又有女人味。这几天陪我们玩的那个李教授就挺喜欢我的,还半夜给我发短信呢。”
香兰笑道:“他是见个女人就喜欢的男人,不具有参考性。”
香兰又收拾了几件衣服给表姐。本来朱卫国嘱咐她给她俩买飞机票,但香兰知道她们不喜欢华而不实的东西,所以只是买了两张硬卧,不过封了两个红包,每人两千。大姨认为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爱是用钱来衡量的,她发现朱卫国并不太舍得在香兰身上花钱,小里小气的,不免有些担心但又不好明说。她只是嘱咐香兰好好养病,工作的事慢慢找,不要太着急了。
6
大姨走后,屋子里挤满了寂寞。香兰有时凝神很久,脑子很乱,但又不知道在想什么。她仍是常常梦魇,睡着的时候,灵魂脱离了躯壳,在窗前凄然地盯着她看。她挣扎着醒过来,大汗淋漓。
她害怕睡觉。有时,她的头一挨到枕头就痛得厉害,闭上眼睛,手脚都僵硬起来。她气喘吁吁地挣扎醒来,瞪着眼睛,不敢再睡。等到窗外透出一点黎明的光亮来,她才浅浅地睡过去。
如果朱卫国回来,她又照例落泪。他知道她委屈,她的神经质让他更加心疼。她有时也使些小性子,让朱卫国来哄她。有好几次,朱卫国快出门的时候,香兰跑过去关上门,哀求道:“大宝,别走,我一个人在家空荡荡的,害怕。”
朱卫国抱抱她的肩说:“我要工作啊,哪能天天陪着你?听话,在家好好吃饭。我会给你打电话的。”
“我想上班,我想工作,我想过正常的生活。我在网上投了很多简历,却总是没有合适的工作,现在又没有什么招聘会,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别着急,宝贝。你先养好身体。”
朱卫国出了门,她木木地回到房间,开始写诗。阴霾像浓黑而黏稠的大网覆盖了她的大地,而诗歌却在绝望的巉岩上空飞翔。香兰把自己活埋在锦绣的坟里,寂寞的无声哭喊变成了纤丽凄绝的文字。
朱卫国常在外视察、开会。有时,上午还在上海参加开幕式,剪完彩,下午就飞到广州去开一个什么会。而且又需要常回家点卯,香兰见她的机会不太多。有时他晚上十一点才飞回来,第二天和她待半天又得走。
暗夜里,他常发现她在啜泣。开了灯,问她为什么哭,她只是背过身去,不答话。他紧紧地抱住她,良久,她渐渐平静下来。
偶尔,她沉郁地问他:“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大宝,我真的想工作了。我天天蜗居在这里,都成了你的什么人了?大姨说,我是你的二奶。我真的不想这样,找到工作后我就搬出去。”
朱卫国抚摸着她的头发说:“别听你大姨瞎说。我是爱你的,香兰。现在工作这么难找,随便一个什么工作都要研究生了,你别着急,慢慢找。”
香兰有些神经质地笑道:“爱又如何?还不是奸夫淫妇。”
他捂住她的嘴,有些痛苦地说:“别自轻自贱,我不能离婚,你要理解我。如果我是商人,早就离婚娶你了。很多时候,人是不自由的。”
“权力对你那么重要吗?为了你的仕途,你把什么都牺牲了。”香兰难过起来。
朱卫国摇摇头说:“政治是很无情的事,你以后能不参与就不参与吧,好好当你的诗人,找份普通的工作,够生活就好。其实,我也想过放弃,但我想,如果我什么都没有了,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糟老头子,你还愿意跟着我吗?”
香兰紧紧地偎依着他,没有回答。她知道即使她回答愿意,他也是不信的。
香兰的年龄总让朱卫国摸不透。她的眼神里透着成熟女人的气质,但面容仍不时地流露出一股孩子般的稚气。她的脸颊依稀透出十几岁小姑娘的光泽,如果仔细观察,她的嘴角还偶尔漾出三岁孩子般的微笑,很纯真。有时她好似只有七八岁,那么听话、乖巧、可爱,但有时又似乎有一百岁,很沧桑。
有时,香兰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心神不宁,朱卫国的手一碰到她,她便反射性地缩成一团,仿佛触电一般。
“宝贝,听话,安静会儿,别多想。”他拍着她的后背,仿佛哄一个孩子。
香兰把他推到床边,有些恐惧地说:“你回家去吧,我再也不想见你了。我要和你分手,永远离开这里。我怎么会和你在一起?我怎么变得像荡妇一样?真是疯了。”朱卫国仍然耐心地安慰她。她手脚冰凉,瑟瑟发抖,“我们分手吧,我不能和你在一起。你难道不知道,我们这样的一对奸夫淫妇,千夫可指吗?”她又啜泣起来。
“瞎说!”他紧紧地抱着她,温柔地吻着她的脸、她的头发。
她终于安静下来,抬起满是泪痕的脸说:“你的怀抱太温暖了,暖得我永远都不想出来。你就这么抱着我,好吗?永远都不要放手。”
“我们俩就这么傻乎乎地抱着,没几天就饿死了。”
“那就一起去死好了。如果要一个人孤单地活在世界上,还不如抱着一起死了好。”
“你看你,又说傻话了。”
“大宝,给我吹首曲子吧。”她把脸贴在他胸前。
“想听什么?”
“《鹧鸪飞》。”
她把笛子递给他,他试了试音,俄顷,《鹧鸪飞》舒缓悠扬的调子袅袅漾了开去。香兰凝神望着他,嘴角挂着笑。
曲毕,朱卫国对香兰说:“你如果喜欢笛子,我可以教你。我还是以前做知青的时候学的,那时候干完活,闲得没事,就和一个老乡学吹笛子,后来在法国又学了学小提琴,但拉得不好。朱小苗学钢琴时,我也看了看,现在只会弹一首《水边的阿狄丽娜》。”
香兰笑道:“你就是个三脚猫,什么都知道一点。但你知道《鹧鸪飞》是依据什么来的么?”
朱卫国摇头,香兰对他说:“它是依据李白一首七绝来的,后面两句我挺喜欢。‘宫女如花满春殿,只今唯有鹧鸪飞。’‘只今’两个字真是寥落凄清。现在有人填了词,我觉得反倒俗了。我不太喜欢现在的通俗歌曲,有些凄凄切切的词显得轻浮和假装,没有韵致。”
朱卫国说:“你啊,一会儿博学多才,一会儿又像个疯子。”
香兰笑道:“你比我更疯,只是除了我,别人都不知道。”
两人卿卿我我,嬉笑做一团。
7
香兰的世界越来越逼仄。她和汤乾坤已经没什么联系了。他打电话约她,她也只是一味拒绝。被拒绝了几次,汤乾坤知道她心意已决。但毕竟是动过心的女人,他偶尔也打电话问问她的诗写得如何了,如果需要,他可以帮她出版,再开个研讨会,也算是帮她实现一个小小的心愿。
李诚更是消失得无影无踪。他被香兰吓得失魂落魄,不得不考虑重新看待这个世界和这个世界上的女人。
暑假快结束的时候,袁英带着孩子和父母去上海看望她姑妈了,李诚自己留在北京,这是他期盼已久的幸福时光。和香兰草草做过一次爱后,她再也没有让他近过身。他问她为什么,她说除非娶她,或者在他家。
他真诚地邀请香兰过来,这一次,她没有拒绝。李诚好好做了一顿晚饭,左等右等,晚上十点多的时候,才听到了敲门声。
桌上的菜还没有动,香兰笑道:“傻子,我和你说了让你先吃。”
李诚熄了灯,点上了早已准备好的蜡烛,深情地说:“我要等你一起吃,这是属于我们俩的夜晚,我会记一辈子的。”
香兰冷笑道:“你肯定会记得一辈子的。”
香兰埋头默默地吃饭,李诚不停地给她夹着菜,小小的三角形眼睛亮晶晶的。他动情地说:“你知道吗?现在每晚陪孩子做完作业,我就去办公室看书了,我想在哲学界做出点成绩来。各行各业做好了,都是有钱赚的,你看周国平写了那么多书,真赚了不少。袁英也觉得光当老师挣不了什么钱,一些课题费下来了,她分不到多少,所以现在每周有四个晚上都参加保险的培训。我也得想着多挣些钱,因为我还有一个想法,希望能和你生个孩子。”
香兰扑哧一下笑了出来,“你又发烧了吧?你不是有悦悦吗?每天把她当心肝宝贝一样地宠着,我们的孩子还不得被冷落死了。”
李诚握着她的手,满含期望地说:“我一直想要个儿子。做梦都想。袁英快生的那天,我父亲正在去重庆的火车上,后来孩子生下来,知道是个女孩,他气得在床上躺了三天起不来。我现在这么努力,有一部分也是因为我希望能和你有个孩子,我得挣钱。你能理解我吗?”
香兰笑嘻嘻地道:“理解呀,如果我是你老婆,我肯定等你睡着了拿把剪刀把你命根子给剪了。”
“我想和你有个孩子是因为我爱你。”
“你能有多爱我?你从没有想过我这大半年靠什么生活吗?”
“你不是写诗吗?”
“你是真傻还是假傻?写诗能养活自己吗?你去写诗给我卖个钱看看。算了,不提钱的事了。总之,我为自己被你爱过而感到耻辱。你爱一个人只有三点要求,第一,女的;第二,活的;第三,比你小。香梅是太幼稚了,所以把你的狗屁爱情当回事,还要死要活地和我闹,现在想起来,我和她都挺无聊的。”
李诚看她说话尖酸刻薄起来,只是嘻嘻地笑。他认为自己是心胸宽阔的人,而且他觉得香兰一个人在屋里憋闷久了,不免心情郁闷,嘲讽他两句也是理所应当的事。
洗完澡,他趴在香兰的被窝旁,试着安慰她:“别害怕。他们不会回来的,今天是我送她们去的火车站,一直送到车上。”香兰默不作声。
电话响了,李诚有点犹疑不决,香兰努努嘴说:“你接啊。”他只好拿起话筒支支吾吾地说:“我正在看电视呢,挺想你们回来的……”他问了问他们在上海可好,嘱咐他们别只顾着省钱,该花的就花。他又和女儿叽叽咕咕地说了一会儿才挂了电话。
“我和你说了他们到上海了吧?你怕什么呀?”他钻进香兰的被窝,紧紧抱住她,胡乱地在她脸上吻了几下。
香兰费力地挣脱了,气喘吁吁地说:“你再动我一下,我就对你不客气了。”
李诚有些孩子般地委屈起来,“你从来就不肯让我碰你,但你说过,只要是在我家,你就会愿意的。”
“在你和你妻子的婚床上,你不觉得愧疚吗?”
“香兰,我怀疑你并不爱我,你甚至从来就没有让我吻过你。”他有些忧伤。
香兰没有答话,背对着他。他终于生气起来,也背过身去,气呼呼睡了。
李诚睁开眼睛醒来的时候,香兰正撑着脑袋望着他,大大的眼睛里,悲哀像污渍一般扩散开来。“你望着我做什么?”他被她的眼神震住了。
她神情索寞地说:“我要永远记住我的耻辱和过错,只有记住了,以后才能认认真真地开始新的生活。”
他认真地说:“爱一个人不是羞耻的事,你不要总这么想。我被关在婚姻的囚笼里面,很痛苦,但爱却为我打开了一扇窗。我们能这么相爱,我觉得很幸福。”
“我从来就没有爱过你。如果说,以前有一些恨,但现在连恨都没有了。我只是觉得特别悲哀。为你,为我自己,为袁英,为很多人……为所有的人悲哀。昨天晚上我没有睡着,一直在想着波德莱尔的那句诗,‘天空!它就是罩在大锅上的盖子,锅里烹煮着数不清的众多的人类。’大家都在天地之间煎熬,挺可怜的。”她有些痛苦地叹口气,“你起来,我有东西给你。”
李诚穿好衣服,照着她的指点,在鞋盒里,在衣柜的最下端,在床垫下面……拿出几张照片来。他吓得脸色煞白。照片里的他,赤身裸体,胸前和腹部的红色疙瘩鲜明地凸起,稀疏的体毛掩映着小小的勃起的生殖器。袁英的白色皮包里是一封机打的信:“姐姐,请容许我这么称呼你,因为我们共同拥有过一个猥琐的男人,共同被他爱过,骗过……”
他有些看不下去了,瑟瑟发抖地哭了起来。
香兰靠在床头,低沉地说:“以前,香梅说你这人最在乎的是你的女儿,你的工作,还有你那一点点私房钱。她想整你女儿,但我觉得你女儿太无辜了。那一点点钱,买几套好衣服就花完了,没什么意思。至于工作,把你告到学校去又怎么样,学校不会因为你道德败坏而开除你。你挑拨离间,到处造谣,我和香梅再也不可能成为以前的姐妹了,而且,古茶的人都觉得我很不要脸,我已经好几年都不好意思回去了。我也只是想让你尝尝失去亲人的滋味。你不是一直瞒着你太太,说我们爱你,但你对我们不屑一顾么?如果她和你女儿知道真相,估计一辈子都会耿耿于怀吧?”
李诚坐在床边,满含着泪说:“是香梅她自己勾引我的。至于打电话给你舅妈,我是想让你舅妈劝劝你,把钱还给我。我挑拨香梅,是因为她头脑简单,我怕她和你联合起来。我都交代完了,够了吧?何香兰,你真是让我害怕。”
香兰从被窝里伸出一只脚来,把他踹下了床,有些发狂地大笑着,许久才止住了笑。她说:“你以前随意践踏我,因为你觉得我手无寸铁,但你忘了,一个人被逼到绝境,她可能会自杀式地报复。为了恨你,我把自己给凌迟了,现在特别后悔,因为太不值得了。人总会做很多错事,折磨别人,也折磨自己,现在我觉得一切都特别荒唐。人这一辈子,难道就是这么折腾吗?我已经折腾够了,以后,我只想认真生活。”
香兰又喁喁说了很多,李诚抖抖索索地望着她,只是掉眼泪。她摸了摸他的脸,认真地说:“对不起,希望我们能相互原谅。以后你好好对师母,她真的挺可怜的。”
李诚木木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个世界上的女人把他吓住了。还是躲在婚姻的牢笼里好,虽然没有一点光亮,但至少能保证平平安安。薄薄酒,胜茶汤;粗粗布,胜无裳;丑丑妻,胜空房。艳福不是那么好享的,虽然渴望,但恐惧压倒了一切。这一辈子,他再不敢沾惹别的女人了,守着自己的妻子和孩子,比什么都踏实。
8
苑卿和同班同学谈恋爱了。她苦苦奋斗了三年,终于考上了研究生,现在又找到了一个门当户对的男朋友。他俩去看过香兰一次。香兰不知道是否应该羡慕,他们是毕业后就要结婚的,以后的日子清澈见底:结婚,找工作,贷款买房,两个人一起还贷,安安心心地过日子。
男孩胖胖的,胡子拉碴,戴一副黑框眼镜。苑卿肥嘟嘟的脸上洋溢着一股喜气。两人总是拉着手,乐呵呵的样子。香兰留他们在家里吃饭,苑卿还是那么笨手笨脚,只会做腔骨炖白菜汤。
吃饭的时候,苑卿鼓励香兰考研。香兰摇头道:“我顶不适合学哲学的。你们导师李诚老是怂恿我考他研究生,但我不想考。他能教我什么?除了写论文。”苑卿不免为自己导师辩护。
她男朋友插话道:“李老师最近好像变了个人似的,上课的时候没那么激情澎湃了,下课就不见了踪影。以前还偶尔能在办公室找到他,但现在他基本上不去了,不过还经常看他带着女儿在校园里散步。”
香兰故作惊讶地问:“是吗?他不是挺幸福的吗?太太能干,女儿聪明。”
苑卿点头附和着说:“是呀,李老师经常在课上提到师母和他女儿,他挺爱师母的,这么多年了,感情还这么好,真让人羡慕。社会太复杂了,校园还是相对纯粹些。”
香兰淡淡地笑道:“你们俩再考博吧,做一对学术夫妻挺好的。现在工作不好找,还是努力在高校留下来吧。”
吃完饭,苑卿男朋友抢着洗碗。香兰笑道:“你怎么遇上了这等好夫婿啊?有合适的,别忘给我介绍一个。”
苑卿一脸幸福地说:“你是太挑了,给你介绍,只怕你看不上。哪像我,随便遇上一个就把自己嫁了。”
苑卿男朋友洗完碗,把厨房收拾干净了,又问香兰拖把在哪,他好把客厅拖一遍,香兰让他别麻烦了。苑卿开玩笑地说:“有夫同享嘛。”她又吩咐男朋友,“宝宝,拖干净点啊。让香兰感受一下被男人照顾的感觉,看她还想不想单身。”
香兰低头笑道:“苑卿,我真挺羡慕你的,不过,我这辈子可能是真不结婚了,没人敢娶我了。”
苑卿讨好地说:“那是,又漂亮,又有才,要多厉害的男人才罩得住你啊。”
香兰有些无奈地说:“我是一步错,步步错,只剩下后悔了。我现在就想好好找个工作,快三十岁的人了,总得想想以后怎么办吧。苑卿,我真是看不到希望了。”
苑卿看她怨妇一般,只好转移话题,问她的诗写得怎么样了,什么时候出版。香兰漫不经心地说,诗歌只能自娱自乐,目前最主要的还是生存下去。
苑卿真心实意地为香兰担心了一番,还付诸实践,给她介绍过两个男朋友,但香兰都只是与他们见过一次面就没有下文了。
9
香兰喜欢看朱卫国的老照片,黑白的那种。下乡当知青的时候,他留着一个平头,挺拔的鼻子,刚毅的嘴唇,僵硬的表情上,荡漾着美丽的青春。在法国拍的那些照片,他光亮的头发朝后梳着,领口扎了一个蝴蝶结,英俊而信心满满。
透过时间的罅隙,她窥见了他身后的一片斑驳世界。她爱他。过去的他和现在的他,她都爱。然而,她并不想紧紧地抓住他的衣襟。如果他没有一点真心,那么还不如一无所有。
她猛地摇醒他,眼里噙着泪,“你穿上衣服走吧,我以后不想再看见你了。”
“你又怎么啦?睡吧啊,都几点了?明天一早我还要开会。”朱卫国迷迷糊糊地说。
她把衣服甩到他身上,“你走吧。为什么连你都这样?居然还有人叫你亲爱的,还说什么把所有的爱都献给你。”
朱卫国看形势不对,马上从她手里把手机抢过去,有些搪塞地解释道:“一个都不怎么认识的人,不知道怎么发到我手机上了,可能是发错了吧。宝贝,你不好好睡觉,看我手机做什么?”
“你走吧。你不忠于自己的老婆,当然更不会忠于情人。”她泪如泉涌,“对,这是你的房子,你为什么要走?那我走。反正我什么都没有了,我什么都不怕了。”
她开始收拾东西,朱卫国清醒了,霍地翻下床来,抱住了她。她使劲一甩手,朱卫国一踉跄坐到了地上。他又拉住了她,把她使劲抱在怀里,任她哭闹。
“你放开我!这世界骗过来骗过去,折磨过来折磨过去,有什么意思?”她浑身颤抖,嘴唇发青。
“我怎么和你解释呢?宝贝。”朱卫国把她抱上床,给她盖好被子,叹口气道,“她是一个地方小电视台的主持人,想让我帮她弄进央视,这段时间老是给我发信息。”他又从公文包里拿出另一个手机,调出一条短信来,“你睡了吗?不知道你回北京后有没有想过我。此刻,我特别想你。爱情也许要靠缘分吧,从见你的第一眼起,我就爱上了你,你是那么英俊潇洒,温文儒雅。现在我还是处女,我特别希望能把我的第一次献给你。因为,我要为我的爱情献身。”
香兰被震住了,默不作声。朱卫国平静地解释道:“这是南京的一个女研究生,我开会的时候认识的,在南京她就缠着我要献身,可能她是想毕业后来北京工作吧。当时我没搭理她,现在她还经常发信息给我,表示要进京献身。以前还遇到过几个,也很直接。有些女孩子可能是家庭不太好,没什么关系,而且自己没什么本事又想往上爬,难免就会冒险。”
“你就没有动过心?地方电视台的主持人应该很漂亮吧。你为什么会和我在一起?我又不漂亮。”
朱卫国叹道:“外面漂亮的女人挺多,但能让人动情的很少。”
香兰沉默了一会儿,转移话题说:“大宝,我决定去工作了,在一家广告公司做推销,底薪是一千五,按业绩提成。以前嫌弃这样的工作不好,总以为会找到更好的,但我现在不能再等下去了,我要认真生活。你给我的钱我都记在本子上,希望工作后能还给你。房租可能是还不起了,但我想上班之后就搬出去。房子你可以租给别人。”
朱卫国劝她还是别去为好,如果拉不到广告,靠一千五百元钱怎么生活?租个条件不怎么好的单间一个月就得将近一千元钱,剩下的五百元钱要负担吃饭、交通和电话费,偶尔生病了怎么办?
香兰握着他的手说:“我知道你帮我找份工作是很简单的事,但你希望我依靠着你。大宝,我只想过踏实的生活,虽然艰苦一些,但是能光明正大地做人。我看不到一点幸福的希望,但我肯定能生存下去。但是,难道我们活着就仅仅是为了生存下去吗?我常常怕得很,工资这么低,工作也不稳定,房价那么高,我真的不知道要漂到什么时候。也许到了三四十岁,一不小心就会被炒掉吧。反正中国从来不缺少年轻人。那时候,可是真的走投无路了。有时想想这些,我就一晚上都睡不着。我真的能理解为什么有些女孩会铤而走险了。生活太不安全。”
“别想太多了,中国又不是只有你一个人有这种担心,社会在阵痛,大家都一样,但总会有办法的。你也别太抱怨了,都快成愤青了。我在你这个年龄的时候,是个下乡插队的知青,一天挣一个工,七毛钱,女生挣八分工,五毛六,到年底分红。多的时候,扣了口粮款,分红只能拿到一百多块钱,但谁也没有抱怨,都好好生活着。”
香兰淡淡地笑了,“你们肯定也抱怨过,只是现在都只记得那时候的好了,因为那时候年轻啊,年轻总是好的。古人说‘愤而著书’,这半年我还真写了不少诗,加上以前写的,现在打算结集出版了,书名就叫《忧郁的情人》。”她把桌上的一本打印稿交给他,“你先看看,然后帮我找个出版社吧。”
天快亮了,朱卫国让她好好睡觉,上午有个会议他要发言,但还没有写好发言稿。香兰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
好大的一场暴雨,闪电划过低矮的天空,像是一条条银白色的蛇在黑色的海水中游动。雷声带着急雨滚滚而来。她光着脚,在大雨中奔跑。跌倒了,又爬起来。她不知道要去哪里,只是光着脚,奔跑。路上没有一个人。
她不停地跑着,突然一条乌黑的河挡住了她的路,那是她挽着裤腿走过千万次的故乡清浅的小河,但现在河水变成了黑色,巨大的浪汹涌着。桥上是一座独木桥,像一条长蛇卧在河面上。好宽的河啊,那座独木桥好像望不到尽头。但她一定要走过去,然后继续奔跑。她站在桥头,看着对岸,没了主意,于是坐在桥头的泥水里哭了起来。
“傻妹子,别看对岸,也不要看水,两只眼睛盯着脚就不怕了。”似乎有人和她说话,但看不到人。香兰站起来,走上桥头,看着自己的脚,像蚂蚁一样慢慢地移动着。终于安全走过了桥。桥头,朱卫国牵起了她的手。
醒来时,心还在突突突地跳。香兰起来喝了半杯水,一直想着梦中的那句话:别看对岸,也不要看水,只紧紧看着脚下的路就不怕了。
盛夏的阳光慵懒地躺在桌上,照着朱卫国给她留下的便签。他嘱咐她要按时吃药。香兰惆怅地坐在桌边,沐浴在淡黄色的阳光里。热度恰到好处,像朱卫国的体温。
10
朱卫国疲惫地回到家,女儿朱小苗正在看电视。她很像母亲,皮肤白得有些浮肿,大大的脸松松垮垮地堆在眼睛下面。虽然刚二十,但由于她总是自认为肥胖过度,因此不太喜欢和同学来往,加之学校离家很近,她上完课便匆匆赶回家。
太太乜斜了他一眼道:“回来了?朱红呢?”
“我让小黄送她回厂里了。”朱卫国兀自走进了书房,翻看香兰的诗稿。扉页上是她简单的自我介绍,还附了一张照片。背景有些泛黄,她穿了一件墨绿的丝绒旗袍,哀哀地笑着。
朱太太推门进来,“你要不要喝茶?以后别让那朱红没事上我们家来。”朱卫国只是埋头读诗,并不抬头搭理她。太太一贯瞧不起他的亲戚,即使他弟弟来北京,她也极少接待。如果赏脸她就陪着他们在外面吃顿饭,但不太欢喜让他们到家里来。
朱卫国二姨的外孙女朱红,在北京打了大半年工,因奶奶去世请假回家了几天,今天下午刚从老家来,带了些土特产来看他。朱红虽然只是初中毕业,但说话乖巧伶俐。她来过一次,朱太太看她明眸善睐的,心里很不欢喜,但又不便明说,只是回避在屋里不肯出来。但她今天居然又来了,快到吃晚饭的时间还不知好歹地不走。朱太太只得从房里出来,打断他们的谈话,让丈夫叫司机把她送走。朱卫国有些窝火,执意请她在外面吃了晚饭。朱太太气得饭都不吃,打发朱小苗自己去吃了顿麦当劳。
“我和你说话呢!看什么书?”朱太太生气地说。
“在读诗,你能懂吗?”
“我不懂。但我知道一个男人和一个小姑娘做不出什么好事。你倒是说清楚,你要是和朱红没有什么关系,她为什么三番五次来我们家?你今天单独和她出去吃饭,难道还有理了?”朱太太白白胖胖的身子堵住了大半边门。
朱卫国气得声音发颤,“你讲不讲道理?我的亲戚来,哪一回你给好脸色看了?每周末我们都要去你父亲家,但你回去看过我父母几次?这些我都不和你计较。说到朱红,我和她还有血缘关系呢,能怎么样?”
朱太太尖声说道:“你看她长得像狐狸精,嘴巴甜得像抹了蜜。她们农村来的姑娘,谁不想傍个靠山。况且她又不是你亲侄女,谁知道你们什么关系。说不定她还不是你二姨的外孙女,你只是编个幌子骗我。我现在年纪也大了,你当然想找个年轻的。”
朱卫国摇头冷笑道:“你就是无理取闹!”
“对,我就是无理取闹。自己丈夫带着情人来看我,都欺负到我脸上了,我当时没有撕破脸已经够对得起你了。”朱太太高声说。
朱卫国冷冷地说:“我和你说不清!”
他继续埋头读起诗来。朱太太一把把诗稿抢过去,“朱红到底怎么回事?你给我说清楚。”
朱卫国皱着眉说:“我和你说真话你又不相信,你要我说什么?”
朱太太虽满面怒容,但争执下去也觉得没趣,只得气歪歪地出了房,朝朱小苗发火:“你还看什么电视?也不好好学学英语。”
朱卫国关了书房的门,不想听她娘俩打嘴仗。沉下心来细想,他不知道自己当时的选择是否正确。用婚姻做赌注,尘埃落定后,仍是无法判断得失。他忍不住安慰自己,当时其实没有别的合适的结婚对象,选择她也并不是因为一时的功利心吧。到了该结婚的年龄,别人介绍给他一个不怎么讨厌的人,潦潦草草也就结了婚,之后就是生儿育女,顺其自然。
太太一直做图书馆管理员,没什么爱好,思想永远停留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高中生水平上。朱小苗上初中后,太太就离职在家,又不太愿意出门,本来沉闷的脾气更加阴郁。这几年她迷上了炒股,更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因为她的影响,朱小苗除了上课就在家待着。朱卫国每周末带娘俩去一趟孩子她姥爷家,团聚一回,日子看似和谐美满。
看了几十首诗,朱卫国觉得有些倦了,遂拿起书架上的笛子吹奏起来。笛声孤寂地飘散开去,在万盏灯火的夜晚。
11
香兰去广告公司上班的第一天便出去拜访客户了,挤在回去的公交车上,心里是久久没有过的踏实。她打算月底领到工资,就从朱卫国的房子搬出去,找个四人一间的床位。
到小区门口已经差不多九点了,她打算随便煮点挂面当晚饭。出了电梯,瞥到家门大敞着,香兰吓了一跳。她急急冲进去,看见一个五十来岁的女人在哭哭啼啼地翻箱倒柜,朱卫国木木地坐在沙发上,她的东西用几个编织袋打包好了,静静地躺在客厅里。
香兰弯身下去捡起被踩得灰头土脸的西装,那是朱卫国的,她发脾气时剪破之后又挂进了衣柜,算是一个纪念。
“她怎么会在这?”香兰轻轻问道。
他低沉地说了声对不起又陷入沉默了。朱太太头发蓬乱的哭着出来了,指着香兰的鼻子骂道:“你从我们家滚出去!”
香兰木然呆立,手里拿着朱卫国的西装。朱太太抖抖索索地把一个编织袋拖到门外,拽过她手里的衣服说:“别碰他的东西,你现在就给我滚!”朱太太气汹汹地推搡着她。
香兰望了朱卫国一眼,两人目光相遇,他又垂下了头,僵硬地坐着,一动不动。
“东西我明天再拿走行吗?”香兰强忍着眼泪,平静地问。
“那你自己去门卫那取吧,我们家可不是你的仓库。”
“谢谢。”香兰走出门外。
香兰走到王梓家时快十一点了。王梓的母亲已经陪着小外孙睡了。香兰推门而入的时候,王梓正在做面膜,老张出差在外。看香兰一脸狼狈,王梓揭开面膜,气不打一处来地说:“他老婆还没动手呢,骂你几句你就这样啦?也不知道打个车,你要二万五千里长征呢?”
香兰有气无力地说:“我想一个人走走清醒一下。”
“她自己管不住老公,她还有脸了?她感谢你还来不及呢,如果朱卫国没有你,他会对家庭感到愧疚吗?他会更加顾家吗?如果她真把你赶走了,看朱卫国这辈子怎么恨她,她也不动脑子想想。”王梓拿起手机,“把他老婆号码给我。你要是真觉得理亏,这辈子你都抬不起头来。”
“我饿了。”
“把他老婆电话给我呀,你还真怕了?还有那个朱卫国,妈的,在老婆面前就成乌龟了?还是男人吗?真应该撞墙死了算了。要是我们家老张敢看着他老婆推我,我肯定把他阉了,是男人就得保护自己心爱的女人,这一点他不懂?”
“我真的饿了。”
王梓的母亲起来了,示意她别大声嚷嚷,否则把孩子吵醒了。
保姆已经睡了,王梓的母亲开了冰箱看了看说:“还有很多菜,我帮你热热。”
香兰吃饭的时候,王梓洗澡去了。王梓母亲陪在香兰旁边,不时地给她夹着菜,慈爱地说:“多吃点,看你气色很不好。”香兰憋了一晚上的眼泪涌了出来,但只是埋着头扒饭。
“慢慢吃,小心鱼刺。”王梓的母亲带着苏州口音,听起来软绵绵的,撩得香兰只想哭。她叹口气说道,“香兰,你还年轻,做错了事还可以改。不像王梓,有了孩子,就只好将就结婚了。当时他和张扬在一起,我和她爸都非常反对,人家好好的一个家庭,为什么要插进一只脚去?王梓和我说,那叫爱情,我不懂。一个年龄大一点儿的男人喜欢上一个小姑娘是很容易的事,我相信也应该有爱情,但大家都为爱情离婚了,这个社会该怎么办?我和她爸这一辈子说不上有什么爱情,但也吵吵闹闹过来了。我就经常教育王梓,要找个好男孩,踏踏实实过日子,她不听,硬是让张扬离婚了……”
香兰放下碗说:“我已经吃饱了,谢谢阿姨。”
王梓披着浴衣出来了,大声问道:“你现在手里有多少钱呢?要不自己去买个房子得了,还受他老婆的气。”
香兰笑道:“五千块钱不到,够这个月吃饭。不过我已经上班了,月底就可以领工资了。”
王梓在香兰旁边坐下来,用干毛巾擦着头发,有些生气,又有点无可奈何。“你清高也不是这样清高的吧?男人出去找小姐,好一点儿的一次还得上千呢。你怎么能把自己的身价降得比小姐还低?”
“朱卫国没有钱,他工资都交给他老婆了。而且,他经常给我,我也不要,他怕我不好意思,就把钱装在信封里偷偷放桌上,有一回,我一不小心就当垃圾扔了。他知道我脾气,也就不太给了,但也够平常生活下去。”
“你是脑残了吧?你还为他省钱。不是听说他都快提副部了吗?你以为他靠工资过日子?即使他把工资都交给他老婆,他自己每年也有个百八十万吧。退一万步讲,他不敢收,求他办事的人多了,你随便替人和他求求情,你找人要点钱又怎么了?你从来就不懂得利用自己的资源。”
王梓母亲收拾着碗筷,忍不住插嘴:“别老教人使坏。人家不像你,都掉进钱眼儿里了。”
“我困了,想睡了。明天得早起上班,你这离我公司挺远的。”香兰温和地说。
“上什么班?你脑子都想些什么呀?自作自受!你让朱卫国出点钱给你开个店多好。女人得自己强硬点,当初要不是我哭着喊着要开这个理发店,老张哪会主动拿钱出来?现在,你什么都没捞着,他老婆把你赶出来了,你还平心静气呢。”王梓扔给她一支烟。
香兰点上烟,平静地说:“人家是正经夫妻,我和朱卫国相爱有什么用?在婚姻面前,爱情是很苍白的。”
“得了得了,又是文艺女青年的腔调了,你嘛,除了会写几首破诗,还会做什么?你真傻透了,背了个小三的骂名,被他老婆那么欺负,但什么好处也没捞着。”
“我很爱他。”
“烦死了!别爱来爱去了,自己想想以后怎么过日子吧。快洗澡睡吧,明天我再帮你想办法。”
夜,吹熄了一枝枝星星的烛火,黑暗像老葡萄藤树液一般滴下来。谄媚的昏暗,憔悴的夜晚,在屋里雪亮的光线中蜷做一团。在夜的皮肤上,划出一个淡淡的伤口。血液沿着街巷流淌,灯柱和光线被绑上绷带,染上苍白的颜色。
香兰怎么也睡不着。无法入睡。夜空正与满天的鸦群一同沸腾。她记忆着一切,只是把夜晚忘却了。月亮是治疗失眠的一片药。然而,撩起窗帘,她只能看见死去的太阳在冰冷地燃烧,寒气锋利地刺入骨髓。
第二天,香兰下班后,王梓帮她把东西拉到自己家的储存室了,忍不住又劝她一场。香兰只是不言语,王梓恨铁不成钢,想给朱卫国打个电话,又嫌自己太多事,所以就任由香兰沉默去了。
王梓生完孩子就入了教会,香兰在她家住的几天,她每天劝她入教。听香兰唉声叹气,她就劝道:“你还是信主吧。主一定会给指明方向的。人这辈子,谁没个错,但只要心里有主,主一切都会原谅你的。所以,做点错事怕什么?还有主呢。白天做错了事,主晚上就原谅你了。”香兰每次一听她布道就想笑,但终归是忍住了。王梓看她冥顽不化,只能感叹她这只迷途的羔羊,得不到主的恩典了。
王梓的母亲每天想着法子给香兰做好吃的,王梓又逼着她吃各种补药,加之每天有规律地上班,香兰的身体竟渐渐转好,梦魇也不那么频繁了。
12
香兰租了间僻陋的屋子,王梓帮她拉了点东西过去。房子简陋得连床都没有,只是靠墙放着一张半旧的单人床垫。香兰弄了个大纸盒子暂时当柜子,放了几件常穿的衣服,其余的东西都只好寄存在王梓家。
香兰浑浑噩噩地上下班,每天累得倒头就睡,虽然常忍不住想朱卫国,但电话很少能拨通,偶尔通了,他也只是淡淡地说,你保重好自己。挂了电话,她常会愣一半天。
抑郁的世界在她脑后枯萎、凋谢。记忆难以置信地繁茂起来,直至铺满她的窗子。躺在破旧的单人床垫上,她看着记忆在窗帘上跳着舞,眼花缭乱,她不敢相信那就是她走过的旅途。记忆的枷锁沉重地套在她脖子上,她感到孤单。
过了将近个把月,朱卫国给她打了个电话,希望来看看她的住处。香兰有些踌躇。“我们还是不要再见面了吧。”说完,她眼泪就滚了下来。
“我来看看你吧,我放心不下。”
两人僵持了一会儿,朱卫国还是过去了。他到的时候,香兰已经做好了晚饭。
没有桌子放碗筷,香兰撑起了床上的一张小电脑桌,刚能摆下两个盘子两个碗。桌子只有二三十厘米高,桌旁放了两个坐垫,香兰淡笑道:“没有凳子,只能委屈朱主任盘腿坐着吃饭了。”
朱卫国笨拙地好不容易才坐下来,香兰递给他一碗米饭,幽幽地说:“你已经很久没吃过我做的饭菜了。”
“我是没这个福分。她每天跟着我,我去哪她就去哪,我去上班她就去附近等我,她突然想不通了,就会半夜从家里跑出去,逛荡大半夜。我怕出事,只好跟着她。今天我是趁她睡着了,偷偷溜出来的。”
“她怎么突然就知道了?”
“是我大意了。我把你的那本诗稿放在书桌上,本来想第二天帮你找出版社的,但事太多就忘了。那上面不是有你的简介和照片吗?她是很多疑的人。以前都是她出租这套房子,后来我让你过来住,每个月按时给她房租,她也没在意。但看到你的诗稿后就鬼使神差地过来看了看,看到那件剪破的西装就歇斯底里了。她也挺可怜的,离开我,她就无法生活下去。婚姻就像两个人一起游泳,如果她不会游或者不肯游,你只有拉着她,如果放手了,她就只有淹死,你说我该怎么办。”
香兰低头喝了口汤,轻轻地说:“永远拉着她。”
吃完饭,朱卫国从包里掏出几张照片对香兰说:“这是我们单位几个优秀的小伙子,都单身,你挑一挑,看上谁了,我帮你约他吃饭。”
香兰怒道:“你什么意思?你不用赶我,我保证不会缠着你的。”
朱卫国把她拥进怀里,抚摸着她的头发轻轻地说:“你误会我的意思了。你以为我是想把自己心爱的女人拱手让给别人吗?其实,你和任何人在一起,我都非常嫉妒,但是爱你就要为你好。我认为,爱和喜欢的区别就在于:喜欢是欣赏,是索取,是要从对方得到自己需要的东西;而爱是奉献和给予,是牺牲,是为了对方心甘情愿的付出。但爱一个人,并不一定就能和他在一起。感情是很无可奈何的事。我和你说过我的那个战友刘芳,前几年离婚了,她丈夫是香港人,给了她一笔钱。去年,她孩子来北京上学了,她也就过来买了房。这段时间,她情绪不太好,偶尔给我发发信息。她好像得了抑郁症,常想自杀,上个月老去铁轨上晃荡。她说,在死之前,希望能再见我一次。我安慰她,她就哭。”
“你当初娶了刘芳多好,你看,你把自己和她都害了吧?我外婆说,一个人做事不要火烧眼扎毛,只图眼前光。我不知道你和你太太的生活是不是幸福,每个人追求的东西不一样,也许你也觉得很幸福,很满足吧。大宝,也许我不会结婚了。做过情人,我才明白当太太有多么不容易。要是不涉及财产和利益,结婚有什么用?还不如同居的好。”
“你看看,小孩子又说瞎话了。这些前卫的观念真是毒害人啊。”
“我结了婚,你该怎么办呢?即使我不爱我的丈夫,我也得尊重婚姻,不能再和你联系。你在那个家,不是把自己给憋死了么?”
“你好了,我就放心了。我么,就这么过呗。人哪能总那么幸福,有一小段幸福时光就应该知足了。香兰,如果我能年轻十岁,我一定敢什么都不要了娶你。但是现在我已经不年轻了,如果我现在意气用事地娶了你,你以后也许会感觉不幸福的。我不能一直陪着你,你以后一个人会很孤单,你明白吗?说正事吧,我想给你买个房子,我已经去看过了,明天我带你去看看,如果你喜欢就买下来。但我没多少钱,所以我想了想,还是买个一居吧,我一次性帮你付清,也算是你的嫁妆。你应该找个年轻的小伙子,过上安稳的日子。”
“我不要。”她背过身去,眼里蒙上了一层泪。
“在你面前我总是很自卑。我给不了你未来,也给不了你很好的生活。我早就想给你买房了,但在五环边上买个小一居又怕你看不上,可是我只有这么大能力。你总是什么也不要,我真的不知道你究竟要什么?”
“只要你的爱。”她微笑着落下泪来,翻出一只玉佛递到他手里,“这是我父亲送给我母亲的定情信物,这么多年了,他没有一点音信,我也不想去认他了,送给你吧。我们以后不要再见了,你以后想起我的时候,看看这块玉。”
朱卫国只是叹气。看着破陋的屋子和身边这个涕泪涟涟的女人,他的心也蒙上了一层泪,眼睛有些发红。活了大半辈子,都快日薄西山了,怀里才有了这样一个女人,让自己尝到了一点爱的滋味,口齿生香。然而,只能惊鸿一瞥,以后,他还是孤单单的一个人。一刹那的记忆,是要用整个余生去咀嚼的。
香兰送朱卫国到楼下,他用力推了她一把:“你快回去。”
香兰还愣着,朱太太已经走了过来。她短短的头发往后梳着,蓬得很高,但由于打了硬发胶,显得一丝不乱。耳朵上是一对黄澄澄的有拇指宽的金圈耳环,在灯下反着亮亮的光。红色的高领毛衣衬得宽大的白脸盘红彤彤的。
“何香兰,我必须和你谈一谈。”
“我们去外面的咖啡厅吧。”她知道难躲此劫。
“你觉得这是光荣的事情吗?还要去咖啡厅,坐下来,喝着咖啡慢慢谈?我可没你那么高雅,也没那个闲工夫,我和你说几句话就走。就在这。”
朱太太抱了抱朱卫国,虽然显得僵硬,但是尽量贴得很紧。她偏着头,轻轻在他耳边说道:“亲爱的,你去车里等我。”她反常而不自然的温柔把朱出国吓得打了个寒噤。“亲爱的,快去啊。”朱太太命令道。他瞅了两人一眼,缓缓地钻进了车里。
朱太太努力压抑着自己的声调,大度地说:“我今天不和你吵。作为长辈,我只是想劝你几句。你年轻,长得也漂亮,还那么有才华。你的诗我看过,写得挺好的。这么好的一个孩子,你为什么非缠着朱卫国不放呢?我真不知道怎么说你,骂你不要脸吧,真是和你写的诗不搭边。看上他当官?我告诉你,他上不去了,刚才我给部长打过电话了。你们要是再这样,我就再闹到中纪委去。看上他的钱?他一辈子老老实实的,不敢捞钱。我真不明白你究竟图什么?我真想劝你一句,你要真是不要脸,非想做小三,还是傍个大款更靠谱。”
香兰低低地说:“我保证以后不走进你们的生活了。他在有些方面还是个孩子,你以后要多疼他。”
“我自己的丈夫我知道怎么疼!还用你来教吗?”朱太太终于发怒了,“你别因为会写几句诗就自视甚高。你这种风尘女人,和小姐有什么大区别?人家小姐拿了钱就完事,不像你们这种人,花了男人的钱,还无耻地破坏别人的家庭。”
看着她歇斯底里的愤怒,香兰只是不住地道着歉。朱太太气急败坏地钻进了车里,渐渐地淡出了她的视野。
一弯下弦月淡淡地挂在天上,在万盏灯火的城市里,显得冷冷清清。
香兰走进被黑暗弄脏的房间。悲哀像黑色的母蜘蛛一样在大脑深处结网。
屋里的灯渐渐暗了下去,黎明慢慢地在窗帘上像蚂蟥一般蠕动,寒气被关在屋里,战栗不已地寻找着可以逃跑出去的门。
一夜未眠,香兰起身穿好衣服,对着镜子柔弱地笑了笑,锁门上班去了。
13
看房的事因为朱太太一闹就搁浅了下来,不过香兰本也不打算要。“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在这个浮躁不安的年代里,扎根下来本就是一件很奢侈的事。
朱卫国小心翼翼地打过几个电话让她去看房,香兰都推托了。她工作很辛苦,每天需要拜访至少两个客户。城市太大,在公交车上就要耗费好几个小时。但前两个月,她都没有拉到广告,只拿到了一千五百元的底薪。她怪自己口才笨拙,想换个工作,但暂时也没有找到合适的。唯一给她一点安慰的是,她的诗集就快出版。想起诗集的名字——《忧郁的情人》,她不禁哑然失笑。虽然知道诗集不好卖,但朱卫国还是打算给她印三千册。香兰坚持只印一千册,而且把照片和作者简介都撤了下来。
开完《忧郁的情人》新书研讨会的第三天下午,朱卫国接到女儿的电话,说她妈晕倒了。朱卫国急急忙忙地跑回家,只见太太蓬头垢面地坐在客厅的地板上,撕碎的书纸撒了一地。朱小苗待在自己房间里没敢出来。
朱太太一看见他,又哭天抢地起来。朱卫国扶她到椅子上坐下来,倒了杯热水。她一把抓起他衣领,哭道:“你不是说过不和她联系了吗?你告诉我,香兰是哪个单位的,我一定要给她领导写信,把她开除了。”他只是低头不语,思索着自己在哪又露了马脚,上次在香兰楼下被太太抓住后,他再也没有见过她。
太太一直哭着说要给香兰领导写信,要去她单位发传单,要让大家都知道她是个“破鞋”。朱卫国一听就烦起来,也顾不得安慰她了,冷冷地说:“你思想能不能进步一点?她没有单位!你以为还是你爸整人那会儿呢?贴个大字报,写个匿名信就让她永世不得翻身了?时代已经变了,现在削尖了脑袋想找个单位都很难找到了。”
“对,是变了。大家都变得不要脸了。她还好意思出本诗集叫《忧郁的情人》,她抢了人家男人,她还光荣了?她忧郁,我还痛苦呢!”
朱卫国不想和她吵。近段时间,只要不加班,他就早早地回家,很多可去可不去的应酬都推掉了。为了挽救婚姻,朱太太也开始简单地做几个菜。晚上,夫妻待在一起,竟无话可说,彼此感觉很陌生。他有时写写材料,没事的时候,就上上网,看看电视。太太无事可做,八点就上床睡觉,翻来覆去睡不着,偶尔半夜把朱卫国拉起来,在他面前大哭大闹一回。他只好无可奈何地哄着,她晚上疯跑出去,他也只得跟着。朱太太终于得到了前所未有的疼爱和关注,因此也闹得更加频繁和没有来由。朱卫国不敢懈怠,经太太大张旗鼓地在单位闹了一场,仕途已是没有什么希望,但他担心香兰,太太常扬言要让她身败名裂。虽然香兰没有什么名可以裂的,但是他怕把太太惹恼了,她会找人打香兰。
朱太太每天除了炒股,就是神经质地哭闹,他认为她是太过寂寞了。他动员她出去参加一些活动,傍晚去扭扭秧歌,打打太极什么的,可以认识一些朋友,也好打发时间,但太太不愿意。
“你去看看同学、朋友,散散心吧。你总是一个人在家,没病也得憋出病来。”朱卫国几乎是求她。
“我和她们玩不到一块儿去。”
太太一向不合群。朱卫国只好教她上网打扑克,但她玩了几天就没了兴趣,仍然不免经常哭闹。朱卫国黔驴技穷,很是沮丧。
夫妻间的感情空前地高涨起来,但却走了邪道。如果他在外地出差,必须用当地的座机打电话回家;太太打电话给他,他必须接听;即使在发言,手机也必须开着静音接听,她听见他在开会,心里才踏实;有时实在烦透顶了,她打电话过来,他索性挂掉,她便会一小时内打进几十个电话来,末了还得刨根问底……他无处可逃,只能彼此折磨着,到死方休。
灯光有些暗,朱太太苍老地坐在地上,嘤嘤啜泣,把撕下的书页又捡起来细细地撕一遍。那是香兰的诗集。太太从来不会去书架上拿他的书看,所以他就把诗集放在了书架上。为了不显眼,还特意放在了角落里,但没有想到还是被翻了出来。
“起来吧,地上凉。你别瞎想,其实我后来一直没有见过她,那书还是出版社寄过来的。”
“如果她不是你情人,为什么写个诗集还叫《忧郁的情人》?你说!”太太又开始了新的一轮逼问。
“那是文学,文学需要想象和虚构。要不……要不,你在外面也找个情人吧?我绝对不说半句话。”朱卫国小心翼翼地和太太商量道。
“你怎么这么无耻!”太太气得掐着他的脖子,久久没有放手。
朱卫国好不容易挣脱了,喘着气道:“我也是为你考虑,我不能常陪你,我怕你寂寞。”
“朱卫国,我告诉你,我们生是捆在一块的夫妻,死是绑在一块的鬼。你知道‘夫妻’这两个字怎么写吗?你是被妖精勾走了魂了,说出这种无耻的话。”太太又大哭起来。
“我们离婚吧。这日子怎么过?”婚姻好像一张蜘蛛网,他就是被网住的虫,动弹不得,越挣扎被蛛丝裹得越紧。
太太收住了泪,惊诧地笑道:“离婚?笑话。为了她,你就把自己的老婆孩子都抛弃了?什么都不要了?你什么都没有的时候,她还愿意跟着你?”
“和她没关系,只是这种日子我过不下去了。”
“好,离就离。这两套房子我们都过户给朱小苗。你再给我们母子两百万。我们夫妻一场,你总得养我的老吧?”
“你真是发了疯了,我工资卡都在你手上呢。房子都给你,这二十几年的工资也给你,你把钱都取出来,把卡还我就行。”
丈夫到底有多少钱,朱太太是心里有数的,她没想到他这么干脆。难道和自己过日子就这么难以忍受?年过半百,他还愿意放弃一切,净身出户?她不免为自己的鲁莽而后悔不迭,给部长打过电话也就罢了,她还去他单位大张旗鼓地闹过一场,现在他仕途无望,也就再没有什么好威胁他的了。
夫妻俩还在吵闹着,朱小苗开了房门,倚着墙道:“爸,妈,都九点了,你们不饿,我可饿了。”
夫妻俩面面相觑。朱太太不耐烦地说:“今天没买菜,自己下去买个包子上来。”
朱卫国叹口气道:“今天我们一家出去吃吧。”
想起丈夫说离婚的事,朱太太一宿睡不着。丈夫已经在身边沉沉睡去了,虽然同床异梦。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闹得鸡飞狗跳。结婚这二十多年,夫妻俩一直不冷不热的,这大半年来,丈夫其实更体贴了。他偶尔出差回来,还给她和朱小苗带礼物,有空的时候,陪母女俩逛逛街,出去看看戏,在家里也勤劳了,拖拖地,洗洗碗,心情好的时候还做个菜……
那个狐狸精从来没有威胁过她的家庭,朱卫国不会因为任何一个女人离婚的,她了解自己的丈夫,他老老实实地生活,勤勤恳恳地工作。她并没有因为那个狐狸精失去什么。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就完了吗?不!不能。她二十多年都没有得到的东西,那个狐狸精却轻而易举就得到了。她咽不下这口气。他爱她,肯定很爱她,否则不会冒那么大的风险和她在一起,朱卫国一向是小心谨慎的人。
他们俩在床上,怎么做那事呢?她心里翻滚起来。他和她是正经夫妻,但已经四五年没做那事了。不要脸的东西!一个流氓,一个贱货,不知道在床上怎么折腾的。这个堕落的时代!
她披衣起床在客厅里转了一圈。朱卫国也跟着起来了,清醒地问道:“你又要去哪?”显然,他也没有睡好。她本来只想在屋里转转,但看丈夫起床了,便觉得有了去街上游行的必要。
朱太太开始穿羽绒服,缓慢地拉上拉链,又开始一粒一粒地慢吞吞地扣扣子,显然希望丈夫过来拦阻她。朱卫国只是站在一旁,不动声色地说:“我已经和你折腾够了。现在外面零下好几度,你爱去哪就去吧,我也不拦你。”朱太太虽然心里怨怼,但放不下面子,只好戴上围巾出了门。
关上门的一刹那,她明显感觉到一股暖气在身后慢慢淡去,消散在寒冷的空气里。以前她无论怎么闹腾,即使游荡一夜,朱卫国也在后面跟着,不停地哄她,说着软话。她喜欢这么折腾他,这至少证明他是在乎她的。虽然他第二天还得呵欠连天地去上班,但她只要半夜哭哭啼啼地走出家门,他就会跟出来,苦苦地劝她回去。但这一次,他居然没有拦阻。
冷风吹来,朱太太不禁打了个寒战。街上基本没有行人,卖烤串儿的都已经收摊了,地上只留下一些用过的竹签。
在不远处的一棵树下,一对小情侣在吵架。女孩大声哭闹着,男孩使劲地搂住她,扳过她的头,用嘴堵住了她的哭声。女孩挣扎了一小会儿,渐渐平静下来了。朱太太看呆了,周围阒无一人,她有些脸红了。她想走过去说说他们,现在的年轻人真是太没有道德,居然在街上亲嘴。想着两张嘴贴在一块,她就不免觉得恶心,嘴里那么多口水,两个人的口水都混在一块了,真脏。
她低下头,紧了紧帽带,仍然觉得有些冷,忽而想起结婚这么多年,她从来没有和丈夫牵着手在街上走过。逛街的时候,他偶尔搂搂她的腰,她也不免小声斥责:“大庭广众之下,搂搂抱抱的成什么体统?”想必丈夫一定亲过那狐狸精的嘴。多么不知廉耻的一对狗男女!两个挨千刀的人!在这个堕落的时代里,她有苦都无处去诉。
她抖抖索索地掏出手机,发现丈夫给她打了很多个电话,心里有了一丝安慰,但是她不愿意给他回拨过去。让他担心去吧。这么多年,他对她担心太少。往回一想,他对她渐渐关心起来还是他有了香兰之后的事,可能是出于愧疚吧。她居然莫名其妙地沾了那个狐狸精的光。她颤抖着给香兰发了条信息:“你抢走了我的丈夫,抢走了朱小苗的父亲。其实卫国一直很爱我,如果没有你插足,我们一家本来很幸福。不过我知道,卫国最终会回到我们身边的。他并不爱你,只是因为你年轻,所以他把你当成了发泄身体欲望的工具。”
“对不起。请原谅。”她没料到香兰会回信那么快。看来失眠的绳索并不仅仅只捆绑她一个人。
朱太太又发了好几条信息,香兰回道:“对不起。请原谅。还有,你从他身上搜走的那块玉请还给我,那是我母亲的遗物。”
朱太太怒了,“早扔垃圾桶了!你给他了就是他的东西了。我自己丈夫的东西,想怎么扔就怎么扔。你早知道错了,为什么当初要勾引别人的男人。”
“我和你道歉是因为我伤害了你,但我并不为我的爱道歉。女人的存在价值和生活目标也不仅仅是为了管住一个男人吧。我真的不愿意看到你受伤害,我和他以后都不会再见了。衷心地希望你们能够幸福。”
朱太太想回条信息,但朱卫国打电话进来,她不小心接通了。“你在哪?我来接你吧,外面很冷,别冻感冒了。”听着丈夫低沉的声音,朱太太号啕大哭起来,哽咽地说出了自己的具体方位。
天空像一个垃圾场,噼里啪啦地把粗糙的星子焚烧得燃起了蓝烟。寒冷的烟雾从天上倾泻下来,落进地上的大桶里,痛苦变得更涩,悲哀变得更咸。朱太太坐在灌木丛边,喁喁哭泣。
这二十多年来,丈夫在男女问题上从来没有出过什么岔子,两个人虽然在一起时说不上几个字,但平平安安,夫唱妇随的。父母那辈不都这样吗?现在何香兰居然搬出了“爱”这个字为自己做无耻的辩解,她不禁想抽她两耳光。虽然她不明白爱是怎么一回事,但爱能大过婚姻吗?
丈夫的车停在了路边,她钻了进去。她没有望他,透过车窗玻璃,她看着远处冰冷的灯火,似梦似幻地问道:“你爱过我吗?”
朱卫国叹口气回道:“都老夫老妻了,还问这个做什么?”
“对,问这个做什么?”朱太太僵硬地笑了。
寒冬的深夜,车缓缓地行驶着,夫妻俩各自想着心事,不再说话。虽然谈不上什么爱情,但这一刹那的和解也够他们相依相扶地走完这辈子了。
细碎的星子像撒在斧刃上的盐粒,闪着寒光的斧刃悬在头顶,挣脱不得。生活的汤羹咸津津的,但在大斧面前,都只得捏了鼻子默默地喝下去,末了,还得微笑着诓骗自己,咂摸一下嘴上的好滋味。
14
朱卫国约了香兰好几次,她都婉拒了。她说:“有些感情烂在心里就好。”语气里竟透出些许沧桑。
朱卫国说:“房子的定金我已经付了,什么时候你带着身份证我们一起去买了吧。”
香兰说:“我说过我不要。”
看她异常执拗,朱卫国也不知道怎么劝她,只是把一张昆曲《牡丹亭》的票寄到她公司去了,说是单位发的,他没时间去看。
香兰上大学时,青春版《牡丹亭》刚开始在北京上演。她虽然很想去,但买不起票,现在恰逢第一百场,她没有过多考虑就早早去了。
她刚落座,旁边一个男士客气地问道:“你是何香兰吧?”她怔住了。男士笑着解释说,这是朱主任给他的票,说要给他介绍女朋友。他快三十的样子,显得文质彬彬,可能在机关工作的关系,显得很稳重。他简单介绍了一下自己,香兰只是礼貌地听着。他叫范志云,刚博士毕业一年多,女朋友在毕业的时候和他分手了。
香兰有些敷衍地说:“朱主任把我的情况都和你说了吧?我就不自我介绍了。”
范志云点头说:“他说了一些,还把你的诗集送了我一本,你的诗真是写得挺好的,很有才华。有些我看不太懂,只是觉得格调很美,不过我挺喜欢的。”
香兰浅笑道:“有才华的诗人都有点神经质,性格分裂,不适合结婚。”
范志云噎住了,幸好戏快开场了,算是把他从尴尬的境地里救了出来。
香兰的目光往前越过三排座位,愣了一下,朱卫国和他太太赫然端坐在那里。香兰坐在高处,他们的一举一动都清晰地映入了她的眼帘。她眼盯着朱太太枝叶扶疏的头顶和朱卫国头上夹杂的白发,不禁心潮起伏。人家才是一辈子走到老的,虽然磕磕绊绊,但总归是不离不弃。她无法否认他爱她,但是他什么都牺牲不了,终究安心地回到了太太身边,还给她介绍了个男朋友以当做诀别的手势。
迷蒙中,香兰不禁想起《牡丹亭》的作者题词:“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爱情易遇,至情难逢。她沉浸在无可名状的惆怅里,无心看戏,眼睛常忍不住停留在朱卫国和他太太的头顶上。
朱太太觉得前两出《训女》和《闺塾》还有点意思,但越往下看,杜丽娘莫名其妙地哭丧着个脸,一半天唱不出个字,她就为她着急。幸好昆曲比京剧让人容易忍受些,嗓音没拖那么长。她生来就讨厌看戏,唱样板戏那会儿,虽然同伴都会唱几句,但她听着就头疼。别人请朱卫国看戏时,她偶尔陪着去应个景,回家便不免发牢骚。
来的路上,朱卫国和她说,这是一个爱情戏,她就没了兴趣。爱来爱去的有什么好看的,还不如武打戏,挥几下棍棒,锣鼓阵阵的,气氛也热闹。
既然是爱情戏,她一直巴望着等那男的出来,等了一半天,都不免犯困了,嘟哝道:“走吧,这有啥好看的。你这回还自己花钱呢,早知道这么难看,别人请,我都不来。”
朱卫国哄她道:“再等会儿,好戏还在后头呢。”
说话间,男的终于出场了,朱太太提起了一点兴趣。
“啊,姐姐,小生哪一处不寻到,你却在这里!恰好在花园内,折得垂柳半枝。姐姐,你既淹通诗书,何不作诗一首以赏此柳枝乎?”柳梦梅一开口说话,朱太太就骂他油嘴滑舌,一看就不是什么好男人,只会花言巧语勾引女人。
“那生素昧平生,因何到此?”
“姐姐,咱一片闲情爱煞你哩!”
朱太太狠狠地在朱卫国胳膊上揪了一把,压低嗓门道:“你看他们好不要脸,第一次见面就说爱死她了。你和何香兰是不是也这样?你们刚开始到底怎么勾搭上的?是你主动还是她主动?”朱卫国没理她。
柳梦梅开腔唱了:“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
“我问你话呢!”朱太太不高兴了。朱卫国虽有些恼,但还是忍住了。
“姐姐,和你那答儿讲话去。”
“哪里去?”
“喏!转过这芍药栏前,紧看着湖山石边。和你把领扣松,衣带宽,袖梢儿揾着牙苫也,则待你忍耐温存一晌眠。”
“我看不下去了,走吧。两个人第一次见面,就想到解衣宽带做好事了?”朱太太推了推丈夫的胳膊。
柳梦梅和杜丽娘合唱道:“是那处曾相见,相看俨然,早难道这好处相逢无一言。”
伴舞的出来了。朱太太又推了推丈夫:“我们走吧。这戏写得下作。”
朱卫国压低声音道:“别说话,好好看戏。”
柳梦梅唱道:“这一刹天留人便,草藉花眠。则把云鬟点,红松翠偏。见了你紧相偎,慢厮连,恨不得肉儿般团成片也,逗得个日下胭脂雨上鲜。妙,我欲去还留恋,相看俨然,早难道好处相逢无一言?姐姐,你身子乏了,将息片时,小生去也。正是‘行来春色三分雨,睡去巫山一片云。’……”
朱太太站了起来:“你走不走?你自己看吧,我可出去了。”朱卫国只得跟着她站了起来,往出口走去。他跟在太太后面,经过香兰那排座的时候,望了香兰一眼,两个人目光相遇的一刹那,他旋即又避开了。
香兰淡淡地笑着,在心底里默念着刚才的那句台词——相看俨然,早难道好处相逢无一言。
进了车里,朱太太还余气未消,唠唠叨叨地问道:“你说说,你和何香兰怎么开始的?你们是不是也像刚才戏里那么下作,一见面就那个了?”
朱卫国不高兴地说:“叫你来看戏,你就知道瞎琢磨。”
她仍是不依不饶:“你们俩到底怎么认识的?到底是她勾引你还是你勾引她?她是怎么勾引你的?她怎么有这么大本事?你这么多年也没出过岔子,她长得也一般,她使了什么手段就把你弄到手了?除非是她用身体勾引了你,毕竟她很年轻。不过,除了年轻,她啥也没有。”
朱卫国认真地开着车,叹口气说道:“我早就和她不见面了。你现在问这个做什么?”
朱太太提高声音,“我就要问!在自己老婆面前,不好意思说了?”
朱卫国看她又无理取闹,干脆说道:“我和她一见钟情,两厢情愿。就像刚才戏里演的那样。你还想知道什么?”
朱太太又恨又气,使劲捶了一下他的手,朱卫国一不小心,车撞到了马路沿上。
他怒道:“你不要命了?”
被他一骂,朱太太放声痛哭起来,“你凶什么?我知道你是嫌我老了,巴不得我早早死了,你可以名正言顺地娶个小的进来。但我就是命大,想死都死不了,除非你和她害死我……”
朱卫国只是叹气。
车子载着沉重的痛苦和无言的悲哀缓缓地行着,像一具灵柩,里面装着两具尸体,他们很不幸地被捆绑在一起,扭打撕咬,到死方休。
过了几天,汤乾坤给香兰打了个电话约她吃饭。虽然,他几个月也难得见到她一回,但现在快元旦了,她总得赏个脸吧。柔肠百结的爱情是他设法避免的,但没有料到自己会弄假成真,解脱不了。
“何香兰小王八蛋,你总是不见我,你想折磨死我啊。”他叹口气,有些哀哀地说,“我真的觉得……我爱上你了。”
“以后我都不能见你了。朱主任昨天给我介绍了一个男朋友,说不定我过两天就结婚了。”
“朱卫国完蛋了你还不知道?他好像找了个情人,被老婆知道了。他老婆傻乎乎地闹到单位去了。他现在要调去别的部门了,虽然还当个官,但手里没权,只是做做样子的。他老婆也是神经病,又不离婚,把老公整成这样子做什么?”
“他没事吧?”
“我也是刚刚听说,好像是过了年才调吧。没什么大事。上面查了查他的账,但他又没什么经济问题,能有什么大事?本来吧,有个情人挺正常的。但他老婆哭哭啼啼地去部里大闹了一场。这事影响不好,上面也只得当件事处理了。去年听说他要提升,不知道怎么没上,我们还盼着他今年年底提副部呢,本来以为十拿九稳了,但又出了这档子事。”
“你知道他情人是谁吗?”
“不知道,只听说才二十几岁呢。真是看不出来,我这个大哥吧,一向都挺正派的,我们出去玩,给他安排个小姐,他倒把我们骂一通。真是没想到这回栽在女人手上了。”
香兰像遭到雷轰电掣一般,半天说不出话来,只是木然听着汤乾坤唠叨。对朱卫国来说,他的仕途就是他的命,他已经把一切都搭上去了,现在却轰然倒塌了,断砖残瓦的在她面前颓然成一片辽阔的废墟。出了这么大的事,他居然一句话都没告诉她,显然是怕她胡思乱想。
香兰草草挂了电话,用颤抖的手指拨通了朱卫国的号码,她静静地说:“大宝,一切还好吗?”
“挺好的。你什么时候有空了,我们一起把房买了吧,定金都交了好长一段时间了。”
“咱不是前生爱眷,又素乏平生半面,则道来生出现,乍便今生梦见。大宝,你别对我太好,我受不了。”香兰有些恍恍惚惚的。
“你看你,看了场《牡丹亭》就走火入魔了。我说过,我们是亲人。”
香兰沉默良久,继而说道:“但愿那月落重生灯再红。”她有些哽咽起来,挂断了电话。
从窗户望出去,那一小片天空已变成了狰狞的灰黑色。开始起风了,吹得阳台上的纸盒子乱飞。一只野猫蹲在窗台上,哀伤地朝屋里看着,香兰和它对望着,寂寞一点一滴地走进房来。
那只猫温柔地久久望着她,眼睛里好似充满了怜悯。香兰想把猫抱进来,但从椅子上站起来便软绵绵地跌倒在地上。猫好像受了惊吓,“喵”地叫了一声便跳下了窗台。
天已完全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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