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病人-地底深处的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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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淡蓝色的夜雾逐渐加深,最后的一抹天光悄悄隐没在对面的山顶。薄暮的空气里融入了紫色的山岚,渐渐变成了蓝紫色。夜幕轻轻地落下来,把四围的山都浓浓地包裹着。我静静地蹲在坑底,睁着眼睛毫无意识地看着周遭的一切。

    这是古茶的坟山。我的母亲,我的外公外婆和舅舅都埋在这里。夜铺天盖地而来。我虽然已经万念俱灰,但出于本能,还是稍稍有些恐惧。这是新掘的一个坟坑,两米来长,一米宽,我站起来,地平面和我的头顶齐平。我抱着的一只狗,因为在坑里待得久了,它看到几点灯光就吠了起来。我松了手,放走了它。唯一的温暖就这么离我而去。

    山顶有人举着火把在唤我的名字。“香兰——香兰——”我有些无动于衷。对于自己的名字,我已经陌生太久。因为我已许久不愿意承认自己的存在。我只是拖着一具沉重的身体在世界上行走,后来,我渐渐习惯把我的身体等同于我的存在。一个人变得不敢让自己相认是很可悲哀的事。揽镜对望,镜子里的面容是那么陌生。

    无须打破镜子,破碎的灵魂可以保持十年的悲伤。我只想静一静。在一个个死者面前,我知道我将宽恕一切,并将得到宽恕。星子渐渐明亮璀璨起来,在深蓝色的夜雾里,洁净得让人想哭泣。夏虫寂静地鸣叫着,在这荒芜的墓地,竟透着一份生的欢乐。我从来就不是一个勇敢的人,然而,恐惧的手已经无法抓住我。这是一种沉沦到底的感觉。我很踏实,因为我知道,在世间我将不会见到更恐怖的地狱,那布满伤心往事的道路再也不能诱惑我。我的心已融化,不再有爱恨情仇。

    猫头鹰在松山里啼叫起来,凄苦的声音紧紧地攫住了我。我闭上眼睛,想着死去的一个个亲人。外婆去世的那晚,我和她躺在同一张床上,我没有感觉她在渐渐冷去,直到第二天早晨。死神在我面前杀戮,我却睡得很香甜。而朱卫国离开的时候,我却眼睁睁地站在他床边。

    那天下午我突然特别想他,电话打了很多遍没通,我跑到楼下的公用电话亭打了几遍,终于通了,接电话的是朱小苗。我愣了愣,有些语无伦次地说:“我想问后天的会议朱主任能否参加。”

    朱小苗哭哭啼啼地说:“我爸脑溢血,正在医院里抢救。”我问她在哪个医院,她没来得及多想,顺口说完就急急挂了电话。

    2

    我把病房的门推开了一条小缝,窥见朱太太抱着她的狗在病房里呆坐着。我在病房外心慌意乱地踯躅,等着她出来。走廊上,我和朱小苗打了个照面,她提着一个饭盒,脸上挂满了不安。我低下头,闪进了厕所。

    快九点的时候,朱太太抱着她的狗出来了,朱小苗跟在后边,显然打算回家。我远远地站着,看着她俩走进了电梯,才悄悄钻进了病房。房里只有一个护士,见我进去,她说:“对不起,这是特护病房,现在不能来探望。”

    我说:“我坐会儿就走。”她依然不许,我急了,滚下泪来说,“我求你了,让我坐一小会儿。”

    “一小会儿也不行,病人桥脑出血,很危险,家属要求不许外人探望。”

    我低头说:“我是他情人。”

    护士愣了愣说:“那你不要说话,坐会儿就走。”我点头。

    朱卫国是半夜离开的,夜深人静,我眼睁睁地看着死神扼住了他的喉咙。医生和护士忙做一团,我呆呆地站在窗前。

    过了很久,他太太才从家里赶过来。她蹿进病房,没有看自己的丈夫一眼,就抓住了我的肩,不停地摇晃着大声说:“你究竟和他说什么了?你终于把他害死了。”

    我只是木木地望着她。因为我想不出来用什么话来安慰她好。朱卫国是她的经济支柱,她辞去工作后,虽然小打小闹地炒点股,但总是赔的比赚的多。我不知道她以后靠什么生活,丈夫已死,父母又已年迈,女儿在一个专科学校读书,正打算毕业后出国念人类学。朱卫国去世后,估计朱小苗出国也无望了吧。

    朱太太不停地推搡着我,我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觉得悲哀,为所有人。

    我被她晃得差点吐出来,嘴里不停地说着“对不起”。她哭着对站在一旁的朱小苗说:“她就是何香兰,就是你爸喜欢的那个女的。”

    胖乎乎的朱小苗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对她母亲的话似乎无动于衷,只是淡淡地说:“现在追究这些有什么意思?还是先给舅舅打电话吧。”朱太太终于放开了我,我脑子一黑,蹲了下去。

    天旋地转间我突然想起了《金刚经》里的话:“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我走到床边,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男人,他很安详。我摸了摸他的脸,还带着人的体温。

    “别碰我丈夫!”朱太太歇斯底里地叫喊道。我泪眼迷蒙地最后看了他一眼,仓皇退了出去。

    以后我又将一个人在荒芜的生之道路上颠沛流离了,我把本不该属于我的人归还了大地。他谁也不属于,只属于大地。光阴者,百代之过客。在白驹过隙的短暂岁月里,我们偶然相逢。离去本是必然。

    从医院出来,我在街上走了很久。繁华依旧。世界上的人们都还好好地活着,只有我的情人悄悄死去了。

    我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踯躅,迎着晨光。死亡穿越我,噩梦穿越我,孤单穿越我,我不禁感到生之疲惫。我有些不知道身在何处了,看着来往穿梭的行人从我身边走过,我觉得我仿佛已经死了。我只是在我的思想中行走,在苍茫的宇宙里行走,孤单一人。

    他的身体也许已经变冷了吧。我忍不住开始思念他温暖的身体。他皮肤白皙,体温比我高好几度,暖得有些发烫。他常喜欢用大手握住我冰凉的脚说:“你怎么这么凉。”

    我笑着说:“因为我已经死了。”

    他说:“是啊,你是一个女鬼,幽幽怨怨,只知道吟诗作赋,但对社会懂得太少,不食人间烟火,不像这个世界上的人。你是小姐的身子,丫鬟的命。心高气傲,又柔柔弱弱的,我真不知道你以后该怎么办才好。”

    我的脚在他的手里渐渐地暖了起来,我缩做一团,闪进他怀里,喃喃地说:“抱抱我。”他紧紧地抱住我,滚热的体温透过薄薄的单衣传到我冰凉的皮肤上。

    我笑着说:“你知道么?我就是那只在农夫怀里取暖的蛇,小心我活过来了咬你。”

    他抚摸着我的头发说:“别瞎说了,你是个好人。”

    他的身体散发着一股温暖的檀香,我到处乱嗅着说:“你知道什么叫气味相投吧?就是说只有喜欢对方的气味才有可能喜欢这个人。我是靠气味来区分爱情的。根据科学的解释,可能是荷尔蒙的吸引。”

    他笑着说:“只有动物才靠气味来辨别同类呢。不过也有一定的道理,她就很讨厌我的气味,说话都要隔一米远,睡觉前让我嚼一片口香糖。”

    我捏了捏他的鼻子调皮地说:“那你们做爱不得戴着口罩?”

    他说:“我们从来不做爱。”

    我笑了,“那朱小苗怎么生出来的?”

    他说:“那是性,但没有爱,我和她从来没有做过爱。”

    我沉默不语,在他微微发烫的怀里,我仿佛又变成了刚出生的婴儿,静静地安睡在母亲温暖的怀抱。

    我是冬天出生的,我清晰记得出生的那天我安睡在母亲臂弯里的温暖。外婆笑我瞎说,我却以为我是真的记得。从母亲温暖的子宫里被放逐,来到冰天雪地的世界,我依然觉得温暖,因为我睡在母亲的臂弯。我告诉朱卫国,我出生那天躺在母亲怀里,就像现在猫在他怀里的感觉一样。母亲生下我之后发起了高烧,灼热的皮肤温暖着我以后的人生路途。朱卫国的皮肤有些发烫,在我歇斯底里的时候,他抱着我,我才能安静下来,像重返母亲的臂弯那样。

    但他白皙而有些发烫的身体并不属于我,灵魂走后,那具身体便只能归属他的妻儿,连向他告别都是一种奢望。

    无须告别。我已告别过很多次。

    我们常提出分手,为了他太太。虽然她不需要他的身体和爱,这么多年,她早已习惯了他的缺席。他们两个人都被关在牢笼里,黯然老去,她不恐惧,恐惧的只是他飞出去独自拥有一片天空。她忍受不了。

    他被逼得走投无路,有一天,他严肃地和她谈了一次话。他说:“我们都放对方一条生路吧,你以后不管我,我也希望你能有你自己的生活。其实和你说这样的话我也觉得可耻,但是……”朱卫国还没有说完,他太太就紧紧掐住了他的脖子,他好不容易才挣脱出来,喘着粗气,脖子根都红了。太太哭着不停地打他,“你这个流氓!有本事你到我爸面前说去。”他只是抱着头,忍受着她雨点般的拳头。

    提到岳父,朱卫国无话可说。岳父的暗影铺满了他走过的一步一叩首的道路。他抱着头,像抱着自己剩下的光阴。生命的篝火已经燃烧了一大半,火焰突然蹿得老高,似乎想拼尽力气留下一点光亮。以后就是无边的黑暗了。

    他常抱着我说:“香兰,我遇见你太晚了。如果早个十年八年,我一定什么都敢放弃,一切都重新开始。但现在,我真的不能放弃了。你能理解吗?”我点头。他在青春的尽头拉住了我,回望过去,才发现竟是茫茫的废墟。“很多年都是白过了啊。”他说,“可是不能再年轻一回了。”

    我们都只是默默地往死亡路上走下去。没有希望。我愿意陪着他。我问他:“如果我们分手后,你是否就永远不再和别人做爱了。”他说:“不会了,一直到死。”我有些悲哀。从官场上退下来,门庭冷落,寂寥无趣,然而,还要每天面对妻女,为琐碎小事吵闹。那是一段漫长的黑色岁月,篝火在煎熬中等着慢慢地熄灭,没有柴薪,没有火花,只有对寒冷灰烬的无望等待。

    他说:“即使我离婚了,也不能和你在一起。我只能陪你一小段儿。过几年我就老了,但你还年轻,还有很长的路。”

    “可惜你看不到我变老的模样了。”我低声地说。

    他是在落入黑暗之前为我猛烈燃烧的一堆篝火。橙黄色的野火,照亮了我以后寂寂的人生旅途。

    3

    我蹲在墓地的坑底,深深地思念着一个个故去的亲人。他们离我很远,就像初夏的夜空里皎洁明亮的星子,但微漠的光亮却为我驱赶着心中的恐惧和阴霾。墓坑边,一大块被掘起的红色泥土上,绿色的阔叶草依然苍翠,细密的夜露在草叶上渐渐地攒成亮晶晶的水珠,屏气凝神,我听得见草叶上露水滴落的声音。

    白天的微温早已消散,在初夏的夜晚,坑里的泥土冰冷得有如尸体。我轻轻地抚摸着坑壁,偶尔有小石头磕碰到我的手指。这是抚摸过我情人尸体的手指,他那散发着檀香芬芳的乳白色的细胞在我的心里经过几个月的发酵,已经由黑色的苦涩变成蔷薇色的酸甜,还带点红艳艳的辛辣。在暗夜里,偶然啜饮一口,我被呛出了泪。我的心是一只愁苦的酒盏,盛满了由我情人的尸体酿成的怪味酒,我必须冷冷清清地喝下去。生与死的界限很模糊,中间只是一层薄薄的土。

    墓地上空,星辰的盐粒融化在大地的桶中,死亡变得更纯洁,爱情变得更咸。

    闭紧双眼。倾听。这一刻有谁在呼唤我?

    檀香味的情人青草味的亲人葡萄藤味的外婆油菜花香味的童年在苦艾味的墓地飘荡

    白色的月亮红色的泥土碧青色的河水柔绿色的水草在桃红色的恐惧中飘摇

    尸体上的蚂蚁街上的小儿麻痹症患者美丽的情人我在城市中的哭喊我的父亲我的母亲我的孩子

    我想像个小女孩一样哭泣,在墓地里。

    我并不孤独,我的亲人在这座山上陪着我。他们已安睡,只有我继续着生者的恐惧与悲哀。我与他们处于同一位置了——泥土之中。我很踏实。我将得到所有的宽恕,并将宽恕所有人。安静地蹲在死者的位置来遥看人世,一切的纠结都很容易化解。窥见了人生的终点,我释然了很多,不禁嘲笑自己幼稚的复仇与背叛。被人背叛,再背叛下去,我在背叛的道路上走得太远。我是太过投入了,直到现在,在冰冷的墓坑里,我才终于明白,一切都那么没有意义。我应该祈求宽恕,并宽恕一切,从此过一种洁净的生活。就像墓地上空的月光。

    我沐浴在月光的乳液里,浑身通透。蹲在坑底,我仿佛置身在我冰冷的亲人中间,竟觉得有些暖意。

    都说人生像一个舞台。不过,对自己导演的戏,我只敢远远地看着,并没有勇气承认舞台上的那个人就是我。灵魂已破碎很久,我虚空地在人世行走,心安理得。然而,灵魂经常在我将醒未醒之时悄悄潜入我的体内。我的很多罪愆都变成了石头,一一地砸向我。梁子、汤乾坤、李诚、朱卫国……还有一些甚至忘却名字的人,赤身裸体地围着我唱着哀歌。

    我的灵魂在清晨等着我。它等待了很久,惶恐不安,无处可去。在冰冷而逼仄的角落,它悲戚地恳求我挽起它的手。我战栗不已,泪流满面。然而,我醒来后又将丢弃它,让它仍旧躲在那个阴冷潮湿的角落里。

    正常的生活像枯萎的花朵一般凋落。只能等待下一个轮回。在下一个轮回里,花朵重新纯洁的在枝头绽放。我常不由得嫉妒,人们不会像我这般走向梦幻而邪恶的人生,我在力不从心地表演着,而大家都过着正常而真实的生活。我在世界上游离太久,放逐太久,找不着回家的路。我甚至没有这样的确信:表演完毕,就能闭幕。我不知道该怎么结束,这需要足够的勇气和巨大无边的寂寞。

    没有人爱我,那些伤感的情话都是对着我的假面说的。但演戏太过投入时,我和假面合二为一,我代替它接受所有的爱与赞美,把恨与唾弃留给卸妆后虚空的身躯。我无法去直面真实,只是等待着新的轮回,否则一切都闭幕不了。

    完不了。

    灵魂无法在外面长久地生存。多少次,当我发现赤裸的灵魂在城市的街道上垂死挣扎时,我都会用手掌轻轻地将它捧起哭泣。我认真地考虑过自杀的事。污秽也许能被死亡荡涤干净,我将复归于婴儿,躺在大地的中央,宽恕将像天空一般覆盖我。

    偶尔,我也考虑过出家,以此了断尘世,心地纯净地到达彼岸。汤乾坤打击我说:“你要是真顿悟了,就立地成佛吧,还用得着到庵里去吗?现在庵里也市场经济了,早就不清净了。看你这个妙龄的小尼姑进去的话,说不定会勾搭香客和小和尚呢。”我没搭理他。我的决心就这样被毫无意义地消解掉了。任何救赎的形式确乎都是可笑的。我需要的不是形式,而是直面惨淡人生的勇气。

    4

    我的孤独像太阳一般在体内燃烧。朱卫国去世之后,我才知道,他其实一直陪着我,陪在我破碎的灵魂旁边,静静的。那是我被宽恕的一个悲伤的仪式。我没有忏悔,然而我已得到宽恕。我的表演终于可以闭幕了。我是演员,也是观众,在世界的地牢里我并不孤单。他轻轻握住了我的手,默默无言。一切的谅解和心痛都溶解在这无言之中了。

    朱卫国去世后不久,朱太太见过我一次,给了我几张照片。我惊讶得目瞪口呆。那是我给李诚拍的照片,他赤裸着瘦弱的身体,小小的生殖器在稀疏的体毛中颤巍巍地勃起。虽然照片的头部被抠掉了,但一看就知道是他。他背部好几个隆起的疙瘩,微微泛着红光,有的变成了青紫,像是几颗枯败的葡萄。有两个疱的顶部有些蜕皮,白色的表皮层层地蜕开,像是粉红色的花骨朵。

    我嫌恶他的身体。有一回,他过来看我,在朱卫国的房子里,他想吻我,被我一把推开了。他捧起我的脸,激动地命令我说:“香兰,告诉哥哥,你爱哥哥。”我突然想起暧昧地叫他哥哥的香梅。那是快订婚时的香梅——一边为了李诚争风吃醋,一边忙着和黄金龙订婚。她一直是我心里最纯洁的女孩,我用我仅有的一点力量帮助她,让她可以有尊严地生活,不用讨好和依靠任何男人。她是我的梦想。我在泥淖里污浊太深,我希望她能穿着洁白的衣裳傲视天下。我总以为她是我的另一条道路,那条道路通向洁净和光明。然而,她却诓骗了我。世界上我以为最爱我的两个人,同时把匕首争先恐后的深深地刺向了我,我的世界顷刻间就完全崩塌了。

    “香兰,告诉哥哥,你爱哥哥。”李诚满含焦灼期待地望着我。我知道,他太太虽然比他大两岁,但亲昵的时候,都叫他哥哥。

    我摇头说:“我不爱你,从来就没有爱过你。”

    他有些激动起来,开始焦急地脱着自己的衣裤,带着哭腔说:“我知道你骗我的,我知道,你爱哥哥。我愿意把我的一切都给你,我的身体,我的一切……”迷离恍惚中,他把手机递给我,让我给他拍照。

    我说:“不用了,我有相机。”

    我很平静地给他拍了好几张。他的裸体激不起我的任何兴趣,只是让我觉得惊讶和羞耻。我拿着相机转过身去,轻轻地说:“你穿上衣服吧,以后我不愿意再见到你的裸体,除非在你家里。”

    他愣了一会儿,默默地穿上衣服,眼里含着一点亮亮的泪。他难过地说:“也许你真的不爱我。”

    我笑着说:“挺爱的,真的。性是很神圣的事情,除非你娶我,或者在你家里。”他又高兴起来。我突然有些愧疚,他只是个还没有长大的孩子,是否被骗都分辨不清,我的复仇显得毫无意义。

    我把正常的人生委弃在悬崖上,往前是深渊,向后看,只残留下荒芜的枯草。我必须把选择继续下去。我已把对他的侮辱与欺骗等同于对自己尊严的确认。

    我佯装复仇得胜的样子自我陶醉,而他则在我的欺骗和背叛中倍感爱情的幸福和甜蜜。幸福其实只是一种自认为幸福的感觉。我的圈套勒紧了自己的脖子。不,我要毁灭一切,撕碎一切,以决绝的姿态。然而,我注定是会失败的。因为面对射向他的箭镞,他会抱头逃窜,感到痛苦,但没有悲伤。孩子是没有悲哀感的,受到外界的伤害只会哭着表示痛苦,但不会心痛地悲伤。

    我意识到我并不能伤害到他,我手中的剑除了引起他激烈的抵抗之外,并不能划伤他的心。他是一个无心可伤的人。我只能盼望他痛苦,虽然我预料到我终究还是会失败。因为他可以毫不犹豫地相信我手中的剑就是爱情的明证,为爱情受点伤多少是让人艳羡的。他不会懂得,更多时候,纯粹的恨其实与爱无关。

    我把他的裸照放进他家角落的时候其实就只想告诉他这一点。

    在他和他妻子女儿同眠的床上,他撑起身子望着我,泪滴下来,落在我脸上。他又哭了。他的身体像一棵纤细的豆芽,带着病态的黄。我忍住了心里的嫌恶,睁着眼睛望着他。

    “你真的爱我吗?”他的眼泪蓄在三角形的耷拉的眼睛里璀璨夺目。

    我愣住了。他本以为所有人都爱他的,包括我、袁英、香梅、王梓、大学时的几个女同学、现在学校里的几个女博士、小理发店的美容师、卖货的服务员……他终于真诚地问我是否爱他了,我瞥见了他一点灵魂的忧伤,不禁心惊。我的复仇变得空前的辉煌和灿烂。在他纤弱的身体里,依然包裹着一颗心,虽然有些迟钝,但是柔软到足够受伤。我们终于可以一手捧着心,一手举着剑,在同一片地面上对决了。

    “香兰,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你能伤害到我,因为我是真的爱你的。”他说。

    煎熬了那么久,我终于可以刺伤他。他对我的情感就是刺向他自己的剑,我苦心锻造了很久,现在闪着美丽的寒光。我轻轻用剑尖一挑,他就会喋血。

    我没答话,只是打开手机说:“我放首歌给你听。”那是土耳其语的,我们都听不懂,但我知道它的译文,随着歌声,我解释道:“这是电影《三只猴子》里的音乐,日本宗教中有‘三猿像’,三只猴子分别捂耳、掩嘴、蒙眼,寓意不看、不听、不说。想必是来自于儒家的禅语:非礼勿言、非礼勿视、非礼勿听。这首歌在影片里出现了好几次,翻译过来就是:我希望你爱的人却不爱你。我希望你被爱所伤就像它伤害我一样。我希望你朝思暮想却无法重聚,就像我一直不得重聚。我希望你的心会被熔化,就像蜡烛一样。我希望绝望总在你门前,就像奴隶一样等着你。我希望你的心被偷走,就像货架上的商品一样,我希望你在你的激情里被窒息……”

    他把眼泪收了起来,眉开眼笑地说:“挺好听的,宝贝,你怎么什么都懂,还对电影有研究。”他对我翻译的歌词毫无反应,也许只是觉得我是在用音乐调情。

    我推开了他,低低地说:“在你妻子的床上,我做不到。我们不应该侮辱她。”

    他说:“她们不会回来的。”

    我闲闲地问他:“你女儿快十岁了,怎么还和你们睡一张床?万一看见你们在做爱怎么办?”

    他完全放松下来,有些淫猥地说:“我和她做爱很快,我趴到她身上,咬着牙喘几口气抽几下就完了。”

    他模仿了几声妻子喘气的声音,大概想勾起我对他的兴趣。我的鼻子有些发酸了。我忧伤地望着他说:“你怎么能在别的女人面前这样侮辱自己的太太?”

    他以为我终于因他对妻子的侮辱而开心起来,因此更加肆无忌惮了。他趴在床上,尽心竭力地模仿着和妻子性交的动作,我冷冷地观望着。他停了下来,轻快地说:“如果悦悦看见,肯定会想,爸爸妈妈在做什么呢?真好玩。”

    我泪如泉涌。

    “你终于知道我有多爱你了?香兰,为了你,我可以背叛一切。”

    我泣不成声了。他不禁让我对人性和婚姻皆感到绝望。我能想象他为了讨好香梅,如何在她面前侮辱我和自己的妻子。香梅以为能为她背叛一切,玷污一切就是爱的明证了,从未想过这样猥琐的情感是否应该接受。

    “李诚,这是我最后一次见你了。我受不了。”我嘤嘤地哭着。

    “不要把爱当成累赘,宝贝。一切的爱情都是纯洁而伟大的。世界上,人人都是孤儿,只有爱能够拯救我们孤苦的灵魂。”他又开始布道了。

    我用双手拉过他妻子的被子,把头蒙了起来,哭得很恸。

    我很悲哀,为所有的人。

    我把自己包裹得像个蚕蛹,独自哭着,他也觉得无趣,只好钻进自己的被窝里睡去,一会儿,就打起了鼾声。

    我蹑手蹑脚地起了床,把他的照片放到了好几个角落里。最后把一封早写好的信放到了袁英的包里。我轻轻躺下来。他的呼噜声搅扰着我。

    爱情挥舞着镰刀,在月光下练习着割刈。收割仇恨。收割悲哀。收割绝望与生死。

    这是一间不到二十平方米的拥挤而简陋的屋子,属于学校的老宿舍,里外都沧桑得像一个垂死的老人黯淡的皮肤。一铺两米的大床靠墙摆着,压抑地占据了醒目的空间,床尾和柜子中间仅能容一人站立。床边挨着门的地上堆放着一些鞋盒,有一只女士凉鞋孤单地搁在最上的一个鞋盒上,另一只不知去向。屋里太暗,看不清鞋的颜色。

    李诚舍不得开空调,所以窗户大开着,凉爽的夜风将窗帘掀了起来。在窗外暗黄灯光的映衬下,质地单薄的棉质窗帘显得轻飘飘的。窗帘只有向外的一面映着些可爱的动物图案,一看就知道是学校附近的小摊小店上买的,十几块钱一米,大学的时候,我们经常买了做床帘。

    窗台下杂乱堆着一些东西,黑魆魆一片,像跪在沙漠中哭泣的骆驼。透过单薄窗帘映进来的路灯把房间照得很亮。在昏黄的光中,我看见小小的塑料电脑桌上散放着几本书。被套和窗帘是一样的布料,只是磨得有点起毛了。李诚盖的被子上还有几只米老鼠。

    我轻轻下了床,推开门。李诚迷迷糊糊地问我:“你去哪?”我说:“去洗手间。”他又翻身睡了过去。我掩上门,在过道里待立了很久。靠近门的墙边,摆着一架钢琴,琴架闪着寒冷的光,在促狭的过道里很不协调。估计悦悦坐下练琴的时候,就不能过人了。我推开另一间房门,只见孤单地摆着两张小床,一个小小的柜子上放着一台电视,一切都显得拥挤不堪,我几乎透不过气来。

    我在床上重新躺下来,睁着眼愣愣地看着窗帘上的图案。呆望中,又想起袁英单薄的身影。她和李诚很有夫妻像,瘦瘦的身子,尖而小的头上盖着稀疏的棕黄色短发,但笑起来却是动人的,小小的眼睛眯缝成一条线,露出两颗小虎牙。她是很聪明的女人,我想她应该偷偷哭过很多回吧。李诚情商太低,连撒个谎都不圆满,根本骗不了她。

    她其实什么都知道,但她不想离婚,所以表现得甘愿相信丈夫的谎言。她虽想装得若无其事,但终究有失控的时候。她给我拨过一回电话,我们默默无言,僵持了很久。

    她轻轻地和我说:“你好。”

    我镇定地说:“你好。”

    我知道她不会找我吵架,因为她是一个冰雪聪明的女人,只要不打算离婚,就不会和丈夫撕破脸。她没有被逼到绝路是不会离婚的,当时她选择李诚就决定了以后不可能离婚。婚姻需要考虑的东西很多,比如房子,比如对方的家庭,比如对方的职业和收入……感情只是被挤占到一个无足轻重的角落。

    有的人把爱放在了塔尖,没人能摘下它,就洁净地独身下去。但很多人都只是各取所需,为的是平平淡淡地生活下去,因此门当户对永不会过时。

    袁英和我沉默了很久。我屏气凝神,一直等着她先开口说话。我隐隐地听见有轻微的哭泣声,但旋即又消失了,我知道她正捂着嘴,极力压抑着自己的痛苦,不想传达给我。在丈夫的情人面前,她打算表现得若无其事,好像没有受到任何伤害一样。

    邻居家的那只猫又跳上了我的窗台,忧郁地望着我。我只是握着手机,静静地听着时间和痛苦在耳边呼啸。

    她缓慢地说:“我找袁英。”

    我轻轻答道:“你打错了。”

    她顿了顿,说:“对不起,不小心就拨错了,希望下次拨错的时候不会拨到你的手机上。”

    她的声音很隐忍,她吐出的每个字都像一朵凋谢的花。我愣怔了很久。

    晨曦漫了进来,透过绿色底子的窗帘,躺在地上的晨光像淡绿的芥末,呛得我眼里蓄满了泪。我推醒李诚,淡淡地说:“以后好好对你老婆,你没有资格有情人,你明白吗?”

    他有些生气地说:“我知道,你是嫌我穷,但我的心都是你的。”

    我不禁反问他:“那你能给你老婆什么?”

    他说:“婚姻。”我懒得和他多说,只是拉他起来,让他顺着我的指示找出了他的照片和我写给袁英的信。

    他吓得有些瑟瑟发抖,只是望着我,连哭都不敢。他像被打了一闷棍,还没有回过神来。

    “李老师,我们永别吧。”我微笑着说。

    他木木地点头,喃喃地说:“你们女人太可怕了。”

    在歇斯底里的清晨,仇恨举着屠刀蹑手蹑脚地颤抖着走过去了,许多阴霾的岁月瞬间就失去了颜色,没有了任何意义。都灰飞烟灭吧。猥琐没有心脏。仇恨没有大脑。宽恕没有回声。希望没有翅膀。

    我没想到大半年以后在朱太太的手里又看见了李诚的照片。照片的头被剪了下来,看上去像几具无头尸。我的记忆倏忽间跌碎,我将碎片一块一块地捡起,拼凑起来。

    朱卫国去世之后,朱太太把照片还给了我。她喟叹着说:“其实你的什么事我都知道,老朱也知道。”朱太太不愧是官员人家的孩子,而且在“文革”中耳濡目染,所以深谙革命之道。我已大半年没有工作,朱太太思想中的“单位”对我没有任何约束力,她只可以用朱卫国的单位威胁他,如果他不和我断绝往来,她会闹到单位去,告到中纪委去。而对我,想告都没有地方。

    她从诗集《忧郁的情人》的作者简介一栏知道了我毕业的学校,也算是找到了管束我的单位和组织。每每她哭闹着威胁朱卫国要去我学校分发传单的时候,朱卫国只是客观地说,她已经毕业好几年了,没人认识她。然而,她还是抱着一点希望的曙光去了,她去学校档案室想调出我的档案,但我的档案早已转回了老家。她不得已只有去哲学系找了几次院长,院长安慰了她一通也表示无能为力。有一次,她走出哲学系大门的时候,李诚追上了她。

    朱太太没有告诉我他们到底谈了什么,但我也不愿意知道了。几张照片像尸体一般横陈在我眼前,我只是闭了眼。李诚依然还是那么幼稚,几番波折并没有让他成熟起来。然而,他早已激不起我心中的一点愤怒。我不恨他了。朱卫国去世后,我已学会不再仇恨,学会不再用微笑和伪装的爱情进行杀戮。他手把手地教我宽恕。我已谁也不恨,只是悲哀。为所有人。

    我看着照片,心里竟有些解脱。我一直以为我独自悄悄背负着沉重的罪孽,但现在才知道其实我是暴露在光明之中的,我已不用掩盖,我可以在我的地狱里痛快淋漓地尖叫和哭喊。

    然而,我终于没有来得及忏悔,因为我本以为忏悔只是徒增他的痛苦。和李诚分手后,我曾握着朱卫国的手说:“大宝,我可能真的爱上你了,我想做个好人了。”对这两句毫无逻辑的话,他只是笑着说:“做好人好啊,你本来就是个好人。”我有些失落,他并不知道自己对我生活潜移默化的改变,更不能分担我隐秘的羞耻和不安。我当时并未觉得他爱我,因为他根本就不了解我。两个不能相互倾听灵魂的人是够不上爱的吧。他看到的只是我的假面。

    我不想忏悔,因为我不能。我知道朱卫国会理解我,并能原谅我,我将获得解脱。然而我不能为了忏悔,而把他拽入痛苦中。他既然对我一无所知,那就让他心满意足地认为我始终如一地爱着他吧。我并不害怕在他面前做一个诚实的人。可有时,真相只是杀戮。

    他始终没有问过我,虽然他看见我在他的房子里给另一个男人拍的裸体照片。裸体身后的台灯和窗帘都那么熟悉地映在他眼里,我不知道那一刻他在想什么?

    我得知朱卫国窥见了我无法启齿的私人生活后,竟感到无比的慰安。他用双手捧起的不是我的假面,而是我血肉模糊的真实的脸。我不孤独。我本以为我从未尝到过爱情的禁果,但后来却发现它曾以悲伤而严肃的方式走向过我。

    我每天戴着面具过着沉沦、不洁和自甘堕落的生活,得到的所谓的爱只是近乎虚空的回响。没有人爱我。如果看到我破碎而分裂的生活,没有人会爱我。我知道。

    然而,朱卫国却窥见了我假面下污浊的面孔。我终于安心了。

    我常说:“你不要爱我,我是一个坏人。”

    刚开始,他只是劝我说:“别老糟蹋自己,你是一个很好的姑娘。”我知道他并不懂我。他依然距我很远,被挡在假面之外。

    后来,我仍然偶尔说:“别爱我吧,我真的是一个坏人,我怕你后悔。”

    他说:“我知道。但我不后悔。”

    我不高兴地问:“你知道什么了?”

    他诡异地笑笑说:“其实,我什么都知道。”

    我说:“你在诱供了吧?你瞎猜什么呀?什么事都没有。”

    他握住我的手说:“我不能一直陪着你,有合适的人就找一个吧,但别瞎闹,你还年轻,路还很长,结个婚安定下来,我就放心了。”

    他说得很诚恳,我不免伤怀。“你真的不嫉妒吗?”我问。

    “嫉妒。”他答道,“你和谁在一起我都嫉妒,但是我希望你幸福。”

    我笑了,“那你嫉妒了怎么办?”

    他有些颓唐地说:“忍着。”他叹口气,“你应该有个幸福的家庭,你不要怕背叛我。你对我不存在背叛。你无论如何,我都会陪在你身边。除非你不再愿意见我。和你在一起的这些日子,我已经很知足,已经足够我后半生去回忆了。”

    我们越说越往伤感的路上走了,我只得终止这样的对话。在他面前,我早已为自己的表演而羞耻,但仍没有勇气告诉他真相。这是我无法跨越的壕沟,所以只能和他隔着深渊遥遥相望。

    我不知道他已跨过深渊,站在我身边。照片上的裸体像一个光亮之门上的小孔,透过它,他瞥见了我生活中的黑暗和不可告人的堕落。然而,他终究没有离开,只是诱使我忏悔,然后给我宽恕。

    我剪断了一切希望和未来,怀着一颗僵死的心费尽心机地自戕和伤人。我自知是下地狱的人,但地狱的火焰让我欢喜。

    一个都不饶恕。

    永远不要救赎。

    天堂与地狱同在。

    这是一堆绝望的篝火。在野地里,焚烧自我并烧毁一切。我要唱落天上的星星。我要荒芜洁净的土地。只有在灰烬覆盖的苍凉肥沃的泥土中,我才能重新落地生根。

    我能想象到他的伤心,然而,他一直没有问我。我不知道,要多大的慈悲和爱才能原宥和宽恕我。

    然而,他正在宽恕。

    他将去宽恕。

    他已经宽恕。

    他的宽恕犹如一根线,把我破碎的生活一针针地缝缀起来了,虽然补丁满满,然而,我完整了。

    5

    朱卫国离开这个世界后不久,我离开了北京。

    香梅在我凄楚的哭声中,无比友善地和我说:“姐,你来深圳吧,你过来找份工作,以后我们姐妹也有个照应。即使你找不到工作,我也能养着你,你可以安心写你的诗,什么都不用想。”亲情是我久违的温暖,我哭得更加哽咽,心里糅合了甜美和痛苦的悲伤。

    大二没念完,香梅就辍学结婚了,此后我们一直没有见过。我去深圳后,香梅看见我像石头一样绝望,不免为我难过。从机场回家的路上,她一直拉着我的手,默默地为我垂泪。我想,生活的磨砺已让我们都成熟起来了,我们不会再因为一个猥琐的男人而闹得分崩离析。她太过于好胜,如今,我终于完全败落下来,一个快到三十岁的女人,没有体面的工作,没有钱,没有爱情,真可谓是一无所有。对我,她只剩下同情了。

    香梅真心实意地同情我、关心我,说起我的故事,常为我垂泪。她握着我的手说:“姐,以前我是太不懂事了,那个老毛驴一调唆,我就信了。现在想起来真的挺可笑的,我以前真的太小心眼,太小孩子气了。”我们一副历经沧桑的样子谈论往昔,一切的恩怨似乎都已消解殆尽,剩下的唯有浓浓的姊妹亲情。

    香梅再也不用为钱发愁。黄金龙的父亲忙着管理他的鞋厂,手里的二十套房子和几个店面让黄金龙出租,从不过问租金的事。黄金龙在村里有份闲职,聊且用来打发时间。香梅觉得无聊,开了一个精品服装店,请了两个店员,她心情好的时候才想起来过去看看。

    香梅喜欢去酒吧。泡到半夜一两点,我困得不行,连诉苦的力气都没有了,但她还会拉着我去洗浴中心捏脚。我不知道她是否幸福,但她总表现出一副幸福的模样。女人总是愿意别人羡慕和嫉妒的。

    当初她俩结婚,黄金龙的家里极力反对。他母亲找她谈过,只要她愿意离开黄金龙,他们愿意给她一笔钱。香梅为了证明自己的爱情,大学没念完就跑来了深圳。两个人好不容易结了婚,但黄金龙的父母依然对她很冷淡。

    找工作时,我仍然难免处处碰壁。这是一个年轻的城市,然而我已不再年轻。很多公司招女职员都要求不超过二十六岁,而且在专业方面我又没有任何优势。无可奈何之时,我想起了郭俊。他在报社上班,又是土生土长的深圳人,帮我联系一份普通的工作应该不至于太困难。在诗集《忧郁的情人》新书研讨上,他是作为媒体人被邀请参加的。后来我们通过几次电话,对集子里的几首诗,郭俊赞不绝口。他说:“从你的诗里,我觉得你痛苦得几乎快分裂了,但又过度隐忍,你会把自己逼疯的。”我只是默笑。为了一刹那的理解。

    香梅很关心我,她对我说:“万一找不到合适的工作你可以去帮我看看服装店。我当初开店也只是当个消遣。你过来了,我们可以弄个更大些的店面。”

    我说:“我还是再找找吧。”我不禁自嘲,毕业好几年了,但仍然时常处于找工作的焦虑和失业的恐惧之中,在这个世界上,我没有一点安全感。

    郭俊约我吃饭的那天下午,我告诉香梅不用准备我的晚饭,她有些诧异。我只得解释说:“那是以前认识的。”

    香梅不禁掏心吐肺地说:“姐,你别再玩了,你现在不抓住二十几岁的尾巴认认真真地找个人结婚,过了三十,就很难挑到好男人了。”

    我无心地说:“你觉得结婚了就幸福吗?我并不羡慕你现在的生活。”

    香梅笑笑说:“我知道,你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作为一个女人你还要什么?我手里有二十套房子,我爱怎么花钱就怎么花。做做美容,逛逛街,泡泡酒吧,心情好了去店里看看,我也不指望有什么收入,就是做着好玩。一个女人,有漂亮的衣服穿,有钱花,有房子住,有老公宠着,你还要怎么样?”

    她有些生气了,也许是因为我没有发自肺腑地羡慕她。我岔开话题说:“今天晚上吃饭的那个男人我总共才见过一次,如果你没事,晚上和我一起去?我还不用自己去挤公交车了。”她对我的生活充满了好奇和遐想,因此欣然答应。

    郭俊比我小两岁,高高的鼻梁上托着副细细的金丝眼镜,显得成熟稳重。落座后,郭俊递给香梅一张名片。

    香梅有些夸张地说:“郭记者,你这么年轻?真没想到。”

    郭俊有些不解地说:“年轻有错吗?”

    香梅说道:“只是有点惊讶,我姐从来不和小男生玩。”

    她已经学会了一些粤语,虽然郭俊一直说普通话,但她却故意用粤语与他交谈。有些话我听不太懂,我笑着说:“你粤语说得不太好,还是别在郭记者面前献丑了。”

    香梅不依不饶,“我说得不好,郭记者可以帮我纠正啊。”

    “你说得挺好的。”郭俊笑着夸她。他又转向我,“香兰,你怎么来深圳了?不过,我知道你肯定会来的。”

    我纳闷地抬头问:“为什么?”

    他说:“因为我希望你来。”

    我低下头,不敢多说话。在同性面前调情是太过轻浮的举止,况且天下的女人都是香梅的同行——同行是冤家。

    郭俊带点崇拜地望着我说:“香兰,你真的是一个很纯粹的诗人,那种哀婉而凄清的调子是别人模仿不来的,但又不小家子气,真的可以直追李清照了。”

    对于他的话,我有些无动于衷。对于诗歌,他并不内行,我聊且只将其当做是一种过度的褒扬。

    郭俊和我说话,有些过于讨好,瞥见香梅脸上鄙夷的笑,我心里一惊,于是唯唯诺诺地用别的话题岔开。酒过三巡,郭俊望着我说:“香兰,我还记得你在新书研讨会上,穿着一件紫色的旗袍。你身上透出的美很古典,哀而不伤,就像你的诗,真让人形容不出来。”我只是低着头吃饭,并不敢答话。

    香梅终于开始说普通话了,她嘴角贴着一抹巧笑问我:“姐,我们古茶出了个荡妇,你知道么?这女人可不要脸了。人挺聪明的,但不走正道,据说同时有好多个情人。”

    我全身颤抖了一下,但强作镇静回答道:“或许她有几分真心和不得已的苦衷吧。”

    香梅冷笑了一声,“说好听点是真心,说难听点,这女人挺贱的,她和男人混了几年,居然一个钱没有捞到,可能男人都觉得她比小姐还贱吧?不值得花钱。”

    在自己的妹妹面前,我终于有些按捺不住了。我冷冷地说:“你以为弄到了男人的钱就高贵了?那只是说明你用钱就可以买到。你提那个荡妇做什么,难道你妒忌她了?”

    郭俊看气氛有点紧张,不免相劝道:“你们姊妹俩挺有意思的,为一个不相干的人吵什么?再吵,就该每个人罚一杯酒。”

    香梅不搭理他,依然兀自说道:“她有什么可让我妒忌的?那种婊子!姐,你知道吗?可搞笑了,那婊子有个情人,年龄都可以当她爸了,但她还好意思说自己爱那个老男人。不过,想着她也挺可怜的,没人愿意娶她,她就只好做荡妇了。”

    我淡笑道:“对很多女人来说,如果有安全地做一次荡妇的机会,不被任何人知道,估计很多人都不会放过。荡妇可能还慎重地考虑挑选一下,因为毕竟机会很多,但有些人可能是饥不择食地想品尝一下背着自己丈夫偷情的新鲜滋味吧。从这个角度来说,荡妇更多了一点真心和爱。”

    郭俊笑着附和说:“我同意。诗人就是诗人,看世界的角度和常人不一样。”香梅明白我指的是什么。她气得嘴唇发紫,重重地摔了一下筷子,一支筷子掉到了地上。她站起来,意欲离去。

    郭俊拉住了她,开玩笑地说:“你自己走了,你就放心把你姐扔给我?我可尚无家室,正欲娶妻。”

    香梅弯下腰捡起筷子说:“谁要走了?”

    郭俊叫来服务员添了双筷子,对香梅说:“可别再掉了,这有个说法,掉了筷子说明今天会挨打。”香梅不再说话。

    我想着还得硬着头皮寄住到香梅家就心里一阵发憷。然而我无处可逃。

    回家的路上,香梅开着车,有些冷淡地说:“你又骗我。你不是说你们只见过一次吗?我不是因为他喜欢你生气,而是因为你骗我。何香兰,你什么时候才能够不对我撒谎?”我避开她的话头,无可奈何地笑了。

    深圳的街道我一点都不熟悉,只是在她车里任由她把我带回家,然而,那个家不是我的。无家可归的苍凉又把我渐渐填满。

    我静静地说:“其实郭俊并不喜欢我,你是太单纯了,所以听不懂男人说的话。”

    “女人单纯一点有什么不好?我可不想像你那么复杂。”香梅说。

    “单纯有时等同于幼稚,大脑简单,情商低,李诚就挺单纯的。”

    说起李诚,香梅得胜地笑道:“他那么单纯,你搞定他岂不是很简单的事,他为什么不肯娶你?你不是特别想嫁给他吗?”

    我无话可说,只是淡淡地说:“我一点都没有喜欢过他,真的。”

    香梅有些诡异地笑起来,我坐在她旁边,看到她嘴角寒冷而带着血的微笑,心里有些痉挛。

    “何香兰,你还是这么虚伪。你真的没必要在我面前撒谎。不要不敢承认,我又不会笑话你。虽然他长得挺丑又没钱,但人家好歹是名牌大学的副教授,过两年可能就是教授了。不过他不会娶你的,他老婆很有气质,而且每年都能挣上百万,你有什么呀?”

    我冷冷地说:“你了解李诚多少,你了解他们家多少?你了解爱情和人性有多少?你以为李诚真的爱你吗?他是见个女人就追求的人。而且,你不用为了打击我就抬高他老婆的身价,你怎么不说他老婆是美女?”

    “那还用废话吗?人家确实长得挺好看的,至少比你好看。”

    久久地,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香兰,我真是奇了怪了,你长得吧又不是国色天香,现在漂亮的女人多了,但为什么男人总是容易上你的钩,估计你做爱很厉害吧?但又不是去竞选小姐,做爱厉害有什么用?”香梅一边开着车,一边漫不经心地说。

    我无意再和她这么幼稚地争吵下去。我必须逃走。马上逃走。刻不容缓。我拿出了手机,佯装在看信息,以掩饰我五脏六腑的痛苦。

    郭俊发了一条信息给我说:“你能来深圳,我很高兴,你是一个很特别的女孩,我从来没有见过忧郁得像你那么美的女孩。”

    我回道:“我是一个忧伤而绝望的女人,因为我的情人两个月前去世了,我很爱他。”

    郭俊没有再回信过来,我又轻轻捏碎了一个哀婉的希望,不由得欣赏自己真实而不做作的残忍。

    跟着香梅进了她家的门,我低着头缩进她给我安排的房间。我把衣柜里的衣服慢条斯理地装进了行李箱。这是朱卫国用旧的箱子,陪伴他走过了五湖四海。我拉着它,继续艰辛的漫漫旅途……

    深夜的墓坑好冷,想着和香梅无谓的争吵,我又有些恍惚起来。我抓挠着壁坑的泥土,手指早已麻木了,全身也冻得没有了什么知觉。这具身体已不属于我,只是心还在绞痛,生的痛苦又紧紧攫住了我。只要活着,就要坚强地在人世煎熬下去。

    我的情人已腐烂了吧?然而我要明媚鲜妍地活下去,冷冷清清地饮完他用死亡浸泡过的酒,醉眼迷离中,我竟生出了一点直面人生的勇气。

    活下去啊,无论多难。

    6

    我又一次踏上了故乡的土地。我到镇上的时候,正下着雨。镇上离家有七八里山路,我把箱子的拉杆抽了出来。蒙蒙细雨把青山都包裹在雨雾中了。虽是初夏,但在雨天还有点冷。在小马路上,一辆摩托车从我身边驶过去又转了回来。

    “香兰。”一个熟悉的声音叫了我一声。

    我抬头,是香草小两口。强子说:“你来之前应该给我打个电话,我可以去镇上接你。如果没有遇见我俩,你估计得走到天黑了。”

    香草早下了车,帮着我把箱子用皮绳捆绑在车尾。她憨笑道:“妹,你放假了?六六读高中,怎么还……还没有放假回来?”

    我淡笑着说:“估计高中要补课吧。”

    香草对我的生活一无所知,我不禁有些欣慰。她吩咐强子先送我回家,因为捆上箱子后,摩托车上坐不下三个人。

    强子开得小心翼翼,因为这是一条土路,下雨天被大车碾过后,有些松软的地方便陷了下去,留下深深的车辙坑洼,积满了稀糊糊的泥浆。摩托车绕山而上,左弯右拐,不时有红色的泥浆溅到我裤腿上。雨雾下的青山在洁净地寂寞着,偶有一两声红尾的鸣叫打破空山的岑寂。

    李诚的电话曾经搅动过这里的安宁。几年前,古茶人都知道我做了不光彩的事——勾引过一个有了老婆的教授。为此我好几年都不敢回来。我不能说明真相,因为那会让香梅难堪。我只能默默地背着这种羞耻,直至把羞耻变成我锐利的牙齿,疯狂地撕咬一切。

    幕布已经落下,大家都应该淡忘了吧?仇恨虽然早已荡然无存,然而受伤的灵魂珍藏着痛苦的痕迹,什么都无法把它们磨灭。

    我闭上眼睛,任山风穿透我。

    我站在老屋门口的时候,舅妈正在洗衣服。看见我,她有些惊讶地说:“香兰,你回来了?你不是在香梅那吗?”我只是轻描淡写地说:“我想回家来看看。”

    一切如旧,然而我已不能用清亮的眼睛来看了,老屋和屋后的橘园都蒙上了一层时间的灰烬,我不免生出一点物是人非之感。堂屋的大门虚掩着,舅妈推门进去,帮我把箱子放了下来。我推开了外婆的房门,熟悉的“吱呀”声让我恍惚回到了童年。我终于找到家了。

    不一会儿,强子把香草也接回来了。他把买来的猪肉放进了灶屋,摩托车停在廊檐上,换了双胶鞋,打算去自己家把儿女接过来吃晚饭。

    香草提着几个塑料袋,有些结巴地说:“今天不赶集,没……没什么好菜卖,我就……就买了几个卤菜。”我轻轻笑了。她还是这样子,不过很幸福。如果我和梁子没有离开古茶,现在恐怕也有一双小儿女了吧。

    外面的世界蛊惑了我,如今,我浑身披挂着黑色的悲哀与伤痕回来了。然而,从出发的那一天开始,其实,我就回不来了。这片绵延的青山并不能完全包裹我,它只是一剂清凉的药膏。

    香草和我帮着舅妈杀鸡宰鸭。在水池边拔鸭毛的时候,舅妈问我:“你和香梅吵架了?好好的,怎么从深圳回来了?”我只是默不作声。舅妈真心劝我说,“你知道香梅是小孩子脾气,别和她计较,她是没一点心机的人,一根直肠子到底,心眼还是挺好的。”

    我淡淡地说:“我没和她生气,我只是不喜欢深圳那个地方,太热了。”

    香草的两个孩子——冬明和秋秋来池子边玩水,被他们的外婆给拖走了。不一会儿,秋秋怀抱着一朵肥硕的白色大花过来了,她递到我手里,稚声叫着兰姨。那是一朵野百合,在山谷和田边随处可见。百合金黄的花蕊上顶着一点红褐色的花粉,气味浓郁,和香水百合相比,它带着山间野蛮而浑厚的泥土味。见我喜欢,秋秋有点高兴起来,她指着冬明说:“是哥哥给我的,田坎上还有好几朵。”

    在她的眼眸里,我仿佛看到了自己的童年。

    我知道,我正在回家。

    舅舅虽然去世好几年,但舅妈没有再嫁。偶尔也有媒人给她介绍,她只是说:“外孙都有了,再嫁让人笑话。”我知道,她是因为心里有舅舅。在我记忆中,他们很少红过脸。看着婚姻以纯洁而庄重的方式在山野间坚守,我不由得相信“正常生活”的可能性。

    第二天,舅妈约我一起去喝丧酒,村里新死了一个老太太。我不想去。老屋里,只剩下我孤单单的一个人了。

    黄昏时,我蹲进了新掘的坟冢。因为昨天才下过雨,墓坑里的泥土很湿润。坑是顺着山势挖的,向下倾斜的那头积了一些水。我蹲在高处,还可以望见对面的山坡。万籁俱寂,一个个坟冢都在夜里冰冷地呼吸着。

    我知道,我已经回家了。这片宽厚仁慈的土地重新接纳了我。在它的怀抱里,悬在空中的灵魂已经悄悄回归了我的体内。我踏实了。蹲在比活人都低的位置仰望人世,一切都好平静。通过几年的艰苦跋涉与挣扎,我终于与自己和解。

    在群山的静寂中,我的灵魂穿过黑暗与苦涩在松山的小道上行。它正在步行,它虚弱不堪。今夜,它将回家。

    记忆像坟山的野草一样繁衍生长,然而,夜晚的船终于渐渐停泊在黎明的岸边。记忆里的黑色渐渐沉了下去,化作了水草的养料,水面悄悄泛出柔绿的微光,那是新苗出土时的颜色。

    对面的山渐渐亮了起来,由深黑色渐渐转为淡黑,继而变成深紫色。山与天相接的地方,镶着一道亮闪闪的金黄的边,天空泛出青蓝色。鸟开始啼叫了。

    外面的世界苏醒过来,清晨重又来临。我活着,彻底忘却前世的噩梦。所有的一切都已过去,苦难使我宁静。在婴儿般柔软的早晨,光悄悄降临,弹响草地上晶莹的露珠。一百年前,我不在这里;一百年后,我将永远在这里沉睡,黎明再也推不醒我。然而,此刻,我却活着。

    山色已转为淡紫色。天空越来越亮,一朵橙色的云轻轻地浮在山顶,反射着太阳的光。

    我的腿早已发麻。我不知道在夜里的什么时候坐到了坑里,屁股上全是黏糊糊的红泥。清晨的雾霭轻轻地罩着坟山,在晨光中,我的感觉神经开始复苏,不由得打了一个哆嗦。

    我还活着。我得考虑以后生活的事。

    天已经大亮了,我不知道是几点。隐隐约约,我听见了锣鼓声和唢呐声,接着是越来越响的鞭炮声。山谷低低地回响着人间的喧闹,又一个亡人将永远投入它的怀抱,以这种欢喜的方式。送葬队伍慢慢走近了,我想扶着墓坑的边缘站起来,但刚一站起来,腿就软了下去。

    跑在最前面的一个年轻道人发现了我,他惊恐地大喊道:“坑里有人。”大家一窝蜂地围了过来,抬棺材的汉子吆喝着,重重地把黑漆漆的棺材停到了坑边。两个年轻的男人把我搀了出来。我的指甲里满是红色的泥土,手指上划破了好几个口子,渗出的温润的血和泥土化在一起,此刻,都已经干了。那是昨晚我抠坑壁的泥土所致。我意识到我四肢冰凉,不停地发抖。

    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开来,“香兰怎么在这里?昨天晚上她舅妈叫了一二十个小伙子几乎把全村都找遍了,找到鸡叫都没有看到人影。”一个老道人走到我面前,念了几句咒语,含着一满口酒喷到了我脸上,一股浓烈的口臭味扑向我,我看到沾在他胡子上的酒水珠子,不由得擦了擦脸。这个自我保护的动作已表明我完全活了过来,我感到喜悦。他又拿出一张黄纸,用朱砂笔在上面写了几个字,画了几个圈圈,然后伸出舌头用口水把纸边舔湿,贴到了我冰凉的额头上。我只是任由道人摆布,不知道该怎么办。我突然想起,我蹲了亡人的墓坑也许会惹得孝子不高兴。我并没有这方面的知识,因为从没有活着的古茶人跳进墓坑蹲一整夜。

    锣鼓和钟磬都围着我敲了起来,我恍惚觉得我已经死了,大家正在给我举办葬礼,为我超度。我只是闭着眼睛承受着。忽而,锣鼓声停了,戴着红色尖角帽的主道人恭喜穿着白色麻布孝衣的孝子:“大吉大利,大吉大利,香兰守了你娘的墓坑一夜,是帮你娘在阴间暖了脚了。以前都该是孝子守的,只是现在年轻人都不信这一套了。香兰算是替你们家受了过,以后你们家会步步高升的。”

    立在一旁神色紧张的孝子终于松了一口气。他叫来一个年轻小伙子,让他把我背回家去。我趴在小伙子强壮的肩膀上四肢乏力。道人安慰我说:“莫要怕,刚才已经给你化解过了,一切都好了,你什么也莫用怕了。”我温暖的泪终于流了出来。

    我回头时,用稻草编织的粗绳正吊着黑漆棺材缓缓地向墓坑放下去,棺材上的红布在太阳底下闪着血色的光。我看到我的过去像尸体一样被掩埋,我已啜饮了生的泉源,重返平凡的世界。

    回到家,香草帮我烧了一大锅热水。我恍恍惚惚地把污浊与疲惫都搓洗干净了。

    躺在外婆的床上,我又回到了纯真的童年。床底垫的是散发着阳光与谷物香味的稻草,松松软软。棉被垫子很旧,带着陈年的酒味和泥土气息。外婆的房间常年放着几个装满酒的坛子,那种老米酒的气味我是极其熟悉的。现在舅妈虽然不常酿酒,但多年的酒味早已渗入了棉被中。

    我醒来的时候已近黄昏。灶屋里亮着灯,一群人在嘈杂地说话,我听出了大姨和表姐的声音,还有一个城里男人的陌生声音。

    我叫了一声香草,她走进房来,愉快地告诉我说:“副市长陪着姑姑来看你了。”我有些发愣。

    大姨和一个男人走了进来,她对我嘘寒问暖一番,转向男人说:“我这个姨侄女,人是聪明,还出了本诗集,但造孽啊,回到家来,看到外婆舅舅都不在了,凄凄惶惶的,就晚上跑去坟山哭她娘去了。今天一早,送葬的人在她娘的坟前看到她时,她都已经哭昏过去了。”她又拉着我的手说,“你怎么这么傻?你还有我们这些亲人呢。你看,何市长都来看你了。一早听你舅妈说你不见了,找了一晚上都没有找到,我一接到电话就哭了,还以为你投河了,尸体被水冲走了。你要真是寻了短见,我们这些亲人怎么对得起你死去的娘啊。”大姨唠叨完了,拉着香草轻轻退了出去。

    我细细打量着眼前的男人。我认识他,外婆去世那天他来过,那时他还是县长。我望了望他,一切都明白了。

    “香兰。”他说,“别在外面漂着了,你还是回到市里来吧,你可以考考公务员,今年市政府还要招好几个人。”

    我无力地说:“我考过县里的,但没有考上,差那么一点点。省考的成绩公示期过了半个多月之后,我才查到了成绩。我觉得自己考得不错,但还是有些人比我高,我们县的人挺厉害的,都适合去考状元,但每年出不了十个本科生呢。”

    他笑笑说:“今年再考考吧,你考过,有经验了,今年肯定能考上的。”他从裤兜里掏出一张卡说:“这卡里有五万块钱,这几个月你安心复习公务员考试,什么也别多想。”

    我单刀直入地问:“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他熟稔地说:“因为从古茶走出一个才女很不容易,你是山里飞出去的金凤凰,你给整个古茶、整个镇、整个县都争了光。我听你大姨说,你现在是一个诗人,还出了本书。”

    “争什么光,还不够丢人的。什么湿人干人的?我什么都不是,只给别人当过情人。大姨说,这是我爸爸该得的报应。”我自忖已经与一切和解,但面对自己的父亲,仍不免尖酸刻薄。也许,我只是想在他面前撒撒娇,作为一个女儿,享受一下在父亲面前柔弱和哭泣的权利。

    他低着头沉沉地说:“香兰,有些事,希望你能够理解和原谅。”

    我啜泣起来,翻过身去,面朝板壁。他只是在椅子上静静地坐着。

    我高中毕业的那个暑假去县政府找过他。是大姨让我去的。大姨说:“你舅舅、舅妈在外面打工,供两个孩子上学都很吃力了,哪有闲钱给你上大学。你外婆七老八十的,更是没钱。你要不去找找县长,让政府给你想想办法,弄个什么贫困助学之类的。”我说:“我不去。”大姨说了几次,看我只是拧着不肯去,不免骂我没出息,上不了台面。

    后来她又给我买了一篮水果,让我去看看何县长的母亲。她说老太太高兴了,说不定会可怜我,在县长耳朵边说两句好话。看着水果,我知道躲不过。

    天很热,大姨骑着自行车带着我,我坐在后座上小心翼翼地抱着水果篮。到了一个大门口,大姨说:“你自己进去吧,说话嘴甜一点。”

    我抹着汗,把水果放在地上,怯怯地说:“大姨,我不想去。”大姨的脸黑了下来,正想骂我,我转身就跑了。我一直在街上游荡到晚上,才瑟缩着回了大姨家。

    我吃了几口冷饭,大姨从篮子里拿出一个又红又大的桃子,洗得水淋淋的递给我说:“找县里要点钱,你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考了市状元,给县里争光了,县里本来就应该给你点奖励。四年的学费也就两万多块钱,还不是县长一张嘴的事。况且,他以前还是你妈的同学。你只要说你妈是谁,看在老同学的面子上,他也不好意思不给。”

    我吃完桃子,大姨翻出了县长的电话,让我先通个电话,我泪落了下来。大姨押着我去别人面前哭穷要钱,我挣扎不了。我咬咬牙说:“大姨,我不打电话了,明天我直接去找他。”

    大姨叹口气说:“你想明白了就好,我还不是为了你好么?”

    第二天一早,大姨骑着车先把我送到县政府,看着我进了政府大楼,她才放心地上班去了。办公楼迂回曲折,我铁着心找到了县长办公室,敲了敲门,没人答应。我只是呆呆地在门口等着,过了一会儿,一个小伙子过来了,问我:“你有事吗?”

    我说:“我找县长。”

    他不太友好地白了我一眼,问道:“你找他有什么事?”

    我愣住了,支吾着说:“没什么事。”

    他扭头就走。我赶紧追上去说:“我找县长有事,但我想当面和他说。”

    他说:“县长正在办公室开会,你等会吧。”我点了点头。

    走了几步,他回头问我:“你叫什么名字?”

    “何香兰。”我答道。

    走廊上人来人往,我被看得不好意思,就走到了两楼相接的天桥上。正是盛夏,骄阳烧灼着我,我不停地擦着脸上的油汗。时间在我身上碾来碾去,很难捱。我没有表,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跑出了政府大楼,心安理得地回到了大姨家。

    我开心地汇报说:“县长在开会,我等到吃中饭,还不见人影,我就回来了。”我抬头看了看大姨的脸色,吞吞吐吐地补充道,“我明天一早再去,总会见到他的。”

    大姨叹口气说:“算了吧,你命不好,还是助学贷款吧。开会开一上午,就不出来上个厕所?他是不想见你。”她顿了顿问道,“他秘书有没有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说:“我告诉他了。”

    她黑着脸不再做声。

    终于不用再去讨钱了,我长吁了一口气,晚上睡得很香甜。

    我翻过身来,泪痕满面地望着我的父亲,他依然一脸颓唐地垂着头。我擦了擦泪说:“我高中毕业的时候去找过你,那时候我挺傻的……”

    “我知道。”

    我高声问他:“那你为什么不见我?”

    他叹口气说:“对不起,香兰,一个人总会做一些错事,希望你能够原谅。”

    我们又陷入了沉默。过了一会儿,大姨眉开眼笑地敲门叫我们吃饭。

    他走到门口,我听见自己笨拙而陌生地叫了一声:“爸爸。”他回过头来,惊疑地望着我。我嘴唇颤抖着,好不容易憋出一句话来,“我从来没有恨过你。”

    他微微笑了,轻轻地说:“起来吃饭吧,要不让你大姨帮你拿进来。”

    我摇头说:“不用了,我自己起来吃。”

    7

    在古茶待了一段时间,我依然决定走。从离开古茶的第一天起,我就变成了无家可归的人,此后,我所有的努力都只是为了找到一个家。这么多年过去,我已渐渐明白,家就在我的体内,我每天驮着它在人间仓皇奔走。家就是我本身,我无须寻找。我需要的只是重新鼓起生存的勇气。我必须出发。

    离开那天,我走在老屋对门坡的田塍上,停了下来。我看见,一个小女孩在层层叠叠的田间奔跑,恍惚是我。那时,我八岁。我光着脚丫在出村的小路上奔跑,我想跑到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但不知道那个地方在哪。我孤单单的,怕极了,只好在田边停下来,点燃一捆捆油菜秆,驱赶无边的黑暗和恐惧。

    长大以后,我终于去了很远的地方。我期望通过努力来冲破命运的轮回,来改变世世代代的苦难,然而,只有在梦中,我才依稀看见回家的路。

    一只小甲虫飞进我的怀里,我轻轻地捏住了它。小甲虫在手指间乱动乱蹿,坚硬的翅鞘沙沙作响,在翅鞘下有一种薄薄的、淡黄色的膜。突然,这些翅鞘的甲壳分开、张大,那淡黄色的东西也一样松开。小甲虫飞到空中,快活地、轻松地嗡嗡低吟着,永远离开了我。

    田野里,一片虫声有韵律地叫起来,还有蛙声的鼓噪。橘黄色的晨光轻轻地落在满山遍野的绿色之中,空气中弥散着辽阔的嫩绿色,像我未来的路途。我想好了下一部诗集的名字,叫做——《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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