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他们的妻子-她是他们的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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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次见到她和她丈夫的时候,我十岁。

    那一年我父亲带着我们全家搬进了一个新院子,成了院子里的居民。

    我们家是随着蔡司令一家搬进那个院子里的。我父亲是蔡司令的司机,他为蔡司令开了十几年的车。我父亲最先是开美式道奇,那还是在打仗的时候,后来不打仗了,换了三十马力的福特,再后来就改成苏联的伏尔加,因为不但不打仗了,路也越修越宽敞了,这种二十一型的嘎斯车跑起来既平稳又舒适,比较适应心宽体胖的人乘坐。蔡司令就属于那种心宽体胖的人,当然他年轻的时候不这样,他年轻的时候身材瘦小,肌肉结实,曾经背着一杆七斤半的汉阳造泅过金沙江,爬过夹金山,走过川西草地。蔡司令年轻的时候喜欢骑马,那时候他还不是司令,他骑马骑得很好,能在马背上打瞌睡,这大概和他小时候放过牛有一定关系。蔡司令当上司令之后就不骑马了,改为坐汽车,而我的父亲是一名老资格的司机,他车开得相当的出色,最主要的是他能把车开得既平稳又威风,这样他就成了蔡司令的司机。

    蔡司令很器重我的父亲,他由衷地对我的父亲说:“老唐你是我的腿。”蔡司令这么说是有道理的,战争年代有一句俗话是这么说的:兵撑一张嘴,官撑四条腿,说的是当兵的得有东西吃,只要有吃的,就能撑住打仗;而当官的不怎么担心吃的问题,当官的只关心自己的坐骑,因为他们要高瞻远瞩,还要观察阵地,没有坐骑你还高瞻远瞩个什么,你还观察个什么,你屁也远瞩不了,屁也观察不了,所以战争年代闹饥荒的时候,当官的要杀马,做警卫员的全都会含着泪搂着马头说:“首长,要杀你就杀了我吧,千万不能杀马,马杀了你怎么办?”说的就是高瞻远瞩的问题。

    蔡司令不骑马之后改坐车,原来的马夫不能用了,我父亲就成了他的新马夫。蔡司令对我父亲这个马夫相当不错,他从来不用马鞭抽我父亲,他还亲自做媒为我父亲说了对象,也就是为我父亲说了我母亲,如果蔡司令不为我父亲说我母亲,那就不可能有我了,就算有,那也不是目前这个我,而是另外一个我,从这个角度上讲,蔡司令他是我的恩人,我应该感激他。

    蔡司令不管调动到什么地方,都要带上我的父亲,蔡司令经常调动,我的父亲也就经常跟着他到处搬迁,在我十岁那一年,蔡司令又一次调动,他的全家搬进了一个新的院子,这样,我们家也跟着搬进那个院子里了。

    那个院子很漂亮,像一座花园。实际上,它就是一座花园,是我出生之前一个姓刘的大资本家建的园林式别墅。院子占地十几公顷,十分宽敞,生长着很多高大挺拔的樟树和梧桐树,开满了各种各样的花草,有几个碧绿的小池塘,被一条弯弯曲曲的鹅卵石小路连缀着,池塘里长了大片的荷叶和大朵的荷花,一些黑色或者红色的大鲤鱼在花叶下懒洋洋地游来游去,有时候它们停下来不动,你就以为那是花叶的倒影,悬在水面上,还有一些色彩好看的翠鸟,在池塘边上的柳树丛中跳上跳下,唧唧喳喳地叫个不停。

    在院子的树丛和池塘之间,坐落着一些漂亮的小洋房,它们差不多全是青石基座白墙红顶的,隐藏在树荫花影丛中。我对建筑一窍不通,不知道什么是罗马、哥特或者巴洛克,我只是觉得它们像积木一样,很美丽。这些积木似美丽的小洋房全是独门独院的,互不关联,平时都关着门,无声无息,没有人走动,房子的四周一般都种着一些花木,比如合欢、海棠、黄兰、含笑,它们各自长各自的叶,开各自的花,结各自的果,也是互不关联的。有时候院子里刮过一道风,风把这些植物的花香搅和到一块儿,让人感到迷惑,觉得有什么不对之处,有什么秩序被破坏了,但是风这家伙总是来得很快,去得很快,让我们没有充足的时间去破译这样的迷惑。

    那些积木似美丽的小洋房里住着一些神秘的人,他们和蔡司令一样,是一些上了年纪的军阶很高的军官。他们一个个都很严肃、目光炯炯,像老鹰一样,从来不对人露出笑脸。他们大多很魁梧,穿着笔挺的英国呢制服和布鞋,如果是冬天,爱在肩上披一件水獭领礼服呢皮大衣,挺着胸,风纪扣扣得严严实实,让我们这些做孩子的很敬畏。他们一般不怎么注意我们这些孩子。他们对我们这些孩子没有多大兴趣。当然这并不是我所说的神秘,我说的神秘是他们这些人的经历。他们打过仗,杀过人,负过伤。他们每一个人的身体都被撕裂过,埋藏着一些让我们一想起来就会感到莫名其妙兴奋的金属零碎。他们喘气的时候轰轰隆隆,你就觉得台风快要来了。他们用眼睛看什么的时候那件东西就会颤抖,散发出焦煳味,如果是一片树叶,那片树叶很快就会痉挛地枯萎掉。我们想学着他们做,但却做不到,无论我们怎么大口呼吸或是瞪着眼睛,天空依然很晴朗,树叶依然翠绿欲滴,这让我们十分沮丧,我们就会一边咳嗽一边想,他们怎么会做到这一点的呢?

    那些积木似的小洋房很美丽,但是需要说明的是,它们的美丽与我无关。我从来没有住在这样的小洋房里,我甚至很少有机会走近它们,我们的家住在蔡司令家的小洋房的后面,那里有一栋红砖黑瓦盖的小平房,我们的家就住在那里。我在前面已经介绍过了,我父亲是蔡司令的司机,蔡司令十分器重他,情况就是这样。

    我和蔡司令的小女儿旗子是一对形影不离的伙伴。我们俩同年生,都是十岁,这样即使长到一百岁还是同年。我们还是同班同学,她是学习委员,我是劳动委员,都是当干部的。我们还一起念儿歌:董存瑞,十八岁,参加了革命游击队,炸碉堡,牺牲了,他的任务完成了。我们还念别的儿歌,但主要是念这一首。

    我和旗子关系很好,因为我们老是拌嘴,像一对不依不饶的小冤家。我念儿歌比旗子念得好,主要是我的声音比她大。我扯着喉咙大声喊,像一匹伸长了脖子的小狼崽,这让旗子无法匹敌。旗子比不过我就恨恨地说:“有什么得意的?还不是我爸爸让你上了学!”她说的是实话,我读书的那所学校是一所军官子弟学校,像我这种司机的儿子本来是没有资格进这种学校的。我很喜欢这个学校,我更喜欢看旗子生气的样子,她一生气小鼻子就会往一边歪,脸上的雀斑像星星一样明亮,样子很可爱。我有一个计划,我准备长大以后把旗子娶过来,让她做我的家属。这是军队里的说法,也就是让她做我的妻子。我这么想,并不是因为旗子长得很可爱,有可以往一边歪的小鼻子和明亮的雀斑,类似的优点别的女孩差不多也都有,我主要是很喜欢家属这个名字,这个名字让你感到这件东西是属于你的,好比弹弓和玻璃弹子,是可以由你来支配的。我喜欢旗子来做我的家属而不是别的什么女孩,如果是别的什么女孩,我也许就会考虑是不是要家属了。我肯定会器重旗子,就像蔡司令器重我的父亲一样。我会真诚地对她说:“旗子你是我的家属。”我还会大声地对她说:“我们的孩子,他们想上哪所学校就让他们上哪所学校,谁也管不着!”这是一个美好的憧憬,它使我着迷。不过我还没有和旗子商量过这件事,不知道她愿不愿意做我的家属。但是我很有信心,因为我和旗子老是吵架,就像蔡司令和旗子的妈妈一样,他们老是吵架,谁也不让谁,有时候他们还动手,把对方抓扯得稀里哗啦,可见经常吵架的人总是很亲密的,一般的情况下他们中的一方都会是另一方的家属。

    我们搬进院子的第二天,我正在一片樟树林子里用桃树胶粘知了,旗子匆匆跑来了。

    旗子惊惊咋咋地喊:“大头!大头!快去看!”

    我举着长长的竹竿望着天上说:“你咋呼什么呀,把我的知了都吓飞了。”

    旗子用巴掌扇着风说:“是你的知了呀,你叫它试试看,看它答不答应你?”

    我往天上一点一点地送竹竿。我叫:“大头的知了,大头的知了。”然后我把竹竿收回来,吱呀一声捏住了一只肥硕的知了。

    我得意地说:“怎么样,是不是我的知了?”

    旗子皱皱鼻子说:“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一只破知了吗?”

    我说:“你拿一只破知了出来给我看看?”

    旗子说:“大头我不是来和你吵架的,我是来带你去看一样东西的。”

    我说:“什么东西我也不看,我粘知了。”

    旗子说:“你待会儿还可以粘。”

    我说:“除非你答应我一件事。”

    旗子说:“什么事?”

    我说:“让我闻一闻你的嘴。”

    我和旗子吵架的时候,旗子老说我嘴里有一股怪味,很臭,我自己闻过,确实如此,后来我用很多牙膏来用力刷,一天刷三遍,这种状况并没有改变多少。旗子很得意,她说她的嘴是香的,我不信,她就让我闻,她闭上眼,长长的睫毛扑闪闪的,张开两片桃花瓣似的粉红的嘴唇,我伸长了脖子,贴过去一闻,果然,她的嘴里有一股清甜的香味,像杏花,很好闻。我闻过旗子的嘴之后有好几天没精打采的,不想和旗子吵架,后来我老想闻她的嘴,但是旗子很吝啬,总是不给我这样的机会。

    我说:“怎么样?”

    旗子说:“我给你看裙子吧?”

    我说:“随便。”

    旗子用双手撑起她的花布裙子,踮起脚尖,手一撒,转起圈儿来。旗子的花布裙子很漂亮,旗子和她的花裙子转起来就像一只美丽的花蝴蝶。我手中的知了受了蛊惑,一鼓肚子,吱啦一声叫了起来。

    旗子转了十几圈,停下来,脸儿红扑扑地喘着气,说:“咱们走吧。”

    我说:“往哪儿走?”

    旗子说:“看东西呀。”

    我说:“我又没有答应你。”

    旗子说:“好呀你骗人!”

    我说:“我说随便,我又没有非要看你的花裙子。”

    旗子气得跺脚,咬牙切齿地说:“好吧闻吧,香死你,香死你!”说罢闭上眼,张开嘴。

    我很得意。我闻了旗子的嘴。我闻过旗子的嘴之后就不得意了。旗子的嘴仍然是很好闻的清甜香,这让我沮丧,而且我立刻垂头丧气,不想和旗子争吵了。

    旗子命令说:“走吧。”

    我就乖乖地拿着竹竿和知了跟着旗子走了。

    那就是我第一次看见她和她丈夫的情意。

    她很年轻,个子小巧,有点单薄,梳着齐颈短发,穿一身剪裁合身的列宁装,脚上是一双自己做的连袢布鞋,像个刚从学校里毕业的女学生。她长得很好看,眼睛幽幽的,很大,喜欢抿着嘴笑,一笑就用手背掩住嘴角,好像一个害羞的孩子。她的丈夫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军官,人很高大、健壮、充满英武之气,脸色酱红,浓眉大眼,神情严肃。他们两人站在一个池塘的边上,在看池塘里的鱼。她站在他的前面,他站在她的身后,他比她高出一个半头,这样就使她显得更加小巧,真的像一个大孩子了。她斜斜地依偎着他,他便沉稳实在地把她护着。她弯下身子,拾起一片柳叶儿来,丢进池塘里。池塘里漾起一圈涟漪,几只黑黑红红的大鲤鱼迅速地游过来,去啄那片柳叶。她快乐地笑了,用手掩住嘴角,仰起头来看她的丈夫。她的丈夫没有笑,但是他低着头,很爱怜地看着她,分明是欣赏她的样子。

    我们躲在池塘对面的太湖石后面,我和旗子。我们看了一会儿,然后坐了起来。

    我说:“你是让我来看他们吗?”

    旗子说:“是的。”

    我说:“可是你说错了,他们并不是一件东西,他们是两个大人。”

    旗子说:“你说得对,他们是两个大人,可是有时候你偶尔这么说一说也没有什么关系,我妈就这么说我哥哥,你这个不学好的东西。”

    我说:“你要我看他们什么呢?”

    旗子说:“你不觉得他们很奇怪吗?”

    我想了想,说:“是的,他们是很奇怪。”

    旗子说:“所以我才去叫你,我觉得他们比你的知了有意思。”

    我说:“他们有什么地方奇怪呢?”

    旗子想了想,说:“我不知道。”

    我说:“我也不知道。”

    我就扛着我的竹竿子走掉了。

    接下来的几天,我又看见了她和她丈夫几次,有时是旗子拉我去看,他们在池塘边看鱼,或者沿着鹅卵石小路散步,有时是我碰见的,我在树林子里粘知了,她和她丈夫散步过来,沙沙地踩着松软的青苔和落叶。她和她的丈夫相亲相爱,这是每一个人都可以看出来的。她很依恋她的丈夫,她的丈夫也很疼爱她,他们的关系十分亲密,不像院子里其他的那些夫妇,老是磕磕碰碰的。他们很少出门,住在属于他们自己的那栋小洋房里,只是偶尔走出他们的小洋房,到院子里来散步。他们散步的时候,通常是手牵着手,这和所有的人都不一样。院子里别的夫妇,他们大都不散步,他们即便在一起走路,也都是男的挺胸昂首,甩着手大步走在前面,他们的妻子则踩着小碎步在后面远远地跟着。而他们不同,她和她的丈夫,他们手儿牵着手儿,就像一对命运相系、休戚与共的人儿,像故事里那一对在干涸的沙漠上互相用嘴中的最后一点泡沫去滋润对方的鱼儿,牵系着,慢慢地往前走。他们的样子本来没有什么相同之处,比如说,她个子小巧,他个头高大;她身子单薄,他身材魁梧;她年纪轻,他上了年纪;她很活泼,他很严肃;她爱笑,他总是紧闭着嘴。但是他们手儿牵着手儿,踩着落叶慢慢地往前走,情况就变了,你就觉得他们没有什么不同之处,他们是同一个生命。

    有一天,我正在一片樟树林子里粘知了,我在对付一只红翅膀的大肚子知了,她和她的丈夫散步过来了。他们停在我的身后,看着我把竹竿一点一点地往上一伸,我很紧张,而且有点兴奋。我把那只红翅膀知了粘了下来,那真是一只好知了。她说:“小鬼,送我一只知了好吗?”我说:“没门。”我冲她扮了一个鬼脸,撒腿跑走了。她在我身后掩着嘴笑,然后牵着她丈夫的手继续往前散步。

    我对旗子说:“他们还拉着手,真恶心。”

    旗子说:“我一点也不觉得他们恶心。”

    我说:“他们都这么大年纪了。”

    旗子说:“那又有什么?”

    我说:“那你敢不敢让我拉你的手?”

    旗子说:“你休想!”

    我说:“还是。”

    旗子想了想,说:“除非你把手洗干净。”

    我跑到池塘边去洗手,鲤鱼见了水动,以为是熟人,都游了过来,我拿柳叶丢进去,它们就慌忙游开了,我吃吃地笑,觉得很好玩,可等我洗了手回去的时候,旗子早就溜掉了。

    以后的几天,我对她和她丈夫有了不少了解。我知道她的丈夫姓李,院子里的人都管他叫大老李,他年轻的时候是个学生,后来投笔从戎当了兵。她叫什么我不知道,恐怕院子里的人也很少有人知道,他们都管她叫“那个女人”,这肯定不是她的名字。有一次我在林子里粘知了,我听见他们散步过来,他管她叫言,我喜欢言这个名字,我在以后也这么称呼她。言年轻的时候也是一个学生,是教会学校的学生,言现在三十岁了,已经不年轻了,言的年轻是相对于大老李的,和大老李在一起,她就像一个孩子。言这样的孩子,院子里也不会只她一个,院子里有好几个家属,她们也是这样的孩子,她们比她们的丈夫要年轻得多,只是她们嫁给她们的丈夫之后,生活过得很知足,全都变得臃肿邋遢了。言却消瘦,收拾得干干净净,轻轻盈盈的仍是个孩子。言也不像别的家属那么粗门大嗓地说话,高兴的时候拍大腿,她说话细声细气地,像林子里悄然穿过的风,她笑的时候抿着嘴,用手背掩住嘴角,很害羞。其实她人长得很好看,笑起来更好看,用不着拿手去遮掩的。

    大老李打仗很勇敢,立过很多战功,当然这是战争年代的事情,不过这很重要,因为在军官中间,你打没打过仗,打仗勇不勇敢,这是相当关键的,关键到你是否能够进入圈子,是否能得到尊重。院子里的军官们彼此尊重,他们见了面大声地打招呼,哈哈大笑,用粗俗的俚语对骂,以示亲热,他们是经过了同样的枪林弹雨,拿到了同样多的战功章,他们有资格这么做,彼此引以为同志。但是对那些没有打过仗的,或者仗打得不好的,他们就不那么做了,他们对这样的人是轻蔑的,而且他们一点也不想掩饰自己的轻蔑。有一个军官,军衔很高,是将军,他战争年代没有打仗,是军事法院的院长,他们嘲笑地管他叫“判官”,他们说:“他倒是用他那管红笔杀了不少人呢。”他们就是这么说的。还有一个军官,战争年代是军事指挥员,打仗很勇敢,但是他光勇敢了,运气却很糟糕,老是丢阵地、吃埋伏,是个冤大头,他们就说他:“你别插嘴,你插嘴咱们准输。”他们就是这么说的。

    大老李和那些倒霉的军官不同,大老李仗打得很漂亮,他参加过不少著名的战役,他被子弹穿透过好几次,他后来得到了很多战功章。大老李他穿着蓝色的观礼服,胸前佩满了花花绿绿的战功章,他的样子威武极了,何况他那每一枚战功章后面都有一块被洞穿过的伤疤,这使他更加威风。但是大老李也被排斥在圈子外。院子里的那些军官他们倒是也敬重他,见了面彼此点头,但是他们却从来不对他大声地打招呼,不哈哈大笑,不用粗俗的俚语骂上两句,仅仅是敬重罢了。对此我很纳闷,我主要是替大老李打抱不平,大老李他又不是没有杀过人,他杀人又不是杀得不好,他眼不眨,手不抖,咔嚓咔嚓,削头如瓜,凭什么就不该被粗俗的俚语骂上两句?

    我把我的愤慨讲给旗子听。旗子说,我知道这是为了什么。我问旗子那是什么。旗子说,是那个女人。我说,不是那个女人,她的名字叫言。旗子狐疑地看我,说,你怎么知道她的名字叫言?我说,你别管。旗子说,你不告诉我,我也不告诉你。我说,是知了对我说的。旗子说,知了怎么会知道?我说,知了爬得很高,它们说什么都知道。旗子说,它们知道是谁拿走了我的两块积木吗?我说,不是我。旗子说,好吧,那我就告诉你,我们刚才说到哪儿了?我说,说到言。旗子说,那就言吧,这事就是因为言。我说,为什么?旗子说,我也不知道。我说,那你说因为言。旗子说,不是我说的,是我爸爸说的,他对我妈说,那个女人,他还说,可惜大老李。我说,你骗人。旗子说,我没骗人,我发誓。我说,你发誓也没有用,你会长长鼻子。旗子说,你闭嘴,我才不想长长鼻子。我说,你长长鼻子一点也不好看,你老巫婆。旗子跺脚,说,大头你是乌鸦嘴。我吃了一惊,瞪大眼睛说,你的鼻子开始长了。旗子慌忙用手捂住鼻子,说,大头求你。我说,求我也没用,除非让我拉拉你的手。旗子警惕地看我,说,你别想。我说,呀,你的鼻子又长了一点。旗子无奈地说,好吧,你去把你的手洗干净。我咯咯笑着,把手摊到旗子的面前说,告诉你,你上当了,我来之前已经洗过手了,我打了两遍肥皂,不信你闻闻,我手上还有肥皂味呢。

    我拉过了旗子的手,我觉得那种感觉很好,虽然旗子很委屈。我很喜欢旗子委屈的样子,她委屈的样子比生起气更可爱,何况她的手是凉凉的,很干爽,不像我的手,总是黏黏糊糊的,像块脏海绵。旗子让我拉了她的手,她做出那么委屈的样子是不对的,我并没有把她的手弄坏,不像她给我玩的那些玩具,我总是有一种想要把它们拆开来看一看的欲望。我一点也不想把旗子的手拆开,她的手长得很好看,我只想保护它,而且也没有撒谎,我在拉旗子的手之前,确实是用肥皂洗过手的。再说旗子让我拉一拉她的手也没有吃什么亏,毕竟她的鼻子没有长长,还是那么小巧,这对我们俩都有好处,所以旗子没有必要那么小气,做出一副深仇大恨的样子,她要委屈就更不应该了。

    其实我知道旗子是喜欢言的,旗子叫言为“那个女人”,是因为我们都不知道言的名字叫什么,没有人关心她叫什么,甚至人们是有意识地在抵制她,以至连她的名字都一块儿抵制。我们后来管她叫言,那也是我们自己的喜欢,她也许根本就不叫言,她是姓颜、阎、严、炎,或者她的名字当中有一个字叫妍、芫、延、岩,总之我们并不知道她真实的名字,我们也不知道她这个人,我们是在排斥,排斥一种和我们不一样的东西,或者我们不太习惯的东西。

    旗子是喜欢言的,我能肯定这一点。旗子喜欢言已经到了一种着迷的程度。有一次旗子又拉着我去看言,言和大老李在池塘边散步,言穿着粉白色偏衽宽袖上装,下面是一条黑色的长裙,脚上是一双连袢布鞋,样子很好看。言轻轻傍着大老李,两只手环吊在他的手弯里,一边慢慢往前走,一边侧仰着头对他说着话,也说那件事很有趣,言笑了,她仰着头,看着大老李,用手背轻掩着嘴角,很妩媚的样子。

    旗子和我趴在太湖石后面,我们后来坐了下来,坐在茸茸的草地上。

    旗子说:“言像个妖精。”

    我说:“你才像个妖精。”

    旗子说:“我真的像妖精吗?”

    我说:“那言也不像妖精。”

    旗子说:“她还是像个妖精。”

    我后来明白过来,旗子很喜欢做一个妖精,一个像言那样的妖精,我说她像妖精的时候,她脸上有一种欣喜的样子,她还不信任地看着我,怕我说的是假话。我觉得这很奇怪,这种念头让我们这些男人无法琢磨,但这足以证明旗子她说言像妖精不是在说言的坏话,她是喜欢做妖精的言的。

    我们对言越来越感兴趣。我们觉得言很神秘,她来路不明,而且和这个院子格格不入。我们对神秘、来路不明以及格格不入充满了好奇心。我们当然不说严肃有什么不好,不说粗俗的俚语、昂首挺胸大踏步往前走、粗门大嗓、臃肿和邋遢有什么不好,因为我们自己的父母他们就是这个样子的,我们是父母的孩子,不会说父母的坏话。

    言没有孩子,一个都没有,在她和她丈夫那栋小洋房里,单单纯纯地只有他们两人,不像院子里别的家庭,全是牛马成群的兴旺景象。言为什么不生孩子,这也是一个谜。言是那么的好看,柔情似水,会抿着嘴笑,在我们看来,她是应该有一大群孩子的。如果真是这样,言她养了一大群孩子,他们整天像小狗一样地围着她撒欢,大声地冲着她叫“妈妈”,那个情景一定很美好。但是言却没有一大群孩子,连一个也没有,她是清清净净的,像风一样的孤独。言为什么会这样呢?她是怎么想的呢?是不是她若有了孩子,就不会变成风了?就不能挽着大老李的胳膊在鹅卵石小路上散步了?就不能用手背掩嘴角抿嘴笑了?就不能弯下腰拾一片柳叶儿丢池塘的鱼儿了?我们对这样的谜感到困惑不解。我们唯一无法对这个问题讨论下去。我们只是想,言她这样没有孩子,单纯地和她丈夫两个人,他们肯定会有更多的时间来散步,我们很喜欢这种样子。

    院子里的家属她们有不同的看法,她们用一种怪怪的眼光看言。这些家属一个个全都趾高气扬的,她们认为她们有权利这么做。她们像一群肥鹅,摇晃着走路,头昂得高高的,用眼白看人,遇到挑衅就扑扇着翅膀嘎嘎叫着往前冲。她们有的年轻漂亮,有的又老又丑,不管年轻漂亮还是又老又丑的,她们全都摆出一副皇后的样子。她们肯定也想挎着自家老头子的胳膊到树林子里溜达两圈,她们还想依偎在自家老头子的怀里朝池塘里丢点什么,她们一般都很谅解她们的丈夫,踩着小碎步紧走慢跑地跟在他们身后,从来没有怨言。但是这并不能阻碍她们用怪怪的眼光看言。她们看言时全斜着头,僵硬着脖子,嘴角吊着,好像看见了一条蛇。我觉得这很奇怪。言她并不是一条蛇,她若是一条蛇就是一条美丽的蛇,一条与世无争的蛇,相反该她来唾弃人类。我把这个看法说给旗子听,旗子立刻表示赞同。我很高兴旗子的聪明,这是我们两人头一次对一个问题有相同的观点,为此我想庆祝一下,提出再拉一拉旗子的手,这回却遭到了旗子的坚决反对。我说,不拉手也行,那就让我闻一闻你的嘴。旗子说,没门儿。我说,你的嘴肯定已经不香了,你怕我闻出来。旗子晃着小辫子得意地说,我愿意。这下我就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我想拉旗子的手,闻旗子的嘴,这一计划没有得逞,为此我并不感到气馁。我不像那些家属,她们不能成为风,而是成了一群鹅,她们就斜着眼看人,嘎嘎地叫。我从来不嘎嘎地叫。我虽然也扯着喉咙大声念:董存瑞,十八岁,参加了革命游击队。但是我不嘎嘎地叫。我没有那种内心的煎熬和难以克制的气恼,何况我有樟树林子和知了。我在美丽的樟树林子里蹑手蹑脚地猫行,眼珠子贼亮。我把长竹竿伸出去,让桃树胶躲开茂密的树叶,接近那些傻乎乎的知了。我叫道,大头的知了,大头的知了,然后我把竹竿顺下来,吱呀一声捏住一只尖叫着的知了。我的日子过得很快乐。我有阳光、穿林而过的风、如蝶飞舞的树叶、小鸟的啾鸣。我把捕捉到的知了烤熟了吃掉,它们的味道香极了,我对此很满足。我还可以和旗子吵架,欣赏她歪向一边的小鼻子和星星一样的灿烂的雀斑。如果有可能,我也希望能拉一拉旗子凉凉的手,闻一闻旗子清甜的嘴。我不会生她的气,也不会斜着眼睛看她,并且把她当成一条蛇的。

    有一段时间旗子很难过。旗子是为言没有孩子而难过,旗子说,这太不公平了。旗子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孩子,言怎么能没有。旗子说这话时搂着她的洋娃娃,她把她的洋娃娃紧紧地搂在怀里的样子令我感动。我觉得旗子的话是有道理的,为了印证旗子的话我还掰着手指头算了算,算过之后我就觉得旗子的话更有道理了。院子里的那些家属,她们一个个都很能生,比如旗子的妈妈,她一口气生了七个,比旗子的妈妈更能生的还有,最高记录是十一个,连我妈都生了五个,她还是个司机的家属,我们的院子实际上是个巨大的产房,而在这个巨大的产房里,言却是孤独的,这实在让人不可思议。但是我不想看到旗子那么难过,我宁愿看到旗子委屈和生气,最主要的是,我不想让言那么孤独,让她真的没有孩子。

    我说:“旗子,你别难过,我们来解决这个问题。”

    旗子说:“我们怎么来解决这个问题呢?我们有什么好办法呢?我原来想,把我的洋娃娃送给言,让我的洋娃娃来做言的孩子,但是我不知道言会不会喜欢。”

    我说:“言是大人,她不会要你的洋娃娃,她没法给她喂奶,再说,你的洋娃娃不会哭,是个死孩子。”

    旗子说:“那怎么办呢?”

    我说:“我们不要洋娃娃。我们来做言的孩子。你和我,我们俩。”

    旗子说:“这样能行吗?言她会同意吗?我们俩不是她生的呀?”

    我说:“我们不让她知道,我们就当是她生的。我们悄悄地来做她的孩子。”

    言还是常常挽着大老李到院子里来散步。言总是素衣素裙,收拾得干干净净,人像是从露水中跌落下来似的,挽着大老李的胳膊,踩着风儿吹动的落叶,穿过树林,慢慢地沿着池塘边的鹅卵石小路走来。言永远是欣喜的,信赖地靠着高大严肃的丈夫。有时候她会弯下腰从地下拾起一片树叶,或者仰起头来对丈夫说一句什么,然后掩住口抿嘴笑。

    我们做了言的孩子后,有更多的时间来观察言。我们大多数时间是趴在太湖石后面。有时候我们也走到池塘边或草地上去。我们假装是与言和她的丈夫邂逅相遇,擦着他们的身边哧哧笑着跑开。我们故意不看他们,而看空中飞过的小鸟,翩翩飞舞的蝴蝶,大声地说话,夸张地捕捉被风吹起的树叶,让言注意我们。

    言真的注意到了我们。有一次她驻下脚来。她看我们。我们也看她。我们在风中闻到一股好闻的奶香。

    言说:“你们是谁家的孩子?”

    我和旗子涨红了脸,我们俩对视了一眼,心里扑通扑通地乱跳。

    言说:“你们叫什么名字?”

    我大声地说:“我叫大头。”

    旗子大声地说:“我叫旗子。”

    言伸出手来摸摸我的光头和旗子的小辫儿。言的眼睛里露出了微笑。

    言说:“你为什么叫大头?”

    我高声念道:“大头大头,下雨不愁,人家有伞,我有大头。”

    言又问:“那她为什么叫旗子呢?”

    我高声念道:“旗子旗子,像个天使,气死猫咪,臊倒兔子。”

    言抿着嘴笑,说:“你们真可爱。”

    我和旗子跑开了。我们跑得比风还要快。我们快乐得要命,激动得要命。言她说我们可爱,她不知道我们就是她的孩子。

    夏意渐浓,樟树林子没人去打扰,知了们越来越多了。

    有一天,旗子跑来找我。旗子显得很激动,脸蛋儿涨得通红,像一只熟透了的红苹果。我不喜欢旗子这样,我不喜欢旗子激动,我倒是喜欢吃苹果,但是我吃苹果的时候一般是闭着眼睛吃,咔嚓一口,咔嚓一口,我不睁眼,我一睁眼苹果就变酸了。旗子说,你闭眼干吗?我说,苹果变酸了。旗子东张西望说,哪儿来的苹果?我说,掉在地上了。旗子撅着屁股满地找,我就坏笑。旗子说,大头你别笑,我告诉你,我知道言的秘密了。我说,言有什么秘密?旗子说,言不是大老李的妻子。我说,你瞎说,言她怎么会不是大老李的妻子呢?她不是大老李的妻子又是谁的妻子呢?你是说她和大老李不吵嘴吗?不互相揪头发吗?不骂你是一头蠢猪吗?你说的真好笑。旗子说,言现在是大老李的妻子,但言过去不是,这一点她不好笑。我说,言过去是一名女学生,和你一样。旗子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言过去不是大老李的妻子,言过去是别人的妻子,言先是一个人的妻子,后来又是一个人的妻子,言她做了两个人的妻子,然后她才做大老李的妻子。我说,这是怎么回事儿?旗子你说这是怎么回事儿?你把我弄糊涂了。

    旗子虽然总跟我顶嘴,但她并不想把我弄糊涂,她知道把我弄糊涂了对她一点好处也没有,何况她跑来找我,就是要告诉我这件事的。旗子就告诉我,她听人家说,言嫁了三个男人,言最早嫁给了一个国民党大官,后来又嫁给了一个共产党大官,再后来才嫁给大老李。旗子说其实这件事并不是什么秘密,院子里所有的大人都知道,他们总是在背后议论这件事,他们说,这个女人,他们还说,可惜大老李,他们很喜欢用这样的口气,好像这样的口气能把所有的人团结在一起似的,只不过我们才搬进院子来,还没有来得及学会这样的口气。当然,旗子说的他们不是院子里的那些军官,而是他们的家属,也就是那一群嘎嘎叫着的鹅,而那些军官他们是不用这种口气的,他们根本不用口气,他们在与大老李夫妇擦肩而过的时候,与大老李彼此点点头,他们很严肃地点头,然后目不斜视地大踏步走过去。

    这是一个令人不愉快的消息,如果说它是一个秘密,那就是一个让我难受的秘密,就有点像我在吃早饭的时候吃到了一颗馊掉了的枣子,让我沮丧。我们是言的孩子,是没有孩子的言的秘密的孩子,我们喜欢言,喜欢素衣素裙,收拾得干干净净,永远是欣喜的,依赖地靠着高大严肃的丈夫,有时候会弯腰拾起一片树叶,或者仰着头对丈夫轻轻说些什么,然后掩住口抿嘴笑的言,但是我们却不知道言的历史,我们就像故事里的小蝌蚪,在小河里游来游去,听任大眼睛的螃蟹和长着胡须的鱼,告诉我们谁是我们的妈妈,言她为什么要这样呢?为什么要把这个快乐的童话弄得那么复杂呢?是不是我们还长一条小尾巴,我们就没有资格来爱她了呢?她真的不知道,我们这么游来游去,我们找不到她,我们是多么的难过呀!

    在接下去的几天里,我们一直试图弄清楚言的秘密,她是怎么嫁给那个军官的?又是怎么嫁给另一个军官的?然后又是怎么嫁给大老李的?她为什么要嫁给他们?他们是一些什么样的人?这是一件让我们感到困惑的事情。当然,我说的秘密,它在某种程度上并非是秘密,院子里的大人们,他们全都知道在言的经历中发生过一些什么,他们在背后议论她,或者不议论,总之他们全知道,好像言的经历是他们的一部分私有财产,他们爱拿它怎么样就怎么样,而这个秘密只是对我们这些喜欢着言的孩子而言,这当然很不公平。但我们也没有更多的办法,我们从小就被教育着要去努力破译那些由大人们制造出来的秘密,比如为什么我们必须坐在课堂里念书而大人们可以不,比如为什么大人们可以打骂我们而我们却不能揍他们,如果说我们有什么经验的话,那条经验就是我们必须这么长大,而在我们长大之前,我们将一直生活在由大人们制造出来的秘密里,成为孩子。

    问题是,言的秘密对我们来说始终是一个秘密,我们无法破译它,我们不能跑去找言,要她告诉我们那些秘密是什么,我们害怕触疼了她,而且,在我们不知道她是谁的时候我们就始终找不到她,我们也不能相信别的大人们的那些说法。当我们可以做到这一点,比如旗子她可以问她的妈妈,旗子的妈妈常常喜欢传播这一类秘密,她甚至整天整天地给自己家的保姆津津乐道地讲这样的故事。而我可以去找我的爸爸打听言的秘密,别认为我的爸爸他只是一名老资格的司机,这样的司机总是见多识广的,尤其是在他们把自己的汽车擦洗得干干净净,停泊进车库,再喝上两斤烧酒的时候,他们就成了无所不知的寓言大师。可是我们无法相信他们,他们东土西填,破绽百出,他们对同样一件事情的叙述和解释全都不一样,甚至他们在一件事情的两次叙述和解释中都会出现相当大的差距,有时候,连他们自己也会被这种事情弄糊涂,他们会问我们:“我刚才是这么说的吗?”他们对我们的复述表示怀疑,他们这样就变得越来越焦灼和蛮横,好像谁故意要把他们弄糊涂似的。

    事实上我们确实从大人那里听到了有关言的故事——很多种版本的故事,除了故事里的主角一样,其他的内容各不相同。这和小蝌蚪找妈妈的故事一模一样,小蝌蚪想知道谁是它们的妈妈,它们没办法不去问螃蟹和鲶鱼,可是它们得到的答案肯定全都不同,这反而把它们搞糊涂了。

    旗子的妈妈是这样说的,言在教会学校组织的一次劳军慰问中认识了一名国民党军官,那个国民党军官一眼看上了言,娶言做了他的姨太太。言原先以为她是该享福了,喜滋滋地坐进了花轿,可是待嫁过去之后,才发现她已经是丈夫的第七个姨太太了,言不肯屈尊做老七,一年后偷偷逃跑了。在一座刚刚解放的城市里,饥饿多日的言晕倒在赈粥棚子外面,被一位正巧路过的共产党军官救起。这位共产党的军官刚刚死了太太,他大发慈悲,娶了言做妻子。可不久之后,他发现言是一个让人担心的女人。言在吃饱穿暖之后脸上整天浮现着迷惑人的红晕,见人就抿着嘴笑,一副媚死人的样子。军官是劳苦大众出身,他厌恶这种水性杨花的女人,他要和这个女人划清界限,解除婚约。组织上对这件事当然很支持,言就离开了她的第二个丈夫,转而嫁给了大老李。

    我父亲的说法是这样的:言学校所在的那座城市遭到了一支军队的洗劫,那支军队的指挥官就是言的第一任丈夫,也就是说,言是她第一任丈夫抢来的。言的第一任丈夫是喜欢言的,言又年轻又漂亮,言的第一任丈夫有什么理由不喜欢她呢?言因此过了几年好日子。言的第一任丈夫是个军阀,有良田万顷,家财万贯,但言的第一任丈夫没有儿子,他想言给他生儿子,生一大群儿子,于是他整天给言吃香喝辣,并且等待。言没有,言不但没有给她的第一任丈夫生一大群孩子,言连一个都没有生,言没有生育。言的第一任丈夫等了一年又一年,什么也没有等来,言的第一任丈夫失望了,他虽然非常喜欢言,但他更看重自己的泥巴和金子,他不能做一个无后的孤老财,于是他就忍痛休了言。言被休掉后,带着一种强烈的复仇心理嫁给了她的第二任丈夫,她想要她的第二任丈夫消灭她的第一任丈夫,为她复仇。言的第二任丈夫果然做到了这一点,他消灭了他的前任,把他剩余的一些伙伴全都赶到了一个海岛上去了。但是言的第二任丈夫同样希望言给他生一大群孩子。言当然做不到这个,言做不到这个,就只能被再度休掉,这样她才嫁给了不要求她生孩子的大老李。

    现在我们可以明白,大人们制造出来的那些秘密之所以成为秘密,是因为它们永远是一本糊涂账。他们根本就说不清楚,他们对秘密的解释永远都不会是一种样子,甚至他们自己都弄不明白那些秘密它们究竟是什么,它们是怎么发生的,它们发生过没有。比如言的秘密,所有的人都肯定他们知道,但每一个人的叙述和解释都是不同的,言的经历中究竟发生过什么,反倒成了疑惑。我们还可以明白,大人们他们是热衷于制造秘密的,他们每个人都是这样的秘密的热衷制造者,并且他们咬定着自己的制造,而在生活中实在发生过的那些事,事过之后他们则完全不关心,这样的大人和由这样的大人制造出来的那些秘密,让我们怎么去相信呢?

    言她没有孩子,我们是言的孩子,我们热爱言,我们同样有创造言的故事的权利,既然所有的大人都在制造着言的故事,那么我们也有相同的理由来这么做。我把我的这个想法告诉旗子,旗子一点也没有反对,旗子相当地高兴,旗子因为我想出了这么一个绝妙的念头甚至非常慷慨地同意让我拉一拉她的手。旗子的手仍然那么凉爽,令人惬意,只是旗子多少还是有一点伤感,旗子伤感的原因是言她嫁过三个男人,旗子说这太不公平。但是我很快就让旗子高兴起来了。我问旗子,有一只苹果,三个人都去抢着吃,他们咔嚓咬一口,咔嚓咬一口,你说那个苹果是什么味道?旗子想了想,咧嘴笑道,那只苹果肯定是甜的,很甜很甜。我说对了,这就对了,旗子你非常聪明,你不是一般的聪明,你都快比我聪明了。现在你可以明白这个道理,如果你是一只甜苹果,所有的人都憋着想咔嚓咬你一口呢。这一回旗子不伤感了,她一脸羡慕地盯着我说,那是一只多么幸运的苹果呀!

    现在,该轮着我和旗子来编言的故事了。我知道这是我和旗子的权利,就像所有的人都拥有给别人编故事的权利一样。这是一件快乐的事情,也是一件具有冒险性的事情,我们肯定不会让别人来剥夺我们的这种权利。说实话,我很喜欢这样的事情,这样的事情相当有趣,它把由某些人统治着的世界还给了所有的人,包括我们这些孩子,包括那些傻子。

    下面是旗子讲的故事:

    言在教会学校念书的时候十分安静。言聪明绝顶,才貌双全。言并不是从来不笑。言笑起来是梦幻般的,抿着嘴,很迷人。在清爽的教会学校里,安静的言生活得十分愉快,她和她的那些姐妹同学们坐在窗明几净的课堂里念国文、念英国文学、还念福音书:“你们或者说,树好,它的果实也好,树坏,它的果实也坏,因为从果实就可以认出树来,但我要告诉你们,人说的每句废话,在审判之日,要句句清算。”

    言的快乐有一天被搅乱了。那一天,教会学校里来了一队兵,兵个个年轻,生机勃勃,精神抖擞。领头的是一匹大白马,马背上端坐着一位年轻英俊的军官。军官和他的那些兵一样,披红戴花,只是军官胸前的花比他的兵的大得威风。军官不是别人,军官是言的未婚夫,他和言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早早被各自的父母说合成了未来的一对,长大以后,他们一个去战场上打仗,一个去教会学校念书,现在,功成名就的未婚夫来娶言来了,只是他把竹马换了一匹漂亮的大白马。

    言的快乐被搅乱了,但搅乱不是别的搅乱,而是快乐的搅乱,言的快乐比没搅乱时还要多。言不要读书了,满脸红霞,慌慌张张的,丢三落四,连同姐妹们告别也来不及,像一只小燕子似的飞出教室,飞上了未婚夫的马背。那马儿虽不是竹竿做成的,也通晓人性,待言从后面搂住了军官,便打了一个响嚏,扭过身去,率了那一队生机勃勃的兵走了。

    言很快乐,言真的很快乐。

    言的快乐再一次被搅乱,是言在后来的生活中又碰到了一个军官,那个军官也是言小时候的伙伴,他们也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那个军官是言的丈夫的敌人,他们小时候是互相扔泥巴打弹弓的敌人,现在长大了,他们就成了真刀真枪的敌人。

    军官骑着大红马来,被言的丈夫拦住了,两个敌人见了面,分外眼红,都把怀里的枪拔出来指着对方的胸口。军官说,我是来带言走的。言的丈夫说,言是我的人。军官说,我要你把言交给我。言的丈夫说,你休想。军官说,你要不给我人,我就杀了你。言的丈夫冷笑一声,说,你试试看。军官怒气冲冲,朝言的丈夫开了一枪,言的丈夫捂住胸口倒了下去。

    军官打死了言的丈夫,夺了言,军官就成了言的新丈夫。军官是爱言的,他从小就爱言,他爱言爱得要命,他把自己骑的大红马都送给言了,那匹大红马长得很漂亮,它会像人那样的咯咯大笑,还会鞠躬。但是言不要,言很伤心,言悲痛欲绝,言看见自己心爱的丈夫被打死,而打死她丈夫的人成了她新的丈夫,言是怎么都不能接受的,言就整天地哭泣,以泪洗面。

    言一天天地憔悴下去,言的快乐也没有了,言像一只伤了翅膀的小鸟,从天空坠落到肮脏的地上,躺在那里抽搐。军官不知道言为什么不快乐,他不知道问题出在什么地方,他给言买了很多美丽的首饰和衣料,带言去大剧院看戏,逗言开心,可言就是不开心,言是再没有了快乐的言。军官开始犯愁了,他娶了言,但是他却不能博得言的欢心,言甚至连话都不肯和他讲,只是流泪,这让他怎么不难过呢?军官就骑上大红马,上阵杀敌去了。

    军官很勇敢,他杀敌无数,立了很多战功,不断晋升,他成了一名受人尊敬的高级军官,他走到任何地方,人们都对他欢呼,他的士兵则拿他当成一个神,对他崇拜得五体投地,军官非常骄傲,可是他从战场上回到家里来的时候,他的骄傲就没有了,他看到的是伤心而憔悴的言,是迅速枯萎下去的言,军官可以指挥千军万马去战场上追杀对手,却无法让一个言快乐起来,丰腴起来,军官只好借酒浇愁,他的脾气越来越坏。

    有一天,军官又喝酒了,他喝了很多很多的酒,他喝醉了。喝醉了的军官把枪拔了出来,顶上火,红着眼睛对言说,你到底想要怎么样?言不说话,言只是坐在角落里默默流泪。军官大怒,抬起手来开了枪。军官开枪不是冲着言开的枪,是冲着自己开的枪,军官把自己打死了,他和言的第一个丈夫一样,是被同一支枪打死的。

    言的第二个丈夫死了,言更加伤心。言心里想,这是怎么一回事呀?这个时候,大老李来了。大老李没有骑大白马,也没有骑大红马,大老李骑的是黄骠马。大老李娶了言,让言做了他的妻子。大老李不但让言做了他的妻子,还让言快乐起来。大老李对言说,你别为他们难过,他们是军官,军官注定要死在枪口下。言说,你不也是军官吗?那你不也会死在枪口下吗?大老李说,本来我也应该死在枪口下,可是现在仗打完了,枪都送给剧团演戏去了,没有枪,我就永远不会死了。言想想,大老李说得有道理,言就快乐起来了,再也不流泪了,言于是又重新恢复成了新鲜的言。

    在这个故事里,有一点是非常重要的,那就是大老李,他来找言的时候,虽然骑的不是大白马,也不是大红马,而是黄骠马,但他也是言小时候的伙伴,他们四个人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现在四个人只剩下两个人了,他们肯定不会让这两个人再少下去。

    下面是我的故事:

    言主要是温顺。言当然很聪明。言长得很好看,落落大方,笑起来让所有的人心情都格外地舒畅,功课又好,但她主要的还是温顺。你想一想,言有如水一样的好性情,哪一个男人会不喜欢言呢?

    言嫁给第一个丈夫,根本就不高兴。言从来就不认识她的第一个丈夫。言就算有小时候,也没有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言是穷人家的孩子,父亲是给人赶大车的,一个赶大车人家的孩子,得干点儿零活贴补家里的日子,比如粘知了换钱,她哪里有时间和别人骑着竹马疯去呢?

    言由父母做主说给了她的第一个丈夫。言的父母觉得这门亲事很体面,男方是骑高头大马的军官,威风得很,尤其让马儿跑起来,马屁股后面跟着一大队嘿嘿跑着的兵,那就更加威风了。言的父母这么认为,但言不这么认为,言还是想粘知了,到樟树林子里去,吐口唾沫,把桃胶弄成糖稀的样子,蹑手蹑脚,屏住呼吸,长长地伸出竿子去,吱呀一声粘住一只知了,吱呀一声又粘住一只知了,个个都肥硕得喜人。如果这个时候跑来一匹撒欢的大马,马屁股后面再跟着一队嘿嘿乱吼的兵,那言还粘什么知了呀?言什么也粘不上了。

    言虽然并不情愿这门亲事,但言并没有反对。我开始就说过了,言主要是温顺,如水的性格,言还知书达理,熟读《幼学》。言读《幼学》这样读:“男子禀乾之刚,女子配坤之顺。贤后称女中尧舜,烈女称女中丈夫。曰闺秀,曰淑媛,皆称贤女;曰阃范,曰懿德,并美佳人。妇主中馈,烹治饮食之名;女子归宁,回家省亲之谓。何谓三从,从父从夫从子;何谓四德,妇德妇言妇工妇容。周家母仪,太王有周姜,王季有太妊,文王有太姒;三代亡国,夏桀以妹喜,商纣以妲己,周幽以褒姒。兰蕙质,柳絮才,皆女人之美誉;冰雪心,柏舟操,悉孀妇之清声。女貌娇娆,谓之尤物;妇容妖媚,实可倾城。潘妃步朵朵莲花,小蛮腰纤纤杨柳。张丽华发光可鉴,吴绛仙秀色可餐。丽娟气馥如兰,呵气结成香雾;太真泪红于血,滴时更结红冰。孟光力大,石臼可擎;飞燕身轻,掌上可舞。至若缇截上书而救父,卢氏冒刃而卫姑,此女之孝者;侃母截发以延宾,村媪杀鸡而谢客,此女之贤者;韩玖英恐贼秽而自投于秽,陈仲妻恐陨德而宁陨于崖,此女之烈者;王凝妻被牵,断臂投地,曹令女誓志,引刀割鼻,此女之节者;曹大家续完汉帙,徐惠妃援笔成文,此女之才者;戴女之练裳竹笥,孟光之荆钗裙布,此女之贫者;柳氏秃妃之发,郭氏绝夫之嗣,此女之妒者;贾女偷韩寿之香,齐女致祆庙之毁,此女之淫者;东施效颦而可厌,无盐刻画以难堪,此女之丑者。”

    言读书声音好,清清朗朗,很中听。言还聪慧,虽是穷人家的孩子,书没读多少,却知道有许多道理,许多规矩,是万年不变的,放在那里,是要人照着样子去做的,容不得自己有什么稀奇古怪的想法。言有这样的认识,只好放下粘知了的长竿子,坐上轿子,哭哭啼啼地被人抬走了。

    言的第一个丈夫娶了言,把言安顿好,就去打仗去了。言的第一个丈夫是个勇敢的军官,勇敢的军官都得打仗,不打仗,光是讨媳妇,讨回家来美滋滋地守着,勇敢的军官就做不成了,这一点和现在的军官不一样。

    言的第一个丈夫打了很多仗。有一次,言的第一个丈夫在战场上遇见了言的第二个丈夫,两人拔刃相见,铿锵搏杀,从日出一直杀到日落。言的第二个丈夫也是一名勇敢的军官,他不但勇敢,而且狡猾,他杀累了,就挑开对方的剑,跳出圈外,说,今日天色已晚,视线难辨,我们不如明日天亮再战,以免黑暗中误伤了你,坏了我的名声。言的第二个丈夫就去找吃的,找喝的,吃饱喝足,躲到草堆里去睡大觉。言的第一个丈夫没有心眼,言的第二个丈夫去吃喝大睡的时候他正气呼呼地在那里搬石头,拔大树,打扫战场。天亮之后,言的第二个丈夫精神抖擞地回来,两个人又挥剑大战,如是三天,到第四天,言的第一个丈夫精疲力竭,再也舞不动剑,被言的第二个丈夫一剑封喉,割下首级来。

    言的第二个丈夫杀掉言的第一个丈夫,就把言娶过来做了他的妻子,过去都是这样,男人在战场上厮杀,或者把对方杀死,或者捉了对方俘虏,做了俘虏的就让他做奴隶,漂亮女人就做自己的老婆,金银细软一律搬到自己的仓库里去,谁叫他是胜利者呢?言的第二个丈夫是男人,他当然也不肯例外。

    言的第二个丈夫很爱言,言漂亮,知书达理,如水的性格,主要是温顺,这叫言的第二个丈夫怎么能够不喜欢?言的第二个丈夫把言当成宝贝,也不叫她粘知了,也不叫她念苦书,拴了马,挂了剑,绫罗绸缎,玉液琼浆,整日与言厮守在一处做游戏玩。言的第二个丈夫这样,快乐是快乐了,长久以往,却颓废了斗志,越来越不像一个勇敢的军官了,有一次,他奉命带兵去打仗,他心里惦记着言,无心恋战,结果仗打输了,他自己也把命给丢了,让人割了首级。

    再后来,大老李就娶了言。大老李的故事比较简单,大老李不是打败言第二个丈夫的胜利者,大老李不是什么胜利者,他谁也没有打败,他只不过是言第二个丈夫的卫兵。

    很显然,我和旗子的故事比大人们的故事要精彩得多,在我们的故事里,言她就像一个才貌双全的落难公主,命运多舛,她先后嫁给了三个男人,这三个男人都很勇敢,而且他们全都很爱她,这样的故事让人十分感动。按照我们的想法,言应该嫁更多的男人,因为我们肯定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男人他们全都会爱她,如果言嫁给了他们,让她来做这个世界上唯一的妻子,那会是一件十分美好的事情。

    但是大人们他们却不这么看,他们全都用目不斜视或者白眼来对待言,他们在路上遇见言的时候要么好像没看见言这个人,要么把言当成一条蛇,为此他们还编了言的故事。我们弄不懂大人为什么要这样,言她这么美丽,如水的性格,干干净净,会用手背掩着嘴角笑,她谁也没有妨害,她最多也就是用树叶去丢池塘里的鱼儿,他们为什么会这么对待言呢?

    旗子说,这全都是一个名字叫做“历史”的东西弄成这样的,旗子说这是她从她父母那里听来的。

    我说:“历史我懂,历史就是人们编出来的故事,很精彩。可言的历史怎么啦?有什么不对的吗?”

    旗子说:“言的历史出了麻烦。”

    我说:“言的历史出了什么麻烦?”

    旗子说:“我也不知道。”

    我说:“那你说言的历史出了麻烦。”

    旗子说:“我也不知道。”

    我说:“那你说言的历史出了麻烦。”

    旗子说:“不是我说的,是我爸妈说的,我爸妈说,哼,这个女人的历史!”

    我说:“什么意思?”

    旗子说:“意思就是有麻烦。”

    我说:“你这样说,谁又没有麻烦呢?你只要有历史,就会有麻烦,历史就是麻烦,比如你爸妈。”

    旗子说:“我爸妈怎么啦?”

    我说:“我说漏嘴了,我不能告诉你这个。”

    旗子说:“你得告诉我。”

    我说:“我爸爸说了,谁把这事说出去就打断谁的腿。我爸爸说这话时虽然喝了酒,有点醉了,但是他没有喝酒的时候还是很清醒的。再说他力气很大,他的力气不是一般的大。”

    旗子说:“大头。”

    我说:“不。”

    旗子说:“求你。”

    我说:“不。”

    旗子说:“我让你闻我的嘴,拉我的手,随你挑。”

    我仔细地想了想,说:“不。”

    说老实话,我当然很想拉旗子的手,闻旗子的嘴。旗子的手干爽沁凉,嘴像杏花一样的清香,这样的旗子你上哪儿去找?但是我现在不想这么做,我不想乘人之危,就像言的那些男人一样,他们总是乘言之危。我如果要旗子做我的家属,一定会和她坐下来商量一下,征求她对这个问题的看法,旗子她肯定会同意我的想法的,我的想法这么美好,她有什么理由不同意呢?旗子她如果同意了,做了我的家属,那她就是我的人了,我什么时候想拉她的手,闻她的嘴,我想怎么拉,怎么闻,那都是我的事,别人管不着。

    我不想这么做,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我现在已经不相信大人们的故事了,大人们信誓旦旦,言之凿凿,他们总是热泪盈眶,把自己的故事说得动情无比,他们还编了很多别人的故事,他们管这些故事叫做历史,但他们骗不了我。我知道没有发生的事情可能会有很多种,但已经发生的事情只会有一种,现在我们听到了那么多自相矛盾的故事,他们把自己经历的事情都弄得那么混乱和糟糕,谁还会相信他们呢?我肯定是不会相信的,我也不会拿这样的故事去欺骗旗子,我宁愿放弃拉旗子的手,闻旗子的嘴的机会,虽然这样做我的损失很大。

    我对旗子说:“别听大人们说什么,我宁愿听知了叫。”

    旗子说:“那怎么行,我们是大人生下来的呀。”

    我怒气冲冲地朝旗子喊:“他们生了我们,就可以欺骗我们吗?”

    旗子瞪大眼睛看着我,吃惊地说:“大头,你是怎么了?你不也在编故事吗?你不也在欺骗吗?”旗子安慰我说:“别担心,我们自己将来也会有孩子的。”

    我说:“可是你不能相信大人,你仔细地想一想,大人什么时候说的话是对的?他们从来就没有对过,他们说,别去摘那葡萄,葡萄是酸的。可我们摘了,我们尝了,结果怎么样?葡萄是甜的。他们说,别去碰那只脏兮兮的狗,你会被传染上病的。我们碰了,我们还抱着它,和它贴脸儿睡觉,结果呢,我们从来就没有生病。他们说,你要不好好学习,你就会成为一个傻瓜。可我上课老开小差,我也并没有变傻,我倒是比他们更聪明。他们说,好好吃饭,不好好吃饭你永远也长不大。我吃饭的时候老是心不在焉,可你现在瞧见了吧,我就差点没长成巨人了。他们还说,锅是烫的,多穿点衣服,明天会下雨,路很滑,鸟真讨厌,鱼会死,谁也跑不掉,没有人知道,每个人都会生气,全都不愿意,天黑透了,你会后悔的,这回你高兴了吧,我的小祖宗,疼死你。我才不相信,那是有毒的,我一点不害怕,这是真的,没事了——可是你想一想,他们哪一回是对的?事实上,锅一点也不烫,衣服穿多了,没下雨,路很容易走,鸟儿非常可爱,鱼活蹦乱跳,被捉住的只是少数笨蛋,我就知道,没人生气,他们都愿意,天只有一点点黑,我一点也不后悔,我并不高兴,我也不是他们的小祖宗,我也没被疼死,他们还是信了,那东西没毒,他害怕得要命,那是假的,事还没完——他们总在说话,总在告诉我们每件事相反的那一面,他们说,事情就是这样的,可那是错的,从头到尾都是错的。我们为什么生活得不快乐?我们为什么老是有那么多疑惑?现在让我来告诉你,问题就出在这里,是他们把事情弄乱了,他们自以为是,他们想让我们成为听话的孩子,好让他们可以继续撒谎,我们凭什么要去相信他们编的那些故事呢?”

    旗子不明白地说:“可是,他们干吗要那么做呢?”

    我想了想,说:“他们不想让我们也长成大人。”

    旗子说:“不对,我妈妈老是对我说,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呀?”

    我说:“所以才说你傻不是?你真的相信这话呀?你要相信这话就彻底上当了,你妈妈才不希望你长大呢,她一点也不,她那样说,正是害怕你长大,你要长大了,她就老了。”

    旗子是个聪明的女孩,她一点也不傻,她很快就明白过来我的话是对的。旗子用钦佩的眼光看着我说:“大头,你真会说话,你比老师还会说,你原来可不是这样的呀,你是怎么变成这个样子的呢?”

    我肯定地说:“是知了。我吃烧知了。我吃了烧知了就变得老想说话了。你知道知了这种家伙它们就是这个样子,但是有一件事我不知道对不对。”

    旗子说:“什么事情?”

    我说:“我不知道老想说话对不对?”

    言和她的丈夫大老李还是常常到院子里来散步,他们手儿牵着手儿,像一对命运相系割舍不开的人儿,休戚与共地走在林荫间的鹅卵石小道上,与院子格格不入。言大多是依偎在大老李宽大的臂膀里,十分信赖和安稳,这样她就像一个要求保护的孩子了。言也许就是一个孩子,这是我们不曾知道的。我们有很多事情并不是真的知道,比如言,比如她神秘的来历,比如她为什么嫁了三个男人,为什么没有孩子,她是不是自己就希望做一个孩子?言她有时候站下来,弯腰从地上拾起一片落叶,去丢池塘里的鱼儿,鱼儿迅速地游过来啄食,言就掩住嘴角轻轻地笑;言有时候还会仰起头来对大老李说些什么,我们谁都不知道她说了些什么,那是不是一句孩子的话呢?这样也许更好,言做了一个孩子,言就和我们一样了,我们就可以成为好朋友,一起去粘知了,一起捉迷藏,一起念书,一起编故事,编我们自己的故事,这是我们的一种幻想,幻想是不是也是一种故事呢?

    言和大老李在大多数时间里是待在他们的那栋小洋房里,那栋小洋房红顶白墙,十分漂亮,并且神秘,言和大老李紧闭着大门,任合欢、海棠、含笑和黄兰掩盖着,让所有的人都看不见。我们看不见,我们就不知道他们是如何在生活着,他们生活得怎样。我们只能猜测,我们猜测的方法就是编故事。风有时候会把那些矜持的植物吹得摇晃起来,告诉人们它们活着,但风这家伙来得太快,去得也太快,我们什么也来不及看见。

    在我和旗子的故事里,言和大老李是生活得十分愉快的,不管神秘的小洋房外面的世界是怎样的,不管有些什么样的目光和故事。言不必理会那些,何况她有我们这样在偷偷爱着她的孩子。在我和旗子的故事里,言的快乐是不一样的,旗子故事里的言始终在睡眠中做着梦,她就像童话中的公主一样,躲在松软干爽的鸭绒被窝里,永远做不完她绚丽多彩的梦;而在我的故事里,言一直在缝着一些漂亮的婴儿服,言一边缝一边忍不住要微笑,她一笑就会停下来用手背掩住嘴,这样就耽搁了时间,但这不要紧,言有的是时间,她用不着那么急,她可以一边缝一边笑,我们可以耐心地来等她。言是在给孩子缝宝宝服,言光有我们这样的孩子是不够的,她还应该有更多的孩子,她应该拥有这个世界上所有的孩子,让我们来试想一下,如果这个世界上所有的孩子都欢笑着大声地叫言妈妈,那该多么美好啊!

    在我和旗子的故事里,有一点是共同的,那就是在那栋神秘的小洋房里,言会念一些书来给大老李听。言读过那么多的书,言念书声音好,清清朗朗,言会非常欢喜地坐在窗台边上,伴着透过窗棂传来的蜂鸣鸟啼声轻轻地念一段书来给大老李听的。但是在言念什么书这个问题上,我和旗子的意见不同,在旗子的故事里,言是念的福音,言她这么念:“耶稣来到堂长的家里,看见吹笛的以及乱哄哄的群众,就说,你们退出去吧,女孩子没有死,只是睡着了。他们都嘲笑他。群众驱出之后,耶稣就进去,拉了女孩的手,这女孩便起来了。这消息传遍了全境。”在我的故事里言不是这样的,言她不念福音,言念的是《故事导源》,言这样念道:“鲍宣之妻,提瓮出汲,雅得顺从之道;齐御之妻,窥御激夫,可称内助之贤。可怪者买臣之妻,因贫求去,不思覆水难收;可丑者相如之妻,夤夜私奔,但识丝桐有意。”不管言读什么,她的声音都很好听,像悬在池塘上空的风,清清朗朗,让我们这些不曾听过她读书的孩子,有了一份想象。

    现在我们已经知道了,院子里的那些大人他们是怎样在编撰言的故事,在他们的故事里,言是一个女巫,是该遭到蔑视和拒绝的,他们很喜欢这样做,他们对言同仇敌忾,就好像言是他们当中的一个异己,是不配生活在他们当中的。他们不喜欢言牵着大老李手的样子,不喜欢言掩着嘴笑的样子,不喜欢干干净净,素衣素裙,目光幽幽的言的样子,他们肯定也不喜欢看见言和她的丈夫沿着林荫间的卵石小道慢慢地散步,不喜欢看见言朝池塘里的鱼儿丢树叶,他们好几次有意无意地说,要把池塘里的水放干,把池子里的鱼儿捞起来吃掉。言是这样一个被排斥和归入剿灭行列中的异己,由此还连带上了她的丈夫大老李。幸亏战争年代已经结束,枪械已入库,如果战争还在进行,那会发生怎样的围剿和杀伐呢?

    院子里的那些大人并不是没有同情心,相反的,他们很有同情心,他们一个个就像大慈大悲的菩萨。院子里有好几个寡妇,她们的男人也是军官,在搬进这座安静的院子里后他们死掉了,留下妻子和孩子。院子里其他还活着的军官和他们的家属对这些孤儿寡母十分敬重,他们呵护着她们,就像呵护着他们自己的家眷,他们在路上碰见了那些寡妇,就会站下来,和蔼可亲地和她们说话,亲昵地摸她们孩子的头,夸奖他们。如果他们自己的孩子与她们的孩子闹了矛盾,比如说,孩子们吵了嘴或者打了架,他们就会毫不留情地把自己的孩子狠狠地揍一顿。他们粗门大嗓地对那些寡妇说:“有什么事情尽管言语一声,老×不在了还有我们呐!”他们就是这么说的,他们这么说的时候豪情万丈。院子里还有一个女人,是个疯女人,那个疯女人整天跑到草地上去唱歌,她把脸蛋涂得红红的,扎一对小辫,把自己打扮成初中的女学生,如果是下雨天,她就在草地上打滚,把自己弄得五彩缤纷。院子里的孩子全都远远地躲着这个疯女人,他们倒不是怕她,他们主要是怕自己的父母,他们的父母对他们说:“你们别去碰她,你们要碰她就得挨揍!”他们不但这么说,他们还叫自己的家属去给那个疯女人洗脸、梳头,换上干净的衣服,下雨的时候,他们还哄孩子似的哄着她别在泥水里打滚,他们从来也没有这么哄过自己的孩子。有一次下雨,院子里的家属怎么也哄不好疯女人,疯女人高兴地在雨地里翻跟斗,大声唱着歌,满世界乱跑,家属们弄得一身一脸泥水,她们脸上堆着笑求她说:“咱们回家去吧,咱们回家去吧,啊?”后来还是蔡司令把问题解决了。蔡司令走过去,把疯女人从泥地里抱起来,往肩上一扛,扛到疯女人的家。蔡司令把疯女人往地上一放,和颜悦色地对她说:“咱们就在这儿唱吧,咱们就在这儿翻跟斗吧,这儿好比是戏台子,你瞧这是多么好的戏台子呀!”

    旗子说:“我爸从来没有这么对我妈好过,他从来也不把我妈扛在肩上。”

    我说:“你妈太胖,你爸他得费很大力气。”

    旗子说:“我妈过去又不胖。”

    我说:“那你是什么意思?”

    旗子说:“我的意思是,大人们都很奇怪,他们相反的喜欢疯子。”

    我想了想,我觉得旗子的话有道理。

    事实上,我们并不知道在紧闭着大门的小洋房里,言和她的丈夫是怎样在生活着,我们不知道言她是不是整日躺在松软的鸭绒床上做着五彩缤纷的梦,是不是微笑着来缝漂亮的宝宝服,是不是坐在窗台前清清朗朗地念着书,我们不知道这一切,我们只是幻想,也就是说,言她是活在我们的幻想里,而不是活在我们的生活里。在整个夏天和秋天的时候,言始终不知道我们是怎样在幻想着她,虚拟着她的故事,她和她的丈夫有时候到院子里来散步,更多的时候,他们是关在自己红顶白墙的小洋房里,与外界隔绝。门前的合欢、海棠、含笑和黄兰是一直茂盛着,逗引着风来风去。

    那一天,我在樟树林子里粘知了,那是这一年还在顽强歌唱着的最后一批知了了。我正在满腔热情地对付它们,旗子跑来了。

    旗子喊:“大头!大头!”

    我说:“你咋呼什么,把我的知了都给吓跑了。”

    旗子说:“别粘知了了,快跟我走!”

    我说:“我一叫它们准答应。”

    旗子说:“他们在欺负言呢!”

    我说:“大头的知了,大头的知了……”

    我说:“你刚才说什么?”

    旗子说:“他们在欺负言呢!”

    我丢下长竹竿,撒开腿跟着旗子跑出树林。

    言在池塘边,被一群家属围着。言是害怕极了的样子,脸儿煞白,目光惊恐,小虫子似的缩在人群当中,无路可逃。她用双臂环住自己,环得很紧,好像她是暴露得太孤单了,没有遮掩,没有依附,只有以臂作绳,把自己捆成一个粽子,才能呵护住自己似的。那些家属,她们一个个都是怒目圆瞪着,伸出长长的手指,铁矢似的戳指着言,嘴里唾沫横飞。她们的脸上泛着健康的红潮,红潮恨不得要融成血珠子滴淌下来,这令人替她们感到担心。她们现在全都变成了鹅,肥胖的、结实的、傲慢的、冲动的鹅,被激怒了的鹅,伸长了愤懑的脖子,嘎嘎叫着朝言扑去。她们的叫声奇怪极了,那不是我们熟悉的,充满了仇恨,我们无法听懂,但我们知道那是围猎者的呐喊。这让我们感到茫然,感到不解,因为她们如果是鹅,也该有天敌,也该遭到围猎,那么谁来围猎她们呢?

    我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我们知道这是一场围猎,言是这场围猎的对象,唯一的对象。池塘还是原来的池塘,荷叶儿盎然,墨泼似的绿得刺眼,荷花是开得最盛的时候,鱼却不在水面上,全都躲入荷叶深处去了,言那样孤立无援地站在池塘边,被一大群气势汹汹的鹅围着嘎嘎地叫唤,言就像一条被人从池塘里捞起来晾在岸上的鱼儿。

    我和旗子十分着急,我们主要是心疼言,我们无法弄清那些鹅她们为什么要攻击言,我们看出言是孤立无援的,她是惊恐万状的,她肯定是得罪了她们,或者得罪了这个世界,也许它们本来就是一回事,得罪了她们就是得罪了这个世界,她这么做了,就无法从鹅的阵营中逃走,只能自己将自己环住,好像那便可以保护住自己似的。我们的眼泪都快流出来了,我和旗子,我们是言的孩子,我们不想看到言这样,我们觉得应该去找大老李,找言唯一的保护。我们飞快地跑开,沿着林荫遮掩的鹅卵石小道,穿过草地,来到言的家。我们拼命地敲那扇永远紧闭着的大门。门很久才打开,大老李出来了,他的憔悴让人感到吃惊。我们顾不得那么多,我们告诉他言出事了,我们指着池塘的方向,拼命地跺脚,咿咿呀呀地比画着,像两个小哑巴。大老李明白过来,他撇下我们朝池塘的方向跑去,他跑得太快,我们拼命地在后面追也追不上,等我们气喘吁吁地回到池塘边上时,大老李已经扑进人群中了。他像一头发狂的狮子一样地咆哮着,扑剪着,把那些鹅驱赶开。

    他的样子可怕极了。他很有可能吃掉她们,吃掉那些正嘎嘎进攻着的鹅。说实话,大老李这个样子一点也没有什么好看的,但是他让我们喜欢。他也许真的是一头特立独行的狮子,一头危险而暴躁的狮子,是需要提防的。她们确实是那么做的,那些鹅,她们很惊慌,乱了阵脚,她们倒不是害怕,她们一点也不害怕,她们只是经不住狮子的剪扑撕咬,她们稍稍退开之后,又冲了上来,开始围攻狮子。狮子相反轻松了,这一点谁都看出来了,他在头几个回合的剪扑之后松弛了下来,不再咆哮,脸上是对鹅们极度轻慢,他朝言走过去,隔着老远向言伸出手。言扑过来,几乎是立刻就嵌进了他的身体里,融化掉了。他搂住她,轻轻拍打着她的肩,说,没事了,没事了。然后他带着她朝鹅群外走去。鹅都避退开,气急败坏地嘎嘎叫唤着。他不理会她们,依然搂着她朝前走,直到走出很远后,他才站下来,转过身,一字一句地对那些鹅们说:“你们听着,离她远一点,别碰她,谁要敢动她一根毫毛,我就杀了谁!”

    当这一切突然间消失的时候,旗子激动得嘤嘤哭了。池塘边只剩下我们俩,还有一股风以及它从远处带来的几片金黄色的树叶,它们在草地上跳着优美的群舞,当然是风做着舞蹈教师。它是一个脾气让人捉摸不定的教师。当树叶儿舞得卖力时,它便咯咯地笑,鼓着掌,怂恿它们旋转得更张扬一些。若树叶儿舞得凌乱了,它便生气,它用教鞭儿抽它们的样子真是狠极了;若是树叶儿轻了,停下来不动,风就成了顽皮的孩子,它先到一边躲着,偷偷地看它们精疲力竭的样子,然后它会突然冲出来,哈哈大笑地吓唬它们,把它们全都赶回舞台上去。而鱼仍没有浮出水面,水面的涟漪不是鱼儿啄破的,是那个疯子似的风教师得意忘形时跌进池塘里摔出来的。

    我说:“旗子你哭什么,你别哭。”

    旗子说:“言她不是蛇。”

    我说:“言她已经没事了。”

    旗子说:“大头你拉拉我的手。”

    旗子抽搭着把她的手伸给我,我就拉住了。我已经知道什么是旗子的手了。我很慎重地把旗子的手捏在手里。我一脸严肃地对旗子说:“旗子你别怕,我在这儿呢,我来保护你,他们谁也不敢碰你,谁要敢动你一根毫毛,我就杀了谁!”

    旗子热泪盈眶。

    言在池塘边像一条从水里捕捉上来的鱼儿一样遭到了一群鹅的攻击,这个事件给我们的生活投下了一层阴影。鹅嘎嘎地叫,言紧环自己,鱼不在水面上,这样的场面令我们刻骨铭心。连续好几天言和她的丈夫都没有出现在院子里,他们紧闭大门,把自己深深地掩埋进合欢、海棠、含笑、黄兰之中,任风儿来去。我们跑去看池塘里的鱼,我和旗子,我们趴在池塘边上,伸长了脖子,但是我们没有看到一条鱼。散步季节已过,院子里空空落落的,池塘里也是空空落落的。我们很纳闷,我们不知道鱼儿到什么地方去了,我们也不知道那些鹅她们为什么要攻击言,言她犯了什么忤逆之罪,要在嘎嘎的围剿中瑟瑟地紧环自己,言肯定是惹怒了她们了,或者言破坏了什么样的秩序,要遭到嘎嘎的惩罚。言她究竟做了一些什么呢?她穿着自家做的连袢布鞋,素衣素裙地在院子里细碎地走过;她弯下腰拾起一片干净的树叶,用它去丢池里的鱼,让它们来啄破水面的平静,然后掩着嘴轻轻地笑;她把自己的手臂扣入丈夫的臂弯里,信赖地穿过阳光下的樟树林子。这便是她该遭到惩罚的原因么?

    我的长竹竿失踪了。我把它丢在樟树林子里,它就消失了。那是一根多么好的长竹竿,它可以轻而易举地接近任何一棵树的树梢,它从来就没有失望过,可现在它不在了,失踪了。我敢肯定这是大人们干的,是他们偷走了我的长竹竿,那些大人,他们与知了同病相怜,他们自己就是一只知了,他们喜欢夏天,他们自己就是夏天,他们无法容忍一根带着桃胶的漂亮长竹竿在樟树林中轻盈地穿行,于是他们便毁了它。他们为什么不和我商量一下呢?他们有什么好怕的呢?他们这么做一点也吓唬不住我,我很快又为自己找到了一根新的长竹竿,它比原来的那一根要漂亮几百倍。我还很容易地为自己找来了新的桃胶,这一点大人们无法做到。我不是大人,我知道什么地方有桃胶,我还知道怎样把新鲜的桃胶弄得富有黏性。现在它们的生命是另外一种样子了,它们不再是桃树流出的眼泪。这样很好。我扛着新的长竹竿在樟树林里潜行。我像一只经验丰富的老猫,蹑手蹑脚。我瞅准了目标,把长竹竿伸出去。我叫道:“大头的知了,大头的知了。”然后我收回长竹竿,吱啦一声捉住一只肥硕的红翅膀知了。我一点也不想隐瞒我对长竹竿的喜欢,它在秋天最后的日子里为我捕捉到了最后歌唱着的知了。当最后一只歌唱着的知了消失在树梢的时候,我把它们全部装进一只自己编的草笼里,提着它,拉着旗子的手,穿过樟树林子,穿过草地,穿过池塘,来到言的小洋房外。我把那只装满了知了的草笼子小心翼翼地放在门口,然后拉着旗子的手大声唱着歌儿离去。

    言和她丈夫的小洋房仍然终日紧闭着大门,但是至少在秋天最后的日子里,风来风去之时,那里有了院子里唯一的蝉鸣声。

    大老李在冬天到来的时候住进了医院。

    大老李有一天早上起来站在窗前看外面的花,他看着看着,突然咳嗽起来,然后吐出一口血。

    医院诊断的结果是大老李得的是很重的病,他的肝出了毛病,肺出了毛病,心脏也出了毛病,总之他身体里所有的器官都出了毛病。医生给大老李用了很多的药,他们还把大老李弄到手术台上去,把他剖开,把他的肠子都弄出来洗了又洗,再缝回肚子里去,但是那一点用也没有,大老李的病没有任何转机,他好像义无反顾地躺在雪白的病床上,整天紧闭着眼睛,看不出呼吸,陷入弥留的状态。有好几次,医院都给大老李下了病危通知书,医生把弄了很多血然后又洗得很干净的手摊给言,说,我们把该想的办法全都想完了,我们只能这样了。

    言在大老李住进医院的第一天就搬进了医院,她在大老李的病床边搭了一张床,她就睡在那里。实际上,言从来没有睡过,她整天坐在那里,坐在大老李身旁,一言不发地陪伴着他。我和旗子偷偷去医院看过。我们溜进医院壁垒森严的大门,穿过花园,来到住院部,爬在窗户外悄悄地往病房里面看。我们看见大老李像一架用纸叠成的骷髅,干薄而轻飘地躺在白色的被单之下,身上插满了奇形怪状的管子,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言坐在他的床头,握着他的手,一动也不动,也是失去了生命的样子。我们感到不可理喻。我们对大老李是很有好感的,他过去是那么的高高大大,虎背熊腰,充满了活力。他像呵护一个孩子似的呵护着言。他俯下高高的个子低头看言的样子令我们感动。可是他现在却成了一个纸糊的骷髅。我们对此也毫无办法。我们爬在窗台上,踮着脚尖,像两只不肯飞走的小鸟。我们被一层明亮的玻璃阻隔住,无法飞进去,像言一样地握住大老李的手,一动也不动。我们也不能像院子里的那些军官一样,一个接一个地走进病房里去。院子里的那些军官,他们全都来过了。他们来看望大老李。他们心情沉重,眼睛红红的透着湿气,站在大老李的病床前。他们过去都不大答理大老李,只是路上碰见了点点头,现在他们也没有什么话可说,也没有必要点头了,因为大老李什么知觉也没有,他们即使点头大老李也看不见。他们在病房里站一会儿,叫来医院的医生和领导。他们对医生和领导说,你们要想尽一切办法让他活下来!他们的口气十分强硬。他们说过这话之后就走了,谁也没有理会坐在病床前握着大老李手的言。他们连看也没有看她一眼,好像在那个地方,言是从来没有存在过似的。

    院子里所有的人都在谈论大老李,他像一架纸糊的骷髅躺在白色的被单下的时候,有关他病情的事在院子里流传。人们对大老李充满了同情,人们为此欷歔不已。包括那些家属,她们也都十分关心着大老李,她们当然不方便在医院探望大老李,像言一样地坐在病床前一动不动地握着大老李的手,但是当她们的丈夫要去医院探望大老李的时候,她们就会对自己的丈夫说,去看看吧,去看看吧,怎么能不去看看呢,你们毕竟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呀。她们说这番话的时候充满了感情,而且充分表现出她们在原则问题上的智慧,想一想吧,大老李他是一个勇敢的军官,他打过那么多的仗,得了那么多的勋章,他是自己人,怎么能不去看看呢?“大老李呀,怎么弄成这样的呢?”她们说。

    我和旗子常常跑到医院去,看言和大老李,我们隔着一层明亮的玻璃,像两只不肯飞开的小鸟。我们踮着脚尖,爬到窗户上看一会儿,然后从窗台上退下来,坐到草地上去,在那里采官司草来玩打官司。我们一点也不关心大人们他们说些什么。我们现在已经不相信他们说的话了。我们现在关心的只有一件事,大老李他什么时候才能好起来。我们这么关心,是因为只有这样,言才会有希望,不必每天坐在床前,一动不动地握着大老李的手。言应该和她的丈夫一起回到院子里去,手儿挽着手儿在鹅卵石小道上散步,如果大老李老是躺在床上,他们就没有办法散步了。

    我和旗子坐在草地上玩官司草。

    我们在等待着言和她的丈夫手挽手走出来。

    旗子说:“言她整天坐在那里,她会累吗?”

    我说:“不累。言握着大老李的手,她不累。”

    旗子说:“大老李会好起来吗?”

    我说:“会的,言握着他的手,他会的。”

    我们都相信这是真的,大老李会好起来的,言那么一动不动地坐在他身边,她握着他的手,他没有理由不好起来。我们对此充满了信心,什么也不怀疑,我们因此还编了大老李好起来的故事。在旗子的故事里,言是在流泪,言的泪水一滴一滴地落在了大老李的手背上,大老李就醒来了。大老李睁眼看看言,笑道:言,你哭什么,我不是好好的吗?大老李这么说着,就从床上起来了,他那么做把言吓坏了,言赶紧去叫医生。医生跑来,对大老李说,你干吗起来?你病得那么重,你得躺在床上,你得打针吃药。大老李说,我没有病,我干吗要躺在床上?我用不着打针吃药。医生不相信,就为大老李检查身体,结果检查来检查去,大老李真的什么病也没有。医生弄糊涂了,说:咦?这是怎么回事儿?这是怎么回事儿?

    在我的故事里,医生没有问这是怎么回事儿,我的故事根本就没有医生的事。我的故事是这样的:大老李躺在床上,言坐在他身边,握着他的手,言坐着坐着就睡着了。言睡着了之后做了一个梦。言在梦里梦见大老李醒了,他睁开了眼睛,伸开双臂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然后一翻身坐起来,愉快地说,我做了一个多么长的梦呀!

    旗子和我共同认为我的故事编得最好,它比较像一个真正的故事。不过一开始旗子有些怀疑。旗子说:“你说大老李从床上坐起来,你说那是言在做梦,你还说大老李自己也在做梦,梦不是真的。”

    我想了想说:“你不懂,梦比真的还要真。”

    我对自己的解释十分满意,旗子也十分满意,她用满是崇拜的目光看着我。我知道我现在要是提出拉一拉旗子的手,或者闻闻旗子的嘴,旗子都会非常愉快地答应的。自从我们做了言秘密的孩子后,旗子越来越大方了,她不再老是和我吵架,并且主动把她的玩具借给我玩,就像我们真的变成一家人了。我想这是对的,我们应该这样,我们应该做一家人,我们都来做一家人,不分彼此你我。我这么想着,就把官司草伸向旗子,说:“我们来玩吧。”我用我的官司草套住了旗子的官司草,让我和旗子的两根官司草缠得紧紧的,让它们也成为一家人。我还想,我们应该有耐心,等待着,总有一天,言会和大老李一起手儿握着手儿从病房里快乐地走出来,回到院子里去,到林荫下的鹅卵石小道上散步。我们有什么理由不那么相信呢?

    大老李在医院里住过了冬天。他没有住过春天。他终于在春天到来的时候死去了。

    院子里的人们都在谈论大老李死去的事情,据说大老李临死的时候很痛苦,他在死神降临的时候醒了过来,紧紧地拽住言的手,是真正不肯撒手而去的样子。人们都很悲伤。人们越来越悲伤了。人们说:“唉,大老李呀!”

    言是在大老李的后事处理完毕之后回到院子里来的。言那时已离开院子整整一个冬天了。言实际上也是完全离开了院子。她捧着大老李的骨灰盒,穿过院子里开始复苏的植物,回到她和大老李曾经住过的那栋小洋房,她那个时候就像一缕魂魄。小洋房的大门开了又关了,言再也没有露过面,这是我们最后一次看到言。

    我终日在院子里游荡着。我在寻找知了。我知道春天里新知了们还在泥土里睡眠,它们衣衫单薄,是不肯露面歌唱的。我不知道它们为什么要把自己深深地埋到地下去,那样是不是要暖和一些?就像我不知道言她为什么要把自己深深埋进小洋房里,经过了一个冬天,合欢、海棠、含笑和黄兰全都消瘦得厉害,是不是没有了它们的遮掩,就只能把自己关在门的后面,这样才能躲过料峭的春天?

    旗子穿过草地来找我。旗子在一棵高大的桉树下找到了她丢失的那两块积木。它们被埋在那棵桉树下,经过了一个夏天,一个秋天和一个冬天,已经变得面目全非了,让人认不出来。旗子并不是为了积木的事来找我的。旗子找我是为了言。旗子很担心言,她说她不知道言一个人待在她的小洋房里,没有了大老李,她念书来给谁听?

    我当然也不知道言。言把她自己深深埋在小洋房里,没有人能够知道,何况春天是真的来到了,这是花草的季节,含笑也好,海棠也好,合欢也好,黄兰也好,它们在冬天消瘦过之后,是有了新的一轮生长的日子了,它们疯长成葳蕤的样子,是注定要把小洋房更深地掩埋进去的,言这个样子,就好比是躲进了食人花中,是决不肯再撩开花瓣从蕊帘深处走出去,到院子里来散步了。

    旗子说,言她把自己关在小洋房里,她一定是在思念大老李,她不会再念书了,她只会手里捧着大老李的照片,整日坐在窗台前,地久天长地思念他,如果她念累了,就躺到床上去,把大老李的照片护在胸前,这样她就会突然入梦,言会在她的每一个梦里梦见大老李,他们仍然生活在一起,散步或者看池塘里的鱼儿,言她会仍然那么年轻,那么美丽,那么快乐,一直到她老了的时候。

    我本来是同意旗子的说法的,我们是言秘密的孩子,我们希望言在更多的时候仍然那么年轻美丽和快乐,但是突然的,我说,不,言她不会老,言她会死去。

    旗子瞪着眼吃惊地看着我,然后她跺着脚冲我喊道:“大头你疯啦?!大头你干吗诅咒言?!”

    我说我没有疯。我说我没有诅咒。我说这只是一个故事,就像我们过去编的言的那些故事一样。实际上,言她一直是活在我们所编的那些故事里的,既然如此,言她就从来没有自己。言的一切都是由别人的故事来决定的。言在别人的故事里一直是个异类,不讨人喜欢,遭着人憎恨和诅咒,或者人们不肯说出自己真实的想法,比如他们其实是喜欢言的。他们用攻击掩饰自己的羞涩和罪恶,他们是想主宰自己。而喜欢言又坦白说出来的那些人,他们一个个都死去了,言她在这个世界上本来就是孤独的,没有依靠,现在她更加没有依靠了,她死去反而倒好,至少喜欢她的那些人,他们会感到放心的。

    我这么说让旗子很伤心,她呜呜地哭起来,她越哭越伤心,差不多快把心都给哭出来了。我很喜欢这个样子的旗子,她脸上的小雀斑因为浸泡在泪水里而显得分外可爱。我再一次拿定主意,将来一定要让旗子做我的家属。旗子会是一个美丽的家属,她会哭泣,而且在我死去的时候,她会怀念我,我也会因为能够在另外一个世界等待她而不再感到孤独。我决定从此以后不再和旗子吵嘴,不再欺侮她,我将爱护她,不再扯着喉咙大声地念“董存瑞十八岁”,如果旗子非要我念,我就像蚊子叫那样小声地念。我还会珍惜旗子那双干燥凉爽的小手,在她允许的时候,我会小心翼翼地握住它,然后挽着旗子,沿着池塘边的鹅卵石小路去散步。

    言死了。言真的死了。言在她和大老李住过的那栋红顶白墙小洋房里服下了很多白色的药片,睡着了,再也没有醒过来。

    我们没有见到言。言被发现之后被迅速送走了。有一辆白色的救护车开来又开走了,它没有鸣笛,悄没声息,等我们得到消息跑来的时候只看到了它的一个背影。救护车擦洗得十分干净,它不是我爸爸开的那一辆,我爸爸开的是二十一型伏尔加,他对此很满足。

    院子里的大人们都松了一口气,好像一个漫长的故事终于编完了,是值得松一口气的。他们也不再提要把池塘里的鱼儿捞起来吃掉的话。池塘里的鱼儿还在,它们又回到水面上,有时候风把一片落叶吹到池塘里,它们便游过去啄破水面,在鱼儿看来,这是一回事。

    我仍然在院子里游荡着,在樟树林子里走来走去。我在寻找我的长竹竿。我的长竹竿失踪了,不知道谁又把它偷走了。我要找到我的长竹竿,让它重新回到我的身边来。我知道我要接近被风儿吹动的高高的树梢,必须依靠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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