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他们的妻子-燕子飞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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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苏蔚本来是可以不嫁给沈晋东的。苏蔚为此做过很长时间的顽强抵抗。苏蔚的抵抗可以说是相当成功的。但是在最后的关口,苏蔚功亏一篑。

    在苏蔚生活的那个年代和那样的环境里,英雄美人是备受推崇的婚姻模式,苏蔚的大多数女友和沈晋东的大多数战友都是按照这个模式来完成或者修改自己的婚姻生活的,他们创造出很多激励自己和让后人传诵的动人佳话。苏蔚是汉口女校毕业的新女性,对英雄美人的模式心有凤仪。在她十八岁那一年遇到沈晋东之前,她不知道做过多少这一类秀婉瑰丽的梦。可以说,正是这种理想的浪漫主义情怀才使她投奔了革命。但苏蔚毕竟不是普通的女性,她的书香门第出身和她读过的十二年书又让她把持自己去做一种怀疑和一种抵制。她后来当然还是败了,败给了沈晋东,也败给了她自己。她嫁给了沈晋东。

    苏蔚嫁给沈晋东全凭着知识分子的一时冲动。她当时全部的心思就是嫁给他。可以肯定地说,苏蔚那个时候怀着一种悲壮的献身精神。事过很多年之后,沈晋东给他们的孩子讲他们当年的那一场婚恋,沈晋东不无慨叹地说:“我是一意孤行,而你们的妈妈是一时冲动,这就是工农干部和知识分子有所不同的地方。”沈晋东说这番话时已经老了,老了的沈晋东没有那么激烈了,更趋于客观。

    另一种说法是苏蔚的老同学夏沉石说出来的。苏蔚那个时候已经知道这个呆子是爱着自己的。夏沉石说过这番话后就走了。他是追随苏蔚从汉口到解放区的。他是独自一人走的。那是一个黄昏,紫云英在田里开得一片一片的像吃重不住落下来的云霞。苏蔚和另一位老同学罗芬一起去送夏沉石。她们冲着越走越远的夏沉石挥手。夏沉石没有挥,他连头都没有往回转一下。他背着他那个装了《分门集注杜工部诗》《随园诗话》之类宝贝书的包袱,小心翼翼地下了城关外的西河,蹬过去,一点一点消失了。晚霞那个时候燃得正好,一幅一幅地像荡在那里的画。那才是真正的云霞。

    夏沉石说那是苏蔚的错误,一个终生的错误。夏沉石说这番话时泪流满面。苏蔚当时没有顾及他。苏蔚当时心事重重,她坐在那里,为第二天嫁给沈晋东时没有新衣裳穿而难过。她只是在难过之中心不在焉地想,我真的错了么?

    二

    苏蔚第一次见到沈晋东,是1947年的初秋,在英山县城关镇的县立第二小学的操场上。苏蔚那一年十八岁,刚从汉口美孚公司辞了职,跑到解放区做了四个月的宣传员。苏蔚所在的第五军分区那段时间组织了好几个宣传队,分头慰问千里南下进入大别山的晋冀鲁豫野战军。苏蔚他们这支被分配慰问六纵的二十一旅和二十二旅。二十一旅和二十二旅驻扎在英山,宣传队到达英山的第二天,苏蔚同队的罗芬要苏蔚陪她去二十二旅旅部看望她的丈夫。罗芬是苏蔚女校的同学,两个人又一起读了一年国立武汉大学,罗芬比苏蔚大两岁,但她们一直像姐妹一样要好。罗芬的丈夫李苹在二十二旅当副参谋长,他们是一年以前结的婚。苏蔚觉得她没有什么理由拒绝自己的好朋友,同时她也想看看比她早一年来到解放区的罗芬到底找了一个什么样的主儿。她叫上了同是武汉大学的同学夏沉石,三个人收拾一番,向队里请了假,高高兴兴地去了二十二旅。

    二十二旅的旅部设在县立第二小学的学堂里,苏蔚他们去的时候,学校的操场上正在赛一场球,球员一边是战士,一边是首长,做裁判的正是李苹。李苹眼尖,一下子就看见了罗芬。他笑着冲罗芬做了个手势,意思是要罗芬稍等,然后他转身继续吹他的哨子。苏蔚看李苹,李苹高高的个子,宽臀细腰,腿很长,穿一件白布衬衣,衣袖往上挽了两圈,精神中透着一股书卷书。苏蔚回头看罗芬,罗芬的目光早在那里等着了。苏蔚把罗芬的肩头拥住,嘴凑近她的耳边,说:“你怎么书读了一半就失踪了,放着绸布庄的大小姐不做,原来有这么个人儿勾着魂儿呐。”说罢嗤嗤地笑。罗芬的脸先头已经红了,这时就红成了一段刚从染缸里捞出来的布,拿手去推苏蔚,苏蔚机灵,往边上一躲,倒把憨乎乎的夏沉石推了个踉跄。

    夏沉石说:“喂,你们笑什么?”

    苏蔚捂嘴说:“笑你站都站不住。”

    夏沉石笑道:“罗芬这把推牛的力气,你倒来试试,看你站住站不住?”过一会儿突然悟过来,说:“不对呀,你笑是在前,我脚不稳是在后,你笑的分明不是我嘛,我倒老实来承认了。”

    苏蔚和罗芬又笑,这回笑弯了腰,说:“又不曾棍棒逼迫你。”

    笑罢三个人看球。

    球赛没有什么精彩处,场上的球员气势汹汹,但能够熟练拍球的人不多,属于热情比球技高万丈那一种。苏蔚他们在大城市里读大学,连马球和曲棍球都见识过了,篮球看过百丈队和英国联队在汉口体育场的那一场著名比赛,还做过百丈队的拉拉队,当然不会把眼下这场怎么投也投不进球的球赛放在眼里。不过球场上那些球员,个个精神十足,自己就像打足了气的球似的,他们不顾一切地跟着球转,断球,抢球,抱着球往篮筐里灌,有时候完全不讲规则,经常闹出一些笑话,苏蔚他们觉得挺新鲜,仍然看得津津有味。

    球赛快结束的时候,首长队这边有一个黑大个抢到了球。他把球传给了打组织的,打组织的运球到前场,寻找合适的投球手。黑大个那时也跑到了前场,他在那里又跳又叫,像个大猩猩似的,要组织把球传给他。大家都在跑动,就他不跑动,被人截住似的,组织有些犹豫。黑大个见状,索性跑上来,把球从组织手中硬抢了过去。黑大个抢到了球就往篮下运,战士队好几个球员同时上来拦截。黑大个急了,缩了脑袋,夹了胳膊,抱着球往篮下冲了几步,一踮脚把手中的球投了出去。球在篮筐边撞了两个来回,进了。但是与此同时,李苹嘴里叼着的哨子也响了。李苹判黑大个走步在前,投进去的那个球无效。球场边看球的人哄地一笑。黑大个正得意地拍同伴的胸口,一听判他的球无效,急了眼,冲过去与李苹论理。黑大个是个大嗓门,李苹有意不理他,吹比赛继续,他还撵着李苹喊:“我来来回回跑了几十趟,统共扔两个球进去,你还给我判一个‘瞎子’,你不是存心恶心我吗?”惹得场下哄堂大笑。

    比赛结束后,李苹穿过操场跑过来和罗芬见面,即便是做首长的,比别人多一些修养和矜持,那份久别乍见的渴望和激动,旁人还是清清楚楚看出来了。罗芬把苏蔚和夏沉石介绍给李苹,李苹热情地和两个人握手,然后带三个人去他住的先生房。几个人正走在路上,刚才场上那个黑大个撵上来了。黑大个一头的汗顾不上擦,掩云遮日地把李苹堵住。

    黑大个气呼呼地说:“老李,你别兔子腿地说走就走,你得给我说清楚喽,你为什么判我那个球的不是?”

    李苹站下,笑眯眯地说:“老沈,你那个球走步在先,我不照实判,你说我该怎么判?”

    黑大个说:“走步不走步,那是你一句话,我们怎么知道?你要偏袒战士,你就说我走步,你明明是拿我出洋相嘛!”

    李苹哭笑不得,说:“老沈呀老沈,早就给你说,要你多学习,把打球的规矩弄清楚,你不听,现在‘作奸犯科’了,又来扯横皮,挑歪筋,你叫我怎么理论你好?”

    黑大个说:“不用单个理论,你就照心虚处来,把我刚才那个球算上就行。”

    李苹摆手道:“好了好了,老沈,我现在有客人,球的事,咱们往后再说好不好?”

    黑大个听李苹说有客人,才把李苹身边的三个人打量了一番。黑大个目光犀利,像钢火上乘的好剑,它在扫过苏蔚的时候倏然一亮,明显多停留了一会儿。

    黑大个说:“好哇老李,你说你像话不像,有客人也藏着掖着,不给我介一个绍。”

    李苹就给黑大个介绍三个人,又向三个人介绍黑大个:“这是咱们六十八团沈团长,沈晋东。”

    沈晋东抢过来和三个人握手。他的手像大蒲扇似的,三个人的手在他的手掌里一点也露不出来。他和罗芬还开了两句玩笑,把罗芬逗得捂嘴笑。但是无论是握手还是开玩笑,他的目光始终在苏蔚身上。

    李苹在旁边咳一声,说:“老沈,我得走了。”

    沈晋东松了苏蔚的手,说:“你走,你走。”

    李苹也不客气,真的就带三个人走,走出没几步,背后传来沈晋东的大嗓门:“老李,事情不算完,算你欠我的!”

    李苹不回头,脸上浮起一片怪笑。

    三

    苏蔚和夏沉石在二十二旅旅部坐了一会儿就告辞了。他们本来就是陪罗芬来的。陪也陪了,人也见着了,任务已经完成了,罗芬事先就在队里告准了一天假,要在李苹这里留一夜,苏蔚他们聪明,知道缠在那里讨人嫌,是该挨骂的。

    第二天罗芬回队,先找队长销了假,然后来见苏蔚。两个人搂在一起唧唧喳喳说了一阵悄悄话,又笑过一阵。罗芬告诉苏蔚,她见到了谭旅长和申政委,谭旅长和申政委过两天请她吃饭,她要苏蔚陪她一块儿去。

    苏蔚说:“人家请二十二旅的媳妇吃饭,我去算什么角色?”

    罗芬笑道:“你若觉得名不正,这个秋风不好打,那好办,二十二旅的干部光棍儿不少,你也陪我嫁过去算了。”

    苏蔚扑过去撕罗芬的嘴,罗芬举手告饶道:“好妹妹,算我没说,算我没说还不成吗?”

    苏蔚住了手,不解恨,朝地上“呸”地空啐了一口。

    罗芬理着弄乱的头发,说:“哼,你还当真以为我是往火坑里推你呀!人家二十二旅,晋冀鲁豫野战军的主力旅,团以上干部,个个在刘邓首长那里挂了号的,人家不愁找不上媳妇,人家只愁找媳妇时得打一百二十个灯笼,排场累。”

    苏蔚恼道:“你就是金盔紫袍的御林军又如何,未必他就是属火的,普天下的女子就必定是属蛾子的,见火往上扑呀?”

    罗芬说:“你这话是怎么说的,照你的意思我就是那蛾子啰?一件好事,反被你弄出牺牲的气氛来了,晦气。”

    苏蔚反而笑了,过来抱住罗芬,说:“好姐姐,我不是说你,你和李苹,一个佳人,一个才子,你们不是蛾子,也不是火,你们纵是蛾子和火,也比别人扑得美丽一些。”

    苏蔚说完,自己忍不住,先扑哧一声笑弯下去。

    过了几天,到了二十二旅请吃饭的时候,罗芬真的要苏蔚陪她去,苏蔚冰雪聪明的人儿,却没有半点心计,不知防范,人又是最喜欢热闹的,爽爽快快就答应了,只是要罗芬叫上夏沉石,说要打秋风就打出阵式来。呆子听说有人请客,拍手说:“我昨晚还做吃鸡的梦,偏偏是只老母鸡,烧火费了时间,好容易做熟,已经吃进嘴里了,就听见起床的哨子响,害得我连嚼都没来得及嚼一下。正气吹哨的人呢,就有人补席来了——这回管它鸡炖熟了没有,上桌我就吃,保证吹哨之前吃光了它。”一番话,说得苏蔚罗芬前仰后合,笑得直不起腰来。

    三个人按照约定的时间去了二十二旅。人家这回礼大,专门有通讯员来接人。到了第二小学门口,李苹早早就陪政治部柳主任在那里等着了,一见面就过来握手,“苏同志夏同志”地热情了半天,礼节相当周全了。饭局设在一间大教室里,苏蔚三人一进去,才知道礼节不仅是周全,还相当隆重。一张枣木的六抬八仙桌上,炖鸡、烧鱼、蒸菜,摆了一大桌,居然还有一大坛老米酒,完全是过年的气氛。这且不说,二十二旅的首长,从谭旅长到申政委,加上政治部柳主任,差不多所有的旅首长都在座,见面自然又有一番介绍和握手。苏蔚先有些拘谨,落座时偷偷冲罗芬吐了吐舌头,叫拿筷子的时候也有点矜持。苏蔚这样,一是自打从汉口到第五军分区后,生活就艰苦起来,顿顿是否能吃饱尚不能保证,沾腥更是难得的事,如今一下子“水陆杂陈”,让人有点消受不住;二是吃一顿饭,原本也不是什么大事,苏蔚过去在家里,也常随当教授的父亲到“鸿宾楼”、“老大兴元”、“菜无味”应酬饭局,见过角色,如今仍然是一桌饭,人家却认认真真地把一应招牌都竖出来了,那么多首长来陪吃,个个都客气得如同弥勒佛,让人怎么伸得出筷子去?

    好在罗芬算半个二十二旅的人,苏蔚也是见过世面的,夏沉石一个书呆子,弄到金銮殿上他也是那副憨憨的样子。二十二旅的首长们,谭旅长厚道,申政委爱开玩笑,政治部柳主任从一开始就没有合住过嘴,一个人倒演了半台戏,都是热闹人,都没有隔阂,坐到桌前不大一会儿,苏蔚就自如过来了。

    “当兵的,吃饭没有许多讲究,”谭旅长把手中的筷子在碗碟上巡城一周,笑眯眯环视一下众人,“怎么样,咱们,是不是二十二旅的人,包括罗芬这个当媳妇的在内?”全体接过谭旅长的话大声说:“上!”于是众人一起伸出筷子去,撕鸡扯鹅,弄得盘盏一阵叮当响,那种融洽的劲头,倒把苏蔚逗笑了。

    宣传队来的三个人是客,二十二旅的人自然搛菜添汤,一一关照,但那关照之中,很快就有了重点,那重点就是苏蔚。罗芬始终是嘻嘻哈哈吃那顿饭的,夏沉石实在,又有昨晚没吃上鸡的梦在那里,如今要抢回来,顾不上身边的事,苏蔚真的是肚里没油了,一见满桌都是佳肴,只有一个吃的念头,哪里还去想别的?二十二旅的首长们给三个人分别布过一道菜后,目标就改变了,全冲着苏蔚来了,又是给她搛菜,又是和她说话,好像苏蔚才是今天这顿饭的理由和中心。苏蔚本来绝顶聪明的人,那天是被鸡汤烫糊涂了,只知道埋头吃,只知道把自己碗里小山似的菜全填进肚子里去,别的念头一概没有。苏蔚那顿饭大快朵颐,同时也被热情好客的二十二旅首长们感动得一塌糊涂。

    苏蔚像一头天真的小鹿,扬起她美丽的犄角对谭旅长真诚地说:“首长,我从现在开始存菜金,我存它三个月,三个月之内请你们吃油鸡。”

    谭旅长停下筷子,眨巴眨巴眼睛,转头看大家,说:“你们说说,这个油鸡,行不行哪?”

    申政委笑眯眯接过话来,说:“油鸡不行,油鸡太小啰,我们的胃口大得很,我们怕是要吃腊猪脑壳才过得瘾哟!”

    众人哄地一笑,连罗芬在内。苏蔚不知道他们笑什么,只觉得首长的话很诙谐,也跟着大家笑,笑得一脸灿烂。在座的人,一时都觉得阳光下,那朵美丽的雏菊甫然开放了,幽香飘至,大家心里都“咯噔”地一响。

    苏蔚是在饭后才迷迷糊糊回忆起,那个名叫沈晋东的六十八团团长也在座,只是他和别的首长不一样,他整顿饭都没有开口说过话,而且——苏蔚有点不满意地想起来——他自始至终没有给她搛过一片菜叶子。

    四

    饭后回到队里,队里正等着他们,晚上要给驻扎在柳河的军分区四营和县大队演一台戏。戏演完了,又给贫雇团讲课,教他们唱歌,夏沉石这些男同志还要打着灯笼火把往墙上刷标语,这样一直忙到半夜才结束。

    回宿营地的时候,罗芬拉住苏蔚,两个人落到队伍的后面。

    苏蔚又唱又跳忙乎了半夜,人累极了,打了一个哈欠,摇头晃掉涌出的泪珠儿,说:“什么事呀?要我打掩护你溜到李苹那里去?”

    罗芬说:“李苹不在,带六十六团去罗田了。”

    苏蔚说:“那我就没有什么可帮你的了。”

    罗芬说:“不是你帮我,是我帮你。”

    苏蔚说:“你帮我什么?”

    罗芬说:“你先告诉我,今天的饭吃得满意不满意?”

    苏蔚说:“什么饭呀?”

    罗芬说:“喂,喂喂,你是属‘白眼狼’的呀,吃了人家的,抹嘴就不认账!”

    苏蔚想起来了,笑道:“你是说中午的饭呀?我是困了,脑子支不起来,你不知道明天早上再问吗?——那顿饭,比它排场百倍的我也见识过,比它解馋的真还没有。”

    罗芬说:“这么说,你是满意哕?”

    苏蔚说:“满意。”

    罗芬说:“那么沈团长呢?”

    苏蔚的脑子又支不起来了:“沈团长?哪个沈团长?”

    罗芬说:“你怎么就忘了?二十二旅六十八团的沈团长,沈晋东,那个全场投进了两个球还有一个是‘瞎子’的——今天人家不是坐你正对面吗?”

    苏蔚说:“他呀?我记起来了,不就是那个黑大个吗?他怎么了?他出了什么事儿?”

    罗芬急得想掐她一下:“他怎么也没怎么,他什么事也没出,他能出什么事呢?他是党的好儿女,是革命的好战士,他今年三十一岁,1931年入伍,是老红军,爬过雪山,走过草地,为革命负过伤,立过功,深得同志们的爱戴……”

    “他真的很优秀。”苏蔚感慨地说。她突然站下了:“慢着慢着,你刚才说什么?你说我满意什么?”

    罗芬说:“满意沈团长呀?”

    苏蔚站下了,在黑暗中看着罗芬:“我凭什么要满意他?你开什么玩笑?”

    罗芬说:“我开什么玩笑,你连饭都吃过人家的了。”

    苏蔚说:“我吃人家的饭,可我不认识他。”

    罗芬说:“过去是不认识,现在不是认识了吗?”

    苏蔚说:“你这话说的,我今天认识的不只他一个,还有谭旅长申政委呢。”

    罗芬一点不通融:“他们都有家属了,政治部柳主任也谈上了,就是沈晋东没有。”

    “他没有关我什么事?”苏蔚突然在黑暗中扑哧一笑:“一看就知道他是个爱扯横筋的人,作兴罚他找不上媳妇,一辈子打光棍好了。”

    罗芬还想说什么,前面传来压低了嗓门的声音:“后面谁掉队了?快跟上!小心被自卫队摸了去!”

    那一声喊让苏蔚和罗芬出了一身冷汗,那段时间治安情况不好,躲在天堂寨上的自卫队经常出来骚扰滋事,前几天县里一个工作组几个人被自卫队掳了去,都杀死在中界岭上。两人不再说话,赶紧急撵几步,追上了队伍。

    苏蔚对罗芬说的事,一开始并没有往心里去。她那天晚上太困,记不住事,而且,这事想想都觉得荒唐,她这种开朗又任性的性格,怎么也不会在意的。苏蔚对爱情并非没有幻想,那天晚上的谈话离她的幻想太遥远,遥远得不真实,以至于第二天她就把昨晚的谈话全忘到爪哇国里去了。

    罗芬这边呢,事后想了想,事情处理得真的有点唐突。罗芬要苏蔚陪她去见李苹,本来不为什么,苏蔚去了,见了李苹,也见了沈晋东。沈晋东原是不相干的人,只不过为闹一个走步在先的瞎球,这么半道撞上了,顺带地一介绍,谁知这么一撞一介绍,人家就相中了苏蔚。人家还是属张飞的,急性子,一分钟也搁不得事,当天就找了李苹,并且把事情说到谭旅长申政委那里去了。这些人是什么样的关系?他们是赴汤蹈火挡枪子儿、生死相依割头换颈的阶级兄弟,他们的胳膊肘永远都是朝着同一个方向拐的。谭旅长亲自出面找罗芬,问了苏蔚的情况,然后说:“就这样吧,这人我们要了,我们做东,请她来吃一顿饭,我们几个在家的首长都出来作陪,我们就算把事情定下来。别的事,让他们自己弄去。”作为苏蔚的好朋友和二十二旅的媳妇,罗芬倒是希望苏蔚能高兴这一门亲事。但她不知道苏蔚会怎么想。她有些拿不准。这小妮子天性高,放个真龙天子在她眼前她也未必肯抬一下眼皮,她能瞧上沈晋东吗?但是罗芬毕竟是领了做说客的令箭,要她说服苏蔚。罗芬本想找时间把那天晚上她和苏蔚之间的那个话题继续下去,可是一连两天队里都很忙,从早忙到晚,一直没有机会。罗芬就想,等两天也好,等忙过这一阵子,再从从容容把事情和苏蔚说清楚。

    谁知这件事有人想等,有人却不想等,也等不得,那人自己找上门来了。

    五

    找上门来的是沈晋东。

    沈晋东在家里眼巴巴地等了两天,没有等到罗芬送来的佳音,人急得要上房。沈晋东来找李苹,李苹也替沈晋东急,两个人打发通讯员到宣传队找罗芬,才知道宣传队下乡去了。李苹安慰沈晋东说:“老沈,这事别急,心急吃不得烫豆腐。”沈晋东说:“你倒不急,你烫豆腐正吃着,你饱汉不知饿汉饥。”李苹想想,这话说得直,可怎么又成我的不是呢?就不再劝沈晋东。

    几天后,宣传队完成任务,从乡下回到县里。宣传队里女同志多,个人内务方面的事比较复杂,再加上外出这些天,大家干得都累了,也该休息休息,队长和政委一合计,放假一天。

    男同志性子急,手脚快,三两下煮了虱子剃了头,兜里揣上积攒下来的几角伙食尾子,上街市逛去了。女同志讲究多一些,洗呀刷的,但有半天时间,也都足够了,一切归一后,都约着一同上街里疯去。罗芬等放假的命令一宣布,连脸都没顾得上洗一把就直奔第二小学去了。苏蔚在她后面笑道:“还红唇白齿地说亲姐妹呢,闻着官人的味就没魂了,这姐妹还有什么做头?”罗芬远从处回过头来招手说:“别嚼舌头,我带煮荸荠回来给你吃。”

    苏蔚没有上街。苏蔚本来也是个喜欢玩的,偏偏那天身上乏,没有精神,做完个人内务后,就一个人待在家里,捧一册《池北偶谈》歪在床边读,正读着,沈晋东推门进来了。

    苏蔚一看沈晋东,呆了一下。苏蔚对沈晋东没有太多印象,见过两次,能想起来的,也就是全场投进两个球还有一个不算数这个笑话,苏蔚一想到这个笑话,没忍住,扑哧一声自己就乐了。

    沈晋东那天认真地打扮了一番,胡子剃了,要通讯员找牙粉来用力刷了牙,耳根也用皂子退过,军装是半新的,腰带一扎,绑腿一打,文件包快慢机一披挂,牛皮编的花样马鞭手里一拎,立刻显出英武之气。沈晋东这样的工农干部,打小苦孩子出身,对党忠诚,脑瓜和肚腹同样纯粹,没有多少弯弯。打仗勇敢是第一,练就了一副杀伐之气,又不缺少菩萨心肠,看见自己的士兵倒下一个,眼珠子都能呛出火来。文化说不上,忠心却是没有比的,随了什么主义,哪怕自己说不出子丑寅卯,也必定坚信无疑,叫死都不会眨一下眼睛,刀架在脖子上了,还能仰天哈哈大笑,那笑声能把岩石都震落一层沙下来。这样的人,叫勇士,叫义士,身上天生就有了一股正气,加上人高马大,加上戎装披挂,怎么会没有一股逼人发热的力量呢?

    沈晋东说:“你笑什么?”

    苏蔚掩饰地站起来,把手中的书卷了,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没有笑什么——首长请坐。”

    沈晋东就坐了。

    沈晋东坐在那里四处打量。

    苏蔚很快调整过来,与此同时,她突然想起几天前她和罗芬之间的那场谈话。那场本来她一点也没有在意并且很快就忘掉了的谈话,因为沈晋东的出现再度恢复在她面前。她一下子明白过来那场谈话的真实性,明白过来罗芬和她说的都不是玩笑话。那场谈话涉及的那个人,如今已经坐到她的面前来了。苏蔚不是个拘束的人,首长也不是没有见过,但那一刻,她窘得不得了,脸“刷”地一下子红到了脖子根。

    沈晋东巡视战场似的,从容地打量过房间,目光落回到苏蔚身上,沈晋东的目光很厉害,苏蔚无由地颤抖了一下。

    沈晋东开口说话了。

    “你是党员吗?”

    “不,我还不是。”

    “团员呢?”

    “上个月加入的。”

    “既然这样,我们比一般的同志,就要接近一步,我们之间,也就不需要什么客套,我今天来找你,是想问你,同不同意做我的革命伴侣?”

    苏蔚一时有些发懵。苏蔚没有想到爱情这种神圣的事竟可以这样提出来。她没有想到自己在梦中幻想过许多次的求爱会以这种方式出现在她面前。她更没有想到自己幻想中始终朦胧的“他”会是沈晋东这样的人。苏蔚的脑子全乱了。

    这时,门被推开了,一个女同志嘴里咬着花红莽莽撞撞地冲进来。女同志看见坐在那里的沈晋东,愣了,不知进退。

    沈晋东看了一眼女同志,说:“你有什么事吗?”

    女同志说:“我,我没有什么事。”

    沈晋东说:“那你出去等一等,我们正在谈话。”

    女同志慌不迭地退出门去。

    苏蔚一下子有些生气了。苏蔚觉得沈晋东有些霸道。苏蔚尤其不喜欢沈晋东这种居高临下的态度。

    苏蔚有些赌气地说:“首长,你说的事太突然了,我没有考虑过。”

    沈晋东点点头:“是有点突然,连我都觉得突然。这完全是一场‘遭遇战’,不在我们的计划之中。这种情况确实有些棘手。但是我们不能绕过去对不对?”沈晋东站了起来,“这样吧,你没有考虑过,那你就考虑考虑,过两天给我一个答复。咱们把这件事解决了,好不好?”沈晋东说罢,拎着马鞭子朝门走去,人已经拉开门,跨出一只脚去了,又回过头来,说:“对了,有两件事,第一,你要积极向组织靠拢,争取早日解决组织问题,第二,”他顿了顿,声音里掺杂进了一些柔和的东西,“以后不要叫我首长,叫我老沈好了。”

    苏蔚像做梦一样,看着沈晋东迈着矫健的步子大步走出门去。苏蔚一头雾水加一脑门火星子。她想,我得去找罗芬,我要不骂得她七窍生烟,我就不叫苏蔚。

    六

    两天之后,沈晋东果然托罗芬来讨答复。

    苏蔚平静得很,把一封信交给罗芬,说:“这封信,你转交沈团长,答复都在里面了。”

    罗芬把信转给沈晋东,沈晋东等不及,急急把信拆了,看了半天,眼睛都是直的。

    李苹在一旁替他使劲,说:“怎么样,老沈,成还是不成?”

    沈晋东不好意思地说:“我也不知道成还是不成。”

    李苹说:“这是什么话?”

    沈晋东说:“苏蔚的字生拗,我看不明白。你们二位是秀才,你们给我看看。”

    李苹先把信抓在手里,展开一看,信上什么也没有,孤孤零零写着四句诗:汉宫一百四十五,多下珠帘闭锁窗。何处营巢夏将半,茅檐烟里语双双。

    李苹虽通些文墨,认得全那些字,但毕竟少小离家,失学早,肚腹里墨水有限,认得全也解不全,只好把信交给罗芬。

    罗芬读罢那首诗,就摇头,说:“老沈,另外找人吧,这边没戏看。”

    沈晋东说:“怎么就没戏了?”

    罗芬说:“这首诗叫《村舍燕》,是唐人杜牧写的,它的意思是说燕子追求自由自在的生活,不入重门锁闭的宫殿做窝,宁可去普通人家屋檐下营巢。”

    沈晋东说:“我是苦出身,不是什么皇亲国戚,也没有宫殿,倒是真正的普通人,正好和她做窝呀?”

    罗芬说:“你这人怎么这么糊涂?人家用这首诗,只是一个借代,人家的意思,就是拒绝了。”

    沈晋东一脸严肃:“当真拒绝了?”

    罗芬说:“我看是这个意思。”

    沈晋东说:“也就是说,这一仗我没有捞上打的?”

    李苹在一边劝:“老沈,眼光放远点,这年头,纵是不多,仗还是有得打的,再找战机吧。”

    “好吧。”沈晋东点点头,他从罗芬手中取回那封写着孤孤零零四句诗的信,叠好,细心地揣进上衣兜里,小心翼翼地拍了拍,朝门口走去。走到门口,转过身来,对站在那里发呆的两口子说:“老李的话说得不错,我是得再寻战机,重新发起进攻。不过,别的仗让别人打去,我不眼馋,我沈晋东只瞅着和苏蔚的这一仗,苏蔚这个高地我要拿她不下来,我还真就做定光棍了!”

    七

    苏蔚开始不断地收到沈晋东送来的东西。

    东西很丰富。有时候是一只油鸡,有时候是两只皮蛋,有时候是一双厚袜子,有时候是两袋牙粉,内容总是在变换。送这些东西,沈晋东从来不出面,东西全是由他的通讯员送到宣传队来的。沈晋东自己犟筋,却有一个机敏灵巧的通讯员,每次送东西来时,他都正正规规给苏蔚敬礼,笑眯眯叫“苏同志”,走时无一例外要问一声:“苏同志有话要我带给首长吗?”然后敬礼,转身,蹦蹦跳跳地走了,样子不像个信差,倒像是来看自家姐姐的小兄弟,弄得宣传队好些女孩子眼热得不得了。

    苏蔚不知道该怎么处理那些送来的东西。照她的性子,东西她是绝对不会收的,她会让来人原封不动地把东西带回去,若要硬留,她会人前脚走,她后脚砸到人家脚跟上去。她就是这样的脾气。但是这是苏蔚在家做教授小姐时的脾气。现在不同了,她是一名革命军人,她是在革命部队里。革命军人和革命部队这两样都约束着她,让她无法再使教授小姐的脾气。再说,往这儿送东西的人是首长,而且是野战军主力部队的首长,她一个地方部队的战士,她要拿人家送的礼物去砸人家,怎么说都有悖理之虞。这件事情弄得苏蔚很难处理。苏蔚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在心里恼怒沈晋东:这个人怎么跟胶皮糖似的?人家告诉你了,人家不愿意,你还要缠着人家,好没脸皮。

    沈晋东的通讯员隔三差五地往宣传队跑,很快就弄得宣传队里的人都知道了。大家知道二十二旅的一个团长在追求苏蔚,于是宣传队里的那些女孩子都来和苏蔚起哄。苏蔚否认不是,不否认也不是,解释又解释不清楚,弄得哭笑不得。好在这样的情况,在宣传队里也不是这一宗,宣传队女性集中,又都是年纪轻轻、有文有化、如花如朵的女性,被首长看中的大有人在,苏蔚的事算不上新鲜。只要苏蔚老老实实让大家闹一闹,再把收到的皮蛋呀油鸡呀拿出来让大家“共产”了,大家就会饶过苏蔚,也就没事了。

    别人都这样,有一个人却不这样,气冲冲来找苏蔚。这个人是夏沉石。

    夏沉石来找苏蔚,气得手都在抖,没说话眼圈就红了,半天挣出一句:“你……你与那团长的事是真的?”

    苏蔚说:“这事别人信,你未必也信?”

    夏沉石说:“信不信,那是别人;做不做出来,那是你。”

    苏蔚有些生气,说:“喂,听你的口气,倒是来责问我的,我凭什么要你来责问?我又不是你的什么人!”

    夏沉石愣住了,半天说:“你虽不是我什么人,但我不愿你落入虎口。”

    一句话倒把苏蔚逗笑了。苏蔚说:“你这话说得好没道理,就算我不愿意,也不见得就一定是落入虎口,说得怪吓人的。”

    夏沉石说:“你说的是真话?是当真的不愿意?”

    苏蔚说:“你想想,愿意我不早就背着行李走人了?”

    夏沉石又愣了愣,明显地松了一口气,抹一把额角上的汗,看一眼苏蔚,什么话也不说,走了。

    天气很快到了最冷的季节。

    大别山的冬天,山风比快刀子还利索,人要撞上了,若是没躲赢,脸皮一揭去一层,让人走山路的时候,都不敢露出脸来。宣传队那段时间完成了慰问野战军的任务,改成帮助县里培训农会和贫雇团的干部,工作做得有声有色。那些山区的农会干部朴实厚道,对工作同志说不尽的热爱,他们大多不爱说话,不爱扬显,心里有什么,都憋着,憋急了,就跑到山里去,套一只山鸡或野猪来,给同志们打一次牙祭。沙喉山鸡是英山的特产,味道鲜美无比,要是再加上一坛烫口的老米酒,那种日子,真的就没法比了。

    苏蔚在冬日间收到了沈晋东派通讯员送来的一件棉坎肩,这让她在这个冬天里好过多了。但是在棉坎肩之后,沈晋东就再也没有消息了,他那个灵巧精明的通讯员也再没露面了。好像他们从来就不曾在苏蔚的生活中出现过似的。苏蔚先没在意,后来醒悟过来,有一种解脱了似的轻松。苏蔚想,是不是那个胶皮糖知道没希望了,主动撤了兵?如果真是这样,那他还算是一个明白道理的人,那他们做不成夫妻,仍然可以做朋友,至少她苏蔚吃了人家那么多东西,用了人家那么多东西,她日后还会有机会,去回报他吧?苏蔚这么想,就在心里庆幸,嘴上没拦住,哼出快乐的曲子来。

    又过了一些日子,大家也发现苏蔚的“供给大队”消失了。大家弄不清是苏蔚把人家给得罪了,还是人家把苏蔚给甩了,因为这种事过去也发生过,大家就很担心,来问苏蔚。苏蔚得了便宜卖乖,阴阳怪气地说风凉话道:“他不来找我,未必我还要贴到他门上去不成?我若是画,也就豁出来去贴了。我就怕我真的贴上去,他那里是属风的,一吹又揭回来了。”说罢自己先捂着肚子笑。大家拿指头戳苏蔚说:“看你一张桃花心脸,似水柔情的人儿,怎么出落得这么刻薄的一张嘴来?他不来找你,也是福气了,看日后哪个冤家瞎了眼,娶了你自受折磨吧!”苏蔚听罢,笑更是收不住,人哎哟哎哟的,倒在床上打滚儿去了。

    沈晋东那头消失了,苏蔚如释重负。话里这么说,时间一长,苏蔚也不是没有一丝不习惯的。苏蔚的不习惯,主要是长久的日子里都有人关心着她、牵挂着她、照料着她,让她不孤单,让她时时有一种关照,同时又让她在女伴中有一份绵绵不绝的眼润,这差不多已经成了日子里必然的一部分,已经成了生活的习惯,一时间这种必然消失掉,习惯就变成了不习惯。

    苏蔚忍了几天,没忍住,有一次突然开口问罗芬:“那个沈晋东,是不是调到别的地方去了?”

    罗芬看她一眼,说:“我以为你打定主意一辈子也不会问到他了呢?”

    苏蔚挨了呛,生气道:“我为什么非得问到他?他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不问他,就该问罪呀?”

    罗芬说:“这话被你说对了,他还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你去打听打听,别说二十二旅,就是六纵,就是晋冀鲁豫野战军,一提沈晋东,当兵三天半以上的没有不知道他的。”

    罗芬就给苏蔚讲沈晋东的故事。罗芬的故事也是听来的,但罗芬是宣传队说话组的组长,一副伶牙俐齿连李苹都得让她三分,那些听来的故事到了她嘴里,讲得就像她亲身经历似的绘声绘色。什么独闯王子营,什么浴血高家铺,什么横扫武穴城,全都讲得苏蔚耳热心惊,特别是她讲沈晋东以少胜多,打垮白崇禧七十八师两个团,为刘邓首长解围的故事,她讲得兴奋,苏蔚听得眼润,沈晋东一个活脱脱金戈铁马的英雄形象,一下子就在苏蔚面前高高大大地矗立起来了。罗芬告诉苏蔚,沈晋东仗打得非常出色,是个有勇有谋的军事指挥员。六纵司令员夸他是全纵队地图看得最好的团长,总是在情况最危急的时候才把他撒出去。而他一出去,就像是猛虎出山,勇猛非凡,遇到硬仗,他总是亲临前线,拎着手枪,振臂高呼:“狭路相逢勇者胜!”第一个冲上前去,因此他负过很多次伤,身上伤痕累累,有好几次都差一点捡不回命来了。罗芬问苏蔚:“你自己倒说说,这样的人物是不是了不起?”

    苏蔚呆呆地坐在那里,因为听故事激动漾起的红晕半天都不曾消退下去。两个人一时都没有说话。又坐了一会儿,苏蔚起身往外走,出了门,脚步碎碎的,明显也是出了院子。院子里有些风,呜呜呜呜地吹着,到处撵人。罗芬自己在屋里坐着,也有一种醉意,慢慢地从手指传到脚指。好一会儿她才想起,她忘了告诉走掉的那一位,沈晋东是到霍山打攻坚战去了。

    八

    沈晋东再度出现是在1947年的最后一天。那一天天气很阴冷,空中星星点点地飞着细小的雪花。苏蔚他们刚从乡下回到驻地,沈晋东的那个通讯员就一头雪花一脸寒气地出现在苏蔚面前。

    苏蔚有些惊喜,连忙泼了脸盆里的水,把通讯员带进屋里让他坐。通讯员不坐,从牛皮包里取出两样东西来交给苏蔚,那两样东西,一样是一支华脱门钢笔,一样是一个羊皮蒙面的本子,本子有一角有点烧煳的痕迹。通讯员说:“这是我们团长叫我交给你的。我们团长说,苏同志是文化人,笔墨对她比任何东西都珍贵。”

    苏蔚心里“咯噔”一响,胸中无由地就有了一丝暖意。

    通讯员送罢东西便告辞回团里。苏蔚送他出门,想到既然有东西送来,六十八团肯定也回到英山了,苏蔚在推开门的时候,顺便问了问:“你们团长他还好吗?”

    通讯员愣了一下,站住了,挣扎了半天说:“团长他不让我对你说。”

    苏蔚不明白:“什么事不让你对我说?”

    通讯员抽搭了一下鼻子,说:“团长打霍山的时候负了伤。”

    苏蔚的脑袋“嗡”地一炸:“负了伤?伤得怎么样?”

    通讯员说:“四营打金王塞打不下来,伤亡很大,团长急了,亲自上去指挥,在攀塞墙的时候被流弹打中了左臂。”

    苏蔚还想问什么,罗芬匆匆赶来了。罗芬也知道了沈晋东负伤的事,来告诉苏蔚的。

    苏蔚一见罗芬就说:“我得去看沈团长。”

    罗芬看一眼站在一边的通讯员,说:“你都知道了呀?”

    两个人找队里请假,匆匆赶到了卫生队。进门的时候屋里有不少人,李苹也在,看样子都是来慰问沈晋东的,大家有说有笑。沈晋东坐在床上,膀子用厚厚的绷带裹扎着,吊在胸前,正和人急赤白脸地争论着什么。苏蔚和罗芬一头撞进去,大家都哑了口。二十二旅的干部都认识罗芬,但大多不认识苏蔚,屋里本来是一个男性的世界,连空气都充满了雄性气体,一下子推门进来两位陌生的年轻女性,大家都感到有些不自在。

    沈晋东也有些意外,坐在床上,不知道该怎么招呼苏蔚,倒是李苹机灵,过来和罗芬苏蔚打招呼,然后大声对房间里的人说:“现在我宣布,沈团长会客时间已到,要休息了,所有的人都给我打扫战场,撤!”大家都是指挥打仗的,脑袋瓜子都好使,会看事,都嘻嘻哈哈地和沈晋东说一些风吹影子的话,一个个出了门。李苹对苏蔚说:“你来看老沈,我先代表旅里向你表示感谢。你先和老沈说着话,我和罗芬也有话说,我们一会儿再过来。”李苹这么说,不由分说地留下苏蔚,把罗芬拉走了。

    屋里只剩下两个人的时候,苏蔚有些拘束。房间里生着火盆,烤得她脸儿发烫,红扑扑地好看。她在离开床有四五尺远的一张木条凳上坐下,坐了一会儿,不知道该说什么。沈晋东倒是沉着得很,一脸微笑地,拿眼睛罩住苏蔚,看得苏蔚有点不好意思了。

    后来苏蔚打破沉寂,说:“首长的伤要紧吗?”

    沈晋东说:“不要紧,子弹穿了个眼儿,没伤着骨头,留不下祸害。倒是从城墙上摔下来,有两丈来高,那一摔比中十枪还要命。”

    苏蔚抬眼看沈晋东,果然见他脸上头上有些青淤和血肿,样子怪怪的,这才明白刚进门的时候为什么看他有些不对劲,想到他人高马大,从城墙上摔下来,肯定是张牙舞爪的样子,想笑,又知道不是地方和时候,努力忍住了。

    问过伤,苏蔚不知道往下该说些什么话,毕竟以往的隔阂和戒备都是有的,要让它们全部化解于一朝一夕根本不可能。苏蔚本来想谢谢沈晋东送的东西,转念一想,真的谢了,不就表明了她承认了他的礼物,那他日后可有起劲的理由了。苏蔚不说这个,也不知道除了沈晋东的伤口和礼物,那之外他们还能有别的什么话题。她感到很沉闷。她甚至有些后悔来看沈晋东了。

    沈晋东一直坐在床上微笑着看着苏蔚,他也不说话。他只是那么微笑地看着她,就像看着一幅他喜欢的地图一样,一副欣赏的样子,而且,他好像有足够的时间和耐力来这么做似的。

    直到李苹罗芬俩回到这间屋里来为止,他们俩总共没有说上十句话。

    九

    沈晋东肩上的伤直到冬天过尽的时候还没有封口,但沈晋东的脚没负伤,而且挺利索,在养伤的那些日子里,沈晋东隔三差五地跑到宣传队来看苏蔚。苏蔚有一阵疑惑沈晋东是否有内奸告密,否则他怎么会知道宣传队什么时候外出,什么时候回驻地,一扑一个准。后来事实证明她的猜疑是正确的。她找到了告密者罗芬。罗芬委屈地说:“李苹早和队里说好了,宣传队一回驻地我就去他那里过夜,人家当兵打仗的,什么消息不会看,还用得我去告密呀?”

    另一方面的压力来自于队里,队长和政委已经正式找苏蔚谈过话了。队长和政委的谈话闪烁其词,但意思十分明白,就是希望苏蔚能妥善解决好地方部队和野战部队之间的特殊关系。苏蔚不知道二十二旅方面已经通过组织找过第五军分区要人了。苏蔚很气恼,心想,解决地方部队和主力部队之间的关系又不能靠我一个人,再说,那种“特殊关系”也是他一相情愿,我并没有答应,怎么现在全弄成了我的事?苏蔚这么想,但是她没有说。她不能说。她知道野战部队的首长不管怎么样都是应该尊敬的,何况宣传队下乡去开展工作,全都是人家二十二旅派出小部队担任警卫,否则宣传队早就让顽匪自卫队给端掉了,就冲这一点,她也不能把脸撕下来。

    沈晋东经常来苏蔚这里,人一来就坐在苏蔚的房间里不走。宣传队是睡通铺,一个屋里住十二三个女同志,女同志爱清洁,一回驻地就要做个人内务。沈晋东人熟了之后是十分平易近人的,有时候还来点玩笑话,大家都很喜欢他,都说这位首长脸软,好接近。可是他就是太好接近了。他养伤,时间充足,有事没事泡在宣传队,他要是总待在屋里,别人就无法脱呀洗呀的,而休息的时间就那么一点,这样弄得大家既累又不方便。苏蔚忍了几次没忍住,就对沈晋东说:“你能不能回避一下?”沈晋东天真地问:“怎么回避?”苏蔚说:“到屋外去待一会儿。”沈晋东问:“你去吗?”苏蔚看他那个样子,黏是黏定了,没办法,只好牺牲自己,和他一块儿从屋里出来。到了外面,沈晋东一副孩子般的快乐,说:“我其实很喜欢在外面散步什么的,不喜欢待在屋里。屋里关那么一群女人,让人眼花头晕。”把苏蔚气得没办法。

    两个人大多时候都是在县城外的城墙边走一走,城墙修葺的年代已经十分久远了,但是仍然很结实,给人一种干净的感觉。城墙边的山崖上长了一片银杏树,树冠如云,一群羽翅红红绿绿的鸟儿落在那上面,如果不是唧唧喳喳的,倒像是一些红红绿绿的果子。有时候一只鸟儿拔高嗓音儿一声长啼,所有的鸟儿刹那间都屏住了声,那时候,就能清晰地听见山风从远处的山谷里吹来,摇晃茅草和梧桐树的声音。

    苏蔚很喜欢这副黛紫的景色和这样清婉的氛围,尤其是在黄昏降临的时候,有一抹橘红色从天地之间慢条斯理地映照过来,人和万物都涂抹了一层安谧的暖光,苏蔚在这样的时刻总是感动得想落泪。

    沈晋东不一样,他对这样的环境完全无动于衷。他用马鞭把脚下的巴茅草抽得草叶儿乱飞。他告诉苏蔚,他只在一个时候注意那些景致,那就是打仗的时候,他看那些景致,怎么才能运动他的兵,更多的时候他只对人感兴趣。

    沈晋东根本不和苏蔚谈他们之间的这种有些暧昧的关系,在他那一方,似乎这已经用不着再谈,苏蔚已经是他的人了。他这样让苏蔚很气恼,苏蔚一直想找机会把他们之间的关系澄清一下,但是他不给苏蔚这样的机会。他根本就是一个连散步都散不老实的人。他总是忙忙碌碌,跑到进县城的那条山路上去,帮老乡推陷进泥泞的牛车,问一问挑担夫的油豆腐什么价,津津有味撵着出阁的轿舆看,快活得像个孩子。他也有生气的时候。有一次他拦下两个男子,那年纪大的男子在前面牵着一头牛,那个年纪轻的男子骑在牛背上东张西望。沈晋东问他们是什么关系,他们回答是父子。沈晋东勃然大怒,上去一把将牛背上的年轻男子拽下来,掼在地上,抡起马鞭没头没脑地抽了他五六鞭,然后不由分说命令儿子把父亲扶上牛背,自己在前面一瘸一瘸地牵着。沈晋东冲着栖栖惶惶走远的牛背影气呼呼喊:“下次让我见着,先割了你的屁股肉,叫你一辈子坐不成!”

    苏蔚后来听说,那头牛吃了马料,害了积食症,人家是给牛灌了消食汤出城遛牛的,人家要压那头痛牛,让它下食,才骑牛背的,而那个做父亲的患有疝气,没法骑牛,那做儿子的又腿瘸,没法走路,人家其实是一对相依为命的父子。苏蔚听后哭笑不得,就把这事告诉了沈晋东。沈晋东听罢懊悔不迭,一连几天傍晚到城外的路上守着,要向人赔罪。可人家牛消了食,病好了,没事不会闲逛悠。就算牛病没好,人家怕他割屁股肉,宁可牵着牛在屋里转悠,也不敢随便出城。他守了几天没守上人,就来找苏蔚,把马鞭交给她,要她死力抽他十下。“我犯了错误,一定得纠正。你是证人,你就替那父子俩惩罚我吧。”她连一下都不会抽他。她倒不是不想抽他,她只是觉得他犯了错,知道改,就已经是识错了,何况他的错,比那些不犯错的人不知强出多少个性,凭着这个他就应该免抽。

    沈晋东后来对苏蔚说:“其实你不用心疼我。你尽管死命抽我。我肉厚,抽个三五十鞭就跟搔痒似的。”苏蔚被沈晋东这话逗得咯咯地笑。苏蔚心想,这人怎么跟孩子似的。

    表现得最为激烈的是夏沉石,夏沉石是宣传队刷字组的。夏沉石那段时间在城里到处刷字,弄得像个浆灰人似的。夏沉石一听说这件事,就来找苏蔚,灰头灰脸的,脖子涨得通红,哆嗦了半天才说出话来。

    夏沉石说:“你不能跟他恋爱!”

    “我没有和他恋爱。”苏蔚辩解说,实际上,他们是没有恋爱。沈晋东从来就没有对她说过他爱她。她相信他一辈子都不会这么说。但苏蔚的意思不是这个。苏蔚是不喜欢夏沉石的那种口气。那种口气让苏蔚觉得她欠了他什么。

    夏沉石愣了一会儿,说:“苏,你是知道的,我从来没有想过要从武,我只想做个教书先生,我到解放区来,我是为了你才来的。”

    苏蔚也直发愣。夏沉石是第一次点破了她和他之间的这层关系。她不是不知道他是为了她才到解放区来的。他在学校里并不是激进青年。他也没有一个激烈抨击现政府的教授父亲做同盟。他出身于一个小工商家庭。他的父亲开了一家制冰的小工厂。如果不来解放区,他在汉口的生活是安宁和舒适的。她对他有好感。他博览群书、熟读中西,他们过去是要好的朋友。但是她从来没有考虑过他们之间是不是有可能更进一步,进入到恋人的想法,但不是现在。他不该在现在提出这件事情来。她不想有一种被人围猎的感觉。

    她冷冰冰地对夏沉石说:“对不起,我不想和任何人谈论这个问题。”

    十

    冬天快过完的时候,宣传队接到上面的指示,改编成农村工作队,分头深入各区,发动农民进行土地改革运动。那时候,主力部队已经转移,在中原、豫皖苏、江汉平原地区作战,保卫工作队的任务由军分区十五团担任。他们给每个工作组成员都配备了武器,同时派出小部队武装护卫,以防止流窜在各地的自卫队和藏在天堂寨上的顽匪的袭击。

    沈晋东留在英山养伤,没有随二十二旅转战中原。工作队下乡之前,他把一支二号加拿大枪送给苏蔚,并且手把手地教会了她怎么使用它。这支小巧玲珑的武器让工作队的人眼热不已。苏蔚为此很得意。这是战争年代人们能够享受到的唯一特权,而且是和生命紧紧关联的特权,它离矫情遥远,充满了人情味。苏蔚非常认真地记住了沈晋东的那些话。沈晋东一脸严肃地对苏蔚说:“不要随便开枪,即便打得昏天黑地了也不要轻易射出你的子弹,除非对方已经冲到你的面前,踩疼了你的脚,你再把枪口对准他的鼻子,用力地搂火。”苏蔚说:“我不会有机会用上它的。”沈晋东盯着苏蔚说:“等你真的有机会用上它时再用,你会宁可没有那样的机会。”

    苏蔚后来认定沈晋东对战争有着过人的敏感,他就像一个男巫一样能预知不测。苏蔚所在的这个工作队,四天之后在红花咀与一支自卫队遭遇。那支自卫队有六十多人,工作队加上十五团的战士一起只有十七个人。十五团的那个班长命令他的一名战士和一名本地的农会干部冲回县城报警,自己带着另一名战士断后,掩护工作组的人退到山下的一个垸子里。工作队的人匆匆退进垸子里,十几个人,抢了一个大院子分头藏了起来。十五团的那个班长后来是拖着一条断腿爬进来的,他的那个战士已经牺牲在外面了。

    “节约弹药!”班长红着眼朝院子里的人们喊,“如果张汉全能冲出去,咱们至少得坚持到天黑,如果他冲不出去,咱们得靠这些弹药捞本!”

    苏蔚被吓坏了。她的脸色苍白。有一阵子她甚至不能把那支加拿大手枪从枪套中拔出来。她跟着前面的人跌跌撞撞地朝垸子里跑,她差一点跌进垸子前面的水塘里。她见两个女同志一头钻进床下,把步枪的枪口瑟瑟地伸出来。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应该找一个这样的地方钻进去。她在发抖,有一种令人窒息的恐惧。可是,当她把枪套里那支小巧玲珑的手枪抓在手里之后,她突然平静了,好像回到一种神奇力量的保护之中。她甚至还大着胆跑过去,帮助队长把打折了腿的班长往院子里拽。班长看了她手中的那支“加拿大”一眼,说:“你这支枪没屁用。”他从腰里抽出一颗手榴弹交给她,说:“紧急的时候用这个。”

    自卫队很快包围了院子,子弹把两寸厚的枣木大门打得木渣四溅。有一个工作队的人中了弹,大声地呻吟着。班长在东厢房里拼命叫喊:“都趴到地上去,不要抬头!”

    大门很快被撞开了。一群自卫队的人冲进院子。工作队的枪也响了。有好几个自卫队的人被打倒在院子当中。有一个自卫队的人冲得猛,人已经冲到堂屋里了。十五团的一个战士跑上去用刺刀把他刺倒。其他的自卫队的人见状,急忙退出院子,然后朝院子里丢了两枚手榴弹。十五团那个战士正在自卫队的尸首上解子弹袋,没躲及,被炸成了一张筛子。班长哑着嗓子喊:“谁也不许到院子里去,都趴在屋里别动!”大家就都趴在那里不动。

    苏蔚紧紧握着那支“加拿大”,趴在班长身边。班长回头望了她一眼,咧嘴笑了笑,说:“别紧张,他们在明处,咱们在暗处,他们讨不着咱们什么便宜的。”

    果然有好长一段时间,自卫队没有动静,他们只是弄来了两挺机枪,一刻不停地往院子里扫射,弄得院子里硝烟呛人。躲在厢房里的人没事,躲在堂屋里的人,有两个被打中了,其中一个没有死,一声一声在那儿叫唤。

    自卫队接下来组织了两次冲锋。工作队在班长的指挥下,以命相搏,顽强地把自卫队打了回去。班长后来也牺牲了。他是被一串机枪子弹击中的。那个时候,他正倚在厢房的门槛上朝院子里射击,他的一条腿断了,倚在那里没办法把身子伏下去,机枪子弹像飞轮似的把他的半爿脑袋都削了去,血肉溅了趴在旁边的苏蔚一脸一身,苏蔚用“加拿大”打倒了一个冲进东厢房来的自卫队的人,咬着牙把手中的那颗手榴弹丢了出去。手榴弹在院里滚出两尺,跳起来炸开,把好几个自卫队的人炸倒了。

    自卫队退出院子,苏蔚在厢房里听见外面有人大声吆喝,叫都去弄柴火来。院子里有人绝望地喊:“他们要烧房子了!”苏蔚朝班长爬去。她的军装被地上到处流动的血浆浸透了。苏蔚尽量强迫自己不去看少了一半脑袋的班长,把他手上的那支马步枪拿过来,再从他身上解下子弹袋,爬回自己先前的位置上。屋里的血腥味浓极了,苏蔚差一点没吐出来。

    天在渐渐黑下去,有很长一段时间外面没有动静。苏蔚在这段时间里清点过自己手中全部的弹药,马步枪里有四发子弹,“加拿大”原先有两匣十发,打掉了一发,还有九发。她现在一共有十三发子弹。它们不算太少,但是它们不可能永远这么多。她不知道东西厢房和堂屋里还有多少工作队的人活着,但她知道他们不可能从这个院子里冲出去了。她现在反而不慌了,只是有一点儿遗憾。想到自己会死在这个偏僻的院子里,心里有些难过。她在黑暗中把那些发着暗光的铜壳子弹一粒一粒摁进弹匣里的时候对自己说,十二发子弹是那些自卫队的,一发是自己的,说什么她也不会做他们的俘虏。她这么想着,就朝一边的班长看了看。她发现他那么安静地躺着,也没有什么不好的。

    枪声再度响起的时候,一支支火把投进院子里来。房子很快烧了起来,院子里一片通明。苏蔚先打光了马步枪里的子弹,然后用“加拿大”射击。有一个自卫队的人差一点就扑到她身上来了,她对着他一连扣动了四次扳机。燃烧的椽子和檩子开始往下掉。她的头发烧着了。她朝天井爬去。她的枪膛里只剩下四发子弹了。有一个浑身冒烟的自卫队的人朝她奔来。她对着他打了两枪。现在她只有两发子弹了。她绝望之极。她看见她的好几个同事被大火烧得跑出屋来。工作队队长被几把大刀砍倒了。两个女同志被揪住,拖出院子去。她靠在天井的水漏下面。她知道这是最后的时刻了。她把手中的那支“加拿大”举起来,对准自己的太阳穴,轻轻闭上眼睛。

    院子外面突然响起了一阵爆豆似的枪声。枪声猛烈极了,还夹带着由远而近的冲锋号声。苏蔚睁开眼睛。她发现情况有些不对。火仍然在燃烧,而且越来越猛,但院子里的自卫队却在到处躲藏。他们大多都被急促的火力打倒在门口。苏蔚像傻了似的。她看见火光之中,沈晋东裹着一团青烟率先冲进院子。他的脖子上吊着白色的绷带,绷带像一段云似的在他的胸前飞舞。他用一只手举着一支汤姆式冲锋枪,大步跨进院子。他眼睛眨都不眨地把两个自卫队的人打倒在堂屋的台阶上。然后他提着枪,眼睛里冒着火光大声地喊:“苏蔚!苏蔚!你在哪儿?!”

    苏蔚无力地靠坐在天井里,手中的“加拿大”滑落到地上,眼泪潸潸地淌了下来。

    十一

    苏蔚在这场遭遇战中受了一点轻伤,很快就好了,被大火燎掉的头发,没多久也长出来了。苏蔚经过了一场生死之间的战斗,成熟了许多,她再也不像过去那么爱大惊小怪了。后来别人告诉她,那天十五团的那个战士跑回县城来送信,沈晋东听说了,不顾伤还没好,立刻带着十五团的一个连飞兵驰援,一路上那些小伙子竟没有一个撵上了他的。别人说起这件事时欷歔不已,苏蔚却很平静,脸上什么表情也看不出来。

    沈晋东到卫生队来看望苏蔚,苏蔚交给沈晋东一封信。和上次的那信一样,信上是一首诗。沈晋东看不懂诗,拿着它去找罗芬。罗芬一看,诗是南朝萧纲的《双燕离》:“双燕有雄雌,照日两差池。衔花落北户,逐蝶上南枝。桂楝本曾宿,虹梁早自窥。愿得长如此,无令双燕离。”罗芬看得有些发呆。沈晋东在一边急了,一个劲儿问:“诗上到底说的什么,快告诉我!”罗芬恨恨地白他一眼,没好气地说:“告诉你有屁用,你能懂吗?”沈晋东愣了一下,说:“罗芬你怎么了?”罗芬省过来,知道自己带了情绪,叹一口气,笑道:“好了,好了,老沈恭喜你,你现在可以去向苏蔚求婚了。”

    沈晋东和苏蔚的婚礼是开春的时候举行的。婚礼很隆重,军分区、县委、南下干部队、十五团都有领导参加。县里还特意宰了一只羊。总之当时能拿得出来的手段,都尽心尽意拿出来了。对沈晋东和苏蔚的婚姻,大家都说好,一个英雄咬金、一个美人勇气,双方又代表着主力部队和地方部队,是最具团结性的结合,这样的婚姻,哪里有什么可挑剔的?

    夏沉石在沈晋东和苏蔚结婚前的一天离开了英山。他调往广济的四区工作。苏蔚和罗芬送夏沉石。夏沉石背着一个装了几本书的包袱,头也不回地走远了。罗芬叹了一口气,说:“呆子怪可怜的。”苏蔚征怔地站在那里看着夕阳把城关外的那条河映出一河碎金。

    沈晋东婚后不久也离开了英山回二十二旅了。他是伤愈归队的。二十二旅那时正在中原一带打得热火朝天,沈晋东一个劲地闹着要归队。沈晋东走时心满意足。他说:“这回就是死在战场上也不亏了。”这话差点没让苏蔚流下眼泪来。苏蔚那天送沈晋东送出十几里路,眼圈一直是红的。苏蔚对沈晋东说:“你既然这么猴急着要娶我,你就要对我负责,回部队后多经点心,别让子弹撵上你。”沈晋东认真地点点头,说:“老婆你放心,像我这样的福气人,子弹是不肯沾我的边的,等全国解放了,我就来接你。”

    沈晋东走之后一直没有消息。苏蔚则回到了五分区。那是解放战争的最后一年,战事繁乱。苏蔚因为工作的需要,总是不断地在英山、罗田、麻城、广济调来调去。她开始思念沈晋东,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1949年旧历新年前,苏蔚生下了一个男孩,她给孩子取名叫识机。孩子满月不久,苏蔚和罗芬被军分区调去,派回武汉,充实那里的地下党力量,为解放武汉做准备。1949年5月16日,东野士兵的大脚板踏上了汉口江汉关的沥青马路,武汉解放了。苏蔚和罗芬立刻公开身份,调往军事管制委员会工作。苏蔚把寄养在老乡家里的小识机接回来,接到在武昌教书的父母家,自己全身心地扑进了繁忙的工作中,日子过得倒也十分充实。苏蔚的父母一开始就知道自己的女儿投奔了革命。他们是一对同情共产党的老知识分子,他们对女儿嫁给一个共产党的团长这件事表现出了极大的赞赏。小识机有一段时间闹奶,老是哭,他只要一哭老教授就放下书本,从他的书房踱到婴儿床前站下,一本正经地对小识机训话。老教授说:“你这个小共产党,你哭什么?你们共产党讲流血不流泪,你一哭你就不像共产党了,你给你的共产党老子丢脸呢!”说也奇,老教授这么一说,小东西还真的不哭了。苏蔚的母亲后来说给苏蔚听,苏蔚听了以后哈哈大笑。

    1951年春节刚过的一天,苏蔚正在英德洋行的军区楼上起草一份通告,罗芬突然冲了进来。罗芬高兴地大叫:“苏,我有他们的消息了!”

    苏蔚一时没听明白,愣在那里发呆。

    罗芬嚷:“你看着我干什么?我的话你没听明白呀?我说我知道老李老沈他们在什么地方了!”

    苏蔚打了个颤,这才醒悟过来。她站起来的时候把砚台都打翻了,墨汁儿染了一桌。

    罗芬说:“他们在重庆。他们两个都在。他们很好。告诉我的那位同志说,他们俩都活着,什么事也没有。”

    苏蔚全身软软地靠在桌子边上,冲着罗芬直傻笑。

    罗芬说:“你傻笑个什么,还不快写点东西!那个同志马上要回四川,我要他给咱们捎封信去!”

    苏蔚答应着,手忙脚乱地找笔找纸。她心里乱急了,还有点发慌,一时不知道该往纸上写点什么。她先在抬头写下了“夫君”两个字,想一想把这页纸揉了。她重新写下“沈晋东同志”五个字,想一想不满意,又揉了。这么一连揉了好几张纸。到这个时候她才发现,她对那个做她丈夫的人太陌生,她甚至连怎么称呼他都不知道。

    罗芬是急性子,在一边很快写完了信,然后就过来催苏蔚。苏蔚没办法弄清自己如堵的思绪,想一想,索性依照前例,提笔在纸上写下了一首诗:“杏叶新阴拂女墙,风吹小燕过池塘。相期定似逢寒食,乍见争如说故乡。弄影不教沾柳絮,衔泥何惜点琴囊。双栖并翅真怜汝,愁杀卢家春昼长。”写罢,将信封好,交给罗芬,那时已是两眼如润,一脸烫红。等罗芬匆匆走后,苏蔚呆坐在那里,又后悔了,想自己好歹是一名革命军人,不该有那种缠缠绵绵的弃妇心理,那样反而显出自己没有觉悟。苏蔚想把那封信追回来,可又一想,追回来了,再写点什么在上面呢?这么一想,也就由它去了。

    过了半年后,一纸调令由西南军政委员会发往中南军政委员会,商调苏蔚罗芬两人入川工作,理由自然是照顾家属随军。商调令很快批准下来。沈晋东李苹托人捎话,要苏蔚罗芬一刻不停,连夜入川。苏蔚和罗芬喜出望外,匆匆转了组织关系,也没有什么东西好收拾的,两人跟随一支南下的干部队,搭乘一艘民生公司运生纱的江舶从武汉溯水而上,九天之后抵达重庆。

    苏蔚没有带识机,她把孩子留在父母家。见到沈晋东的那一瞬间她觉得她这么做是对的,要不然她根本不可能让自己也像个孩子似的呜呜地哭出声来。

    十二

    最初团聚的日子是美好的。沈晋东在重庆警备司令部工作。苏蔚在军政委员会工作。他们在浮图关安了一个家。组织上为他们请了一位姓刘的中年阿姨做家务。如果沈晋东那边没有要紧的公事,一般情况下他们每天都能在一块儿过夜。

    沈晋东和苏蔚对战后的团聚都表现出了极大的欣喜。在这方面,沈晋东比苏蔚表现得更为突出。两人见面的头一天晚上,沈晋东差点没把苏蔚揉碎了。沈晋东说:“你让我想死了!”苏蔚何尝不是思念得苦,她对两个人的团聚看得很重。不过苏蔚不习惯光着身子睡觉,她老是试图从沈晋东的怀里挣脱出来,去穿上衣服,但她每一次都没能得逞。苏蔚其实并不一定非得这么做,她是十分眷念沈晋东强有力的怀抱的。他的身上挥发出一种味道,是那种强烈异性的味道,它使她有一种眩晕的感觉。同时他的宽厚结实的怀抱给了她安全感。她蜷在他的怀抱里,整个身心都是放松的。她想告诉他,在他们分别的这三年时间里,她对他的牵挂刻骨铭心,那些牵挂更多的是痛苦,它们使她很快地成熟起来。不知为什么,她最终没有说出这些话来。

    苏蔚看得出来沈晋东是真爱她的。沈晋东喜欢热闹,礼拜天的时候,沈晋东总是邀很多同事到他们家里来吃饭。沈晋东把苏蔚拉到每一位同事面前,丝毫不掩饰他的得意炫耀道:“你们自己说说,你们谁的老婆比我的老婆漂亮?”那些同事一个个凑拢来睁大眼睛从头到脚地看苏蔚,就差没掰开嘴看牙口了。那些同事说:“气人!老沈你是成心不让我们活。要说都是人,要说不是,凭什么就该你那上面插一朵鲜花?”弄得苏蔚一脸通红,挣脱沈晋东逃开去,沈晋东就和他那些同事在后面哈哈大笑。

    沈晋东很大方,他总是要刘妈准备好酒好菜,大家一醉方休。沈晋东还给苏蔚买了好多衣料,要苏蔚做衣服。供给制时没有薪水,有点花销都是平时从菜金里节省下来的。加上过去战争年代里的一点血汗节余。沈晋东经常弄得兜里空空。他在兜里空空的时候仍然请人吃饭,一边大碗喝酒一边大声说笑。有一次罗芬对苏蔚说:“你们老沈比我们老李强。你们老沈是千金散去还复来。我们老李是个扒家婆,有两个钱就寄回农村老家去了。”苏蔚没正经持过家,对经济上的事没有体会,但想一想,沈晋东真的是个豪爽人,对金钱一向大大咧咧,满不在乎,不像有些干部,一进城就想方设法攒钱,攒几个就偷偷摸摸往乡下寄,把战争年代那点英雄气概全糟蹋了,这么一想,苏蔚心里就十分高兴。

    沈晋东很喜欢听苏蔚读诗。苏蔚读诗的时候,沈晋东就躺在床上,睁眼巴巴地看着她。苏蔚读完了,他就感慨万端地说:“你的声音真是太好听了!”大多数时候他会在那之后要她一回。苏蔚知道他并没有听懂那些诗文,他只是听她的声音,她的声音使他着迷,让他兴奋。苏蔚觉得他不能老是这么下去,他得要学习,得要懂得一些文化才行。以后每次读诗,苏蔚都要先把诗读一遍,然后再把诗的意思给沈晋东讲一遍,那以后才允许沈晋东要她。沈晋东其实很喜欢听苏蔚给他讲诗的。苏蔚讲诗之后他的劲头会格外地足。当然也有例外,那就是碰到了排律之类的长句子,沈晋东等不及,苏蔚还在讲着的时候他就去解她的衣扣。苏蔚当然不允许,这种时候他们就会在床上纠打起来。沈晋东老虎似的,苏蔚抵挡他不过,加了隔壁还有个刘妈,苏蔚怕动静大了让刘妈知道了,通常情况下总是她被沈晋东“解决”掉。沈晋东一边“解决”她一边说:“你留一半,等咱们完事后你再接着讲不迟。”可是每次完事后,沈晋东都心满意足地呼呼睡去,苏蔚怎么摇也摇不醒,剩下的一半诗自然就讲不成了。

    第二天早上苏蔚就向沈晋东讨个说法。苏蔚说:“你是共产党员,又是当领导的,你昨晚说完事后咱们接着讲诗的,你怎么说话不算话?”沈晋东哈哈大笑,说:“这就是你们知识分子的臭毛病了。”

    沈晋东也不是任何时候都不讲道理,大多数时候他是讲道理的。有一次苏蔚给他讲吴融的《燕雏》:“掠水身犹重,偎风力尚微。瓦苔难定立,檐雨忽喧归。未识重溟远,先愁一叶飞。衔泥在他日,两两占春晖。”苏蔚讲着讲着眼泪就簌簌流淌下来。沈晋东因为有了讲解,知道她是想孩子了,就连忙哄她,说:“好了好了,别哭了,不就是想识机了吗?反正我们也安顿下来了,一时半会儿挪不了窝,不如托人把识机捎来,免得你一天到晚哭哭啼啼,倒像你自己是个孩子。”苏蔚听罢破涕为笑。笑罢心里想,自己的丈夫虽说没什么文化,性子急躁一点,却是个会体贴人的,比那种有文化而古板顽冥的,不知强出多少倍,这么一想,就在心里对沈晋东生出感激之情来。

    苏蔚毕竟是刚开始和沈晋东生活在一起,她对他还不太熟悉,但因为有了这样的感激之情,苏蔚对沈晋东的生活习惯甚至一些不良嗜好,都采取了宽容的态度。比方沈晋东在个人卫生方面过于随意;他睡觉时有打呼噜的毛病,而且呼噜声大得惊人;他是北方人,爱生吃大葱大蒜;他睡觉时爱脱光了膀子睡;他爱随地吐痰,并且吐痰声响亮,等等。这些毛病全都是苏蔚过去没办法忍受的。自从她对沈晋东有了那种感激之情后,除了最后随地吐痰那一条,别的那些毛病她都尽可能忍着。她甚至让自己学会去适应沈晋东。苏蔚是在想帮助沈晋东改掉那些毛病而又失败了的情况下决定去适应沈晋东的。苏蔚对自己说:我的丈夫是老革命,他参加过长征,爬过雪山,走过草地,九死一生,战功累累,他是党的优秀儿女,他都这样了,他夜里睡觉打几声呼噜有什么了不起?他嘴里有点大葱味大蒜味有什么了不起?他光着膀子睡觉有什么了不起?苏蔚就这么反复地告诉自己。她这么说的时候就好像是对着另一个自己说的。感觉上有了一个对头。她是要说服自己,战胜自己。当她这么做到的时候,她真的就觉得自己好受多了。

    苏蔚这样,并不是对沈晋东就满意得一塌糊涂。她对他有崇敬之情,但她对他也有意见。有一次苏蔚对沈晋东提出了她的抗议。

    苏蔚说:“你能不能不向你的那些战友那么介绍我?你能不能换一种称呼?”

    沈晋东正在擦拭他的军官皮鞋。他打算外出。他一边擦鞋,一边努着嘴吹口哨,吹得十分卖劲儿。其实他一点声音也吹不出来,只是撅着嘴在那里做做样子罢了。

    沉晋东抬起头来看了看苏蔚,问:“你说什么?”

    苏蔚说:“你不要对你的战友说:‘这是我的老婆。’你的声音比谁都大。”

    沈晋东生机勃勃的脸上现出惊愕的样子来:“我不这么介绍怎么介绍?难道我介绍错了么?难道你不是我的老婆么?”

    苏蔚说:“你没有介绍错。我当然是。可你每次那么介绍我的时候,我总感到很别扭。我总觉得自己是一样东西,是你从什么地方捡来的东西。你可不可以换一种称呼。比如说,你可以告诉别人我是你的爱人。”

    沈晋东差一点就笑出声来了。不过他最终还是没那样。他擦拭完了鞋,把裤腿放下来,在屋里走了两圈,很满意地低头看了看,然后站下来:“爱人,什么爱人?那也太可笑了。那简直可笑得要命。你们这些知识分子,你们就喜欢弄一些酸溜溜的东西。爱人?我才不会这么叫我的老婆呢。再说,老婆就是老婆,换一种称呼,她就变成了别的什么不成?”

    他冲她招了招手,示意她把他的外套拿过来。她照办了。她在他的后面帮他套外套。他很高,她得踮起脚来才能够上他。他穿好外套,戴上帽子,扣好风纪扣。这方面他堪称楷模,你简直无法在他身上找出半点军风纪的毛病。他做完这一切以后朝门口走去,一直走到门口他才站住,回过身来。苏蔚在他脸上看到一种十分严肃的东西。

    “我叫你什么,你叫我什么,这些问题重要吗?不,这些问题不重要。无论我们叫什么,我们之间的性质都不会改变。重要的问题是我们是一对革命的夫妇。是革命让我们走到一起来的,成为一家人的。我们的一切都是属于革命的。我们得感谢革命。我们得为革命献出我们的一切。这才是我们要考虑的问题。”

    沈晋东说完这番话,看了苏蔚一眼,拉开门走了出去。院子外面有一辆吉普车在等着接他去上班。

    苏蔚站在屋子当中。她想,他说得对。她不该计较他管她叫什么。那有什么重要的呢?她这样做太知识分子化了。她该把心思全部用在革命工作上才对。一想到这一点她的脸都臊红了,幸亏屋里现在只剩她一个人了。

    十三

    老大识机回到他们身边半年后,苏蔚生下了他们的女儿带雨。那是个漂亮的女孩子,像苏蔚。沈晋东对女儿的出生欣喜异常。他每天回到浮图关的家中时都会去婴儿室里抱一抱带雨。他哈哈大笑的样子和笨手笨脚常常弄得带雨大哭不止,以至于刘妈好几次向苏蔚抗议道:“能不能要首长别去招惹带雨,他总有一天会把毛毛的胳膊腿都拆散了的!”

    女儿的出生给沈晋东千篇一律的军营生活带来了一缕别样的色彩。但苏蔚知道,沈晋东的高兴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可以重新要她了。在她怀着带雨的后几个月,她不允许他碰她,这使他很烦躁。有一次他把她的手腕都拧红了。她向他乞求说:“你这样会伤孩子的!”他这才气呼呼地放过了她。以后连着好些日子,他都睡在军营里,没有回家。

    识机被送进了八一幼儿园,带雨也很快断了奶,由刘妈带着。沈晋东那时被调往歌乐山林园的通信兵学院任副院长,他们在学校里安了新家。苏蔚也转业到重庆大学做政工干部,她有时间每天回家。在沈晋东的鼓励下,他们常在周末的时候参加由军官俱乐部组织的军官舞会。在舞会上苏蔚总是光彩照人,她漂亮匀称而且舞姿优雅,尤其当乐队奏起吉特巴、华尔兹这样欢快活泼的曲子的时候,她简直就成了舞会的灵魂。但是最骄傲的不是她,而是沈晋东。每当那些不太年轻的军官来向苏蔚邀请下一个曲子的时候,沈晋东总是十分大度地对苏蔚说:“去吧。”苏蔚先没在意,后来听出了沈晋东话中流露出的居高临下和施舍。苏蔚有点不舒服。但更让她不舒服的还在后头。有一次,有个上了年纪的军官在跳完了一曲,把苏蔚交还到沈晋东手上的时候,不无羡慕地对沈晋东说:“老沈,你小子算是革命成功。”沈晋东就像从河水里衔到一条大鱼的鹳一样嘎嘎地大笑。苏蔚没有听明白他们之间的谈话,等那个上了年纪的军官离去后就问沈晋东。沈晋东好脾气地告诉苏蔚,所有的军官都希望自己能娶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学生做老婆,这是军官中流行的一种时髦。苏蔚花了好长时间才把这话和自己联系起来,同时她也明白过来为什么沈晋东不会跳舞而又那么热衷于参加军官舞会。苏蔚忍不住说了一句:“庸俗!”

    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太充足了,又不需要操心两个孩子,所以晚上的时候,他们有更多的时间在床上。苏蔚几乎无法阻止住沈晋东。沈晋东年近四十,还不算老,他精力充沛、肌肉结实、充满热情,永远都不知满足。苏蔚承认她渴望他的覆盖。每当他硬朗的身体碰到她的时候她都有一种全身发软的感觉。但是苏蔚希望他们夫妻之间还有一些别的生活内容,比方他们可以在灯下共同读一部小说,或者由她来给他讲几首诗。可是沈晋东才不管那些呢,他总是利用一切可能的时间把她往床上拽。他在那种时候对她手中的书本显出极端的不耐烦。他根本不想再听她给他讲什么狗屁诗歌。她的申辩在他强悍的进攻下显得那么软弱无力。他是雄心勃勃的。他从来不征求她的意见。而且,必须承认他是那种敢作敢为的男人。他每次都能战胜她,让她跟着他一起亢奋起来。苏蔚有好几次在事情结束之后不是因为妊娠反应呕吐起来,她为自己的不知廉耻感到愧赧。在沈晋东心满意足地鼾声大起时,她躺在那里久久地不能入睡。她想,她得和他生活一辈子,她得慢慢地熟悉他。

    十四

    一天,苏蔚下班回家。走进家门的时候,看见家里坐着一个少年。那个男孩子大约有十一二岁左右,人很黑,很瘦削,头发和指甲都是新剪去的,穿着一身略为显大的新军装,但看得出来他对这个很不习惯。他的眼睛很大,很精明,那是一种显得油滑的精明,是那种警惕的、防范和敌视的精明,它使人想到那些不断受到攻击而无处躲藏的肮脏的小动物。

    苏蔚不明白家里怎么钻出来这么一个小野孩。她想问沈晋东。沈晋东在里屋接电话,正对着话筒不耐烦地喊叫着。想问刘妈,刘妈闪闪烁烁地躲进厨房里去了。苏蔚放下布拎包。脱下外套挂在衣架上。那个孩子冲苏蔚讨好地咧开嘴笑了笑。那孩子的眼白太多。而且,他的一口牙全因为营养不良掉完了。苏蔚觉得有些好笑。苏蔚不是笑那孩子的牙,而是觉得那孩子世故得近似成人。苏蔚想,沈晋东也太想孩子了。在识机和带雨都送到寄宿学校和寄宿幼儿园之后,他非得到街上去领这么一个流浪儿回家来吗?她想她这个礼拜天可有事情做了,她得花多少时间才能把这个孩子从里到外收拾干净呢?

    苏蔚这么想着就去给那个孩子拿糖果。那个孩子贪婪得像一只八百年没有吃过东西的小猴子。闪电一般伸出两只骨瘦如柴的小爪子,差点没挠着苏蔚。苏蔚被孩子的这个动作弄得有点心涩,她在他面前蹲下来,把糖果盒整个地放在他膝上,轻声细语地说:“别急,小家伙,这些全都归你,我保证没有任何人来和你争。”

    沈晋东打完电话,从里面的屋子出来了,一副怒气冲冲的样子。苏蔚从孩子面前站起来。她甚至还摸了摸那孩子剃得光光的头。她转身问沈晋东:“你从哪儿捡来这么个孩子?”

    沈晋东没有看苏蔚。沈晋东有些粗鲁地对那个孩子说:“叫妈妈!”

    苏蔚有一阵没有明白过来,很迷惑地看着沈晋东,直到那个孩子十分谄媚地冲她叫“妈”时,她才吓了一大跳。

    “出了什么事?”苏蔚盯着沈晋东?“咱们有孩子了。咱们有两个孩子了。咱们不要别人的孩子。”

    “他不是别人的孩子。”沈晋东把身子转过来,面对苏蔚,但是他的目光却从她的头顶上掠过去,“他是咱们的孩子——他是我的孩子。”

    苏蔚懵了。她怎么也转不过弯来。她盯着他的眼睛看。这一回它们没有躲开她,就在那里等着她。“别开玩笑。”他有时候会和她开点小玩笑。但她看得出来眼下的事不是一个玩笑。“怎么回事?告诉我出了什么事?”她的嗓子有些尖锐。

    沈晋东对那个黑黑瘦瘦的孩子说:“到里屋去!”

    孩子站了起来,手里还紧紧抱攥着那些糖果。他不知道里屋是什么。这里的屋子太多了。刘妈从厨房里颠着小脚跑出来,把孩子连同糖果一块儿领进了厨房。

    现在外屋就剩下苏蔚和沈晋东了,他们俩站在那里彼此对望着。

    “他是谁?”

    “我的儿子。”

    “你怎么会有儿子?”

    “我结过婚。”

    “你说什么?”

    “我结过婚。”

    “天哪!你从来没有告诉过我!”

    “我以为他们母子俩都不在了。我想你和他们没有任何关系。”

    “那是怎么回事?”

    “我和她是1943年结婚的。我们很快有了一个孩子,1945年7月,她战死在山西。我是后来才听说的。我以为孩子和她一块儿遇难了。我不知道她在突围之前把孩子交给了一名当地的担架队员。那个担架队员把孩子带出了包围圈,带回了老家,并且把他养大了。后来孩子跑掉了,说是要去找妈妈。他根本找不到他的妈妈。他成了一个流浪儿。那个担架员到处寻找他。他找了他整整五年。他后来在一伙小乞丐里找到了他。情况就是这样的。”

    “你为什么不早对我说这些?”

    沈晋东有点烦躁:“我说过了,我原来以为他们母子俩全都遇难了!”

    苏蔚很固执:“我说的不是这个。我说的是你结过婚。你应该对我说明这个情况。”

    “那又有什么意义?”沈晋东一副不明白的样子,“那样做有意义吗?”

    苏蔚被激怒了:“也许没有意义,但至少不是欺骗!”

    沈晋东表现得比苏蔚更加激动:“你究竟想要干什么?一个十岁的孩子。他在外面流浪了五年。他的妈妈是一名烈士。她是为革命献出生命的。我们现在把孩子找到了。我们应该高兴才对。应该庆幸才对。可你却在这里为一些早已不存在的事情纠缠不休。你像话不像话?”

    苏蔚不相信地盯着沈晋东。沈晋东的那张脸因为愤怒而痉挛得变了形。苏蔚有些被气糊涂了。她觉得沈晋东简直蛮不讲理。他对她讲那些话的时候就像一个霸道的孩子。她气得说不出话来。她唯一能够做的,就是冲进卧室去坐到床上不住地发着抖。

    苏蔚和罗芬在事后谈起这件事。苏蔚说着说着就哭了。苏蔚在这件事情上受了天大的委屈。苏蔚以为好朋友会对自己大加同情,激烈抨击沈晋东。可是在苏蔚说出那件事的时候,罗芬自始至终都很平静,如果苏蔚没有看错的话。她的表情甚至有些麻木。这使苏蔚很失望。

    等苏蔚说完之后,罗芬起身去拿了一条湿毛巾来递给苏蔚。

    罗芬说:“就这?”

    苏蔚生气地把毛巾丢开,说:“他都这样了,你还嫌不够呀?”

    罗芬点点头说:“也是,够人受的。”

    苏蔚愤慨地说:“老沈太不像话,他欺骗了我,他还认为是我在胡搅蛮缠。”

    罗芬在苏蔚的对面坐下来。

    “这些老家伙,他们就像一群种猪一样。他们根本不讲道理。他们简直被宠坏了。”

    “你说我该怎么办?和他离?”

    “有这个必要吗?”

    “我不能容忍这种欺骗!”

    “你要冷静点。”

    “我冷静不了。”

    “你太小题大做了。”

    “小题大做?天哪,罗芬你居然说这种话!”

    “那我该说什么?”

    “你得设身处地地替我想想,如果你碰到这样的事,你会怎么办?”

    罗芬很平静地看着苏蔚,她的目光在那一刻真的像一个做姐姐的。

    “李苹也结过婚。”

    “什么?!”

    “在我之前,李苹有过一个妻子,是位私塾先生的女儿,他们是娃娃亲。”

    “怎么会这样?”

    “我也这么问过。”

    “他们有孩子吗?我是说,如果他们没有孩子……”

    “有。不是一个,是两个。两个女儿。大的已经十五岁了,都说过婆家了。”

    “罗芬!”

    “最要命的是,她们全都活着。不只是两个女儿,还有他的前妻。她们全都活着。活得很健康。她们给李苹写信来,说她们生活困难。她们还说她们要来重庆看他。现在你来告诉我,我该拿这事怎么办?”

    这回轮到苏蔚惊愕和说不出话来了。苏蔚从来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事。这不是她的经验能够应付的。她突然有一种十分荒唐的念头。她觉得一切都给什么东西搅乱了,在事情一开始的时候就是错误,它们不但不能够被纠正,而且连放弃都是不行的。

    罗芬目不转睛地看着苏蔚。她在等待她的回答。苏蔚想这是怎么了?她是来找罗芬讨安慰的,可是她该如何去安慰罗芬呢?苏蔚把先前丢到一边的湿毛巾重新拿到手上。她有一种极端灰心的感觉。

    十五

    苏蔚和刘妈花了一整天的时间来收拾那个野孩子。那个野孩子在被人找到之后已经经过了一道收拾,但苏蔚不放心。苏蔚把那个野孩子从里到外都剥光了,头发剃得一根不剩,衣服全被她丢进垃圾箱里了。她换了好几次洗澡水,用了大半块美丽牌香皂,要不是担心孩子受不了,她差一点就用刷衣服的棕毛刷子去刷那孩子了。其实她完全低估了那孩子,那孩子的皮肤因为长期不穿衣服坚硬得像犀牛皮一样,而且有很多铠甲似的伤疤,连最坚硬的石头都无法伤害它。可是那孩子却对肥皂泡发生了恐惧。他看见它们一个个渐渐膨胀又突然爆炸的时候差一点没从澡盆里跳出来逃开去。苏蔚和刘妈花了好大的力气才使他安静了下来。

    苏蔚把那个滑溜溜的孩子摁在水里,她一边洗刷那孩子一边想,罗芬说得对,她没法和沈晋东离婚。沈晋东不是普通的人,他是一位受人尊重的英雄,是为新中国淌过血送过命的功臣,是打下这个江山的那群汉子中的一个代表,他现在正值壮年,在重要的岗位上工作着,这个社会和这个时代需要他,看重他,她是这个人的妻子,她有义务和所有人一样去爱戴他,不是和他分道扬镳,她那么做无疑是背叛了这个时代,无疑是把自己和他代表的这个时代对立起来了。至于说到欺骗的事,也许在她来看这是一件大事,可让别人来看,真的就是小题大做了。他难道没有吃过苦吗?他难道不是被命运捉弄了吗?他的结发之妻在突围之间倒在血泊之中,他的痛苦有多大呢?总之苏蔚得承认,她强烈的自尊心在这件事上一点用处也没有,它们就像一股撞向岩石的风,不声不响地就化为了乌有。

    苏蔚给那个洗刷得干干净净的孩子剪指甲。苏蔚发现那孩子极度的营养不良。他的皮肤干燥,指甲全都裂开了。苏蔚吩咐刘妈上街采购大量的鸡蛋和牛奶。她想她得让自己成为一名优秀的饲养员。她想她得花上多少时间才能把这个又黑又瘦的野孩子喂成样子呢?

    苏蔚给那孩子换上一套她自己改小了的咔叽布军装。现在那孩子变得很精神了。他眼珠子黑黑的,头颅很大,鼻头圆圆的,其实是个非常漂亮的小家伙。他已经知道了苏蔚在这个家里的身份。而且他听见了苏蔚和沈晋东的争吵。他不断地朝苏蔚露出讨好的笑容。苏蔚在他的脑门上拍了一下,没好气地说:“你得学会刷牙,否则就把你的嘴闭上,一辈子别来烦我。”

    直到这个时候苏蔚才知道那孩子是没有名字的。也许曾经有过,但现在没有。他告诉她,在小乞丐帮里,大家都管他叫“勾”。苏蔚觉得这名字很怪,有一种邪气。她决定废弃它不用,另外给他取一个名字。但是给他取什么名字呢?苏蔚先准备和沈晋东商量,可沈晋东那几天有意想和苏蔚赌气,他早出晚归,根本不打算和苏蔚说话,让苏蔚觉得他比他那个野小子还要可恶。苏蔚决定不依靠沈晋东,她自己来解决这件事,她来给那个孩子取名。她最后选择去远这个名字。苏蔚觉得这个名字比识机和带雨的名字更贴切。苏蔚一下子就喜欢上这个名字了。苏蔚问那孩子:“我给你取了个新名,我叫你去远,你同意吗?”那孩子正忙着啃一块烧排骨。他的两只手糊满了油,而且他的脸也全给弄脏了。苏蔚生气地打他的手,说:“别往衣服上揩你的脏手,要学会使用手绢。”那孩子咧开嘴冲苏蔚傻笑,很快就像一只受到了觊觎的小狗一样把肉骨头叼到一旁去了。

    十六

    苏蔚真正开始关注去远,是几天以后的事。

    那天晚上,苏蔚忽然从梦中惊醒过来。在洒漏进屋里的清新的月光中,她有一种隐约的不安。识机在寄宿学校里,带雨在寄宿幼儿园里,他们有专门的生活老师照料,连夜里起夜都有人叫,不会出什么事的。苏蔚想重新睡去却没能如愿。她披上衣服轻轻地起来了。

    苏蔚在去远的房间里吓了一跳。她差一点就叫出声来了——床上没有人。雪白的被单一点皱折也没。叠得整整齐齐的被子连打都没打开。去远根本就不在床上。接下来苏蔚发现,那孩子没有去别的地方。他就睡在那里,睡在床底下。天气有点凉了,半夜后有露水从窗外渗入。那孩子身子蜷缩着,像一个受到威胁的小刺猬。他甚至还寻求保护地搂抱着一条床腿。苏蔚走过去,在那孩子身边蹲下。那孩子是熟睡的,在梦中打着小呼噜,他那张遭受过无数凌辱和伤害的小脸上,竟然还露出了一丝微笑。

    苏蔚的眼泪一下子就出来。她被那个场面击中了。她张开怀抱,把那个宁愿睡在地上的小东西抱了起来,放回到床上去。那孩子发出一阵梦呓,自己把自己的肩膀搂抱着,很快又睡沉了。有很长一段时间苏蔚就坐在床头。她坐在那里,不肯离开他。苏蔚想到那个战场上托孤的女兵。她在炮弹爆炸的气浪中披头散发,跌跌撞撞地奔跑着。她被子弹打倒的最后一刻一定想到的是她苦命的孩子。她的孩子后来成了一个流浪儿。他满世界地去寻找他的妈妈。他吃了多少苦呀。他甚至已经习惯了在地上睡觉。如果那个女兵知道了这个,她还能够闭上眼睛吗?苏蔚这么胡乱想着,一边就觉得睡在那里的那个孩子和她有了一种什么样的联系。它们像藤萝一样慢慢攀爬而来,挥之不去。到天亮的时候,那些联系差不多已布满了她的每一寸肌肤。

    沈晋东对苏蔚的态度十分满意。他看见苏蔚像对待自己的两个孩子一样对待去远的时候开始恢复往昔爽朗的大笑。他只是不太喜欢苏蔚把去远照顾得过分仔细。他认为苏蔚是在赌气。但这没关系,他可以原谅她。他不无醋意地对苏蔚说:“你越来越像一只鸡婆了。”

    苏蔚从来也没有觉得沈晋东的玩笑话具有真正的幽默。他的朴素和直率之中倒是不乏机智和俏皮。但它们不是幽默。也许这正是沈晋东的优点。否则他会更加的无视一切了。

    苏蔚要做的事情很多。首先是给去远调养身体。那孩子能够像小老鼠一样灵活地跑来跑去,但他瘦得差不多只剩下一张皮了。而且他患有好几种营养不良造成的疾病,比如夜盲症、手足抽搐症和硬皮症。然后苏蔚要教会去远讲卫生,要那孩子养成洗脚、刷牙、洗脸和使用手绢的习惯,养成在茅厕里大小便的习惯,而且她得监督他改掉他那个冲过路人吐口水的坏毛病。接下来的事情就困难多了——她要他成为一个正常的孩子,而不是一个毫不负责的流浪儿。她得帮他养成在床上睡觉的习惯;她得让他有规律的一日三餐而不是像蚕一样的有什么都随时往嘴里填,没什么就饿着;她得严厉地纠正他小偷小摸的毛病,还得教会他关心别人、拥有集体主义感,不要大家都在收拾碗筷桌椅的时候他一个人悠闲自得地坐在一边傻笑。苏蔚的委屈仍然很强烈,她要化解它们是那么的困难,在她半夜起来给去远盖被子的时候它们甚至更强烈了。越是这样,她越是关心着去远。她心里产生了反抗的情绪,那就是她决不让自己像沈晋东一样,做个让人鄙视的实用主义者。

    让苏蔚迷惑的是来自孩子们之间的喜剧。识机和带雨是那么喜欢他们的同父异母哥哥。他们从各自的学校、幼儿园回来的头一个礼拜天就被他们的流浪儿哥哥征服了。他们崇拜他,把他当成一个自天而降的英雄,为他的每一个超凡脱俗的表演兴奋地尖声大叫,学他用脚毫不在乎地踢路上的东西的动作,一分钟也不肯离开他。他们简直被他给迷住了。苏蔚得承认去远给他的两个弟妹树立了一种楷模。他使他们开始热爱食物,并且再不好意思为一点小磕小碰哭哭啼啼了。但是苏蔚不喜欢他们学着去远撅着嘴吹口哨的样子。他们还动不动就席地而坐。最让苏蔚头疼的是晚上睡觉的时候,每一次她都得花很大的力气才能把两个小的从去远的身边弄走,为此她有时候不得不冲他们叫嚷。

    有一次苏蔚在屋里缝去远的一件衣服,听见三个孩子在院子里说话。

    识机说:“呀,小鸟飞走了。”

    去远说:“别去看它。小鸟朝着太阳飞,太阳会刺伤你的眼睛的。”

    识机说:“它还会飞回来吗?”

    去远说:“我们别去动它的窝,它就会飞回来的。”

    识机说:“我们要是动了它就不回来了吗?”

    去远说:“它讨厌人们看它。”

    识机说:“可我是喜欢它的呀。”

    去远说:“谁说我不喜欢了?妈的,我真想尝一尝烤小鸟的味道。”

    带雨鹦鹉学舌地说:“妈的。”

    苏蔚在屋里,手被针扎了一下,她丢开针线,大惊失色地冲出屋来,尖着嗓子喊道:

    “带雨!”

    十七

    苏蔚决定尽快把去远送到学校里去读书。

    去远在得知这个消息时脸上浮现出一种受到了袭击的微笑。苏蔚不想让那个孩子打“退堂鼓”。她极其严肃地对他说:“听着,你得进学校。你必须学习文化。”

    去远说:“我非得这么做吗?”

    苏蔚说:“是的,非得这么做,否则你会成为一个什么也不懂的白痴。”

    去远说:“我爸爸也没念过书,他并不是白痴。”

    苏蔚说:“你想像他那样吗?”

    去远说:“他很威风,不是吗?”

    苏蔚说:“是的,他是一个英雄,大家都尊敬他,可是他有很多事情都不知道。”

    去远说:“你比他知道得多吗?”

    苏蔚非常肯定地点点头:“我想是这样的。”

    去远狡猾地露出他的牙来:“那么,你们俩谁更威风呢?”

    苏蔚无法回答孩子的这种问题,她也不能告诉孩子权力和知识不是一回事,但是她已经下了决心,她决不会放弃送去远上学念书的决定的。

    去远在他十一岁的那一年进了学校,成了一名一年级的学生。

    去远不是唯一的大龄学生。像他这样的孩子还有好几个。他们都是当年战争的遗弃儿,后来从老乡那里或者从一些可疑的地方寻找回来的。他们的语言都很别扭,带着浓重的方言口音,没有什么教养,见识少,刚来的时候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新衣裳很快就穿出邋遢的样子来,而且总是把文具或课本弄不见了。他们总是成为那些比他们小的正常孩子的嘲笑对象。去远同样无法逃脱这样的命运。开头的那些日子,他老是当众出洋相,被大伙儿哄笑。识机拼命地保护他的哥哥,无时无刻不向自己的朋友们解释来自于去远的古怪行为。但是那不管用。那些调皮的孩子很喜欢看到别人孤立无援的样子。作为军人的后代,他们天生就渴望着对抗,渴望着对方的失败。他们有一种纯正的血统观,它使他们从小就排斥异己。就像一只在豺狗中间生活了一段时间的狼回到狼群中必定会受到怀疑一样,他们也怀疑去远。识机非常绝望,有好几次他都面临着与自己的好朋友决裂的危机。有一个礼拜天识机回家来哭着对苏蔚说:“我要把他们全都杀死!”

    但是识机没有得到这样的机会。事情很快就发生了转机。去远奇迹般地改变了他的不利局面。就像他征服识机和带雨一样,他很快把那些调皮捣蛋的孩子们给征服了。不过这回他使用的不是他的流口曼儿魅力,而是他的拳头。他毫不客气地对那些企图戏弄他的那些孩子施以老拳。他和别的大龄孩子不一样。他们大多是从老乡黑糊糊的茅草屋或者森严的孤儿院里领回来的,他们被领到自己父母身边时完全傻了,除了委屈地哭之外什么也不会。去远可不一样,他是流浪儿,见过世面,什么样的场面都经历过,他在七岁的时候就从堤工局的枪兵眼皮下偷过米包,难道他还在乎那些梳着油亮的小分头,衬衣领浆洗得硬硬的毛孩子吗?他们敢要戏弄他,他就揍他们。他们要是去告老师,他就加倍地揍他们。如果老师偏心眼护着那些小羊羔,他就会变着戏法让死耗子死蛤蟆出现在老师漂亮的布拉吉里面,让老师当场晕过去。

    频繁的家访是注定了的。

    沈晋东对去远在学校的表现很生气。他工作很忙,无心顾及这些乱子。倒不是说他就怎么关心起孩子的成长了,他只是认为去远给他丢了丑,让他在那些梳着大辫子的老师面前抬不起头来。他是一个受人尊敬的军官,他怎么会养出这么个儿子来的?他最恼火的就是这个。既然事情是由拳头引起的,那么他现在就用拳头来解决这件事。去远因此挨了好几次打。

    每次沈晋东打去远,苏蔚都拼命阻拦。沈晋东的力气很大,他要生起来气来就更大了,苏蔚要阻止住沈晋东很困难,她几乎无法做到这一点。苏蔚为了救下去远不得不把去远搂进自己怀里,用身体保护他。

    去远最开始挨打时满不在乎。他在做流浪儿时又不是没有挨过打。但是后来他的眼睛里露出了仇恨的神色。苏蔚想把那孩子的仇恨扑灭。她不能让它们滋生出罪恶的火焰来。她觉得这太可怕了,比沈晋东那巨大的巴掌重重地落在她身上还要可怕。但是沈晋东却不明白这个,他只想用力地扇那孩子。他红着眼气咻咻地喊着:“你护犊子!你给我让开!”

    苏蔚把去远搂进自己怀里,她让自己做成一个扇贝的样子,把背对着气势汹汹的沈晋东。苏蔚也喊:“我不让!”

    沈晋东叫嚷着:“我必须教训教训他!看我不把这个小流氓打烂!”

    苏蔚喊:“你没有资格这么做!”

    沈晋东吼道:“我是他爸爸!我能杀了他!”

    苏蔚没有想到自己从哪儿来的那股勇气,她冲着沈晋东嚷道:“你是个什么样的爸爸?你生下他就把他给丢掉了,让他没有了妈妈,让他成了一个小叫花子,他就像一片树叶一样没人管,那个时候你在哪里?你在哪里?!”

    沈晋东愣了一下,脸色由青到黑。他冲过来,从苏蔚的怀里夺去远。苏蔚那时怀孕六个多月了,已经出怀了,她行动笨拙,没法护住去远。她急了,就像一只企图要护住幼崽的母兽似的低下头在沈晋东的手腕上狠狠地咬了一口,沈晋东差不多是同时扬起了另一手只臂,重重地抡了过来,苏蔚抱着去远跌倒在地上。她的脸上立刻出现了四道清晰的手指印。

    争夺停止了,他们相隔着一段凝止的空气喘着粗气,仇恨地盯着对方。然后,沈晋东转身大步离去,地动山摇地摔门而去。

    苏蔚惊动了胎气,见了红,医生责令她卧床休息。罗芬知道后跑来看苏蔚。

    罗芬埋怨说:“你是怎么搞的,第三胎了,又不是没经验,怎么会弄成这样?”

    苏蔚叹了一口气,说:“我昨天要是站稳了没摔下去就好了。”

    罗芬盯着苏蔚:“怎么回事?”

    苏蔚说:“老沈他不该打孩子。”

    罗芬说:“我问的不是这个。我问的是你和老沈之间,你们到底发生了什么?”

    苏蔚咬着牙说:“他自私、野蛮、不讲道理。他甚至不耐烦和孩子好好地说上一句话。”

    罗芬摇摇头,说:“苏蔚,我很吃惊。我吃惊的是你。这么多年了,你还在拿学校的一套对待生活。你还在做你的女学生。”

    苏蔚看着罗芬,不解地说:“我不过是阻拦老沈打孩子罢了,这和女学生有什么关系?”

    罗芬肯定地说:“怎么没关系?那就是说你根本不成熟。”

    苏蔚说:“我要怎么才算成熟?”

    罗芬说:“你是一个妻子,你应该以丈夫为自己的中心,这样才能算是成熟。你已经生过两个孩子了,你马上还要生第三个,也许还有第四个和第五个,你将有一大窝活蹦乱跳的孩子,你是因为自己的丈夫才生下他们的,而我们的丈夫他们其实就是中心,他们给了我们一个家,给了我们想要的孩子,他们是那么的高大,不断地闪耀着光芒,我们应该以他们为骄傲,这才是我们应有的本分呀。”

    苏蔚有些不相信地看着罗芬,说:“可是,你真的认为他有理由打那孩子吗?”

    罗芬惊异地看着苏蔚:“为什么没有理由?他打他自己的孩子,这是天经地义的事。他们不是他生下来的吗?再说,理由是什么?不就是人们想干点什么的时候给自己寻找的一个借口吗?有人需要,有人就得了理由。我不相信你连这个都不懂。”

    “那好,我问你,”苏蔚在床上坐坐正,“李苹打你们的孩子吗?”

    “怎么不打?打!”罗芬过来替苏蔚拉拉被角掖住膝盖,“家常便饭。”

    苏蔚盯住问:“你怎么办?”

    “夫唱妻随呗。他打我就在一旁给他助威。”罗芬爽快地说,“我要李苹知道我随时和他站在一起,这样他任何时候都能看见我,知道我对他是有用的——怎么,你的识机、带雨没挨过打?”

    苏蔚自豪地说:“至少我在的时候不允许出现这种事。”

    罗芬点点头:“难怪如此。现在我知道老沈为什么那么烦躁了。苏蔚,你做得太过分了。你把老沈做父亲和丈夫的资格都给剥夺了。你都快要把他挤出这个家去了。你迟早会遭到报应的。”

    苏蔚沉默了。然后她开口说话:“罗芬,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像你说的那样危机重重。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仍然那么学生气。但我知道我们应该有自己的权利和原则。它们与生俱来,不能放弃。你说到中心,生命是没有中心的。如果有,那么每一个人就是他自己的中心。他希望得到的是别人的尊重。没有谁可以蔑视其他生命的存在。那种自以为是的主宰其结果只能是损害。”她顿了一顿,阖上眼靠在那里,一副很孱弱的样子,然后她睁开眼,“你知道我为什么给那个孩子取去远这个名字?因为他让我想起陆游的那首诗:‘初见梁问牖户新,衔泥已复哺雏频。只愁去远归来晚,不怕飞低打着人。’我至今不能原谅老沈欺骗了我。但我同样是个母亲。我能体会到去远生母的感受。她临死之前唯一牵挂的一定是去远这个孩子。如果她活着,她会比我更加呵护他的。就凭这,我也不能让孩子受到任何委屈和伤害。”

    苏蔚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她确实很疲倦,有一种撑不住的样子。但她的态度是前所未有的坚决。

    罗芬长时间没有说话。她完全被苏蔚的倾诉感动了。她泪水涟涟。她摇摇头,像是要摆脱什么似的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这样是不是对的。我说不清楚。可你一点没变,真的。”

    十八

    苏蔚没有想到真正动手打去远的反而是她自己。

    那是个礼拜天,苏蔚因为身体不适在家里休息。快到吃午饭的时候,营房管理员像押解一名俘虏一样地把去远押解回家里来,告状说去远袭击了花圃,他把桃树上还没有成熟的青桃子全都用棍子打了下来。营房管理员气急败坏地说:“这孩子简直像强盗,他连拇指大的青果子也没有放过!”

    沈晋东到北京开会去了,他有幸没有受到刺激。苏蔚给气坏了,她不想让别人指责自己的孩子,尤其是孩子中的去远。家属中有人背地里议论去远是小流浪汉,苏蔚知道后甚至去找别人吵了一架。她过去可是有名的好性情,从不和人发生纠纷的。也许识机和带雨干了这样的事她会原谅他们,可是去远却不行。她为他熬干了心油,她不能允许这个孩子往过去的路上走回哪怕一步。

    苏蔚连想也没有想,她的脑子一热,扬手打了去远一巴掌。

    孩子被刘妈抢过去了。他咬着牙站在那里,一声也没有哭。苏蔚的力量远远不如沈晋东,但是看得出来,这孩子受到了相当沉重的打击。

    苏蔚一直在颤抖,有一种绝望的念头。她躺在床上,伤心欲绝,她甚至想到了放弃。直到晚饭的时候,她才能够说出话来。

    “你说,你为什么去偷人家的果子?家里什么没有?什么不是首先让着你?你为什么不学好?为什么?!”苏蔚怒气冲冲地质问去远。

    识机和带雨从来没有见过妈妈发那么大的脾气,整整半天,他们吓得小脸儿发白,连呼吸都不敢了。现在苏蔚一开口说话,家里的空气就解冻了。带雨“哇”的一声哭出来,喘着大气说:“妈妈坏!妈妈冤枉去远哥哥!”

    苏蔚花了好长时间才搞清楚,去远是为了她才翻进花圃偷青桃的。去远看见她这些日子胃口不好,不肯吃饭,就去问刘妈。刘妈说:“大人的事,你小孩子弄不清楚,你别管。”去远说:“爸爸不在家,我是男人中年龄最大的,我得照顾女人。”刘妈正干活,不想去远在身边缠着,随口说:“你妈得吃几口青果子。”去远听进去了,就在礼拜天盯上了人家的青桃。

    苏蔚怔在那里,好半天才明白过来。她一把将去远搂进怀里,泪水滴滴答答落到那孩子的脸上。去远把头埋在她怀里,像只受了伤的小野兽一样哼了一声,想要挣开。苏蔚不肯松开他。她对自己充满了谴责之情。她想这就是惩罚了。她打了那孩子,那孩子却为她能多喝下一口汤冒险去攀高高的桃树。

    那一天晚上,苏蔚头一次要去远和她睡在一起。那孩子很快睡着了,在梦里发出会心的微笑。苏蔚却失眠了。整整一个晚上,她都无法驱散那种心疼如剁的感觉。

    去远很快改变了他在学校的那种糟糕的处境。他不再使用他的拳头了。他甚至有了不少的崇拜者。他是一个有经历的孩子。他有相当出色的生存能力。它们不可能被那些好孩子们的平庸长期淹没的。去远的体育课成绩非常棒。在苏蔚和刘妈的精心调理下,他的身体已经养得非常结实了。他是那种十分健康的少年。他像羚羊似的奔跑,把别的孩子拉下老远。他跳远时就像一只开心的袋鼠,而攀高则像一只得意扬扬的猴子。踢足球是他最喜欢的体育项目,他对带球突破对方的拦截并把球踢进网中这种事十分着迷。他在快速奔跑中跌倒时向前滚动的样子真是漂亮极了。去远在三年级的时候戴上了红领巾,成了一名少先队员。这是一件让人高兴的大事。他的学习成绩仍然不太好。他对加减法的混合运算一点兴趣也没有。他永远也不能把句子造得没有错误。但是他的劳动课却是全班最出色的。比如种树,还比如种向日葵。他的热情和力气在这种时候永远都是高昂的。老师开始对去远刮目相看了。他们甚至开始喜欢这个孩子。他是全校球踢得最好向日葵种得最多的学生,在这种情况下,弄不清混合运算和造不好句又有什么呢?

    苏蔚对去远的学习要求得十分严格,她要求去远必须在功课上撵上他的弟弟妹妹。去远痛苦万分,他没法让自己对功课热情起来,但他迷恋苏蔚,这种双重压力使他总是锁着眉头,郁郁不乐。苏蔚的严格到了无法调和的地步,有一次去远期末考试考砸了,没有达到她要求的分数,她真的说到做到,收回了去远在假期里应得的五元零花钱。去远更多的是伤心。看见识机和带雨兴高采烈地含着棒棒糖坐在路边的书摊前看小人书,他双手插在裤兜里,走得远远的,郁悒得像个不得志的王子。

    沈晋东觉得苏蔚做得太过分了,他认为苏蔚没有必要这么硬逼着去远去读书。沈晋东的考虑不一样,他打算等去远一满十五岁就送他去部队当兵。考试考砸了当然有点丢人现眼,但那不是死人翻船的事,天还是天,塌不了,就算塌了,掉下来砸着考试及不了格的,那些门门功课五分的好学生同样也跑不掉。沈晋东就这么把自己的观点阐述给苏蔚。苏蔚觉得沈晋东的观点很可笑,不客气地说,是胡搅蛮缠,是愚昧。但是苏蔚很累,不想和沈晋东争下去,很疲倦地笑了一下,走开了。沈晋东本想追上去继续阐述他的观点,他发现苏蔚挑逗起了他说话的欲望,但是他看了看苏蔚淡泊的背影,忍住了,没有让自己在最后那一刻跃出战壕。

    沈晋东像过去那样我行我素,这一次他甚至更进了一步,他并没有等到去远十五岁,而是在去远十四岁四年级结业的那一年就把他弄到一个军事机关做勤务员了。

    苏蔚事先没有得到任何消息。她被这事弄得猝不及防。但她很快弄清楚了情况。她要沈晋东把去远从那个机关里弄回来,送回学校里去。“他还是个孩子,他必须学习文化。”苏蔚说。

    沈晋东不以为然地说:“我十三岁那一年就参加革命了,我算不算孩子?”

    苏蔚说:“你那不一样,你那是旧社会,没有条件,现在是新社会了,有条件了,应该让孩子多读点书。”

    沈晋东说:“去远学习不下去,与其让他坐在学校里犯困,不如让他干点别的事。同样一块铁,锻不出剑来,还打不出钉呀?”

    苏蔚说:“你不让他多学点文化,他将来怎么工作?”

    沈晋东看苏蔚一眼:“你这话说的,莫名其妙嘛,没有文化就不能工作了呀?我参加革命那会儿,我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全,我不照样做指挥员呀?我的那些搭档中倒是有识字的秀才,他们有谁超过我的?有谁不服气我的?他们还得服气我吧?”

    苏蔚说:“怎么没有超过你的?这是你自己的话,前两年授衔的时候,你是你们那些人当中落在最后的,人家李苹,人家比你多念几年书,你们一个级别,人家就扛了两杠四花,你呢?到底落下一花。”

    沈晋东被触到了痛处。他最不喜欢听的就是别人比他强。他吼道:“四个花又怎么样?他就多出一个屌来呀?你要这样比,当年我们一块儿参加革命的有多少人?十成活下来的不到两成,那些死掉的人,他们该怎么算?他们该扛多少花?”

    苏蔚很生气。拌嘴拌到这个程度,就是扯歪经了,就没有什么道理可讲了。沈晋东在气头上,苏蔚不想理这个时候的沈晋东。但苏蔚不能容忍沈晋东这么安排去远。她很着急。她必须把去远弄回到学校里去。苏蔚知道她不能把冥顽不化的沈晋东怎么样。她去找罗芬。罗芬出了个主意,要苏蔚去找沈晋东在二十二旅时的老上级谭福生旅长。罗芬说:“老沈是头犟牛,谭旅长是放牛娃,只有他才能牵老沈的牛鼻绳。”

    苏蔚真的去找了谭旅长。谭旅长那时已经不是谭旅长了,是警备区的副司令员。谭副司令问明了情况,当下就给沈晋东打电话。谭副司令在电话里对沈晋东说:“你是就这么让我骂一通呢,还是到我这儿来,让我当面骂一通?”谭副司令说:“都什么时代了,你还抱着你草莽英雄的老黄历不放?咱们自己的江山,还不让咱们自己的孩子多念几天书,你这人有没有人脑子?”

    沈晋东气坏了,回家来冲苏蔚发火。两个人吵起来了。沈晋东没有再多的理论,只拿他自己没读过书这一套来讲。苏蔚实在听不下去了。

    苏蔚说:“你没有读过书有什么值得骄傲的?值得骄傲吗?”

    沈晋东愣了一下,气咻咻地说:“骄傲不骄傲,我就骄傲呢?苏蔚我告诉你,我早看出来了,你念过几天破书,你就神气武气得不得了了,你走路望天,你来资产阶级文化人的那一套,实说吧,我才不稀罕你呢!”

    苏蔚也在气头上,没控制住,说:“沈晋东,我也告诉你,你那一套做法,你一辈子都别想进步!”

    苏蔚说罢扭头就走。

    沈晋东追到外屋来,冲苏蔚的背影喊:“我有什么进步的?我进步得一塌糊涂!你倒是用不着翘尾巴,你就算再有文化,你就算进步到天上去,你得睡我的下面,一辈子翻不了身的!”

    苏蔚气得眼泪一下子就涌出来了。她站在院子里抖颤着说不出话来,心里想,怎么会是这样?怎么会是这样?

    十九

    去远终究还是被苏蔚弄回学校里,读完了小学。

    小学毕业的时候,去远十六岁了。按苏蔚的意思,要他上中学,怎么也该把中学念完了。可是沈晋东坚决反对。沈晋东说,他十六岁那会儿,已经当上排长、管几十号人马,杀过七八个人了。就算不和他比,十六岁的男人,过去也该扛活撑户过日子,养活一家老小了。“你让他坐在那帮毛孩子中间,他脸臊不臊?”

    去远的个头冲得很快,已经比苏蔚高出大半个头来了。他坐在教室里,就像鸭群里浮游着的一只鹅,很显眼。关键的问题是去远自己不愿意再念书了。他被念书折磨得够戗。离开学校对他来说是件快乐无比的事情。去远对苏蔚说:“妈,我已经长大了,应该干活了。”这话听得苏蔚鼻子酸酸的。

    去远这回真的当了兵。先在化龙桥兵站集中住了十五天,然后随部队进了西藏。走之前去远向上级告了半天假,回林园的家里向父母弟妹告别。去远穿上军装后一下子变得成熟了。他身子站得笔直,给苏蔚敬礼,说:“妈妈,谢谢您的抚养之恩。我到部队后会好好干,报答您。”他转过身去拥抱识机和带雨。他那个样子真的像一个宽厚的兄长。识机拼命地咬住嘴唇,把头扭到一边去。带雨抽搭着,拿手去揪大哥泥黄色新军装上的扣子。去远就用手去拨弄带雨的小辫儿,说:“大妹,你哭鼻子,你存心要把我冲走呀?”带雨于是破涕为笑。

    去远始终没有和他的父亲说一句话。他走出家门的时候挺着胸,步子匆匆的,连头也不回,就像一只急于奔向荒原的小红狐。苏蔚那一瞬间,有一种被人从心窝子里生生撕下一块来的感觉。

    苏蔚那时已生下了第二个儿子衔泥,二丫头承叶也满三岁了。加上去远,他们已经有五个孩子了。孩子们都由组织上请了保姆,原则上不用苏蔚亲自带。但是沈晋东的孩子个个能闹,若把他们弄到一起来,足以把苏蔚吵得当场晕过去。

    苏蔚已经做了领导干部,是重庆大学的校党委委员和机关党总支书记,还是重庆市三八红旗手。苏蔚很热心自己的工作,年年都是学校里的标兵。1958年国庆节的时候,她和沈晋东分别作为各自系统的代表进京参加了天安门广场的盛大庆祝活动。沈晋东被安排在右侧观礼台的三排九座上,苏蔚却上了城楼,成了最光荣的代表,因为所站的位置离登楼阶梯近,还十分荣幸地和毛主席握了手。这件事把沈晋东气坏了。沈晋东觉得他在老婆面前丢了丑。苏蔚到顶了也才是个十九级的普通干部,自己是十二级的高干,又是爬过雪山走过草地的老革命,居然给那些混蛋安排在自己老婆的下面坐着看十里彩车游行,让他怎么想?沈晋东从北京回来后脸色一直不好看。苏蔚心里又好气又好笑,觉得沈晋东简直像一个耍脾气的孩子。苏蔚故意在家里给孩子们讲她和敬爱的领袖毛主席握手的故事,气得沈晋东在里屋又摔门又踢凳子。苏蔚不理沈晋东那一套,她在吃饭的时候故意把小米粥喝得呼呼的,还骄傲地大口嚼生葱。苏蔚后来有些迷惑。她过去吃饭喝水从来不发出动静来,而且绝对不吃生葱生蒜。她想她是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不讲究了呢?

    苏蔚很看重自己的工作。在学校里,她是受人尊重的。有一次义务献血,苏蔚在走廊里听见党委书记在他的办公室里对工会主席说:“这回献血不要通知苏书记,她已经献过好几次了,她要倒了,咱们重庆大学的党委工作得瘫掉一半。”苏蔚被钉在那儿,好长时间无法抽身走开。她是多么的感激组织上对她的这种评价呀!领导和同事们,他们看重她,她在工作上干得有声有色、有滋有味。她想她真的没有什么理由不把自己全部的精力都贡献给她所从事的事业当中去。

    苏蔚不想再生孩子了。她生下了识机、带雨、承叶、衔泥,两男两女。四个孩子。她生孩子已经生够了。她想趁着自己还年轻,多做点工作。她总不能让自己变成一个生孩子的机器吧!

    苏蔚把自己的想法告诉沈晋东,希望得到沈晋东的支持。沈晋东一向是个豪爽之人,到什么时候都快人快语,这次却对生孩子的问题语焉含混,不做明确表态。

    苏蔚说:“老沈,我们已经有五个孩子,已经够多了。”

    沈晋东说:“孩子越多越好,再说你又不是不能生。”

    苏蔚说:“我才三十岁,已经生了四胎,做英雄母亲都够资格了,你总不能让我老这么没完没了地生下去吧?”

    沈晋东说:“我看这样也没有什么不好。”

    苏蔚说:“对我肯定是不好,那会拖我的后腿,实际上现在孩子们已经在拖我的后腿了。”

    沈晋东警觉地说:“你什么意思?你是说我从来不管孩子的事?你不要把这些问题推到我身上。”

    苏蔚说:“我没有把问题推到你身上。我只是要你帮助我——我是你妻子,你应该帮助我。”

    沈晋东说:“我怎么帮?”

    苏蔚说:“咱们打这儿止住,不再要孩子了。”

    沈晋东害牙疼似的说:“不要了?”

    苏蔚说:“至少暂时不要。”

    沈晋东像捡到什么似的说:“暂时不要,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呀?”

    苏蔚说:“那你答应了?”

    沈晋东把外套搭在手上往外走,一边嘟嘟囔囔地说:“你想怎么就怎么吧。你们这些女人,总是有一些不正常的念头,不知道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不管怎么说,沈晋东毕竟同意了暂时不要孩子,这对苏蔚来说仍然是一次巨大的胜利。苏蔚希望沈晋东在过夫妻生活时用避孕套,沈晋东却坚决不用。沈晋东说那个皮套子太可笑,他才不会让自己躲藏在那里面呢。苏蔚拗不过沈晋东,只好自己服用炔诺酮。苏蔚服用炔诺酮之后反应很大,总是不断红,还犯恶心。沈晋东的身子骨壮得像头牛,战争年代他负过七八次伤,用他自己的话说,两个人的血也淌尽了,可他如今仍然像个小伙子似的血旺,对苏蔚的要求热情不减,苏蔚必须得坚持服药。苏蔚用药用得苦,有时实在受不了了,就抱着侥幸的心理,把药停了几次,谁知偏偏就给撞上了。苏蔚又怀了孕。苏蔚知道自己又怀上了的时候沮丧到了极点,她有一种绝望的感觉。她想这是怎么回事?她想她不能这么继续下去了。苏蔚到医院申请做引产手术,然后她又做了结扎手术。两个手术都动了刀剪,很痛苦。苏蔚一直是咬着牙的,一脸苍白。这两个手术做完之后,苏蔚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来,有一种彻底解放了的感觉。

    罗芬听说苏蔚做了手术,赶到医院来看苏蔚。罗芬大惊大乍地说:“苏蔚你疯啦?你怎么能做结扎?女人一做结扎就会慢慢变成男人,连胡子都会长出来的!”苏蔚很平静,躺在病床上说:“要是真能变成男人,倒是一件幸事,那我后半辈子,算是自由了。”罗芬看苏蔚显得苍白的脸,那张脸上丝毫也看不到昔日快乐的红晕了。罗芬心里发酸。她在床沿边坐了下来,握住了苏蔚的一只手,长久说不出话来。

    苏蔚做手术时,沈晋东在北京开会,回不来,他要自己的秘书到医院里去代表自己慰问苏蔚。秘书很尴尬,不知道这件事情,该怎么个代表,该怎么个慰问法。但首长的吩咐又不能违背。人硬着头皮去了,站在病房门口,抱着公文包,讷讷地说:“我代表首长,来慰问苏同志。”医院里的医生护士先没弄明白,后来弄明白了,就抢白秘书,说:“这件事半点也不干你的,你来凑个什么热闹?去,把你们首长叫来,要慰问叫他亲自来慰问,他这么躲着不见面算什么?”

    沈晋东从北京开会回来时苏蔚已经出院了,沈晋东风尘仆仆,在院子门口大声地打着喷嚏。北京的会议开得很好,沈晋东的情绪很高昂,这一点从他的良好心情中可以看出来。他歪着头打量苏蔚,一百年没见面的吃惊样子,说:“哎呀呀,苏蔚同志,你怎么把我的一个儿子给杀了?”他说:“你是那么好的一只蛋鸡婆,你把自己给阉了,你要我这只雄鸡公今后做什么呢?”他夸张地说:“告诉我是哪一个医生干的,我把那个白痴杀了!”他就这么开着玩笑,一边哈哈大笑。他被自己的玩笑感染着,有一阵差点就笑得喘不过气来了。

    苏蔚说不出来,也笑了。苏蔚笑过之后有些奇怪,不知道沈晋东笑什么,自己又笑什么,那是毫无理由的。这么一想就有点恐怖,怀疑那一刀是否割出了毛病。沈晋东不问这个。沈晋东在那头打开旅行包,往外面拿礼物。苏蔚是一块衣料。孩子们是糖果和玩具。连刘妈,也给买了治哮喘的梨膏糖。刘妈拿了梨膏糖,千恩万谢,回了厨房,收拾蹄膀去了。孩子们拿了糖果和玩具,到院子外面玩去了。屋里就剩下沈晋东和苏蔚。沈晋东从空了的旅行包里直起身来,轻松愉快地往后捋了捋一头乌发,心满意足地环视了一下自己的家,然后目光落在站在那里的苏蔚身上,微微笑着,说了一句话,那句话让苏蔚终生难忘。

    沈晋东说:“阉了就阉了吧,少几个鸡崽就少几个鸡崽吧,这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只要他们把你给我留下来,他们把你给我留下来,我这个家就算齐全了。”

    二十

    苏蔚离开家乡武汉整整十年了,这其间她一次都没有回去过。单位里有探亲假,夫妇在一块儿的,父亲还在,仍然允许休假,可苏蔚就是没休。事后苏蔚想起来心里难过得很,有些想不通,好像自己有意发犟,硬回避什么似的。

    苏蔚和父母书信不断,这是苏蔚在繁忙的公事家事后唯一心境舒畅的事。苏蔚总是利用晚上大家都睡下后的时间来干这件事。夜深人静的时候,烦躁也会睡去,剩下的只有天籁似的平静。苏蔚在那天籁似的平静中给父母写信,有时候她在信中向父母发发嗲,但更多的时候她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倒是教中文的老父亲,在信中恣肆汪洋、纵横捭阖、论古道今,而且对女儿挑剔得很,自己一辈子儒雅之风长盛,也不允许女儿污浊,每封信中,都要问女儿读了什么书,习了什么文,得了什么教诲,越到后面,就常有埋怨和批评的信寄来重庆,说女儿的信里奶渍味也有,尿臊味也有,酱醋味也有,就是越来越不见书卷味了。

    父亲放下教鞭的那一年,来信问苏蔚:“春社年年带雪归,海棠庭院月争辉。珠帘十二中间卷,玉剪一双宇下飞。天下公侯夸紫颔,国中俦侣尚乌衣。江湖多少闲鸥鹭,宜与同盟伴钓矶。”

    苏蔚知道老父亲想念自己了,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就提笔回了一信:“不独避霜雪,其如俦侣稀。四时失时序,八月自知归。春色岂相访,众雏还识机。故巢倘未毁,会傍主人飞。”

    父亲读罢信,叹了一口气,对母亲说:“蔚儿心里还是恋家的,要不她不会用杜甫的这首《归燕》。她工作忙,走不开,我们去重庆吧。”

    母亲说:“好。”

    父亲说:“要去还得快去。”

    母亲问:“为什么?”

    父亲拿出一大叠苏蔚的信,丢在桌子上,说:“蔚儿的信,如今不仅味道变了,连句子都变了,零碎得如同七月的风,再不去,就见不着原来的女儿了。”

    父母匆匆收拾行李起程,等不得水路,先北上走京广线,再南折走宝渝线,三天以后,在重庆菜元坝火车站下了车。

    沈晋东那一回兴致极高,一个从来不拘礼节的人,那一次却变了一个人,着实地摆了一回排场。他亲自去火车站接泰山大人,和苏蔚坐的是他自己那辆华沙,另外带了一辆矜持的奥斯汀,做泰山夫妇的座车。当天晚上,沈晋东在西路口的“一品香”设家宴为老泰山夫妇洗尘。虽然燕窝鱼翅熊掌鲍鱼对苏蔚的父母算不上什么稀罕物,但沈晋东的殷情仍然让老两口感到舒心。沈晋东那一年近五十岁,比自己的岳父母也正经小不了多少,他一个当军事学院副院长的,往那儿标标正正一站,双手擎杯,嗓门洪亮地叫一声“二老”,扬头喝酒,再复杯时,杯底干爽爽的,一滴也漏不下来,半点忸怩作态的样子也没有。苏蔚的父母原先在相片上见过女婿的面,活人还是头一回见到,那种扑面而来的英武之气,首先就让他们满意,再加上识机带雨承叶衔泥四个小家伙在一边拉胳膊拽腿儿,“外公外婆”燕儿似的啾啾一叫,哪有不晕头的?当天两个老人就有了一醉。

    以后数日,苏蔚陪着父母,去看人民大礼堂、群英市场,去逛晋云山、南泉北泉、红岩村、渣滓洞、白公馆,这些地方也是必须去的。老教授对重庆的茶馆很感兴趣,特别是傍山盖着的那些茶馆,茶棚是用木板或是竹竿盖成的,矮脚的虎桌,竹靠椅,人往那里一坐,摆五分钱出来,茶佬倌就送上一盅“八宝”,长嘴茶壶噗噗地从老虎灶上拎来,老远隔着来个龙注水,沏了茶。如果摆出的是八分钱,那就是一盅上好的“碧螺春”,外带一小碟大肚白瓜子儿。一边饮茶,一边看嘉陵江边舟来楫往,还有背脚的背篓扁担,沿着弯弯绕绕的石阶往上半城爬。一通茶慢慢饮了,再在山风中躺在竹椅上,打个瞌睡,睁开眼,背篓扁担仍在下面蠕动,只是蚂蚁变成了瓢虫。

    重庆有雾,有夜晚满城错落有致的灯火,有让人馋虫四攀的川味小吃,有出口嘎嘣脆的方言,这都是教授夫妇喜欢的,但是教授夫妇说不清他们为什么忧伤。他们有一个宝贝女儿。他们和她分别了十年了。他们想见到她。他们见到她了。她对他们原来一直是水中月,镜中花,清晰而不真实。他们发现现在他们看到的仍然是她。只不过,她的韵致变了,变得让他们认不出来了。

    老教授想找女儿谈一次,可是苏蔚总是在忙着,不是吩咐刘妈买什么菜,就是粗着嗓门责骂识机带雨承叶衔泥。他们住的房子很宽敞,如果划分成教室,完全能容纳几个班上课的,可是苏蔚在屋里走动的时候,总是气冲冲的,发出响亮的动静。她仍然年轻,仍然那么漂亮,可是她不再留意自己的仪表了。她在整个礼拜天里蓬头垢面、趿着拖鞋,她甚至穿一件皱巴巴的男式军干服走到外面去和别人聊天,让人不能忍受。

    教授后来终于找到了和苏蔚谈话的机会。

    教授说:“蔚儿,你太胖了。你不能再胖了。”

    苏蔚说:“胖难道不好吗?而且我生下了四个孩子,那些小祖宗就是想把我变成水桶。”

    教授皱了皱眉头,说:“不要学着抱怨,蔚儿,你看你的脸上,全是抱怨,它们不能帮助你什么。”

    苏蔚说:“爸爸,这些不是事实。我很有耐心。你和妈妈根本想象不到我多么有耐心。你们是不知道的。我宁愿恢复原状,从头开始。但这不可能。谁都知道这是孩子话,我不可能讨好别人。我也不可能指望别人。”她让开了一条路,看衔泥摇摇摆摆地跑去追他的姐姐承叶。“谁能帮助我对付眼下的这一切呢?谁?他们简直糟糕透了!”

    教授说:“你变得尖刻了。”

    苏蔚说:“噢?”

    教授说:“你过去可是最宽容的一个孩子。”

    苏蔚说:“你说什么?”

    教授说:“还有,你能不能不这么冲着孩子们大喊大叫?”

    苏蔚说:“是啊,我倒更喜欢这样。我完全可以紧闭着嘴,不置一辞,让大家都不知道我在想什么。可是这有什么用?谁能帮我应付困境?爸爸你要是养下四个孩子你就会知道了。”

    苏蔚命令在客厅里追逐着的承叶衔泥:“你们两个,不要再闹了!回到你们的房间里去!再闹我打你们的屁股!”

    承叶衔泥和他们的外公转向了苏蔚,一同看着她。

    “真是伤脑筋!”苏蔚说着,还跺了跺脚,“你们要不把我吵死,也非得把我气死!”

    孩子们跑掉了,苏蔚的火气也退了下去。

    教授问:“这是为什么?”

    苏蔚反问:“什么为什么?”

    教授知道,他只能够这样了。他不可能从他的女儿那里知道内情。而且,他要知道一些什么呢?她又明白一些什么呢?他知道了以后又能怎样呢?这些都有点像堆放在河水边上的乱麻,根本理不清楚。

    教授后来在一张宣纸上写下了一首诗,是梅尧臣的《拟张九龄咏燕》:“前村春社毕,今日燕来飞。将补旧巢阙,不嫌贫屋旧,衔泥和草梗,倒翅过柴扉。岂比惊丸鸟,迎人欲拂衣。”

    教授的毛笔字很好,用的是颜体,只是他故意将“迎人欲拂衣”写成了“迎风欲拂衣”,看女儿是否能看出来。

    教授将那张纸放在一处显眼的地方。十几分钟之后,苏蔚打扫屋子到那里,她几乎看也没看,就把那张宣纸揉了,丢进了撮箕里,同时把一堆脏兮兮的广柑皮倒进了撮箕。

    老教授仰天长叹一声,好半天才对老伴说:“明天买票,我们回武昌。”

    二十一

    教授夫妇走后的第二个礼拜天是八一建军节,无论对沈晋东还是对苏蔚,这都是数得上的大节。沈晋东的单位自有一番庆祝活动,但是沈晋东他们觉得单位的庆祝活动不解渴,恰好原来二十二旅的老政委申曲离休,从江西回合川老家时路过重庆,电话一打,几个二十二旅的老战友就相约着凑到一块儿来了。

    这次聚会是连家属带孩子的,足足有几十口人,地点在谭副司令鹅岭公园蜂逐蝶绕的那个院子里,谭副司令的厨师和李苹的厨师在厨房里忙着操持大盆小碟,准备开席。男人们在宽大的客厅里吸着“中华”,喝着坨茶,追古诉今。女人们则坐在院子里的葡萄架下,一边吃着沙瓤西瓜说着家事,一边吆喝跑来跑去的孩子们。

    罗芬那时已经怀上了她的第六胎,看着出怀了,坐在那里一个劲地叫腰酸。其他的家属,也有正怀着的,也有正奶着的,总之怀里都不轻松。大家就羡慕苏蔚,羡慕她在四个头上就止住了,现在人看着那么年轻漂亮,大家坐在一起,她倒像女儿似的,还轻松得只用着动嘴。苏蔚说:“我怎么是四个呢?我是五个,还有一个去远,你们怎么就忘了?”于是苏蔚就把去远在藏北兵站入了党、当了副排长的消息告诉了大家。罗芬捶着背说:“你们不用眼热苏蔚,你们不知道,苏蔚是和老沈干了多少仗才把自己解放出来的。你们以为他们那些人是什么?他们是属种马的,他们轻易饶得了你?”一个女人说:“听你这么说,我真想唱《妇女解放歌》。”大家说:“怎么不唱?唱!今天八一节,活该我们唱!”于是大家在院子里就扯起喉咙唱起来:

    姐姐妹妹们扪心问:

    男女为什么不平等?

    为什么女人要裹脚?

    走起路来喊脚疼。

    姐姐妹妹们快放脚,

    东南西北走四方,

    跑跑跳跳身体壮,

    打倒帝国主义我们冲得上。

    争自由,争平等,好像男儿样。

    提左脚,抬右脚,踢倒国民党。

    建立工农政权忙,

    妇女解放理应当。

    男人们在屋里听了笑,说:“妈的,这些婆娘,反了。”院子里的女人们听了,越发是唱得凶了。

    这个时候,罗芬一岁多的老五哭了起来,罗芬挺着肚子,顾他不过来。旁边苏蔚一把将小毛头拎了过去,往腿上一横,空出手来腰间一扒,连外套带衬衣撸了上来,嘟噜落下一只丰满的奶子来,二话不说,奶头往那孩子嘴里一塞。那孩子立刻不哭了,只把奶子衔得紧紧的,唯恐走掉了。大家一下子笑出来,岔了气,反而不唱了,都说苏蔚,还是那么热烈的人,一点没变。苏蔚说:“是吗?是一点没变吗?”罗芬说:“怎么没变,当然变了,瞧那奶子,比先前不是白了胖了?”苏蔚笑骂道:“我要不是怀里吊着孩子,我不扭烂你的嘴,让李苹今天带一个烂嘴婆回去。”大家就起哄,说:“原来苏蔚嘴也出息了。”

    吃饭是五桌。男人们一桌,女人们一桌,孩子们三桌。那种热闹,不是这样的大家庭里出来的,非得给闹晕不可。

    菜都是拿得出手的名菜。两个厨子私下里摽上了,要把本事显给人来看。这一点也确实做到了。菜端上桌的时候,满堂祥云浮动,香缭北斗,大家恨不得眼珠子和口水一块儿往下落。

    因为今天有给申政委接风这么个理由,大家都纷纷给申政委敬酒。轮到苏蔚时,申政委不端杯子,笑眯眯坐在那里,看看苏蔚,又看看大家。

    苏蔚举着杯子说:“老政委,别人的你都喝了,偏不喝我的,你这是不公平。”

    申政委说:“谁说我不喝?我当然喝,只是得把一笔旧债先了了,我再喝。”

    苏蔚糊涂,说:“什么旧债呀?”

    申政委说:“小苏小苏,你真记不得了?”

    苏蔚记不得。苏蔚说:“老政委你提醒我。”

    申政委说:“1947年秋天,在英山县立第二小学,我们二十二旅请你吃饭,你许我油鸡,我还你腊猪头,那一桌人,今日一半在座,都是证人,看你怎么赖得掉。”

    大家一起鼓掌,说,老政委这个政委当得好,把二十二旅最后一笔老账,如今都翻出来了。大家起哄要苏蔚还账。

    沈晋东笑着,说:“这个账我认了,我来还。”

    大家说:“干你什么事?你一边待着。”

    沈晋东瞪眼说:“怎么不干我的事?苏蔚许大家的,苏蔚是我的老婆,老婆欠了账,不该我还,未必还该你们来还不成?”

    大家说:“好,就依了你,但要说清,怎么个还法。”

    沈晋东说:“今天晚上,去‘欣欣’,我请大家吃西餐。”

    大家说:“这个态度还算诚恳。但是这还不够,欠债欠了十五年,还不该受罚呀?”

    沈晋东英雄气概地说:“怎么个罚法?”

    大家说:“罚酒,三十杯,一年两杯。”

    沈晋东不讨价还价,眉头都不皱,拿过酒瓶子,挂杯酽稠的老窖一杯杯倒进八钱的酒杯里,众人数着,一杯一杯地再往嘴里倒。隔壁桌上的女眷看了,都放下筷子过来助兴,一五一十地喊数,心里都暗自想,自己的男人若遇上了这样的事,会不会站出来替自己呢?这么数到二十杯的时候,沈晋东手抖了一下,碰翻了一杯酒,人是那种有点撑不住急酒的样子。苏蔚突然冲过去,把沈晋东手中的酒瓶子抢了过去,要喝剩下的那十杯酒。大家不依,说既然老沈先伸了头,就是他了,哪有帮罚的道理。苏蔚激动地说:“油鸡和猪头都是我许诺的,要罚本该罚我。再说,我和老沈是一家人,就是一杯毒酒,也该两个人分喝了,说得上谁帮谁的话?”

    大家被苏蔚这一番话说得感动,一时有些语塞。女人突然都有一种想流泪的感觉,男人们则在心里想,这女人怎么不是自己的女人?苏蔚也被自己刚才那话感动了,她愣了一愣,看大家都看着她,她轻轻地摇了摇头,把一些念头赶开,拿起酒瓶,斟满杯子,再放下酒瓶,端了杯子,扬头灌下。

    苏蔚在想,等罚完这十杯酒去孩子那边看看,别让衔泥那小东西吃撑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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