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学生会要各校学生上街游行搞宣传——拿一个板凳,站在上面,挥舞胳膊,大声向过路群众演讲,呼吁革命。
杨绛也被推选上,可她不想参加,怕街上那些欺负女孩子的“轻薄人”——就是地痞流氓。当时学校有个规定,只要学生不赞成去宣传,就可以推掉这个事情,也可以推掉开会、游行、当代表。
杨绛犹豫不决,周末回家去问父亲,父亲说:“你不肯,就别去,不用借爸爸来挡。”
杨绛说:“不行啊,少数得服从多数呀。”
杨荫杭说:“该服从的就服从,你有理,也可以说,去不去由你。”他还是说“名与器不可假人”,要杨绛学会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主张。
不能自作主张,就要学会自作主张,杨荫杭只是想让女儿学会自作主张而已。
杨荫杭对杨绛说:“你知道林肯说的一句话吗?‘Dare to say no(敢于说不)’!你敢吗?”
“敢!”杨绛一本正经地回答道。
于是杨绛返校,对学生会说:“我不去。”
最初她的理由被当成“岂有此理”。但很快,她的“岂有此理”变成“很有道理”,因为真的有上街演讲的女同学遭到坏人非礼。
反正杨绛就是对政治不感兴趣,我也想象不出来高喊革命口号的杨绛是什么样子的。
林子大,百鸟生,有的鸟善鸣,有的鸟不善鸣。
杨荫杭的西式教育思想非常明显,凡事强调顺其自然,于是小孩子们很尊重他。
杨绛念高中,一直分不清平声和仄声,父亲也说顺其自然,果然到时候自然就会了。有时,晚上父亲还特意踱过廊前,敲窗考她,某某字念什么声。杨绛念对了他也笑,念错了他也笑。
他不大赞成女孩子过度用功,说是身体娇柔,怕伤了精神,要短寿。他又不赞成每门功课都考一百分却低能的人。封建时代考状元,寒窗苦读,胶柱鼓瑟,像孔乙己那样的,可不就是高分低能?
这一点杨绛不用担心,她功课一直不错,却很少考一百分,而且以后的事实证明,她很高能,至少比丈夫高能得多。她用了九十九分当了个书虫,用余下一分来应付生活,居然也应付得像模像样。
杨绛这个书虫也是杨荫杭培养出来的。
父亲时常给她买些书回来,或是辞章,或是小说,甚而会把她有兴趣的书亲手放她桌上,若她不读,那本书就又不见了——被父亲拿走了,但是他什么也不说。杨绛是聪明的,就难受了,这像是一种谴责。
杨绛好奇父亲和自己一般大时什么样,想了很久,终是问了,父亲说:“就是和普通的孩子一样。”
他不自大。杨绛长大以后,也不自大。活到后来,举国追捧,她也难得灵台清明。
灵泉一脉,花树皆得滋养,杨绛的品性端淑,离不开父亲的教诲。
杨家的孩子们没有坐过汽车,也甚少被父亲带着访朋问友。
一次父亲的朋友专程开车载他们到自己家,坐汽车已是新鲜,父亲的朋友家竟然比自己家阔气太多,有洋房花园,有穿着体面的仆人,她们姊妹回家后一个劲感叹。怪不得杨绛会谦称她家是“寒素人家”,是有比较的。
她们父亲一旁听了,淡淡地说:“生活程度不能太高的。”
平心而论,杨荫杭已经够了不起,这么多孩子,还有需要自己养活的两个妹妹,哪个不需要吃饭穿衣,读书上学?杨绛和钱锺书后来收入不菲,却仍旧保持清寒读书人的样子,除了夫妻风骨,也有杨绛从娘家带过来的清流之质。
杨绛读高中时,曾作《斋居书怀》诗:
世人皆为利,扰扰如逐鹿。
安得遨游此,翛然自脱俗。
被老师批阅:“仙童好静。”
“仙”字对了,出尘清洁,一袭素白衣,不施脂粉,不扭扭捏捏掐兰花指。“好静”更对,她就是一个轻言细语,手脚轻快,不大哭大笑,安安静静的小孩。
只不过不光是“仙”,她还有点“呆”。
大约是1926年,杨绛上高中一二年级的暑假期间,学校教务长王佩诤先生办了一个“平旦学社”。
学社每星期都会邀请名人讲学,这次邀请的是章太炎先生。王佩诤先生事先吩咐她说:“季康,你做记录啊。”她以为做记录就是做笔记。听大学者讲学,当然得做笔记,她一口答应。
讲学会场是苏州青年会大礼堂,杨绛到时已座无虚席,她寻觅着看见一处人头稍稀,正待挤过去,忽有办事人员招呼着叫她上台——原来她的座位在台上。
此时章太炎先生正站在台上谈他的掌故。她可没想到做记录要上台,有点胆怯,尤其是迟到了不好意思。她上台坐在记录席上,章太炎先生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又继续讲他的掌故。杨绛看见自己的小桌子上有砚台,一叠毛边纸,一支毛笔,这是为她准备的。
不过问题来了。
章太炎先生谈掌故,不知是什么时候,也不知谈的是何人何事。别说他那一口杭州官话她听不懂,即使他说的是她家乡话,她也一句不懂。掌故岂是人人能懂的?杨绛心想:
国文课上老师讲课文上的典故,我若能好好听,就够我学习的了。上课不好好听讲,倒赶来听章太炎先生谈掌故!真是典型的名人崇拜,也该说是无识学子的势利眼吧。
于是她拿起笔又放下。听不懂,怎么记?坐在记录席上不会记,怎么办?假装着乱写吧,交卷时怎么交代?况且乱写也得写得很快才像。冒充张天师画符吧,她又从没画过符。连连地画圈圈、竖杠杠,难免给台下人识破。罢了,还是老老实实吧。她放下笔,干脆不记,且悉心听讲。
她专心一意地听,还是一句不懂,只好光睁着眼睛看章太炎先生谈——使劲地看,恨不得一眼把他讲的话都看到眼里,这样就能把他的掌故记住。她离章太炎先生最近,看倒是看得仔细,全场唯有她看得最清楚:
他个子小小的,穿一件半旧的藕色绸长衫,狭长脸儿。脸色苍白,戴一副老式眼镜,据说一个人的全神注视会使对方发痒,大概我的全神注视使他脸上痒痒了。他一面讲,一面频频转脸看我。我当时十五六岁,少女打扮,梳一条又粗又短的辫子,穿件淡湖色纱衫,白夏布长裤,白鞋白袜。这么一个十足的中学生,高高地坐在记录席上,呆呆地一字不记,确是个怪东西。
她就那么傻坐着,假装听讲,只敢看章太炎先生,不敢向下看。她想:“台下的人当然能看见自己,想必正在看着自己呢。”她如坐针毡。
好不容易掌故谈完,办事人员来收了她的白卷,叫她别走,说还有个招待会。她不知道自己算是主人还是客人,趁主人们忙着斟茶待客,她“夹着尾巴逃跑了”。
第二天,苏州报上登载一则新闻,说章太炎先生谈掌故,有个女孩子上台记录,却一字没记。
杨绛出的洋相上了报,开学后,国文班上大家把她出丑的事当笑谈。她的国文老师马先生点着她说:“杨季康,你真笨!你不能装样写写吗?”她只好服笨,默不作声。
她心想:“装样写写自己又没演习过,敢在台上尝试吗?”好在报上只说她一字未记,没说她一句也听不懂。她原是去听讲的,没想到却是高高地坐在讲台上,看章太炎先生谈掌故。
她看章先生谈掌故,大家看她看章先生谈掌故。
她是真笨,为什么不能装样写写呢?可是她就是那么乖,胆小到不会写就是不会写,傻坐着就是傻坐着。她始终不曾八面玲珑,也始终不会滥竽充数。若非时事倒逼,她一生也不会大喊大叫起来,不会那样壮怀激烈,也不会淡淡薄酒,片片黄花,西风向晚,满腹愁肠;更不会标榜清高,戴个高帽,行走江边,说什么“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
就算世人皆浊,她也不想独清,她愿人人都活得像“人”,像个“真人”;就算众人皆醉,她也不想独醒,她愿人人都活得清醒,像“真人”一样清醒。
她这情态,像什么呢?不知道,不晓得,想不出来。
1928年夏。小阿季长大了,要读大学了。
娃娃们都是种在花室里的花,越长越大,就离开花室,生在、绽放在明晃晃的阳光下。可是转眼间,说不定就会泼下倾盆大雨或者掉下砸死人的冰雹,于是花梗零落,花不成花。
可是你不让她走出去成吗?各有命数啊。人是不能预知自己命运的,否则就算你知道自己将来会遇良人,但是也会遇战争,遇国难,遇到自己被剃阴阳头、被批斗、被下放,遇到良人死去,遇到白发人送黑发人,遇到数十年的孤寂,无人听到,无以言说,这样的一生,你还肯不肯过?
可是若把一生分解成一天又一天,好像“嗖”的一下,年的尾巴还抓不住就被甩到了年的这一边,长长的一生,也就这么过下来了。
杨绛正迎着她自己的光阴,以极静的姿态,慢慢开放。
杨绛心心念念要考清华大学,清华大学却不来南方招生,无奈她只好就近报考了苏州的东吴大学(江苏师范学院、苏州大学前身),成功被录取上了。
从此,她的传奇如华彩卷轴,在岁月里缓缓铺陈开来。
入学时,女生宿舍尚未建好,女生们被学校安置在一座小洋楼里。第一年,杨绛被分在四五个人同住的一个大房间里,到了第二年的下学期,她被分到和中学时同班同学的淑姐住在一间小屋里。
这座小洋楼原本是一个美国教授的家,她们住的小房间是男仆的卧室,窗外风景极好,窗下有花木,窗户上有常青藤缠绕。房间暗而静,一桌、二凳、二小床。房间的门要用力抬一下,才能合得起来,二人干脆睡觉时不锁门,只把门带上,防止被风吹开。居住上称心满意,大学里新鲜事物多,日子过得飞快。
而且,她还当上了运动员,加入了校排球队。
过了半个世纪,杨绛仍记得:
我们队第一次赛球是和邻校的球队,场地选用我母校的操场。大群男同学跟去助威。母校球场上看赛的都是我的老朋友。轮到我发球。我用尽力气,握着拳头击过一球,大为人意料。全场欢呼,又是“啦啦”,又是拍手,又是嬉笑叫喊,那个球乘着一股子狂喊乱叫的声势,竟威力无穷,“砰”一下落地不起,我得了一分(当然别想再有第二分)。
当时两队正打个平局,增一分,而且带着那么热烈的威势,对方气馁作罢,那场球赛竟是胜了。她可有资格骄傲了,后来每当看到电视屏幕上的排球赛,总会忍不住悄悄吹牛:“我也得过一分!”
一年以后,要分科了。
老师认为她该学理科,杨绛苦恼了,心里想:“我在融洽而优裕的环境里生长,全不知世事。可是我很严肃认真地考虑自己‘该’学什么。所谓‘该’,指最有益于人,而我自己就不是白活了一辈子。我知道这个‘该’是很夸大的,所以羞于解释。”
到底是年轻人,再安静也有一股子使命感,血是热的。
杨绛不知道自己到底“该”学什么,回家去问父亲,父亲却说:“没什么该不该,最喜欢什么,就学什么。”因为,“喜欢的就是性之所近,就是自己最相宜的。”
也就是说,不必考虑前途什么的,也不必考虑硬扭着自己的本性与喜爱去勉强随顺那个“该”字,自己喜欢文学,那就学文学好了;爱读小说,那就读小说好了。
那个年代的家长,少有杨荫杭这么开明的。
于是她选了文科。东吴大学的文科只有法预科和政治系,没有文学系。法预科离父亲的专业近,她想选读法预科,以后给父亲做帮手,还可以积累素材以后写小说,没想到杨荫杭极力反对。
他做律师,最知道浮世如海,表面也许一片蔚蓝平静,谁知道底下涌动着怎样的噬人暗流。他自己已经是险情不断,壮志难伸,内心的痛苦自己晓得。女儿要选这个专业,这个苦要让女儿也来吃,他舍不得。
最终杨绛选了政治系。
可她的兴趣不在此,她一生也不与政治亲,于是她便整天泡在图书馆,把课余时间都花费在这儿。东吴大学的图书馆藏书无数,一本本书是一朵朵花,她像是一只蜂蝶,恣意地采着花朵。
我既不能当医生治病救人,又不配当政治家治国安民,我只能就自己性情所近的途径,尽我的一份力。如今我看到自己幼而无知,老而无成,当年却也曾那么严肃认真地要求自己,不禁愧汗自笑。不过这也足以证明:一个人没有经验,没有学问,没有天才,也会有要好向上的心——尽管有志无成。
她自己说有志无成,可谁又敢说她有志无成呢。
东吴大学本来就是一所教会大学,十分注重外语,杨绛在这里阅读了大量原版政法书和文学书,外语水平突飞猛进。后来她又试着学翻译,在她翻译文学著作之前,早翻译过不少英文的政治学论文。
一次,杨荫杭问:“阿季,三天不让你看书,你怎么样?”
“不好过。”杨绛说。
“一星期不让你看书呢?”
“一星期都白过了。”
父亲笑道:“我也这样。”
父亲是不言的桃李树,阿季是树下那个赏花的人。
美剧《老友记》主题曲唱:“原本没有人会认识我,原本没有人会来看我,看来只有你知道我将会变成什么。有些朋友是用来共度日子的,共同经历苦难的,有些朋友和我永远是欢笑,即使在我最糟糕的日子里,我仍然是你最好的朋友。”
人不可无癖,亦不可无友。就算书再好,也不能真的平生只与笔墨结成骨肉亲。就是黛玉闺房里放着满满的书,而且还有宝玉对她好,她也是需要朋友的,所以宝钗对她好,她会感激得不知如何是好,说也有,笑也有。
就像自己的心房,里面装满雨雪风霜、苦辣酸甜,需要往外倒一倒。倒给谁听呢?给父母?有些话对父母亦是不能讲的;给爱人?有些话对爱人也不方便言说。
杨绛不是孤僻的小孩,她有一个密友,叫周芬,个子高挑,搭配着杨季康的个子小巧,像一棵芹菜和一棵豆苗。周芬的父亲是杨荫杭的下属,周芬跟着父亲去过杨绛的家,只不过她们两个没有见过。
世上的相遇,草蛇灰线,伏脉千里,光阴暌违,追溯起来,方教人目瞪口呆。
周芬就读医学系,两人趣味相投,后来杨绛搬到周芬所在的寝室,贪睡时便教周芬替自己带个馒头回来,直睡到不得不起来。
有时来不及了,她便鱼跃而下,用湿毛巾擦把脸就冲向教室去。
她吃个馒头也能吃出花样。有次,她把馒头瓤挖着吃了,把馒头皮搓成细长长的一条,放在周芬的本子上,然后自己假装害怕,“吓”得哇哇叫:“好可怕,好可怕!”周芬也觉得好可怕,不敢靠近。这时杨绛哈哈大笑,一把捉过虫子吃掉。周芬顿悟,追着她打。
两个人又喜音乐,经常在一起研究乐器。有时杨绛吹箫,周芬吹笙,二人笙箫合鸣,琴音绕梁。
在学校过得开心,回到家,杨绛还是那个乖巧听话的阿季,好像她的青春时代,看不见哪里有叛逆的痕迹。
父亲买了旧书,叫阿季给他用白丝双线重新装订起来,而且双线只许平行,不许交叉,线结也不许露出来,阿季就乖乖地替爸爸订书。父亲忙,状子多,阿季还化身书记替爸爸抄写。
三姑母还抓阿季的差,让她替自己批改大叠的卷子;又嫌理发店不干净,抓她给自己理发——以后杨绛不是给钱锺书理发吗?敢情手艺是这时候学的,她看着胆小,倒真胆大,敢下刀剪。
三妹一找阿季,杨荫杭就悄悄对杨绛说:“你的好买卖来了。”
这个越来越孤僻的三姑母知道哥哥袒护这个侄女,就越发不喜欢阿季,阿季也越发不喜欢她——三姑母大着小阿季二十几岁呢,跟一个小娃娃较什么劲。
读到大三,振华女中的校长为杨绛申请到了美国韦尔斯利女子学院的奖学金——这是美国最好的女子学院之一,冰心、宋美龄都从这里走出来。只是每年日常花销是学费的两倍,再加上路费,都需要家里负担。
杨荫杭夫妻对女儿不做要求,她如果愿意,可以去。
这一家人对于孩子求学、出门在外好像都看得很淡,既不会因女儿要出国而欣喜若狂——她爹就是经常出国的人;也不会因女儿未来花销巨大而愁眉不展——她爹舍得。而杨绛则既不想增添家庭负担,也不想到美国去读她本就不喜欢的政治学,她宁可在本国去一所好大学读文学。
她不出国也对,不久她的大弟弟病逝,这是父母失去的第二个孩子。
十指连心,失去哪一个都痛。
世间亲情,就是两难。杨荫杭和唐须嫈身边有阿季陪伴,痛楚也能稍减。
时间飞快,大四这年,学期将终,尚未大考。学生闹学潮,学校停课,秩序几乎陷入瘫痪。
唐须嫈得知情况,来学校接阿季回家,杨绛央求母亲将周芬一起带走。当时情况很严重,学校门口有人把守,于是,杨绛让母亲把她二人的简单行李放在车上,母亲一个人坐上去,校警见没有学生在车上,任由唐须嫈离开。
杨绛和周芬两人则在下午四点之后,利用学校允许学生出校门活动的一小段时间,拉着手慢慢走到望星桥,出了校门,在校外卖小吃的地方逗留片刻,看没有人追上来——若有人追,就说是来买小吃;所幸无人,就此脱身。后来别的同学也想用这样的巧法子,但走一半路就被抓了回去。
在家里待到开学在即,杨绛和周芬还有同班的徐君、沈君、孙君三位男生,一同结伴到燕京大学借读。
抵京考试完毕,杨绛同孙君一同结伴到了清华大学的古月堂前,与孙君的表兄钱锺书初见。
唐须嫈常笑说:“阿季脚上拴着月下老人的红丝呢,所以心心念念只想考清华。”
这话不错。
杨荫杭当年大病一场,病愈后觉得房子不好,到别处看房。他带着阿季看的那一处房,即是钱锺书的祖家。二人当时并不曾见面,却是好姻缘,天注定。
前世今生,姻缘天定。我是相信人未投生前是一团庞大的灵魂,然后这团灵魂分剖成几片几片各自投生,来到尘世,会爱上一个人又一个人,爱上哪个人都觉得他是自己的另一半灵魂,又觉得不是那么尽情,心总有未足处,说不清道不明。亦有灵魂投生时一剖两半,于尘世间彼此找寻,然后一眼望处,一见钟情。
杨绛来了清华,就与钱锺书一见钟情。
尽管北平是个大城。
1932年,早春,古老城墙头上的积雪开始融化,雪水滴滴渗进城墙缝,墙根下生发了浅绿的小嫩草芽。白塔的金刹顶、故宫的黄琉璃瓦,都在春阳下闪闪发光,就像一张灰白的素色的画。随着春风一点一点地吹,渐渐着上了温暖与香色,就像老舍先生充满怀念地写:“地上与河里的冰很快地都化开,从河边与墙根都露出细的绿苗来。柳条上缀起鹅黄的碎点,大雁在空中排开队伍,长声地呼应着。”
这天,古月堂前,杨绛与钱锺书初遇,如山河遭逢,星月交辉,岁月惊动。他站在堂外门前,她从堂内一步步走出来,乍然相逢,第一眼,就是他(她)了。
杨绛不是林黛玉,未见宝玉之先,并没有自己的母亲和宝玉的母亲为宝玉做铺垫,说他衔玉而诞,又是什么混世魔王。直到见了,是个英俊清秀的公子,反差大了,再加上前世夙缘,心也就动了。
他们彼此一见如故,初次相遇便认定彼此,二人侃侃而谈,忘了时间,忘了他人。
随后,幼年时的苏州好友蒋恩钿为杨绛办好借读清华的手续,另外四人都留在了燕京大学,杨绛则在清华开始借读大学四年级第二学期,是年她21岁。
她是才女校花,自然有不少人追求。然而别人追她她不动心,但面对钱锺书,她的心彻彻底底地乱了。
还记得《倾城之恋》吗?世界为了成全白流苏与范柳原的情缘,直教山河倾泻。而现在,世界为了成全杨绛与钱锺书的旷世情缘,山河亦如满水之钵,摇摇晃晃,水珠泼溅。
春水初生,春林初盛,春风十里,终得见你。
诗中云,“青溪水木最清华”“香心淡染清华”“零露凝清华”……
“清华”两字含蓄而雅致,清华大学这个名字真的是好。
不光名字好,清华大学也好。
清华大学,初名清华学堂,是用美国退还的“庚子赔款”余额创办的一所留美预备学校,因设立在清朝遗园——清华园而得名。辛亥革命后,清华学堂改名为清华学校;1925年增设大学部;1928年,正式改为国立大学;翌年,开办研究院。
当时清华大学人才济济,名教授云集。外文系的王文显和吴宓都与杨绛有颇深渊源。
先说王文显,祖籍江苏昆山。
这又是一个好地方,粉墙黛瓦,曲桥流水,吴侬软语,“春未老,风细柳斜斜。试上超然台上望,半壕春水一城花,烟雨暗千家。”
我曾去过这里,吃过这里的乌稔饭团,一种青色的糯米团子,江南水上人家趁春未老时吃的饭。这里出门即河,河两旁种着香樟树,红红的新叶生发,老叶安身不牢,一阵风起,木叶“哗哗”落。土菜馆里有老豆腐,既韧又嫩;鱼肉蒸蛋鲜香,滑爽;清炒嫩青蚕豆,一股清新的豆香扑鼻而来;还有韭菜炒螺丝,红烧昂刺鱼。十几元钱一斤的昂刺鱼烧出来,都比北地近百元一斤的鲈鱼鲜嫩,味美;还有炒米线,不是白白的米线,是青菜。青嫩幼细,加蒜瓣炒出来,口感柔软缠绵,就是嫩苋菜。
江南好比春风,此地的人和菜皆好比杨柳,风拂柳斜,令人遐想。
王文显是华侨家庭的小孩,1886年生于英国,长于英国,获伦敦大学学士学位。回国后到清华大学留美预备部任教,开设《外国戏剧》《戏剧专题研究》《戏剧概要》等课。听过他课的人都觉得愉悦,一位清华校友说:“他的英文讲得太好了,不但纯熟流利,而且出言文雅,音色也好……听他叙述英国威尔逊教授如何考证莎士比亚的版本,头头是道,乃深知其于英国文学的知识之渊博。”
杨绛受他影响,才开始接触西洋戏剧,并走上戏剧创作的路。
再说吴宓,陕西泾阳人,1894年出生,1911年——杨绛出生那一年,考入北京清华学校的留美预备班。1917年赴美留学,1921年回国,1925年任清华国学研究院主任,教授《翻译术》课程。翌年,任清华大学外文系教授。
杨绛选修过吴宓的《中西诗文比较》《翻译术》等课,《翻译术》注重培养动手能力,这为杨绛后来的文学翻译工作打下好基础。
杨绛考入清华研究生院在清华当研究生的时候,钱锺书已离开清华。他们经常通信。钱锺书偶有问题要向吴宓先生请教,因杨绛选修吴先生的课,就央她转一封信或递个条子。她有时在课后传信,有时到他居住的西客厅去。
有一次杨绛到西客厅,看见吴先生的书房门开着,他正低头来来回回踱步。她在门外等了一会儿,他也不觉得。她轻轻地敲敲门。他猛抬头,怔一怔,两食指抵住两太阳穴对她说:“对不起,我这时候脑袋里全是古人的名字。”
这就是说,他叫不出她的名字了。当然,他是认识她的。杨绛有眼色,递上条子略谈钱锺书近况,赶忙就走了。
杨绛的同学们说他“傻得可爱”,杨绛只觉得他老实得可怜。
当时吴先生刚出版了他的《诗集》,同班同学借口研究典故,追问每一首诗的本事。有的他乐意说,有的不愿说。可是他像个不设防的城市,一攻就倒,问什么,说什么,连他意中人的小名都说出来。
杨绛后来回想起说:“吴宓先生有个滑稽的表情。他自觉失言,就像顽童自知干了坏事那样,惶恐地伸伸舌头。他意中人的小名并不雅驯,她本人一定是不愿意别人知道的。吴先生说了出来,立即惶恐地伸伸舌头。我代吴先生不安,也代同班同学感到惭愧。作弄一个痴情的老实人是不应该的,尤其他是一位可敬的老师。”
吴宓先生成了众口谈笑的话柄——他早已是众口谈笑的话柄。他老是受利用,被剥削,上当受骗。吴先生又不是糊涂人,当然能看到世道人心和他的理想并不一致。可是他安之若素,还是坚持自己一贯的为人。
做学问的人都有股子痴气,太过风流倜傥的人做不了大学问。
若能够穿越时空,后人能够自由地见到前人,我们见到吴先生必定不敢那样放肆。
杨绛先是有那样的好家庭,那样的好父亲、好母亲,如今又进了这样一所好学校,遇到这样的好老师,这就是起点。
起点高的人就是沾光。好家庭是她命好修来的,好学校却是她自己考取的,所以,严格说来,她又不算沾光,只能说她不浪费福分,也不浪掷聪明。她不叛逆,不虚度光阴,好读书,好静,这是她的命。
杨绛选修了中文系的写作课,老师是朱自清。
她的文学创作之路,是受了朱自清的启蒙。
杨绛在1933年创作了处女作《收脚印》,朱自清觉得好,送给《大公报·文艺副刊》的副刊编辑沈从文,刊发于12月30日,署名“杨季康”。
隔了一年,杨绛“第一次试作的短篇小说”又被朱自清推荐给《大公报》的文艺副刊,那篇小说原题《路路,不用愁!》,后改名《璐璐,不用愁!》。
杨绛的才情就像春草初生,不是一霎时便芳林远道,乱花滋生;而是一根一根地,轻轻缓缓地,绿起来、绿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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