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有一种人,很帅,帅得让人忘记他别的才能,只记得他的帅;世上又有一种人,很帅,让人记住的却是他别的才能,而忽略他的帅。
钱锺书秀眉朗目,如芝兰玉树,德才兼备,若是他肯略费心神,便能让人记得他的帅;惜乎!他读书太多,满身痴气,活活让人忘记他的模样,只记得他是清华园一个才子,“写起文章纵横捭阖,臧否人物口没遮拦。”
杨绛也是书痴,自然对博览群书的人起惺惺之心。与他初次相见后,杨绛便向同学打听钱锺书其人,同学说他已经订婚。
订婚就订婚,未曾有过牵绊的两个人,大不了就像《小王子》里的小王子和一大片玫瑰花,像小狐狸和一大群不曾有过牵绊的人,风过花无痕。不过谁知道呢?若说初见无情,杨绛又打听其人做什么?必是风拂花片,动了心。
杨绛个头小,长得玲珑。肤白,娴静,她的室友说她具备男生追求女生的五个条件:“第一,相貌好;第二,年纪小;第三,功课好;第四,身体健康;第五,家境好。”她如一泓静水,一片花林,年幼时就受苏州太太们的夸奖:“哎哟,花色好得来,阿有人家哉。”还经常问她有没有许人家,若是没有许人家,就要张罗着给她做媒说亲。
有的美女虽算不上轻狂,但是多数还是目无下尘。偏偏杨绛美而不自觉其美,发表了文章又不自认有才,功课好又不自认聪明,家境好又不自认家境好,还说自己是出身“寒素人家”。她年纪小,又害羞,情窦不开,就算是收到情书也无动于衷。
据说给她示好的男生有孔门弟子“七十二人”之多,更有人作诗给她:“最是看君倚淑姊,鬓丝初乱颊初红。”这诗香艳,这男生是春心动。
小阿季小小的个头,玲珑的身子,乌油光的黑发,红扑扑的双颊,如映水初桃,确实教人动心。这诗好像只是传闻,后来杨绛否认,说只是一般来信。
信的真假不知道,反正她的心在遇见钱锺书之前,如风里花片,上下浮沉,无主无根。所以女同学们交男朋友,秀恩爱,她只管看看书,写写字,心境如同冰蓝的衫子绣着折枝的红梅花,蓝也蓝得干净,艳也艳得安静。
钱锺书也打听杨绛,又被人告知她已有男友——哪里来的男朋友,就是相识多年的好友费孝通。
当年费孝通随着家人搬到苏州,费母和当时苏州振华女校的校长王季玉是好友,就让他去振华女校读书。这怎么成!费孝通死活不去,怎奈母上严厉,只得做了女校唯一的一个男生,和杨绛同班,后来一同考入东吴大学。
费孝通喜爱杨绛,对着爱慕杨绛的男生宣讲:“我跟杨季康是老同学了,早就跟她认识,你们追她,得走我的门路。”他也主动追求杨绛,但杨绛只和他做朋友。
钱锺书回忆初见杨绛时写下:
缬眼容光忆见初,蔷薇新瓣浸醍醐。
不知靧洗儿时面,曾取红花和雪无。
啊,我又回忆起了当年初见时你的容光,好像蔷薇的花瓣浸入洁白的牛奶,像初生的婴儿一样光润好看,又带着一些腼腆。只是不知道你怎么得来的好容颜,是不是用白雪和红花洗脸?
杨绛得是多好看,容颜好比红花和雪洗面。
这最末一句红花和雪,是用的典,北齐崔氏的《洗儿歌》说的就是春天用白雪和红花给小婴儿洗脸,以期面色好看。
这个高才生名不虚传,多么偏僻的书角,也能看得见。
两个人晓得了对方是“使君有妇”和“罗敷有夫”,但是钱锺书还是约了杨绛见一面。他见了杨绛,第一句话是:“我没有订婚。外界传说我已经订婚,这不是事实,请你不要相信。”
原来钱锺书有一个远房姑母,姑母家有个养女,姑母有意为钱锺书配婚,钱家也同意了这门亲事,只是钱锺书一味捧书憨读,不予理会。一遇杨绛,知道她是命里的人,于是急急澄清——依他的脾气,对那不相干的人澄清个什么劲,又与他何相关。
杨绛也说:“我没有男朋友。坊间传闻追求我的男孩子有孔门弟子‘七十二人’之多,也有人说费孝通是我的男朋友,这也不是事实。”
两个人都幸运。
若是杨绛嫁一个达官贵人,官场厮混,怎么能得她喜欢,她的父亲就不是混官场的人。做官不好。若是杨绛嫁一个豪阔商人,商场博弈,怎么能得她喜欢,她有足够的安全感,不需要用钱来支撑,并不觉得钱多能有多少用。若是杨绛嫁一个贩夫走卒——你敢想吗?反正我是不敢。
世上事最好看的就是明月照在雪上,花瓣映在水中,小娃娃蹦蹦跳跳地笑。相反,最难看的就是明月照在污塘,雪地踩出泥渍,花瓣挼碎捣毁,小娃娃瘦骨嶙峋、挨饿受冻。世上最登对就是你想要的撞上他能给的,而今他们撞上了。阿弥陀佛。
女儿钱瑗曾经问过他:“爸爸,咱俩最‘哥们儿’了,你倒说说,你是个近视眼,怎么一眼相中妈妈的?”
钱锺书说:“我觉得你妈妈与众不同。”
好个与众不同。
寂寞人群,鼎沸人间,同气相求,同声相应,你与我,都“与众不同”。
这是杨绛借读清华时发生的恋情。
大四这一年,她在清华借读,修习了蒋廷黻的《西洋政治史》、浦薛凤的《政治经济史》,还有温源宁的《英国浪漫诗人》。不过温源宁不待见她,听说钱、杨谈朋友,特意告诉自己的得意弟子钱锺书:“Pretty girl往往没头脑。”这次他错了,杨绛是美貌与头脑并重的。
二人数次会于工字厅,钱锺书鼓励杨绛报考清华外文系的研究生,给她指点要找哪些书来看,甚至提出先订婚,却被杨绛拒绝。
她审慎,不冲动,觉得过程太快,订婚太早,这样不好。
后来,杨绛结束借读生活,回到苏州,亲戚介绍她做了小学教员,月薪一百二十元,这样又清闲,又有时间备考清华的研究院。她认真,既是教书,自然要教好,所以不愿意全部精力都投入去考研究院,想推后一年。钱锺书不高兴,他想她快快来考,还能同在一起一年时间。
两人起了争执,皆因路途遥远,相思太浓。就连他给她写的诗也像李商隐了:
缠绵悱恻好文章,粉恋香凄足断肠。
答报情痴无别物,辛酸一把泪千行。
依穰小妹剧关心,髾瓣多情一往深。
别后经时无只字,居然惜墨抵兼金。
良宵苦被睡相谩,猎猎风声测测寒。
如此星辰如此月,与谁指点与谁看。
困人节气奈何天,泥煞衾函梦不圆。
苦雨泼寒宵似水,百虫声里怯孤眠。
两个人初初识得爱滋味,年少惆怅是轻狂。
杨绛回信少,钱锺书幽怨道:“别后经时无只字,居然惜墨抵兼金。”
才子情怀化成诗,眼前无物不相思。相思相到情深处,拉来理学也成诗——理学就是道学了,道学是要“存天理,灭人欲”的,只讲夫妇“敦伦之礼”,不讲夫妻情调爱欲。
把理学语录拉过来融进诗里,好比把道学先生的长袍脱了,给他换一袭淡绿的长衫,塞一把风雅的纸扇,拉他来到桥头站着的大姑娘面前摇摇晃晃道:“除蛇深草钩难着,御寇颓垣守不牢。”
别人不敢干,钱锺书就敢干。别人干不来,钱锺书就能干得来。他是才子,他是情人,他拉着人家摇摆完了还显摆道:“用理学家语作情诗,自来无第二人!”
他和杨绛,看似都是多理少情,恬淡少欲,但他们真的是探知到人性深处至精至纯、简淡之风的真人。他们不是理学家,不板正;他们不是红尘男女,不妖艳。他们登对般配,好比雪落梅枝,月入水影,清寒的夜里一曲笛音吹起,便会从另一头飘来相和的箫声。
他们在玉泉山游玩,一同坐在门槛上,不舍得起身,把人家的门槛子都坐暖了。面面相对说着话,说着说着就忘了要说什么,只觉得两颗心在一同跳,砰砰,砰砰。有诗为证:
欲息人天籁,都沉车马音。
风铃呶忽语,午塔闲无阴。
久坐槛生暖,忘言意转深。
明朝即长路,惜取此时心。
——钱锺书《玉泉山同绛》
这大约是钱锺书即将离开北京时作的罢,要不为什么会说“明朝即长路,惜取此时心”?
杨绛还是会写信的,结果她的一封信就被钱锺书的父亲钱基博截获了,不但截获了,他还拆了,读了。
这个事情放在现在不可理解,放在杨绛家里也不可理解,但是放在钱锺书家里就可以理解了。《围城》的主角方鸿渐有一个大家庭,大家庭的大家长就是他的父亲方遯翁,身为“一乡之望”,说话文绉绉,时刻不忘教训人;还给怀孕的儿媳妇开药方,因为想走“不为良相,便为良医”的路子;还热衷于记日记,而日记里也都是些教育人的话;当然他也会拆开方鸿渐的信来看,这个老爷子和钱锺书家的老爷子有一点相像。
杨绛信中写道:“现在吾两人快乐无用,须两家父母、兄弟皆大欢喜,吾两人之快乐乃彻始彻终不受障碍。”
钱老先生看后“得意非凡”,直说:“此真聪明人语!”
这就叫天作之合,这么好、这么适合给家长看的话,还就偏偏让爱拆信的家长看见了。
而且,这个家长还代儿子回信,把儿子郑重地托付出去——这便更像方遯翁了。
1933年初,钱锺书拜见杨家父母。
其时,杨荫杭已经不做律师,做不了了。一次开庭,全场人等他发言,他却不开口,一直开不了口,他中了风。他老了,英雄终于迟暮。
但是他的学识还在,识人的高明还在,过后杨绛问他对钱锺书印象如何,他说:“人是高明的。”锺书见了老丈人,则说他“望之俨然,接之也温”。
于是,他们就在风暖水软的苏州订了婚。
杨绛回忆道:
五六十年代的青年,或许不知“订婚”为何事。他们“谈恋爱”或“搞对象”到双方同心同意,就是“肯定了”。我们那时候,结婚之前还多一道“订婚”礼。而默存和我的“订婚”,说来更是滑稽。明明是我们自己认识的,明明是我把默存介绍给我爸爸,爸爸很赏识他,不就是“肯定了”吗?可是我们还颠颠倒倒遵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默存由他父亲带来见我爸爸,正式求亲,然后请出男女两家都熟识的亲友作男家女家的媒人,然后,(因我爸爸生病,诸事从简)在苏州某饭馆摆酒宴请两家的至亲好友,男女分席。我茫然全不记得“订”是怎么“订”的,只知道从此我是默存的“未婚妻”了。那晚,钱穆先生也在座,参与了这个订婚礼。
这就是古礼吧。
这样,杨绛和钱锺书的人生大事就算定了,就好比飞花扬尘,杨絮乱舞,如今山明水净,春山里,花朵静开在花枝。
天赐良缘,也天妒良缘。
杨绛,若你知道未来的日子里,你们虽然恩爱共度、艰辛共尝数十载,却要由你一人度过余生的漫漫长夜,你还肯不肯?你是选择一个这样的爱侣共度大半生,却会有长长的余生一人摆渡,无人做伴,还是选择一个和自己没有那么多共同语言,却能够和你白头偕老,甚至在你之后离开,不叫你一个人孤单的人呢?
不知道多少人宁愿选后者,也没有勇气选择前者。
周国平说过:“一颗平庸的灵魂,并无值得别人理解的内涵,因而也不会感受到真正的孤独。孤独是一颗值得理解的心灵寻求理解而不可得,它是悲剧性的。无聊是一颗空虚的心灵寻求消遣而不可得,它是喜剧性的。寂寞是寻求普通的人间温暖而不可得,它是中性的。然而,人们往往将它们混淆,甚至以无聊冒充孤独……”
又好像不太对,不见得是无聊,只是世间知音人太少,既不可得,便决定不再寻求。生活中灯泡坏了,总得要人换;走在大街上,谁也不想一个人孤孤单单像是踏在水面上,心里晃晃荡荡;下班买了菜,奔着回家,做给身边人吃,两个人围着炉火,一说:“倒点醋。”一说:“倒醋不好吃。”这样温暖的对话,谁都想在自己的生活里天天发生。就算你有再高的追求,再深的内心,总要有人和你共度寻常柴米油盐的日子,也总要有人和你分享细细碎碎的生之烦恼与喜欢。
所以,大约也不会有太多人拿自己的命运来换杨绛的命运——享受恩爱,举案齐眉,琴瑟相和,再经受长夜之苦,一人老去。
但是不管怎样,如今的日子还是光鲜的红毯,正一点一点向前铺开着呢。
订婚罢,钱锺书要去上海报考英庚款资助的公费留学考试——1930年9月,中英两国政府换文协定,英方归还中方庚子赔款。翌年4月,设立董事会专门管理这批款项,管理方法是先把基金借出去以兴办铁路及从事其他生产建设事业,借款的利息用来兴办教育文化事业,主要内容是举办留英公费生考试、资助国内优秀人才到英国学习。
钱锺书既然是以考取公费留学生为目标,便不得不按照条件规定去私立光华大学积累为期两年的社会服务经验。
杨绛则真的考取了清华大学研究院外国语言文学部,和季羡林是同班同学。
因为钱穆在燕京大学任职,钱基博把杨绛介绍给他,二人约定同车赴京。钱穆是中国现代历史学家、国学大师,也是个大大的牛人——那年头的牛人多得很。
赴京的火车上,杨绛和钱穆二人闲聊,钱穆说杨绛能抉择,是有决断的人,因为她的行李简单,杨绛偷笑——因为她就只带着一个大箱子和一个大铺盖。此次去北京杨绛已经有了经验,所以才会抛下无用之物。
火车过了蚌埠,窗外无山、无水、无树、无禾稼房屋,只有大土墩子连绵起伏。杨绛嫌这段路乏味,钱穆却指点她说这里是古战场,还指点哪里可以安营扎寨,哪里可以冲锋杀敌。杨绛顿时觉得历史如画布一般,铺开在这片土地上,大土墩子也让人觉得有味。
此后二人没有再见面,但是杨绛每逢坐火车经过古战场,总会想起钱先生。
为什么钱穆先生这么牛?为什么那个时代有那么多“牛人”?
人的精力如雨水,下到哪里是看得见的。杨绛和钱锺书他们如果心不在焉,没有匠心,估计他们也不成。
有的人事业有成就,有的人谈吐有见识,有的人平庸到天天只为柴米油盐,这就是把精力用在哪里的问题。同样是柴米油盐,若精力全部贯注进去,也能培养出好厨师;同样是上班下班,若精力全部贯注进去,也能培养出好干将;同样是上学下学,若精力全部贯注进去,也能培养出科学家、作家等。
精力好比天上的雨水,就算你每天肯灌注一点,滴水穿石,也能成功。
雨都下到哪儿了?问问自己:吃什么饭,穿什么衣,读什么书,做什么事,看什么天,踏什么地,一步一步,要走向哪里去。你就会知道你的能量用到哪里,你离成为“牛人”还有多远。
二人分隔两地,情诗不断。
其间钱锺书还于1934年自费出了一本《中书君诗》诗集,但诗集只飨师友。
吴宓得了一本,还专门作诗《赋赠钱君锺书即题〈中书君诗〉初刊》回赠,其中有句“才情学识谁兼具,新旧中西子竟通”,是对钱锺书的大大夸赞。
二人几乎一天一封信,但不是规规整整的信,只能算是二人共享的日记。信里面什么都写,两人读什么书、见什么人、遇什么事、多么思念彼此……
钱锺书的落款千奇百怪,常用“奏章”,他说是“禀明圣上”的意思——恋爱中的男人,会自觉自愿地低声下气,这个不用人教。假如这个人对恋人腆着肚子颐指气使,那他肯定没爱她爱得要死。嘴上说一万遍,不如看他的身体语言。
还有一次钱锺书落款“门内角落”,原来是英文翻译过来的“money clock”,“钱”和“钟”之意。
两人连书信都那么甜蜜,虽远隔千里,却心系彼此。
1934年春节,钱锺书去北京看杨绛,二人同游,钱锺书作诗:
分飞劳燕原同命,异处参商亦共天。
自是欢娱常苦短,游仙七日已千年。
杨绛爱清华大学,也爱这里的图书馆。
早在她借读清华大学的时候,她的中学旧友蒋恩钿——如今也在清华读书,就跟她卖弄说:“我带你去看看我们的图书馆!墙是大理石的!地是软木的!楼上书库的地是厚玻璃!透亮!望得见楼下的光!”
今日相遇,她带着杨绛来到图书馆门外,指着图书馆的墙壁说:“看见了吗?这是意大利的大理石。”
杨绛跟着蒋恩钿走入图书馆,充满敬畏地想:地,是木头铺的,没有漆,因为是软木吧?她想摸摸软木有多软,可是怕人笑话;终于趁人不见,蹲下去摸摸地板,轻轻用指甲掐掐,原来是掐不动的木头,不是做瓶塞的软木。
上楼转几个来回,下楼临走,蒋恩钿还带她去看厕所,杨绛后来回忆说:“我们走进一间屋子,四壁是大理石,隔出两个小间的矮墙是整块的大理石,洗手池前壁上,横悬一面椭圆形的大镜子,镶着一圈精致而简单的边,忘了什么颜色,什么质料,镜子里可照见全身。室内洁净明亮,无垢无尘无臭,高贵朴质,不显豪华,称得上一个‘雅’字。”
她的同学不是向她炫耀商场、卖场、珠宝首饰店,而是炫耀图书馆。如今几个人还炫耀图书馆,更不要说还偷着蹲下身去掐人家的地板。杨绛自述道:
我曾把读书比作“串门儿”,借书看,只是要求到某某家去“串门儿”,而站在图书馆书库的书架前任意翻阅,就好比家家户户都可任意出入,这是唯有身经者才知道的乐趣。我敢肯定,钱锺书最爱的也是清华图书馆。
钱锺书和杨绛,“书虫夫妇”当之无愧。
这天,著名外交家、书法家叶公超托赵萝蕤邀请杨绛到他家吃饭,杨绛猜着大约叶先生是要认认钱锺书的未婚妻,不好拒绝便去了。
这餐饭后,彼此熟悉起来,下次再见时,叶公超就拿了一册英文刊物,指着其中一篇叫杨绛翻译,说是《新月》刊物要这篇译稿。杨绛想着大约叶先生是要考考自己,于是她就接下了。
但是她此前从未学过翻译,而且她大学虽是攻读政治学,但她对政论没有丝毫兴趣,而叶公超要她翻译的是一篇政论。这既沉闷又晦涩,读懂尚且不易,更不用说翻译。也不知道她怎么七翻八翻,居然也翻译出来,而且叶公超看了还说很好,不久即在《新月》刊登。
这只是一次小小的偶然事件,谁知道她以后会成为鼎鼎大名的翻译家呢。
命运和际遇这回事,我们眼前注目只是一点,看起来像是大珠小珠落玉盘一般零散,可若是退远些看,就能看出串起落珠的丝线,所以啊,并没有什么是偶然。
1935年,钱锺书在光华大学任教两年满,于当年4月参加了第三次留英考试。应考者二百多人,录取只有二十四人,钱锺书是这二十四人中唯一的英国文学专业,而且总成绩最高。
钱锺书希望未婚妻陪他一同出国,杨绛也忧心未婚夫日常生活不善自理。这一点,杨绛在《“痴气”钱锺书》里,有十分详细的描写:
锺书一出世就由他伯父抱去抚养,因为伯父没有儿子。锺书周岁“抓周”,抓了一本书,因此取名“锺书”。众兄弟间,他比较稚钝,孜孜读书的时候,对什么都计较,放下书本,又全没正经,好像有大量多余的兴致没处寄放,专爱胡说乱道。钱家人爱说他有“痴气”。
锺书四岁起识字,并已开始囫囵吞枣地阅读家中收藏的《西游记》《水浒传》以及书摊上租来的《说唐》《济公传》《七侠五义》这类小说,看完后便手舞足蹈向两个弟弟演说他刚看的小说。后来我们在牛津时,他和我讲哪条好汉使哪种兵器,重多少斤,历历如数家珍。
锺书十一岁,伯父去世。伯母抽大烟,家败得很快。锺书读书时练习簿也买不起,他就用伯父生前亲手用毛边纸、纸捻子为他钉成的本子,老师看了直皱眉。同学都有许多笔尖,他只有一个,断了就没法写了,他急中生智,把毛竹筷削尖了头蘸着墨水写,当然写得一塌糊涂,老师简直不愿意收他的练习簿。
他有些混沌表现,至今依然如故。例如他总记不得自己出生年月日。小时候他不会分辨左右,好在那时候穿布鞋,不分左右脚。他穿内衣或套脖的毛衣,往往前后颠倒,衣服套在脖子上只顾前后掉转,结果还是颠倒。
一味好读书,读得不会记生日,不会穿鞋穿衣,若搁如今,会被人称为“傻子”。可是这样的“傻子”再多些又何妨。
杨绛虽有意出国,奈何她所在的清华研究院外语部不同于该院其他各部——各部毕业生都送出留学,唯外语部毕业不得出国,要想出国,只能自费。杨绛也将毕业,她打定主意,不再参加最后一门功课的大考,和老师商量以论文来代替,也没等取得文凭,提前一个月收拾行李就动身回家去。
为什么?因为她要和钱锺书结婚!结罢婚要陪爱人出国!她不想再等了!
《射雕英雄传》里,杨康那么坏,可是穆念慈就是爱。杨康中毒将死,她也愿意用自己的血换掉他的毒血,用自己的死换他活过来。
那个曲调悠悠的插曲,被唱得百转千回:“早已明知对他的爱,开始就不应该,我却愿将一世交换他一次真心对待。我是宁可抛弃生命,痴心绝不愿改……”
若不是真的因为爱他,杨绛不会嫁他,不会夫唱妇随,更不会随钱锺书背井离乡。她对出国没有瘾,此前有出国的机会,她都不肯。
以前极不喜欢仪式化的东西,觉得家常过日子,就像流水一样地过下去就是。如今却觉得这流水一样的日子,如同一根长长的绳子,需要像古人的结绳记事,要在一个个鲜明特殊的日子里打下仪式的标记:生日、相逢日、订婚日、结婚日……好比水里散落着的一颗颗圆圆的彩石,捞起一颗,忆起当日,心头泛起喜气。
所以杨绛急着回家见爸妈,张罗自己的婚姻大事——她的爸妈在那样的年代,就那样开明,否则杨绛怎么敢张罗着以最快的速度把自己嫁出去。
她急匆匆回家,一封家信也来不及写。这天她到家已是午后三点左右,她把行李搬到门口,就飞奔似的跑进家里,连声喊:“爸爸!妈妈!”
父亲“噢”了一声,掀帐子下床,说:“可不是回来了!”
原来父亲午睡刚合眼,莫名地心血来潮,觉得阿季回家了,他爬起来听听无声息,以为在太太房里,跑去看亦是没人,又跑到别的房间,还是没人。他问太太:“阿季呢?”
“哪来阿季?”母亲说。
“她不是回来了吗?”父亲说。
母亲回答:“这会子怎么会回来?”
这不,真就回来了。他高兴地说:“真有心血来潮这回事。”
心灵感应这件事,确实是有意思。可能是阿季发出信号来,被父亲接收到,所以杨荫杭说:“曾母啮指,曾子心痛,我现在相信了。”
孩子大了,父母老了,孩子飞了,家里空了。杨家几个儿女分散各地,父亲一手置办的庭院悄无人声,前前后后几十个房间,都是空的。
好像空巢一直就是老人的命运。古代人害怕这样,所以把孩子绑在身边,用“父母在,不远游”的孝道束缚孩子们的身体。虽然一家团圆,但这也扼杀孩子的生机。
杨荫杭和唐须嫈不是那样的父母,上次他们不阻止杨绛留学,是杨绛自己不愿意去,心心念念要去清华。如今她在清华找见爱侣,要随着远走高飞,杨绛父母就赶紧替女儿准备婚嫁事宜。他们不阻挠,不干涉,不说教,不卖弄亲情,他们只是放她自己去成长。
旧历六月十一日,晚,小姐宴。
当地风俗,姑娘出嫁前几天,要办一桌宴席,专请自己的闺密。姐妹为姐妹送行,称“小姐宴”。那天阿季的姐妹、女伴、亲戚、同学坐了一桌,大家吃吃喝喝,欢欢乐乐。
只是阿季心中难过:要离开爸爸了,要离开妈妈了,要离开祖国了,要开始新的生活了,将来会是什么样,谁知道呢?
溽热的夏,他们举行了婚礼。
杨家为女儿举行的是西式婚礼,就在苏州的杨家大厅内,杨绛身穿婚纱,有小花女提花篮,有小花童提长纱。婚礼由父亲杨荫杭主持,贺客齐聚,洋洋喜气。席间却有一个人——杨荫榆,她穿了一身白夏布的衣裙和白皮鞋。贺客诧怪,以为她披麻戴孝来了。
杨荫榆好像和社会隔绝似的,其实她没有恶意,她只是不知道怎么穿戴合适,或者觉得穿戴什么都合适。
杨绛后来回忆:“结婚穿黑色礼服、白硬领圈给汗水浸得又黄又软的那位新郎,不是别人,正是钱锺书自己。因为我们结婚的黄道吉日是一年里最热的日子。我们的结婚照上,新人、伴娘、提花篮的女孩子、提纱的男孩子,一个个都像刚被警察拿获的扒手。”
这个场景后来还被钱锺书嫁接到《围城》里,安排在了苏文纨和曹元朗的婚礼上。
钱家为他们举办的是中式婚礼,钱父原本就是土生土长的遗老式人物。
钱锺书迎娶杨绛的仪式在无锡七尺场举行,钱家世代门楣,人客众多,无锡国学专门学校的校长唐文治也来祝贺,还有陈衍老先生和新月诗人兼学者陈梦家、夫人赵萝蕤等,济济一堂,喜气洋洋。
红装带绾同心结,两个人就此成了夫妻,天作之合,天成其美。如一首悠扬的歌,奏着最幸福的旋律;如一匹华丽的丝绸,流光溢彩;如一树的柿子,结出最大最红的一对;如情人之间的眼眸,清澈明亮;如夜莺唱歌,声声婉转娇啼。
你不是夜莺,又怎能知道它倾吐着怎样的暖语。
婚礼过后,小两口都累得生病。唐须嫈特备酒宴等女儿女婿回门,却是空欢喜。二人病愈后,钱锺书去做出国前的培训,杨绛由小姑子陪同回门,拜见母亲。
谁料想,钱锺书此次一别,终生不复相见唐母——我们都只晓得时日长远,却不知道哪里会是一个断点。我们都只晓得日日做伴,却不知道何时声杳人远。
世上事,说不得的是离散悲欢。
爱读胡兰成的《今生今世》,里面把中式婚姻写得既繁华又凄凉:
迎亲队伍来到,在路上隐隐听见锣声渐近,且连着放铳,只觉惊心动魄,登时女儿的一生都分明了……众人吃过点心,新郎拜过女家祖先,次拜丈人丈母及房族长辈,后揖诸舅,拜罢起宴,吉时已近,楼下鼓乐催妆,凡三催,新娘子下来,是她的哥抱她上花轿,通过人丛时,听见她嘤嘤啜泣,众姊妹相随送到花轿前,放下轿帘。
此时鼓乐大作,鸣锣放铳,百子炮仗如雨,众人点起油柴火把灯笼,喧阗并发,堂前及楼上顿时变成水清冷落。只剩丈母放声大哭。这边则花轿出了村口,新娘的啜泣声渐止,一路人马浩荡,沿山傍溪灯笼火把照着走,单是间歇的鸣锣。两对两对的锣声:白生——白养——半夜里经过,路边村子里的女儿及年轻新妇都惊醒听见,想着生身父母,想着自己是女身,好不凄凉。
真是白生白养,真是做女儿的好不喜悦,做父母的好不凄凉。
小夫妻要走了,乘火车从无锡出发,途经苏州,火车停靠在月台时,杨绛突然泪如雨下,想跳下火车跑回家见爸爸妈妈,她悲伤万分,不舍离别——“我感觉到,父母在想我,而我不能跳下火车,跑回家去再见他们一面。”
哐当哐当,火车走了。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
日光之下,悲伤是旧悲伤,人心总是新凄凉。
红海早过了,船在印度洋面上开驶着,但是太阳依然不饶人地迟落早起,侵占去大部分的夜。夜仿佛纸浸了油变成半透明体;它给太阳拥抱住了,分不出身来,也许是给太阳陶醉了,所以夕照晚霞褪后的夜色也带着酡红。到红消醉醒,船舱里的睡人也一身腻汗地醒来,洗了澡赶到甲板上吹海风,又是一天开始。这是七月下旬,合中国旧历的三伏,一年最热的时候。……这船,倚仗人的机巧,载满人的扰攘,寄满人的希望,热闹地行着,每分钟把沾污了人气的一小方小面,还给那无情、无尽、无际的大海。
《围城》开篇即是坐船,怕是钱锺书把他夫妻二人坐船的体验搬到书里。他们搭乘远洋轮船的二等舱,驶向遥远的异国他乡。
他又在书里借着赵辛楣的话讲:“像咱们这种旅行,最试验得出一个人的品性。旅行是最劳顿,最麻烦,叫人本相毕现的时候。经过长期苦旅而彼此不讨厌的人,才可以结交做朋友——且慢,你听我说——结婚以后的蜜月旅行是次序颠倒的,应该先同旅行一个月,一个月舟车仆仆以后,双方还没有彼此看破,彼此厌恶,还没有吵嘴翻脸,还要维持原来的婚约,这种夫妇保证不会离婚。”
显然见得这是他夫妻二人旅行的体会了。想说情话的时候有人听,不想说情话的时候有书看:几本碑帖、一巨册约翰逊博士的字典——不知道钱锺书终身喜欢阅读字典,是不是由此肇端。不想说情话,不想看书的时候,还有美女可以看。
《围城》里的鲍小姐纤腰一束,长睫毛上一双欲眠似醉、含笑带梦的大眼睛,圆满的上嘴唇好像鼓着在跟爱人使性子。暗而不黑的颜色、肥腻辛辣的引力,被英国人以为这是地道的东方美人——这位鲍小姐,正合《天方夜谭》里阿拉伯诗人所歌颂的美人条件:“身围瘦,后部重,站立的时候沉得腰肢酸痛。”
原来书中的鲍小姐就是由一个真的同船的南洋姑娘抟捏出来的。
钱锺书的“拙手笨脚”,就是在这次旅途中被杨绛发现的:鞋带的蝴蝶扣不会系、左右脚分不清、筷子用不好……
他做学问是智者,生活中却是娃娃。
杨绛反而很庆幸,幸亏决定和他同往英国留学,这样至少自己可以照顾他,要不然他“拙手笨脚”可怎么办?
爱情中的女子,是有母性的,柔情像蚕丝,把男子一层一层轻轻包,柔柔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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