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绛传:生如驿道,吾本旅人-异国他乡,相濡以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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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钱锺书的堂弟钟韩、钟纬先一步来英留学,钱锺书和杨绛夫妻在伦敦下船,他兄弟二人正站在岸边等着他们。他乡遇亲旧,欢欣喜悦,无以言表,异国他乡,连家都不想了。

    正如钱锺书诗中描述当时之景:“青春堪结伴,归计未须忙。”

    钟韩带着哥哥和嫂嫂参观大英博物馆和蜡人馆,游玩罢,锺书夫妻启程赴牛津大学。

    钱锺书是公费留学,官方已为他准备妥当,教他入艾克塞特学院,攻读文学学士学位。杨绛是自费留学,本打算进女子学院攻读文学,然而文学系的名额已满,只能修历史,可她又觉得不合心意。

    阿季一向主意正,当初她读清华外文系本科,若是选修戏剧课,“说不定我也能写出一个小剧本来,说不定系主任会把我做培养对象呢。但是我的兴趣不在戏剧而在小说。”

    而此次她的兴趣不在历史而在文学,所以她就不办理手续,做一个文学系的旁听生,听几门课,然后到大学图书馆自习。

    当时牛津的学费已较一般学校昂贵,还要另交导师费,房租伙食的费用也较高。假如她到别处上学,两人分居,就得两处开销。当时杨荫杭已经得了高血压症,她怎忍心再向他们要钱?于是不得已退而求其次,她只好安于做一个旁听生。

    好在做旁听生也不亏,牛津大学是英国最古老的大学之一,成立于12世纪下半叶,这里专家攒凑,学者云集,如百家争鸣,百花齐放。许多哲学家、科学家、文学家、政治家都从这里走出来,吴宓也曾在此进修过,他还写诗《牛津大学风景总叙》赞美牛津:

    牛津极静美,尘世一乐园,山辉水明秀,天青云霞轩。

    方里极群校,嶙峋玉笋繁,悠悠植尖塔,赫赫并堞垣。

    桥屋成环洞,深院掩重门,石壁千年古,剥落黑且深。

    真有辟雍日,如见泮池存,半载匆匆往,终身系梦魂。

    钱锺书一到牛津,就出了个乱子——一跤摔个嘴啃地,磕掉大半个门牙。他一人出门,下公共汽车未及站稳,车就开了,他脸朝地摔一大跤。

    那时他们在老金家做房客,同寓还有住单身房的两位房客,一姓林,一姓曾,都是到牛津访问的医学专家。钱锺书摔了跤,自己走回来,用大手绢捂着嘴。手绢上全是鲜血,抖开手绢,落下半枚断牙,满口鲜血。杨绛急得不知怎样能把断牙续上,幸而同寓都是医生。他们叫她陪钱锺书赶快找牙医,拔去断牙,然后再镶假牙。

    这给钱锺书的“拙手笨脚”又添上一个注脚,但在这里快乐也是有的。

    钱锺书和杨绛就读的艾克塞特学院,创立于1314年,是牛津大学的二十六个学院之一,在牛津学院的创建史上位居第四。在这里,他们见识了牛津大学所拥有的世界上第一流的图书馆——博德利图书馆,钱锺书戏译为“饱蠹楼”。

    清华大学的图书馆已经让杨绛万分欣悦,而牛津图书馆里的藏书又远超清华图书馆——早在莎士比亚在世的1611年,英国书业公司就承担了一个义务:把各种新书(包括重印书)都免费送一本给这个图书馆。时日长久,里面的书说不清有多少、有哪些,而且还收藏了许多中文书籍。

    两个人如鱼得水。

    他们看文学书、哲学书、心理学书、历史学书,一本接一本读,一本接一本做笔记,饱学终日,以书为事。

    像他们这样的日子真是奢侈。现在我们的时间被黑的白的现代科技的大锤敲得支离破碎,哪里有那么大块大块的时间喂养头脑和心灵。

    我又想起教授、学者郭在贻在给门人王云路的一封信里写:

    暑假中,我没有做什么正经学问,只是兴之所至,读了十几本杂书。最近则在读钱锺书的《谈艺录》,读了这部书,你才会领略到天下学问之大,惊叹于天才的头脑实为电子计算机所不能及。另外,这部书中还有着数不尽的四字格成词,足以供吾侪作文之助。这一点我已告诉了一新,要他备一个笔记本,把好的词都记下来。只有脑子里装满了丰富的词汇,才能做到写文章时意到词达,左右逢源。杜甫诗云:“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为什么读书多了就能下笔有神呢?我想这跟掌握了丰富的词汇大有关系。

    为什么钱锺书的《围城》写得好呢?书读得多;为什么能写出《谈艺录》?读书,读书,再读书。像花工拿花锄松土,松土,再松土,土壤肥沃,方有花枝招展,光彩艳丽。

    但是,钱锺书也有不爱读的书。

    一次论文预试得考版本和校勘那一门课,要能辨别15世纪以来的手稿,钱锺书毫无兴趣,因此每天读一本侦探小说“休养脑筋”。“休养”得睡梦中手舞脚踢,不知是捉拿凶手,还是自己做了凶手和警察打架。结果考试不及格,只好暑假后补考。

    杨绛比钱锺书自在,旁听生没有课业要求,她就泡在图书馆里,痛痛快快做书虫。她在图书馆窗下的一行单人书桌那里单独占据一桌,随看随取,爱看哪本看哪本,好比吃自助餐,爱吃哪个菜吃哪个菜,吃到饱,吃到撑。

    虽说是“自助餐”,杨绛却不喜凌乱,她自己给自己定课程表,一本本书从头到尾细细读来。

    历来下苦功夫的人得大善果,这是人家拼来的,羡不得,妒不得。

    人的一生,总是会面对种种诱惑。

    心不定的人,见诱惑而不知其为诱惑,只觉得这诱惑的果子貌美而香甜,不由自主就想咬,好比夏娃吃禁果;心定的人,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见诱惑而知其为诱惑,任你弱水三千,我只取我那一瓢。

    钱锺书也遇到过诱惑。

    牛津的一位富翁史博定,他的弟弟是汉学家,专门研究中国的老庄哲学,是牛津某学院的驻院研究员。这位富翁想为牛津大学设立一个汉学教授的职位,请杨绛夫妻到他家吃茶,劝钱锺书放弃中国奖学金,改读哲学,做他弟弟的助手。

    钱锺书是不大乐意攻读文学学士不假,但是,放弃光明正大的奖学金,花别人的钱读别人让自己读的专业,他是不肯干的。

    所以,这个小小的诱惑就被他轻而易举地打发了。

    牛津大学每年三个学期,每学期八周,然后放假六周。第三个学期之后是三个多月的暑假。学期末并不考试,考试只在毕业之前,也就是入学两年到四年以后。

    战线拉得太长,学生们平时压力就不重,晚间喝酒,醉后淘气,违反校规成了常有的事。

    钱锺书所在的学院,每个学生有一个学业导师和一个品行导师,品行导师干的是给被拘留的学生保释的活。钱锺书的品行导师的日常活计却是经常请他和杨绛去喝茶,因为钱锺书从来不惹是生非,颇得导师喜爱。

    英国人有三百年饮红茶历史,红茶加糖、牛奶,成为英国人餐后的必备饮料。

    他们的下午茶,可以享用到美味的点心,比如咸味的各式三明治,和各式甜点,如泡芙、饼干、巧克力之类。杨绛夫妻也学会了怎么做茶:先把茶壶温过,每人用满满一茶匙茶叶,你一匙,我一匙,他一匙,也给茶壶一满匙。四人喝茶用五匙茶叶,三人用四匙。开水可一次次加,茶总够浓。

    钱锺书毕生戒不掉的一个嗜好就是每天早晨一大杯牛奶红茶,即由此始。后来他们回国,买不到印度出产的“立普顿”红茶,杨绛就用三种上好的红茶叶掺和在一起做替代品:滇红取其香,湖红取其苦,祁红取其色。

    牛津大学的学生放假即作鸟兽散,去游玩名山大川。钱氏夫妻却是三个学期之后的暑假才出门——钱锺书不喜出门。杨绛借读清华时,游遍北京名胜,钱锺书在清华大学待了四年,连玉泉山、八大处都未曾一览。

    他作过一组《北游诗》,其中有一句“今年破例作春游”。为甚破例?他在上海教书,杨绛在清华上学,他去看爱人,杨绛带着他,才破了例。

    在杨绛的带动下,牛津的大街、小巷、一个个学院的门前、郊区的公园、教堂,还有人来人往的闹市、一处处店铺,都被他们二人摸索“探险”个遍。他们喜欢把外出游玩称为“探险”。

    他们在牛津的生活煞是安逸,借住在老金家,一日四餐,早餐、午餐、午后茶和晚餐都是主人家供应。他们夫妇二人住一间双人房,窗外即是花园,家务亦是由老金的妻女收拾。吃罢早饭,老金妻女收拾房间,他们就出门“探险”。

    邮差半路上交给他们远方的家信;小孩子碰到他们,有时会礼貌地讨要中国邮票;高大的戴着白手套的警察,在傍晚时分会慢吞吞地一路走,一路推各家的大门,看看是否有没关紧的,给人家提醒一声。

    友善而安静的小城,他们爱极了这座城市。

    回去卧室拉上窗帘,二人相对读书。

    这有种“红袖添香”的感觉。但“红袖添香”这个词不好,“添香”的那个没文化,只能添香添茶,却对不上话。那读书的人想跟她说句话,她又听不懂。就好比宝玉过生日,群芳夜宴,大家团团坐,行酒令,袭人等丫鬟先说:“我们不识字,可不要那些文的。”这就有些煞风景了。对比宝玉和黛玉的共读西厢,一个觉得好,另一个也觉得辞藻警人,余香满口。这就显得有趣多了!

    钱锺书和杨绛相对而读,就好比宝玉和黛玉的共读西厢,且年纪亦是好年纪,有家室而无家累,有爱人而无忧恼。

    像极了宋代大词人李清照和丈夫赵明诚的“赌书消得泼茶香”。

    他们在牛津的中国同学不少,有俞大缜、俞大絪姊妹,向达、杨人楩等人。向达是常客,同学中还有后来成为翻译名家的杨宪益,岁数小些,被称“小杨”。

    钱锺书不爱游山玩水,爱满嘴“跑火车”。他赠向达一首打油长诗,头两句形容向达“外貌死的路(still),内心生的门(sentimental)”。全诗都是“胡说八道”,朋友们听后捧腹大笑。

    向达说钱锺书:“人家口蜜腹剑,你却是口剑腹蜜。”

    这份机智,好比剑客出剑无人敌,诗人出对无人对,他却也不觉寂寞。

    高手才觉得寂寞,他已经高而不知自高,又岂会自傲,所以才能心平气和地瞎胡闹。相投的不嫌他,不相投的则嫌他刻薄。而不相投的,他们又识相地与人家保持距离,结果又被人家认为是狂傲,左也不好,右也不好,如何是好?

    聪明人是懂得自我开解的,杨绛说:“我们年轻不谙世故,但是最谙世故、最会做人的同样也遭非议。锺书和我就以此自解。”

    这份自解,也可以拿来解你我的心结。人人背后说人人,人人背后被人说。何惧之有?

    人做事最怕虎头蛇尾,人做事又最易虎头蛇尾。

    房东老金家的伙食是越来越坏了。

    杨绛食量小,合丈夫胃口的饭她尽量省下一半给他,可杨绛仍旧觉得他吃不饱。且夫妻只有一个房间,既做卧房,又做客堂,有时钱锺书来了客人,杨绛就得陪坐几个钟点——她心疼时间。

    时间不是用来浪费的,也不是用来消耗的,时间是用来心疼的。肯这么想的,都成大师了。

    杨绛想搬家,她想自己做饭,还想多一个房间。

    二十多年前,我住过一间屋的蜗居,十几平方米的老房子,床头摆一张茶几,几上摞着碗碟瓢勺类,靠墙一个蜂窝煤炉子,一掏灰,烟蓬蓬地起,细尘落到哪里是哪里。沙发对面摆电视,眼睛盯着电视看,活活看出近视眼——距离太近。

    可就是我这样,也要比杨绛夫妻好一些,因为他们和老金一家人合住,更缺少独立空间。

    钱锺书劝她说:“你又不会烧饭,老金家的饭至少是现成的。自己的房间还宽敞,将就着得过且过吧。”杨绛不肯,照着报纸上的广告,一个人去找房子,只是找了几处,都不太理想。

    一次他们散步“探险”,看见一个高级住宅区有招租广告,当时未去细看,再去却不见了。杨绛不死心,一个人独自闯了过去,大着胆子敲门,房主达蕾女士应门,打量她一番,带她上二楼去看。

    房间不错,卧室一间,起居室一间,还有电炉取暖。一个大阳台,是汽车房的房顶。下面是大片的草坪和花园。一个小小的厨房,可以用电灶做饭。浴室里有一套古老的盘旋水管,点燃小小的火,管内的水几经盘旋就变成热水流入一个小小的澡盆。房里有一排很讲究的衣橱,她怀疑这间屋子原先是一间大卧室的后房。这房子是从大房子里分隔出来的独立空间,出入亦不走正门,另有室外楼梯直下到花园,从小门出入。这里离学校和图书馆都近,过街就是大学公园。

    独立卫浴,独立厨房,独立卧室,独立起居室,小夫妻初成人家,太渴望这样一个独立空间。虽然房租水电等各项费用加起来比老金家的费用贵,但是杨绛善理财,财政预算是宽的,所以杨绛第二天就带钱锺书来看房,钱锺书也喜出望外,订下租约。

    在老金家过了圣诞节,他们于新年前后迁入新居。

    这里生活也方便,在食品杂货商店订好每日的鲜奶和面包,牛奶每天早晨送到门口,放在门外。面包刚出炉就送到家里,又香又热又脆,正赶得上午餐。鸡蛋、茶叶、黄油、香肠、火腿、鸡鸭鱼肉、蔬菜水果,店里尽有,去挑好,有专人送到府上去,两个星期一结账即可。

    当时搬家忙乱,两人先学会用电灶和电壶——一大壶水一会儿就烧开。房主达蕾女士租给他们日用的家具——锅、刀、叉、杯、盘之类,他们对付着吃了晚饭。

    搬家不易,直忙到深夜,钱锺书累得倒头就睡,杨绛累得怎么都睡不着。

    这算是安定了下来,二人正式开始了柴米油盐、锅碗瓢盆的生活。

    可谁知道竟是“拙手笨脚”的钱锺书先做了第一顿饭呢?

    谁知道他是怎么弄得如此丰盛的早餐?有面包、黄油、果酱、蜂蜜,他还给妻子端到床头,整整齐齐摆上了小桌。谁知道他有没有给妻子一个温柔的早安吻,把眠着的爱人轻轻唤醒?

    杨绛很是感动,她明白他的心。异国他乡,有人守护,还有什么比这更动人呢?

    做官的大约不大能给太太这样浪漫的一个早晨,“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耕田的也不大能给老婆这样一个浪漫的早晨,“晨兴理荒秽,戴月荷锄归”;经商的大清早起便噼里啪啦算账,也没心情给身边人这样一个浪漫的早晨,更说不得四海乱飘,“商人重利轻别离,前月浮梁买茶去”。

    照理说,钱锺书也不大可能,他脑瓜灵而手脚笨,但是他做成了——因为他有这个心。

    杨绛伴夫离家,身处异国,她的身边只有他,而她的他这样贴心。

    杨绛忍不住对他说:“这是我吃过的最香的早饭。”

    三毛说“做家庭主妇,第一便是下厨房”。

    在这个独立的小王国里,他们做起了寻常柴米夫妻,杨绛也开始下厨房。

    钱锺书想吃红烧肉,虽然同为留学生的好友俞大缜、俞大絪姊妹和其他男同学都不太会做,但是比起杨绛来还是会些。于是他们就像模像样地教杨绛把肉先煮开,然后倒掉脏水,再加生姜、酱油之类的佐料加水炖煮。

    只是生姜、酱油都是中国特产,在牛津不好找,而且找到的酱油也不鲜,又咸又苦。也没有斩肉的刀,只好用大剪子剪成一方一方,两人站在电灶旁,使劲煮,开足电力,汤煮干了就加水,横竖烧不烂。

    结果 ,红烧肉没有做成功。

    杨绛不死心,继续研究。终有一日,想起母亲做橙皮果酱时的“文火”熬制法,她又买了一瓶雪利酒来当黄酒用,做出来的红烧肉味道竟然很棒,钱锺书吃得像个孩子——没有火力足不足的问题,炖肉要文火啊文火。

    慢慢地,杨绛在家庭主妇烧烧煮煮的路上越走越远,她以为自己“搬家是冒险,自理伙食也是冒险,吃上红烧肉就是冒险成功。从此一法通,万法通,鸡肉、猪肉、羊肉,用‘文火’炖,不用红烧,白煮的一样好吃”。于是她把嫩羊肉剪成一股一股细丝,两人站在电灶旁边涮着吃,然后把蔬菜放在汤里煮来吃。

    她又想着曾经看见过厨房里怎样炒菜,学着人家的样来炒,发现蔬菜炒的比煮的好吃。一次店里送来了扁豆,她就剥,一边剥一边嫌弃壳太厚、豆太小,忽然猛醒,不是吃豆的,是吃壳的,于是焖扁豆,味道颇好;又买了带骨的咸肉和鲜肉同煮,咸肉有火腿味,颇好;店里的猪头肉是熟食,骨头已去净,压成一寸厚的一个圆饼子,嘴、鼻、耳部都好吃,后颈部嫌肥些;还有活虾,她剪不了活虾的须和脚,怕虾痛。钱锺书便主动负责剪,她负责烧。

    说什么神仙眷侣,终也离不了柴米油盐。

    两个人纵使精神层面再契合,终也离不了一个锅里煮饭菜,否则总有些不完美。就在这烧烧煮煮中,胃填词,心作曲,你爱我,我爱你。

    世人都说神仙好,寂寞嫦娥舒广袖,神仙又有什么好。这“只羡鸳鸯不羡仙”几个字,委实说到家了。红尘恩爱,鸳鸯交颈,形神不离,这样的好,方是真的好。

    假期来了,钱锺书和杨绛把行李寄放在房东家里,轻装出门,两人旅游德国和北欧,后来还去了工厂实习。

    杨绛也记不清是在伦敦还是巴黎,钱锺书接到政府当局打来的电报,派他做1936年“世界青年大会”的代表,到瑞士日内瓦开会。

    后来他们又在巴黎认识了住在那里的中国共产党党员王海经,他请他们夫妻二人吃馆子,还请杨绛当“世界青年大会”的共产党代表。这样一来,夫妻二人,便都成了代表。

    开会前夕,他们乘夜车到日内瓦,与陶行知同车,夜谈到晓。

    开会期间,这对夫妻代表能开溜的时候一概逃会。日内瓦风光美好,被誉为“万国之都”。他们在狭窄的山路“探险”,在莱蒙湖边“探险”,钱锺书诗兴大发:

    瀑边淅沥风头湿,雪外嶙峋石骨斑。

    夜半不须持挟去,神州自有好湖山。

    ——钱锺书《莱蒙湖边即目》

    但他们不是不敬业,不尽职,重要的会一定会参加。中国青年向世界青年致辞的会,他们都到了,共产党方面的代表上台发言,英文讲稿就是由钱锺书撰写的。

    会议结束,他们从瑞士回巴黎。有几位老同学和老朋友在巴黎大学上学,比如盛澄华是杨绛在清华时的同班同学。因为杨绛始终对法国文学有浓厚兴趣,他们返回牛津之前,就托盛澄华为他们代办注册入学手续,于是,1936年秋季始,他们虽然身在牛津,却已是巴黎大学的学生。

    钮先铭在《记钱锺书夫妇》一文中追述了他们在巴黎相遇时的趣事:

    记得正逢七夕,我们一同到罗衡、张帮贞两位女同学所住的地点罗帮森森林去赏月;锺书从他厚厚的近视眼镜仰望着满天星斗,高兴地说:

    “月亮不仅外国圆,星星也比中国亮;你们看,牛郎正吹着横笛,是Charles Camille Saint-Saens所作的曲子……”

    “珊珊斯是谁?”我问着。

    “是法国的作曲家,所作曲子,最有名的是《死的舞蹈》。”这回是杨季康的答复。

    锺书不理会他太太的插嘴,反过来对我说:

    “老钮,你谱《鹊桥仙》的调子写一首词,让老程来画张画,我来写题词。”

    “好!我填词!”我说着,同时我就念了两句《鹊桥仙》的词: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胡扯,那是秦少游写的,我要你作。”锺书还是盯着我。

    我对词根本没有修养,只好岔开说:“季康,我们三个大男人都有任务,你呢?这不公平!”

    “我呀!只要和锺书朝朝暮暮相会就够了!”季康拉着锺书的手,圆圆的脸,笑起来像个洋娃娃。

    青年时代的钱锺书,对文学有一股奔放的思想,对于东西双方的文化都有极深的造诣,季康也不赖,真是一对天上的仙侣、人间的鸳鸯,却是只羡鸳鸯不羡仙!

    回到伦敦,达蕾女士的另一个租客走了,杨绛和钱锺书就租下了那一套更大的房间。

    杨绛继续洗手做羹汤,下厨房。

    可是每天这样一直烧烧煮煮、汤汤水水,也会不耐烦。终于有一天,杨绛说,要是可以不吃饭多好。钱锺书“傻里傻气”地还真想了,想找一个辟谷的方子来用,看能不能真的像神仙一样不食烟火,不吃不喝。

    他还为此赋诗一首:“卷袖围裙为口忙,朝朝洗手做羹汤。忧卿烟火熏颜色,欲觅仙人辟谷方。”

    他是不愿意教烟火熏了爱妻的好颜色的,可是辟谷方也是觅不到的,饭是仍旧要吃的,想来还是要每天烧烧煮煮、汤汤水水的。

    但是,即使柴米夫妻当着,两个人的功夫也没有退步,反而一天天地精进着——我们浪费了多少做饭以外的时间啊,否则也能有所作为。

    钱锺书是不想当神仙的,他食人间烟火——“神仙煮白石,吃了久远不饿,多没趣啊,他不羡慕。”

    钱锺书一句诗里讲:“鹅求四足鳖双裙。”杨绛死心眼,说他们从未吃过鹅和鳖,钱锺书笑她,还要教她作诗,杨绛认真地说:“我不是诗人的料。”

    也是,我们想起杨绛,会说她是作家、学者、翻译家,但不会给她加上“诗人”的头衔。她才情虽好,却没有“诗人”的情怀。她的文字读起来朴实,却少有惆怅、幽怨、厉烈。诗人尖酸和钻牛角尖的脾性她一概没有,她更不伤春悲秋。

    但是她做学生的时候,课卷上让作的诗总得好评;且她既爱读诗,也爱和钱锺书一起谈诗背诗。若是二人同把某一字忘了,左凑右凑凑不上,那个字准是全诗最欠妥帖的字,妥帖的字有新性,忘不了。

    杨绛读到英国传记作家的句子:“我见到她之前,从未想到要结婚;我娶了她几十年,从未后悔娶她,也未想过要娶别的女人。”

    她念给钱锺书听,钱锺书说:“我和他一样。”

    杨绛也回答说:“我也一样。”

    讲什么“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讲什么“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讲什么“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讲什么“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什么都不讲,单就这普普通通的几个字——“一样”“我也一样”。

    我爱你。

    我也一样。

    我爱你爱得这么深。

    我也一样。

    春风一起,杨柳千条,桐花的紫穗初生,一切都是孕象。

    杨绛怀孕了,杨绛和钱锺书迎来了他们婚姻生活的春光。

    钱锺书兴奋地痴气又犯了:“我不要儿子,我要女儿——只要一个,像你的。”

    杨绛似乎受传染,痴气也有点冒头,她对于“像我”并不满意,她想要一个像钱锺书一样的女儿。

    爱你,就会觉得只有一个你还不够,要再多一个你,好叫我疼。

    初次做孕母,杨绛觉得应该蛮轻松,也不过是肚里怀个孩子,就像揣一个小包袱,除了身子重点,也无其他。谁料想自家的骨血、精神都奔着这个小命芽儿去,就像去填一个无底洞。歌谣唱得好:

    桃花开花二月红,我妈怀我十个月。

    正月怀儿在娘身,无踪无影又无形。

    二月怀儿在娘身,水里浮萍没定根。

    三月怀儿三月三,茶不想吃饭难吞。

    四月怀儿四月八,送子娘娘把香插。

    五月怀儿五月五,女儿不知娘辛苦。

    六月怀儿热难当,只有我妈坐绣房。

    七月怀儿谷穗黄,只有我妈卧牙床。

    八月怀儿八月八,八月粮食收到家。

    九月怀儿九月九,家家户户蒸美酒。

    十月怀儿生下地,金盆打水银盆洗,拿根裙子来包起。

    十月怀胎,受尽辛苦,她再分不出大的精力去读书,后来年终钱锺书在日记上提过:“晚,季总计今年所读书,歉然未足……”

    未足便未足,心里竟觉得“歉然”。多数世人虚耗光阴,也未曾觉得多么“歉然”。

    所以他们二人不凡。

    杨绛快生了,钱锺书很早就陪妻子到产院去定下单人病房,又请女院长帮忙介绍专家大夫。院长问:“是不是要女大夫?”因为外国人普遍认为中国人比较传统。

    钱锺书回答说:“要最好的。”

    他的回答出人意料,杨绛心里感到暖暖的,他没想到钱锺书会这样说。

    于是,院长介绍了斯班斯大夫为杨绛接生。斯班斯大夫预计娃娃的生日是在乔治六世加冕大典那天(5月12日),说她会生一个“加冕日娃娃”。

    谁料杨绛肚里的女儿对英王加冕不感兴趣,预产期迟了一周还不见动静。

    18日,杨绛阵痛被送进了产院,一直到19日,孩子还不肯出生。为了安全,大夫只好为她注射麻药,人工助产。

    等杨绛醒过来,发现自己被包得像一个婴儿,脚后还有个热水袋。肚皮空了,浑身剧痛。

    杨绛问身边的护士:“怎么回事?”

    护士说:“你做了苦工,很重的苦工。”

    女人生孩子,哪有一个不疼。只是杨绛格外能忍痛——他们的好日子快过去了,他们的苦难快来了,她能忍痛也是好的吧,要不然以后漫漫岁月,颠沛流离,可怎么挨忍?

    忍不过也得忍,她现在做了母亲,以后这个世界上又多了个让她牵挂的人。

    有时想,人为什么要有这么多的牵挂呢?父亲、母亲、爱人、孩子、亲友、同窗、同事、朋友……牵挂多了,累不累?尤其是至亲的人,叫人相聚欢欣分离痛。父母谢世自己心痛,自己谢世儿女心痛,朋友亲人谢世都要心痛。

    我们和别人的联系就是一根一根的线,从那个人的心上,连结到自己的心上,这就是尘缘。断一根,这一根就再也接不上,那个断掉的线就在时间的冷风里飘荡,另一头是怎么想都再也看不见的人。

    怪不得佛家要讲斩断尘缘,不是别的原因,就是太痛。

    可是无牵无挂真的好吗?反正我做不到。

    繁繁密密的满天星,可以看见彼此发散的光芒;不能并坐喝茶、闲话浮生,这样的人生会太孤单。

    杨绛夫妻,借由这个小小的宝贝,又多了一根情缘牵缠的线,又借由这个娃娃,和这个世界发生了多一点的关联。

    以后的岁月,他们除了彼此相爱,就是一起爱她。

    他们三个人的爱,才有了“我们仨”。

    有小娃娃是做父母的一次新生。托宝宝的福,钱锺书夫妻又做了一回新生儿。

    杨绛醒过来,护士抱过来她生的小娃娃。她无力说话,昏昏睡去。

    钱锺书忙得紧。他们的寓所离产院不算太远,但不通公交,只能步行。他一天来看了杨绛四次:上午来知道得了一个女儿,医院却不让他和杨绛见面;第二次来杨绛还没醒;第三次来见到了杨绛,她已经从包裹自己的法兰绒套里解放出来,但还是昏睡,无力说话;第四次是下午茶时分,杨绛醒了,小娃娃也从婴儿室抱了过来。

    他看了又看,看了又看,得意地说:“这是我的女儿,我喜欢的。”

    面对自己的孩子,我们该当负责,该当自豪。

    女儿钱瑗,初名健汝,小名阿圆。她继承父母衣钵,却早于父母离世。造化给了你一喜,你却不知道它并不是真正的结局。当然,这是后话了。

    阿圆懂事后,逢到生日,钱锺书总要说:“这是母难之日。”

    而且,没有杨绛保驾护航,钱锺书一个人过日子,将惹祸体质充分发挥,到产院来第一句话永远是:“我做坏事了。”

    第一次他打翻了墨水瓶,把房东家的桌布染了。

    杨绛说:“不要紧,我会洗。”

    “墨水呀!”

    “墨水也能洗。”

    他放心地回去了,第二次到产院来,他又做坏事了:“我把台灯砸了。”

    杨绛问清楚是怎样的灯,然后安慰他说:“不要紧,我会修。”他又放心了。

    下一次来,他又做坏事了,说自己把门轴弄坏了,门轴两头的门球脱落了一个,门不能关了。

    杨绛听后依旧说:“不要紧,我会修。”这次,他又放心了。

    莫非这是长着智慧超群大脑的代价?不过上帝厚待他,让他有一个能洗会修的太太。

    他们在伦敦“探险”时,钱锺书额骨上生了一个疔,一个护士教会了杨绛做热敷,于是她说:“不要紧,我会给你治。”

    果然,杨绛认认真真地每过几小时就为他做一次热敷,不出几天,就好了。

    所以她一说“不要紧”,他就觉得是真的不要紧,她一说“她会”,他就觉得她是真的会。而她,则充当着十项全能的太太,无悔,无怨。

    杨绛体弱,在医院单人房间住了快一个月。

    闲暇时候,护士曾让她去参观普通病房,好壮观:一个大统间,住着三十几个妈妈,还有三十几个娃娃。一个个娃娃被剥光了衣服过磅,然后一个个洗干净了又还给妈妈。娃娃都躺在睡篮里,挂在妈妈的床尾。

    她很羡慕人家,自己只能听到阿圆的哭声,只有在阿圆吃奶的时候护士才抱过来,吃饱了又抱回婴儿室,其余时间不见娃影。

    出院那天,钱锺书叫了汽车接她们母女回来,回到寓所,他端出早早给妻子炖的鸡汤,还剥了碧绿的嫩蚕豆。

    他是怎样做这些活计?怎样和火打交道?怎么和刀打交道?钱家人若知道他们的“大阿官”能这般伺候产妇,不知会作何感想。

    杨绛生宝宝时才26岁,若按现在的标准,结婚没结婚都不一定,更别提生宝宝了。可现在她不但要做全职太太,还要做全职妈妈。

    但她并没有怨。

    她好像始终平静,始终无怨。好像这是她一生的性格主线:怒而不争,哀而不怨。更何况现在她根本就没有哀呢,更不提有怒了。这是她的好时光。

    新手父母刚开始总是太忙乱。生一个小娃娃,给一个家庭添加好几倍的工作量。

    曾经有过一次趣事:钱锺书国内家人收到二人寄回去的小婴儿照片,竟发现小阿圆睡的“摇篮”是一个书桌的抽屉,可想而知,这对夫妇有多忙乱了。

    他们终生只育此一女,钱锺书很认真地对杨绛说:“假如我们再生一个孩子,说不定比阿圆好,我们就要喜欢那个孩子,那么我们怎么对得起阿圆呢。”

    见过因为种种原因只生一胎的,却没见过因为要用情专一,所以只生一胎的。钱锺书痴气发作,杨绛便由着他痴气发作。他是她的宝。

    她也是他的宝。

    钱锺书爱妻子,爱到成痴,痴气在书本里灌注不下,洋溢出来。“我们在牛津时,他午睡,我临帖,可是一个人写字中,困上来,便睡着了。他醒来见我睡了,就饱蘸浓墨,想给我画个花脸。可是他刚落笔我就醒了。他没想到我的脸皮比宣纸还吃墨,洗净墨痕,脸皮像纸一样快洗破了,以后他不再恶作剧,只给我画了一幅肖像,上面再添上眼镜和胡子,聊以过瘾。”

    宝宝也是他的宝。

    锺书爱女儿,也爱到成痴。“大热天女儿熟睡(女儿还是娃娃呢),他在她肚子上画一个大脸,挨他母亲一顿训斥,他不敢再画。”

    生娃不久,钱锺书顺利通过论文口试,领到文学学士文凭。口试并不容易,有一个同届的留学生,口试后很得意,说:“考官们只提了一个问题,以后就没有谁提问了。”结果他的论文需要重写。一个英国朋友连论文口试都没有通过,自然没有拿到学位。可见,钱锺书当时是多么努力。

    随后,钱氏夫妻带着宝宝,告别牛津,奔赴巴黎。

    那时阿圆刚满百日,穿着婴儿服,一路上很受欢迎。

    火车上,一位乘客叫她“A China baby”,这既可以理解为一个中国娃娃,也可以理解为一个瓷娃娃。夫妻二人颇为得意。

    一路上钱锺书提行李,杨绛抱阿圆,坐渡轮时,要下船了,港口管理人员优先让抱着娃娃的她下船,海关的人都争着看阿圆,一件行李都不检查,就笑嘻嘻地一一画上“通过”的记号。关心爱护母婴的国家,总是会让人喜欢,杨绛觉得法国人比英国人更加温暖。

    异国他乡,辗转奔忙。世界那么大,抱着娃娃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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