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锺书这次只是度个暑假,因为他事先得知消息,说清华决定聘他回校,所以他已经在蓝田辞职,准备再回西南联大。只是这次他却等得落空,清华杳无音讯。
这年年底,日军偷袭珍珠港,太平洋战争爆发,上海全部沦陷,钱锺书想走也走不成了——倒是一家团圆。只是无工作可做,后来岳丈把自己在震旦女子文理学院授课的钟点让给女婿,这样他一家三口的生活才有些着落。
他在这所教会学校做教授,一直做到抗战胜利,还教过杨绛的小妹妹杨必。柳亚子之女柳无非的丈夫陈麟瑞是他最要好的同事。两对夫妻来往密切,成了好友。
在此之前杨绛从未写过剧本,她就是受了陈麟瑞的鼓励,由他启蒙,才开始创作戏剧。陈麟瑞曾在美国哈佛大学专攻戏剧,抗战期间创作《职业妇女》《晚宴》《燕来红》《尤三姐》《海葬》等多部话剧,杨绛经常向他讨教戏剧结构创作的技巧。
此人个性随和宽容,曾指着钱锺书,笑哈哈地对杨绛说:“他就是踢我,我也不会生他的气。”
若是无钱锺书与陈麟瑞的同事之谊,杨绛也不会走上创作戏剧的道路。不得不说,一切转折都暗含机缘。
李健吾也是杨绛夫妻的朋友。他写的《雨中登泰山》是我们的中学课文,那句“我不知道上了多少石级,一级又一级,是乐趣也是苦趣”,是多少人搏命生活的写照。
他和钱锺书是清华校友,不仅是剧作家,还是出色的导演,执导过杨绛的喜剧。
身处“孤岛”之中,任职的振华分校也已经解散,杨绛只得做家教,在小学代课,挣薪金补贴家用。
生活举步维艰,但幸运也随之降临。杨绛在陈麟瑞、李健吾的鼓励下写剧本并大获成功——再有才华的人,也要人引路。没有这些聚合的因缘,她走不进剧坛。
当时的戏剧,特别是话剧,非常喜闻乐见,文艺界、戏剧界著名人士黄佐临夫妇、柯灵、李健吾、陈麟瑞等人先后主持了“上海职业剧团”“苦干剧团”等工作。那时剧团多,剧本缺,这对杨绛来说,也是因缘际遇。
1942年冬,陈麟瑞请钱锺书夫妻上馆子吃烤羊肉,李健吾也在座。四个老友围一大盆柴火烤羊肉,羊肉烤好,要用两尺多长的大筷子才能把肉夹上来。席间,李健吾怂恿杨绛说:“何不也来一个剧本?”
杨绛一向谦虚兼不自信,但又心动,于是便创作了《称心如意》这部戏剧,完稿后拿去叫陈麟瑞审阅。陈麟瑞指出不足说:“你这个剧本,做独幕剧太长,做多幕剧呢,又太短,内容不足,得改写。”
杨绛听后虚心接受,回去调整了一下,这次她把剧本拆成了四幕剧,再交给陈麟瑞看时,陈麟瑞认可地说:“这回行了。”
随后陈麟瑞把剧本交给了李健吾。几天后,李健吾回复,《称心如意》立刻排演,黄佐临担任导演,李健吾扮演剧中人物徐朗斋。
1943年春,《称心如意》正式公演,轰动一时。复旦大学教授赵景琛在《文坛忆旧》中写道:“杨绛女士原名杨季康,她那第一个剧本《称心如意》在金都大戏院上演,李健吾也上台演老翁,林彬演小孤女,我曾去看过,觉得此剧刻画世故人情入微,非女性写不出,而又写得那样细腻周至,不禁大为称赞。”
而黄佐临的女儿黄蜀芹,则是电视剧《围城》的导演。天下事草蛇灰线,伏脉千里。
她的“杨绛”之名,也是从此起用。正式公演前,李健吾让她起个笔名印刷在宣传片上,她草草率率地用了“杨绛”,因为总有人将“季康”两字连读成“绛”。此后大家不识季康,唯识杨绛。
从此,她开始走向剧本创作这条路,写水牌走笔青苍,按捺一段铿锵。
杨绛又一鼓作气地接连创作了喜剧《弄真成假》《游戏人间》和悲剧《风絮》。
《弄真成假》公演期间,杨荫杭带着几个女儿一同去看,问杨绛说:“全是你编的?”
杨绛笑着点点头,回答道:“全是。”
做父亲的,好不骄傲。
剧中的男主人公周大璋一表人才却家境贫寒,家境贫寒却又吊儿郎当、好高骛远。他幻想能娶个好媳妇,以此少奋斗二十年。女主人公张燕华虽是地产商张祥甫的亲侄女,却寄住叔父家,没有地位,像女佣一样,她也幻想自己能嫁个好老公,也少奋斗二十年。结果她看上了吹嘘自己是官宦世家的周大璋,离开了把自己当女佣使的叔父家后,却住进了周大璋寄住的逼仄的小阁楼。
结尾,两个都想攀龙附凤的人,发现自己攀的是虫,附的是鸡,发生一段苦涩又讽刺的对话:
张燕华:大璋,这是怎么回事儿?
周大璋:我也不知道。
张燕华:这可不是做梦吗?
周大璋:简直像演戏呢!
张燕华:这—— 这就是你的家?
周大璋:咱们的家了!
张燕华:(回顾)好个“诗礼之家”!(指外)那一位就是你的知书达理、有才有德的妈妈?楼下就是你舅家的什么华洋百货公司,那位喜妈妈就是你妹妹?(苦笑)咳,大璋,真是环境由你改造啊!我佩服你改造环境的艺术!
周大璋:唉,燕华由你做主呀!我也佩服你掌握命运的手段!
如今这改造环境的艺术仍旧被人玩得精湛,掌握命运的手段仍旧被人使得虎虎生风。时至今日,要说意识形态前进不少,让人有些不信,不少人该拜金仍旧拜金。
多么强烈的讽刺,放在现在仍旧针针见血。
杨绛的语言向来温婉平静,写剧本却很跳脱。
就因为她熟悉教授这个群体,创作出来的人物——冯光祖教授,活灵活现。有一段冯光祖抱怨女佣把他的衬衫纽子弄丢了,对女佣说:
“唉,杨妈,我跟你说过——你得先研究这扣子为什么爱掉;在知道了原因,才能防止结果——千针万针没有用。纽扣怎么会丢掉,有三个原因!第一是烙铁烫坏了线;第二是你的线拉得太紧,应该纽扣底下长一个脖子;第三……”
女佣说:“从来没见过纽扣底下长脖子。”
而悲剧《风絮》则讲一个专注社会改革的知识分子带着妻子到乡下去,不料锒铛入狱。妻子与友人一起营救他出狱,谁知出狱后,他却发现妻子早移情别恋于友人。期间友人一直压抑自己的感情,一再婉拒。男主人公经受打击,留下遗书欲沉潭自尽。友人见了遗书,以为男主人公已死,便和他的妻子拥抱在一起,这时女人却满怀自责。谁知这时男主人公从潭边回头,追到两人面前,拿着手枪,说要和妻子同归于尽,不然就杀了友人,和妻子重归于好。妻子一把夺过手枪,饮弹身亡。见此,男主人公失声痛哭,友人呆若木鸡。随着帷幕徐徐落下,大戏就此收尾。
剧中人哀叹天意难测,一生太短,触动了杨绛心弦,可又不能起个稿子,重新修改一遍。
这种对于人生的思索,一直萦回在杨绛的头脑里,后来她在96岁高龄,还是思索着写出了长篇思辨式的《走到人生边上》,这才觉得放下心来。
喜剧《称心如意》和《弄真成假》当称杨绛的戏剧代表作,李健吾说:“假如中国有喜剧,真正的风俗喜剧,从现代中国生活提炼出来的地道喜剧,我不想夸张地说,但是我坚持地说,在现代中国文学里面,《弄真成假》将是第二道里程碑。有人一定嫌我过甚其词,我们不妨过些年回头了看,是否我的偏见具有正确的预感。第一道里程碑属丁西林,人所共识,第二道我将欢欢喜喜地指出,乃是杨绛女士。”
多年以后,柯灵评价抗战期间的戏剧创作:“杨绛的喜剧中的各式人等,无论上层下层,都是我们在旧中国随处可见的人物,只是作者挑精拣肥,经过选拔,把他们当作样品搬上舞台,公开展览。对那些名门望族的绅士淑女,是透过衣冠楚楚的外表,脱衣舞似的细细剥露他们又丑又脏的灵魂(但其中也很有些风趣盎然的形象);对那些蓬门小户的男女老少,是带着深厚的同情,指出他们盲目地营营扰扰,可笑可悯,怜惜地抚摸他们的伤痛。解剖的锋芒含而不露,婉而多讽。这是作者深入生活,体察人生的结果,出发点是对人生的热爱,所以精神上站得高,看得透彻。”
杨绛则始终自持,自谦,她在《喜剧二种》的重版后记中说:“剧本缺乏斗争意义,不过是一个学徒的习作而已——虽然是认真的习作。”
她的悲剧写得好,但是她的心境不愤激,不郁怒,和整个世界不构成强硬、尖锐、激烈的对抗,所以“锋芒含而不露,婉而多讽”。
我身边的朋友一类是比较平和、圆融的,看到人性的阴暗面也觉得可以理解,说话做事都不激烈;一类则是和生活进行激烈拔河或者有一种对抗态势,最常用的词汇是“冲突”“悲剧”“疯狂”“可笑”“冲破重围”等。
若是做剧作家,前者适合写喜剧,后者适合写悲剧。
不安稳的日子什么样?就像在地上旋转的陀螺,不停地被鞭子抽打,以维持一种惶惶然的平衡。一旦平衡被打破,立时如水碗倾侧,哀民如蝼蚁,四散逃生。
1944年早春,民间谣传美军要对上海进行“地毯式”轰炸,杨荫杭只得带一家老小逃回苏州庙堂巷老家。那时,杨绛一家未一同前去。只是后来到了暑假,杨绛的七妹一家回苏州过暑假,杨绛因为太忙,便让他们带着圆圆一同去。
那时圆圆7周岁,外公家有两个表姐,四个表弟,也算是有了玩伴。只可惜“游乐园”——后园已经荒芜,无花无果,没什么乐趣。且电厂不供电,晚上点的是洋油灯。
那个年代他们已经用上电。
我记事起已是20世纪70年代,华北农村尚无电可用,点的就是煤油灯。念夜学,人手一个玻璃药瓶或者玻璃罐头瓶做的灯瓶,捻着灯捻,夜里一齐点起来,灯光闪闪烁烁,透过玻璃照出去,如梦似幻——当时不觉得,现在想想,真快乐。
圆圆的表姐表弟不敢出门,天黑怕鬼怪,可圆圆不怕,喊着要给他们做保镖。她并不知道自己勇敢,她只是不知道鬼是何物,这一点上,她的性格颇有父风——杨绛最怕鬼,钱锺书自小不懂怕鬼。
且圆圆好奇心强,一次走失,一家人焦急找寻,却发现她跟着一个道士往道观的大殿里走。人家道士未曾引诱她,是她看见道士的装扮觉得奇怪:要说是个男人,他头发绾在头顶,像个老太婆;要说是个老太婆,她又满面胡须。她一心跟着人家,要“格物致知”,看是个什么鬼怪。
岁月不饶人,谁料想暑假这段日子,是她和外公的最后一次团聚。
1945年3月底,杨荫杭突患中风,于苏州去世。他没有看到抗战胜利。
杨绛夫妻回苏州奔丧,这是杨绛最后一次回她的苏州旧宅。
全堂红木家具都已不知去向,空荡荡的大厅,放着父亲的棺材。前面搭着个白布幔,挂着父亲的遗像,幔前有一张小破桌。
杨绛像往常那样到厨下去泡一碗盖碗茶,放在桌上,自己坐在门槛上哭。姐妹弟弟一个个恓恓惶惶地跑来,都坐到门槛上哭。
我父亲去世以后,我们姐妹曾在霞飞路(现淮海路)一家珠宝店的橱窗里看见父亲书案上的一个竹根雕成的陈抟老祖像。那是工艺品,面貌特殊,父亲常用“棕老虎”(棕制圆形硬刷)给陈抟刷头皮。我们都看熟了,决不会看错。又一次,在这条路上另一家珠宝店里看到另一件父亲的玩物,隔着橱窗里陈设的珠钻看不真切,很有“是耶非耶”之感。
她的笔下仍旧没有怨,只是替父亲觉得有些惋惜。非经历离祸丧乱的人,体味不到这里的悲凉。
安葬了父亲,杨绛和钱锺书回了钱家,一大家子,拥挤吵闹。家里环境逼仄,杨绛的《流浪儿》里这样写:
我往往“魂不守舍”,嫌舍间昏暗逼仄,常悄悄溜出舍外游玩。
有时候,我凝敛成一颗石子,潜伏涧底。时光水一般在我身上淌泻而过,我只知身在水中,不觉水流。静止的自己,仿佛在时空之外、无涯无际的大自然里,仅由水面阳光闪烁,或明或暗地照见一个依附于无穷的我。
有时候,我放逸得像倾泻的流泉。数不清的时日是我冲洗下的石子。水沫蹴踏飞溅过颗颗石子,轻轻快快、滑滑溜溜地流。河岸束不住,淤泥拉不住,变云变雾,海阔天空,随着大气飘浮。
有时候,我来个“书遁”,一纳头钻入浩瀚无际的书籍世界,好比孙猴儿驾起跟斗云,转瞬间到了十万八千里外。我远远地抛开了家,竟忘了自己何在。
但我毕竟是凡胎俗骨,离不开时空,离不开自己。我只能像个流浪儿,倦游归来,还得回家吃饭睡觉。
杨绛在自己的国土上,做了一个流浪儿。
若是容许自己自由流浪也是好的,可是豺狼当道的年代,想要自由?
1945年4月,上午,钱锺书去学校上课,杨绛和锺书的母亲、叔叔、弟弟和女儿阿圆在家,突然敲门声响起,来了两个日本宪兵。杨绛请他们进门坐,借倒茶之机,藏好钱锺书的《谈艺录》手稿,又回来和他们周旋。
“这里姓什么?”
“姓钱。”
“姓钱?还有呢?”
“没有了。”
“没有别家?只你们一家?”
“只我们一家。”
然后,她瞅个机会,从后门溜走,去了朋友家。
后来弟弟来找,说是两个日本宪兵发了话,要她回家,否则就要把家里人带走。杨绛赶紧让人向钱锺书送信,让他不要回家,然后,她装着出去买鸡蛋,又回到家里,继续和日本宪兵周旋。他们走的时候,抄走了杨绛的一本通讯录和一本剪报。
第二天,杨绛又奉命到日本宪兵司令部接受审问,她早已经反复预习了可能询问的问题,幸得平安应对,没受皮肉之苦。不要以为日本人仁慈,他们是怎么对付中国人的,我们都知道。
在自己的国土,受外敌的欺负,这可真伤。
《红楼梦》里,贾政一向不喜宝玉,说他不好好用功念书,“倒念了些流言混语在肚子里,学了些精致的淘气。”宝玉这个人,在别人面前飞扬跳脱,才气聪明,到了他爹面前,就唯唯诺诺,全无一点精神气。这一点和钱锺书大略有些相似。
钱锺书的家教严,在严父面前,他不敢放肆,但是离开严父,就真的是有一些“精致的淘气”,比如用理学编成诗,比如用洋文中文在诗里一锅烩……
但是,这些“精致的淘气”,并不影响他做学问时的严谨、认真。
一次,夫妻二人去看杨绛编写的话剧演出,回家后,钱锺书说:“我想写一部长篇小说!”
长篇小说岂是人人都能写的,但是杨绛坚信,丈夫一定能写。信任的背后是最深的相知,好比精巧的绣花的底子,她知道是最好的绸缎。所以她大喜,催他快写:
那时他正偷空写短篇小说,怕没有时间写长篇。我说不要紧,他可以减少授课的时间,我们的生活很省俭,还可以更省俭。恰好我们的女佣因家乡生活好转要回去。我不勉强她,也不另觅女佣,只把她的工作自己兼任了。劈柴生火烧饭洗衣等等我是外行,经常给煤烟染成花脸,或熏得满眼是泪,或给滚油烫出泡来,或切破手指。可是我急切要看锺书写《围城》(他已把题目和主要内容和我讲过),做灶下婢也心甘情愿。
为什么钱锺书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巨著惊世,是因为他在这样的困境里,触目所见,国难家危,心头窒息,不吐不快。
钱锺书于1944年动笔写《围城》,1946年写完。正如他所说的“两年里忧世伤生”,才写出这本小说。
这是实实在在的忧和伤,暗黑艰窘,人命危浅。因为这些原因,屡想中止,但由于杨绛女士不断地督促,替钱锺书挡了许多事,给他省出时间来,他才得以锱铢积累地写完。
每天晚上,钱锺书把写好的稿子给杨绛看,急切地瞧她怎样反应。她笑,他也笑;她大笑,他也大笑。有时她放下稿子,和他相对大笑,因为笑的不仅是书上的事,还有书外的事。她不用说明笑什么,反正彼此心照不宣。
然后他就告诉她下一段打算写什么,她就急切地等着他怎么写。钱锺书平均每天写五百字左右,给她看的也是定稿,不会再改动的。
钱锺书一心扑在写书上,于是生活上的事情都不得不交给了杨绛——虽然他原来也帮不上忙。
有时杨绛为了省钱,自己上街买菜——大家闺秀出身,面皮又薄,第一次挎菜篮子上街,钱锺书体谅她难为情,陪她一同上街。
又因为全家的家务如今都归她一人,他就常把自己关进卫生间里悄悄替她洗衣服,他哪里会洗!杨绛需全部重洗,可是重洗心也甜。她通常晚睡晚起,他就做早餐给她吃。
两夫妻你情我愿、琴瑟和鸣。
钱锺书每天写这五百字,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一个年轻人,那么“淘气”,阅历尚浅,天知道他能写出什么鬼东西。若让他参加古代科举,天知道他又是“魔”是“仙”?
看《儒林外史》里面的读书人,考不中在考场里打滚的,考中了发了疯的;没出名老老实实,出了名尾巴高举指天的;起诗社的不是混混就是穷酸,做幕僚的不是傻子就是骗子;有出了名的顾影自怜,有九曲回肠的坑蒙拐骗。少少的几个清正人士,却又不是儒林里的人。
算下来,《儒林外史》的那首开篇诗,确实有那么点意思:“人生南北多歧路,将相神仙,也要凡人做。百代兴亡朝复暮,江风吹倒前朝树。功名富贵无凭据,费尽心情,总把流光误。浊酒三杯沉醉去,水流花谢知何处?”
钱锺书的《围城》,当得“新儒林外史”的称号。
当初李健吾读了钱锺书的书稿,连连感叹:“这个做学问的书虫子,怎么写起了小说呢?而且是一个讽世之作,一部‘新儒林外史’!”
看书里那欺世盗名的教授,看书里那精致流荡的男盗女娼。它的诞生,要给杨绛记一大功——当真该记一大功。
钱锺书的母亲还夸她:“笔杆摇得,锅铲握得,在家什么粗活都干,真是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入水能游,出水能跳,锺书痴人痴福。”
20世纪40年代,杨绛还写过不少散文,其理趣、文笔十分见好,比如其中一篇《窗帘》写道:
人不怕挤。尽管摩肩接踵,大家也挤不到一处。像壳里的仁,各自各。像太阳光里飞舞的轻尘,各自各。凭你多热闹的地方,窗对着窗,各自人家,彼此不相干。只要挂上一个窗帘,只要拉过那薄薄一层,便把别人家隔离在千万里以外了。
……
人家挂着窗帘呢,别去窥望。宁可自己也挂上一个,华丽的也好,朴素的也好。如果你不屑挂,或懒得挂,不妨就敞着个赤裸裸的窗口。不过,你总得尊重别人家的窗帘。
在那个年代,杨绛讲尊重个人隐私,尊重别人家的生活,不去窥看别人,也不尖着嘴去评判别人,更不揎拳捋袖地去指挥别人,这已经很先进,很了不起。这也许就是他们夫妻二人能结交众多名人名士的原因之一吧。
杨绛夫妻在“孤岛”夹缝求生,结交了不少宾朋名士,好比好鸟相和鸣。好友们不可计数,个个赫赫有名。像傅雷、王辛笛、陈衡哲、曹禺、李拔可、顾一樵、李健吾、郑振铎、李玄伯、向达、乔大壮、郑朝宗、宋悌芬、许国璋……他们之间发生了许多趣事,回忆起来已满是感动。
一次,杨绛的好友、北京大学教授陈衡哲请杨绛和胡适一起喝茶,胡适对杨绛说:“我认识你的姑母,认识你的叔叔,你老娘家(苏沪土语‘令尊大人’的意思)是我的先生。”原来在1905年,杨荫杭在澄衷学校给胡适之上过课。
晚上回家,杨绛对钱锺书说:“胡适真是个交际家,一下子对我背出一大串叔叔姑母。他在乎人家称‘你的学生’,他就自称是我爸爸的学生。我可从没听见爸爸说过胡适是他的学生。”
钱锺书说,胡适曾向顾廷龙打听杨绛其人,顾廷龙告诉他说:“名父之女,老圃先生的女儿,钱锺书的夫人。”
也即是说,胡适并未乱认老师,只是杨荫杭先生绝不会说“我的学生胡适之”。
还有一件趣事。胜利前夕,杨绛夫妻在宋淇先生家初次会见傅雷和朱梅馥夫妇,此后因为两家住得很近,晚饭后他们经常到傅雷家去夜谈。大家都以为傅雷严肃,在杨绛印象里,他却是爱笑的:
他两手握着个烟斗,待要放到嘴里去抽,又拿出来,眼里是笑,嘴边是笑,满脸是笑。这也许因为我在他家客厅里、坐在他对面的缘故。他听着锺书说话,经常是这副笑容。傅雷只是不轻易笑;可是他笑的时候,好像在品尝自己的笑,觉得津津有味。
有人说傅雷“孤傲如云间鹤”;傅雷却不止一次在锺书和我面前自比为“墙洞里的小老鼠”——是否因为莫洛阿曾把服尔德比做“一头躲在窟中的野兔”呢?傅雷的自比,乍听未免滑稽。
傅雷确实严肃,也许钱锺书是唯一一个敢当众打趣他的人,而傅雷也带几分不好意思,便也随着大家笑。但是,在别人面前,尤其是在孩子面前,他就严厉起来,不留情面。他的孩子傅聪、傅敏最有发言权——傅雷曾因为两个小孩偷听大人谈话,好一通电闪雷鸣地训斥。
文星璀璨,这些星星就这样交相辉映着,在乱世之中,寻得一点乐趣。
文运连着国运,文运昌而国运昌。
1945年8月15日,日本天皇裕仁通过广播发表《终战诏书》,宣布无条件投降。
此时钱锺书辞去了震旦女子文理学院的几个小时课,任中央图书馆英文总纂,编《书林季刊》,后又兼任暨南大学教授和英国文化委员会顾问。
同年,《围城》出版,他们又结交了不少《围城》爱好者朋友。夫妻二人的交游面扩大了,社交活动也很频繁,经常接触到各种不同的人。每次宴会归来,他们总有许多讲究,种种探索,获益良多。他们还饶有兴趣地把所见所闻,剖析琢磨。
朱家骅曾是中英庚款会留英考试的考官,赏识钱锺书,常邀请钱锺书到他家吃便饭。一次朱家骅许他一个联合国教科文的什么职位,钱锺书立即辞谢。
杨绛问钱锺书:“联合国的职位为什么不要?”
他说:“那是胡萝卜!”
当时她不懂“胡萝卜”与“大棒”相连。压根不吃“胡萝卜”,就不受大棒驱使。
钱锺书大智慧也,崇尚自由自在,心境淡泊。
王小波《一只特立独行的猪》里的那头猪,像山羊一样敏捷,一米高的猪栏一跳就过;它还能跳上猪圈的房顶,这一点又像是猫——所以它总是到处游逛,根本就不在圈里待着,“它们会自由自在地闲逛,饥则食渴则饮,春天来时还要谈谈爱情。”
看,多自由。而我们已经习惯了群居,所以觉得凡是特立独行的人都有病,凡是热爱自由的人也不可置信。可是自由是人的天性,不害怕“大棒”,而拒绝“胡萝卜”的诱惑,我们做不到,钱锺书能。
杨绛是个贤妻,无论钱锺书做什么决定,她都尊重。
还记得一次,“锺书每月要到南京汇报工作,早上去,晚上老晚回家。一次他老早就回来了,我喜出望外。他说:‘今天晚宴,要和‘极峰’握手,我趁早溜回来了。’”
面对“胡萝卜”的诱惑,他们不惧“大棒”。在乱世之中,既是追求自我,也是大智如愚。
胜利的欢欣很短暂,接下来是谣言满天飞,人心惶惶。不过,杨绛夫妻并不惶惶,他们把用来惶惶的心思,都沉浸到书里:
锺书蛰居上海期间,买书是他的莫大享受。新书、旧书他买了不少。“文化大革命”中书籍流散,曾有人买到“借痴斋”的书,寄还给锺书。也许上海旧书摊上,还会发现“借痴斋藏书”。藏书中,也包括写苏联铁幕后面的书。我们的阅读面很广。所以“人心惶惶”时,我们并不惶惶然。
那时候,人心惶惶,大家都想往外走。钱锺书曾随教育部访问团访问台湾,台湾大学想聘请他做教授,他没有答应;香港大学请他赴任文学院院长,他认为香港“不是学人久居之地,以不涉足为宜”,也没有去;英国牛津大学则聘他为高级讲师,他又以“伦敦的恶劣气候”为辞,没有去。
杨绛在《干校六记》里说:“我想到新中国成立前夕,许多人惶惶然往国外跑,我们俩为什么有好多条路不肯走呢?思想觉悟高吗?默存常引柳永的词:‘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我们只是舍不得祖国,撇不下‘伊’——也就是‘咱们’或‘我们’。尽管亿万‘咱们’或‘我们’中素不相识,终归同属一体,痛痒相关,息息相连,都是甩不开的自己的一部分。”
几十年后,杨绛在接受访谈时,再次被问到这个问题:
“你们这一代知识分子,在1949年时完全可以离开内地的,为什么留下了呢?”
她回答说:“很奇怪,现在的人连这一点都不能理解。因为我们爱我们的祖国。当时离开有三个选择,一是去台湾,二是去香港,三是去国外。我们当然不肯和一个不争气的统治者去台湾;香港是个商业码头,我们是文化人,不愿去。”
“我们的国家当时是弱国,受尽强国的欺凌。你们这一代是不知道,当时我们一年就有多少个国耻日。让我们去外国做二等公民当然不愿意。”
“一个人在紧要关头,决定他何去何从的,也许总是他最基本的感情。我们从来不唱爱国调,但我们不逃跑,不愿离开父母之邦,撇不开自家人。我国是国耻重重的弱国,跑出去仰人鼻息,做二等公民,我们不愿意。我们是文化人,爱祖国的文化,爱祖国的文字,爱祖国的语言。一句话,我们是倔强的中国老百姓,不愿做外国人。我们并不敢为自己乐观,可是我们安静地留在上海,等待解放。”
家国心头爱,为伊消得人憔悴。
世上多少事,也许有理由,也许没理由。有时理由也许很简单,有时理由却很深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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