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上海解放了。此时杨绛和钱锺书夫妻二人接到清华大学聘函,聘请二人担任清华大学外文系教授。据说这是时任清华大学历史系主任、文学院院长、校务委员会主任委员吴晗的主意。
于是举家离沪,赴京定居,正式开始新生活。
但是清华大学有规矩,夫妻不能在同校一起当专任教授,所以后来钱锺书做了专任教授,主要是指导研究生,而杨绛则打起了“散工”——她做兼任教授,按钟点计工资。后来清华废了这条规矩,杨绛却不愿当专任教授了,她宁可仍旧领很少的工资,打“散工”。不是因为其他什么,就是怕开会而已。
“因为钱未经‘改造’,不能适应,借‘散工’之名可以‘逃会’:妇女会开学习会,我不参加,因为自己不是家庭妇女;教职员开学习会,我也不参加,因为我没有专职。”
若是十天半个月开一次会也好,实在是会有点太多,应付不来。她不想因为开一些可开可不开的会,说一些可说可不说的话,做一些可做可不做的事,浪费掉宝贵的时间和生命。
1949年10月1日,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中国人终于迎来自己真正的好日子,终于不用在自己的国土上寄人篱下,仰人鼻息,提心吊胆。
新地新天,日新月异。
一切都在变,清华大学也在变,从思想、课程到教育理念、校园建设,无一不变。不过杨绛夫妻的生活方式始终没有变。
钱锺书的友人、著名报人黄裳去北京采访,在清华园钱氏夫妻的寓所目睹这对教授夫妻竟夜攻读,他写道:“他(指钱锺书)和杨绛两位住着一所教授住宅,他俩也坐在客厅里,好像没有生火,也许是火炉不旺,只觉得冷得很,整个客厅没有任何家具,越发显得空落落的。中间放了一只挺讲究的西餐长台,另外就是两把椅子。此外,没有了。长台上,堆着两叠外文书和用蓝布硬套装着的线装书,都是从清华图书馆借来的。他们夫妻就静静地对坐在长台两端读书,是我这个不速之客打破了这个典型的夜读的环境。他们没有想到我会在这时来访,高兴极了,接下去,就是快谈。”
读书,是唯一一种看上去沉默安静,实则头脑中思绪不停改变、更新的生活方式了。不变中有万变,万变皆蕴于不变,这就是他们夫妻二人的精神生活。
时间迈进到20世纪50年代,钱锺书的地位越发显赫。《毛泽东选集》出版后,中共中央宣传部决定成立“《毛泽东选集》英文编译委员会”,经乔冠华、费孝通等人的推荐,钱锺书成了这个机构的成员。
钱锺书对夫人说:“这件事不是好做的,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钱锺书不痴。读书多的人,在生活上许是不精明,不灵便,但是,对于人生际遇、社会变迁还有世道人心的规律却看得明了,内心如同明月照大江。
进入《毛泽东选集》英文编译委员会后,钱锺书搬进城里工作,阿圆也大了,去城里读寄宿学校,平时清华园的家只有杨绛一个人。好在她不怕寂寞,而且又有一只名叫“花花”的猫陪伴。她还专为这只猫写文章,其中写道:
默存和我住在清华的时候养一只猫,皮毛不如大白(编者按:指她原在苏州养的一只猫),智力远在大白之上。那是我亲戚从城里抱来的一只小郎猫,才满月,刚断奶。它妈妈是白色长毛的纯波斯种,这儿子却是黑白杂色:背上三个黑圆,一条黑尾巴,四只黑爪子,脸上有匀匀的两个黑半圆,像时髦人戴的大黑眼镜,大得遮去半个脸,不过它连耳朵也是黑的。它是圆脸,灰蓝眼珠,眼神之美不输大白。它忽被人抱出城来,声声直叫唤。我不忍,把小猫抱在怀里一整天,所以它和我最亲……
钱锺书也爱花花,还给她赋诗:“音书人事本萧条,广论何心续孝标。应是有情无着处,春风蛱蝶忆儿猫。”
而且为了这只猫,他还跟邻居林徽因家的猫打架。
杨绛回忆道:“和我们家那猫儿争风打架的情敌之一是紧邻林徽因女士的宝贝猫,她称它为一家人的‘爱的焦点’。我常怕锺书为猫而伤了两家和气,引用他自己的话说:‘打狗要看主人的面,那么,打猫要看主妇面了!’(《猫》的第一句),他笑说 :‘理论总是不实践的人制定的。’”
这段生活,波澜不惊,恬静闲适。工作、读书、养猫,岁月静好。
人初生世间,如同一颗耀眼的宝珠,后经尘世风沙磨砺,终塑成形。
从这个角度说,人无论生逢治世还是乱世,无论锦衣玉食还是短褐粗衣,都是来下凡历劫的。唯有历劫,心性才能在劫难中磨得通透,心里的疑惑、蒙昧才会被揭除,那么,行走尘世,才能优哉游哉。
所以,不要期盼岁月一直静好,岁月也不可能一直静好。这样不符合规律。
新中国成立初期,国内开展了一场“反贪污、反浪费、反官僚主义”的运动,被称为“三反运动”。从旧时代过来的知识分子们,要在这场运动里改造思想、更新观念、加强学习,即所谓“脱裤子、割尾巴”,也称“洗澡”。
这场运动的初衷是好的,但是在执行的过程中出现了“极端”情况:一些领着死工资,没有贪污浪费条件的人,也要“做检讨”,也要“被斗争”。
杨绛的长篇小说《洗澡》里的人物朱千里说:“这和我全不相干。我不是官,哪来官僚主义?我月月领工资,除了工资,他家的钱一个子儿也不沾边,贪污什么?我连自己的薪水都没法浪费呢!一个月五块钱的零用,烟卷儿都买不起,买了便宜烟叶子抽抽烟斗,还叫我怎么节约!”这大约是当时这些工薪阶层通常有的想法。
作为知识分子的钱锺书和杨绛,莫名其妙地成了“被批判”的对象。
杨绛一向小心,她还想着用在英国小说鉴赏课上学到的,狄更斯《大卫·科波菲尔》小说里面的技巧,来躲避控诉。
但是,开控诉大会的时候,事故发生了。一个杨绛从没见过的女生——她自称是杨绛先生的学生,上台大声嚷叫:
“杨季康先生上课不讲工人,专谈恋爱。”
“杨季康先生教导我们,恋爱应当吃不下饭,睡不着觉。”
“杨季康先生教导我们,见了情人,应当脸发白,腿发软。”
“杨季康先生甚至教导我们,结了婚的女人也应当谈恋爱。”
千夫所指,无病而死。
控诉结束,杨绛默默走出大礼堂,浑身无力,失落至极。一位女同志经过她身旁感叹说:“咳!还不如我们无才无能呢!”
外文系系主任吴达元走近她,悄悄问她:“你真的说了那种话吗?”
杨绛回答:“你想吧,我会吗?”
吴达元立即说:“我想你不会。”
回到家里,丈夫和女儿都不在家,想哭哭不出,也没有安慰,她自言自语道:“假如我是一个娇嫩的女人,我还有什么脸见人呢?我只好关门上吊啊!季布壮士,受辱而不羞,因为‘欲有所用其未足也’。我并没有这等大志。我只是火气旺盛,像个鼓鼓的皮球,没法按下凹处来承受这份侮辱,心上也感不到丝毫惭愧。”
幸亏她没有火气,幸亏她没有想太多,幸亏她没有受了羞辱就关门上吊,否则,她将只是一个冤死的苍白鬼魂。
第二天,她特意打扮好,拿着菜篮子往“人最多的地方去招摇”。她并没有那样教过学生,她受了不白之冤,她被人在背后“酝酿”了黑材料,她被人当面唾骂。可这又有什么呢,现在她要把自己这个肉身推出去,借着这个肉身,观看观看这分外新鲜的世道人情。
结果有人看见她早早地躲了,有人看见她就像没看见,有人一切照常,该打招呼还是打招呼,该说笑还是说笑。这一切,对她来说,都可做喜剧的素材。
杨绛是一个骨子里有着幽默和反讽能力的女人,所以她一边担当,一边自嘲。
但是,她的名字还是上了《人民日报》。
《人民日报》上报道了清华大学对资产阶级腐朽思想的控诉大会的消息,还点了杨绛的名,说“×××先生上课专谈恋爱”。
她只是庆幸自己不是名人,点了名也没多少人知道:
我的安慰是从此可以不再教课。可是下一学期我这门选修课没有取消,反增添了十多个学生。我刚经过轰轰烈烈的思想改造,诚心诚意地做了检讨,绝不能再消极退缩。我也认识到大运动里的个人是何等渺小。我总不能借这点委屈就掼纱帽呀!我难道和资产阶级腐朽思想结下了不解之缘吗?只好自我辩解:知道我的人反正知道;不知道的,随他们怎么想去吧。人生在世,冤屈总归是难免的。
虽然是一番屈辱,却是好一番锤炼。当时,我火气退去,就活像一头被车轮碾伤的小动物,血肉模糊的创口不是一下子就能愈合的。可是,往后我受批评甚至受斗争,总深幸这场控诉大大增强了我的韧劲。
杨绛能这样历劫而不败,得自于她的积极思维。每一件不好的事,她都能找出感激它的理由。
不是所有人都有杨绛那样的积极思维,和那股子不服输、不认命的韧劲。
杨绛曾写过一篇《忆高崇熙先生》,高先生是清华大学化工系教授,兼任化工厂厂长,业务好,但脾气不好。杨绛夫妻二人却和他很合得来。
1951年秋,他们一时兴起,去拜访高先生,家里只有他一人独坐,笑得也勉强,魂不守舍。钱锺书问他们厂里的情况怎么样,他勉强笑着说:“没事,快完了。”
杨绛夫妻出门,他一直送,送出客堂,送出走廊,送出院子,还直往外送,让他留步都不行,一直送到工厂的大门口,目送杨绛他们往远处去。
杨绛说:“他好像不欢迎我们。”
“不欢迎。”钱锺书回答。
“所以我不敢多坐了。”
“是该走了。”
“他大概有事呢,咱们打扰他了。”杨绛道。
“不,他没事,他就那么坐着。”
“不在看书?”
“我看见他就那么坐着,也不看书,也不做什么事。”
“噢,也许因为运动,他心绪不好。”
“我问起他们厂里的情况,他说没什么事,快完了。”
“我觉得他巴不得我们快走。”
“可是他送了又送。”
没承想,只过了一天,就传来高崇熙自杀的消息。他们去拜访的次日,他服了氰酸。
“冤案错案如今正一一落实。高先生自杀后,高太太相继去世,多少年过去了,谁还记得他们吗?”
如果不是杨绛落笔,还有谁会记得他们?时间早把这些人漂白成了淡白的模糊影子,如同微尘,散落在光阴深处,无处找寻。
还有一个果园园主虞先生,是早年留学美国的园林家。小孩子进园买果子,虞先生总把稍带伤残的果子大捧大捧塞给孩子。他还爬在梯子上修剪果树,和工人一起劳动,工人都称他“吾先生”——就是“我们先生”。
“三反”开始,果园归公,虞先生成了果园的雇员,拿同样的工资,却不能成为“工人阶级”的一员。他离果子摊远远的,为的是怕人怀疑他偷果子。他吃园里的果子得到市上去买,不能在这里买,人家会说他多拿了果子。
他闷了很久,病了很久,后来自己意外触电而死,死于非命。
不断地有人出生,有人死亡,有人在觥筹交错,有人在轻歌曼舞,有人在恋爱,有人在流浪,这一切都在不动声色地照常运转。
他们不是窦娥,老天爷不会为他们下一粒雪片。天青叶绿,一切都若无其事。
逝者已矣,活着的要继续一天天地过日子。
杨绛唯一的长篇小说《洗澡》,记录的内容就与此有关,被施蛰存誉为“半部《红楼梦》加上半部《儒林外史》”。
《洗澡》结尾说:“当时文学研究社不拘一格采集的人才,如今经过清洗,都安插到各个岗位上去了。”这里是指的“洗澡”过后,全国高校院系调整,照搬苏联“老大哥”的一套,清华大学成了一所纯工科性质的高校。
1953年初,杨绛、钱锺书被调整到北京大学文学研究所,由教授变为研究员。他们把住所从清华园迁到了中关园,并给新家起名“容安室”。
容安,审容膝之易安。
陶渊明虽为小官,却深谙官场迎送。虽家贫饥冻,但不愿违背本性,于是干脆挂冠而去,后赋《归去来兮辞》:“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
虽然房屋狭窄,可陶渊明的心是安定的。
怎么能不安定呢?不用再前俯后仰,官场逢迎;不用再案牍劳心,焦虑耗心。
他终于又从社会人,做成了自然人。
若是讲段位,自然人是高的,社会人是低的;若是讲人位,自然人是清的,社会人是浊的;若是讲地位,自然人在天上,社会人在地下;若是讲价位,自然人是珠子,社会人是石子。
自然人好当,饿了吃,渴了喝,想睡多久睡多久,想说什么说什么,若是小孩子就叫天真,出家的人就叫大德。社会人不好当,一颗心眼分八瓣,两颗眼珠子要像苍蝇的复眼,上天入地都要看顾到,还要把自己的脾气棱角磨啊磨,磨得光溜溜。
陶渊明是宁做自然人,不做社会人。
杨绛和钱锺书,也是想在社会的洪流中当两个与世无争的自然人。
我至今仍旧记得一句话:“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据说这是老子理想中的“小国寡民”的生活状态,但是随着时代更迭,这基本上不可能成为现实。
人组成了这个社会,社会就不大容许人做回自然人,那种躬耕陇亩,不问世事的生活,越来越不会出现。
1955年4月底,杨绛收到一张观礼条,请她5月1日劳动节到北京天安门广场观礼。
那天好多人坐在观礼台上,除了四周的人,人手里的各色纸花,她什么也看不见。忽一阵惊涛骇浪般的欢呼,高举的纸花,汇聚成海,如浪起伏。游行队伍的脚步响起,天上放飞一群白鸽,又迸出千百气球,这时游行队伍开始喊口号,震天的口号与步伐声。她看不到前面人群,只看到头顶飘扬的一簇簇红旗,她缓缓地跟着队伍前进。
她回到家,家人问她看见什么,她回答不出,有点茫然。
好在目前还算是安静的,钱锺书《容安室休沐杂咏》组诗中的一首云:“渐起人声昏晓际,难追梦境有无间。饶渠日出还生事,领取当前倚枕闲。”
人声渐起,扰我清梦。宽恕那太阳每天升起惹来事端,如今我且倚枕消受片刻清闲。
这段时间,杨绛居然还翻译了47万字的法国小说《吉尔·布拉斯》,得到朱光潜的称赞。20世纪50年代初,朱光潜的学生问:“全中国翻译谁最好?”
朱光潜说这个问题可以分三个方面,散文(即小说)翻译、诗歌翻译和理论翻译。
学生又追问道:“那么散文翻译谁最好?”
朱光潜回答:“杨绛最好。”
朱光潜的一个学生董衡巽,后来被分配到文学所,得杨绛指导。他说:“为了提高翻译水平,我读了杨先生翻译的法国文学名著《吉尔·布拉斯》。读的时候能感觉到一种语言文体美。译文像行云,像流水,从容舒缓,有时夹杂一些上海话,虽是方言,却与自然流畅的译文浑然一体。”
然而,安静只是暂时的。1957年,整风“反右”运动开始,大家都开始“大鸣大放”。杨绛对钱锺书说,饭少出去吃,话少讲,我们不愿随波逐流。紧接着,身边的人一个个被划成“右派”,有傅雷、储安平、钱基厚、周勃、陈涌……
一霎时雨骤风狂。
杨绛在《我们仨》里回忆:“锺书带了女儿到武昌探亲之前,1957年的5月间,在北京上大学的外甥女来我家玩,说北大的学生都贴出‘大字报’来了。我们晚上溜出去看‘大字报’,真的满墙都是。我们读了很惊讶。‘三反’之后,我们直以为人都变了,原来一点没变,我们俩的思想原来很一般,比‘大字报’上流露的还平和些。我们又惊又喜地一处处看大字报,心上大为舒畅。几年来的不自在,这回得到了安慰。人还是人。”
为什么不自在,因为人变得不像人。
为什么得了安慰,因为觉得人还是人。
人与人之间,要有互相的尊重,人要有自己的尊严。如果互相尊重没有了,剥夺了人的自尊,人就不是人。
杨绛一方面担忧自己和同好遭到非人的待遇,一方面,更大的忧心在于,担心人们丧失理智。
她是智者,心有大慈,唯愿人都是人,人还是人。
柴静刚进央视时,老师是陈虻。他把一盒烟拍到桌子上,问柴静:“这是什么?”
柴静回答:“烟。”
“我把它放医学家面前,说请您写三千字。他肯定会写尼古丁含量,吸烟的人肺癌发病率是不吸烟人的多少倍……我让经济学家写三千字,他肯定会写烟草是国家税收大户,烟草走私对经济的影响……我让搞美术设计的写三千字,那哥们肯定会写色彩、标识的个性创意……现在,请你写三千字,你会写什么?”
柴静一下蒙了。
陈虻说:“你有自己看待世界的坐标系吗?”
是啊,你有看待事物的坐标系吗?你有自己的标准吗?你能做到“他强任他强,清风拂山冈”吗?你能做到人家说“一”的时候,你不跟风也说“一”吗?你能做到尊重事实吗?你能做到尊重人性吗?你能做到不对的不做,不真的不谈吗?
如果不能,那么,请面对任何人和事的时候,不要轻易妄下结论,不要急着站队,不要随便评价别人,不要别人说好你也觉得好,别人说坏你也说坏得不可救药。
保持独立、自主和清醒,否则,从一个好好的“人”,一秒变“群氓”。
杨绛和钱锺书一生,都在守心。
禅宗有一个很有趣的故事,讲的是:“时有风吹幡动。一僧曰风动,一僧曰幡动。议论不已。惠能进曰:‘非风动,非幡动,仁者心动。’”
所以人心确实是易动的东西,风吹它也动,幡卷它也动,世情人事,一切皆可令它动。
现在,人心确实是动了。
在所里,钱锺书和杨绛双双成为众矢之的,因为中国古代文学和外国文学是充满毒素的“封、资、修”文学,他们不但不加以批判,反而大为赞赏,这是公开放毒,贻毒群众。
1958年10月下旬,文学所要分批派人到乡下去改造。按照规定,45岁以上的女同志可以免于下乡,杨绛在免于下乡之列。但是她担心不去会被人借题发挥——家里还有一老一小,影响到他们不好。再则,她又好奇,一是想知道土屋茅舍里是怎样生活的,二是听说能不能和农民打成一片,是“革命”和“不革命”的分界线,她很想瞧瞧自己究竟“革命不革命”。
她家阿圆小时候差点跟着道士走丢,就是犯了格物致知的“毛病”,如今,她也要格格物,致致知。
于是她分在第一批去了乡下。
一到山村,同去的一位老先生遥指一个农村姑娘说:“瞧,她像不像蒙娜丽莎?”
“像!真像!”
他们就称她“蒙娜丽莎”。
打麦场上,另一个老先生又指着一个高高瘦瘦,翘着一撮胡子仰头望天的老者,说: “瞧!堂吉诃德先生!”
“哈!可不是!”
他们就称他“堂吉诃德”。
黄天厚土,来了一群文化人。
下乡劳作,杨绛几个“老弱无能”的人被安排砸玉米棒——我们小时候是搓玉米棒,他们那时候则是用打的:各拿木棍,在打麦场上席地而坐,举棒啪啪啪,把玉米粒打得全脱落下来,然后扫在一起盖好。又或者运杂草,捆干草,切萝卜缨。
他们住的地方窄仄,或是睡窄木板,不能翻身;或是睡大炕,大炕在托儿所,时有小孩尿湿被褥的危险。
吃饭是在农民食堂搭伙,一日三餐,早晚稀粥窝头。初时吃着新鲜,吃久了就食之无味。难得吃到小活鱼、白米饭和油条。他们只好每晚在灯下空谈好吃的东西,犹如过屠门而大嚼,还美其名曰“精神会餐”。
钱锺书晚于杨绛一个月下乡,去的是河北昌黎,吃的是用发霉的白薯干磨成的粉掺了玉米面做的窝头,带苦味,伙食还不如杨绛。
吃饭是糙的,如厕是难的,乡村里沤“天然肥”的缸多半太满,上面搁的板子又薄又滑,登东如厕,大有跌进缸里的危险。
山村里地高井深,打了水还得往回挑,用水要节约。每天除了早晚是不大洗手脸的。饭后用舌头舔净嘴角,用手背来回一抹,这就算洗脸了。
杨绛下乡,钱锺书还在家里时,三天两天给她来一信,字小行密,写满两三张纸。
同伙唯我信多,都取笑我。我贴身衬衣上有两只口袋,丝绵背心上面又有两只,每袋至多能容纳四五封信……其实这些信谁都读得,既不肉麻,政治上也绝无见不得人的话。可是我经过几次运动,多少有点神经病,觉得文字往往像新中国成立前广告上的“百灵机”,“有意想不到之效力”,一旦发生这种效力,白纸黑字,百口莫辩。因此,我只敢揣在贴身的衣袋里。衣袋里实在装不下了,我只好抽出信藏在提包里。我身上是轻了,心上却重了,结果只好硬硬心肠,信攒多了,就付之一炬。我记得曾经在缝纫室的泥地上当着那女伴烧过两三次。这是默存一辈子写得最好的情书……
下乡两个月,杨绛得到的评语是能和老乡打成一片——她在哪儿都能和人打成一片,她天生高情商,只是她不肯做政界女强人,她要做锺书的灶下婢,做桌前的读书人。
杨绛总是把自己放得很低,心空喧静不争多。
事实上,论成就,她比丈夫又能低多少呢?下乡受锻炼,她是主动要求去,真心实意,锻炼完了,一点不平之意都没有,且得了一个可以和群众打成一片的考评,她十分高兴,顺利毕业回家。
生活的节奏就是这样,松一阵,紧一阵,紧一阵,再松一阵。没有永远的蓝天丽日,也没有一直的风雨如晦。
所以,杨绛觉得这道关已过,心松大半。她继续在研究所上班,夫妻二人几经磨难仍旧有余暇享受生活的乐趣。
1958年秋,当时文学所虽然已脱离北大归属中国科学院,而机关仍在西郊中关村。当年的中关村,真是名副其实的郊野风味。树木郁郁葱葱,田园绿荫,特别是夕阳余晖中,景色更是怡人。
钱锺书夫妻在田间道路上并肩散步的时候,偶然相遇他们在社科所的同事朱寨。朱先生对他们早有所闻,便主动迎向前去打招呼。未料,他们对他这个新来人似乎也有所闻,正因为是新来者的缘故,对他格外客气热情。
朱寨后来回忆此事:“钱先生并不像他的名气容易让人设想得居高临下,反倒谦逊得有些拘谨腼腆。当我表示久仰的时候,他羞赧地抱起双拳,‘呶呶呶’地摇着头后退。本来杨绛女士仰着甜美的笑脸,还要询问恳谈些什么,也只好后退,催他去赶车:‘不耽误你回家。’他们并立,一定让我先行,就这偶然一回便熟络了。”
他们就是这样谦逊,在任何人面前他们从没有觉得自己高人一等。
而且此时,她又有了新任务,一个新的学习机会。
1957年,国家计划翻译出版“三套丛书”(《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丛书》《外国文艺理论丛书》《外国文学名著丛书》),并且成立了“三套丛书编委会”。
《堂吉诃德》被列为《外国文学名著丛书》选题之一,编委会领导、中宣部副部长林默涵读过杨绛翻译的法国文学名著《吉尔·布拉斯》,决定请她翻译《堂吉诃德》。于是她又一头扎进去,开始研究《堂吉诃德》。
杨绛精通英文和法文,林默涵也告诉她从哪种文字转译都可以,她也确实找了最有名望的五种英法文译本细细对比,但是,她最终还是决定,“要求对原作忠实,只能从原文翻译。”
就这样,1958年,年近五十的杨绛,开始自学西班牙文。
杨绛也打毛衣,也烧汤汤水水,也拎篮买菜,也下乡打玉米棒子,可她就是不是家庭妇女。“1960年3月,我读毕《西班牙文入门》后,便开始阅读拉美的西班牙文小说。由浅入深,渐渐能读懂比较艰深的文章了。”
1961年,杨绛开始动手翻译,至1966年,她已经完成工作的四分之三。但是,因为“文革”开始,差点弦断难再续,个中惊险滋味实在是不堪提。
此前两年,即1959年,杨绛又开始写研究文章——她是读书人,不让她读书不行;她是写作者,不让她写作也不行。“我一生与诗书做了闺中伴,与笔墨结成骨肉亲”,这是越剧《红楼梦》里林黛玉的唱词,用来形容杨绛很形象,但是她没有黛玉的脆烈敏感。黛玉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杨绛是蒲苇韧如丝。
她为小妹妹杨必翻译的英国古典名著《名利场》写作《萨克雷〈名利场〉序》,后改为《论萨克雷〈名利场〉》,结果写出来却遭批判,被扣上罪名:鼓吹写“真实论”“资产阶级人性论”。
没有安静,没有宁帖。山雨已经来了。
1966年,“文化大革命”爆发。
8月9日,在外文所,大会前,群众传看一份文件,传到杨绛近旁时就跳过了她,好像没有她这个人。
再有一次大会上,忽然有人发问:“杨季康,她是什么人?”
会后就有人通知她:“以后开会,你不用参加了。”
杨绛就这样给“揪出来了”。一同“被揪出来”的李健吾、卞之琳、罗念生、邹荻帆等,坐在空落落的办公室里“待罪”。
然后,忽然有一天,他们被召去开大会,会上群众愤怒地控诉他们的种种罪行,并公布今后的待遇:
不发工资,存款全部冻结,每月发给生活费若干元;
每天上班后,身上挂牌,牌上要写明姓名、身份和自己招认并经群众审定的罪状;
组成劳动队,行动听指挥,并由“监管小组”监管;
此外还有,不许喝牛奶,不许吃鱼肉蛋禽,只许吃窝窝头、咸菜和土豆,不准戴草帽,不准撑遮阳伞,不准穿皮鞋……
人心不平,积阴如壑,风动处树叶哗哗地摇,摇出骤雨遮蔽天日。
三天后,钱锺书也“被揪出来”。
“揪”这个词,给人的感觉,好像他们隐身人群,心怀叵测,从眉毛底下看人,左顾右盼,想着要趁月黑风高之夜,大搞破坏,然后喈喈怪笑……事实上,却是两个读书人,各据一张书桌,与世无争,青灯对坐。
罢了。
至于钱锺书为什么会“被揪出来”,他自己也莫名其妙。
他们的劫难来了。
“揪”是一个不好的词。好好的花被揪了花片,花就秃了;好好的鸟被揪了鸟毛,就不像鸟了。好好的人从人群中“被揪出来”,就成了众矢之的了。
杨绛“被揪出来”,也就成了众矢之的。她不再是学者,她被派了新任务,打扫女厕所;钱锺书也不再是学者,他被委派的新任务是扫院子。
杨绛明白,她将会在很长时间内都干这份工作,所以置备了小铲子、小刀子,又用竹筷和布条做了一个小拖把,还带些去污粉、肥皂、毛巾之类和大小两个盆,放在厕所里。原本污秽不堪的厕所,不出十天,被她擦洗得新崭崭、亮堂堂。
翻译家潘家洵的太太对杨绛说:“人家说你收拾的厕所真干净,连水箱的拉链上都没一点灰尘。”
林斤澜说:“大约(沈从文)去世三年前,一位美国女记者问起沈从文先生‘文革’时的情形。沈从文先生说:‘我最大的功劳是扫厕所,特别是女厕所,我打扫得可干净了。’女记者很感动,就走过去拥着他的肩膀说了句:‘您真的受苦受委屈了!’不想先生突然抱着女记者的胳膊,号啕大哭起来,很久很久。”
沈从文的心态,或许不如杨绛豁达。
杨绛和钱锺书成了“资产阶级学术权威”,他们“被批斗”“被揪斗”,有时各自“挨斗”,有时一起“挨斗”。
杨绛终于忍不住爆发了。
有人联名声讨钱锺书轻蔑领导的著作,杨绛去看了后“不禁大怒”。她经历过国难,经历过动荡,经历过战乱,经历过小家庭多了小成员的忙碌,经历过缺食少衣的艰苦。母亲去世,她痛哭;父亲去世,她痛哭。她伤心,难过,但是,少有大怒。
印象中的一次大怒,是一个日本兵用手指抬她的下巴,她不管不顾,大怒曰:“岂有此理!”因她受了轻薄。
如今五十多岁,她再一次大怒,是因为捕风捉影也该有个风、有个影,不能这样无因无由地栽人。她爱锺书爱到甘为锺书做灶下婢,大家闺秀挎菜篮子上街买菜,自己烧火煮饭;她爱丈夫爱到纵容丈夫的痴气,包容和成全他的痴气。若被声讨的是她,她未必有这样的怒。
杨绛的同事叶廷芳在一篇文章中实录其事:“‘牛鬼蛇神’们一个个被勒令屈辱地低着头,出乎人们意料,偏偏杨绛拒绝服从,她满面怒容地昂着头!人们斥问她为什么如此顽固!她怒不可遏地跺着脚大喊:‘就是不符合事实!就是不符合事实!’……”
读得我想笑,又想大哭。父亲是律师,讲究符合事实,她是学问家,讲究符合事实,不符合事实即为冤,她被冤得怒气冲天。
时隔多年,杨绛自嘲道:
我想这有何难,就难倒了我?况且知识分子不都是“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吗?叫又何妨?我暂时充当了《小癞子》里“叫喊消息的报子”,不同的是,我既是罪人,又自报消息。
当时虽然没人照相摄入镜头,我却能学孙悟空让“元神”跳在半空中,观看自己那副怪模样,背后还跟着七长八短一队戴高帽子的“牛鬼蛇神”。
那场闹剧实在是精彩极了,至今回忆,想象中还能见到那个滑稽的队伍,而我是那个队伍的首领!
我心想,你们能逼我“游街”,却不能叫我屈服。我忍不住要模仿桑丘·潘沙的腔吻说:
“我虽然游街出丑,但我仍然是个有体面的人!”
她坚持使自己在精神上做个堂堂正正的“人”,尽管时世不顺,但她不允许自己精神也饱受摧残。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