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绛传:生如驿道,吾本旅人-历尽千帆,仍是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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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暴越刮越烈。

    杨绛每晚想到什么该毁掉的,就打着手电,悄悄地赤脚到各处去搜出来。可是“毁尸灭迹”大非易事。少量的纸灰可以浇湿了拌入炉灰,倾入垃圾,烧的时候也不致冒烟。大叠的纸却不便焚烧,怕冒烟。纸灰也不能倾入垃圾,因为准有人会检查,垃圾里有纸灰就露馅了。

    杨绛常把字纸撕碎,浸在水里揉烂,然后拌在炉灰里。这也只能少量。留着会生麻烦的字纸真不少。后来,她发现他们上下班随身带的手提袋从不检查,于是就大包大包带入厕所,塞在脏纸篓里,然后倒入焚化脏纸的炉里烧掉。只可惜她销毁的全是无辜的东西,包括好些值得保留的文字。

    但是她不肯烧了《堂吉诃德》的译稿。她被“学习”了又“学习”,批判了又批判,谁知道她是怎么在夹缝里把它译出来的,她舍不得。

    翻译工作是没有弹性的,好比小工铺路,一小时铺多少平方米,欠一小时就欠多少平方米——除非胡乱塞责,那是另一回事。我如果精神好,我就超额多干;如果工作顺利,就是说,原文不太艰难,我也超额多干。超额的成果我留作“私蓄”,有亏欠可以弥补。攒些“私蓄”很吃力,四五天攒下的,开一个无聊的会就耗尽了。所以我老是早作晚息攒“私蓄”,要求工作能按计划完成。就是在运动高潮,工作停顿的时候,我也偷工夫一点一滴地攒。《堂吉诃德》的译稿,大部分由涓涓滴滴积聚而成。我深悔一心为堂吉诃德攒“私蓄”,却没为自己积储些多余的精力,以致妖精乘虚而入。我做了“牛鬼蛇神”,每夜躺着想这想那,却懵懵懂懂,一点没想到有妖精钻入笔记。我把这点疏失归罪于堂吉诃德,我想他老先生也不会嗔怪的。

    《堂吉诃德》是这样译成的,且并没有译成呢,一共八卷,她只译到了第六卷尚且没有译完,这下子好了,被人连锅端了。

    1966年8月27日,早上杨绛翻译的“黑稿子”《堂吉诃德》刚被没收,晚上她就又被剃成了“阴阳头”。

    钱锺书急得直问怎么办,她说,不要紧,我有办法。

    当晚,她找出女儿钱瑗几年前剪下的两条大辫子,拿一只掉了耳朵的小锅做楦子,用锺书的压发帽做底,解开辫子,把头发一小股一小股缝上去。费了一夜工夫,做成一顶假发,还笑说:“小时候老羡慕弟弟剃光头,洗脸可以连带洗头,这回我至少也剃了半个光头。”

    她若无这点弹性和韧劲,可怎么活。过刚易折,过柔易曲。杨绛也刚,但是不刚得过头;也柔,也不柔得过头。她是能活的时候一定会活,但是,碰到底线的时候也会大怒大叫。

    回顾这段日子,杨绛说:“我虽然每天胸前挂着罪犯的牌子,甚至在群众愤怒而严厉的呵骂声中,认真相信自己是亏负了人民、亏负了党,但我觉得,即使那是事实,我还是问心无愧,因为——什么理由就不必细诉了,我也懒得表白,反正‘我自岿然不动’。打我骂我欺侮我都不足以辱我,何况我所遭受的实在微不足道。至于天天吃窝窝头咸菜的生活,又何足以折磨我呢?我只反复自慰:假如我短寿,我的一辈子早完了,也不能再指望自己做这样那样的事。”

    不怨恨的人不容易被自怜自怨打倒,有好奇心的人不容易被世情打倒,这很好。

    文学所的“牛鬼蛇神”们被集中在“三楼”,那里原本是堆放残破物件的大仓库,闷热脏乱,被利用起来给这些“牛鬼蛇神”们“更上一层楼”。

    如今杨绛从“三楼”(即“牛棚”)下楼了。但是,始终有一件事揪心,《堂吉诃德》在哪里呢?

    她的工作仍旧是每天收拾女厕所,厕所收拾完,就到群众的办公室外面扫扫窗台,抹抹玻璃。如今,又多项任务,寻找“堂吉诃德”的下落。

    好比英雄寻觅美人,墙里秋千墙外道,哪间屋子都扫到,可是秋千架上没有伊人笑。

    后来,很偶然的,在打扫后楼一间储藏室时,她从废纸堆里发现了它。

    她又惊又喜,趁着监督的老干部一转背,抱起大纸包就要往外偷。没来得及出门,便被一个同是“牛鬼蛇神”的指着大喝一声:“杨季康,你要干什么?”

    完了。

    干部转身看着她,她说:“这是我的稿子!”

    干部说:“是你的稿子。可是现在你不能拿走,将来到了时候,会还给你。”

    于是她先把稿子放在书柜里,又怕放的位置太好,被人扔出来;取出来放在柜顶,叹口气,如同撇下儿女,硬硬心肠便不再顾。

    幸得下放干校前夕,原先的组秘书当了学习组长。杨绛求他,他第二天问明情况立即找来交还。

    杨绛抱在怀里,赶忙藏回家去。“落难的堂吉诃德居然碰到这样一位扶危济困的骑士!我的感激,远远超过了我对许多人、许多事的恼怒和失望。”

    终究是她一贯积极坚持的思维帮了她,给了她亮光。

    于困苦之地,她仍能找到安慰;于污秽之境,她仍能看见莲花。

    事情总是一喜一悲,交替而来。

    1969年11月3日,钱锺书告诉杨绛:“这个月11号,我就要走了。我是先遣队。”

    此时杨绛觉得头顶上像炸了一个雷,因为她心里明白钱锺书这是要去“五七干校”了。

    “五七干校”是让干部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将党政机关干部、科技人员和大专院校教师等下放到农村,进行劳动的场所。

    下放,不是放假,是不再回来。身后是家,走多远都不怕,“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这个默认共话的地方,就是家啊。没有家,到处都只能是天涯。

    再过几天是钱锺书虚岁60的寿辰,连本来打算吃一顿寿面的庆祝都做不到了。再等到70整寿?时世荒乱,二人已老,天知道能不能等得到。

    “为什么你要先遣呢?”

    “因为有你,别人得带着家眷,或者安顿了家再走;我可以把家撂给你。”

    “干校”的地点在河南罗山县,当时女儿钱瑗和女婿王德一,各在工厂劳动,他们休息日回家就帮着杨绛给爸爸收拾行李,他们把箱子用粗绳子密密缠捆,算是加了防护层,免得旅途摔破或压塌。杨绛感叹道:“可惜能用粗绳子缠捆保护的,只不过是木箱铁箱等粗重行李。这些木箱铁箱,也不如血肉之躯经得起折磨。”

    盘算下来,他们这些血肉之躯,遭过的折磨确乎比木箱铁箱只多不少,如今还能行走工作,确乎是比这些箱子耐磨。杨绛把耐脏的绸子用缝衣机胡乱做了个毛毯套子,准备经年不洗。她补了一条裤子,屁股处厚如龟壳,用线一圈圈走满,像个布满经线纬线的地球仪。钱锺书很欣赏,说好极了,穿上好比随身带着个座,随处都可以坐下。

    先遣队出发那天,杨绛、钱瑗、王德一到火车站送行。他们三人就在车下,痴痴站着,等火车开动,钱锺书催他们回去。

    杨绛心想:“让他看我们回去还有三人,可以放心释念,免得火车驰走时,他看到我们眼里,都在不放心他一人离去。我们遵照他的意思,不等车开,先自走了。几次回头望望,车还不动,车下还是挤满了人。”

    乱世凄离,满满的都是情。

    先遣队之后,文学所和另一所最先下放,部队里不称“所”,而称“连”。两个连动身的日子,学部敲锣打鼓,大家都放了学去欢送。杨绛回忆:

    下放人员整队而出,红旗开处,俞平老和俞师母领队当先。年逾七旬的老人了,还像学龄儿童那样排着队伍,远赴干校上学,我看着心中不忍,抽身先退。一路回去,发现许多人缺乏欢送的热情,也纷纷回去上班。大家脸上都漠无表情。

    七十多岁的老人,孟子时代都讲究“七十者衣帛而食肉”,尊老奉贤。如今他们却像小儿童一样排排站,拔宅而起,远赴他乡。

    钱锺书等先遣人员到达罗山县的干校,这原来是一个废弃的劳改营,远离县城,土积尘封。第二天一场大雪,天气骤寒。11月17日,大队人马来到,八十几个单身汉聚居一屋,分睡数炕。

    罗山无地可耕,干校人员又于一个多月后大包小裹搬到息县东岳。那里更加地僻人穷,冬天寒冷,不少人脸上生了冻疮。

    他们在那里拉大车,脱坯,造砖,盖房。钱锺书和俞平伯等几位“老弱病残”干些杂活、轻活。

    钱锺书和丁声树这两位一级研究员被分配烧开水,半天烧不开——他们哪有这种生活智慧,且又是大风大雪的露天里,怎么能烧得开一锅炉的水?结果被人们戏称为“钱半开”和“丁半开”。

    这时,杨绛他们在北京除了要“学习”“检讨”,还要挖防空洞,做砖头。挖完了防空洞,就把图书搬来搬去,搬完自己单位的,又搬别单位的。沉重的铁书架、沉重的大书橱、沉重的卡片柜,全都由年轻人狠命用肩膀扛,贴身的衣衫被磨破,露出肉来。

    杨绛体弱,干些轻活,得空就给锺书寄包裹;锺书则得空就写家信,三言两语,断断续续,白天黑夜,想起来什么就写什么——一个下放人员带的儿子年纪小,睡觉时常围着炕尿一遭,给他们“施肥”,也被他写进信里。

    只是这些信都没有保留下来,她深以为憾,转念一想:“更有价值的书信都毁掉了,又何惜那几封。”

    杨绛身边一个年轻同事想自杀,他把欠杨绛的钱塞进她的抽屉,留个条子给她,她一发现,马上赶到办公室,看见他正一人坐在办公桌前低头发呆。杨绛快步上前,把他还她的钱包在纸包里给他,里面还写了一个纸条:“来日方长,要保重身体;要耐心、冷静、坚强。这些钱我不需要,你自己买些生活必需品吧!”

    好一个“来日方长”。这个年轻人后来成为著名的莎士比亚研究专家,是中国最完备的《莎士比亚全集》的主编,他叫郑士生。每每回忆起此事,他心里满是感动。

    钱锺书患哮喘,她为丈夫求医问药,也不忘给另一个年轻人同样患哮喘的母亲抄秘方。

    北京筑地道,给每户人家摊派做砖,一人要做一百块。杨绛一家三口,要做三百块。钱锺书在干校劳动,女儿在厂里劳动,女婿本来可以指望,却再也指望不上——王德一在大学里亦不自由。

    他对杨绛说:“妈妈,我不能对群众态度不好,也不能顶撞宣传队。可是我绝不能捏造个名单害人,我也不会撒谎。”

    他回到学校就失去自由,终于在杨绛下放干校前夕,含冤自尽。

    她要下干校,所里的年轻人还为她捆扎行李,帮她托运。

    赠人玫瑰,手留余香。正因为杨绛待人和善,乐于助人,才会收获这样的感动与尊重。

    1970年7月12日,杨绛动身下干校。阿圆送她上了火车,她也促阿圆先归,别等车开。

    她不是一个脆弱的女孩子,我该可以放心撇下她。可是我看着她踽踽独归的背影,心上凄楚,忙闭上眼睛;闭上了眼睛,越发能看到她在我们那破残凌乱的家里,独自收拾整理,忙又睁开眼。车窗外已不见了她的背影。我又合上眼,让眼泪流进鼻子,流入肚里。火车慢慢开动,我离开了北京。

    想想当初被“揪”出来的光景,好多亲朋好友都和他们划清了界限。那时候人人自危,文人饱受折磨。

    外面雨骤风狂,小兔小狗都知道躲进窝里寻找温暖,可若是窝里也冷,世界上还有什么值得留恋。

    所幸钱锺书有杨绛,杨绛有钱锺书,钱锺书和杨绛还有女儿钱瑗。变成“牛鬼蛇神”后,阿圆急着要回家看爸爸妈妈,可她是“革命群众”,要回家,只得和他们“划清界限”。

    阿圆强忍住眼泪,杨绛看得出她是眼泪往肚里咽。看阿圆这样,她直心疼。

    生命娇脆,隔世容易,忘情却是为难。

    杨绛见到了锺书。丈夫又黑又瘦,脸上还长了脓疽。但此时钱锺书已经不烧锅炉了,他白天看管工具,晚上巡夜,兼当“信差”。

    杨绛属于外文所,钱锺书属于文学所,二人不在同一个“连”。相去路程虽一个小时不到,但是各自都要听指挥,服从纪律,不能随便走动。不过他们可以通信,休息日可以“探亲”。这里“休息日”不是七日一休,而是十日一休,称“大礼拜”。如有事,大礼拜可随时取消。但是知道爱人就在不远处,这比起在北京独自过活的女儿,已算是小团圆。

    当年未实行生产承包责任制时,老百姓们常干的活计就是下大田劳动,种豆种麦,饭有专人送到田里吃。住房要自己造屋,要脱坯。脱坯的活计老年人决计干不得,体弱的年轻人也干不得。

    烈日炎炎,平平的坯场被晒得冒烟,赤膊壮汉把黄泥一下下地摔,摔熟泛了,倒入木头做的坯模,晒干后脱出坯来。坯房早年间还有,如今到了不大富裕的村庄,也能看得见,晴天无事,怕落雨,雨下来泡得软塌。这些活计也是杨绛和钱锺书等人当时干的活计。

    杨绛老弱,分在了“菜园班”,白天在窝棚里独自看菜。每日见闻,所思所感,点点滴滴,汇聚成信,写给钱锺书。

    钱锺书做着信使,要送信、取信,窝棚与他的路线相距不过百步,这对夫妻可以田边相会。

    每天午后,杨绛就可以望见锺书一脚高、一脚低从砖窑北面跑来。有时风和日丽,两个人就在窝棚南面灌水渠岸上坐一会儿晒晒太阳。有时他来晚了,站着说几句话就走。他三言两语、断断续续、想到就写的信,可亲自撂给杨绛。杨绛常常锁上窝棚的木门,陪他走到溪边,再忙忙回来守在菜园里,目送他的背影渐远。他从邮电所回来就要回连分发信件和报纸,不再过溪看她,不过她老远就能看见他迎面而来;如果忘了什么话,等他回来可隔溪再说两句。

    杨绛调侃:“我们老夫妇就经常可在菜园相会,远胜于旧小说、戏剧里后花园私相约会的情人了。”

    这样做,也是真风雅,画风当是这样:“日日窝棚独坐,老夫溪边经过。满园菜苗青青,看我二人传情。”

    冬日岸边草木萧疏,夕阳映着冰面,无风无雪,一切不动声色。

    每天清早吃罢早点,杨绛要到菜地巡视,因为胡萝卜长得稍大就常给人拔去,白菜一旦捏来菜心已长瓷实,就给人斫去,留下一个个斫痕犹新的菜根。

    有一次杨绛发现三个女人正在拔他们的青菜,看见她来,站起身就跑。她追得快,她们就一面跑一面把青菜抛掷地下,去了贼赃,不怕被捉。

    杨绛心想:“其实,追只是我的职责。我倒但愿她们把青菜带回家去吃一顿,我拾了什么用也没有。”

    杨绛胆小,但是因为和同屋伙伴不在一处劳动,晚上不便和她们结队一起回村,也只好独往独来。她走黑路不喜打手电,因为打了手电,只能照见四周一小圈地,不知身在何处,走黑路倒能把四周都分辨清楚。她就顺着荒墩乱石间一条蜿蜒小径,独自回村,近村能看到树丛里闪出灯光。但是有灯光处,只有她一个床位,只有帐子里狭小的一席地。浓重的夜,一灯如豆。

    菜园班里还养过一条小狗,名叫“小趋”,钱锺书颇得它的青睐。它看见他来,准知道他会带一些带毛的硬肉皮或带筋的骨头来喂,蹦跳欢迎,拼命摇尾巴打滚,打完一滚,又起来摇尾蹦跳,然后又就地打个滚。

    “默存大概一辈子也没受到过这么热烈的欢迎。他简直无法向前迈步。”

    小趋也喜欢杨绛,因为经常分享她的晚餐。

    干校后期,迁往明港。动身前须拆除所有的建筑,于是一顿拔的拔,拆的拆,拖拉机又来耕地一遍,他们夫妻常相会的菜园窝棚没了,井台没了,灌水渠没了,菜畦没了,那个埋着一具无名尸的扁扁的土馒头也不知去向——据说那是一个自杀的33岁男子。

    这时干校的任务由劳动改为“学习”,看电影也是学习,不准逃学。

    一天晚上,杨绛他们晚饭后各提马扎,列队上广场,挨次入座。电影只那么几部,轮番地演。杨绛打着盹看完一场电影,随着队伍回宿舍,低头只看着前人的脚跟,却跟到了别人的宿舍。她急忙退回,却队伍四散,她找不见自己的宿舍何在,问人也不知道。

    人都各回各屋,她好比流落异乡,举目无亲,抬头只见满天星斗。

    杨绛凭天上星座知道已经离自己的宿舍很远,只顾抄近,一直往南,却走进了营地的菜圃。她一手提马扎,一手打手电,每一步都得踢开菜叶,缓缓落脚,战战兢兢,如临深渊,一步不敢草率。

    好容易走出这片菜地,过一道沟仍是菜地,走呀走呀,总也走不出。

    幸亏方向没错,好容易出得菜地,越过煤渣铺的小道,越过乱草石堆,终于走上大路,立即拔步飞跑,一口气跑回宿舍。

    宿舍里,大家各忙各的,她好像只是上了厕所回屋,谁也没有想到她会睁着眼睛跟错队伍。睡在硬邦邦、结结实实的床上,只觉得有享不尽的安稳。

    在明港,干校的条件已有改观,钱锺书和杨绛的宿舍只隔一排房子,来往方便。居处也宽敞,伙食也好,厕所也不复是苇墙浅坑。女儿在北京源源不断地给他们邮寄食物和各种外文报刊,同伙中又有书暗中流通,互相传阅。四周景物清幽,可资流连,二人每天黄昏一同散步,更胜于菜园相会。

    当时与杨绛一起下干校的张佩芬,后来在《文汇报》撰文回忆:

    我和杨先生进一步相熟,只有短暂时光——在河南息县一座农舍里,自夏至冬,有过半年的“联床之谊”……两年干校生涯中,我最厌烦天天要开会听人说假话。杨先生当然也不可能心情痛快,却总能克制自己,用一种特殊的方式让我们开朗起来。

    她赠给杨绛老母寄自上海的巧克力等零食,杨绛也不推辞,也不和她一起吃,她觉得奇怪。有一天张佩芬清早出工,刚取出一枚无花果要吃,迎头撞上了钱锺书,便递给了他。

    “他当即剥去包纸塞进嘴里,现出一脸灿烂的笑容。我顿时悟到杨先生不和我同享的原因。难道还可能有别一种不合乎她本性的做法吗?”

    只要夫妻两人能在一起,苦也甘愿。

    若得此情长相伴,何羡做神仙。

    梁园虽好,不是久恋之家。

    一次,一只猫叼了一只身体分离的死鼠放在杨绛床上,杨绛告诉钱锺书,说猫儿“以腐鼠‘饷’我”,钱锺书安慰妻子:“这是吉兆,也许你要离开此处了。死鼠内脏和身躯分成两堆,离也;鼠者,处也。”杨绛听了大笑。

    年底,钱锺书告诉杨绛一件传闻,说是北京打电报给学部干校,叫干校遣送一批“老弱病残”回京,“老弱病残”的名单上有他。

    杨绛喜出望外:“默存若能回家,和阿圆相依为命,我一人在干校就放心释虑。”

    过了几天,钱锺书告诉杨绛,批准的名单下来了,其中有他。再过几天,仍无动静,再问时,他说,名单已经公布,没有他了。

    杨绛的心直往下沉。

    钱锺书并不比别人少壮,却不能回京,想必是他档案里的黑材料作祟。她把这想法跟钱锺书说,到底是男人,钱锺书说,事情已成定局,还管它什么作祟。

    杨绛嘿然自笑。妄想已属可笑,还念念在心,洒脱不了。

    回京的人动身走了,留下的,想必要留一辈子,能洒脱吗?

    一天,夫妻二人路过菜园,杨绛指着窝棚说:“给咱们这样一个棚,咱们就住下,行吗?”

    钱锺书认真想了一下说:“没有书。”

    杨绛认同。真的,什么物质享受,全都舍得,没有书却不好过日子。

    是的,这里没有图书馆,没有盛满了书的书桌,没有笔和纸,只有无处安放的思想和头脑。若是身体健壮,能够通过体力劳动创造价值也好,可是两个人都已经年老,拿不动锄头了。

    杨绛对于“读书”一事有着独特的理解,甚至还把“读书”比作“串门儿”。

    我觉得读书好比串门儿——“隐身”的串门儿。要参见钦佩的老师或拜谒有名的学者,不必事前打招呼求见,也不怕搅扰主人。翻开书面就闯进大门,翻过几页就升堂入室;而且可以经常去,时刻去,如果不得要领,还可以不辞而别,或者另找高明,和他对质。不问我们要拜见的主人住在国内国外,不问他属于现代古代,不问他什么专业,不问他讲正经大道理或聊天说笑,却可以挨近前去听了足够。

    而世情越显得读书的珍贵,她对读书的作用也有着不一样的想法:

    世界再大也没有阻隔。佛说“三千大千世界”,可算大极了。书的境地呢,“现在界”还加上“过去界”,也带上“未来界”,实在是包罗万象,贯通三界。我们却可以足不出户,在这里随意阅历,随时拜师求教。谁说读书人目光短浅,不通人情,不关心世事呢!这里可得到丰富的经历,可以识各时各地、多种多样的人。经常在书里“串门儿”,至少也可以脱去几分愚昧,多长几个心眼儿吧?

    想想如今是这样,当初不回故国可好?所以杨绛问钱锺书:“你悔不悔当初留下不走?”

    钱锺书说:“时光倒流,我还是照老样。”

    杨绛一直认为,“默存向来抉择很爽快,好像未经思考的;但事后从不游移反复。我不免思前想后,可是我们的抉择总相同。”

    她难得用了很重的一个词——抉择。

    新中国成立后,许多人都走了,他们本来也可以走,但是没有走,心里不会没有挣扎。挣扎来去,仍旧选择相信,仍旧选择留下。

    可是两个人仍旧是不后悔的,再来一次,仍旧是一样的选择,赤子之心,只为家国。

    好在事情有了转机,据说周恩来是以参加毛泽东诗词的英译工作为名,调钱锺书回京。所以1972年3月,杨绛和钱锺书作为“老弱病残”人员,终于离开干校,回到北京。

    回京不代表着一切皆好,仍还有余绪未清,偏见未正。

    因为钱锺书是“资产阶级学术权威”,回京后,他们的房子让出一半,给一户“革命群众”居住。

    一天,那家的女主人因一件生活琐事,说阿圆“不是好人”,还打了阿圆一耳光。杨绛护女心切,当即还手,“这时两个革命男女抓住我的肩膀和衣领,把我按下地又提起来,又摔下,又提起,又摔下。”

    钱锺书听到声音跑出来,举起木架子侧面一块相当厚的木板,劈头就打。

    钱锺书这个书生,只会逞文字风流,生活中连鞋带都系不牢靠,筷子也使不灵便,向来只有杨绛照顾他的份。就算是“挨批挨斗”,剃“十字头”,他也没有反抗过。杨绛还有过一次爆发,愤怒地大叫“就是不符合事实,就是不符合事实”,他一次也没有。

    这辈子唯一一次动手,是为了保护她。

    两人都年逾六十,动了肝火,杨绛怕钱锺书身体不好,便赶紧拉了钱锺书回房,关门上锁。

    那家人事后扬言要报复他们一家人。为了不生事端,于是,在阿圆的建议下,他们于1973年12月9日雇了一辆三轮汽车,颠颠簸簸逃到北师大,住进钱瑗住了多年的宿舍。

    钱瑗的左邻右舍都出来招呼她,还热情地送来被子、褥子、枕头、锅碗瓢盆、菜刀、铲刀、油盐酱醋、味精、煤炉子、煤饼子等,钱锺书一家人充满感激。

    许是着急上火,杨绛忽然流起鼻血,独自跑到楼上盥洗室内用冷水冰鼻梁,冰脑门子,直到鼻血不流,才下楼回到阿圆的房间。

    阿圆突然想到自己屋里又脏又乱,大窘道:“啊呀!不好了!大暴露了!”

    杨绛一向爱整洁,阿圆常和爸爸结成一帮,暗暗反对妈妈的整洁。例如她搭毛巾,边对边,角对角,齐齐整整;他们两个认为费事,随便一搭更方便。不过三个人都很妥协,他们把毛巾随手一搭,她就重新搭搭整齐。她不严格要求,他们也不公然反抗。

    她看了女儿房间的“大暴露”,乐得直笑。

    三人同住一房,阿圆不用担心爸爸妈妈受欺负,他们也不用心疼女儿每天挤车往返。屋子是冷的,一家人的心却是暖的。

    你说人这辈子,活的是个什么?

    柴静采访周星驰时,提起《西游·降魔篇》电影中,他让唐僧对着舒淇说出当年孙悟空没有对着朱茵说出的那段台词:

    “第一次见到你,就爱上你了。”

    “爱多久?”

    “一千年。一万年。”

    因为他对这几句话有“情意结”。柴静笑着说:“我可不可以理解说,就是一个不由分说的想法,就是我就想在这个时候,说出我人生中想说的这句话。”

    周星驰说:“对。你也有这个感觉吗?”

    柴静点头:“对。”

    然后就听见周星驰说:“谢谢你啊。”若有所思,他点着头又说,“谢谢。”

    人,就算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也好,拥有高尚深邃的思想也好,总是要爱人,要被人爱的。杨绛和钱锺书,虽是被迫搬家,可真的是幸福呢。

    此生此夜即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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