蘅安的夜里总能寻觅到三三两两的零落河灯。正如诺婶所说的一样,蘅安的河灯最漂亮。蘅安的人们似乎总有未完成的夙愿,也总不忍留这蘅安河独自守夜。
而我此时,正踩着河灯星星点点的光,小心翼翼地追逐着我口中那个怪人的背影。
和莫之耹半日相对无言地坐船来到此地,他将我随意安置在一家客栈里,自己却乘夜色已浓时,孤身一人出来。
他步子迈得大,我没走几步便跟不上,只能气喘吁吁地一路小跑,却不留神撞上了人。
我们相撞得极狠,双双倒在地上。我见状自知理亏,忙起身扶起被我撞倒的姑娘。
她身着浅蓝襦裙,长着一张素净的脸,鼻子玲珑小巧,面色妍丽,看上去温柔美丽,那双圆眼也是脉脉柔情。下半张脸却以轻纱相掩,身上却又有牡丹的香气。
我连连道歉,她却十分宽容大度,连说无碍,反倒还忽然塞了一个香囊在我身上:“看姑娘不是蘅安人,不知蘅安镇里蚊子的厉害劲,手被咬成这模样。喏,这香囊驱蚊,你且拿着罢。”
我死死盯住莫之耹快要看不见的背影,草草道谢后,拿着香囊往怀里一塞,赶紧疾奔过去,也没来得及再和那姑娘多说。
幸亏还赶上了他,正瞧见他走进了蘅安的月老祠内。
这深更半夜的,神神秘秘地遮掩行踪,居然只是为了来月老祠?
我满腹狐疑地尾随其后,却发现门已经被他关死,便将脑袋靠近窗,想听听房内的动静。
“你还是来了。”一道清丽的声音响起,不知是喜还是悲,“阿耹。”
这么亲昵的称呼。
我踮起脚想透着窗纱看看那出声的女子,可窗纱厚实,朦朦胧胧只看得出是一个身材匀称的窈窕女子。
可莫之耹语气中皆是嘲谑讽刺:“不曾想堂堂祁大小姐,哦,不,此刻应是改称顾夫人了,竟喜欢用这样下三滥的手段。我这一只脚刚踏进蘅安,只想早早洗漱去会周公,不曾想,还得走这一趟夜路,听候您的差遣。”
那女子却对他冷若冰霜的态度置若罔闻:“那位与你同来的女子,可是……”
“这又关你何事!”似乎再也按捺不住,莫之耹应该是打算拂袖而去,“祁毣,你如今真是越来越不可理喻了。”
“阿耹,你就算讨厌我,我也必须得说。莫之聪现下也在蘅安。你若留在这里,便要多加小心”
“我没有讨厌你,”他话中分明都是疏离之意,“祁毣,你高看你自己了。对我来说,你根本不值得我费精力去恨去厌弃。当初你亲手扔了莫弃琴,我们早已桥归桥路归路,能谈得上厌弃,只说明我心中仍有你。可惜,事实并非如此。我是好是坏,从那时起,便与你无关了。以后你若是再用向莫家透露我的行踪来要挟我,就莫要怪我不念旧情了。”
“我晓得时至今日,我无论说什么,你只当我是借口诸多,穿凿附会,但我这趟来蘅安,以后也不知可有机会能再见你,自当把话说个明白。我晓得你这么多年吃了许多苦,无非是想教你阿爹后悔当日弃你而去。你当时虽说爱我,可你真的爱到能放下是非恩怨,同我举案齐眉?”
“如若不然,”我听见他这次真是怒了,“我当日为何约你去船埠?我当日愿舍下一切,要的不过是一个你,你到现在还是不信!”
“我不是不信,”这啾啾莺语突然变成迟暮之春杜鹃啼血的声音,“我晓得你爱我,你愿意让自己放下一切,可是阿耹,野心对有些人来说是毒是祸,对你而言,却恰恰是你命中终须有的东西。你选了我,莫之聪就有了理由同祁家一起联手追捕你,你注定要隐姓埋名,惶惶不可终日,东躲西藏。你选了我,就要舍弃你唯一翻盘的机会,注定只能做个无名无姓的碌碌庸才。你会后悔,而我也会。我比你大四岁,早就该过上相夫教子的平稳生活,但为了你,我可以忍受背着私奔的骂名,我也可以忍受众叛亲离的痛楚,我唯一不能忍受的,是看着你一点点从我心中最爱的英雄,变成一个面目全非安于现状的庸碌之辈。而这全都是因为,你选了我。”
安静了好久,莫之耹终于开口了:“说完了?说完了,我回去睡了。”
他话音未落,一只蚊子狠狠盯了我的鼻子一口。我一时没忍住,甩了一大巴掌想把它往死里招呼。
岂料这掌声惊动了房内二人。两人朝我走来的脚步声几乎是立刻响起,我连忙如同惊弓之鸟一般立刻逃走。
贰
在逃亡的路上,我方知莫之耹方才的步伐还是慢了。他追逐我,如同一只野狼迅猛而不遗余力地撵着一只快跑不动的兔子,丝毫不给我喘息的机会。
也难怪。从我偷听而来的话可知,他可是在私会人妇。若是被他人撞见传了出去,他二人怕是要被拖去浸猪笼了。他若抓到我,会不会杀人灭口呢?
念及此,我更加胆寒,慌不择路,不知被什么东西一绊,摔了个狗啃泥,而衣衫却不知又被什么划破,连累那皮肤也被划伤,刀割一般地疼。
可我有苦说不出,只能噤声,怕引得莫之耹注意。
忐忑不安地听着他稀稀落落的脚步声终究离我而去,我定下神喘了口气,才发觉有一双眼睛正在悄悄地打量着我。
盯着我的人二十出头,生得高高瘦瘦的,面色苍白,戴了一副金丝眼镜,短短的头发梳理得很整齐,浓黑的眉越发显得脸色的白,一副书生的文静样子,语气也甚是和蔼可亲:“这位姑娘,可是有什么难处?怎会深夜突闯这牡丹园来?是有人在追你么?”
我这才晓得,自己无意间闯入了牡丹园。此时牡丹花期已过,芳华不在。
“我……”我支支吾吾着低下头,不知如何开口。
岂料那男子递出一方绢帕给我:“可是要被亲爹亲娘卖给别家做丫鬟,不情愿,才逃出来,不小心跑错了路?”
我貌似笃定地点点头,实则心虚,接过绢帕包住渗血的伤口,不留神触及他温暖的手指:“公子说得不错,正是如此。”
他叹息一声:“这世道啊,真是越走越难。”
他接着嘱托我:“今日本是来给牡丹松土,遇见姑娘也是缘分。我本还要去私塾取些东西,路不远的。姑娘不如在这等我回来,我带着姑娘一同去我的宅子歇息一晚,明日再做打算,可好?”
我小鸡啄米般点头,心里却催促这位面善的公子赶紧离开,可别让莫之耹听到声音再折返回来。
何况即便再面善的人,我又怎敢凭他只言片语,就乖乖同他一起回他所谓的宅子?
可他不知我心中所想,看着我点点头满意地离去。
我用绢帕包裹上我伤势最严重的手,回转过头,才发现,这一地牡丹,虽已开败,这番却遭了罪,被我压死了好多。
真是罪过。
我叹息着,正欲转身逃之夭夭,却忽觉一阵晕眩。
我努力想要站稳,却力不从心,倒在了一双绣花鞋前。
我用我最后的力气去看我面前的人。
那是一个身形纤细,衣着紫蓝色长裙的女子,梳着堕马髻,随意地插了一支鸾凤金钗,还戴了一层轻薄的紫色面纱,遮去了她大半的容颜,只剩一双懒洋洋的圆眼让人看得迷乱,身上也有清爽的牡丹花香。
原来是她,那个被我撞倒的女子。可短短的时间里,她怎么换了一身行头。
我下意识地掏出怀里的香囊,不得不恼火于自己的蠢钝——里面应是有迷药了。
“我不喜欢有人压坏我的牡丹。”那个女子蹲下身来,用纤细的手指捏着我的下颌,指甲微微用力掐入我的皮肉,让我一声闷哼,“我更不喜欢有人碰到他的手。它们和他,都只是我一人的。”
“我当然更不可能让他带你回家了。一朵芍药还不够么,这一朵小野花,还是化作春泥更好。”
我无力再辩解一句,只能呻吟一声。
“今日可真是有趣的一天。”她凑近我的脸,却重复吟诵着一句让我毛骨悚然的诗句,“化作春泥更护花。”
叁
这个梦真是很长。
从下了宜山以来,我很久都未做过这样美好的梦了。
我和阿然在山坡上疾驰着,嬉笑打闹着,出了满头的汗。阿然唤我一同去她家里,吃二姑做的米酒红糖炖鸡蛋。
我才吃到一半,就被一阵尖锐的疼痛所唤醒。
睁眼一看,戴着面纱的女子,正用一只金钗对准了我的咽喉,只要一用力,我便能去阎王府吃酒酿炖蛋了。
我想去摸贴身而带的簪子,可却发现自己早就被五花大绑起来了,唯一能用得上劲的就是眼睛。
于是我狠狠瞪她,却引得她一阵发笑:“真是个有趣的小丫头。我倒有些不忍心杀你呢。”
“是我欠的你,你为何又要扯上其他人?”另一处有声音传来,有些耳熟,“苏伊洛,左右不过一个祁翌,你要他,我早已将他还你!你恨我,我把命还你便是。你放了她,你爱怎样便怎样!”
苏伊洛。
这三个字让我仿如晴天霹雳一般,正欲开口问她,却发现迷药的后劲让我说不出话来。
听到了另一边女子的话,苏伊洛拿着金钗的手抖了一抖,却没有收回去:“苏将离,你这样的东西,又有什么资格同我谈条件。我杀了她,再杀了你,然后去祁翌的私塾放一把大火,把一切烧得干干净净。等你们都死得干净了,我便能好好地干净地活下去了。”
苏将离。
我又是一惊,可尔后,我才明白其中缘由。我第一次撞上的人,应是苏将离。而第二次,掳走我的人,才是苏伊洛。她们本就是姐妹,所以长得酷似彼此。
来蘅安之前,我曾四处打探祁家的消息。
祁家二公子祁翌,现年二十有一。原本家里执意在乡里给他谋个职位,他却执意要开个私塾,倒也是个有趣的人。
最有意思的是,祁家有两位少奶奶,倒是一对姐妹。阿姐做了偏房,妹妹却做了正房。而妹妹唤作苏伊洛,姐姐却叫苏将离。伊洛传芳是牡丹的别称,而将离是芍药的别称。牡丹是花中之王,而芍药是花相,王与相哪个金贵,自然一听便知。
祁家当日向我爹买了其中的两支花簪,赠与世交苏家为聘礼,当时祁翌三岁,苏将离与苏伊洛都还未出世,但两家已说好要订个娃娃亲,苏家的女儿以后必为祁家儿媳。
可不知为何,听闻一年之前,蘅安就无人再见过这对姐妹,而祁翌也只是孤身一人住在祁宅。
此次因着莫之耹说,他有鲜为人知的绝密消息,我才信了他的邪,来到蘅安,却不知不觉把自己送上了死路。
“你这样杀了我,岂不是便宜了我和他?不如,我来告诉你怎么做。你把她放了,把我们留在这里,活活饿死我们。而你呢,便回去扮作我,永远留在他身边。他分不清你是木小姐还是白牡丹,他会一直爱你、敬你、珍惜你,同你生儿育女。让他一辈子留在自己写的戏里,等他死之前,再告诉他,你不是我,让他发现,他竟用一辈子去错爱一个他不该爱的人,这才是真正的报复。”
苏伊洛听着这话,慢慢闭上了眼,金钗也忽而滑落,坠到地上:“将离,有时候,我真是恨你太聪明。可这委实是个好主意,你说得实在是对。”
“那我,便听阿姐的话罢。”她蓦然睁开眼,笑意盛满了眼,“可是,我的确不喜欢这个丫头,便不想放她走。你若是饿了,便吃了她罢。”
她又癫狂地笑着离去。而我看着窗缝里漏进来的阳光,开始思考人不吃不喝究竟能活多久。
“对不起,是我连累你了。”
我和苏将离已被关在这个鬼地方快一天了。夜里气温骤降,我们便互相靠近取暖。
“你叫什么名字,家里可还有家人?”
她问我,我试图张口说话,却依旧还是嘶哑:“秦……秦……”
她见状轻叹:“我当时便不应该好心把那个香囊给你。谁又曾想,她居然把我的香囊偷偷调包了。她想迷晕的是我,见香囊没用,便把我打晕作数。可你运气也着实不好,怎会遇见了她呢?”
我看着她的眼,想安慰她,这不是她的错,可依旧说不出连贯的话来。
“是不是好奇,我们一对姐妹,如何会闹成今天这般田地?”她若有所思地看着我,“这么久了,我好累了。我同你讲个故事,你愿不愿听呢?”
我迫不及待地点头。
这正是我最需要的东西。
肆
在蝉鸣与蛙声的交织起伏里,我听见了蛙声盖过了蝉鸣,又听着她绵柔延长的声音盖过了蛙声:“我记得十二年前,那也是个夏日。”
十二年前,我约莫六岁,姆妈染了重症,药石无灵,咯血不止。饶是我爹花重金请了多少的大夫并着江湖郎中,姆妈的病也未见半分起色。
姆妈死去的那个夜晚,我睡得很沉。乳娘后来把我抱到她跟前,她用手指轻轻抚了抚我眼下的泪痣,发出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对乳娘说:“荀娘,阿洛她的命会不会像我这样苦?若是阎王召我早些去,却肯给阿洛一副好命格,我是愿意这样作交换的。”
荀娘的声音不平稳,起伏极大:“夫人这是说什么胡话呢,小姐和夫人,这都不是好好的么?”
姆妈只是苦笑着理平我额前凌乱的刘海,最后只说了四个字:“天命难违。”
她在半夜死去。
老爷……嗯,我是说我的阿爹,当时并未见他如何伤心。的确,梅姨娘,就是阿洛的母亲,当时刚为我阿爹生下一个儿子。他平日都与他们母子腻在一起,我姆妈的死,对他来说仿如落叶无声,并不曾让他伤情半分。
我生下来时,他本待我若掌上明珠。满月宴就为我订了六十六桌酒席,甚至宴请毫不相识的陌生人为我讨个好兆头,六六大顺,福泽深厚。荀娘说我出生时,蘅安城南废弃的牡丹园里,牡丹突然开花,像是在庆贺我的生日。我自然记不得我满月时候的事,我猜那时我姆妈应是笑语盈盈地看他为我忙前忙后。他还请了霭安镇珈珞寺的高僧为我取名,高僧那时正忙着修葺寺庙,于是按着八字为我取了一个名字,就叫伊洛。
然而我大约长到一岁光景,我阿爹在花楼迷恋上一个风情万种的头牌。为她一掷千金,夜夜笙歌,流连春色,真是不枉他风流才子的一世英名。她风华正茂,然而我的姆妈已开始被不知名的病痛折磨得面色蜡黄。我阿爹名曰冲喜,定了日子打定主意将这个头牌娶来做小妾。
那时应是清秋罢,姆妈抱着我,颤颤巍巍地从自己屋里带着细软行李走出来。
我阿爹已有七分醉意,他胸前配着大红的喜花,仿佛在一片彤彤的大火里,定定看着我的姆妈,又惊又惧:“阿叶,你这是要去哪儿?”
她笑靥如花,未有半分伤情的样子:“不过是换个楼住住。眼不见,心不烦。”
他伸出手,紧紧箍住她带着玉镯的纤细手腕:“我错了,你可以打我,你可以骂我,你可以怨我,可你却偏偏这样笑着,让我心里好生难过。”
我的姆妈还是笑笑,眼里却浮上一层氤氲的雾气:“我这样做了,莫非那些发生的事就能烟消云散,莫非我就能把这些荒唐当作南柯一梦?”
他的手渐渐松开,喑哑的声音却着实伤人:“覆水难收。若我没遇见她,定不会负你的。我踏入这一场痴梦,被魇住了,走不出了。”
“吉时到了,该进洞房了。你的新娘可在等你哩。”她指指洞房的方向,“走不出,就留在里面罢。”
他喃喃道:“阿叶。”
她只是抽出手,无声离去。
她决然回头,再没有看他一眼。院中秋风萧索,枯萎多日的白牡丹徒留一院浮靡的香气,在清瘦月华中更显凄然。
梅姨娘诞下阿洛时,城南废弃的牡丹园居然又开花了,而那时我右眼下突然无端端生出一颗泪痣,胭脂色的,好像一颗凝结的血珠。从这一天,我姆妈的病无端端地恶化起来。她一年同我阿爹没见几面,只有荀娘和大夫在照料她。
我阿爹却在一个日子里带着珈珞寺的高僧来到她的病榻前,她望着高僧手中转动的佛珠,干涸的嘴唇无声翕动。
我阿爹却无视她在说什么,只是问高僧:“您看内子还有救么?”
高僧答:“贫僧不是大夫,只是来度有缘人的。夫人这副形容,该去找大夫才是。”说完,转身就要走。
我躺在姆妈身边忽然醒了,咯吱咯吱地对笑起来。高僧看见我,止住了脚步。他朝我走过来,用手摸了摸我的泪痣,问我阿爹:“这是当年让我取名的女娃娃?”
阿爹点头。
高僧喃喃自语道:“难怪啊,难怪。一生流水,半世飘蓬。”他叹了口气,将手上的佛珠脱下,戴在我的手上,“便让她带着这串佛珠,保佑她逢凶化吉。”
阿爹瞬时愣了:“大师,她……”
高僧却继续自顾自说:“不要再叫她伊洛了,叫她将离罢,越凶的命格当用越凶的名字镇。若是运气好,说不定真能逢凶化吉,安度一生。”
此时我姆妈终于能发出声音来:“大师留步。”
高僧转眸去看她:“施主还有什么要问?”
姆妈道:“我晓得我并非大师的有缘人,但只问一句,大师肯不肯度将离?”
“她也并非我的有缘人,度不了。”他闭了眼,只肯说这一句,“无缘的终究无缘。施主保重。”说完,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苏宅。
阿爹从那天起,看我的眼光中就有了异样。高僧虽然没多说什么,他看我泪痣那副模样,分明已经下了批语。是我的命格太凶,才克死了姆妈。
阿爹舍不得伊洛这个名字,就送给了阿洛。而我在那天起,就叫苏将离。
姆妈死后,一把大火烧透了她以前住的小院。恰好荀娘带我上街,躲过这一场浩劫。只是姆妈的东西被烧得干干净净,一点不剩。她最爱的那些牡丹,还未开花就烧成了灰烬,安息在这小院里。
我回来时,阿爹一言不发地抱着我,无论我如何踢打哭闹,他都紧紧拽着我,直到来到一间黑暗的柴房前。
他,我的阿爹,一把推我入这深不见底的黑暗里。我当时只有六岁啊,莫语。你六岁的时候,在干什么呢?
我听见一个娇媚的声音在外面问阿爹:“阿梓,你这又是何苦呢?阿姐才刚死……”
“你给我闭嘴!”
“老爷,”我听见荀娘在外面求情的声音,“老爷若是嫌弃将离,我带走她,您眼不见心不烦。她如今只有六岁,再怎么说,也是夫人的骨肉。夫人生前最舍不得的就是将离,您这么做,夫人九泉之下又怎能安息?”
“荀娘,别用一个死人来压我,我不吃这套。”
“老爷!”荀娘声嘶力竭的哭声让我至今难忘,“您不能这样心狠!”
“心狠的是我么?她克死阿叶,招来这场妖火把牡丹楼烧得干干净净,她就不心狠么?难道我还要放任她,克死我们所有人你才高兴?”
荀娘无声地落泪,最终带着恨意一字一句地说:“好,苏觅梓,你够狠!你够狠!”然而回答她的只是那些无情的脚步声。
我从门缝里看见梅姨娘回头时那抹妖冶的笑容,真像个妖精,志得意满的妖精。
而我坠入无边的黑暗里,不死不活地苟延残喘着。除了荀娘,谁还记得苏家的苏将离,那个右眼下,一颗朱砂泪痣的苏将离?
伍
我八岁时,又克死了荀娘。
荀娘寻着机会带我跑出苏宅,数十只凶猛的猎狗嗷嗷待哺,疯了一样追着我们。荀娘让我跑,她自己却引着那些狗走了。
然而三天后,他们还是找到了我。我蜷缩在巷子深处的一个角落,惊恐地看着我阿爹。这个人为我定下六十六桌酒席,祝我六六大顺,福泽深厚。这个人为我向高僧求名,却最终因一颗泪痣把我逼到如斯境地。
“阿爹。”我叫着他,泪水却忍不住落下,“我不要回去,求求你,当作你没有这个女儿,好不好?”
他的眉毛皱成一团,却还是坚定不移地抱住我,不顾我的挣扎,又带我回到黑暗里。
梅姨娘在门外故意说给我听:“听说荀娘喂了狗,连全尸都没剩的。阿离,幸亏我俩不曾沾亲带故。你这么好身手,怕是被你克死了都不晓得怎么回事。你啊,就乖乖待在这里,离我们都远点。尤其是伊洛,你若敢招惹她,我就刨了你姆妈的坟!”
我连送荀娘一程都不行,她死得这样惨,她爱我如同我的姆妈,我却连送她一程都不行。
我欲哭无泪。想必,也没人在乎我流不流泪。一生流水,半世飘蓬。这大抵是我的命数,果真逃不过。
我以为我会一直过这种不人不鬼的生活。直到我十三岁,有人打开这被紧锁的柴门。
突如其来的光亮让我忍不住抬手遮住双眼,已经适应了黑暗的我难以接受这耀眼的光。
“你是谁?”
祁翌是五年来,第一个同我说话的人。因光亮刺痛而留下泪水的我下意识答道:“将离,苏将离。(芍药为盟,白首不离。芍药的别名,叫将离。)”
一双柔软修长的手蓦然握住我的手,缓缓将我的手拿下。
他软声细语地劝我:“将离,你不要怕,我挡着光。你睁开眼,看看我。”
我听他的话睁眼。他在金黄色的光晕里白衣磊落,被风吹得衣袂翩飞。所有晦暗与阴冷,好像都因他的到来而散去。
而他身后忽然出现一个清丽活泼的少女,同我长得八分相似。她指着我,啧啧称奇:“翌哥哥,你从哪里变出一个我来?”
他望着我,将钥匙拔出,藏在身上,漫不经心地说:“这恐怕要问你爹了。”
他拉起我,毫不避讳我是如何落魄的打扮,握着我的手,轻声道:“将离,我带你离开。”
我看着他的脸庞,泪水不受控制地滴落。他看了看,用手轻轻抹去,继而用衣袖遮住我的眼,拉着我的手,温润如玉的声音却沉着有力:“莫慌,将离。都过去了。”
这样的祁翌,让我如何能不爱上他。
我们来到后花园的凉亭里,所有人在这里小憩。我对祁翌说,我的眼睛好多了,他听话地放下手。其实光还是很刺眼,但我料想,他的手应该酸了。一路上我将我的遭遇告诉他,他没有过多地介绍自己。而伊洛跟在我们后面,也好奇地听着我的经历。我看不到她的表情,想必她是惊讶的。她居然还有我这么一个阿姐,活得如此落魄的阿姐。
凉亭里,四个姨娘,三个同父异母的弟弟,两个同父异母的妹妹齐齐盯着我看,我的阿爹坐在凉亭里习字,仿佛把我当空气。
梅姨娘摇着蒲扇装出一副贤淑端庄的样子,婉声唤我的名字:“阿离,你怎会在这里?”言罢,就将我身后的伊洛拖开,生生地和我拉出几米距离。
阿爹终于抬头,看见我和祁翌站在一起,脸上却未有半分反应。
“世伯,”祁翌叫了他一声,“竟未想到将离还活着。”
阿爹将狼毫悬挂在笔架上,做了做手势,姨娘们带着少爷小姐离开了,梅姨娘把伊洛交给别人,自己却留下了。
我心中猜想,他必定跟别人说我已经死了,不愿别人晓得他还有个女儿叫苏将离。可这又同祁翌有什么关系。
“你阿爹托我好生照料你,我特地请了安先生带你和阿洛一起研习,你却偷了钥匙跑到柴房放这丫头出来。祁翌,是不是平日我太宠你,教你把这些做人的礼数都忘了?插手别人家的私事,这又算什么事!若不是看在你年少无知,我今日定是要赶你出苏宅!”他微微动怒,却始终没看我一眼。
“世伯,我可以同你道歉,但这不能算私事。你这样无端端地囚着你女儿,还赤口白舌地咒她已经死了,这又叫什么事?”祁翌却未有半分惧色,言辞凿凿。
“放肆!”阿爹盛怒,“祁翌,我一直把你当儿子,却不是让你今日这般顶撞我!”
倒叫梅姨娘做了和事佬:“阿梓,你就别同祁翌较劲了。他才那么点大,出口重了也是小孩子不懂事体。祁翌,这里有这么多的细枝末节你都不晓得,何必为不相关的人强出头,倒教下人看了笑话。”
我看了看阿爹,暗暗扯了扯祁翌的衣袖。是啊,他犯不着,毕竟我是一个不相关的人。
我不值得。
没想到他微微挑眉:“不相关?我三岁时,就用花簪下聘。她还没出世,就与我定了娃娃亲。如今她是我未过门的妻子,你凭空一句不相关,就抹煞我们两家当年的盟誓,是不是可笑了点?”
我的心跳落了一拍。这定亲的事情,我却从未晓得。
梅姨娘还想说些什么,却因阿爹的一个手势悻悻离开,走时她盯着我看了一两秒,目光瘆人。
阿爹却是被气着了,坐在椅子上缓了口气,没有好脸色地问:“那么,你想怎样?”
“你给伊洛怎样的生活,就要给将离怎样的生活。你怎样待伊洛,就要怎样待将离。待我留洋归国,定会娶她为妻。”
“若我不呢?”阿爹的眼神有轻视与鄙夷,“祁翌,清醒点,你未有资格能同我讲条件的。”
“这件事,不只我想这么做,我阿爹也是同意的。若你不从,祁家就会撤资,苏家的新工厂就别想建了。”
“好啊,”阿爹冷笑道,“好一个少年老成,算计起你世伯来倒有几分手段。”
“世伯,你是同意不同意?”
“我若说不同意,”他终于看了我一眼,却立刻把目光移开,“只怕我们苏家从此在安乡再无立足之地。”
祁翌却是满意地笑笑:“你说得对,世伯。”
陆
我最终搬到牡丹楼住。这里几乎十年来无人问津,虽然楼阁已经被修葺,但因没有什么人住,还是有几分萧索之意。
我没有要丫鬟伺候我,其实心里委实担心当年高僧给我的批语。如果我是这样的命运,自己活不长就算了,何必拖累别人。
但是却未曾想,祁翌却将在苏家伺候他的丫鬟送给我,唤作阿绿。
阿绿是个聪明伶俐又能干的丫鬟,她从没有理会过其他人的闲言闲语,只是一心地对我好,时常为账房克扣了我的月供和管家吵得不可开交。因为有祁翌撑腰,管家还是把钱补给了我。
我本想疏远阿绿,但是阿绿太聪明了,她对我说:“小姐,若你有本事你便克死我!我横竖是不信什么泪痣、什么孤星的。夫人离开只是因为骨子弱,牡丹楼着火是因为有人从中作梗,同你又有什么关系?”
“从中作梗?”我难以置信,“你说,有人故意纵火?”
“楼里无端端起火,天上又没有落什么闪电,还正好在大家都干活不注意的时候,你说不是人放的火,还会是什么呢?”
“阿绿,”我握紧她的手,“你是真不怕?”
“怕又怎样,不怕又怎样?狗也晓得护着主子,遑论主子是好是坏。况且小姐你本来就是个好人,和夫人一样。夫人收留我,我就一辈子对小姐你好。”
我点点头,对她说:“我饿了,阿绿你帮我拿晚膳来罢。”
我不想同其他人一起用膳,我惧怕他们的眼光,好像一只羊落入在狼群中。
却不曾想到,伊洛是跟着阿绿一起回来的。她像只无忧无虑的小云雀,轻快地跳过门槛,真的是在最好的年华里,活出了最好的样貌。
我看着她,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她却将眼睛笑成了两道浅浅的月牙:“我是不是该叫你阿姐?从前我从未晓得,我竟还有一个阿姐。整天被那些弟妹闹得心烦,竟然还有个阿姐能宠我。”
我向她攒出一个勉强的笑容,居然有几分凄然:“伊洛,你姆妈讨厌我的。你离我远些。”
她歪着头,好像另一个古灵精怪的我:“我偏不。阿绿,给我加双筷子,我要同阿姐一起吃饭。”
她费心费力地为我夹菜添饭,为我介绍我这些年未尝过的美味佳肴,为我讲述我从未去过的世界,向我倾诉上私塾的苦恼。
“若不是因为翌哥哥,我是绝对不会去私塾的。他喜欢知书达理、温婉可人的女子。可惜啊,我总是难以变成这副模样。啊,对了,翌哥哥要走了,阿姐你去送他么?”
我的心又咚咚地跳起来,我偷偷窥她脸上那掩饰不住的春色,问她:“祁翌他,这些年同你处得很好罢?”
她掩嘴笑笑,像极了一个怀春的姑娘。眼波流转,她瞟了阿绿一眼,偷偷和我咬耳朵:“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我俩是青梅竹马从小一起玩大的,翌哥哥会娶我的,我没出世我们就定了娃娃亲。”
“哦?原来是这样。”我的心情无来由地低落。我生来带泪痣,伤人伤己;她生来有福,无忧无虑。终究是她,更衬他。
“阿姐,”她亲昵地缠住我的胳膊,撒娇道,“如今翌哥哥走了,你就代他同我一起在家中上课好不好?”
我苦笑:“姨娘她会动气的。”
她扔下筷子,却是一副气鼓鼓的样子:“他们把你关在柴房不闻不问,你不生他们的气,他们却还想同你计较。从今天起,我为你做主。我有的东西,通通都分你一半!不过……”她偏偏头,“只除去翌哥哥,我不能分你。不过也没关系,你总会遇上喜欢的人的。”
她怕是也不晓得,我同祁翌才是定了娃娃亲的。李代桃僵,这种事我阿爹自然做得出。说我死了,自然由伊洛顶了我的亲事。
然而她怕是不晓得,我也是钟意祁翌的。
可是我答应她:“好,我如今认了你这个妹妹。我会尽一个阿姐的本分,陪着你,照顾好你。”
她笑意更盛,同我举杯共饮:“一言为定。”
失了一个喜欢的人,有了个妹妹,这应该不要紧罢。也许他并未钟意我,反而早已同伊洛有了感情呢?
我一饮而尽这盏苦涩,却看见祁翌仿佛站在我面前,同那日一样对着我笑。
我听见伊洛说:“明日申时他就走,你总该同我去送送他。毕竟是他救了你的。”
我苦笑着说:“好。”
转眼就到申时,阿洛拉着我坐轿去码头见祁翌。她牵着我的右手,又像一只叽叽喳喳的小云雀,问东问西,大抵都和祁翌有关系,譬如:“你说,翌哥哥喜不喜欢我的胭脂?”又譬如:“翌哥哥会不会是在国外看上什么狐媚子,再也不回来了?”
我被她一口一个“翌哥哥”说得心烦,打消了去见祁翌的念头,对她说:“阿洛,我不太舒服,你自己去罢。”言罢,我不顾她在我身后叫我,慢慢从码头走回苏家。
又起风了,我用手抱着胳膊,企图找回一点点的温暖。然而我不知不觉却走到了镇南的牡丹园。五月末,堪堪过了牡丹的花期。
却未料到,祁翌竟在这里。他跪在地上,好像正在松土。他看到了我,朝我笑笑:“你竟也来这里?一个人?”
我点点头,问他:“你不是该在码头么?阿洛她去找你了。”
他拍了拍手,尘土飘散让我忍不住打了个喷嚏。他自责地掏出绢帕站起身帮我擦去脸上的尘土,低语道:“抱歉。”
我实在受不了他离我这样近,只能抢过绢帕,退后一步道:“我自己来罢。对了,你到底为何在这?要开船了。”
他看着满园不开花的牡丹,突然语气低落:“临走时终归放不下这里,想来看一两眼。误了船就误了罢,误了牡丹的花期,却是罪过。”
我蹲下来看着那些牡丹,好奇道:“它们怎么都不开花?这明明是花期啊。”
他说:“这二十年,好像只开过四五次罢。你出生的时候,它们也开花过。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这里的牡丹开花,一直惦记到今天。或许它们是通人性的,只为有缘人开花。然而我,终究无缘。”
“终究无缘”这四个字还是触及到我的心弦,我望着他,终于忍不住问他:“祁翌?”
“嗯?”
“阿洛说,她同你青梅竹马长大。”
“那又如何?”他依旧笑着,好像我说的并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她说,你们早就定了亲,还是娃娃亲。”
他终于不笑了,只是淡淡道:“当初是祁家与苏家定亲,只说了是苏家的大女儿。若你真的死了,我自然是要娶阿洛的。”
“那现在呢?”我和他四目对视,强装一副淡漠如水的平静。
他端详我半晌,终于启唇道:“将离,若是你爱上旁的男子,不必等我留洋归来。定的亲事,可以不作数的。”
未曾想暮春却还是这样冷风飒飒,凉到骨子里去。我压住心中汹涌的痛楚,问他:“若并未想把我当成你的妻,何苦对我如此好?”
他还是那副衣冠楚楚的模样,轻轻将身上的披风解开披在我身上,声音朗然,甚是好听:“不是我对你好,是他们待你太差。你只需担着这未婚妻的名声,他们就不敢欺负你。若找到欢喜的人,千万莫要错过。我也不知我几时才能回来。况且,”他神情凝重,“况且,你也未必有多喜欢我罢。我们之前,素昧平生。”
或许只是他的借口罢。哪里有人,放着青梅不娶,却偏偏愿意娶个灾星呢?究竟是我不喜欢他,还是他不喜欢我呢?可不管怎样,我也不敢说一句,我是喜欢他的。
我颔首,听见打更的人敲着锣。我解下披风,还给他:“祁少爷,最后一班船了。若是不去,再未有机会。”
他并不接过去:“这披风你留着便是了。”
我摇头:“说不定日后,未再有机会相见了。好像,我还未同你道过谢。谢谢你,祁翌。”
他终于接过披风,对我说了句:“再会。”
我走出几步,却还是被他叫住:“阿离。”
我亟亟回头:“嗯?”
他垂首问我:“你能不能叫我一声‘阿翌’?”
我听他的话喊他:“阿翌。”
他却还是不肯放我走:“我走了,你一个人要好生照顾自己。这种吹风的日子,要晓得自己加件衣服。夜深了,你不要像今天一样一个人乱跑出来。这里是镇南,还算好。镇北镇东,总是不太平的。”
他絮絮叨叨着,好像一个故人,又像一个母亲在那里不放心地交代着。也许是因为无法再见了,要把能说的话都说完。
是不是他对每一个人都这样温善体恤,柔情款款。不像当日出言顶撞我阿爹,略显莽撞的他。我一定不是这样的唯一,却还是因他的温言善语微微润湿眼眶。
“你也是,一路保重。再会。”我轻巧地说声再会,脚步却移动得越来越迟缓。
他在船上应会发现,他的披风被我包进了一个香囊。
牡丹园的牡丹没有开花,但是荀娘生前在牡丹楼栽的牡丹和芍药已然开花。他喜欢牡丹的香气,我清楚。但他应该没分清牡丹与芍药。
牡丹的花期,早已过了。牡丹楼的牡丹早已枯萎。反倒是芍药,却正好晚了半月。牡丹园种的,不是真正的牡丹,而是芍药。
芍药为盟,白首不离。香囊里粉碎的芍药,正如同我粉碎的期许。若是我早些遇见他,并未错失这些年;若是我没带着这样伤人伤己的命格,我会告诉他,我会等着他来,无论青丝,还是白发。
但如今我们,终究无缘。
柒
伊洛做到了她所说的。正如我意料的,梅姨娘和阿爹都不准我去私塾读书。但伊洛说到做到开始用绝食来要挟他们,虽然她偷偷央了阿绿在午夜给她送吃食,在未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着着实实让梅姨娘和阿爹心疼了一把。
我终于可以去私塾念书,我想我是欢喜的。我的姆妈,据说也是蘅安一代才女,只可惜她的墨宝,都在大火中付之一炬。
那日我起得极早,用过早膳便想乘着轿子去私塾。但轿夫都未有一人理睬我,我尴尬地站在一旁,等了良久,却还是没人看我一眼。
梅姨娘从我面前身姿摇曳,顾盼生辉地走过,身上的脂粉香让我觉得难受。她坐在轿子里,伪善的嘴脸令我作呕:“将离,如今轿夫都各有各的事,私塾也不远,你自己走着去,一个时辰就该到了。”
我低头盯着脚,不发一言。
她媚声笑着说:“该不会又打什么小九九想找阿洛帮你?你若有几分骨气,就别老是缩在阿洛身后,像个十足的软骨头。”
我被她激得猛然抬起头,用尽全身力气道:“你又算个什么货色!你若有几分骨气,当初就好好待在青楼,何必下嫁我阿爹?如今当了姨娘,可惜终究扶不正的。你一辈子也休想当上正妻!你去我姆妈的坟前看看,她就算死了,墓碑上刻的也是‘苏觅梓之妻’!”
梅姨娘的脸色刹那间变了,她冷笑一声径直从身边走过的丫鬟那里夺了个鸡毛掸子,向我砸来。
我不哭不叫,只是冷眼看着她,她一边打,一边奚落我:“是啊,我妓女出身,比不上你娘亲高贵贤淑,出身名门。可惜她毕竟死了,而我如今打着她的女儿,她除了在九泉下心痛,还能如何?”
我身体上的痛楚怎样也比不上心里的。身体已然麻木,可是心中的难受却让我更加清醒。
不知打了多久,突然有个身影扑在我面前,我睁眼,竟是伊洛。可鸡毛掸子还是不长眼地落在她身上,她惨叫一声,汪汪的眼泪还是落下。
“姆妈,你莫打阿姐了!”她为我求情,却被我推到身后。
梅姨娘气得连话都说不清了:“你……你你,我生你养你,你不听我话就算了,还偏要胳膊肘往外拐,护着这个贱蹄子!你以为我不晓得,你串通阿绿一起做戏,其实偷偷吃了东西?我爱你宠你,让步让她去读书给你个台阶下,你却蹬鼻子上脸,如今都快忘了自己的亲娘是谁了?好好好,我不打她,我今日若是不打你,日后就怕你忘了自己姓甚名谁,是何人的亲骨肉!”
说着,她猛然推开我,开始打我身后的伊洛。我看着就冲上去,用我的身子护着她。伊洛的哭叫声伴着梅姨娘的骂声,让我的脑袋快要爆炸。
我最后已经忘了是如何回到牡丹楼的。醒来时,阿绿为我上药,她心疼我:“小姐,你何必为了一口气同那个贱人闹到这般。若不是老爷,你今日怕是劫数难逃。”
我抬起头,疑惑地问:“你说什么?”
她叹口气涂了伤药在我右臂上,我疼得“咝”地倒吸口冷气。
她最后端着药走了,好像忘记提了我阿爹的事,只是嘱咐:“这些天就别着急去看二小姐了。她的伤并不重,但如果惹怒了那个不该惹的,你们两个都别想有好果子吃了!”
我再见到伊洛,已是半月后的事了。苏家请了戏班在戏台唱戏,庆贺三姨娘给苏家又添了个儿子。梅姨娘只说身体抱恙,并未来看戏。丫鬟为我添茶水时,突然塞给我一张纸条。
我看了纸条,又看了伊洛一眼,她听戏听得正入迷。而纸条上说让我子时三刻在牡丹楼里的玉兰树下等她。
是夜,我如约前去。她斜倚在园中那棵玉兰树下,用手在地上写写画画,看上去十分无聊。她看见我,本想咯吱咯吱大笑起来,却还是抿了抿嘴硬生生止住了笑,怕引来下人。
“你可来了!”她拉着我放低声音说,猫着腰扫了扫我身后,确定无人跟来。
她拉着我的手臂左右望了望,自言自语道:“伤果真好了。”
“你呢?梅姨娘有没有为难你?”
她摇头,道:“她也只是在你面前逞凶,怕你再来见我。可惜,她死活不同意你去私塾了,现在轮到她寻死觅活了。”
我突然摸了摸她额前凌乱的刘海,道:“没关系的,你若好好的,我去不去私塾又有什么关系?阿洛,我晓得你待我好。但你应离我远一点,其实你娘并未有什么说错。姆妈是怎么死的,荀娘又是怎么死的。你要同我远一点,晓得么?”
她固执地摇摇头,道:“你若是读了书,就不会信这样的东西。他们太蒙昧无知,偏偏要把错事都怪在你身上。”
她拉着我的手,道:“你听我说,阿离,你穿上我的衣服,将你的痣用脂粉隐了,装作我的样子去私塾读书,而我装成你待在牡丹楼,他们不会发现的。”
“那怎么行?你自己的课业不就耽搁了?”
她却笑道:“我可是受不了私塾那些老头了,你也算是帮我了却一桩心事。”
我却梗着脖子不松口:“不成。”
她终于让步:“那我们各退一步,你装我一天,我自己去私塾一天。晚上在这里,我们各自教各自功课。这样可行?”
我还是摇头,她却虎着脸说:“若是这样你还不答应,我就不认你这个阿姐了!”
她暗着脸就要走,我只好拉住她道:“好好好,都依你,都依你。”
她转过身来又向我粲然一笑,如一朵洁白如玉的牡丹一样盛开在我眼前。
她掏心掏肺地对我好,如同荀娘一样,保护我,珍重我。我有时分不清,究竟她是阿姐,还是我才是阿姐。
祁翌走后的光阴如白驹过隙,过得飞快。我再也没看见他来过苏家,但他平素一直和伊洛有书信往来。我时常看见伊洛在殚精竭虑地想着该怎么回信,但从未向我提起什么。她早已说过,什么都能同我分享,只除去祁翌。自然也不会把这样甜蜜的烦恼向我提起。
我及笄之年,按着苏家的礼数,本是应该由我阿爹在宗祠替我祝祷,求得祖宗的保佑;再向寺庙请平安符,并为之后佩戴在我头上的簪子开光的;之后在花厅大摆筵席,宴请族人。然我晓得,我一直是苏家的特例。我生日之前,未有人提起这件事。伊洛去祁家做客,走之前嘱托阿绿为我过生日,却忘了这是我十五岁的生日。
生日的这夜,我在牡丹楼里看着那些盛放的牡丹,花团锦簇,白玉无瑕。香气弥漫,缠绕在树梢上。我一个人走出去,学着伊洛倚靠在玉兰树旁。
“怎的一个人在这里?”
一个熟悉而陌生的声音,我转头。
阿爹站在玉兰树下,背手而立,脸在幽深的树的倒影里,看得不甚分明。
我转过头不去看他,讽刺地说:“将离早已习惯一个人了,独来独往,省得让人沾染晦气。”
他沉默良久,却未离去,只将一个匣子放在我手心,道:“我晓得你恨我,讨厌我,甚至不肯把我当作是你阿爹。但是记住,你始终是苏家的女儿,也是伊洛的阿姐。我们对不起你,但是伊洛她从来都没有对不起你。”
我冷笑着推开那个匣子,站起身来顺势推开他:“你又想同我说些什么?”
他定定地看着我说:“你晓得及笄之礼后,就可以嫁人了。可是祁翌他和伊洛真心相爱,你何必棒打鸳鸯呢?伊洛如今去祁家,和放假回来的他处得正好,答应我,阿离,你莫要拆散他们。”
我笑得眼泪都要流出了:“苏老爷,你说我是你的女儿,可是我真的没有你这样一个阿爹。你放心,我从未看上祁翌,祁翌也未曾喜欢过我。他不过是人好心善,想帮我一把。这婚约,你大可让伊洛去应承!”
他听了不知是什么表情,只是把匣子放在石桌上,踏着月光离去。
我兀自踱步半晌,还是打开了木匣。一支宝蓝琉璃簪通体发蓝,唯独那芍药花,白得像丝毫未沾染俗世红尘的皓然白雪。
我抚摸良久,阿绿在身后喊我:“小姐,该吃寿面了。”
我将发簪斜斜插入发髻,问阿绿:“好看么?”
她点头:“自然是好看的。”
可是这样的好看,有谁来看,有谁想看,有谁值得让我给他看?阿绿陪着我,可我却还是感到弥漫的冷意与孤苦。
伊洛从祁家回来时并未带着笑容。原来祁翌放假时选了留校做研究,写了信晚些时候才到祁家,让伊洛空欢喜一场。
她又坐在那棵玉兰树下,对着面前那些白牡丹痴痴发呆,同我道:“阿姐,两年未见,他难道都丝毫不想我念我的么?”
我摸摸她的头,宽慰她:“祁翌……他或许是面子薄,不好意思见你。若不挂念你,怎会给你写信?再说他学业繁忙,你也该多体谅体谅他。”
她听了我的话果然又笑了,瞬而指着我的簪子说:“阿姐,我真健忘,都忘了庆贺你及笄。这簪子真好看!”
我勉力向她笑着说:“等到明年,你及笄的时候,你的那支应该更好看。”
捌
阿洛及笄之后,果然也戴上一支银鎏金掐丝牡丹簪。
阿爹果然一件事也未曾落下:在宗祠替阿洛祝祷,求得祖宗的保佑;再向寺庙请平安符,并为佩戴在她头上的簪子开光;之后在花厅大摆筵席,宴请族人。
阿洛却并没有笑出来,只是暗自生气祁翌没有来看她的及笄之礼。她同我讲过,等到及笄之后,苏家就会向祁家递庚帖,到时候,祁翌无论如何都会从日本回来的。
阿洛及笄之后,愈加喜欢在外面玩乐。她和同学商定了,决意为一年一度的庙会排出戏看。大家都不愿唱那种正儿八经的剧,毕竟大家都不会唱、念、坐、打这种东西。阿洛便拿出祁翌之前做的一直存放在苏家的本子,这不需要怎样的唱功,因为词都写得通俗易懂。
这本子,祁翌取名叫《白牡丹》。讲的是江南纺织业大户家的独子顾昳小时候因为工厂的大火而毁容,一直戴着面具生活在顾宅里,只敢在深夜去后花园看看自己种的牡丹。顾昳因为容貌被毁,没有姑娘愿意接受他的求亲。他在深夜的后花园里散步,正好救下遭受天雷之灾的牡丹精。牡丹精为了报恩,将在放纸鸢的木家小姐引到他的后花园。那小姐来捡纸鸢,看见戴着面具的他,并未害怕,反而同他聊天。顾昳为小姐重新做了一只纸鸢,在上面题词作画。木小姐自觉得与他志趣相投,遣了红娘上门求亲。顾昳同木小姐共结连理,却发现牡丹精还附体在木小姐身上。顾昳求牡丹精离开木小姐的身体,牡丹精说想同顾昳白头到老。但顾昳说人妖殊途,牡丹精闻言就走了。三年后,顾昳查出了当年放火烧了他家工厂的凶手,想要乘船去外地取证时,凶手买通了船夫想要将他灭口。但冥冥之中,仿佛有什么东西保佑,湖面居然波涛四起,船夫被浪打下船,而他却安然无恙。回到苏宅,他当晚做梦梦见牡丹精同他诀别。翌日,后花园那片白牡丹凭空消失了。
我看了本子觉得好生奇怪:“这本子有几分像《聊斋》,却有些略显肤浅。”
阿洛满不在乎地答道:“本就是给庙会做的本子,何须太高深?说那些讳莫如深的大仁大义,倒是没有几个人愿意听的。说起来也有意思,这是阿翌十一二岁消暑时无聊做的本子,只因我同他打赌,他这样一本正经的人,是不会写什么才子佳人的本子的。他不服气,就用三天写了这个本子给我看。”
我顿时懂了她为何执着于这个本子:“那么,阿翌总会来庙会的罢?他都去三年了。”
她却还是埋头在改本子,并未答我的话。
阿洛之后经常溜出去排戏,却让我扮作她留在苏宅。想必梅姨娘是怎样都不会让她一个姑娘家在外面当戏子,抛头露面的。
临演之前她同我商量:“阿姐,明日我就扮作你的模样登台。你将簪子同我换换,就算苏宅有人看见,也无妨的。”
我点着她的额头说:“我何时没依你?这几日扮你的难道是阿绿不成?”
她笑逐颜开,但又拉着我说:“那我们来对对本子可好?我怕明日人一多就太紧张忘了词,丢了脸。但是丢的可是你苏将离的脸。”
我又在她头上敲了个栗子:“整日光晓得打着你阿姐的名号,成了,我才不会让你丢我的脸。我们对对本子罢了,我要演谁呢?”
她摸摸额头道:“我是演牡丹精的,你么,自然是演顾公子的。”
临出演那日,我听阿洛的话同她换了簪子,假作成她在庙会上同她的贴身丫鬟阿玉逛街。
阿玉看见阿洛在镇中的戏台上演戏,竟有几分兴致:“小姐,大小姐在演戏呢!我们过去看看成么?”
我捏声捏气地说:“好啊!就去看看阿姐。”
此时正演到牡丹精同顾生第一次相遇。顾生是私塾的同学扮的,我仔细辨认了一下,确定那是先生的儿子。
戏台上放置了许多画着白牡丹的屏风,阿洛坐在屏风旁,白衣翩然,风姿绰约,却又媚眼如丝,真有几分妖精的样子。她微微蹙眉,打量着月光下爽朗清举的少年,天真无邪地问:“敢问……乃是公子救了牡丹?”
顾生有些慌张地退后几步:“你是……”
牡丹精说:“公子莫慌,牡丹虽是妖精,却也是人美心善的妖精。伊洛传芳,春雨飘香。能与公子在春日相见,幸会,幸会。”
其实这戏既有才子佳人,又有顾生破案,倒有几分意思。中间还有安乡的《采莲曲》,也算是引人入胜,一时间堂下喝彩连连,聚集的人也是越来越多。演到顾生破案一段,我突然感觉有人在扯我的衣服。我转睛一看,竟是阿洛。阿洛瞟了一眼聚精会神的阿玉,悄悄将我拉离人群。
她的样子有些焦灼:“阿姐,我吃坏了肚子,肚子疼得难受。这戏我左右是演不下去了。”
我也有几分焦急:“这怎么成?阿洛,你还差一幕诀别的戏。”
她抓住我的胳膊,仿佛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阿姐,你替我演了罢,我俩长得这么像,别人都是识破不了的。”
我瞠目结舌:“这这这,这怎么行?我都没练过。”
她继续拽住我的手往前走:“同我去换衣服,如今死马当作活马医,得亏昨日跟你对了词,再说我的词也不多。你若不上,今日可真是闹洋相了。”一边说着,仍不忘先把我们的簪子对换过来,省得让阿绿寻出破绽。
我登上戏台的时候,心中的惶恐慢慢化解,毕竟事已至此,无力挽回。我演的是顾生梦中和牡丹精诀别的时刻,顾生背对着我,向光而立。
我朝他走去,念出该念的台词:“顾昳,别来无恙。”
顾生转头,青铜面具罩在他的脸上,将他本来的面目全部隐去,只剩一双温善若水的眸子看着我。我的心却被什么东西拉扯住了,面具后的人,应该不是先生的儿子。难道,先前是我眼花认错了人?
然而,他一张口,我才惊觉顾生也定是换人了,连声音都不一样:“伊洛传芳,春雨飘香。能与姑娘在春日相见,幸会,幸会。”
他走近我,轻柔地拥我入怀,富有磁性的声音让人觉得这真是一个无法被唤醒的梦境:“我先前说人妖殊途,将你气走。你却为何还要舍命来救我呢?我哪里值得……值得你这样做?”
我带笑挣开他,笑得也像一个妖精:“妖精总是知恩图报的,欠你的命,我也还了;欠你的情,我也还了,从此天涯相隔,再不相见。保重啊,顾昳。”
“若我说,这三年,其实我时时刻刻都念着你,喜欢着你,从未忘记你,你还愿不愿意同我共结连理,白首相望?”
我含泪而笑,终究是与他渐行渐远:“你的话好听,但真的一点都不动人,三年了,才敢同我说一句喜欢。而我总归是只妖精,你是要同木小姐好好过下去的。”
他在我身后问我,声音凉薄:“也对,你不老不死,永葆青春,我却只是个凡人。白首不离,真真只是个笑话。可是,我只想问你一句,你会不会记着我,记着江南灼灼春光里,有个叫顾昳的,钟爱白牡丹的男子?”
我躲在屏风之后,念出最后一句台词:“不会了,本就无缘,何必执念。顾公子,后会无期。”
屏风被撤走,我悄悄也来到幕后,看着顾生演的最后一幕。
他醒来望着消失的白牡丹,兀自自语道:“伊洛传芳,春雨飘香。”身后是木小姐抱着他的孩子,喊他:“夫君,用早膳了。”
他一个回眸,落下了大幕。
我在幕后,居然也落下了眼泪,感同身受的眼泪。想要换了戏服离开,却被“顾生”叫住:“苏姑娘。”
我留步,盯着还未摘下面具的“顾生”问:“何事?”
他双眼含笑:“竟觉得姑娘像一位故人,姑娘可认得我?”
我摇摇头,心想你戴着面具,我如何得知你是谁:“未曾识得公子这样的故人,想是公子认错了人。”
他还是不依不饶:“姑娘方才是真的落了泪,可是觉得感同身受?”
我却依旧摇头,矢口否认:“戏中的,都是演出来的。世上哪有什么牡丹精,都是假的。”
“可是你流的泪,倒不像演戏。”他细细看着我的脸,掏出一方绢帕递给我,过近的距离让我有点难以适应。
我只得寻个借口:“天色已晚,再不归家,家里人定要急了。再会,公子。”说着亟亟地打开他的手,一路小跑着逃回苏宅。
我回到厢房,真是累得不行,都未洗漱蒙头就睡。睡到第二天日上三竿时,被来看我的阿洛叫醒。
我睡眼蒙眬地看着她,她却大喊大叫道:“阿姐,你怎么还睡着啊?今日才是庙会第二天,这么多好吃好玩的,你不去看看?”
我用被子蒙住脸,不想理她,却被她硬生生压在身下,不得不大叫起来:“哎,你这姑娘家哪有一点姑娘家的样子,快把我压死了!”
她蓦然把被子掀开:“那你是去还是不去呢?”
我气冲冲道:“昨日被你拉去救场,真是精疲力竭。今日还得不了安生!”
她笑盈盈地叫阿绿过来:“阿绿,你家小姐要外出,你还不端脸盆过来给她洗漱?”
冬日的蘅安镇全都被一片象征祥瑞的大红色点缀,家家户户都沉浸在过节的喜悦里。时不时有鞭炮的声音响起,伴随着疯跑的孩子的嬉笑吵闹声。粉墙黛瓦的蘅安镇,原本是长身玉立的温婉美人,如今却多了一分媚人的艳丽。
畏冷的我却被袭扰的寒风吹得有些晕头转向,但阿洛依旧兴致勃勃地拉着我去月老庙玩。
我嫌弃地看着济济一堂求姻缘的痴男痴女,无端端地多生鄙夷之情:“姻缘这种事情,是求能求得来的么?”
阿洛却扯着我往前走,一边走一边说:“管它求不求得来,今日刚好在办什么‘七夕会’。你也到了该嫁人的年纪,却未定姻亲,今日看看有没有中意的公子。”
我却不想走进过于喧闹的人群里:“七夕都过了,还叫什么‘七夕会’。”
阿洛瞪大她的眼睛:“啊呀,不过是借个有好兆头的名字罢了。阿姐,不中意,凑个热闹也不错。你为人真是太过冷淡无趣。”
我听了闷声不响,只得同她一起前去,怕惹得她不高兴。
然而出乎我意料的是,内堂的“七夕会”,倒是有几分雅意。红木桌上放着几十张铺开的宣纸,宣纸上方一一对应的是公子们留下的题目,想必是要前来的姑娘们画出公子们想要的画。
有的题词浅显易懂,例如什么“山水人家”“花红柳绿”“小桥流水”,有些却难以下笔,如同什么“清风无边”“阳春白雪”。我看了看,有些未有兴致作画,有些又太觉难画。
阿洛看见这些舞文弄墨的东西,早已失去兴致,她道:“明明说好了是牵红线的,怎么变作这样无趣的东西。到底是‘会佳人’,还是考女状元呢?”
我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那些题词,最后道:“那我们还是回去罢。”
她突然好像看到了什么,猛然拉住我道:“阿姐,我倒觉得这‘一期一会’挺有意思。不如你先在这安心作画,我随后来找你。”
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她就小跑着走了。
我叹了口气,转念一想,这“一期一会”是有几分禅意。便拿起在笔架上的毛笔,蘸了墨水,随意挥洒了几笔。画完了这幅画,伊洛还未出现,我本想去找她,却被一旁安排在这里的丫头拦住。
“姑娘,画完了请稍等片刻,说不定公子觉得满意,会出来寻姑娘的。”
我心烦地摇摇手:“只是一时兴起,我并不是来会什么公子的。”
小厮丫头见状,只得悻悻道:“那好罢,姑娘请便。”
却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道:“咦,竟有人画出来了。‘一期一会’,画的居然是一个只有背影的少年盯着一朵枯萎的花看,旁边却开着一朵白牡丹。”
我闻言快步走到那人的身后,指着我画上的白芍药说:“公子的眼力有些差劲,这并非牡丹,而是芍药。牡丹叶宽,芍药叶窄。”
“那‘一期一会’如何作释?”
我将注意力全放在画上,并未抬头看他一眼,点着画中少年的背影道:“少年有心去看牡丹,谁料牡丹花期已过,但恰逢是芍药的花期。‘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一期一会’,就是指两者的机缘恰好合适,冥冥中恰好相逢。少年也许再也不会来看芍药,因为他晓得牡丹的花期更早,不会再错过牡丹;芍药也不复有机会为少年而开放,因为少年不会再为它而来。少年和芍药的相遇,注定一生只有这么一次。”
“你这个解释,其实我很喜欢。我最喜欢的花,正巧就是白牡丹。”声音的主人缓缓开口,我细细分辨,才惊觉这是昨日那个“顾生”的声音。
我抬头去看,只见他一袭白衣磊落,被风吹得衣袂翩飞,身姿挺拔,像一棵在冰雪里奇迹生长出来的翠竹,散发着清郁的草木香味。
怪不得这样熟悉,他长得更高了,声音也褪去之前的青涩与稚嫩,可是他的的确确是那个他。
他俯下身看着我笑言:“将离,别来无恙。”
而我却已然痴了。
玖
“将离?”祁翌见我未有反应,又叫了我一声。我从神游中回来,刚想说些什么,却被身后的人一挤,一个重心不稳,险些摔在地上,幸而祁翌扶了我一把。
“抱歉啊,姑娘。”身后的姑娘扔下带墨的毛笔,朝我道歉,应是作画太入神了。
“没事罢?”祁翌又问我一句,拉着我转了一圈道:“墨汁都溅上你衣服了。”
“无碍的。”我向他道,转而挪开他扶着我的手,向那位姑娘道:“你不必放在心上的。”
她又朝我连连道歉,并执意让我换了衣服让她洗,我连连说不用,却未曾料到祁翌居然开口了:“阿姐,你怎么也在这里?”
我惊诧,这居然是祁翌的阿姐。
她也同样惊诧:“这位姑娘,莫不是阿洛?”
我听见阿洛的名字,才惊觉到我应去找她了,却又被祁翌拉住:“阿姐,这是将离,阿洛的阿姐。”
“将离,这名字耳熟。哦,你是昨日同祁翌演戏的姑娘罢?”她的神色从惊讶变为好奇,将我从头打量至脚。
我只能撒谎道:“昨日演戏的就是阿洛,不是我。只因怕家里人阻拦,才用了我的名号。”
“既然是阿姐做错了,我这个做弟弟的当赔个不是。阿姐,你同我一起陪苏小姐回祁宅换身衣服,遣丫鬟将她的衣服洗净了送回苏家。”
我不得不再回绝他的好意,挣开他的手:“谢谢祁公子的美意,但我同阿洛约好了,如今我正应该去寻她。她一个女孩子家在外面,丫鬟也未跟着,我放心不下。衣服不过是小事,你和祁小姐都不用放在心上。”
结果,我话音未落,阿绿的声音就穿透了整个祠庙:“小姐,你果真在这。”说着这丫头三步并作两步径直小跑到我面前,“二小姐逛累了早已回去,同我说把你忘在这了。她脚脖子酸,实在走不动了,遣我叫你回去看烟火。哦,对了,老爷正召了姨太太少爷小姐们在后花园看烟火,族老也在。”
阿绿分明是在提醒我,还是别回去的好,她向来最晓得我的心意。
我点点头,朝着祁小姐还有祁翌道:“祁小姐、祁少爷,家父召我回去,改日若有空,我再去祁府拜会二位。再会!”
说着便不让阿绿多说一句,我就拉着阿绿离开了祠庙。
阿绿却嚷嚷着:“小姐,那位是祁少爷?”
“如假包换。”我揪着她衣服的手并未放下。
“小姐,你怎么不同祁少爷多待一会儿?你又不回去看烟火。”她囔囔道。
“我不去,但我晓得你这个鬼灵精肯定想去。”我终于松开了手,“你一个人回去罢。”
“小姐,那你呢?”
“我在外面逛逛,晚些回来,记得帮我留着后门。”讲完话,我抛给她一串铜币,“看到什么想吃想买的,别怠慢了自己。”
“哎,小姐!”阿绿的声音被淹没在人海里,我故意迎着人海走去,让她瞬间找不到我。
走过这波人海,我才觉得空空落落的。明明是我执意赶走阿绿,自己却偏又觉得难受。可是若我不赶走她,她肯定像头犟驴一样陪着我,就算心底明明不愿错过烟火大会。
在热闹的市井小巷里,我一个人慢慢蹲下,任由嘶鸣的马匹拉着车呼啸而过。
“一个女孩子家,这么晚到处游荡。难道没有人告诉过你,这种吹风的日子,要晓得给自己加件衣服。夜深了,你不要像今天一样一个人乱跑出来。”我听出祁翌在我背后讲话。
我转过头去,学阿洛一样偏头天真笑着,却偏偏又是咬牙切齿地说:“祁少爷,你真是阴魂不散啊。”
他背手向我走过来,却还是拿下他的披风披在我身上,恰如在牡丹园那日,算来已有三年光景:“若我和阿绿不在你身边,你是不晓得爱惜自己的。”
“祁翌?”
“嗯?”
“你是不是对每个女子都这么温和亲善,照顾有加?”
他弹了弹披风上的落叶:“是。”
我自嘲地笑了声:“所以你的披风借过多少人?”
“只有你一人。”他拉我起来,“你一向与众不同。”
我不经意看见他的眼,有什么东西在其中涌动,但他的眼中盛满了我,一个惊慌无措生怕暴露了秘密的我。
他却先我一步走在前面,道:“走罢,若是不想回家,就陪我去牡丹园逛逛。”
“祁少爷,你未免太自作主张。我并不想同你待在一处。”
“哦?”他转过身挑眉看我,“那你同我成婚之后,是否还要同我分居两处呢?”
我心中一惊,来不及思考脱口道:“我同你?你这番回来……”
“是为了娶你。”
我顿了一下,想起那日我同阿爹说过的话,又想起阿洛多少日心心念念地等他。他今日简简单单说一句要“娶我”,却不知我心中又有多少波涛汹涌,愁肠百结。
我只得说:“可是我不想嫁。”
他没有半点生气,还是带着那种温润如玉,翩翩公子的笑容:“为何?”
“你当初说,婚约可以不作数的。”
“是,我说你若是爱上了旁人,婚约可以不作数的。可是这三年里,你有爱上旁的男子么?”
“有,”此时的谎言对我来说不是什么难事,“他比你英俊百倍,温柔千倍,体贴万倍。”
“如若真是有这样一个人,那你今日还来月老祠?”
“阿洛并不晓得我有了意中人,只道是好玩才拉我过来。那你呢?若你真心想娶我,为何又来月老祠寻姻缘?”
“我是陪朋友出来逛逛。出的题,本来只是好玩让朋友画的,不曾想你却画了。”
“那我同你再说一遍,我有喜欢的人了。祁少爷,你若同阿洛两情相悦,大可让阿洛替了我。你不必这样试探我同意不同意,阿洛三年未见你,你不急着同她相聚,却跑到这里,因为区区一个可以不作数的婚约,同我理论这么半天,也着实是可笑!”我说着气急,想一把拽下披风还给他,却料解不开那个结。
他无奈地看我出洋相,最终走上来道:“我来罢。”
我把头别开,他果真低头开始帮我解那个结,那双骨节分明的手,同我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因为离得太近,他讲话又放低了些声音,但一字一句地传入我耳中,清晰有力:“我只当阿洛是妹妹。三年前,我恐怕说不上真的是喜欢你,我不晓得什么东西驱使我对你这般好。所以我等你爱上其他人,而我等一个更加喜欢的姑娘。这三年来,我以为我会遇到一个我更加喜欢的姑娘,她比你容貌出众百倍,温婉可人千倍,知书达理万倍。”
“是的,有很多这样的女子,我对她们温柔体贴,但是我终究只为你一个人解下披风,只为你一个人关怀备至。纵使她们都如我说的一样好,我却还是没有喜欢上她们。而当我回到这里,我是顾昳,而你是白牡丹,我却觉得你大概就是我心中的样子。若是我们两情相悦,为何不在一起?”他把披风重新拿回自己手中,却还是执拗地握着我的手。
我不知是悲是喜,却还是昂起头骗他:“我早已说过,扮白牡丹的人并非是我,而是阿洛。”
他依旧不撒手:“撒谎,你以为我认不出你头上的簪子?”
我嘴硬:“可我并不喜欢你,不管我现在有没有意中人。”
“撒谎。”
“我没有。”
但他却从怀中掏出那个香囊,我最后的软肋:“芍药为盟,白首不离。”
我撒开他的手,加重了语气:“当时你救我出来,我都不晓得喜欢两个字该怎么写。你是我第一眼看到的人,我喜欢你,仅仅因为你救我。但是三年了,物是人非。我早已说过,戏就是戏,都是演出来的。你喜欢上的,是那个你自己写出来的,叫白牡丹的牡丹精,可我不是。人人都能演白牡丹,我能,阿洛能,甚至阿绿都能。阿洛同你相处的时光,远比我们长,你们了解彼此。若你只因一时的新奇同我一起,然后时过境迁,发现我并不是你想象的模样,你终究会厌弃我,悔恨你今日同我说过的话。想清楚,祁翌,即便你永远扮着顾昳,我也不会时时刻刻扮着白牡丹。你连自己喜欢的是谁都弄不清楚,就不该轻易开口说‘喜欢’二字。”
他闻言并没有半分生气,却重新将披风披在我肩上:“将离,不要说了,你冻得瑟瑟发抖。有什么话,以后我再同你说,我送你回去。”
我像个疯子一样歇斯底里地大叫起来:“祁翌,你到底有没有听懂我的话?我让你离我远一点!远一点!”
他只好举起双手,后退几步:“好,悉听尊便。”
我像一只恶狗一样狠狠剜了这只可怜的猫一眼作为警告,随后快步朝着苏宅的方向一路小跑回去。被风吹起的披风飘起又落下,我一边跑,一边落泪。
是风吹起沙子,都进了眼睛,我想。
人若是不善于自我欺骗,又怎能止住这痛苦却无奈的泪水。
拾
未曾料到,最终还是陪着阿洛去了祁宅,并着阿爹和梅姨娘以及几个丫鬟。
梅姨娘一早就遣了贴身丫鬟阿芳早早地叫阿洛过去梳妆打扮,阿芳走了好几个地方,才找到留在我这的阿洛,很是不满地瞟了我个白眼:“呦,大小姐,把二小姐藏在这里,害得奴婢都快把宅子翻遍了。”
我装聋作哑,阿洛却只执着于一件事:“阿姐,今日是祁阿姐的生辰。她从小就在国外念书,昨日才同翌哥哥回来。你今日要陪我一起去。”
她不晓得我面带微笑,却像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阿洛,我真的身体不适。”
她这次却死活不同意:“阿姐,你不要诓我成不成?阿绿今日还说清早你就去集市买东西。你就那么不愿意同我一起去祁家?今天可是我的大日子。”
我晓得今日明里是为祁小姐祝寿,暗里其实是商量阿洛同祁翌的婚事。我本不想再被搅和到这件事中,但想想若是祁翌口不择言,让阿洛晓得昨日的事,我这辈子怕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我只得道:“昨日实在走了太多路,既然今天是你的大日子,做阿姐的当然要在场。你先去姨娘那里,我们在轿厅见。”
她终是满意地走了。
我先她一步到了轿厅,没想到只有阿爹在那里。我本能想往玉兰树下一躲,却被他喊住:“别躲了,阿洛她早已说过你要来。”
我却还是躲在树后没出去:“你不高兴看见我,那么眼不见心不烦。你先进轿厅,我再进。”
“这句话,你姆妈当年也这么说过。”
我讽笑道:“难得苏老爷记性这么好,还记得我姆妈说的话。”
他只是说:“阿离,我的记性是很好。你曾经跟我保证过的东西,一字一句,我记得清清楚楚。你今日就同我们一起去罢。”话音一落,响起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想必已是进了轿厅。
我们一行人终于来到祁宅,大约是阿爹早有了交代,抑或是不能在祁老爷面前甩脸色给我看,姨娘今日却也安分,没找我不痛快。阿洛从进了正厅就拉着我的手,我惴惴不安,手心满是汗。
祁老爷是个慈眉善目的中年男子,身体微微发福。他同我们问好,打量着我和阿洛,笑得同一尊弥勒佛一般:“阿洛几日不见又长高了。她身边的那位小姐,想必是阿离罢,同阿洛长得九分相似,不仔细认,果真分不出。觅梓,你真是福气老好的,两个姑娘都是如花似玉的,多少人都会嫉妒的。”
阿洛害羞得垂头,我只得答话:“祁老爷谬赞了。”
我们便坐下吃糕点喝茶,中途祁老爷的夫人带着我先前见过的祁小姐一同来了。祁夫人向我们问了好,却直勾勾地看着我,让我有点发毛。
祁小姐看了看她姆妈的眼神,忙出来解围:“姆妈,你怎么盯着苏小姐看这么久?就算她同阿洛长得像,你也不该这样。她都羞得恨不得钻到地底去了。”
祁夫人此时却和蔼地笑了,一改当初的眼神:“抱歉,苏小姐,你们长得着实太像了。我是没见过世面,觉得稀奇,你莫在意。”
祁小姐在一边笑开了花:“我昨日见到阿离,也是认成了阿洛。”
“你们昨日就已见过?”祁老爷好奇的声音响起,整个厅突然鸦雀无声,我感觉好多道灼热的目光盯着我看。
“不过是昨日在月老祠遇见了,我还弄脏了阿离的衣服。当时……”
我捏紧了拳头,生怕她说出祁翌也在这种话。不料此时,一个小厮进来打断了祁小姐的话:“老爷!老爷!”
“出了什么事这样慌张,客人都还在,让客人看了笑话。”祁老爷虽是那样说,却还是让小厮走近了。
“少爷同莫少爷一起,把镇长的儿子打了!他儿子叫来许多人,现在正在同二位少爷干架!就在镇北林廊桥桥头!”
“叫上所有家丁,去镇北把他们接回来,再去叫王大夫过来。阿禾,你在这里应酬宾客,一会儿他们就要来了。阿毣,你也留下,招待你世伯他们一家,若是我晚上没有回来,你给他们都安排好住处。我要亲自去镇长那里一趟。”难得在这样紧急的状况下,祁老爷还能面不改色,把事情安排得面面俱到。
“阿信,”我阿爹叫住他,“我同你一起走一遭罢。”
“也好,”祁老爷笑笑,做出请的手势,“总要麻烦你。”
“我们多年交情,这些实在是小事。最重要的是阿翌没事。”
阿洛听到这个消息几次三番想同家丁一起去镇北,但梅姨娘在一旁说风凉话:“你一个姑娘家,跑去男人打架的地方,万一有人伤了你,阿翌没事,你反倒破了相,几日之后还嫁什么人?”
“是啊,我阿弟不会有事的。”祁小姐也宽慰道,“三年留洋,其他本事没学,打架的身手倒是不错。何况,莫少爷也在他身边。”
此时,祁夫人的丫鬟进来请祁小姐一起去花厅帮忙应付客人。梅姨娘也道:“我们两家都是世交,没什么主客之分。如今祁老爷不在,你一个人,难免是力不从心的。不如让我和阿洛帮帮你?”
祁小姐笑着说:“好,那就有劳夫人、小姐了。”
梅姨娘使了个眼色叫阿洛走,阿洛却不情愿。她连额头都急出了汗,怕是还在担心祁翌。
可她不得不去花厅。走之前,她拉住我的袖子,偷偷在我耳边说:“替我去找翌哥哥,我不放心他。阿姐,你千万要护着他,护着我一般护着他!若他真有三长两短,你晓得哪里的医馆最近,不用等什么王大夫李大夫,随便找哪个大夫,都定要救活他!”
我拿出绢帕帮她抹了抹汗:“你放心罢,他会好好地回来见你,放心。”
后来我常常想,如若那天她并没有求我这么做,我会不会一个人独自去寻祁翌。应该不会罢,我一直都是个看重责任却没有勇气的懦夫。责任驱使我拿出最后的勇气,完成我本完成不了,也不应该完成的事。
拾壹
我自己独自跑去码头,跑得大汗淋漓,一点也不觉得这凛冬的寒风有丝毫的冰冷。真正的冷来自我心里,那种恐惧让我整个人一边喘气一边颤抖。我害怕,害怕如果祁翌真的受伤,或者死在那里,我想我后半辈子会活在悔恨里。
我跑到镇北的琳琅桥桥头,桥头却是空荡荡一片。只是那殷红的血迹还留在桥头,同薄霜凝固在一起,好像被冰封的红梅。血迹旁有一个玄色的香囊,表面已被撕扯出口子,几片早已腐烂的芍药花瓣散落在一旁。
是我亲手做的香囊。
我气喘吁吁哆哆嗦嗦地往前走,想要看一眼,却被一旁卖年货的阿婶拦住:“姑娘,怪血腥的,你莫要上前看了。好几个小伙在这打得头破血流的,年纪轻轻的,干什么不好,逞凶斗狠,反倒伤了自己性命。”
我半天才发出声音:“伤了几个?死了几个?”
阿婶迟疑了一会儿,道:“死了一个,听说是祁家的少爷,刚被人拉走。还有好几个伤势挺重的。”
我的声音轻得如同一片飘落的羽毛:“多谢。”
这次却是驱散不了的冷,笼罩我,包围我,击溃我。我一步一步缓慢地走去,从没觉得路这样长。我跪在那血迹前,拿出祁翌给我的绢帕,一点一点擦拭石板上的血迹,可是它同冰混在一起,难以抹去。
就像他死去的事实一样,难以抹去。
我一遍一遍擦拭,一边擦拭一边强忍着泪水低吟着他的名字,每擦一遍,每叫他一次。我终于意识到薄冰只会因温度而融化,将绢帕扔在一边,用手直接去触碰那凝固在冰中的热血。
冰冷与寒意在我的指尖涌动,我闭上眼睛,眼泪蜿蜒而下,径直滴在我的手背上。
“阿翌……阿翌……阿翌……”我泣不成声地喊他的名字,一声比一声支离破碎。
在我差点将自己冻死在这里时,我感觉有人在我身后轻轻将我抱入怀中,温暖的怀抱。我没有力气再挣脱这样温暖的桎梏,只感受到有一双手将我的手拿起,握在手中,宽厚让人安心的手。
“今日总晓得穿着我送你的披风,不让自己冻着。手这样凉,冻得都没知觉了罢?”
我噙着泪睁开眼回望来人,是那个我以为死了的人,他的脸上都是淤青,但还是带着那种一尘不染的笑容。
我所有最好的防备、最坚硬的躯壳、最隐秘的心思,通通被死而复生的他一个轻易的笑容击碎。我身不由己地拥抱他,身不由己地放弃抗拒,身不由己地堕落。而他抱着我,由着我哭泣,由着我让温热的泪打湿他的衣服,由着我语无伦次地乱讲胡话。那时我不晓得他才刚从医馆回来,才将将接好被打断的手,其实我压在他的伤处上,他痛得撕心裂肺还始终带着微笑的模样,从始至终。
若这是一个梦,我希望永远活在这个梦里,但不能。远处响起巨大的轰鸣声,不知是哪家又放了鞭炮,终于把我从这个梦里唤醒。我睁开眼,把捏着力道尽量不碰到他的伤口,把他再次轻轻推开。
“没事的话,就回祁宅罢。祁少爷,方才是我造次了,你莫要放在心上。阿洛和祁夫人祁小姐还在等你,我们还是快些回去罢。”我说完,就想站起身,身子却因蹲了太久而麻木,重心不稳。
他一如既往的体贴,扶了我一把,唇边还是带着那高深的笑意:“你这么急地跑过来,以为我死了,哭得这样伤心这样动情。可当我好端端站在你面前,你却一句都不想提,一句都不想问,还偏偏又装作是陌生人的样子?阿离,不得不说你这面冷热心的模样,委实让我祁某人佩服。”
我扶稳了桥上的扶手,咬了咬下嘴唇,捏着拳头道:“祁翌,我是为阿洛来的。她抽不开身,可你不晓得她有多着急。若你真的死了,她怕是也活不成了。”
“那你呢?”他走近我,脸上的笑意终于挂不住了,“为什么每一次你都要提阿洛,阿洛,阿洛?你是为谁活着的?你自己,还是阿洛?她对你掏心掏肺的好,所以你违心说不喜欢我,不在意我?那我呢?你又把我当作什么?报恩的礼物,任你挥之即来呼之即去的东西?可是,阿离,你记不记得,我也救了你,我也掏心掏肺地对你好,你真真是一个恩将仇报的丫头!”
我被他逼得节节后退,隐忍不发的内心多起波澜。终究是中了他的激将法,我终于被逼着说出真话:“你说得都对,祁翌。她是我的亲妹妹,而我们却没有血缘。我可以负你,却不能负她。她是我唯一的亲人了,你饶过我,也饶过她罢。”
“血缘能算什么呢?若你嫁给我,我可以做你的亲人,我们可以生一堆有你骨血的孩子。这世上,你不会孤独一人的,阿离。”他面向流水,看着桥下的河水东去西来,奔流不息。
我看着他的侧脸,含泪说:“我晓得,我都晓得。可是对不起,我不能负她。”
他回头望我良久,却用另一只完好无损的手轻柔地将我额边的碎发挽在耳后,乌黑的眼珠浮起一层翳:“世上只有一个祁翌,千金不换。你若把他送给别人,就再无挽回的机会。”
“我晓得,”我不爱哭的,可是奔腾的眼泪也像流水,无法止住,“我都晓得。这世上只有一个祁翌,千金不换。我会记着你,记着江南灼灼的春光里,有个叫祁翌的,钟爱白牡丹的男子。”言罢,我扳正他的脸,踮起脚尖,在他唇边蜻蜓点水地轻吻了一下。
他诧异,僵住不动,但很快反应过来,将我拉入怀中。他想回吻我,但看清了我眼中那些苍凉与绝望后,他终究还是只把我抱着,没有吻下去。
我以为我们会结束这个夜晚,结束这个冬天,结束这些不该开始的感情。但是,有人的声音打破了这样的宁静,也打破了我不切实际的希冀。
“阿姐。”
我转过头,看见阿洛站在桥下。她独自一人站在桥下,有孤苦伶仃的意味,渐黑的天色让我看不清她的表情,但我晓得,我的表情应该更糟糕。
拾贰
是夜,我们三人都缺席了祁小姐的寿宴。祁翌独自一人去医馆接他的同窗好友,姓莫,唤作之耹。之耹和祁翌在日本留洋时结识,年纪相仿,自然成了知己好友,祁翌归乡时便把之耹也捎上。那日他们二人又在琳琅桥那里闲逛,镇长之子谭立文赶巧在那里向佃户收租。佃户交不起钱,谭立文派人把佃户的女儿抢去抵债。之耹看不过眼上前阻止,并给佃户掏钱。但谭立文不听,执意要抢。二人多有争执,之耹那个时候性子也烈,当时就把谭立文打了。谭立文气不过,立刻去找了地头蛇乔爷,让他带手下过来拼命。祁翌同之耹像模像样打了几下,也挨了不少打,祁翌看打不过,直接洒了银票在桥上,带着之耹就跑了。那些手下为了抢钱各自打了起来,最后有个人被活活打死了。祁翌和之耹在医馆检查,都没什么大碍,只之耹伤重了些,需要卧床几日。但正因他们藏在医馆,家丁们也都寻不着他们,倒是叫了巡捕房把这些闹事的地痞都捕了,还托着巡捕房的福把银票都拿了回来。祁翌因没受什么伤,又瞅着香囊掉了,才去桥头找,没料到我在那里。
而我更没料到,阿洛真的偷偷溜出来,来寻祁翌。祁翌看见她时,还是一派镇定,走到她面前说:“阿洛,我还要去医馆一遭。有什么话,你同阿离说罢。”
阿洛却一下抓住他没打绷带的手,不让他走:“我等你三年,你连句好也不问,却自顾自叫‘阿离’叫得欢喜又亲热。你果真是会叫我心寒。”
他没有看她一眼,只是甩开她的手自己走向医馆。
我赶忙跑到她身边,她却不看我一眼地用鼻腔发出“哼”的一声走了。我急急追着她,可她紧闭着唇耷拉着脸,始终不理睬我。
我一边追她,一边同她喊:“阿洛,你别跑得这样急!街上人多,小心点!”
话音未落,眼看她疯狂地乱走,差点撞上一辆摆满了水果的推车,我三步并作两步,眼尖手快地将她拉开,同她一起跌落到地上。
我扶起她,看她没有受伤,才松了口气。我总算有说话的机会:“阿洛,我不想多解释什么。但你信我,阿翌会娶你的。这三年,你不会白等。”
她一言不发地翻开我的手,因着与地面的摩擦,我的手拉出了口子,开始渗血。她拿出绢帕帮我包扎,一边包,一边问我:“当初,我是不是说过,什么东西都能分你一半,除了祁翌?”
我点头,无法反驳。
“我是不是告诉过你,我已同他定亲了?”
我点头,更无力反驳。
“那为什么,你还是要让祁翌喜欢上你?阿姐,你告诉我!”伴随着这声义正词严的诘问,她用力地打了个结,痛得我叫出声来。
我不知该说什么,只能由她一个人念念叨叨:“阿姐,我没有想怪你,更没有恨你。这样的事,你身不由己。我就在你们身后站着,听你把每个字说得明明白白、一清二楚。其实我该谢谢你,谢谢你一直对我这样好,连祁翌也舍得让给我。”
“这三年,每封信他都写得简简单单,对我们的婚事只字不提,也从没说过什么未婚夫该说的话。反而每封信的末尾,都让我帮他让你问好。其实我从那个时候就开始怕。不,我从他第一天遇见你开始,我就试探你,提防你。你以为你自己很坏么?不,我才是那个最坏的人。他每年都会给你写封信,虽然只是简简单单的问候,从未有僭越,但都被我扣下了。”
“我以为这样子,你们绝无机会。可是,这是命中注定的,是不是?我不想晓得你们怎么遇见,不想晓得他如何喜欢你,也不想听你一句解释。晓得和不晓得,喜欢和不喜欢,这都同我没有什么关系。你只要记住,这世上,绝没有人,包括你,能比我爱他的心更多一分。我不管他如何喜欢你,如何憎恶我,得到了就是得到了。是的,我会同他成婚。我赌上我的一生,赌上我自己。我都等了三年,难道还会怕等一辈子?”
这个晚上,我被各种复杂的情感扯得四分五裂,伤得尸骨无存。爱、恨、嗔痴、贪、恋、狂,七情六欲,我亦不能免俗,她也同样。
我摸了摸她的脸,说:“如你所愿,好好待他。他会喜欢上你的,一定。”说着我踉踉跄跄地起身,却还是听到了她从背后传来的声音。
“阿离?”
“嗯?”
好像以前也有人这样在背后叫住我。那个人有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温润如玉的脸,细腻缜密的心思,他却终究只能属于站在我身后的姑娘。
“你会不会恨我?”
我仰头,看见今日没有月亮,怪不得这样黑。祁宅的方向升起烟花无数朵,璀璨绚丽的夜幕里,我转头,看见她熠熠生辉被烟火照得闪亮的侧影。
我用手背抹了抹眼泪,满不在乎地说:“只要你不后悔,我也不会。阿洛,比起他,我终究更爱你。”
话音未落,她猛然扑到我怀里,决堤的泪水落在我肩上:“你难道没有一点点恨么?是我的姆妈偷走了阿爹,害得你孑然一身。是我偷走了你的名字,你的一切,如今又要偷走祁翌?你难道一点点,都不恨吗?”
我抚摸着她的头,却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泪:“对你,我终究没有办法。”
她哭得愈加凶狠,刚才那样色厉内荏的模样,只不过是她装出来的:“可是我偷走了你的名字,偷走了你的阿爹,现在还要偷走祁翌。你为什么不讨厌我,不骂我、打我,却偏偏还要说这种话让我更加伤心?”
我搂着啼哭不止的她,微笑着说:“因为我答应过你,认了你这个妹妹,我会尽一个阿姐的本分,照顾好你,陪着你。”
她哭了很久才止住,我才意识到,我多说一句宽慰的话,不是宽慰,反倒是一种刺激与负担。她最终抬起头,肿着眼,牵住我的手,哽咽良久,道:“阿姐。”
“嗯?”
“我决定了,让阿翌做决定。”
“可是……”
“我未必输给你,”她终于露出笑颜,“我不信这么多年青梅竹马的感情,他通通当作过眼云烟。就让他,做决定罢。”
我无声地点点头,拉住她的手。她笑得云淡风轻,如释重负。我们拉着手,走向祁宅。
拾叁
我记得那日祁宅的正厅,气氛冷得让人胆战。
阿爹同祁老爷在寿宴之后才回来,女眷早已入睡。幸而一切安好,镇长引咎自责,全怪自己的儿子胡作非为,拉着地痞流氓太岁头上动土,正好把他们整顿一番。祁老爷问了问祁翌同之耹的伤势后,就同阿爹去睡了。
第二日用了早膳,我们一家被拉到正厅闲聊。祁小姐祁夫人在那里,祁翌却还没露面。
梅姨娘同祁夫人祁小姐聊了片刻,突然话锋一转:“阿毣是比阿翌年长,早早到了该嫁人的年纪。可有心仪的对象?”
祁小姐取名祁毣,一向看着温顺的她不知为何,脸色一沉:“还未有,也不劳夫人操心了。”
梅姨娘又假笑起来:“这么花容月貌的姑娘,怎还未有如意郎君?可惜我两个儿子比你小一轮,不然,我定是要让你做我的儿媳妇。阿洛和阿翌的喜事同你的一块办,本来肯定是热闹的。”
阿爹咳嗽了一声,装作指责的样子,却顺着梅姨娘的话往下说:“你这说话太没分寸,真是让祁夫人祁小姐见笑了。不过阿信啊,阿洛过了及笄,阿翌也学成归来了。我是老了,没什么多的念想,只想早点抱外孙。他们的婚事,虽然早早定了,但也是要走走过场,热闹热闹的。”
我和阿洛闻言都低下头,阿洛正欲说什么,却被一旁的祁小姐抢了先:“同阿翌定亲的明明是苏家大小姐。将离比伊洛长一岁,那么阿翌当然是该娶将离的。”
梅姨娘闻言有些挂不住脸,却只是抿唇妖娆一笑:“阿毣少不更事,有所不知。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阿翌要娶的是苏家的苏伊洛而非苏将离。当日下聘时早已说过,一支牡丹簪给祁家的儿媳妇,一支芍药簪给祁翌的干妹妹。如今牡丹簪已属阿洛,理应他们俩成婚。阿翌同将离,义结兄妹,也无甚不好啊。”
祁毣却冷笑一声:“我少不更事?有人鸠占鹊巢就罢了,偏偏还要做李代桃僵的勾当,真教人不齿。”
梅姨娘的脸色由红转白,由白又转红。她正欲发作,阿爹却拉了拉她的袖子,随后叹道:“阿信,你我多年兄弟了。当日定下盟约,指望着两个孩子结秦晋之好,我们两家能更亲近些。阿离这个孩子,我想,”他看了我一眼,终于把话说出口,“总归是不适合做你儿媳的。阿翌又同阿洛青梅竹马,早有感情了。无论当初定的是谁,亲总是我们两家结的,本来是哪个都无所谓。但阿离,总是不够阿洛合适的。”
祁毣又冷笑一声:“没有亲娘护着的,果然就是不合适。”
梅姨娘的手攥紧了,但祁老爷先她一步指责了祁毣:“这些年送你出去读书,别的没学会多少,长幼尊卑的东西倒是全忘了。阿毣,你先给我下去。再让你放肆下去,我的老脸都能被你丢尽了。”
祁毣没有争辩,嗤了一声就离开了。
祁老爷随后又道:“阿梓,其实这两个闺女,我也都是中意的。可惜我没有多生个儿子,偏偏多生了个女儿,否则两全其美才叫好。”
“祁老爷,阿毣虽然觉得是我偏心,但我不得不说一句。将离的命早就被高僧批过,脸带泪痣,注定孤星入命。她亲娘和乳娘都死了,若是阿翌有个三长两短,只怕你们会怪罪我们苏家。”梅姨娘直勾勾地盯着我,我只得垂下头去,不敢去望祁夫人祁老爷的目光。
“苏夫人这话失之偏颇,阿洛也是阿离的亲妹妹,却十分安康活到如今。什么批语不批语的,我们读书人都是不信的。”祁翌背手踱步走来,脸上淤青未消,走得虽然勉强,但还是有几分气势。他点头同阿爹问了好,看了看我同阿洛,就坐到了木椅上,喝了口丫鬟斟上的茶。
梅姨娘皱了皱眉,仿佛没料到祁翌还来了这么一手,却依旧固执道:“好好好,同你们读书人不理论这些。祁少爷,就算不怕她把你克死,难道比起阿洛,你更喜欢她么?你们二人,几乎从未有交集。阿洛她,自打记事了就遇见你欢喜你。你为何非要寻个不痛快?”
阿翌放下茶杯,站起身,慢慢挪步到阿洛面前。他同她温柔一笑,问她:“你想嫁我么?”
阿洛看了我一眼,一字一句地回答他:“非君不嫁。”
“若我不娶你呢?”
阿洛没有一丝的犹豫:“那我便孤独终老。”
他点点头,一步一步蹭到我身旁,望着我,眼中的深情几乎溢出:“那你呢,苏将离?”
我顿了很久都没有说话,而他眼中的失望慢慢吞噬了他的柔情。他一瘸一拐带着腿伤背我而去,我终于忍不住朝他喊:“一期一会。”
一期一会。命中本就没有我和他的缘分,他只因机缘才遇上了扮着白牡丹的我,为他作画的我。而那些,本应是他和阿洛的缘分,却刚巧被我借了,让他满心欢喜地遇上我。若不是阿洛肚子痛,若不是阿洛那天在庙会突然离开,若不是阿洛让我去找他,他遇见的始终都是她,不会是我。而他爱上的,也应该是她。我们的缘分,只不过如同芍药与少年,只是借着牡丹才有的一期一会罢了。
他愣住,随即缓缓回眸,像极了那日闭幕时顾生的眼神,幽渺凄然而深邃。那眼神落在我身上,让我觉得此生定会记着这样的他,从青丝到白头,无人可取代。
“若我,不娶你呢?”他隔着几米远问我,仿佛我再也没有靠近他的机会一般。
我告诉他:“我会嫁给别人。”
但是,我会记着你。
他点点头,闭眼不再说话。
“阿翌,虽说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始终是一辈子的事。我今日让你自己做决定,伊洛还是将离,你自己选罢。”祁老爷说。一旁的丫鬟小心扶着祁翌坐下。
我以为他会选阿洛。但他开口的刹那,所有人都惊了。
“我既娶伊洛,也娶将离。不分嫡庶,都为我祁翌的正妻。”
阿洛下意识抓住了我的手,她看着我,我也看着她。我们感受到同样复杂的感情,不知是喜是忧,不知是乐是悲。
而祁翌不发一言,又一瘸一拐地拄着拐杖离开了正厅。剩下我们六人面面相觑,只是这气氛更冷了。
拾肆
阿离说完了这个并没有结束的故事,就沉沉睡去。她的眼角流下了一行清泪,必定是在入梦时仍逃脱不了梦魇。
我紧紧地靠近她,想用自己的身体温暖这个可怜的,亦是善良的女子,可还没凑近她,房门忽而打开。
我望过去,仅仅是些微一点月光,已让长久习惯于黑暗的我泪流满面,却还是看清了莫之耹铁青着脸,身后还站着一位女子,长得清秀雅致,眉宇间却也有一番英气。
莫之耹一路脸色阴晴不定,却还是时不时在路上步伐缓慢地等着我慢慢跟上他。
可我因为被捆了太久,实在没劲再走,只得嘶哑着嗓子朝他喊:“你先走罢,客栈的路,我晓得的。你别管我了!”
他听到这句话,好像怒火一下被撩拨起来:“别管你了?你说得倒是轻巧。我若是不管你,不沿着你的血迹找到你,你早和苏将离一起被活活饿死了。”
我低下头,不敢直视他的眼。他却忽然大步走到我面前,蹲下朝我吼了一句:“上来!”
我呆愣着。
“怎么,听不懂人话了?当初听墙角的时候,怎么听得津津有味?”
我听他这么说,一下子腿更软了:“那个……那个……莫少爷……我……”
“你什么你!你给我上来!”
最终还是他背着我走回客栈。
路有些长,我们的影子在灯火里粘在了一起,亲密无间。
仿若是有些对不起他,我终于开口解释:“你知道的,我一个姑娘家跑出来混日子,防人之心不可无。我和你只不过初识,你行事诡异,我若不想办法探查清楚,又怎能心安与你一起谋事呢?”
他两句话就几乎堵住我的话:“那你如此机警,怎么还中了苏伊洛的套?又怎么任由我背着回去了?你不怕你撞到我私会祁毣,被我灭口么?”
我肚子咕噜咕噜叫起来,似乎也在为我难为情:“你若是想害我,便不会……不会来寻我了。”
他冷哼一声:“你当时可未必这么想。我追了你老远,你却不要命一般乱跑。真没见过你这么又野又蠢的丫头。”
“我有我的不是。可你也不该什么都不说!你若是早告诉我,你和祁翌是旧交,我也不至于因怀疑你的身份去听你的墙角,还撞上了苏伊洛这个疯子!再说了,你也晓得私会祁毣于理不合。若是他人撞见,事情就没这么简单了。反倒是我,不会多嘴说你们的事。”
“那错都在我了?”他冷冷道,“秦莫语,我只不过想等见了祁毣之后再同你讲我和祁翌是熟识,让你可省去点麻烦。谁想到你非要节外生枝,自己给自己惹麻烦。”
“那你和祁毣……”
他忽然毫无预兆地把我撂在地上:“秦莫语,我和你很熟么?我是不是事无巨细,有几段情史都得同你讲一讲?你上了我租的船,从未跟我说过半个字关于你自己的事,现如今,倒是要把我弄个明白了?”
我略微尴尬,似乎感到自己又弄巧成拙,慌忙撒谎掩饰:“不不不,那个莫少爷,我并非这个意思。祁毣把将离带走了,我只是好奇你和她想怎么安置将离,并没有别的意思,没有别的意思……”
“他们祁家的事,他们自己去弄清楚。”
“可我们得问她们姐妹要簪子。”
“簪子不在她们自己身上。”莫之耹讳莫如深,“不过,应是在祁家。这一趟,始终还是要去的。”
莫之耹一直不肯同我讲,究竟在苏将离和苏伊洛嫁给祁翌之前,发生了何事,弄得二人势成水火。
可祁宅的请帖却一下送进了客栈。
蘅安又开始一传十,十传百。原来祁家二夫人苏将离只是去池安养病,如今痊愈了,便返还祁宅。祁翌喜不自禁,特意摆席宴请好友。
莫之耹把请帖给我,对我道:“我们今日便不去了。我知会过他,等过几日再同他私下小叙。”
我言听计从,可又有点疑惑:“你说这簪子不在她们身上,那究竟在哪里?”
他闭目,似是养神:“这问题,你竟来问我?你是秦家后人,你应比我更清楚,有何办法可以寻到。”
我心跳漏了一拍,总感觉他意有所指,却矢口道:“若我真的知晓,今日又何须借力于你?”
他睁开一只眼看了看我,用手打开他的折扇扇风:“既然如此,那便只有将祁府翻个遍了。”
拾伍
与莫之耹同去祁府,我才惊觉,那祁少爷,原来就是那晚对我无比关怀的人。
他笑吟吟地在大门口站着,莫之耹一上去就恶作剧般地捶了他一拳,却被他躲过。
两个人随即颇有默契地哈哈大笑起来。
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了,祁翌才道:“今晚,便是不醉不归了。”
“谁同你不醉不归?我可是要回客栈里去的。”
“那你倒是去看看,你的行囊此时还在不在客栈。”祁翌朝身后点了点,我们才知他早已叫人把我们的行囊搬到府上,“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偏要跟我装生分,早些日子就该住在我府上,却还要花钱找罪受,挤在那憋屈地方。”
莫之耹同他玩笑:“我这次多带了个‘行囊’来。她是我远房表妹秦莫语,家里遭了灾,才来投奔我。所以,就不想来叨扰你。”
而祁少爷似乎早就已经忘记我们的一面之缘,和蔼向我问好后随即道:“朋友之间,从用不着叨扰这二字。秦姑娘,你便住在这罢,想住多久,便多久。”
他指了祁府空置的一处西厢房给我,吩咐将离曾经的贴身丫鬟阿绿带我去歇息片刻,再去同他和莫之耹用晚膳。
小宴极显祁少爷的性子,上了几道清清爽爽的菜并着精致的点心,既显得不失体面也不至于奢侈,让人难有什么想法。屋里除了在一旁伺候的阿敏,就是我们三个人围着圆桌而坐,有些清冷。他们二人是旧交,自然有说不完的话,只有我,一个人被冷落似的埋着头吃菜。
“阿翌,今日好好陪我喝壶酒,不醉不归!”莫之耹替他斟上满满一碗汾酒,乐呵呵地说道,“人人都敬你是个书生,不敢喂你吃酒,却不知你其实是个千杯不醉。”
祁少爷见推他不过,承了这碗酒,只是说:“说好只这一碗,明日我还要早起去私塾教书。”
莫之耹摆了手做出不信服的样子,还指着我说:“一个破私塾什么可在乎的,如今安乡外面都乱成了一片,学生都不好好读书了。也只有你,还会守着这么一个破私塾。”
祁少爷浅浅啜了一口酒,毫不在乎莫之耹的揶揄,温润如玉地笑道:“所以我在说,也只有安乡算得上是世外桃源了,安安分分地待着,并没什么不好的。阿耹,你也可早些成家立业了。听我的话,早些回来罢!”
“温柔乡即是英雄冢,”莫之耹引颈豪迈地喝下了酒摇头说道,“不过我要是像你一样有艳福,我也早就留在这温柔乡不去闯荡了。今日,怎未见将离?”
祁翌夹菜的手一滞,缓缓道:“她奔波这么久,累了,想多歇息会。那便依着她罢。”
“回来了,便是好事。”莫之耹笑着敬他,“既过去了,便都过去了。”
“阿姐之前,来过。”祁翌却突然提起祁毣,“她过得不开心,我晓得的。阿耹……你当初亲手断了莫弃琴的琴弦,把它丢在这里,说自己要‘断情’。阿姐上趟来这里,自己却叫人来把琴弦补了。”
莫之耹听了只是又斟满了酒:“我这个多喝酒的人没醉,你这个千杯不醉的人倒是开始说胡话了。”
“阿耹……”
“我不瞒你说,”莫之耹忽然拉住我的手,一同摆在桌上让祁翌看清楚,“莫语她不仅是我的远房表妹,也是我未过门的妻子。”
祁翌晃了晃神,酒碗些许倾斜,可他随后便换了笑脸:“是我方才醉了。秦姑娘,你们下次的喜宴,我定不会这么早醉了。”
我感到莫之耹的手心出汗,也知他是不得已为之,心想他与祁毣又何尝不是苦命鸳鸯。
世间多少金风玉露一相逢,反倒引来祸事无数。孽缘与善缘,有时便只差那么口气。
我冷静地看着他们慢慢酩酊大醉后,才收回了手,想去外面透口气。
不知不觉如猫一般悄无声息地穿过月亮门,我来到后花园的菰雨轩。菰雨轩建在水上,下底凿空让水流过,夏日正午在此乘凉格外舒爽。而有人正坐在那里,在摇曳的烛光里端坐着,用竹筷打着白瓷碗唱歌:
清风流水语缱绻,醉梦勾阑,碧叶缭乱。
多情细雨生波澜,花雾灼眼,月华如练。
轻罗却惹俏牡丹,一开向晚,青丝难断。
又记霁光芍药眠,长亭巷边,几多愁念。
她唱完了歌,缓缓抬起头来,眯着眼喊我的名字:“过来啊,莫语。”
我走近她,同她道:“你总算是回来了。后半截的故事,你还未说完。”
“我是回来了。”她垂下头,冷不防,金钗又抵住我的咽喉,“那她呢?你们没有饿死,她去了哪里?”
“我不晓得。”望着眼前的“苏将离”,我更肯定了我当初的预感。
回来的人是苏伊洛,不是苏将离。按着苏将离说的法子,她扮成了苏将离。
“你不说么?如今他们都醉了,又有谁能救你?你不说,我便把你变成我这样。”
她猛然掀起面纱,一条可怖的刀疤从她的右脸颧骨一直划到她左唇,显得面目狰狞。
我捂着嘴,不让叫声溢出来。
“害怕么?也对,我也很久没仔细在镜中看自己的模样了。她没告诉过你罢?是她,亲手把我害成这模样。你想要故事,那我说给你听就够了。”
拾陆
你晓得我爱阿翌,她晓得我爱阿翌,所有人都晓得我爱阿翌。
我同他,幼时就相识,我从很小就晓得他会是我的夫君。可我爱不爱他,同他是不是我未来的夫君毫无关系。朝夕相处,日日相对,何况他是一个如此谦和有礼的谦谦君子,对陌生人尚且关怀有甚,何况是对我呢?
但是,我及笄之前就晓得,他是不爱我,甚至是不喜欢我的。我为他写过许许多多长信,我为他找寻各色牡丹种子,我为他排那出《白牡丹》,没日没夜,殚精竭虑,只是希望他回来时能看见。他无意写下的戏,却在我的心里栩栩如生。我会是他的白牡丹,而我们不会错过。
可是,他又说赶不回来。我满心失望地登台,从来就未等到过他。
可他呢?我后来才晓得,他其实早就回来了,只因不知如何见我,托辞说晚些回来。听说自己的戏正在排,觉着好玩,同私塾先生的儿子说好替他演最后一幕。
我等了他这么多幕戏,却终究不能成为他的白牡丹,只不过是他戏中无关紧要的配角,始终得不到他一眼的垂青。而他和她,阴差阳错,却这么轻易就能遇上。都说苏将离命中不幸,眼带泪痣,命中含凶。可是,我宁愿当苏将离,而不是苏伊洛,那样我不必用尽力气,却只拼得这样一个下场。
我第一次在桥头看他望将离的目光,我就明白了,为何三年来,他的信从来都是以礼相待,疏远生分,为何他陪伴我十余年,恪守本分,从未有任何亲昵举动。因为正如同他以前说过的,他一直把我当妹妹。明明长得一模一样,明明我们都姓苏,他对她的眼光却是目中含情,眼波脉脉。
这一眼,我就晓得我输了。可是我不服气的。换作是你,你能服气么?
不管怎样,他当众宣布要娶我们二人。我晓得我同他需要说清楚,可是他摆明不愿见我,甚至一直躲着我。
将离不在苏宅时,有人过来送信,我偷偷截下。是他约她,午时在琳琅桥头相见。
我那时怒上心头。阿翌啊阿翌,我放低身段,一而再再而三地原谅你无情无义,可你连见我一面都不肯。我那时是真生了气,想扮作将离去套他的话,因为我料定他不会对我说实话。
我偷了将离的簪子,却把我自己的藏在首饰盒里,用胭脂点了一个泪痣在眼下。若我不靠近他,他是无法分辨出我来的。
可是,我却没想到,在琳琅桥头的不是他。
而是青龙帮的人。
我被骗到那里去,他们一言不发把我掳走。当我被人救出来的时候,遍体鳞伤。
这些伤,都是我反抗他们的时候留下的。我当年也不过十五,我只不过想做他的妻,我只不过有时刁蛮任性,可是就因为这样,我就活该被毁贞洁,被毁容?
那段养伤的记忆,我都记不清了。那大概是我最模糊的一段记忆了,同着我被他们强暴的记忆一起都被我硬生生忘掉。我只记得最后他们一边放声大笑,一边无情地在我脸上,用刀深深地在我脸上刻下这可怖的疤痕。他们拿着那把滴着血的刀消失在我的视线里,我记得最清晰的,无非是那血一路滴下的声音。滴答,滴答,滴答。
我的事,满城尽知,但碍着苏祁两家的名望,无人敢提及。可是每个人装作哑巴,难道那些事实就能被淡忘?我晓得,我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走进祁府的大门。祁家这样的名门望族,怎会接受一个这样不堪的女子?
我想过各种各样的死法,但将离一直死死看着我,她对我说:“阿洛,我是你阿姐,你想什么,我一清二楚。你若敢自裁,我就陪你一起死。”
她抱着我一起流泪,真真像一个最好的阿姐。若没她,我撑不过那样的日子。
阿翌在一个沉闷的阴天来看我,他从厨房端来了为我熬好的药,一口口喂我:“身上的伤口可还疼?想去哪里走走?我陪你去。”
我只是喝药,一句话也未同他说。
他喂完了药,叹了口气,道:“阿洛,你什么都别想了。我会在你身边的,你会安好无恙,你会一生无忧。”
他说着就想摸摸我的头,我却把头偏开,把他手中的碗扔在地上,歇斯底里地大哭:“骗子!你这个骗子!你不嫌我丑么?你不嫌我脏么?你爱的不是我阿姐么?你说这样的好话又能怎样?阿翌,那个苏伊洛已经死了!你不要靠近我,你不要走过来!连我自己都嫌我自己脏,连我自己都不认识我自己!为什么偏偏这样的模样,这样的我,要被你看见?”
我哭得脱力,渐渐睡着。醒来时,却靠在他的膝上,他两眼带着血丝,一夜未眠,却还是能笑出来:“醒了?想去哪里走走么?”
那大抵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他对我百依百顺,绝口不提将离,我们仿佛一对璧人。我想我是因祸得福,我也为此愧疚,仿佛我凭空拿走了属于将离的东西。
可将离却告诉我:“阿洛,下月结婚。祁家从未有立两个正妻的规矩,所以你是正房,我是偏房。”
我本来想要推托,但她却一下戳中我的软肋:“我不会让什么闲言碎语再伤你。”
我默然,深知当一个妾会吃多少苦头,受多少白眼,尤其是一个并非完璧的妾。我感激她,真心感激她。
拾柒
可新婚的第一夜,我却独守空房。阿翌没有来。
第二夜,他来了,却还是这样规矩本分,只在一旁看书到天明。
他就是这样一日来一日不来。来我这的第三日,我夺下他手中的书,问他:“你就打算这样,一直不碰我么?”
他抬眼看我良久,轻声细语答道:“是,阿洛。”
我怒极反笑,把书撕成一片片丢给他:“你嫌我脏,嫌我丑,为何还要娶我?你以为这样是保护我么?这样是羞辱我!像羞辱木小姐一样羞辱我!若你心心念念的是白牡丹,你为何还要娶木小姐?”
他俯下身一边捡起纸片,一边答:“阿洛,我没有嫌你脏,嫌你丑。只是你说若不嫁给我,你终身不嫁。我晓得你说过的话,你一定做到。我不想耽误你一辈子,也不想你被他们嚼舌根一辈子。我想像个兄长一样爱护你,珍重你。我只会做兄长对一个妹妹做的事,从不僭越。”
我情难自禁,一时语结。
他拾起碎片,一一整理好,打算迈出大门。我向着他的背影喊:“阿翌?”
他停住脚步,等我开口。
“我究竟哪一点,比不上阿姐?”
他没有回头看我,只是低声道:“一期一会。”
我不懂“一期一会”到底是什么意思,直到今天你告诉了我。若我没有腹痛,若我没有认错人在庙会时追过去,若先赶去琳琅桥的人是我,他爱上的人,会不会是我?但是我们生命中,都再无这种可能了。只有祁翌和苏将离的故事,再无祁翌同苏伊洛的以后。
我想那时,我是满足的。尽管同他守着那若即若离的距离,不冷不热,但他至少在意我关心我。直到回门时,我看到我姆妈。那时那些强暴我的人都被抓住了,已经把一切招供出来。
先前以为,他们是因为阿翌伤了他们的弟兄,有意报复,不管抓了我还是阿姐,都意欲毁我们清白来羞辱阿翌。
结果,他们招供说是有人付钱让他们奸污我,让我坏了名节,无法嫁给阿翌。
谁会这样做呢?只有一个人无法看着我嫁给阿翌。
我原本不相信,而我姆妈抱着我痛哭:“你这个傻丫头!你这个傻丫头!她这样算计你,你却感恩戴德,满心记着她的好!你如今变成这个样子,她却……”
我依旧不信:“姆妈,阿姐她不会这样害我,不会的!”
“好,如今我拉你和阿翌一起与她对质,我倒要看看,她有什么说辞!”
是的,我所有的希冀,在那一天毁灭了。
阿爹让她跪在祖宗的牌位前起誓,她却说,一切都是她干的。字条同子虚乌有的约会,都是她早就设计好的了。
我癫狂地拽住她的衣襟,顺手拿下簪子想要划破她的脸:“为什么?为什么?阿姐,我叫你阿姐,我爱你敬你,甚至阿翌我都可以不要。可是为什么你要这么做,为什么?”
她望着我,眸子里也是幽深的痛:“我没有选择。”
阿爹上了家法,正欲打她,却被她一只手攥住:“我从来都不是苏家的人,你没有资格打我。苏觅梓!”
阿爹被气得踉跄,正想打她一个巴掌,却被一旁的阿翌扣住了手腕:“世伯,不要当着我的面这样对她。她只要一天是我阿翌的妻子,就一天没人能动她。”
我听到他的话笑了又哭,哭了又笑,当即扇他一巴掌,倾注上我所有力气与恨意:“阿翌,是不是只有她身世可怜,只有她才是你眼中的宝?我呢,我又算什么?我的清白、我的容貌,我这一辈子都被她毁了!你却连她被打一下都舍不得,连一下都舍不得!”
他却只用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堵住了我的嘴:“若今天犯错的是你,我也不会让谁碰你一个手指的,只因你是我祁翌的妻子。”
我使尽力气用嘴将他扣住我阿爹的手咬得鲜血淋漓,咬得他面色一变,想必极痛的,可他仍忍住不放手。
我擦着嘴角的血沫,语不成调:“就是这样,你也不会放手,是不是?可伤我遍体的人是她,为什么你不闻不问?阿翌,你的良心是不是被狗吃了?好,今天你可以不管,但我现在就能把她拉到巡捕房。有证有据,她自己也认了,下半辈子,只须让她吃牢饭吃个饱!”
他闻言松手了,面色有一闪而过的惊慌:“阿洛,她是你阿姐!”
我冷笑:“她做这些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她是我阿姐?”
他看了将离一眼,又看了我一眼,然后,他在我面前跪下。
我的双手气得颤抖,差点背过气去:“阿翌,你为了这样一个宵小,竟跪下求我?”
他没有抬头,声音坚定有力:“是,总有些事,重于我的尊严。”
我抬起手,想要再打他一个巴掌,却怎么样也下不了手。
可将离却握着我僵持的手,顺势打到她自己的脸上。耳光清脆,让在场每个人都为之一震。
“所有姓苏的人都没资格打我骂我,除了你,阿洛。”她红着眼看我,分明也是动了情,“打我,骂我,送我去巡捕房也好,杀了我也罢。”言罢,她扶起跪着的阿翌,道:“阿翌,莫管我了。”
我无法再说什么,无力闭眼,从未感到如此绝望过。背叛我的是我最爱的阿姐,护着背叛我的是我最爱的男人。这两个我最爱的人,却伤我最深。
我睁开眼,带着绝望地笑道:“好,你们果真金童玉女,天下无双。我不会送你去巡捕房,只要你答应我一个条件。”
“好,”将离应得十分干脆,“什么条件?”
可是在一旁看着未发一言的姆妈却焦急地望我,那神情就是在提醒我不该如此放过将离。
我倏地扯下发上的金钗,决然地一手划破她的脸。
她用手捂住血渍,像傻了一般,忘了喊疼。
可祁翌却发疯一般号叫起来,像死了爹娘一样号叫。
他反抱住将离,想甩我一个巴掌,却被将离截住了手:“阿翌,就由着她罢。我欠她的,我得还。”
而他只是默然站立着,像西风中一株挺拔的翠竹,丝毫没有被这西风撼动半分,抱着将离号啕痛哭。
而我却觉得,已是恍如隔世,物是人非。
拾捌
我同阿翌回到祁家那天,接到丫鬟送来的信。我姆妈在我离去那晚突然开始发疯,大夫束手无策。于是,我还没落脚就催轿夫送我回苏府。
我守在她病榻前。
她头发凌乱,目光涣散,大吵大闹着把我推走。
大夫来了,只说是气血攻心,神志混乱,这一生说不定都只能做这样一个疯子。
而这噩梦远没有结束。欠阿爹许多债的一个熟识携着小妾偷偷离开了蘅安,而阿爹向钱庄借的钱早已拖欠久久,只因为信着这个熟识,才再三同钱庄说要通融。因着熟识离开,他现金周转不灵,一下债台高筑,欠着别人外债也还不上。欠债的人将苏府围得水泄不通,吓得我姆妈连连惊叫。而我阿爹在这个节骨眼病倒,我最大的弟弟尚且年幼只有十岁,被小厮护着退避到房中。
我晓得祁家自然有能力还上这笔债。我去求祁老爷同祁夫人,但他们去了秦安看望旧友。我唯一靠得住的人,只有阿翌。
那时他一人独站在揽胜阁中,正是秋意微凉。我嫁给他不过三个月,却发生这样多的是是非非。
我走近他,木板因年久失修咯吱咯吱地响。他没有回头,只是说:“阿洛,你终究是来了。”
我看着他月白轻衫,身姿颀长,一尘不染如同画中仙人,而我却判若两人,今非昔比,徒生苍凉:“若这是一盘棋局,你早已胸有成竹,胜券在握。祁翌啊祁翌,你到底想要怎样才肯救我阿爹,救苏家?”
“我从来没想过如何,阿洛。”他偏头看我,眼光淡然如水,“可你和苏家,却一定要把她同我逼到这样的境地。”
我想努力装出一个笑,眼泪却先一步流下:“祁翌,我真是错看你了!你是非不分,黑白颠倒,狼心狗肺!”
他走近我,拿出绢帕揩尽我的眼泪,我们又离得这样近,我却没感到半分的欣喜与悸动,反倒生出无限厌弃。但他却很平静地看着我,丝毫未被我触怒:“我有时也觉得,我对你太过残忍。可是你们苏家的恩恩怨怨,本就同我无关。”
“可你却帮了苏将离,从头至尾,你为何一直站在她那边,不顾是非曲直,不顾我们多年的情分?”我激动地拽住他的袖口,“这是为何!”
他看我的眼神中终究有了怜悯:“因为她是苏将离,而你却是苏伊洛。你可以求她,若她同意我救苏家,我便救。”
是啊,他珍重的人,始终只有苏将离。而我的话,何时有过分量?
“阿翌,”我垂眸望见他手上的伤痕,我留下的齿印,历历在目,“其实那日我去琳琅桥找你,只想问你一句话。”
“嗯?”他收回绢帕,凝视我,等着我开口。
“你究竟有没有一点点,像喜欢阿姐那样喜欢我?像一个男人对女人的喜欢?”
一片落叶飘入窗棂,横尸地上,他径直跨过,只留下一句:“执念太深,伤人伤己。”
只剩我一人。我走出揽胜阁时,黄叶漫天飞舞,堕入畅香亭无边无际的池水里,随波逐流。我望着层层黄叶,终究是忍不住落下了泪。发中的牡丹簪委实是一个笑话,什么命定之约,什么金玉良缘,通通只是一个笑话!这牡丹簪,至我及笄之礼戴着,未赠我完满姻缘,却赠我伤痕累累,一世寂寥。我发力摘下它,投入水中,眼角却流下一行清泪。
水声溅起,我一人独行,再无留恋。
我不知我那日是用何种面目跨进了苏将离的厢房。她坐在八角桌旁刺绣,一针一线勾勒出牡丹的模样,正如同我簪子上的那朵,花开正旺,如正值芳龄的她,却不是我。
多讽刺!她开口的话语竟同他一样:“阿洛,你终究是来了。”
“苏将离,你若还有良心,就让阿翌帮一把苏家!恩怨纠葛、新仇旧恨,我苏伊洛权当过眼云烟。我只求你救救苏家,救救阿爹!”
我正欲跪下,却被她一把扶起:“你不要跪我,阿洛。这世上任何事我都能答应你,除了这件。”
我当即挥手打了她一巴掌:“当初你求我什么,你自己可还记得?你如今翻脸不认人,看苏家虎落平阳被你这只狗欺负,你是不是快意得拍手称快?苏将离,不曾想,我也错看了你!你害了我,你气疯我姆妈,你现在还要害死苏家!你会遭报应的,苏家若是死了,我便也去死,做厉鬼也不会放过你!”
她脸上的红印未消,却终于不是那副冷眼相待的模样,而是大笑起来:“我翻脸不认人?苏家有把我当过人么?苏觅梓,他有把我当过女儿么?你说新仇旧恨,我倒愿意你同我算清楚。你姆妈只是疯了,哪我呢?我姆妈为何会死?荀娘为何会死?牡丹楼为何被一把大火烧得干干净净?我命中带凶,又是谁下的批语?是谁设计让苏觅梓改了我的名字,说我带煞把我赶到柴房?苏伊洛,真正的报应是会有的,这不就落在你姆妈和你阿爹身上了么?我姆妈被你姆妈下药害得惨死,荀娘被你姆妈派人放的狗咬死,当初的高僧也同你姆妈串好口供,连牡丹楼的大火,也是你姆妈干的。你以为你这样就叫可怜,你怎么及我可怜?我卧薪尝胆十余年,才等到这报应,你一句轻描淡写的过眼云烟,就把我这十几年的债抹得干干净净,你怎能这样天真?”
她口中一桩桩真相让我震惊得无法言语,我倒退一步,不禁脱口:“你无凭无据,在这信口雌黄!”
“是,”她重新坐下,捡起刚刚扔在桌上的刺绣,“如今你姆妈疯了,我自然无凭无据。这佛珠,我戴了十几年,也算是你姆妈有心,劳驾了高僧送我。如今你就把这佛珠拿回去罢,看你姆妈和苏觅梓能不能逢凶化吉,度了这一劫。”她脱下手腕上的佛珠,下了狠劲扔到我身上。
我没有捡起佛珠,只是泪眼模糊地问她:“因为她,你设计害我?当初你对我说的话,究竟几分假意,几分真心?你说我是你唯一的亲人,你爱我甚至胜过阿翌。”
“我苏将离的亲人,在十几年前就死得干干净净了。你说我逢场作戏也罢,你说我心如蛇蝎也罢,我只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怪就怪,你苏伊洛是梅彩赏的女儿!”
我竟无言以对。
为何人注定要被事不关己的爱恨纠葛撕得粉碎?为何至亲至爱的人竟会背叛你最深?又是为何,这一切却注定由我来承担?
我恍惚间起身,却还是忍不住问她:“你说的一切,阿翌都晓得么?”
她那样志得意满的笑容我一辈子都不会忘:“晓得如何,不晓得又如何?他眼中的对就是我,他眼中的错却是你。苏伊洛,这辈子就算我见不了他,他终究也不会爱上你!”
是年冬,祁家以低价购得苏家名下所有产业。
我阿爹因着祁家趁火打劫一病不起,三日后撒手人寰。而我姆妈和弟妹幸而都被几个念着交情的仆人送去秦安亲戚家里,躲避债主,方能苟延残喘于这人世。
阿爹头七的那一夜,我也是拿着这柄匕首抵在阿翌的咽喉,只恨不得杀了他:“祁翌,你真是好大的本事!”
他没有躲,却用手背反手覆上我的额头:“你发烧了,阿洛。”
我嘶叫一声,又加了一分力气,匕首瞬间划破他的皮肤沁出血来:“闭嘴!”
他脸上带着疼惜的模样,那微微带着忧伤的眼,足以让人丧失理智,陷入万劫不复:“这世上,我只负你一人。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你从小到大性子就倔,咬碎了牙齿往肚里吞。若我死了,旁人不知你痛你苦,也不会帮你一把,那么你就得自己照看好自己。”
我红着眼讽笑:“呵,你还真是帮我一把!我阿爹尸骨未寒,你这个好女婿还能说出这种话!”
他沉默半晌,却用他的手握紧我放在刀上的匕首,朝他的咽喉又近一分:“那么,我去黄泉下陪你阿爹。只是,你要好好地活着,阿洛。”
明明我就要得偿所愿,可为何我没执刀的手还是在最后一刻推开了他。
力道之大,让他整个人倒在地上,用一种震惊的神色看我。
而我笑得像个痴傻之人,越笑越响:“祁翌,我不会让你死得这样轻松!我要站在你身旁,却要看你和苏将离永世不得相见的模样!我要你们生不能相见,死不能同穴!我要你们同我一样,爱不得,恨不得,念不得,痛不得,死不得!”
说完这句话,我便昏了过去。
醒来后,我便再也不能走近苏将离的芍药阁。他用了四个家丁日夜看守,只是妄图拦下我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着实可笑。但那里住的,毕竟是他这生心心念念的人,容不得她伤她痛。
可我还是逼走了将离。
我痛不欲生,想活生生饿死自己,将离兴许还是心软了来见我。
她对我说:“我说过这辈子,不会负你。我已没什么再可给你的,除了完整的祁翌。你守着他罢,他会是你最好的亲人,你们会生一堆有你们骨血的孩子。你便替我,照顾好他罢。”
她先我一步离开了祁府。
而我在一个牡丹全都盛开的时节离开。
不知为何,从将离离开那刻开始,我便不想再守着这样一个仿如一潭死水般的祁翌。
他对我好,小心翼翼地对我好。可他的眼里,都是太阳行将死去的余晖,不是初升的光亮。
我终究明白,从将离离开的那刻开始,他便不是他了。而我所有的报复,到头来,还是在报复我自己。
拾玖
“我以为我拿得起放得下,可当我偶然回来时,却发现,原来她同我一样并未放下。”
“她会在他去私塾的路上,悄悄在茶肆的楼上看着他;她会在下雨的日子里,放一把‘偶然’被遗弃的伞在他私塾门口;她会趁着夜色,又去牡丹园松土。她离开了他,可实则却没有。”
“如同我一样。她做了我所有想做的事,可我只能这样看着她做,自己却什么都做不了。”
“终于在那日,我再也无法忍受了。我想要她消失,你懂么?莫语?我不想她继续在他的身旁,哪怕他从未察觉。”
“这就是我绑走了她的原因,想要杀了她的原因,就是这样而已。”
殷红的烛花零落在晦暗不清的夜色里,却偏生出一种残败而妖冶的美。如若先前我憎恶苏伊洛这个疯子,现今,我好似身临其境地感受到她撕心裂肺的痛。她瞪大着眼睛看晃动的烛焰,火光在她空洞的眼中熊熊燃烧,把她的每一滴眼泪都融成看不见的寸寸灰烬,埋葬了她屈指可数的豆蔻年华。
如若她说的是真的,那么那个在我眼前温婉大方、楚楚可人的苏将离难道只是一个处心积虑的女人一手打造的完美幻象?还是苏伊洛,她始终技高一筹,编织出这个完美的谎言来欺骗我?
我不知。
“故事已经说完了,现在,你该告诉我她在哪里了?”她的金钗更紧地嵌入我的皮肤,“在哪里?”
“苏伊洛,你闹够了么?把金钗给我放下来!”
莫之耹的声音忽然响起,而他冷峻的脸便出现在下一秒:“放下来!”
苏伊洛盯着他,却笑道:“你紧张她?我原以为,只有祁毣能让你这样紧张。如果我偏不呢?”
“那我就告诉祁翌,你根本不是将离。”他斩钉截铁地说,“我怜悯你是个可怜人,我不拆穿你。可你如果非要动她,那我也只能不客气了。”
“你说得很对,可惜哪,我如今却偏偏只爱拆散世间有情人。”
她的金簪,眼看就向我刺来。我闭着眼睛心想是完了。
岂料,那一记力道十足的重创却没给我意料中的疼痛。我闻见血温热的腥味,睁开眼,“啊”的一声惊叫出来。莫之耹的手紧紧地握着金钗,血沿着金钗滴落在我青莲色的衣服上,似梅落青川,让人发憷。
莫之耹手上虽受了伤,但面色平静,似乎没有感到丝毫痛苦地说道:“苏伊洛,那对不住了,我便偏不想让你如愿了。祁翌或许无情,可你也有情不到哪里去。将离已经还了你这么多,你究竟还要什么?她死了,你便快活了么?不会的,我确定。你一辈子都在看自己失去的东西,却从不想想自己拥有的东西。你的可怜与可恨之处,便全在这里。”
我木愣愣地看着他,不知是因为他流出的嫣红的血让我有些慌乱,还是被他的话唬住,总之我像个傻子一样,僵在原地。
“或许你也不相信,我也讨厌这样的苏伊洛。可那又能有什么办法?”她突然松了手,掩面痛哭,“木小姐只是木小姐,她怎么能做白牡丹?”
我们听着她的啜泣相顾无言。
我抽出怀中祁翌曾给我的绢帕,替莫之耹包扎伤口。他的视线一直停留在我背后,我便也一同望过去。
原是一张琴,琴上刻着“毣”“耹”二字。
世间有情人,终究还是被拆散。
苏伊洛离去后,我又被莫之耹一通乱训:“一次还不够,还闹腾第二次?你以为你九条命啊,怎么作都不会死是不是?”
我心虚道:“这不有你在么?你有八条命,我只有一条。”
他抬手就给我一个“板栗”:“我有八条命,也经不起你这小姑奶奶这么折腾。”
我捂着额头,终于想起有正事问他:“如若苏伊洛说的是真的,一支花簪被乔爷手下夺走,乔爷手下现今还被关在蘅安大牢。而另一支,应在畅香亭的荷塘。你打算如何做?”
“苏伊洛的话信不得。”
“无论我信不信她,我都要去大牢走一趟。”我笃定地看他,“即使不晓得花簪的下落,但他至少能告诉我,究竟是谁支使那伙人去劫苏伊洛。”
他蔑笑一声:“你以为那种混江湖十几年的人会同你说真话?秦莫语,你真是学不会吃一堑长一智。况且你晓得了那人是谁又如何,是苏将离也好,不是苏将离也罢,这关我们什么事?我们是局外人,你懂不懂?”
我强压不悦之情道:“祁翌是你至交好友,若苏将离真的心狠手辣到戕害胞妹,又故作无辜,你焉能坐视不理?”
“好,就算如同你说的,苏伊洛说的全然是真的,但那代表祁翌也晓得苏将离做了什么,既然他已选择了袒护她,你又何须多此一举?就算苏将离真的做了这些见不得人的事,祁翌他不在乎!”他讲得似乎有些激动,“你干吗非要管你不该管的闲事!”
“这不是闲事!”先前被他数落,如今又被他教训,我实在无法忍受他那副高高在上的样子。
他却冷脸道:“没有自知之明却爱管人家闲事的人,我都觉得他们愚蠢。”
我被他这句话激到,终于也忍不住起身大吼道:“是啊,我是愚蠢。你莫大少爷天下第一聪明、第一理智、第一老谋深算。可惜你终究时运不济,弄跑了美人,现今又只能同我这等粗鄙之人共商大计!”
他脸色一变,真是被我激着了:“你骂我归骂我,别扯上祁毣。”
“我还就是爱扯上祁毣,若你真有运筹帷幄之才,当初怎会被她诓骗,一无所得?”
他真是气着了,拂袖而去:“秦莫语,你真是欺人太甚。”
而我的心里更不好受。他怕是永远都不会晓得,为何我执意要探个究竟。他以为我是任性而又爱耍小性子,多管闲事的姑娘,却不知这一路走来我有多累多乏,却不能放弃。
我摸了摸怀中贴身的簪子,叹了口气。姆妈,你在天之灵要保佑我。
该是动身的时候了。
廿
“秦姑娘,乔爷的手下虎爷就在里面了。”狱卒谄媚地朝我笑笑,“您看?”
我取出三枚银元丢给他:“还多请这位大哥行个方便,切勿让人进来打扰我。”
他眼泛精光,接了银元还是多提了一句:“多谢秦姑娘,但我须得提一句,虎爷可是穷凶极恶之徒,如有意外,秦姑娘定要知会我,我就在门外。”
我笑了一笑:“那么,多谢大哥了。”
阴冷的地牢不觉让我鸡皮疙瘩顿起,我努力拢了拢衣服。但那股腌臜反胃的气味,即便是捂鼻也能嗅到。昏暗的牢房让我有一瞬恍然,好像又回到了柴房。
叮叮当当的铁链摩擦声响起,号称虎爷的彪形大汉在栅栏后缓缓转身,慢慢向我走来,嘴角一抹淫荡的笑:“哎哟,是谁送来这样一个小美人给老子?老子今日定要吃了你!”
我抱着手,用手指敲了敲栅栏,讥笑道:“被拔了爪牙的老虎连猫都不如,你死活是吃不着我的。”
他脸有愠色:“你!”说着向我扑来,却因铁链太沉重,朝我扑来时,我灵巧转了个身,让他撞在了栅栏上,痛得龇牙咧嘴。
“我今日来,只为跟你谈一桩买卖。”我攀着栅栏,看着他怒目而视,“你在这如同困兽一般被困了几近两年,听说你这一辈子都得待在这里。只要你答我几个问题,我有办法让你出来。”
他一听我的话,似乎有些心动,却依旧冷笑:“我虎爷浸淫江湖十几年,都没法逃出这地牢。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有这种通天的本事么?你也真是太高看自己了!”
我早有防备,从怀中取出一大把银票,全是莫之耹给的,便不知不觉也学他口吻说话:“我没有这个本事,但钱能通神。蘅安今年有三个赦免罪人的名额,一向都是价高者得。你的主顾不愿为你付这么多钱,于是乔爷走了,你却顶了罪。我有钱,但你也是要让我晓得,你究竟值不值这个价钱?”
他沉思片刻,坐在地上,咧嘴一笑:“那么,姑娘又想问些什么?”
“祁家大夫人苏伊洛,当年是被你伙同其他人强暴的?”
他翘起自己手指尖吹了吹灰:“是。”
“你们毁去她容貌?”
“是。”
“她头上那支花簪,为你们所夺?”
“是。”
“那那支花簪,你可知下落?”
他抬头朝我看看,站起身朝我靠近些:“那支花簪可是个宝贝,当日早就在黑市出手了。如今说不定早已转手好些次了,我哪里得知下落?”
我在心中暗叹,果然同我意料中的一样。
“好,最后一个问题。究竟是谁指使你去谋害苏伊洛?那个人是不是苏将离?”
他盯了我很久,盯得我毛骨悚然,最后还是开口了:“那人,不是苏将离。而是苏伊洛的亲娘,梅彩赏。”
我心头一颤,难以置信:“你是在耍我?”
他哈哈大笑:“耍你?看来连你也不信罢。其实那日,梅彩赏让我们劫的人是苏将离,要划伤的是她的脸,要夺的是她的贞操!谁也没想到哪,我们认了她的芍药簪这么多次,都行将要烂熟于心。但是戴着芍药簪的人,却偏偏是苏伊洛!我们虽是混江湖的,烧杀掳掠无恶不作,但也是拿钱办事,只杀该杀之人,只伤该伤之人。我这一生,毁就毁在了这桩生意上!”
我一时愣住,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紧接着问:“那你们当日招供出的人,也是梅彩赏,并非苏将离?”
他斜眼看我:“是。”
我长叹一声,茫然转身。却总觉得有些不对,又仓促转回来:“虎爷,我敬你是个重情重义之人,但我有一事不明。若你拿钱办事,自当咬碎了牙也不会供出主子是谁。当日你弄错了人,按理说心中有愧,更不会供出梅彩赏。而今日,我用区区银票却就能套出你口中主使是谁。”
他又走近了我些:“那姑娘可是不信?”
“是,”我盯紧了他的眼,毫不示弱,“我相信你必定隐瞒了什么,而你不会说出口。你是一条汉子,但你其他的手下却未必。你不值得我付这个价钱,而说不定,他们值。”
他眨巴了几下眼睛,突然放低了声:“姑娘太过天真,这牢中都是眼线。姑娘须得更靠近我些,我一五一十都会告诉你。之前我未全说,正是怕别人听去。”
我没有迟疑走近了他,手却轻轻按在腰间。
我几近把头靠进了栅栏,他在我耳旁说:“的确,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我今生本就没有活路,再加一条人命,又有何惧?”
话音未落,我直觉想躲,他却用铁链绕上我的脖子,用足了劲往死里绞:“小美人,你问了不该问的事,就别怪爷爷我不手下留情。主顾付了钱,我确然不能让他失望。他早就叮嘱我,若有人打听他,只须往死里招呼。你问我手下也是同样,我们青龙帮的,没有懦夫,只有汉子。”
我这时才觉得,莫之耹早前同我的真是十足的玩闹,他果真没下狠手。我左手挣扎着拍铁栅栏,而右手只往腰间寻去,摸到了我要找的东西,正欲反击他,门却一下被打开了。
转眼间不知他被谁击倒,头破血流倒在地上惨叫。而有人帮我小心解除脖子上的束缚,柔声问我:“姑娘可无碍?”
我抬头一望,一个同我年纪相仿、模样标志的少年正站在我面前,一双桃花眼煞是迷人。
我扶着铁栅栏起身:“多谢公子救命之恩。”说着便掸了掸灰尘,望了一眼正在制伏虎爷的狱卒,“可这位小哥明明答应我,不会让任何人进来。”
狱卒面露难色:“这……”
那位少年却笑了:“姑娘莫要难为人家,是我硬要闯的,同他无关。”他从怀中拿出一个白瓷瓶,递到我手中,“姑娘自己上药罢,被铁链磨破了皮,可不是什么小事。”
我一把推开:“多谢公子美意,我不需要了。”
说着我就想拂袖而去,但狱卒惊叫:“丛少爷,不好了,他昏过去了!”
我闻言回眸看了一眼晕厥在地上的虎爷,内心也在踌躇。不知他背后的主使,也不知芍药簪落入谁人手中,接下来该如何办?
而那姓丛的少爷只是微微望了一眼,冷言道:“罢了。”倒是先我一步走出了牢门,而我只得跟在他后面。
他在我前面走着,却还关注着后面的我:“姑娘小心些,这里路崎岖昏暗,你莫要伤到。不如,让我扶你一把?”说着,回头来望我一眼。
我自是拒绝:“公子的好意,我不敢轻受。毕竟萍水相逢,男女授受不亲。”
他朗声笑道:“也是,在下还未自我介绍。在下丛之漠,丛林郁郁的丛,之子于归的之,漠上孤烟的漠,外乡人。幸会姑娘,可知姑娘名号?”
我一心只想打发他走,随口答道:“秦莫语,秦安人。”
他突然眸光一闪,抓住了我的手:“秦莫语?你可是秦安以‘秦簪’出名的秦氏后人?”
我皱了皱眉,他自己倒也识相,立马松了手:“抱歉,丛某并不是登徒子,只是一时激动。能否请姑娘借一步说话?丛某有事相求。”
我本“死里逃生”,不是很想搭理这个丛少爷。但他一直跟在我屁股后喋喋不休的“姑娘姑娘”,再被他缠上半日,我就可不用做事了。
我只好同他坐在一家茶肆里,他点了菊花茶帮我斟上:“秦姑娘,其实这件事很简单。你应该晓得你们秦家十几年前打造的一套花簪,名扬安乡。我今日有幸得了其中的一支,听说当初正是虎爷脱手卖掉的,所以这次特意来一问他真假。不曾想他正在对姑娘行凶,我气急之下把他打晕过去。不过幸而姑娘是秦氏后人,必定能一鉴真假。”
我心中陡然一惊,难道我要寻的簪子,竟然恰好在他手中,却正好教我遇见?我大喜却不露声色:“不如呈上来给我瞧瞧。”
他从怀中掏出一个木盒,小心翼翼将盒子打开。宝蓝琉璃芍药簪,横躺在里面,让我为之一振。
我用手轻轻抚摸它,喃喃道:“不曾想,竟会这样同你相遇。”随后抬头同丛之漠道:“是真的。”
“果真不是仿造的?”他疑窦丛生,“如今仿造的簪子,技艺也能算高超,姑娘须得多辨别一下。”
我冷笑:“不瞒公子说,我也在找它。其实我只需骗你这是假的,自己夺了它便是。如今同你说了实话,你反倒不信。”
他连忙拱手作揖:“姑娘海涵。丛某也只是爱簪心切,先前被许多人摆了一道,如今只想消得疑虑。”
我皱眉,关上盒子:“那么,丛公子能否割爱将这簪子让给我?无论你要怎样的条件,我都答应你。”
他看看我,又看看那个木盒:“这……姑娘你真教我为难。”
我已做好了长篇大论说服他的准备:“公子你有所不知,这花簪都是得跟着姑娘家,有可能不合公子的五行风水,反倒为公子添了麻烦,招了厄运……”
他突然粲然一笑:“姑娘何须说这些废话?得见花簪,已是吾幸。既然如今同姑娘有缘,而姑娘也有急用,丛某便割爱给姑娘了。”
我彻底一惊,本以为生着桃花眼的人花花肠子太多,没想到这人如此亲善老实,同莫之耹完全是两个作风的,只得结结巴巴道:“那那,真是谢过公子了。不知公子想要多少银元以做交换?”
他又朝我温柔一笑:“此番遇见姑娘,姑娘,真是很合我眼缘。不如就当作姑娘的见面礼。”
我更结巴了:“那怎行?我……我不该欠公子这么多,本身公子已是割爱。”
他站起身:“并没有什么欠不欠的。丛某还有要事在身,该走了。我相信,我们日后还会相见的。姑娘保重。”
“哎!”我正想叫住他,脖子却一抽抽地痛。而我平复疼痛时,他早已走得看不见踪影。我垂眼看那木盒时,却发现他把装着伤药的瓶子也留下了。
我拿起白玉瓶,低声念他的名字:“丛之漠。”
廿壹
我回祁宅时,已是傍晚。我故意将衣服反盖在身上,挡住我脖子上的伤处,怕吓着丫鬟们。
走到祁宅门口时,正巧阿绿走出来,撞见我,神色一凛:“秦姑娘,你上哪儿去了?我们险些都要去巡捕房报案了!莫少爷,他都急疯了!”
我做贼心虚,支支吾吾道:“先前服了药还是不舒服,我去找大夫看病。见你们都忙得脚不沾地的,不好意思差你们去找大夫,就自己找了医馆。”
阿绿没有生疑:“回来了就赶紧回房休息罢,你脸色很不好。”
我一打开门,就看见莫之耹坐在桌边定定地看我,那眼神和丛之漠的全然不同,冰冷到极致,却又有种温暖的流光,难以置信,这两者能融为一体。
我不知不觉往后退了一步,他轻摇纸扇:“回来了,就进来罢。我又不吃人。”
我惴惴不安地坐在他对面,隐隐感觉他在生气:“你……你别生气了。我下次出门,定会留纸条知会你们的。”
他却嘲谑地扬唇:“留纸条?不如下次我留张字条不告而别,让你尝尝急得上蹿下跳的滋味。”
我低头不说话,想起事先还同他吵架触了他霉头,还是不说话为妙。
他转着头将我打量一番,言辞犀利:“这么大热的天,又未下雨,你这样反盖着衣服做什么?”
我不想被他晓得我又被人算计,怕他无端冷言冷语笑我痴傻:“我有些冷,许是之前伤风了。”
我话都未说完,他一把撩开我衣服的衣领,我用手去挡,但还是慢了一步。
他垂眸看着我脖上的伤口,果然冷嘲热讽:“我说的哪里有错,自不量力一个人去了大牢,弄成这副模样。”言毕,他用手指按上我的伤处,我痛得哇哇直叫:“莫之耹你别碰我,痛!”
“自作自受!”他鄙夷地拿起装了伤药的瓶子,“总有一天你是要把自己作死的!”
我扬头避开他正欲上药的手,心中百般滋味难辨清楚:“我自己来就是了。”
他却直接开始帮我上药:“你看得清楚么?别乱动了。”
我用今天堵丛之漠的借口堵他:“男女授受不亲。”
他又讽刺我:“我从来没把你当女子。有哪个女子这样莽撞,不知爱惜自己?”
若是互为利用,互惠共生,为何又要对我这般?为何次次为我同苏伊洛争锋而对?为何寻我至快要发疯,却不肯说一句?为何替我上药,离我这般近,乱我心神,惹我烦忧?
如若他还是说,只因想利用我呢?如若他还是说,他只把我当枚棋子,从未信我呢?
不要自取其辱了,秦莫语,也莫要这般心神不宁地这样看他了。
我闭上眼,感受到那凉丝丝的药膏跟随着他的手指蔓延在我脖子上。
“莫之耹?”
“嗯?”
“我找到芍药簪了。”
他上药的手指一顿。
“我今日去见虎爷,被他用铁链伤成这样。有位公子救下我,而他本是辗转买下芍药簪之人,特意拿了花簪来向虎爷求证,却撞见我险些被虎爷杀了。他救下我,还将簪子送我。”
我睁眼拿出木盒,交予他手中:“你紧张簪子,难道不先看一眼?”
他却把木盒放到一旁,继续为我上药:“世间竟有这样巧的事,他来找人,却恰好遇上了寻簪的你。他可有为难你?”
我手中拿着那瓶未打开的伤药:“没有,他白白送我,虽然他也寻了这簪子许久。他是个极好的人。”
他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又恢复原先吊儿郎当的样貌:“莫不是看上别人长得帅俊,死皮赖脸粘着别人,吓到了别人才换来的罢?”
我拿起木盒,打开后呈在他眼前:“千真万确的芍药簪,你先替我保管着,明日我会取回它。借你一夜,看够了,我就要毁了它。”
他点点头:“好。你豁出命来换回它,算我欠你一个恩情。”
“若觉得欠了我,那你告诉我,你是不是早就晓得,虎爷他们供出的人,不是苏将离,而是梅彩赏?”
他正欲拿起木盒的右手陡然僵住。
“梅彩赏想要下套害苏将离,毁了她贞洁样貌,让她无法嫁给祁翌和伊洛平起平坐。岂料阴差阳错,害到的居然是自己的亲生女儿,故而才受了刺激变成疯子。而苏将离并不是虚伪歹毒之人,反而对苏伊洛有情有义。她为了不让苏伊洛受刺激,晓得是自己的姆妈把自己害成这样,同苏觅梓、梅彩赏、祁翌一起演戏,冒认了这个罪名,不仅要被苏伊洛忌恨,还不得不同祁翌分离。你是他们的至交好友,你从踏入祁府这一刻起,你就晓得这些,不是么?你晓得苏伊洛为何无端挑事,你晓得苏将离为何见不了祁翌,你也早就晓得这簪子被转卖去了其他地方,我从未瞒你什么事,而你却事事都不肯告诉我。就算你不信我,作为同路人,你也该拿出些诚意才是。我费了这样大的劲,险些赔上性命,就因为你的不信、你的冷漠,这着实让人心寒。”我讲完了话,觉得乏了,就想去床上小眯片刻,不想再理会他如何反应。
他却扣住我手腕:“我从未想赔上你的性命,我说过我不会让你出事的。但我同祁翌承诺过,我不会将这事告诉任何人。”
我不屑地打开他的手:“莫少爷,我想小憩片刻,你自便罢。”
他喊住我:“莫语,你是不是真想晓得所有的事?你是不是铁了心,一定要将这件事管到底?”
“呵,如今我怎么想,怎么做,都不关你的事。莫之耹,你快带簪子走了。我今夜,不想见到你。”
他却站住了,不肯走,反倒一个人开始低落自语:“好,我都告诉你。这件事,只有祁家同我晓得,我原先的确保证不会告诉另外的人,但为了你,我破例。青龙帮之前打了我同祁翌,祁家其实早已在那次同青龙帮和谈,更从中周旋,免了乔爷的牢狱之灾。青龙帮念及恩情,答应以后不会招惹祁家,反倒欠祁家一恩,定当涌泉相报。梅彩赏雇青龙帮去劫苏将离的时候,其实乔爷早已通风报信到祁家。”
“既然这样,那为何最后他们还是动手了?”
他咽了口水,继续说道:“因为祁老爷祁夫人想要苏伊洛如此,他们想要的儿媳是苏将离,不是苏伊洛。苏伊洛告诉你的没错,梅彩赏本是青楼妓女,勾引苏觅梓进了苏家也就算了,但她下慢性药毒害了苏夫人,和高僧串通污蔑苏将离是命中带煞,放狗咬死荀娘,烧毁牡丹楼,害得苏将离这十几年过得如此惨淡。”
“可是梅彩赏从未想过,祁家一直记着苏夫人曾经的恩惠。苏将离出生前,祁家绣庄出了假货,若不是苏夫人出面担保钱庄借钱,祁家只怕是一蹶不振。梅彩赏做的事,都叫祁家派人查得一清二楚。若梅彩赏按兵不动,没想暗害苏将离,祁老爷祁夫人也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会痛下杀手。但梅彩赏真是不知好歹,还想加害苏将离。本着为苏夫人报仇的愿望,他们伪造了字条故意送给苏伊洛,引她去琳琅桥。而他们早就让祁翌约了苏将离去牡丹园玩,所以苏将离,根本不会出现在琳琅桥。”
“而祁家趁火打劫,为的只不过是向苏觅梓报仇。苏将离沦落至此,全因苏觅梓先前变心,有负于苏夫人,后来又虐待苏将离。祁家想把苏家欠苏将离的还给她,如今搞成这样的局面,苏将离进退两难,被夹在祁翌同苏伊洛中间,怕是祁家从未料到的。”
我听了后沉思半晌。原来今日虎爷要杀我,是因为他早已受了祁家所托,以防有人得知真相。我不禁问:“那么苏将离晓得么?她晓得自己的妹妹其实是被祁家害的么?”
“正因为后来晓得了,所以她选择离开,将阿翌留给苏伊洛。”
莫之耹告诉我,那天她同祁翌说,祁翌,他根本从未弄懂自己爱上的是谁,是那个受尽人欺侮命运坎坷,让他心生怜惜的苏将离?还是那个惜他如命,被他伤得遍体鳞伤,让他愧怍的苏伊洛?抑或,不是她们中任何一个,是他用他的二十余年精心谋划,让自己爱上陶叶的女儿。这个人,如同白牡丹一样,都是他自己在心里画出的角色,无论她是骄纵任性,还是知书达理,他都会竭尽全力,让自己爱上她,不负她。他是个好人,他用了他的二十余年去报恩。可他是个更坏的人,因着报恩二字,他拖着将离和阿洛进入这一场是是非非,让她们入了戏,却拼尽全力也走不出来。
祁翌,是苏将离最爱的人,可是他们的爱情夹杂着太多的阴差阳错,身不由己,爱恨纠葛,已经不是他们两个人的事了。
苏将离最后说,她原以为,爱只不过是邂逅相遇,与子偕臧。可恨一个人这样难,爱一个人竟也这样难,这出折子戏,终是到了该谢幕的时候了。
祁翌的句句挽回,起不了任何作用。只因柴房相救是虚假的,牡丹园偶遇是虚假的,月老祠作画是虚假的。所谓真心相待,却统统都是虚假的。
可最令我奇怪的是,如此深爱苏将离的祁翌,当真看不出苏将离如今已是假扮?
“他没喝酒,便让自己醉了。给自己一点幻觉,总比没有的要强,你说是么?”莫之耹面对我的疑问,却徐徐道来这样一句话。
“那么,我便不得不问,祁毣当日究竟把将离带到了哪里?我必须要见她一面,必须。”
他侧过脸看着我,脸上有踌躇:“我真的不知。莫语,便不要再问我了。我累了,你便也早点歇息罢。”
“你不是想看牡丹簪么?只要你带我去见将离,我便帮你找到。”
他停下脚步,定定看我:“看来我们这笔买卖,注定不成。祁毣没有送将离去哪里,将离只是让她保守伊洛扮作她的秘密,而她却不知去了何处。”
不祥的预感忽然丛生,我不由得拉住他的袖子问他:“我只问你一句,我听闻苏伊洛当年反抗乔爷,用簪子刺瞎他的一只眼睛。青龙帮有仇必报,会不会对苏伊洛不利?”
莫之耹忽然瞪大了眼睛:“你这又是什么意思?”
“蘅安遍传苏将离回来了,而在外的那个,必定是苏伊洛了。若是想要动手,这次,便不会弄错了。”
话音刚落,祁宅一阵喧闹。
我同莫之耹一同出去查看,阿绿同我们解释道:“私塾后面那处房子走水,火势太猛,要烧到私塾了。少爷带人去救火了,就怕是哪个孩子住在那屋里。”
我惊愕之余拔腿狂奔,莫之耹紧紧跟随我:“怎的了?莫语?”
“是她!她没走!她留在了那里!”
廿贰
私塾后的一片宅子,已是赤色彤彤,烧得如同火烧云一般。
我将外衣脱下泼上水便冲进火场里,尽管已掩了口鼻,浓重的烟雾还是让我咳嗽不止。烟雾让我看不清方向,我如同一只困兽一般大叫:“阿离,你在哪里?你在哪里?”
一根燃烧的木椽直直砸落下来,掠过我头顶,几乎封住了我的去路。里面火势似乎更大,若是走进去,怕再无出来的机会。
我天人交战一番,终究还是踏出了这一步。若真的不能活着回去,便同将离一起死在这里罢,终究我也欠她。
“阿离!阿离!”我一路喊她的名字,却根本无人答应。
走着走着,我愈加迷糊,愈走感到越黑越暗。
我绝望地被囚在这黑暗中。
“莫语!莫语!”有人在叫我,这声音如此熟悉,可是我真的再无醒来的力气了。
我不能这样死去,我还得去救将离。
我张开了眼,眼前一切虚浮地飘在空中,红红绿绿看不分明。我适应了许久,才能视物,但都朦朦胧胧的,好像一个幻境中丛生的许多幻影。
莫之耹的脸在我面前晃动:“你可算醒了!”他擦了擦汗,“我差点就……”
我用尽最后的力气扯住他的衣袖:“将离呢?她出来了没有?”
他无言地看着我,面色中竟是悲戚,只是用手指了一下我身后。
我挣扎着起身,他忙扶起我,将我大半个身子都倚放在他身上。
我转身,看见一个破碎不堪,被烈火灼得几乎难辨相貌的苏将离,被祁翌紧紧抱在怀中,已然是奄奄一息。
祁翌抱住她的手因用力太大而指节泛白,他害怕失去她。
还是他,找到了正确的宅子,救出了她。善缘也好,孽缘也罢,终究是躲不过的缘。
祁翌想用手扫去她脸上沾染的污垢,但她的脸早已烧得无一完处。他下不了手,脸上沉痛万分,但还柔声安慰她:“大夫马上就到,阿离,你不会有事的。”
她朝他笑,这是一个无关杂念,无关恨意的纯净的笑容,让她破碎的脸却焕发出一种新生的光芒:“大夫救不了我的,阿翌。下一世,我再陪你看牡丹罢。”
他的泪一滴滴落在她脸上,洗去所有的尘埃与污垢:“你不能这样抛下我一个人,我平素装成什么都不怕的样子,都是诓你的。我不害怕死,却害怕失去你。不管你叫苏伊洛,还是苏将离,不管你究竟是谁的女儿,不管你同我有没有婚约,在你作画的那一刻,我就钟情于你。我是祁家的儿子,背负着祁家欠的恩情走了这么久。我起初也想活出自己的模样,所以去日本想要找一个真正喜欢的人。可是回来时,爱上的却还是你,这本就是宿命。少年一生没有做过自己,可现下,我只想做一件事,便是守着这芍药,长长久久,圆圆满满。”
她仍旧是微笑着的模样:“可惜,终究‘一期一会’。今生见了这一次,会有来生罢。”
而他无声地流泪,只是将手捂住她的眼睛,一如他们初见之时:“光太亮了罢,扰了你清休。你莫要怕黑,你要等着我啊,阿离。”他也知,无法挽回这些。
她又笑了笑,闭了眼睛,声音愈加虚弱,也许只是弥留之际的最后一口气:“若你不是祁翌,我不是苏将离,或许更快乐,但也有可能,我们也无遇见的机会。所以我这一生,过得大抵还是快乐的,因我遇上你。就算这是一场戏,我已摒弃所有去爱你,这大抵是我做得最好、最对的一件事。我会记着你,记着江南灼灼的春光里,有个叫祁翌的,钟爱苏将离的男子。”
他的泪不止,而她的呼吸终于停止,手也无声滑落。有什么东西掉出,他偏头抖着手捡起,是那香囊。
他放到鼻子旁嗅嗅,悄然而笑:“芍药为盟,白首不离。”
他抱起她,背我们而去。赤色火光笼罩着他们,投下人影一双。而她似乎只是睡着了,听话地依偎在他怀中,同他离去一切是非恩怨,逃离一切浮世杂念。
我望着他们,潸然泪下。我终究,未能救下她。
莫之耹将我搂到怀中,以防我站不稳。我们颇有默契地沉默,看着这雕梁画栋、亭台楼阁,继续融化成片片虚无。
子夜,我在祁府畅香亭的荷塘前,咬破手指,将血一滴滴地,滴入荷塘里。
血滴落的声音让我的目光渐渐涣散。因失血过多,我开始觉得越来越冷。
莫之耹又阴魂不散地来到我面前,给了我一个巴掌:“秦莫语,你疯了是不是?你这是在做什么?”
讨厌,他为何总是能在我做坏事不想让他晓得的时候出现呢?
“唯有我的血,才能找到牡丹簪。”
阿爹的血融进了牡丹簪里,牡丹簪会因他的血有所感应,那便也能被我的血所吸引。
“我不会看着你送死!”他一把拉起我,“它就那么重要?这只不过是一支破簪子,它就那么重要?”
“你不懂!”我咬住他拽着我的手,让他放手,“将离以一死保护伊洛,我不能再让她的心愿落空。我要毁了牡丹簪,一定要!”
他看着我,似有动容:“莫语……”
“一个人从出生开始,就注定要背负她的信仰。而我的信仰,只是让世间有情人终成眷属,仅此而已。”
“你成全了世间有情人,但你若死了,那谁,再来成全我?”
我讶异地看着他,仿若自己产生了错觉。可这时,突然有一条鲤鱼于荷塘跃出,在地上翻滚扑腾着。
我忙收回手指,叫莫之耹:“快!打开它的肚子,簪子在它肚子里。”
说完这句话,我便昏了过去。
廿叁
我同莫之耹一起站在将离的灵柩前,见她最后一面。
将离当日被绑,之所以劝伊洛假扮她,其实是她发现了有青龙帮的人在跟踪她们。
将离知晓,青龙帮从未放弃帮乔爷报仇。只因二人长得太像,所以不敢贸然下手。
若是蘅安四处传言,苏将离已归祁宅,流落在外的那个,必然是苏伊洛。她告诉青龙帮的人,来杀她罢,她就是苏伊洛。
她告别祁毣后,走去了一条死路。只因她知晓,她扮作苏伊洛若是死在青龙帮的人手里,那么今生,乔爷的手下以为苏伊洛死去,便不会死死纠缠,才给伊洛真正的安生。
她住在能看见祁翌的地方,却没曾想他们会选择用火这种最引人注目的方法。我想,她是期待自己静悄悄地消失在一个午后的。她不想让祁翌知晓她早已不在人世。
那个千杯不醉的书生,安静地同我们注视着她:“我那日在牡丹园,其实遇见她。我晓得,她在茶肆看着我,她为我放伞,为我给牡丹松土。我忍不住,故意去堵她。”
“她告诉我,她会回来陪我,让我这番对她,好一些。”
“你们谁都知晓伊洛她不是将离,我又怎可能不知呢?不是她扮得像,不是我醉了,是我可以为了将离,假装我不知真相。如若这只是她想要的,我便用我的余生演完这场戏。”
“可她……她又是何必送死……哪怕她远去异乡,青龙帮也未必……未必找得到她。”
“因为她,从未负过伊洛。她只想用她自己,来换她一世无虞。只有她死,才会万无一失。”我回答祁翌的话,一行清泪却已落下。
而之耹也同样伤感地看我,将装着芍药簪和牡丹簪的木盒递到我手上:“若想毁了它,现在就毁罢,这毕竟也是她的东西。”
我拿过木盒,打开将簪子取了出来:“太晚了,之耹,原来晚了一步,真的覆水难收。”
我踮起脚尖,努力够着手去将芍药簪子插入她梳好的发髻:“理应物归原主。她簪上这簪子,真是风华绝代的美人。”
尔后,我又将在鲤鱼肚子里断裂又重新修补好的牡丹簪放在她身旁:“既然断了一回,就不必我动手了。干脆将簪子留在阿离这,成双的簪子,才是好兆头。愿她下一世,能真正有个相亲相爱的阿妹。”
苏伊洛应是不知将离的死讯。她还在祁府,等祁翌归家。
可我们在将离下葬之后回到祁府,才发现伊洛失去了踪迹。
而站在门口等我们的,却是双眼红肿的祁毣。
之耹最先按捺不住,先我们一步紧箍她的肩:“你为何呢?你为何偏要告诉她这一切?将离做了这么多,你又怎么能辜负她?”
祁毣挣脱他:“是!我不甘心!我不忍心将离连死了都要被她忌恨,连为她而死,她都不知道将离当年受了多大委屈!我也不甘心让她一辈子活在一个谎言里,就如同我活在我给自己编造的谎言里,骗我自己当年不来船埠丝毫不后悔,骗我自己余生无你也能过得完满!”
将离的死,把这些故人们的心,也一同撕裂了。
反倒是祁翌最为冷静,走到了他们二人中间:“阿姐,你也是累糊涂了。莫语还在这里,你又胡说八道些什么呢?”
他的细心体贴,果真对谁都如此:“都歇着去罢。走了,便走了罢。”
祁毣和苏伊洛谈话那一日后,苏伊洛就不知所踪。没有人再看见过她。而祁翌整天忙于种花作画,仿佛忘记了他有两个妻,一个叫苏伊洛,一个叫苏将离。
而莫之耹却拉着我一起帮祁翌看房子,他说:“这次来也未曾好好谢过他。等他忘了将离的事,总要有个寄托的。干脆先看好房子,等他重振私塾。”
我偷望他一眼。其实他还是重情重义的。
同他走回祁宅时,不自觉问他:“我终是不信,那年他写信骗伊洛去虎穴。他不该是这样的人。”
他注视着我的脸,缓缓开口:“你觉得他是怎样一个人?无情无义,残酷冷漠,还是懦弱无能?”
我默然无言,最后只说:“我不晓得。也许他是个好人,但对她们两个,却不是。”
“他没有写信骗苏伊洛,那封信是祁毣仿照他字迹写的。苏伊洛说得没错,苏将离说得也并没错。如若他没有策划戏台上与月老庙的偶遇,如若苏伊洛不是梅彩赏的女儿,也许他先遇上的就是苏伊洛,也许令他动心的是她,也许他们三人的结局便不一样。可是,世间哪来这样多的也许呢?就算‘一期一会’,始终遇到的,还是芍药,并非牡丹。”
他说完就跨入门槛,留下我一人回味他这一番话。
廿肆
头七一过,我们终究该走了。祁翌陪着我们一同走去船埠,他们二人在我前面几米依依不舍地道别。我感觉有人在看我们,顺着直觉望过去,只见到祁毣在角落站着,同我微笑。那笑容,我读懂了。她让我照顾好莫之耹,让我替她好好待他。
而我能做的,只是回她一笑。
他们讲完了话,开始向前行进。我偷偷凑到莫之耹身边,低声问他:“她在你身后看你。你真的,不同她告别了?”
他瞟了我身后一眼,道:“结束了,便是结束了。你看祁翌都已放下了,我的痛不及他十分之一,又有何放不下?”
前去码头的路上,祁翌忽然发声:“阿耹,你这一去不知何时能回来。不如,你同莫语一起陪我去牡丹园看看?”
我正想答牡丹花期已过,可莫之耹却笑道:“行,时间尚早。那么,便一起去瞧瞧罢。”
实则,他也未放下。
我们三人走去牡丹园。还未进门,我们就闻到扑鼻而来的香气。眼前的场景让人讶异:数百朵白牡丹齐齐开放,洁白如玉,一尘不染,像仙境中才有的景象。
我们都看得如痴如醉。祁翌步入牡丹园,用手触摸那些牡丹,若有所思。
而牡丹丛中,似有一人被祁翌的脚步声惊到,姗姗转身起来。她面缚藕荷色的面纱,上面绣着白牡丹。而她的圆眼中,早已了无苏伊洛之前眼中的戾气,脉脉如水,宛如苏将离的神情。右眼下一颗朱砂泪痣,鲜艳得教人过目难忘。
我们所有人都惊得合不拢嘴。可是祁翌还是先开口了:“伊洛传芳,春雨飘香。能与姑娘在春日相见,幸会,幸会。不知姑娘名号?”
那姑娘婉然一笑,头上那支金丝接好的牡丹簪熠熠发光:“将离,苏将离。芍药为盟,白首不离。芍药的别名,叫将离。”
我看着他们,却不知为何又流泪,我只得仰面问莫之耹:“你说,她究竟是苏伊洛,还是苏将离?是苏伊洛当日被祁毣刺激了,疯了后把自己当作苏将离吗?可她今日的神态,完完全全像将离活过来一样。”
“这有何要紧?”他如释重负地笑笑,“已经是盛夏了,却如同春日一样,跟你在一起,好像总是有奇遇,连这牡丹也开了。”
我接口道:“其实这牡丹园名不副实。园里一半牡丹、一半芍药,我今日可算认出来了。”
“是牡丹,抑或是芍药又有何重要?”他打开扇子扇了扇,更多的花香聚集在一起朝我们涌来,“伊洛传芳也好,将离忘春开在夏天也罢,‘一期一会’,谁都不该辜负。这大抵是最好的结局了。”
“是啊,”我不知不觉拉住他的手,“走罢,再流连于此,怕是赶不上下一班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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