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支簪-三簪 凌波俪兰独怆然 十里山茗血色妍 月下伊人黯掩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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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壹

    虽是初夏,酷热的暑气让人火烧火燎兀自无端端发火,止不住的汗水一波波侵袭上前胸后背,只坐一会便已汗涔涔的浑身不畅快。

    早前便已晓得,阿爹还有三支簪曾给了秦家的五少爷,也是阿婆最小的阿弟,秦若浮。原先他住在秦安,可听莫之耹讲,他十几年前就搬去了霭安。

    于是,我们便直奔霭安。

    所幸并未遇上暴雨大风。而我们的船一路势如破竹地在水中前行,哗哗的水声听得我昏沉欲睡。

    莫之耹在我面前打了个响指,我蓦然惊醒。

    他摇着扇子靠近我些,道:“大上午的,难道昨日没有睡好?”

    我的确没有睡好。

    在去霭安的船上,我在反复思索祁毣曾对莫之耹说的话。

    听她的意思,应是那年祁翌邀莫之耹来蘅安游玩。而他在月老祠同祁翌玩闹,各题词一副让对方作画,可偏偏,将离画了祁翌的,而祁毣却画了他的。因打伤了镇长之子,反倒惹得乔爷的手下把他打伤,却因祸得福,因此在祁府养伤时同祁毣日久生情。

    可惜,祁毣最终没同他一起私奔。

    祁家是名门望族,可他既是莫家之后,为何祁老爷不会同意他们的婚事?而祁毣说怕莫之聪寻到他的把柄,又说莫之耹的阿爹曾弃他而去。

    那莫之耹,他究竟是谁?是莫家不可告人的私生子,还是有什么更隐秘的身份?莫之聪又是谁?是他的阿弟么?

    他看我没回过神,又用扇子挑起我下巴,我未来得及反抗,就被他打量得透:“所幸你还晓得上药,伤口已结痂,今日出再多汗也不会感染了。”

    他说完了便极快地收回扇子。没东西承着我下巴,我一下磕到面前的桌上,痛出了泪。我怒目而视,他眼梢却带着捉弄到我的得意之情。

    我被他气着了,一路上赌气不肯同他说一句话。但他不以为意,一路上该吃吃该喝喝,毫无歉意。

    下午总算到了霭安镇,未等船停稳我就迫不及待跳下了船,不发一言地气鼓鼓走在前头。可明明生了气,我却还是悄悄用余光瞥他有没有跟上我。我故意放慢了脚步,心猿意马用眼去瞟,却不留神撞上了人。

    我回过神来忙向对方道歉,抬头一望,却不禁瞠目。

    丛之漠站在我面前一脸温和的笑意,一下走近,抬起手指轻轻抚上我脖子上的疤痕,指尖的冷意让我激灵了一下,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见状收回了手,又同我道歉:“每次都无意冒犯秦姑娘,却次次都吓着姑娘了。我们此番有缘再见,我还惦念着姑娘身上的伤。刚刚以手试探,绝非有意轻薄,请秦姑娘见谅。”

    我垂下头,心有异样地颤抖,说不清是什么,便低声答道:“丛公子是怎样的人,我甚是清楚,不必多言。难为公子劳心记挂我的伤势,倒教我过意不去。”

    他抿唇笑笑:“你是该过意不去的。我长这么大,没哪个女子可以让我这样牵肠挂肚。”

    我装作听不懂,脸却微红。

    他继续道:“秦姑娘怎么又孤身一人?若是又遇上次那样的事,可怎生是好?丛某来霭安游玩,也算是无事闲人一个,不如陪着秦姑娘你一起如何?我不会打扰你做事的,你若倦了我,我便在附近等你办完事。”

    “不必了罢,”我回绝他,“丛公子,这好意我不敢领受。”

    他打量我一眼,却未放弃:“你孤身一人,却着实让我放心不下。”

    “你哪只眼睛看出她是孤身一人?”莫之耹没有好气的声音从后面传来,我转头一看,还没看清什么,就被他一把粗鲁地拖开几步。

    莫之耹挡在我和丛之漠之间,口气生硬冰冷:“生得一副风度翩翩的公子模样,却举止轻佻孟浪。公子身边应该不缺姑娘,何必纠缠这样长相平平、一无是处的女子。”

    “莫之耹,你不要这样无理,”我懒得同他争论什么“长相平平、一无是处”,“丛公子只是好意而已。之前在蘅安若不是他将簪子相赠,恐怕你我都难达夙愿。”

    他却把我的话当成耳旁风,一把拽起我的手拖着我一边扭头就走,一边警告丛之漠:“若你敢打她主意,抑或是再近她的身,我到时即便是把你碎尸万段也算是便宜你了。”

    他丝毫不理会我对他又打又骂,只顾一路拎着我越走越远。我扭头去看丛之漠,他还是悠然地扇着扇子,伫立在梨树下望着我,却瞧不出有什么表情。

    我盯着那个方向,头却一下被莫之耹腾出的手扳正:“呵,还恋恋不舍学梁山伯祝英台十八相送呢!那家伙这样花言巧语口蜜腹剑地骗你几句,倒是真的喜欢上人家了?只怕到时候被他卖了都还给他数钱呢!”

    我猛捶了他一拳:“你这人心思怎么这样龌龊,我们只不过是君子之交。”

    “呵,”他又冷笑一声,拂开我的手,“都被迷得七荤八素了,还君子之交?你几时能长点心眼?几时才能不轻信陌生人?”

    “我信不信丛公子又关你何事?”我更加气呼呼地发火道,“莫之耹,你没有资格管我信不信谁,管我同谁交好。只不过各取所需才一路作伴,我不干涉你的事,你就不该管我的事!”

    他闻言面有愠怒,显得愈发阴沉,却一下松开了桎梏我的手:“是啊,我多管闲事。我今天八成是吃错药了,吃饱了撑的没事干才来管你的闲事!你现在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去!找丛公子还是张少爷王二麻子,通通都他娘的不关我事!”把话撂下后,他不待我有任何反应,就快步向前走,一刻都没停顿。

    虽然以前我们经常小吵小闹,但没有哪一次他这样对我发脾气,甚至吐了脏话。

    他这样……好像,分明,也许,仿佛是在吃醋?

    这个猜想让我的心跳加快,背也霍然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我一边摇摇头让自己保持清醒,一边小跑追上差点连背影都找不见的他。

    而一边跑着,我一边又忍不住可悲地想入非非。若是他不喜欢我,他为何这次因丛之漠对我生气?可是我身上,应该没什么值得他侧目罢。祁毣才是他钟爱的模样,潇洒干练,聪明能干。

    可是就算这样而已,我又是何时,对这样一个甚至我都看不清的人,生出这样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从何时开始,没有他在我会觉得不安;从何时开始,他捉弄我我却不觉得生气;又是从何时开始,我甚至希望这段路不要走到头,只是因为……因为他。

    或许这就是女子的悲哀,总是这样轻易地信了人心,却忽略了人心叵测。而我,也同样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我止住脚步,克制着自己跌宕起伏的情绪看着他的背影缓缓消失,却不知为何心里空落落的,好像真的被人忘却抛弃。

    走了……就走了罢。我木然地转身顺着肉包子的香味走过去,对站在包子铺前的大爷道:“阿爷,给我三个肉包。”

    “好嘞,从没见过姑娘这样漂亮的可人儿,只收姑娘两个铜币。”大爷看着我笑得皱纹开出一朵花,将热乎乎的包子递给我。

    我向腰间摸去,却空空如也,只能尴尬地朝大爷笑笑:“抱歉,钱袋落在船上了。这些包子,只能不要了。”

    这时,却横空伸出一只手,掷下了两枚铜币在大爷的碗中:“我替她付了。”

    我没有转过头:“你不是……不想再管我的事了么?”

    那只手又横生出来接过包子,听似漫不经心道:“从来都是这样的榆木脑袋,都要把阿爷的手烫红了也不晓得接过来。”

    我吸了吸鼻子,忍住不去看他:“莫之耹……”

    话还未出口,一个包子出其不意地被塞到我口中。我一口气提不上来,下意识瞪他。他早就用过的伎俩,我却还是中招。

    他脸上又是那副狐狸样的得意,之前的怒意一扫而空:“吃完了晚饭就该做事。我莫少爷,从不养闲人。”

    我想假装笑出来,却并不容易,想必也是一个可怕的苦笑:“一顿肉包子就想打发我?”

    他哼了一声,像犯了十足的少爷脾气:“都落了钱袋,还想挑肥拣瘦呢?笨丫头。”

    说完了他把我落下的钱袋抛给我,我忙不迭地伸手去够,他却还是抢先一步拿回了手中。

    我怒瞪他,他朝我又笑笑:“这是我捡到的,自然是本少爷的。走罢!边走边吃省时间。”

    我吃着包子没空计较他将我钱袋占为己有的事,含糊不清地问:“去哪里?”

    他看了看西南方的天色,眯眼道:“自然是霭安秦家。”

    贰

    莫之耹打算雇轿子送我们去秦宅。他同轿夫在谈价,我嫌腿酸便先坐到轿子里去了。

    看他在包子铺的举动,像是想把我们吵架的事翻篇而过,兴许也不想再同我闹僵,坏了我们都要办的事。

    我正思索着,“唰”一声轿帘被打开。我抬头一望,莫之耹一只脚都跨了进来,和我四目相对。

    我不知不觉退到了角落里,却在嘴上反击:“你想干嘛?”

    他一屁股坐在我刚腾出的位置上:“坐个轿子的还能干嘛?”

    “你干嘛不多雇一顶?”我含怒问他,屁股却又气势稍弱地往旁边移了一寸。

    “省钱啊。”他却做出无辜状。

    “你那么有钱!”我抗议道,“平常你大手大脚花钱眼睛都不眨的。”

    他将脚弯起搭在我挪出的地方:“你不满意就下去走路好了,这轿子可是我出钱的,我愿不愿意花钱也不是你说了算的。”

    我气鼓鼓地站起来就想走,结果轿夫刚好抬起轿子开始向前行进。我一下子没站稳,向后倒去。

    “小心!”他在我背后叫出声来,当然已经为时已晚。

    我四仰八叉地躺在他身上,头重重向后砸到他胸口的位置,砸得他闷哼一声。

    我忙不迭地揉着脑袋乖乖坐到他身旁,紧张地问:“你没事罢?”显然是有事的,我自己都撞得眼冒金星,他想必更加不好过。而且我的头撞的是他胸口的位置,可是不能开玩笑的。

    他脸色乌青有些讲不出话来,我将手指放在他鼻子下试图确认他能不能顺畅呼吸。

    结果还没放上去他就把我的手拍开:“得了得了,我还活着呢。”

    我有些不好意思,又瑟缩回刚刚的角落里。

    他深呼吸了几下,脸色慢慢恢复。我大气也不敢出,生怕他同我秋后算账。

    果真他向我凑过来,我吓得闭上了眼,心想被他痛宰一顿也认了。

    但是身上没有痛感……却反倒有一种温暖的触感在我的额头刚刚碰伤的地方。

    我不敢睁眼再去看他,听见他在我耳畔沉声:“我以后不闹你玩了,好不好?”

    这气氛徒增暧昧。好像我是他溺爱的一只猫,而他正在给我顺毛。在猫和人之间自然不显得尴尬,可我同他……

    我不知该回答什么,只得默默岔开了话题:“你的手比旁的人好像都烫一些。”

    “嗯,”他低低答道,“确实是。看样子许多人都拿手碰过你的头?”

    “我小时候老爱发烧,那时好多人轮流照顾我。我姆妈、我阿爹、我大姑二姑,还有我奶娘。我阿爹的手糙,夏天嫌热冬天就暖和。我姆妈的手软,碰起来舒服。我大姑二姑的手都很灵巧,帮我揉太阳穴的时候最舒服。我奶娘的手有些钝,只能帮我赶赶蚊子。”

    “那现在……他们怎么放心你一个人这样流落在外?”他破天荒没有打断我说话,显得十分有耐心。

    “小时候是小时候啊,我现在长大了,总归是要学会一个人生活的嘛。”眼眶有微微的润湿,我还是没有意想中的坚强,于是继续闭住了眼,不想让他察觉到。

    可是眼角的泪却被他的手指擦净,看来我的伪装,还是被他戳破了。

    我不想再听到他劝解我的话。人往往越劝越难过。于是,便睁眼,又岔开话题,总算聊到正事上:“你还没告诉我,你手上拿了哪些关于秦若浮的消息。”

    他终于收回了手,可没答话:“秦安是你的本家,你姆妈又出身秦府,你阿爹不是也和他交好么?按说秦若浮的事情,你应当比我清楚。”

    “我姆妈在阿婆嫁了之后没多久也嫁人了,秦府的事自然也不清楚。我阿爹是同他有些交情,但我姆妈嫁给他之后,他就带着我姆妈去宜山居住,同他再无联系。”

    他点点头:“秦若浮,是你阿婆的五弟,也是你阿婆最小的弟弟,这你清楚罢?”

    我点头:“是。我阿婆嫁人时,他刚满十七岁。”

    “他十八岁时娶了霭安纺织大户之女余年年。余年年溺水消失后,他从秦家出来在霭安买了宅子。”

    “溺水?”我诧异,“安乡竟还有不识水性的人。”

    “余年年的生母在她出生时就难产而亡。她五岁时厌烦她阿爹时不时娶小妾搞得家中乌烟瘴气,就自己带了奶娘在茶山里住。所以她喜好的都是打猎骑马之类的活动,并不会凫水。”

    我一下来了兴趣,啧啧称奇:“五岁就这样能做主,这个女子好生厉害。可惜……”

    我一下有些心虚地说不下去。若不是因为我们,因为秦簪,她应该不会落得红颜薄命的结局。

    他好像看透了我想说什么,接口道:“红颜薄命的恐怕不止她一人。她失踪时,恰逢她二嫂叶汍澜也一同落水,了无踪迹。”

    我怔住。

    终是又晚了。

    眼前一条涓涓小溪欢快地流淌,而溪水后白雾萦绕,隐隐约约的山色显露。

    没料到下了轿,我们竟来到一座大山前。

    我的肩膀被拍了一下,莫之耹已背着包袱和我并肩站立:“走罢,别发呆了。”

    我难掩震惊:“我们不是去秦府么?这里荒无人烟,哪里来什么秦府?”

    “去了秦府也只有扫地的老妈子。我已打听过了,他最近都住在这茶山上。”

    “茶山?那不是余年年小时候住的地方?”

    他已经开始迈步了:“在这里光凭臆想猜测,永远都不能晓得真相。走罢,趁太阳还未下山。”

    叁

    我对莫之耹毫无保留。自从我阿爹娶了姆妈之后,就带她进了宜山。我在山里出生也在山里长大,和余年年有那么些相似。

    所以我走山路时自然不觉得吃力。以前上山下山惯了,这些事简直信手拈来。

    莫之耹有些意外地看我敏捷得像只猴子一样向上不断攀登,而我不得不停下来等他跟上我。

    他若有所思地望着我,有些气喘吁吁的。这山中根本就没修台阶,都是脚一步步将草木踩死踩出来的小道。尽管他平日体力不错,但这次的确是败在这山路上了。

    想到他终于有一点不如我,我心里可是笑开了花,便有意揶揄他:“莫少爷,要不要我扶你一把?你现在活像一个被裹了脚的闺阁女子,迈不开步子呢!”

    他脸沉了沉,隔着十米远作势要打我,我却大喝一声:“别动!”

    他闻言定了一秒,却还是向前走,我又惊又急,往前一个箭步大吼道:“你别动了,那块石头已经松了!”

    “啊!”

    然而这声惨叫并不来自他,而来自我。刚刚我上来时早已看见那个埋在树叶下的捕兽夹,小心翼翼避开了。因着刚刚一时情急,我竟一脚栽了进去。

    我坐在地上忍痛看着闭合的一对狼牙齿把我右脚咬得死死的,可莫之耹这混账却精准地越过了那块滑动的浮石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我面前。

    他一语不发地掏出匕首,蹲下来开始磨捕兽夹的弹簧。

    我侧转头看着他冷峻的侧脸,问:“这次怎么不骂我笨?”

    他继续着手上动作,头也没抬一下:“笨丫头。”

    我咬着唇不想叫出来失了面子,钻心的疼让我直冒冷汗,不得不说些话转移注意:“我伤了脚,恐怕今日是走不到山顶了。不如你先上山,我慢慢来追你。”

    “你是真嫌自己命大?入夜后这山里豺狼猛兽尽寻些东西果腹,你是不是非要便宜了它们才罢休。”他头都没抬一下。

    “我从小在山里长大,我懂得如何保护自己。”我将手指攥紧了下摆的衣裳以分散疼痛。

    他仰头看着我:“疼便叫出来罢,我不笑话你。”

    我却还是咬紧了牙关,断断续续道:“我不怕你笑话我,只怕我自己会笑话自己。我靠山吃山十余年,受了这样的伤,本来就已是耻辱,哪里有颜面喊痛。”

    他直视我的眼,眼中倒映着脸色惨白的我,可他语气陡然软了下来:“你让我想起我小时候。”

    “嗯?”

    “我阿爹当时教我和我阿弟射箭。我阿弟练得十次能射中九次时,我阿爹让我站在他面前头顶一个苹果当靶子。我站在那里吓得哆哆嗦嗦直喊害怕,因为我当真害怕。我阿爹说,你是个男子汉大丈夫,以后要顶天立地,要成家立业,你若这样害怕,怎么对得起你是我的儿子。”

    “我听了他的话,于是乖乖站在那里不再喊害怕。可是我阿弟那一箭,射穿了我的左肩,我养了两个月才能再拿弓。”

    “骨气这种东西,有时候真是没意思,同那些夫子口头的那些虚无缥缈的大道理一般,有时只是累赘。”

    我只在祁毣的嘴里听过他同他阿爹的事,当时我只以为他是莫家的私生子,恨自己的阿爹。然而这次听他的语气,却又不像。那种毫无波澜平淡的语气,不像恨,也不只痛那样简单。

    沉思时,捕兽夹“啪”地应声而断。弹簧已被他磨断了。

    他利落地将闭合的捕兽夹打开:“脚还能动么?”

    我伸回脚站起来走了几步,朝还蹲在地上的他说:“没伤到筋骨,都是皮外伤。”言毕我便自己掏出伤药开始上药。

    有什么东西落在我头发上,我轻轻拍落。一朵几近开败的红茶花悠悠坠下,散发出撩拨人的芳香。

    我转身望去,仿佛已能看到无边无际的山茶树从我脚下一直延绵到山顶,如一片烧得愈来愈烈的火烧云弥漫这山崖,将极致瑰丽的红色印在过路人的脑海里。

    然而现今在我眼前,却没有花,只有叶的身影。毕竟是过了花期。

    莫之耹还蹲在那里仔细检查着捕兽夹,我凑过去问:“这捕兽夹有何好看的?不是猎户捕猎用的?”

    “不,”他抬眼看我,“是秦家的。”他将捕兽夹一侧拿起来给我看清楚,秦家特制的火烙在那里十分明显,“想必是秦若浮不想让人私自进入茶山。树林外都种了捕兽夹,若再往里面走,恐怕还不知会遇到什么机关。我送你下山,今日我们不上山了。”

    我却笃定地对他说,“不,我要上山。”

    “你这丫头是不是根本不听人劝的?”他望着我大为光火,“连命都不要了,至于么?”

    我踩了他一脚,趁他晃神的工夫一溜烟一瘸一拐地往山顶的方向跑去。

    我不能再耽误任何时间了,这罪过已经延续了二十年,若是有无辜者再因这些陷入万劫不复,我赔不起。

    我折了树枝撑着自己在山茶林中行进。吃一堑,长一智,我用树枝戳戳地面,再三防备这里的机关。

    树枝被一只修长的手紧紧握住,他的声音带着隐忍不发的怒意:“一个瘸子,还想甩开我?”

    我眨巴了一下眼,早早料到他会跟上来:“生气了?”

    “你什么时候在意过我生气,”他抢过树枝,“不知好歹。跟在我身后,别再冒冒失失的。”

    他虎着脸拿着树枝在前面走,用后脑勺对着我。

    天色暗沉,月亮已爬上树梢头。

    因着我的脚伤,他时不时停下来等我,行进的速度也不如先前那样快。

    后半程我已然是在逞强。虽然脚上只是皮外伤,但齿咬得太深,一扭动就钻心入骨地痛。

    我停下来不动,他察觉到转过身。而我听进了他的话,开始朝他服软:“痛。”

    他皱了皱眉,扔下树枝一把拉起我放到他身上,一边走一边喊:“沉死了!”

    “干什么!放我下来!”

    “别乱动!”他喝斥我,“又不是没背过你,忸怩作态什么!”言罢,将包袱甩出来让我接过去:“拿着!”

    我乖乖接过包袱,伏在他的背上不再乱动,心中却起了别样的滋味。

    本以为他长得斯斯文文,不善做体力活。可他的双手其实孔武有力,背着我也还能步伐矫健。也不知他是不是混惯了江湖,练出了这样的好体力。

    我想我终究没有逃过这一劫,否则我此时怎连句拒绝也说不出口。

    “对不起。”其实终究还是我连累了他,看他头上那一层细密的汗珠,我把这句梗在胸口的话说出来。

    “笨丫头,”他又嘀咕了一句,“总算有点良心。把我当牲口使了,终于晓得道歉了。”

    “可是要不是为了提醒你,我也不会栽进去。你早就看到那块石头了?”

    “所以才说你笨。”

    “我不晓得你眼睛厉害,好心提醒你,所以笨?”

    他背着我顿一滞,好一会才说:“我说你笨,是因为你不懂,保住自己才是最重要。这世上,没有什么值得让你自己奋不顾身去救的人。更何况是我这样一个……一个无关的人。”

    我愣住,“无关的人”。

    那我,想必也是无关之人罢。

    钝痛无来由地袭来。牛毛细雨适时从天而降,融在轻盈如纱的迷雾里,将我与他的衣裳浸染。

    肆

    他一声不吭地将我背到一处漆黑的山洞里躲雨。他突然脚下一滑,许是踩到了洞中凸出的畸石,但还是扶着石壁将我稳稳托住。我赶忙跳下他的肩,问他:“没事罢?”

    他的声音在黑暗中听上去十分疲惫:“没事。”

    我摸索着包袱想找出打火石,他问:“你在找什么?”

    “打火石,”我不假思索,“这么黑,不点火怎的看得清?”

    他猛地一抽手抽出包袱,让我愕住:“先别点灯,雨说不定一会就停,别折腾了。”

    这厮古古怪怪的今日又着了什么魔障。我假意顺从:“那我们就不往里走了,在这坐会。”

    他“嗯”了一声,好像坐在了地上,在包袱里找什么东西。我听着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和他有些急促的呼吸声,心中疑窦顿生,悄悄拿出刚刚藏在袖中的打火石与半截蜡,凑到他身旁。

    火焰“嘶”一声攀住了蜡,照得他的脸形如鬼魅,惨白一片。他正拿着匕首划开了右臂膀的袖子和被血染透的绷带,露出惨不忍睹的伤痕。他的大臂被烫伤了一大块,都是还没结完痂却已恶化流脓了。

    他难以置信地转过头,眼中火光吞噬了黑眸:“莫语……”

    我忍不住失声:“你不是说,人痛了就要喊痛?你自己却忍着痛背我走了这么远的路!你教我自己照顾好自己,却不管不顾自己的伤?你训起我来头头是道,自己却连药都不好好上?你是不是为了救我,才冲进火场被烧成这样的?”

    他垂下头,只是轻叹一声:“我跟你不一样,莫语……”

    我将他手中的匕首取过,在火上炙烤:“若是疼了,你便喊出来,我不笑话你。”

    他这种时候居然笑出来了:“都懂学我说话了?丫头,你的手可别抖。”

    话音未落,刀刃就进了肉,他面色一沉。我利索地将那些坏死的肉一点点割掉,血一滴滴沿着他白皙的臂膀落在地上,惨不忍睹。

    可是他没有叫唤,只是冷静而残忍地看着我割掉的那些腐肉。但灼热急促的呼吸吐在我脸上,痒痒的,却也出卖了他。

    怎么可能不疼?

    我给他上了药,用绷带缠好伤口。他抬起手,反手用手背轻轻擦拭我眼角的泪,轻柔地劝我:“别哭了,好不好?”

    雨越落越急。

    而我越想忍住泪,却越忍不住,泪流得越急:“我以为自己长大了……我不再怕一个人走夜路,不再怕什么土匪恶霸……可是……原来我还是会怕……怕喜欢上一个不喜欢我的人,怕一厢情愿,怕自作多情;又怕有一天我们终归分道扬镳了,我又要逼自己习惯一个人忍痛,又要逼我自己一边自欺欺人地忘记你……你为何要三番四次地救我?你为何偏要来招惹我?”

    烛焰烧到尽头,幽然熄灭,并着他眼中的烛火一起黯淡。洞中的黑暗倾覆了我,却被他一把揽入温暖的怀中,温热的吻来得急速却也温柔,让我失了方寸。

    他吻得突然开始凶狠起来,不让我有停顿思考的机会,让我分不清我究竟是在抵抗,还是顺从。我失了清明,几乎要忘了自己是谁。

    在我喘不过气时,他终于放开我,却还是搂住我,让我躺在他的左肩上,摸着我的头:“睡一会罢,雨一时不会停。莫胡思乱想的,你不赶我走,我便不会走。”

    翌日一早,我们坐在堆起的燃尽的柴火边吃着干粮,却听见有人走进了山洞。

    我还没看清来人的脸,只听得那声音带着娇弱的颤音抖了几抖:“年年……是不是你?”

    我同莫之耹四目相对,双双愣住。

    都说血缘这样的东西,骗不了人。早先耳闻了阿婆模样标致,气质恬淡。在她三姐身上,果然也看到阿婆的几分影子。虽然已到中年,却还是瞧着可人温婉,风韵犹存。

    秦家三女儿秦若涵,此时领我同莫之耹坐在茶花林的竹林小筑上,取出茶具为我们沏茶。我早在洞中表明身份,但只说莫之耹是我从小相识的远方兄弟。之前从祁毣的对话里听来,我预料到他或许有什么麻烦事在身,还是不多提他和莫家有关系为妙。

    “虽然我同阿宁不熟稔,但再怎么说,她也是从秦府出来的人。此番她的女儿来拜访,我本当好好招待你俩,”她将沏好的茶递给我们,模样恭顺可亲,“但这荒郊野外的,我本有这份心,也无这份力。”

    “三小姐,你莫要这样说,”我打断她,“其实此番上山我是来找五少爷的。自从我阿爹进了宜山,就同他断了联系。我阿爹此番特地遣我同他问个好,代他叙叙旧。不曾想来到山里就遇了山雨,昨夜便没能登顶见着五少爷。”

    “就算上了山顶又如何,”她用绢帕细细揩尽唇边的残渍,叹道,“如今他活得人不似人鬼不似鬼,连我这个三姐都闭门不见,哪还有什么旧可以叙?十二年了……他成天只惦记着年年,念叨得连我差点也信了他,以为年年没有死。这茶山除了年年和他,根本无人问津。我听见洞里有声音,还真的以为她回茶山了。这是人老了,胡思乱想的,教你们见笑了。”

    莫之耹暗暗看我一眼,我晓得他让我开口问。我又不是真蠢,自然接了话茬:“三小姐,年年是五少爷的夫人,余年年?”

    她黯然一笑,点着手指道:“是哪,这竹林小筑还是年年自己亲手建的。如今却,”她顿了一下,声音忽然低落,“却物是人非。”

    “当年发生了何事?”我一如既往地刨根问底,一心执着于那消逝在过去的真相。

    她低头:“都是些旧事情,有些见不得听不得的东西。秦家一开始瞒得死死的,毕竟我们秦家明面上的面子,不能败。可十几年了,这些往事,除了我们这些还活在过去的人,还有谁在乎?”

    那个早晨,她带我们踏入这一场充满着尘埃与碎梦、痛楚与欢愉、毁灭与重生的过往,探寻着我们想要晓得的秘密。而她也重新以一个客观的视野,将那些后来她才晓得的事情,一点点拼凑起来,展示给我们,也给她自己看明白。

    伍

    十几年前,秦府还将将从一场岌岌可危的危机中喘过气来。当然想必莫语你明白,这是以怎样的代价。

    你阿婆,我一母同胞的四妹阿漪,嫁给了池安号称第一大败家子的莫懿。

    府中我们兄弟姐妹的关系各有不同,但个个都喜欢她,唯独阿浮,好像事事都想找她不畅快。

    他是我们最小的阿弟,和大哥若涟同为正房大娘所出。他不过小我们几岁,平日却寡言少语,喜怒不形于色。二哥吃饭的时候爱说笑,说得连平日我们不苟言笑的老古板阿爹也乐呵呵的,只有他只晓得埋头塞饭。二哥若潮打趣他:“小阿弟,长得俊,苦瓜脸,走霉运。”大家又哄笑,他却只是又夹了块芡实糕,不发一言。

    当日他去送陪嫁马桶到船上,回来了就把自己闷在房里不出来吃饭。丫鬟阿草端着饭菜苦着脸从我面前走过,我拉住她问:“怎的了?五少爷为难你了?”

    她抿着唇,模样可怜:“少爷不肯吃。不知怎的了,暗搓搓地同自己较劲,连饭都不吃。”

    “我这个阿弟,脾气古怪难以捉摸。把食案给我罢。”我心中好奇,他平日虽然像块石头,但却会和四妹发脾气。

    比如,他养了只鸟唤作云莺,是他心头的宝贝。一日他出去了,鸟还挂在后花园中淋雨,四妹看见了便帮他收在她房里。结果他回家晓得了,却向她兴师问罪:“我的东西,你凭什么碰?”

    四妹唤阿宁将鸟笼还给他:“你若不喜欢,以后我便不碰。我同你道歉。”

    结果他狠狠剜她一眼:“碰都碰了,道歉有用么?”说着拂袖而去。

    我叩门三下无人应答,身后却有只手用指尖推开门。转身一望,是大哥。他二话不说拿过我手中的食案,径直走进去。

    我生下来是宁静寡淡的个性,与世无争,鲜少同兄弟姐妹起争执。大哥却属锋芒毕露的个性,看到我们有什么做得不对,必要管,必要教,尤其针对五弟,毕竟我们同二哥都不是大娘生养的。

    我有时也厌烦他这副自满自足说三道四的官架子模样,一向只会多说我们,自己却骄奢淫逸,在外打着秦家的旗号犯下的糊涂账反倒毫不觉得丢人。我是懒得说,四妹却是碍于情面不提。二哥同他打太极,被说几句也不提什么,不愿给大娘难堪。只有五弟这个闷葫芦却一反常态,但凡大哥说错了什么,五弟必定能和他吵起来,将他气得直跳脚。

    我还犹豫着,大哥却已经在房里讽笑道:“秦五少还学会摆架子了?学绝食不吃饭是硌硬谁呢?”

    “硌硬你,硌硬阿爹,硌硬你姆妈。”五弟毫不示弱,声音听上去皮笑肉不笑。

    大哥当场就发了火:“秦若浮,别以为你生得最小,家里人人都得宠着你!有本事有骨气你就他娘的给我收拾包袱滚出去,不爱吃秦家的饭,那就要饭去!我们秦家不欠你的!”

    “即便是去要饭,也强过靠卖了阿妹在这作威作福的你千倍百倍。大哥也晓得‘骨气’两个字如何写?”他淡淡一句,却足有四两拨千斤之力,弄得大哥脸色涨红。

    我听这阵势不对,闯进去想要劝架,还未踏进去就被大哥轰出来,锁在门外。他一边锁了我,一边放狠话:“若涵你别管我们!今日我不教训这个臭小子,明日我便滚出秦家!”

    听着里面他是发了狠开始殴打五弟,我急忙去叫丫鬟唤出大娘和阿爹劝架。

    阿爹带着小厮撞门进去时,若浮已经被揍得不成人样,趴在地上地望着我们一群人。

    大娘心疼去扶他,却被他推了一把。他那种仇视的眼光,刺穿我们每一个秦姓之人,刺得我们痛彻心扉:“你们买通了月老祠的人骗莫老太太,推我四姐进了火坑!你们口口声声说你们最爱她这个女儿,她这个阿妹。可连我这般讨厌她的人都晓得血浓于水,都晓得护着她,你们却推她去死?”

    大娘哭得泣不成声,大哥却扶起大娘,道:“主意是我出的,若漪嫁都嫁出去了,你还想怎样!”

    话音刚落,若浮就像只饥肠辘辘的狼精准地扑倒了大哥,反压在身上捞起菜碟子倒扣在他脸上。大哥嘶叫着想补他一拳,却听得阿爹敲了敲拐杖:“行了,若涟,做大哥要有做大哥的样子。”

    “爹,他……”大哥一边将扣在脑门上的菜叶子摘下,一边怒吼。

    “带你姆妈他们出去吃饭,自己也收拾收拾!我只说最后一遍!”

    我们都识相地走出去,结果阿爹叫住我:“若涵,你留下照顾你阿弟。我出去透透气。”

    他拄着拐杖看了一眼若浮,想要蹲下来摸摸他的头,最后却还是收回了手。

    我叫小厮将他抬上床,给他上药。

    “你一向和四妹不和,这次却为了四妹的事和大哥闹成这样。”我皱眉看了看他的伤痕,手放轻了些。

    “我向来看不惯她曲意逢迎的样子。可是一码事归一码,她总归是我四姐。”他说着说着眼神凌厉起来,“三姐,我以为你是不一样的。你性子再冷,可是待我和她一直都很好。你早就晓得,对不对?”

    “若浮,”我有些难过地摸摸这个闷葫芦的头,看他平日一副无牵无挂的样子,想的却这样多,“我们每个人都在逆来顺受。你懂么?如果被选中的是我,我会怎么选,你想必也清楚。秦家走了几百年的路,你以为这条路光明磊落么?这路上有人倒下,有人流血,有人牺牲,甚至连名字都不能入族谱,甚至我们都不晓得他们是谁。可我们毕竟世世代代繁衍到现在,昨日它屹立不倒,今日也根基尚存,可谁又能担保明日呢?只有我们了,连阿爹都老了。如果我是大哥,我只得说,我亦会这样做。”

    他闭上眼,好像根本没听进这些话。我还是将新盛来的菜放在他桌上,轻轻合上了门。

    但我却望向若漪空置的房间,欷歔不已。

    陆

    四妹嫁去半年后,大哥被阿爹拉去蘅安见客,一月有余不在家里。这空当,二哥却突然病了。

    大夫过来望了望,只说估计是不打紧的肺炎,开几帖药服下便是。结果药服下好了两日,可后几日却发起了高烧,人都烧得不清不楚的,情况凶险。

    眼瞧这节骨眼上,大娘、我姆妈、三娘个个都没了主意。大娘身边一个管事的老嬷嬷,唤作阿和,劝她们:“二少爷都病成这样了,以后都不知能不能好转得起来。不如替二少爷娶个姑娘,冲冲喜。若是少爷还能缓一阵子,说不定还能留个种,也算有点念想。”

    那日下午,若浮被叫到大娘房中。他垂着头,没看她的眼睛:“有什么事,你便快讲,我还要去船埠。”

    “你二哥病成这样,我们都说好了要给他冲喜。可惜如今你阿爹和你大哥还在外面做事,秦家只有你一个当家作主的男人。阿浮,你便帮你二哥选一个姑娘。”

    她指了指桌上一排摊开的画像,上面有七八个芳龄女子,长相大都平平无奇,说道:“来罢。”

    他抬头,明显是被惊着了:“我不懂怎么选,这又不是选牲口。”

    “你不选,难道看着你二哥死?难道任由你三娘没了儿子又没了孙子?”她咄咄逼人地看着她的儿子,非要逼着他选。

    他站到桌子前扫视了那一排照片,却俯身捡起被他姆妈放置在桌上孤僻角落的一张小像:“不如,就选她罢。”

    他姆妈没有接过照片,蹙眉道:“你连看都不看一眼?”

    他笑笑:“从小到大,我没有一回称过你的意。你不喜欢的东西,我却偏偏喜欢。你不喜欢这个姑娘,我看八成我却偏偏中意这位。”

    言罢他回转过身要走,却被叫住了。他止住了步神色不悦:“姆妈还有什么事要吩咐?”

    “你年纪也不小了,这次和你二哥一起办了罢。我看中的那个姑娘,身家清白,门当户对,你将她的八字和这个姑娘的八字一起拿去罢,交给秦望一起打了簪子下聘。”

    若浮没有接过写着两张八字的纸,只是道:“姆妈替我挑的,我未必喜欢。”

    他的姆妈别有深意地看了她的儿子一眼,嘴唇涌现出可怕的笑意:“可惜这些,终归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再讨厌我,我始终赠你一身骨血。若你不高兴娶这位小姐,你只消学那哪吒割肉还我,我们两不相欠,我也不会逼你娶什么你不合意的人。”

    他凝神看着自己血肉相连的姆妈,呆了许久:“你又何必把话说得这样难听。虽然你向来不把我当儿子看待,但我却始终还是把你当作姆妈来看待。既然如此,我娶她便是。”

    言罢,他接过两张纸,从容不迫地走了出去,连回头看她一眼的念想也再也没有。

    若浮去找秦望,便是你阿爹打簪子时,你爹正在作坊里吃晚饭。若浮是个闷葫芦,却喜欢同秦望混在一起研究古董什么的,也算志同道合。

    你爹才将将出道给“秦簪”撑门面,手艺虽然娴熟,但是待人接物并不厉害。遇到刁钻苛求的客人,往往都是若浮出面替他摆平的。

    那次秦望接了八字,却差点噎住,难以置信地将筷子一摆,瞪大眼问若浮:“你这小子乳臭未干,也要娶妻?娶了也罢,还一娶娶一双?”

    若浮面无表情道:“那你接不接买卖?”

    秦望顿了顿,为难道:“我近日已开始打一副花簪,总有七支,怕是没空给你打了。”

    “那一副被谁买了?”

    “分开订的,蘅安祁家两支,秦安方家三支,还有……还有莫家一支,剩下一支还没订。”他说到莫家时,偷瞟了若浮一眼。

    还有哪个莫家呢?可是若浮并不再想多管莫家的事了,他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又哪里来多的力气再渡个人过江。

    若浮搓了搓手,坐在秦望身边,还是打算说些好话:“阿望,我们这么多年交情,再怎么也算是本家,虽然分支略有不同。肥水不流外人田,你便帮帮我。”

    秦望转了圈筷子,故意吊若浮胃口:“其实按规矩,也不是不行的。方家未过门的孙媳妇被山贼掳了去,人还不晓得回不回得来。按我们的规矩,兆头不好,这单子也算是废了。你想订也成,那便要顶了方家的缺,一共有三支。但是其中一支,花样都定好了,怕是难改了。”

    “三支便三支罢,定了的就莫改了,”若浮将其他准备好的花样夹带着两个姑娘的生辰八字暗扣在银耳羹的碗下,顺便将一张崭新的银票放在秦望手中,“其他两支,便按上面的花样打。这张银票,可够?”

    秦望揭开银票的一角瞟了瞟数字,便将银票退回若浮手中:“你给多了。”

    “其中一支,实是给我二哥定亲用的,能快则快,家里人等着替他娶亲冲喜。多出来的,权当给兄弟你的赏钱。”他将银票重新递回,却被秦望拦住。

    “我们秦家铺,规矩很多的,我让你拿回去,你不要拒绝。该付的钱,我会同你们管家取。你以为是帮我,到时让上面晓得了,反倒是害我。”秦望右手拇指一弹,将酒壶的酒塞一下子弹飞,喝了一口。

    若浮晓得他的性子,也晓得秦家铺素来神秘古怪,便不再坚持,只问他:“能有多快?”

    醉意一下子上了秦望的脸,熏染得他的脸酡红。他笑眯眯道:“那么你明日这个时候来找我,我便能帮你赶出你二哥这支。可是还有一支还缺了一个八字,你懂我们的规矩。”

    若浮没有多想:“那便,用我的八字罢。”

    秦望扑哧一声笑了:“秦簪从来是给女子的,哪里有做给男人使的?秦五少,我这个喝酒的没醉,你这个滴酒不沾的倒醉了。”

    “可是听说,安乡的男子没寻见意中人,便用自己的八字打支簪子带在身上,便可早点遇见自己的意中人,并以之作定情信物?那你们秦家铺,又有没有这样的规矩?”若浮拿过酒壶,倒出一摊在桌上,用手指尖轻轻一点,开始在木桌上写字。

    秦望看他这个样子,最后苦笑一声:“有是有。但你不是要成亲了?既然那位姑娘不是你的意中人,你又何必娶人家?现在你们读过书的,不都讲究婚姻自由?”

    若浮连头也没抬一下:“这四个字,我并不认识的。”

    秦望见状,也晓得不好劝他,最后揽了揽他的肩:“若浮,你这个少爷出身的,光晓得挥霍,净糟蹋我的好酒。你结婚那日,你不赔最好的给我,我可不答应。”

    “还能少了你的,”若浮嘀咕一声,写完最后一画,没有多道别就已经起身走了,“明日再会。”

    “再会。”秦望同他背影说道。

    灰暗的背影倒在桌上扭曲变形,纠结成了一团畸形可怕的东西,随着若浮的脚步一步步跳动向前。过了短暂的一瞬,背影离开了,唯独留下一行散发着酒香的字静静躺在桌上。

    那是若浮的八字。

    柒

    本来替二哥同五弟办的亲事,已经定得七七八八差不离了。东西买好只差布置了,谁料二哥这一天突然开始好转起来了,烧退了,人也清醒起来了,能吃下粥了。

    若潮病好后能下床了,表明了不想娶亲。三娘由着他,大娘也没多说什么。而若浮的亲事,还要等我阿爹回来拍板才作数。

    哪知我阿爹同大哥回来那夜,真是祸事连连。他们风尘仆仆归来,大哥却哭丧着脸。原来二人去霭安谈完了生意,订出去好些布匹绸缎。可回来才晓得,这次下头的人偷偷买了劣质材料,搞得用它们染出的布匹有了色差。之前霭安有人先一步过来看了小样,勃然大怒,如今我们布匹出事的事已经传回霭安了,搞得所有买主都十分生气,让我们按协议赔偿,按原价的两倍赔偿他们的损失。

    原本我们调了优等的材料过来,赶工之后只不过晚一天能送去霭安,但买主们说什么都不肯给我们机会。钱是小事,若是不能和解,对我们秦家日后生意多有不利。

    而此时,若潮突然又发病了。这次发病比上次更加凶险,人都开始抽搐,最后变得昏昏沉沉的,一周也没好转。我阿爹赶去厂子又赶回家看他,忙得焦头烂额。

    大哥也在厂里忙前忙后,无法脱身。阿爹无暇再管,也是束手无策,最后还是同意了冲喜的事。

    而此时我二哥二次发病,花再多的钱媒婆也说实在说不拢书香门第的小姐。万般无奈,最后绕了一圈,大娘同三娘还是定了那个原先定的姑娘。

    用早膳的时候,大家都心事重重的样子。我五弟却搁箸,正色道:“阿爹,我要去霭安。”

    全家人都惊了,大娘忍不住问:“去霭安作甚?还嫌家里不够乱?”

    阿爹却很平静,问他:“你想说服买主?阿浮,我和你大哥已经耗了十天,他们软硬不吃。”

    而我大哥此时语气轻蔑:“阿弟,你毕竟是个阿弟。这些年虽然跑过船埠,但这些事不是你想的这么简单。”

    “简单不简单,总要试过才晓得。大不了,他们只是把我赶回来,事情还能坏成怎样?”他说得轻巧,话却若雷霆万钧。

    大哥还想说什么,阿爹却摆了摆手:“那你,打算带多少人一起去?”

    “一个。”若浮扫了我们一圈,看尽了我们或讶异或难以置信的目光,重复一遍,“只我和阿恒。”

    阿爹用手按了按太阳穴,最后只是道:“那你明日上午就启程罢,带着你二哥的聘礼一齐去。我只给你三天,三天后,就是你二哥的婚期。我派人去船埠来接你和你二嫂,你把聘礼送到你二嫂家,顺便陪你二嫂一齐回秦安。”

    若浮点点头,好像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转头吩咐丫鬟:“再给我打一碗虾皮馄饨。”

    若浮对这件事其实也不是很有把握。论老练,他比不上我阿爹;论阅历,他也不及我大哥。但是他心眼比他们都多,这个木头脸从小就观察琐碎之事,而且能忍着不说破。

    他到了霭安,拜托伙计安置好聘礼后,第一件事就是奔到茶楼里坐了一个下午,把细枝末节错综复杂的关系捋顺了。第二件事,便是听大家如何评论这些买家的。

    凡是人,必有软肋。他坚信能找出那些买主的软肋。

    他们的确有软肋。东边黄家的少爷好赌,他只须在赌场设套假意解救;西边林家的少爷喜好女色,玩厌了霭安的歌姬们,他只须差人从秦安带个新鲜的,再引他入套;南边潘家只生了一个独女,潘老爷瞒着原配在外面包养着情妇想生私生子,他只须略略恐吓一下潘老爷即可;北边王家的侄子好食鸦片,是用上好的鸦片贿赂他,还是在烟馆给他安个陷阱,他还没想好主意。

    可是三天,办不完这么多事。

    他将目光转向最后一家,余家,便是他姆妈选中的亲家。其实东南西北这几家,都买余家的面子。可是毕竟他同余家的女儿并未成亲,当时只是草草合了八字,因着二哥的婚事作废,便差媒婆去说将他俩的婚事也搁一搁。而偏偏又是余家,将他父亲和大哥赶出余府,因着余老太爷眼里最容不得弄虚作假。

    偏偏这余家的生意,都被余老太爷紧紧攥在手里,半点都不让儿子碰。他儿子吃喝嫖赌样样沾,但他却行得端坐得正。想让他服软,简直就是痴人说梦。

    这样一个老爷子,唯有效之古法,负荆请罪,以诚意打动他才行。

    他填饱了肚子抹了抹嘴,从酒肆出来,便差车夫送他去余府。

    到了余府,他报了姓名,管事的只说:“余太爷今日在族里开会,还未回来。”

    若浮料到他有这一招,便答:“无碍的,我便站在这等他。他到了,请帮我知会一声。”

    掌事的又笑了:“秦少爷这又是何苦。我们老太爷已经说了,余府的门口从今不能站秦家的人。若是站在这,便让家丁乱棍打出去。”

    “那我便跪着,不知老太爷还会不会差人乱棍打我出去?”若浮一边问,一边跪在地上,身形矮了半截。

    掌事的又阴阳怪气地笑了声:“秦少爷愿意跪,那便跪罢。我们老太爷并不吃这一套,若是跪瘸了,也不关我们的事。”

    若浮跪了一个时辰,还没等到老太爷。余府大门口的戏台上却有人开始唱戏。这是霭安镇里的戏台,经常请戏班的人来唱戏。

    可是今天下了大雨,并没有人来看戏。若浮就惨淡地跪在大雨里,心中盘算这场雨究竟是太好还是太坏。坏在这一身湿漉漉的衣服又冷又难受,何况跪着更是雪上加霜;好却好在这大雨又彰显了些他的诚意。

    明明没有人听戏,那个女子却还在台上唱戏。他听着觉得十分难听,这个女子声音虽然也有水乡女子特有的清婉,但唱得不怎么着调,想必是刚出来练习的新手,难怪会选这种日子。

    雨越下越大,管家出来望了他两眼,摇摇头便锁上大门走了。已是晚上,想必余家开始宵禁了,若是要走,也只能从侧门或是后门进了。也许这是暗示他,他所做的毫无意义,因为老太爷根本就不会再从正门过。

    但他没有挪窝。他看得懂余家的把戏,老太爷根本就在里面盯着他。

    他跪得昏昏沉沉就快睡过去,突然觉得雨停了。

    可屏气一听,雨声却还在。他一仰头,看见一把绘着水仙的油纸伞竖在他脑袋旁,而着戏服的女子站在他身旁。

    她生了一张瓜子小脸,两撇柳叶眉细长舒婉,五官清雅如画。虽穿了戏服,却未仔细化妆,只那眼上上了胭脂几欲入鬓,似远山黛上春色流离。

    他竟有些反应不过来,看得有些出神。

    那女子却开口了:“少爷,你跪在这里好些时间了,雨这样大,你不回家么?”

    他抹了抹脸上的水,却反问那女子:“姑娘,你唱的曲子,怎的这样难听?”

    女子娇笑:“我只不过初入行。师父也嫌我唱得难听,赶我出来练练。今夜就算不下雨,也没有什么人来捧场的。还是要多谢公子你,听我唱了一晚上。这把伞,就送给公子罢。”

    她说着笑得害羞又明艳,娇滴滴将伞递到若浮手中。若浮却冷着脸道:“姑娘还是有点良心的,偷了我的钱袋,还晓得把伞留下。可惜,我不想要一个小偷的伞。指不定,这也是什么贼赃。”

    那姑娘脸色一变,拔腿掉头带着伞便跑。若浮没有力气再去管这些,还是老老实实跪在那里没有动。

    若浮足足在那里跪了一夜。清晨管家出来开门又瞧见他,不再嘲笑他,倒是真心实意地劝他:“秦少爷,余老爷子打定的主意,你就算跪上一个月,他也不会来睬你。你还是早早回去罢。”

    若浮没有说话,只是盯着他,将他看得发毛,灰溜溜地走了。

    半夜停下的雨却在早晨又接上了,虽然是小雨,但还是冷得让他打战。冷不防一个钱袋突然吊在他面前,他余光一扫,那姑娘又站在他侧面给他打伞,一只手却拎着钱袋,在他面前转悠。

    他跪在那里不冷不热地瞥她,她却先开口了:“少爷的钱袋,可还想拿回来?”

    她一边开口,一边将手拎着钱袋在他鼻尖上蹭了蹭,想勾他动身来取。

    可若浮却纹丝不动,反乜了她一眼,道:“姑娘自重。”

    那姑娘见他不理不睬,反倒失了兴趣:“少爷跪在这好些时辰了,你若肯走,我便把这钱袋还你。”

    “我爱跪就跪,你一个贼,还管这么多闲事?”他嘲讽一句,挑眉冷笑。

    “男儿膝下有黄金。你堂堂一个少爷,这样卑躬屈膝,伤的是你父母的颜面。”

    若浮已经被她搞得炸了毛,生出无名之火,指着她鼻尖道:“你父母若是晓得自己的女儿去做贼,恐怕后悔生了你这样一个没羞没臊的女儿!”

    这一句吼总算有了效果。女子流转的眼波里蓦然浮起阴霾,她一声不吭地调转过头走了。

    若浮泄了愤,突然不知为何,心里生出点愧疚来,也自知骂人的话讲得重了些。

    他其实一向是个软心肠的人,即使对一个贼,也下不了重手。只是在跑船埠学着做生意的时候,也不得不伪装出一副铁面无私的面孔来,好教买主和手下不会欺负他。

    一下子到了中午,雨停了,太阳出来了。初夏的太阳有几分毒辣,身上本是又冷又湿,被太阳一照,不知是暖还是炙。

    饶是身体健康的人,也经不得这样一冷一热的折腾。若浮感到身上发了一身的虚汗,才晓得太阳也并不像想象中的温和。

    在他快要坚持不下去时,一片阴凉袭来。女子熟悉的香粉味又飘进了他的鼻,他不看,也晓得那执伞的少女又回转来了。

    他因着刚刚的怒火尴尬得不知说些什么,而那女子就执伞站着,不发一言。

    两个人默契地保持着这份沉默。炊烟渐起,已到吃饭的时候,各种菜香味冉冉升腾包裹着他们,无声无息地引诱着他们。

    若浮叹了气,终于还是开口:“何必耍性子打这样的赌。若是想让我道歉,我说便是了。你莫要在这里站着了,姑娘,回去吃饭罢。”

    “你以为我是要一句对不起?”那姑娘手酸了,换了只手继续举着,“少爷,难道你看不出我是在帮你?”

    “帮我?”他用犀利的眼扫视那女子,反倒笑出声,“为何要帮我?”

    “我和我姆妈打了个赌,关系我一生的赌局。”她看着他,自己反倒被逗乐了,“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傻的你,也有一个这样傻的我呢?”

    他觉得这女人有些疯疯癫癫的,索性闭了眼不再理她。她愿意打伞就打罢,反正拿了他的钱袋,就当他付她小费罢了。

    若浮本身觉得这样无望地等待是一件难受的事,可那女子站在他身旁,他却生出了一种和她作对的意味,将这无聊而无意义的等待转换成两人悄无声息的对峙。他不吱声,她也不认输离开,两个人一个跪着,一个站着,彼此僵持着,越来越不觉得时间过得很快。太阳偏移,她也收了伞,却还是在他旁边站着。

    黄昏已至,余府的大门忽然大开,最先出来的还是“笃笃笃”的拐杖声,十分有节奏。余老太爷颤巍巍地一步步挪到若浮跟前,透着老花镜仔仔细细地打量他。

    若浮眼睛也没眨一下,不卑不亢地仰面同他打个照面。

    余老太爷撑着拐杖,眯着眼,声音却洪亮有力:“你这个孩子,怎么这样没有眼力?一个老人家站在你面前,路都走不动,你就不晓得上前扶一把?”

    “你去扶他一把。”若浮转头对那女子说。

    那女子迟疑地望了一眼,最后还是去扶了余老太爷,却反被余老太爷一把推开:“小子,你长耳朵没有?我要的是你来扶!你有求于我,却这副态度,你们秦家不仅毫无信誉,还送上你这个没有家教的黄毛小子,是想气死我这个老头子?”

    若浮笑了笑,目光却是坦荡荡地犀利:“阿爷,您骗我您在茶山,自己却在家里好端端坐着看我跪在这里一天一夜。您这样骗人,也是毫无信誉。再说了,您自己亲口说的,若是秦家的人敢站在你们门口,你就差人乱棍打出去。若浮并不想成为你们棍下亡魂。”

    余老太爷没有生气,反倒大笑了出来:“你这个小子,还有几分心眼,让我找不到理由打你出去。可是这声‘阿爷’,你小子攀不上这个辈分。”

    “秦家早已收到余家给的八字,只不过还未下聘。余年年终归会是我秦若浮之妻,她叫您一声阿爷,我也叫您一声阿爷,并不过分罢?”

    余老太爷捻着胡子道:“小子,你这盛气凌人的模样,和我年轻时倒有几分相似。可惜啊,我们终归还是攀不上这个亲戚的。我虽老了,孙女的婚事还是能做主的。退亲的信,估摸着已经送到你们秦府了。我平生是最见不得不忠不义之人的,你们秦家这次进了假料,生意也好,人情也罢,我都不想同你们再有瓜葛。”

    “听说年年五岁就同奶娘进了茶山,同她阿爹,甚至同您的关系也不算好罢?您吃了多少回闭门羹了?怕是三双手也数不完,可是您还是三天两头就去茶山找她,不是么?”若浮不急不缓地陈述事实,胸有成竹。

    这一下就戳中了老太爷的软肋,他不吭声了。当年他嫌弃年年的生母出身不好,年年的阿爹始乱终弃时他也懒得多说些什么。直到年年五岁时,生母受尽余府内上上下下的白眼,又被年年阿爹外面养的情妇逼得不安生,最后一尺白绫了结性命。他虽然不喜欢这个儿媳,但的确打心眼里疼那个孙女。可孙女之后就将他和她阿爹看成一丘之貉,就一直在茶山躲着他不见。

    精明如他,却还是因为这个弱点松了口:“你又想说什么?”

    “老太爷明明晓得毫无意义却一直坚持,而我也是同样。秦家也是被熟人所骗,我们也同余家一样,秉承诚信为本的理念。此次马失前蹄,只是希望您能给我们补救的机会,同另外几个老板说些好话,减些违约金。我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但在商场上混活,讲的还是生意,不是情理。那情理之外,我愿同您做一桩生意。您此次助我一臂之力,日后我必助年年解开心结,同您重归于好,也成全您的精诚所至。”

    若浮晓得苦肉计并不能让这个老爷子完全信服,终归还是留了一手。余年年,才是制胜的关键。

    老太爷思忖良久,最后还是摇摇头:“后生,你现在莫要夸下海口。年年的性子,饶是我都束手无策,你又知她多少?我中意你这个小子有几分骨气,也知进退,也有些脑子。但这桩事,你办不成。”

    他说着拂袖便要离开,可若浮却又喊住他:“老太爷,如今我跪在这里,也不过是死马当活马医。而您不也是如此?姑且便让我一试。”

    余老太爷止了脚步,青筋爆出的枯老的手摇晃着摸出怀表看了眼,终究叹气:“你这个死性子,和我年轻时也是如出一辙。我可以安排他们同你和解,但下个月这个时候你要送聘礼去茶山。若是年年,她没将你轰出来,你们便成亲,而你便兑现你的诺言。若是她轰你出来,你也别怪我心狠手辣。这秦家的招牌,在我霭安就算败了。我们都赌一场,小子,你中意不中意?”

    若浮淡然一笑:“阿爷说的,我都中意。”

    他别过头看若浮一眼,跨了脚走进去,道:“和解书明日送到秦府,你答应我的事,莫忘了。”

    只是轻描淡写的一句,大门又轰然关上。

    若浮做出的笑容瞬间枯竭,他按着自己的眉头艰难地撑着身体站起。麻木的腿不顶用,还是教一旁的女子扶了他一把,才稳住了。

    他瞥了眼那女子,把自己的手忽地缩回来,一瘸一拐地想走开。

    可那女子叫住他:“秦少爷,连自己的钱袋也不拿了?”

    他看了看她,突然觉得有几分好笑,也许是因她一个贼居然这样执着地跟在他后面,有些荒唐:“是你有本事,这钱袋理应是你的。”

    “你早早晓得我偷了你的钱袋,却不曾阻止我,这不算是我的本事。”她想将那钱袋放回他手中。

    他没有接,只是顺手捞过她的那把雨伞道:“那么,就权当我向姑娘买这把伞罢。后会无期,姑娘。”

    捌

    事情早一日办完了,若浮心里却愁大于喜。以前那个幼稚热血的少年,好像在某一刻已经死去了。

    他问伙计要黄酒喝,温到恰好的温度,一股脑喝下肚子暖胃。他一头湿发还没干,虽换了衣服,还是冷,尤其是冷无影无踪地遁入他受了伤的膝盖,让他觉得疼得厉害。

    酒肆里静得发慌。突然角落有喧闹声响起,隐匿的人们被这响声吸引过去凑热闹。有男人粗声的诘问和女人的咒骂声响起,刮得若浮耳朵生疼。

    若浮本不想管这闲事。但一瞬,他听出这声音有些耳熟,便忍着疼一步步走过去拨开了人群。

    上座的老爷带着瓜皮小帽,肚皮鼓出,双眼深陷得像只蛤蟆。而他的手下恶狠狠地刮了被他压在桌上的女子一个耳光,那老爷却看得喜欢,仿佛得到了吞食下虫子的餍足感。

    那女子,正是若浮遇到的女贼,却死死地抓住一个玉镯,水头极好,看着价值不菲。

    她咒骂着,耳光被扇得出血,嘟囔着听不出在说些什么。下手却越来越重,而老爷却在旁边咬了一口西瓜道:“呵,小贼不知自己几斤几两,偷到我这里来了。你下手轻点,别打脸。这张脸,还是有些看头的。等我玩够了,卖到窑子里去,再赚到钱请你喝酒。”

    女子一听闹得更烈了,咬住了手下的虎口反侧过身往手下的要害踢了一脚,自己往若浮的方向跑去。却被那手下一下子赶上,拽住她的头发。她一个踉跄,跪倒在若浮脚边。那手下提着她就想走,若浮伸出脚来绊了他一下,手下带着那女子一起往下摔下去,幸亏若浮眼疾手快捞起她,把她带到自己身后去。

    那手下虎眼一瞪,想同若浮动手,那老爷却先他一步道:“行了,你下去罢。”

    “老爷,他……分明是来找茬的,说不定是这个女贼的同伴。”

    “是么?”那老爷背着手朝若浮走过来,绕了他们二人一圈,挑着兰花指撩起若浮腰间悬挂的一块玉,“这世间,还有少爷同女贼是一伙的?也算是天下奇事了罢。”

    若浮任由他看那块玉,待他看够了,才开口:“这位老爷若是喜欢,便把这玉拿去好了。这块玉,比她偷走的那只玉镯,价格还是翻了这么一番。”

    那老爷却没理他,将银元摆在桌上道:“伙计,将这位少爷的账也结了。”挥了挥手,带着手下转折到若浮跟前道:“秦少爷,今日我是看莫家的面子,不同她计较。若她还敢来我这里作乱,即便你四姐四姐夫来了,我照样叫巡捕房来抓她!”

    人群随着那位老爷的离去而作鸟兽状散去。

    若浮没管那女子,走回自己的桌子继续斟上酒独酌。那女子顺了顺发,摸了摸手中攥着的玉镯,看着玉镯没事,才在地上寻找被扯落的木簪。左寻右寻,没有寻见时,若浮却伸出手,平摊在她面前。她掉落下的木簪,正在他手上。

    “本事都还没练好,却要学人家做江湖大盗?”他奚落她,在她想要接过木簪时,却顺手斜斜插入她凌乱的黑发。

    她随着他的动作一惊,仿佛未料到他会有这样的举动。他却点了点身旁的座,道:“一人独酌,着实没有意思。姑娘不介意陪我一会罢?”

    “秦少爷不介意我是个贼?”她抽开了椅子,倒上一杯酒,指了指他身后,“你可知他们用什么样的眼神打量你我?”

    “你怕了?”他举着酒杯放在唇边浅浅一抿,“我还以为姑娘什么都不会怕呢。既然在戏班唱戏,为何还要出来做贼?”

    她低头不说话,只是豪气地将一杯酒一饮而尽,尔后才答道:“做贼还有什么原因?自然是缺钱了。揽戏班的活,无非是兴趣,做贼才是我的正业。”

    “可惜你业务并不好啊,”他饶有兴趣地看着她发间那支木簪,上面雕了什么花,没看清楚,“无论是唱戏还是偷东西,你都不在行的。”

    她却否认:“我做了五年的贼,秦少爷是第一个识破我的人。是秦少爷太厉害,不是我不在行。”

    “哦?”他夹了筷小菜,“那那位老爷又怎么算呢?今日若不是我,姑娘你怕是早已羊入虎口了。以后,还是莫要做这样的事情了。”

    她将酒杯举起敬他一杯酒,“其他的东西我可以不偷,只是这玉镯是我姆妈给我的遗物,我同他的管家说了好些回了。我愿意赎回来,他却不愿再卖给我。这教我还能有什么办法。”

    他想起早上朝她吼的话,心里有些悔意:“你姆妈……已经不在了?”

    她又饮下那杯酒,却没有回答,转而换了个话题:“你心里有烦心事罢,否则不会一个人在这里喝酒。可是同余老太爷的生意都谈成了,秦少爷还有什么可烦的?”

    他笑笑:“你晓得秦家的罢?那个秦安号称商贾大户的秦家。那个卖我四姐去莫家的秦家。连现在保个你,还要用我四姐夫的面子,你说人活着,的确是没有意思的。”

    她听出些端倪,便宽慰他:“我也晓得人活着各有各的难处,富人有钱有富人的烦,穷人没钱更加烦。得过且过罢,只要做的事无愧于心,便也够了。”

    “无愧于心?”他拍手大笑,“可是动手了,一辈子都是贼了。你要偷别人的东西,我却要去偷别人的心。我和姑娘倒是彼此彼此,的确各有各的难处。”

    后面他越喝越多,头昏脑涨,也愈加不记得自己到底说过什么了,反正同平日那个似木头的他不一样。他不会耍酒疯,一个人喝醉了就会拉着旁人絮絮叨叨说心事,所以他一般都一个人在自己房里喝闷酒。喝醉了也没什么事,反正只不过自言自语一会。

    后来仿佛有人在叫他,是那姑娘的声音。但是他已经睁不开眼了。

    玖

    若浮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

    他按着头额吁着气醒来,头上冒了一脑门子冷汗。他平日酒量是不浅,但后遗症发作起来却比两个阿哥厉害得多。头疼到这种地步,走起路来都虚。昨日又跪久了,脚都不利索。

    他四处望了望自己待着的客栈,昨日自己怎样走到这里的并不记得了。也许自己醉了,伙计便抬他到酒楼对面这家客栈罢。

    他下床来喝茶,瞥见茶壶旁放的一碗绿豆汤,并着他的钱袋。

    汤已凉了许久,他拿起钱袋来,终究明白,原是她送他回来的。

    日后还会再见吗?应该不会了罢。他想想又好笑又遗憾,竟连她叫什么都不晓得。就像是一对萍水相逢的男女,朝夕之间,又奔赴人海,来不及道一声再见。

    他下去同老板结账,老板挥挥手:“公子,那和你同来的姑娘结过账了。”

    他突然明白,她这是不想欠他的意思。

    雇了轿子,他回去原先住着的客栈。聘礼同下聘的簪子都妥善安置在那里。他取回的三支簪子,自己都没仔细打量过,粗粗看了一眼就放在木盒里了。

    轿子都要启程了,店伙计追出来叫他:“公子留步!”

    他撩起轿帘,伙计将纸伞递进他的轿窗:“蛮好的伞,公子莫要落下了。”

    他接过去,纸伞上的水仙娇俏,似在散发幽幽清香。

    他们选中的姑娘,名叫叶汍澜。若浮只知她是顾家小姐顾绾的私生女,对于顾绾同顾家的事再不晓得更多。顾家一直在霭安有些名气,因着历年来安乡一些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是顾老太爷的得意门生。就算顾老太爷不教书了,改作给人写书题字,生意也不冷淡,这字画价格也不菲,中间人却鲜少收费。顾绾后来出嫁给余年年的堂叔,但不知为何,还会有一个私生女,倒教他姆妈晓得了。

    他按着地址带着马车夫七绕八绕来到叶家,一间再普通不过的破落小屋,远离热闹繁华的镇中央,只是远远立在巷子深处。

    他叩了叩门,门内无动静,再叩时,忽听见脚步声响起。门好久才被打开。

    站在他面前的是干瘪的老太太,还没问声好,那老太太就干咳了几声,身子不好的样子。

    “阿婆,我是秦家秦若潮的五弟秦若浮,此番是来送聘礼的。敢问一声,叶姑娘在罢?”他恭恭敬敬地道声好。

    可那阿婆却脸色铁青,“啪”一声将门关上。

    若浮隔着门不解,喊道:“阿婆,有什么你开门同我说。叶姑娘在也罢,不在也罢,您让我先进去谈一谈。”

    那老太太一边咳嗽一边断断续续抵着门道:“我同你们秦家没什么可说的。那死丫头背着我同牙婆签了卖身契,自己做主把自己卖了!你们秦家有再大的本事,也不能背着我的意思拿着她的卖身契把她抢走!”

    “阿婆,您让我进来说!”

    “进来?你这辈子也莫要想踏进我家门槛!”

    僵持不下时,突然有什么倒地的声音。门也应声松开了。若浮一惊,推开了门,老太太已倒在了地上。

    若浮急急差马车夫去叫大夫,自己将老太太移到了榻上。

    等了一刻大夫终于来了,一看是叶家的阿婆,顿时有数,同若浮道:“她这次是年纪大上了火才气晕的,说不定同长的瘤子也有关系。早就同叶姑娘说要找西医动手术的。”

    若浮一下子明白过来,叶汍澜是为了筹那老太太的医药费才同意嫁来秦家的。这老太太,想必是她的养母,照料她长大的。

    老太太还没醒过来,一个阿婶见门没关着,就踏了进来,弱弱地问若浮:“敢问,这是叶姑娘的家吗?”

    若浮点了点头:“你是?”

    “我是叶姑娘请来照顾叶婶的,”那阿婶自我介绍,“她聘我来照顾她。”

    “聘?”若浮顿觉有些异常,“那她人呢?”

    “她说要出远门一年,托我好好照料叶婶。她说叫了西医明日来,今日让我好好照料叶婶休息。”

    若浮这才懂了,叶姑娘是跑了。秦家先前已送了定金给叶婶口中的牙婆,想必她是用钱请了西医和佣人照顾自己的养母,自己却偷偷逃了。

    他面色沉郁,觉得焦头烂额。马车夫看了看他,还是把不敢讲的话讲出来:“秦少爷,这嫁妆是?”

    “都拎来了就撂下罢,”他挥挥手,叫来阿婶,“不够钱的时候,你晓得怎样做的罢?”

    那阿婶点点头:“秦少爷,我是牢靠的人,不会多贪什么钱的。”

    若浮没有接到叶汍澜,心中却奇异的轻松。这样一个可怜的姑娘,即便是逃了,他何必再去捉她回秦家呢?而他深知二哥,即便是死了,也不愿这样坑害一个姑娘,做这些毫无道理的事情。

    西医。连农户的女儿都晓得请,可怜他们堂堂大户,一群太太却迷信觉得西医不牢靠。若是请了西医,今日怎会闹到这个地步?

    他独自去了船埠,叫人放信鸽送信去秦安,请西医回秦家。自己上了一艘去秦安的大船,船上有五六十人。

    他想静一静,想在这喧嚣中找到属于自己的宁静。

    拾

    船本行得十分平稳,若浮他坐在船内一个高级些的内阁,不必同其他人挤在小小的船舱里。

    他拿出随身携带的账本,仔细开始对账。他晓得大哥一直在管账,所以向账房借了一些副本,想在船上看看。

    过了一个多时辰,行驶平稳的船突然无故颠簸。他拿毛笔的手随着颠簸一抖,一滴墨赫然点上宣纸,掩盖了他的字迹。

    颠簸得越来越厉害,他扶着船舱,艰难地从内阁穿梭进船腹,想要去找船头的船夫问个话。

    可船舱里早已闹得沸反盈天。许多人团聚在一起吵吵嚷嚷的,一个船夫被围在中间,大声解释道:“各位稍安勿躁!这里的雷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你们莫要乱动,抓紧扶好了,过了这阵便没事了!”

    “没事?都颠了这么久了?老子还想再活几年!”一个大汉推搡了他一把,“你们没本事驾船,老子便是跳河也不想陪你们一起死!”

    他一说了跳船,其他人纷纷有了别样的心思,瞬间集结在一起,朝船门口涌过去。

    若浮就站在船门口不远的地方,见这阵势,不自觉后退了几步。心想,这些人活得不耐烦,也是他们的事,自己懒得理了。

    可他身边却不知走来了何人,突然撒了一大把银元在门口。那些慌忙逃窜的人看见了一地的银元,突然脚步开始迟疑起来。有人转身想要去拿,却听见那个领头的大汉又说:“呵,拿了钱也没命享,若是船沉了,你们就拿这些钱一起死罢!”

    那些人纷纷缩了手又想往外逃。可一个姑娘却不知从哪里窜出来,拿着匕首站在了那大汉前,一下对准他的咽喉:“你是嫌自己活得太长了?若想跳船送死,何必这么麻烦?我补你一刀就是了,还能留你个全尸。”

    那大汉一愣,身旁逃窜的人也是愣住了。若浮看到了那支熟悉的木簪子,听到了那熟悉的声音,唇边浮现出他自己也没意识到的微笑。

    那大汉却也哈哈大笑:“小姑娘,你敢下手吗?别装得很有胆子,杀人见血的营生,老子比你做得多!”

    若浮看这周边的人又蠢蠢欲动,默默沿着边缘的空隙钻到了那汉子同姑娘旁边,指着那匕首道:“是啊,我也想逃命的,姑娘又何必断人生路呢?”

    那姑娘同他四目相对,好像都忘记了眨眼,一瞬之后却将那匕首放在了若浮腿边:“那好啊,你倒是试试看。你敢走,我就敢捅你。”

    若浮笑了笑,跨腿便走。刀子来得有些优柔寡断,比他想象中的更痛一些。

    他其实还能走,却假装痛得跪倒在地上哇哇大叫。那些还想再走的人,被那姑娘做出的凶悍表情并着这血腥吓破了胆,纷纷抱着孩子拿着包裹乖乖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连那大汉也嘟嘟囔囔地坐回原位。

    若浮将自己的演技发挥得淋漓尽致,哀号着把两个船夫招惹来了。那两个船夫认出了他,一边忙朝着那姑娘骂:“这什么德行啊!连秦少爷你也敢伤!”一边将他抬回了内阁。

    若浮嘱咐他们:“你们还是看着船罢,一点小伤不重要的。”

    他们也晓得还是船重要,没多作停留便走了。

    若浮自己忍着痛等船稳下来去找药,忍得十分辛苦。恍惚之间,有人点亮了他桌上熄灭的油灯,走近了瘫倒在靠椅上的他。

    他望着来人,道:“你真是不讲礼数,连门都不敲一下。”

    而她没有理他,只是将油灯靠近他受伤的腿:“痛不痛?”

    “呵,我也是有血有肉的人,你说痛不痛啊?姑娘?”他看着她纤细的手一点点卷起自己的裤腿,心却变得柔软起来,“要是我不陪你演这出苦肉计,你当真会杀了他?”

    她蹲下来将油灯放在方桌上,从怀里掏出自己的药:“我不会杀人的。你一直都晓得的,不是么?秦少爷?”

    他看着她的脸,看着她脸上半真半假的笑,一时感觉自己好像在做一件错事,但自己也说不清这是什么错事。是的,只是那一瞬的对视,他们就默契地晓得对方想要干什么。他做黄盖,她做周瑜,他们一起演一出苦肉计,杀鸡儆猴。

    “你好像还没谢过我。”他痛得暗暗抓了下扶手。

    “你是保住了那些人的命,我不欠你的。”她埋头给他上药,船却一震,她手指戳到了刀口,疼得他出了冷汗,灯也再次熄灭。

    “你没事罢?”这次她的语气真的急了,说话不再那样冲,“我不是有意的,你要不要紧?”

    “蹲下!”他一把揽住她顺势缩在角落里。桌上瓶瓶罐罐并着他的毛笔滚落在地上,一片物体碰撞的声音轰然响起。

    过了这一波,船突然又稳起来了,想是雷雨过去了。他终于松了口气,这才发现,他们的姿势实在暧昧,像一对连理而生互相缠绕的树。

    他松了手,脸却在黑暗中红了。这样近在咫尺,彼此能感受到对方的呼吸,实在是最致命的挑逗了。

    她站起身想去点灯,他摸了摸自己的脸还是制止了她:“这段最险了,过了这段再点灯罢,省得一会又灭了。”

    她于是坐在另一旁的靠椅上,感叹道:“刚刚那一段,着实险。多谢秦少爷。”

    一句谢谢就能把这暧昧瞬间冷却,若浮觉得这实在是个聪明的法子,于是又接上刚刚的话茬:“为何要救他们?”

    “生而为人,恻隐之心,人皆有之。我并非善类,但也不愿违背本心。”

    若浮转过头去看黑暗中那个不分明的轮廓,低声道:“比起我,还是善良一点点。”

    “我不是好人,因为我没得选。良知与道德,比起活下去,简直一文不值。”她擦拭净手上他的血渍,“也许有一天,我也会为了活下去而杀了你。那时你就清楚,其实世上并没有善良的人,只有不被生活所迫的人。”

    若浮听了她的话哑然,半晌道:“谈了这么久,都不晓得你叫什么名字。”

    “明日下了船,我们还是分道扬镳。名字晓得不晓得,好像也不打紧罢。”她一边说着,一边点亮了油灯。

    他的眼一下适应不了光线,被刺得流泪。而她低头重新为他上药,并未看见他泪光闪闪的模样。

    他终于看清她簪上雕刻的水仙,同那油纸伞上的如出一辙。而他不自觉伸出手来想要抚摸一下,在她未察觉时却还是收了回去:“你这簪子上,刻的可是水仙?”

    她闻言仰脸看他,眼中闪烁着光亮,好像繁星万点:“好眼力。我来到霭安的那日,只记得岸边水上,开满了金盏银台的水仙。可惜如今,它们没为我送行。”

    “你是要去秦安?总归要回来的。”

    她眨了眨眼,替他打好结:“怕是很久才能再回来了。你休息罢,秦少爷。”

    若浮还想问她些什么,可她已经离去了,不再给他这个机会。

    翌日一早,船到了秦安,船夫请若浮先出舱。他刚下意识地抬腿想往船腹走,却被船夫拦住:“秦少爷,不必绕远了,您这后面还有出口。”

    他看着船腹的方向,终于明白他惦念着想同她见上一面,哪怕是远远地道别。

    既然杜绝了所有的暧昧,又为何期许这最后一眼呢?

    他收回视线,带着她给他的伤,一瘸一拐地走向船舱口。

    岸边人头济济,若浮找了许久才认出秦府的人。他正盘算着如何讲叶汍澜逃婚的事情,领头的小厮阿恒已经大叫着奔到他面前,笑得起了一脸褶子,忙不迭替他拿了包袱行李:“五少爷,舟车劳顿,必是累了。一家子都等着您,上了轿,您好生休息。”

    若浮心想,阿恒难道忘记他也是一并要去接他二嫂的么?罢了,这桩烦心事,还是回去同阿爹他们商量。

    他走到轿子前,才惊觉面前有两顶轿。他还未反应,轿门前的轿夫就开口了:“五少爷,这顶轿子……”

    轿帘“唰”的一下被撩开,盖过了轿夫的说话声。

    她面上的胭脂,在他的眼里燃起一场炽热猛烈的大火,而她却只是这场火中央一株单纯盛开的水仙,在火星里毫发无损地散发着清幽的香气。

    她微笑:“好没有眼力的下人。五少想坐我的轿子,那便让他上来就是。我去坐另一顶,也无妨。”说着就忙着起身。

    若浮却抓住了她悬在轿帘上的那只手,她讶异地回眸,若浮像抓了烫手山芋似的遽然脱手:“既然嫂嫂都落座了,我便还是坐那一顶罢。都是轿子,也无孰优孰劣。”

    “初见五少,果如传闻一样。五少一表人才,心胸大度,自然不会同我计较些什么。”她又颔首一笑,算是行了礼,想把帘子放下,却又被若浮挡住。

    “嫂嫂的名号,原是‘汍澜’?”他定定看着她,忽然大笑,“我怎么先前并没有想到呢?”

    轿夫看着他们二人,有些摸不着头脑。阿恒只得出声道:“少爷,一家子,都还在等着您呢。”

    他松了手,轿帘倏忽而落下。她带着笑意的脸,霎时消失在他面前。

    他走上了轿,听着阿恒一声悠长的“起轿”,方才出了梦。

    水仙的香气,悠长从容地从他左手的那把纸伞中一点点散发开来。他疑心纸伞上画的水仙活了,低头才闻到了,是指尖沾染的香气,来自那一瞬短暂的碰触。大抵这一辈子,也不会再有了。

    拾壹

    二哥娶叶汍澜的那日,阴沉许久的天猛然放晴了。

    但二哥仍旧昏迷着,脸色煞是难看。

    眼看吉时就要到了,新娘子在花轿中等着二哥去踢轿门。家里人原本商量好了,让大哥代二哥去踢轿门,之后便抓公鸡代二哥拜堂。谁晓得那日大哥在外养的情妇却突然找上门来闹事,所幸大娘发现得及时,暗暗差人赶大哥去别处避风头,省得那情妇不得安生,搅黄了喜宴。

    如此一来,只有五弟能替二哥去踢轿门了。他被叫进了大娘的房间,我在外只听见两人激烈的争吵声,虽未听清,也知他是不愿。

    我当时不知他同她在蘅安的种种,却当他只是同情她羊入虎口,或许要守一辈子活寡,便还是在他负气冲出大娘房间时叫住了他。

    他一脸怒容,话语中讽意正盛:“三姐还有什么让弟弟我洗耳恭听的教诲?”

    我晓得他在气头上,酝酿良久,还是开口:“若浮,我晓得你不爱听这话。但即便你不去,她也走不了了。何必还要给秦家难堪呢?走走排场的事罢了。”

    他盯着我,反讽我道:“三姐,你真是活得最聪明的一个。”

    我反问他:“难道你不聪明么,若浮?用余年年来掣肘余老太爷,这法子我想一辈子也想不到。”

    他脸色难看,我自知戳到他痛处,心里也不好过,上前轻轻抱住他:“我的小阿弟长大了,可是我却希望他不要长大更好。若浮,下辈子你便不要投胎在这样的人家了。”

    他抬起头,却没有看我的眼睛:“好啊。可惜啊,这辈子,我还是秦若浮。”

    若浮最终还是替代二哥踢了轿门。

    一片爆竹声在门外响起,轰鸣声使若浮的耳朵嗡嗡作响。他看着身后的喜娘和其他人,脸上都挂着兴高采烈的笑意。只有我和他对望着,眼神中都是深不见底的悲戚。

    他看着我出神,却被一旁的喜娘一把拉到轿门前。他回了神,伸出手在轿门顶轻轻一拍,是为提醒轿内的新娘子有个准备。

    轿内一片安静。他深呼吸了一下,终于抬起脚踹上了轿门,然后连一眼都没看,像是在躲避些什么,疾步离开了这里。

    叶汍澜缓缓下轿跨过火盆时,好像有所感应,不知为何回过头望着他离去的那个方向。明明她盖着喜帕,看不见东西,我却清楚地看见她遥望着他,在遥远的隐蔽处盯着她看的他。

    很多年后,直至现在,我都会回想起这一幕,想这心有灵犀并不是一个无端端的令人发笑的笑话。也许在那时起,我应该察觉出端倪,而避免更多无辜的人被卷入这件是非。而其中,我最觉得对不起的,大抵便是年年了。

    叶汍澜同公鸡拜堂时,谁也不曾料到被喜娘抓得紧紧的公鸡突然会急红了眼,狠啄了她的手。喜娘“哎哟”一声大叫了出来,公鸡却扇扇翅膀穿过众人的围堵绝尘而去。

    大娘一边吆喝着下人去抓鸡,一边脸色阴沉地同一旁证婚的族老道歉,只因那只公鸡不识好歹,还在族老脚旁拉了一泡屎。

    族老撮着自己那一小把山羊胡,什么都不说,只将眼光扫了叶汍澜好几圈,扫得大娘也打量起叶汍澜。

    喜堂内已是人仰马翻,唯独她挺立如松柏,对周围嘈杂之声充耳不闻,也从未想过揭下喜帕来看一看究竟发生了何事。

    族老反抬起手罩着嘴同大娘说了什么悄悄话,大娘掩着帕子仿佛是笑了笑,但那笑与眼神透露出凌厉的意味,让我感觉到一种敌意,来自他们对汍澜的敌意。

    我捏了把汗,转头一见,却见若浮已经抓着公鸡站在汍澜身后了。

    一堆下人带着被鸡爪抓出的红痕,在飞扬的鸡毛中落魄地望着他们的少爷,像是看见了从天而降的大救星一般,忙不迭地让喜娘赶忙接过那只公鸡。喜娘像是被啄怕了,又悻悻地看着我阿爹的眼色,挪移着小碎步害怕地朝若浮那儿去,结果还没到他跟前,就跌了跟头,面如土色晕了过去。

    一群人赶忙围着她,掐她人中。又是忙得一阵鸡飞狗跳,我阿爹沉着有力的声音终于响起:“抬她下去罢!若浮,你替她抓着鸡拜堂,莫要误了吉时。”

    若浮什么都没说,这次却是顺从地带着鸡来到汍澜身侧,却连余光都没看她。

    “一拜天地!”

    他抓住鸡下跪时,又闻到了水仙的芳香,清雅淡然,死死揪住他。

    “二拜高堂!”

    他此时有些心猿意马,忍不住微微转头看看她是什么样子。唯独膝上的痛让他清醒过来,转回了头。

    “夫妻对拜!”

    这逃不过的劫数来临,另一个嬷嬷扶着她转过身正对着他。他突然庆幸着还有这样一层喜帕,能尽数隔离去她的面容,能让他的心短暂地心如止水,不惹烦忧,能让他理智尚存地送她去那个深不见底的地狱。

    可是两人俯身额顶相触之际,她趁着那交际之时,说了一句仅仅他能听见的耳语。仅仅这样一句轻声细语,那来自她的轻如春之细雨、绵软无力却润物无声的话语,却瓦解了他内心最后最深的防线。

    “阴差阳错,将错就错。千错万错,初见便错。”

    他始知,那个夜晚,被雷雨声乱了心神的人不仅有他,还有她。

    只不过,有些事,终归只是飘忽如晨雾的一场痴梦,风吹即散,不留余痕。

    拾贰

    汍澜来到秦家的这几年,我晓得她并不好过。在第一日洞房花烛夜,还未来得及脱下凤冠霞帔,就得为时不时口吐白沫、脸色蜡黄的丈夫不停换水擦脸的她,心知肚明:在不久的将来她很有可能会成为寡妇。我那时颇为她担心。她看上去纯净得像一汪泉水,可在我们这样污浊的地方,迟早会变得面目全非。

    但那时,毕竟我不了解她。其实那汪泉水下跳动着一颗七窍玲珑心,埋在太深太深的地方。她不是单纯至蠢钝,而是懂得隐忍。或者说,有时候她很像若浮,晓得有舍有得的道理,便不会做太多抵抗。

    成亲后第一日,她循例换装来正厅给阿爹他们奉茶,却无意冒犯了大娘。大娘那时还未到正厅,只有三娘坐在位上。她微微转头看贴身丫鬟阿梨的眼色,阿梨在她耳边耳语:“说是大太太没睡好,今日或许不来了,便给三奶奶奉茶罢。”

    她端起茶正跪下想请三娘喝茶,说是缺席的大娘却大摇大摆地进屋了。她看着大娘,一时尴尬,跪也不是,站也不是。刚笑眼盈盈想要喝媳妇茶的三娘猛地缩回了手,低下了头,像个偷吃糖被抓住的孩子。

    大娘却发了话:“怎么我一进来就愣住了?汍澜,继续给你阿娘奉茶啊。”

    照例站在一旁的阿和又要说话了:“哎哟哎哟,毕竟是小门小户出来的野丫头,不晓得规矩。我不过替大太太多梳了会头,怎的就这样性急?才刚刚进秦府,连长幼有序的道理都不懂?”

    汍澜听了脸一红,将茶杯一转,跪着递到大娘面前。大娘瞟了一眼,语气却温和起来:“罢了罢了,毕竟是老二娶媳妇,这茶让三妹先喝一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汍澜听了,脸更红了,一下被大娘推到进退两难的境地。她渴望三娘能替她说什么,但抬头一望,却发现三娘的脸比她的更红。

    这时,我阿爹终于发声了:“这日子刚开头,何必跟小辈过不去?你是正房,便喝了汍澜端的茶罢。”

    大娘皱了皱眉,伸出了手,像是默许。

    谁料,她刚接过那茶,喝了一口,便从鼻腔发出嗤鄙之声,将茶递给阿和:“这茶都凉了,阿和,去倒了。”

    场面更加尴尬。汍澜只得开口:“是汍澜思虑得不周全,让汍澜再奉一杯罢。”

    “哪里的话,”明明是笑得一团和气,大娘却还是让汍澜不禁打了个冷战,“娶你进门呢,会不会礼仪,会不会奉茶,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得将若潮照顾得妥当。给你阿娘奉完茶,就好好去照顾若潮便是了。这种小事情,不必在意。规矩嘛,阿和可以慢慢教你的。”

    阿和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大娘看她一眼,心有领悟,装作不耐烦的样子:“阿和,你又有什么想说的?”

    阿和扑腾一下跪在地上:“奴才年纪大了,古板净说些招人厌的话。什么规矩都能不懂,但二少奶奶,怎么能连定亲的簪子都不戴呢?这多不吉利啊!”

    红着脸的三娘一下脸色煞白,挣扎着终于结结巴巴地说出了口:“这是我没交代清楚……”

    大娘却转向阿爹一旁:“若我说按老规矩办,想必老爷也不会有意见罢?”

    他深深叹了口气:“这才第一天,即便做规矩……”

    “规矩,也是祖宗做的规矩,”她咄咄逼人,“我们秦府的女人,哪一个,不是这样做规矩做出来的?”

    他无力地看了汍澜一眼,似乎还想螳臂当车:“若潮病得这样重……”

    “不过就这一天光景,我多派几个丫鬟去伺候他便是了。”

    说得阿爹只得也低下了头,不再反抗。

    见安静了,大娘抬手吩咐她的心腹:“既然老爷没意见了,便带着二少奶奶去领罚罢。”

    汍澜听了,神色却淡然得如同不起波澜的泉水。

    若浮在工厂忙了一天,刚回家,便得知汍澜被罚去跪在祠堂门口了。他找我问原因,我便把从下人那里问来的都告诉了他。

    他听了却反常地没发脾气:“不作就不是她了。”

    我深知他同大娘的关系紧张,便劝他:“大娘想要先杀个下马威,本也是意料中的事。连阿爹求了情也没用,你便别去火上浇油。若是让大娘更记恨她,便不好了。”

    他听了嗤笑一声,从我的果盘中挑起一个苹果,抛给我:“你先替我削了苹果,我再回来找你。”

    “哎!”我话音未落,他就一个纵身跳出了门,不见人影。

    后来,若浮果真一边啃着苹果,一边带着我和阿梨去接汍澜。汍澜看着他,依旧是那副心如止水的样子。

    我上前一步想扶起她,却被若浮制止了:“阿梨,你先跪下,同她一起跪到明日日出。”

    我们所有人大惊,阿梨呆若木鸡:“少爷,我……”

    “跪下!”他声音阴沉,与以往那个让人感觉如沐春风的秦五少截然不同。

    阿梨只得硬着头皮跪下。

    他背着手站在她们身后,一字一句正色道:“老祖宗立了什么规矩,我记不清楚,但有一条我记得清清楚楚,奴必为主忠,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你身为贴身丫鬟,明知规矩却怂恿二少奶奶先行奉茶三太太;身为贴身丫鬟,竟不知向人要定亲的簪子;身为贴身丫鬟,主子去跪了祠堂门口,你却敢置身事外不陪着主子。哪一条,都够在列祖列宗前打死你了。”

    阿梨慌了神,赶紧低下头:“少爷,不是这样的。我在府中人微言轻,哪里敢忤逆嬷嬷?都是她的意思。”

    若浮冷笑一声:“好一个人微言轻。那倘若她让你杀了二少奶奶,你是不是也照做?”

    阿梨噤声,完全是一副吓傻了的神色。

    “这样不忠不义的奴仆,要来了也不过是添堵。阿恒,把她拉去窑子卖了罢。”

    阿恒闻言刚想上前,不吭声的汍澜终究出声:“阿梨终归是我的下人,怎样处置她,好像轮不到五弟做主。”

    “也是,轮不到。”他似笑非笑,眼眸被暮光盛满,“你的奴才,还是留着你自己管教。三姐,我们回去罢。”

    我惊诧:“阿浮……你不是……”

    我话还没说完,已经被他执拗地拉走:“这事左右同我们没什么干系。看完热闹,便该走了。”

    他一向待人和善,眼里容不得沙子,是最看不得他姆妈做欺负人的事情的。明明已经为汍澜强出头了,临了却任由汍澜这样跪着受罚,让我甚是诧异,只得出面道:“阿浮,你一向是有度量的。汍澜才刚刚进门,你便多体谅她些罢。”

    他听了这话回头看了汍澜一眼,故意放开声音说给她听:“这事轮不到我做主呢!”言罢,就甩开拉着我的手,面色阴沉道,“三姐若是还愿管这桩是非,便留在这罢。五弟不是闲人,还有事要做,便先回去了。”

    我挽留不下他,只好折回汍澜旁细声细语道:“汍澜,你起来罢。其实他同大娘已经说过了,大娘她准你回去了。他只是气你顶撞他,才不愿带你回去的。他平素一直是个温和有礼的好孩子,只是近来太忙了,有许许多多烦心事。”

    汍澜看着我,同样柔声细语地回我:“我晓得的。可是的确是我坏了规矩,说好跪到明日日出,便是日出。”

    我带着几分怜悯地埋怨她:“你这个孩子,怎么也这样死心眼呢。”

    她浅浅一笑,只是道:“有阿梨陪着我,涵姐便先回去罢。”她没有喊我四妹,许是其实她比我小了几岁。

    我看拦不住她,也交代了阿梨几句,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回去。

    到了后花园,却见若浮在喂鱼,可不像他说的,在忙什么正经事。我蹑手蹑脚过去想吓唬吓唬这个臭小子,哪料他先出了声:“三姐,你从来不这样小孩子气的,还想过来捉弄我。”

    我没好气地揪住他耳朵:“臭小子,这时候倒不像块木头了。你也晓得什么叫小孩子气?你跟汍澜吵个什么劲?你不是一向最体谅别人的吗?”

    他拉着脸道:“三姐,你好歹是个大家闺秀,别大吵大嚷,跟我一般见识。”说着挣脱开我的手,“你要晓得,我就算心再大,再怎样体谅人,用热脸贴冷屁股这种事,我再也不想做了。”

    我摇摇头,转身把他放在地上的鱼食都收起来:“也罢,反正这个家里,我半点都管不着,乐得做个无事闲人。天要下雨了,你早点回屋歇着罢。”

    那夜滂沱的大雨把熟睡的我惊醒,在一旁的阿欢却还睡得像死猪一般。我披上大衣悄悄拿起放在一旁的灯笼,点亮之后一人穿过了走廊来到后门,想要去看看那个傻丫头是不是还在跪着。

    谁料走到一半,就撞见了两只落汤鸡,一只还背着另一只。我们互相僵立在雨中,哗啦啦的雨声冲刷得我大脑一片空白。半晌,我才拿起准备好的一把伞递给在若浮背上的汍澜:“雨这样大,你们两个木头,就不知叫轿夫过来接你们。”

    汍澜接了伞,却面有难色,动了动身子想要下来,却被若浮喝住了:“不能走还下来?三姐又不会误会什么。”

    我看着汍澜的脸,又看了看若浮的脸,不动声色地说:“汍澜,你就让若浮背你回去罢。”

    我们一路无语地走到了后门,我正欲跨进门去时,被汍澜拉住了衣袖:“三姐,能不能请你搀我回屋里?”

    说话间,若浮一声不吭地把她放下,也没同我说一句话,朝着自己的屋子走去了。

    我立刻扶住她,也知她早就站不稳了:“一家人还客气什么。阿梨呢?”

    她哆哆嗦嗦地靠着我往前走:“下雨了,自然让她回来了。”

    我摇摇头劝她:“汍澜啊,这丫头心思活络得很。你莫要以为你这样做,她就会对你死心塌地。我早上虽然骂了若浮,但他这么做,其实才能叫这丫头吃瘪。”

    “涵姐,你也觉得我蠢罢?”她转头看着我,突然笑得像朵花,“你可知以前我是做什么营生的?”

    我哑然。她讲:“我可是个江湖骗子啊,她这些花花肠子,我难道掂量不清楚吗?”

    她忽然压低了声在我耳边说:“她是谁的人,我自然清楚。我只想让她把我想要说的话传给那个人听,当然,这些未必是我的心底话。”

    我一惊,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汍澜……”

    她又宽厚地笑笑:“但我对你说的,肯定是心底话。谁教你是个老好人呢,涵姐。可是对她,我不服软不行。至少要让她觉得,我服了软。但你呢,我不想骗你。你若是嫌弃我,觉得我两面三刀,我也是认的。”

    我伸起食指放在她唇前:“走罢,莫说这么多了。你都着凉了,明日若是发了烧,还怎么照顾若潮。”

    我扶她进了我的里屋,没叫醒阿欢,从我柜里拿了套衣服给汍澜:“便穿我的衣服罢。明日天一亮,我便叫醒你,你悄悄换了你的衣服再回你屋子去,好让阿梨以为你跪到天亮才回来。不能让你洗个澡,委屈你了。”

    她点点头,自然也懂我的意思:“还请涵姐去看看五弟。他之前在霭安受了伤,我怕……”

    “这死小子,”我叹了口气,“只会让人操心。”

    看罢若浮,我回屋时,汍澜倚靠在我平日不怎么用的美人榻上已熟睡过去。我看着她凌乱的发丝下那张干净的脸,忽然想起了她和若浮碰见我时,对视那一眼的目光。

    那目光太复杂,我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或者有时,一旦我们起了不愿相信的心,就开始强迫自己不去深究那些初现的端倪。

    拾叁

    因为若浮这个死小子那夜的逞强,他发烧烧得不省人事,也惹得大娘急得上蹿下跳火急火燎。

    她整天没有一刻坐下,一遍又一遍不知疲倦地差遣丫鬟换水,又亲自为他换上湿冷的毛巾。她尖着嗓门问阿和大夫究竟几时来,又絮絮叨叨唾骂那些大夫是庸医,尔后不知疲倦地叫唤着若浮的名字,仿若这样能阻止他沉睡。

    三娘来劝慰她:“阿姐,这烧总需要时日养。”

    大娘却反手给她一个巴掌:“滚!别带着秦若潮的病气来祸害我们家若浮!他的命数还长着,用不着你惦记!”

    在一旁的汍澜扶住泪眼盈盈的三娘,在她耳边不知耳语了什么,又惹得大娘一阵不耐烦:“你这个丧门星还不快带着你阿娘滚出去!也不知是冲喜还是带祸,一进门秦若潮没好,还连累我们家若浮。当初我怎么就瞎了眼让你进了秦家的门?”

    我在一边听得汗涔涔的,在汍澜身后拢了拢她的肩,轻声道:“你先走罢。”

    汍澜抿了抿嘴,搀扶着三娘出了门。

    大娘却还无休止地发着无名大火,转过身来指着我脑门道:“你也不必留了!一无是处的大小姐,只会成天像个木头似的站在这儿,什么忙都帮不上!秦家的米粮啊,都养了这么一帮蛀米虫!”

    我低下头心里翻了她一个白眼,忍不下气还是走了。大娘时不时夹枪带棍的讥讽之词,我早就惯了,只担心汍澜受不住这口气。

    是夜秦府来了位贵客,是出身于秦安却少时便留洋在外的西医,名叫秦康时。秦康时生得白白净净甚是年轻,风尘仆仆地背着一个大箱子,被安置在偏厅喝了一杯又一杯菊花枸杞茶,等了一个时辰,却还不被允入内看诊。

    三娘犹疑着是否真要请秦康时这西医来替二哥治病。本想等阿爹大哥回来拿个主意,结果他们的船在池安被扣了,一时半刻回不来。

    汍澜这些年混江湖,眼界也开阔了些,道:“阿娘,你毋需担心。我姆妈的病,也是西医看好的。你莫要有什么成见。”

    “可是老爷……”

    “老爷若是问责,我叶汍澜一力承担。”

    我在一旁默许:“我同汍澜,一起承担。”

    听丫鬟说已领了秦医生进门,汍澜松了一口气,同我前去若潮的房里,“多谢涵姐,帮我说服阿娘。”

    “不必谢我,”我望了眼若浮房内进进出出的丫鬟老妈子,“是若浮请的人。我不是信西医,更不是信你,只是信若浮。”

    她顺着我的眼神望去,眉梢一抹忧色:“他……烧还未退?”

    我摇摇头:“不仅未退,温度也高得很。”

    闻言汍澜的身子一震,突然回过身牵住我的手,目光如炬:“涵姐,帮我。”

    我听汍澜的吩咐,特意装作火急火燎的样子找大娘,只说镇上伍山脚下有位隐世高人。我去求他给若浮瞧病,他甚是不愿,点名要让大娘亲自去请。

    大娘听了我的话虽是半信半疑,当即也领着阿和去找我说的地方。

    汍澜趁她们走后,忙带着秦医生进了若浮的门。

    谁料,我正看着二人还在谈话,大娘因忘带了手上佛珠,特地回来取,却看见秦康时在若浮屋内。

    她瞬间明白过来,她一个箭步上前就想扇汍澜,幸亏秦医生早有察觉,拿住了她。她破口大骂:“你这个丧门星!光祸害你自家男人还不够,还想拖若浮下水?好,我先打死你!来人,还不快把他们两个,连着秦若涵这个胳膊肘往外拐的,都给我乱棍打死!”

    秦医生转头看了一眼若浮,道:“秦太太,您不要对西医有什么成见。我只不过给若浮打了退烧针。他的情况已经很危险了,若不是二少奶奶找我替他打针,他真的会熬不过去。”

    “呵,勾结外人一起糊弄我?”她张牙舞爪地挠开了秦医生手上的皮,秦医生“哎哟”一声放了手,她便径直扑向汍澜。

    汍澜一下便躲过去了,反手抱住她:“若是秦若浮死了,我就给他陪葬。我用命赌他活,这样您满意吗?”

    她歇斯底里地大叫:“你以为我真稀罕你这个野种的贱命?若不是顾老太爷,你以为我会要你进我秦家门?你们都是死的啊?都给我滚过来拿下他们两个!”

    “秦医生,给她打镇静剂。”汍澜抱着又踢又闹的大娘,面色疲倦,“求您了。”

    秦医生很利落地取出了针筒,打了一针,惊呆了没见过世面的奴仆们,吓得魂飞魄散跌出了门。

    我只得与汍澜一起合力将大娘安置回她的房。

    秦医生先去了二哥房中,尔后对赶来的我们说:“二少奶奶,我便直说了。其实即便我治了,也治不好,只不过是延长最多半年的命。”

    秦医生也许讲惯了这种生死攸关的话语,丝毫不觉得有任何残酷。可是对我们这些至亲至爱来说,无异于催命阎罗判下的死刑。

    “治不好人的医生还算哪门子医生!”我冷言冷语,“枉我以为秦医生有何通天的本领,还轻信了你们西医是有真才实学的。原来秦医生和传言中说的也未曾有分别,只不过是区区一介庸医罢了。”

    秦医生定定地看着我,转而低头收拾一旁的药箱:“既然三小姐这么想,也罢。秦某自认不是什么良医,但也始终铭记恩师所道救死扶伤的本职。自问无愧于我的病人,更毋需同你做什么解释。”

    汍澜忙上前拦他:“康时,涵姐并非是这个意思。只不过紧张若潮的病,才出口重了,您莫要介怀。”

    “恐怕我留在这里,介怀的并不只她一个。康时已领会过大太太的本领,便不想再领会其他人的了。”

    “秦医生!”汍澜一边阻挠,一边用胳膊肘捅我,“涵姐,你便道个不是。”

    “我先前还真以为秦医生有什么妙手回春之术。既然他如此说,我今日绝对不依,不依他为若潮诊病!”

    “若是我依呢?”

    我们三人闻声一齐望去:若浮披着披风弱不禁风地倚靠在门框边上,还带着满面萧索的病容:“康时,你便去准备手术罢,毋需理会他们。今晚,谁也不会接近这里。”

    我慌忙小跑去扶他:“你这么快便醒了?刚刚才从鬼门关回来,瞎转悠什么?丫鬟们呢?怎么这么该死,都不知帮你一把。”

    “只怕我再不来,秦医生便被三姐你气走了。”他说得我脸红耳赤,我索性低头不再去看秦医生,“你可不知我好说歹说,秦医生才肯来的,又会是哪门子庸医?除了他,又有谁还能替二哥续命半年?”

    我闭上眼,泪从眼角滑出:“你知,我不相信,我不信他只有半年光景了。”

    他叹了口气,搂住我,却对秦康时道:“秦医生,你便放手一试。我保证,今晚不会有任何人找你麻烦。”

    他又向汍澜颔首:“有劳嫂嫂替我向三娘撒谎了,只说二哥会一切无恙,莫提半年之事。反正嫂嫂做这样的事,早已熟能生巧,若浮信你。”

    汍澜似乎苦笑了一下:“是啊,五少便还是回去休息罢。只怕大太太晚上醒了,寻不着你,还是要来捉我替你赔命。”

    “赔命?”他扬起唇角,眼梢带笑,“恐怕黄泉之下,若浮最不想见到的人,便是嫂嫂了。你若要赔命,我兴许真不敢死了。”

    “若浮,”秦医生先出了声打破尴尬的气氛,“有你的话便够了。你先回去休息罢,发这么严重的烧还来这里,我知你在死撑。你既信我,我便会尽了全力。”

    若浮颔首:“有劳。有什么事,便让嫂嫂料理。若浮恭候你的好消息。”

    那个难熬的长夜里,我们秦府的每个人都在度过自己难熬的劫数:阿爹与大哥在池安百般斡旋,才平息了事先未缴税产生的风波;我姆妈在佛堂诵经念佛,只盼望阿爹早日归来;三娘信了汍澜的一套说辞,不知二哥其实在生死线上挣扎,同我姆妈一齐在佛堂祷告;大娘因着镇定剂不必操这许多闲心,但仍梦呓着若浮的名字;我在若浮病榻前照顾他,一颗悬着的心却始终无法安放。

    丫鬟们端来了米粥同酱萝卜,我细细喂给若浮吃。若浮挥了挥手,让下人都出去,一边吃饭一边问我:“云莺呢?问了阿七,说是记不得谁吩咐的收到自己房里去了。三姐,是你罢?”

    我一怔,晓得他心爱这牲畜,但府里早乱成一锅粥了,谁还有心思挂念这个小可怜:“我这几天不曾有这个心思。”

    他出神许久,才低低答道:“前些天下了暴雨,只怕都被水淹了。”

    我用调羹舀起满满一勺吹凉:“以前你四姐替你收了,你还发火;如今她不在了,倒是没有人再记挂起。”

    他默不作声地看向窗外,好一会才道:“是啊,我一向不知好歹。”

    我料理他吃了饭,便守着他劝他早些睡。他拿了本书在看,死活都要等着秦医生来报信。

    我知他的性子,便不做争执,只是陪着他一齐等。终于他派去的阿七在子夜敲响了他的门,向我们报信:“五少爷,五少爷!秦医生说事成了,成了!”

    若浮听了一把掀开被子下了床,走两步险些跌了,幸而被我扶住。我扶着他嘱咐阿七:“你早些去休息罢,莫要惊扰其他人,尤其是三娘。明日等她起了,再告诉她。”

    我们到达二哥处时,秦医生已被送走了。汍澜收拾着一挂一挂带血的布条,看得我一滞:“秦医生说,他何时能醒?”

    汍澜回过头看我们俩,眼中都是倦色:“也许明日,也许后……”

    话还未说完,若浮突然挣脱我的手一个蹿身,上前扶住了晕过去的汍澜。他探手摸了摸她的头,一顿:“三姐,叫秦医生回来。”

    我这才晓得汍澜居然也发了烧,一边答应一边跑去找秦医生。

    汍澜的房就在若潮上一层。秦医生喂了她药后只说不是什么大问题,也是淋雨受了风,加上一天操劳才会病发。若浮再三谢过他,叽叽喳喳的鸟声突然传来,引得我们三人转头而视。

    若浮的宝贝在那里叫个不停,像因看到了自己的主子而由衷欢喜。若浮走上前去拿下笼子,对我道:“三姐,帮我送送秦医生。送完他,你便去歇息罢。”

    “那你……”

    “我过会就回去,”他端详着云莺,“只不过未曾想好,到底是否留它在这。”

    若浮休息了一周,终究还是到了日子,不得不动身去霭安,去茶山向余年年提亲。

    他差人为他做了根拐杖,一边咳嗽一边用拐杖敲了敲身前的假山。顿时灰尘四扬,池水被假山的震动连累,泛起一圈一圈的涟漪。

    我站在他身后插嘴:“这拐杖牢靠得很,是镇西齐家的老师傅做的,你毋需担心。”

    “如同三姐你一样牢靠,从不劳让这个阿弟劳心。”他拄着拐杖转过身来一步步走近我,“帮我好生照顾他们。”

    我回想这鸡飞狗跳的一周,心有余悸。大娘醒了之后看若浮没事,却还仍不忘变着法子找汍澜不痛快。每天汍澜同她请安时,她便故意让汍澜先跪到晌午,再支使她去柴房厨房两处跑,代替下人煎了所有的药。

    这次若浮却没有去说情,只是自己带了所有的丫鬟小厮到若潮房里坐着。除了他贴身丫鬟阿七照顾他,其余的都按秦医生的嘱咐照料若潮,前后未有歇脚的工夫。他看书时,有下人来报,大哥同阿爹摆平了风波,只不过还需多留几日才能返家。他将书翻了一页,似是充耳不闻。待汍澜端了药过来他仍是这毫不动容的模样,自始至终从未抬眼。

    然而,还被留在汍澜房里的云莺伺机大吵大闹吆喝起来,终于扰了他的神,他放下书本看着在一旁喂药的汍澜道:“嫂嫂,劳你喂喂云莺,它饿了。”

    “既是你的鸟,为何要劳我?”

    “既想饿死它,又何必假仁假义救它?”

    汍澜听了这句话,却顿时愣了。周围的丫鬟不敢插嘴,只是忙活着手上的活计,却暗窥两人的神色,大气不敢出。

    若浮抽了身子离开了卧榻,一步步走出了房,轻飘飘留下句不痛不痒的话:“明日启程去霭安,云莺,便托嫂嫂照料。嫂嫂若是嫌烦了,放了它便是,不用差遣我房里的人,徒增不便。”

    我听了这桩事,心神总是难安,是以问他:“究竟是他们,还是她?”

    他却流利对答:“也对,你是该多照料照料二哥。其余的人,自己会料理自己。”

    “你晓得我说的是哪个‘她’。”

    他背对着我,好像只是在端详着那汪池水归于平静。尔后问我:“难道我会如此没有分寸?”

    “情爱从不讲究分寸,”我低低答道,“阿浮,若你踏出这里去了茶山,就再没回头的机会。”

    “早就没有这机会了……”他又咳嗽不止,显得十分羸弱,“秦安秦若浮,从生下来,便是个笑话。终其一生,也只能是个笑话。”

    我想上前为他披一件衣,他却转身倒退一步横起拐杖制止我:“阿姐,回去罢。这路,始终是我一人走。相送远近,终须一别。”

    我看着他的背影远去,几乎要出了我的视线,终忍不住大喊:“阿浮,我应你。”

    他顿了一顿,复又前行,心中已了然,我是何种意思。

    拾肆

    若浮去茶山的故事,我虽不在他身旁,却恰恰成了我最熟悉的。只因他带我来这扫墓时,年年都要念叨。不知是怕我不记得,还是怕自己记性一日不如一日,忘了什么细枝末节,却又要空落落心疼半日。

    若浮来到茶山脚下时,不逢烈日当空,却赶上江南特有的梅雨之期,每一团空气都蓄着汗,伴着蝉鸣一片,更让人心焦气燥。

    一旁的阿恒出声问他:“少爷,是否歇息一会儿再上茶山?听闻茶山从未修过路,可不易攀登哪。”

    若浮摇了摇头:“不必。你带着聘礼,往回走,去最近的那家客栈等我。”

    “少爷,这怎么行?你腿脚不便,何况山中还有豺狼虎豹横行,我怎能留你一人……”

    “余家小姐自五岁便住在这里,余老太爷便是翻了整座山也必定除了这些豺狼虎豹,怎会让它们伤着他的亲孙女?阿恒,要想成事,便听我嘱咐。”

    “少爷,可是……”

    若浮推了阿恒一把,把他往反方向送:“成了成了,若是十日之后我还未下山,你便来寻我。否则你哪怕是跟着我,我也有法子甩了你。”

    打发走阿恒,若浮皱着眉用拐杖打着地,确认无误了才慢慢往山上走。余年年是存心不想让人进茶山,遍地都是机关陷阱。为了躲着它们,若浮的脚程不得不慢了下来。除此之外,更因为他在霭安留下的病根。那日他在余府前跪了太久,伤及筋骨,又没有细心打理,以至于在日后每一个阴沉的梅雨天,他的双腿都会隐隐作痛。即便借了拐杖的力,也无法减轻他的痛楚。

    已是傍晚时分,若浮看准了方向,想找处山洞休息。不紧不慢地进了洞口,却是背上一凉:洞里一只小狼崽转动着眸子看着他,而它身后是死去的一头母狼和一窝小狼崽。

    若浮和它对视着,心知它必定把自己当成了仇人。可此时若是转身逃跑,兴许反而更加激怒了它。他举起了拐杖,亮出了架势,也挑衅似的告诉小狼:你尽管来罢!

    小狼龇牙朝他扑过来,他一棍子狠狠打在它脑门上。虽然打出了血,小狼却在地上滚了滚又机灵地朝他背后扑去。他腿脚不便,想要转身已是来不及。千钧一发,却只听狼见撕心裂肺的嚎叫,软软地落在他面前,背后早中了箭。

    他刚想拿拐杖动动它,却被迎面而来的箭逼退了。

    他抬起头,身前是位猎户打扮的豆蔻少女:脸盘圆润,耳垂有珠,一对铜铃眼煞是可爱。但那双眼却充满了肃杀之气,和她身上那张大弓相得益彰。

    “你是何人?怎敢擅闯茶山?”她保持着距离逼问他,语气不善,“霭安谁不晓得茶山闯不得,我余年年更惹不得。”

    “秦安秦若浮,来向余年年提亲的秦若浮,”他不卑不亢地答话,心中却想,真是许久没遇上这样的“烈马”了,“未曾通传,便惊扰了姑娘,是若浮的不是。”

    余年年虎着脸蹲下身看了看小狼,咬牙切齿地瞪着若浮:“一会再同你算账!你帮我背着它跟我回去!”

    若浮一惊,待在原地,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背着它?”

    “废话!让你背你就背!它还没断气呢!我得带它回去救活它!”

    若浮又是一惊:“救活它?”

    “废话!我一手养大的狼崽,当然得救!”她狠狠地白了他一眼,仿佛要将他碎尸万段,“要是它死了,我就再找个狼窝把你扔进去喂狼!”

    若浮这下彻底蒙了:“既然这样,你为何射伤它?”

    余年年听了这话却冷笑一声,抬肘朝着若浮的腰间猛捅过去,捅得若浮痛呼一声:“阿爷真是好本事,从哪里找了块只会说废话的木头?真是废话!我不射它,你还有力气站在这里跟我说话?你脖子上架的到底是脑袋还是块木头?要不是你乱闯山洞,阿茶怎么会咬你?要不是为了救你,我才不用费劲射它再把它救活!快点,背上它!”

    若浮一边吃痛背上小狼,一边回想他对余老太爷的承诺,终于深刻地明白了,什么叫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走快点,木头!”余年年在前头时不时吆喝着,像驱赶牲畜一般驱赶若浮,面露凶色,“就你这脚程,走到竹屋阿茶就得断了气!你要不怕被我拖去喂狼,你就继续跟个婆娘似的慢慢吞吞地走。”

    余年年的威胁让若浮又好气又好笑:“你恐怕拖不动我。”

    话音刚落,他觉得身上一轻。原来余年年将瘫软的小狼一卷,挪到了自己身上,眼中尽是鄙夷:“得了得了,你滚罢!真是没半点用场。”

    若浮不得不承认,余年年真是永远有让他吃惊的本事。小狼还是挺有分量的,但看她背狼的架势,大气也不出一口,就晓得她刚刚并非开玩笑了。

    “喂!”他喊住余年年,“姑娘就将我扔在这里?我不认路,又蠢得和木头一样,迟早也是葬身狼腹的下场。”

    “谁管你死活?”她将滑落的弓拱上肩膀,“你这种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安乡多一个不嫌多,少一个也不嫌少。我余年年亲手养大的狼如今可只有这么一匹!本想救你当个粗使小厮,谁知你细皮嫩肉的什么都不如我,真是瞎了眼做这种赔本买卖。”

    若浮被她这样一说,脸有点挂不住,心里却明白了她的如意算盘,只得哄骗她:“我力气是不大,但是会做的事却多了。姑娘若将我带回去,便知我的好处了。”

    “骗人的本事也没有!”余年年噘着嘴头也不回地走了,“你便留在这自生自灭罢。不过你放心,我肯定会帮你收尸的,省得你脏了我的地。”

    当若浮顺着她的脚印找到她家,敲开余年年的竹屋门时,她还是惊讶的,否则她也不会让若浮钻了空,闯进了竹屋。卧在余年年榻上的阿茶一见是他,喘着粗气却动弹不得,只能龇牙咧嘴地朝他叫唤。余年年见状,忙替阿茶顺毛宽慰它:“乖乖,不生气!我这就赶走他!”

    若浮看了看她一副来势汹汹的样子,不自觉倒退几步,还是心存侥幸道:“姑娘,我包里有上好的金疮药……”

    然而若浮还是被踹出了门,余年年的声音隔着门闷闷传来:“包留下,人给我滚!”

    若浮才真正懂得余年年的不好惹。想了想他对余老太爷的承诺,纯粹是痴人说梦。若浮正在绞尽脑汁想法子,一支冷箭突然从门缝里射向他的手臂,轻微地擦伤了他的大臂。

    余年年背着弓开了门,朝他道:“进来罢,木头!”随后,手指着方桌上打开的药瓶,“你先给我来试药!”

    帮阿茶涂了药,阿茶打起了小呼噜睡着了。余年年端着一盆血水掩鼻指挥若浮:“你给我把水倒了。”

    若浮应承一声,拿过她手中的水盆,看了看她赤裸的脚,将水盆放到一旁,从自己的包中又拿出一瓶药:“涂了这药,脚上的擦伤很快能好。”

    在喝水的余年年瞟了他一眼,冷哼一声:“谁要这种药?赶紧给我倒了水回来!”

    若浮倒了水后,余年年便领他去柴房:“喏,今天你就在这伺候我睡。你乖乖给我赶蚊子,要是我被咬了,明天一早就把你拖狼窝!”

    “我包里有防蚊子的药……”

    “闭嘴!谁稀罕!我就爱折腾你,不愿意被折腾,你就去我房里和阿茶睡!但你若是和它一齐睡,压着它的伤口,我就把你宰了!”

    若浮“噢”了一声,撩起包袱就往余年年房里走。只听得余年年在后面冷嘲热讽:“呦,真有几分骨气。随你!”

    酝酿已久的暴雨终于得到了倾泻的机会,伴着轰鸣的雷声席卷了茶山。在睡梦中的余年年被雷雨声惊醒,仓皇起身,却不小心被一个软物绊了一脚,摔在了地上。

    她起先疑惑自己摔在了被单上,因着一点痛都察觉不出,挣扎着撑着“被单”起身,那“被单”却开口说话了:“余姑娘,你的脚踩到我伤口了。”

    她被若浮的声音惊吓倒了,赶忙移开脚站在一旁,摸索着点了灯。只见他四仰八叉地仰卧在地上,样子狼狈,却没多说她一句不是,掸掸灰尘就起了身。

    “你不是和阿茶在一起么?”余年年看他脸色惨白,收了收一向厉声诘问的语调,“怎的会在这里?”

    他拿起放在地上的拐杖:“不是说好了替你赶蚊子吗?”

    “那你刚刚为何骗我?”

    若浮挑起木屋边的伞,开了门撑开了伞:“等你睡了再进来,省得你又看我气结同我吵架,连睡觉的心思都没了。”

    “哎,你拿我的伞干甚!”

    若浮只是转身,做了个“请”的姿势:“你提灯,我替你撑伞便是。”

    下了雨的山路湿滑泥泞,余年年赤足而行,却反倒占了优,不得不迁就若浮的速度。兴许是觉得不好意思踩到了他的伤,她这次倒是破天荒没催他。

    可若浮觉察出她的小心思,将伞交到她手中:“你去罢,别被我拖累。”

    “你晓得……我想去哪?”

    “听说茶山的山茶花艳绝不衰,从十月一直开到五月。如今花期虽过,有心人却还是担心这雷让它们遭了罪,怕它们等不到今年的十月。若浮便祝这有心人,得偿所愿。”

    余年年亟亟拉住说完了话正欲离开的若浮,将灯与伞硬塞给他:“木头,拿着,我们回去!”说罢,将身子挪开了伞,暴露在大雨里,“你一人撑着,给我带路回草屋。”

    若浮只是笑笑,丝毫不在意因想护余年年周全而打湿的大半身:“我岂能让你淋雨?”

    却又被余年年捅了一肘子:“你这木头给我撑好伞!受了伤,还淋雨想找死么?你要死出了茶山再死,更别死在我跟前!”

    若浮却未移动脚步,只是看着摇摇晃晃的烛焰反问:“不去看了么?”

    站在瓢泼大雨中的少女,和之前那个凶狠冷酷的猎手判若两人,低声问举着灯的若浮:“木头,看与不看,有分别么?”

    她低下头喃喃自语,不知是说给谁听:“我精心灌溉这山茶林,撒药驱虫,暑天怕晒了它们,冬天怕冻着它们。我以为花开花落,离人终有归期。我以为姆妈不会舍得抛下我,抛下她亲手栽下的山茶林。可是十几年了,在等的人,始终只有我。看与不看,山茶是开花还是枯萎,她不在意,更不会回来。山茶兴许能活过今夜,熬到下一个秋天,可我等的人,却永不会来。”

    若浮在灯里看着她投射下的身影,在丛林的密网里像一条不幸中计被死死网住的鱼。若浮酝酿良久,却还是将伞移到了她头上,罩住了她,压低了声:“兴许她回来过,只是你并未发现。兴许她在哪个角落里看你,更不希望你这般淋雨伤了自己的身。”

    余年年抬头看这雨水一滴滴从他的发梢凝结成更为巨大的水珠,滴答滴答落在地上。声音轻,却在她的耳膜中无限轰鸣。她不领他的情,倒退一步重站回雨中,狠戾地笑:“我都不记得我姆妈长什么样了,但永远记得她断气前说的话。”

    “什么?”

    “油嘴滑舌的男人,不是好东西,得离远一点。”

    说罢,她头也不回地赤脚逆风奔跑,在黑暗里像极了一匹孤傲的狼,精准地躲过了所有阻碍,离着若浮手中赤色温暖的光远一点,再远一点。

    看来这灯与伞,她并不需要。只是他多虑了,连同他自己一起,好心帮了倒忙。

    拾伍

    若浮看着虎视眈眈盯着他的小狼,试探性地伸出手给它薅毛。阿茶瞥了他一眼,嗷呜了一声,高傲地扭过头闭上眼享受。

    “跟你主子不一样,吃软不吃硬。”若浮笑着叹气放柔了手,“也不记仇。”

    “谁让你碰它的?”余年年的声音冷冷地传来,打开了他的手,“粥放桌上了。吃完了,趁早给我滚下山。”

    若浮习惯了她不冷不热的态度,很平静地问:“你昨晚后来去哪了?”

    “要你管?”她将他硬生生拖到方桌前,将碗狠狠一摔,“要么吃饭,要么现在给我滚!”

    “去了山茶林罢?嘴上说着不信,可是心里又存着期许。”

    余年年哑然,却复又反击:“秦木头,我如何想,如何做,轮不着你来指手画脚!”

    见余年年发了怒,眯眼沉睡的小阿茶警惕地竖起耳朵,带着伤歪歪扭扭地走到她边上,恶狠狠地盯着若浮。

    “若浮不是坏人,更不是好人,只是个普普通通的生意人。我们来做个交易,可好?”

    “交易?”余年年搬出凳子坐下,阿茶也依样画葫芦坐在地上,“你脑子里的算盘我不懂么?你想诓我嫁给你,借余家摆平你们秦家那堆烂事,是不是想得太美了些?我余年年此生不会踏出茶山,更不会沦为棋子,被你这种烂人利用。”

    若浮微微一笑:“任何东西,都有价码。只要你嫁我,我便让你以偿夙愿,见你姆妈一面。”

    “笑话!”余年年嗤之以鼻,“看来秦少爷的脑袋真真是木头了!让死去十几年的人死而复生来见我?我余年年在你眼里就这么蠢,让你编造这样的谎话来引我入局?”

    “我已经开了我的价码,信与不信,在你。”他取出怀中的木盒,放在她手中,“我在山下最近的客栈等你。三日之后,我便回秦安。”

    “那你还是趁早回去罢,”余年年不屑一顾地将木盒扔回给他,“我余年年此生不会走出茶山。”

    若浮复又将木盒置于木桌上,拄着拐杖不利索地走出门:“你来抑或不来,这簪子都是你的了。不想要,莫丢在我面前便是了。”

    三日之期,晃眼便过。

    扬言此生都不踏出茶山的余年年,一身素衣及着发间玲珑点翠山茶簪,由着若浮背到船上,她确实未破誓。

    不改换凤冠霞帔,不着胭脂蔻丹,赤脚牵着阿茶,终还是走进了秦府的门。没有喜宴,没有拜天地,没有宴请亲朋好友,只是粗粗布置了洞房。一切按她的意思,世上再也没有比这不像婚嫁的婚嫁。

    而她将喜床上的花生一粒粒碾碎,将送来的合卺酒如数倒入鱼池。阿茶伏在她膝间异常乖巧,却占了若浮的位,逼得他只能站在一旁不发一语地看她折腾。

    “木头啊,”她轻轻用起茧的双手扳正他的脸,在他耳旁道,“我给你五年,足够了罢?如若我见不到我姆妈,五年之后,阿茶不会放过秦府任何一个活人,明白了罢?”

    这样残忍的话从貌似天真的少女口中说出,任是波澜不惊如若浮,也不由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像是为了配合她,阿茶也在旁边叫了一声。

    若浮取下她的发间簪,青丝一倾而下。他端视那簪子良久,将它放到她手中,轻轻点头:“我晓得,秦夫人。”

    “这名号真是好生难听!”余年年不悦地皱眉,“可是既然应了你,我就姑且忍耐一下,陪你演完这出戏给我阿爷看罢。”

    “真是有劳夫人了。”若浮吹灭燃了一小段的龙凤烛,走向美人榻,“睡罢,舟车劳顿,必定倦了罢。”

    哂笑的声音响起:“秦若浮,留在我房里,不怕被阿茶咬?”

    “即便死在你房里,这第一夜,不得不留。你姑且多忍耐一夜,尔后我自会还你清净。”

    若浮早早就告诉我们所有人,余年年是个异类。秦府的规矩,在她眼里压根只是一纸废话,谁倘若想用规矩去束缚她,就是在逼余家同秦家决裂。

    果不其然,第二日一早,本该由余年年奉茶,可她却不知瞎窜到哪里去了,只留若浮去替她奉了茶。

    站在大娘一旁的阿和果然又开始说三道四:“虽说是我们秦家的功臣,但是一来不早起给太太您奉茶,毫无敬意;二来整天带着那狼走来走去,吓着了许多下人;三来不穿鞋子走来走去,任由那些奴仆看自己的玉足,哪像个千金小姐的举止?”

    若浮听了,讽刺道:“这不是姆妈看中的女子么?阿和你这么说,恐怕得自己掌自己的嘴了。”

    大娘不好发作,只是话中带刺:“自己的夫人要是管教不好,便跟废人也全无二样了。你若不会管教,日后我便亲自动手。”

    堂上的其他人面面相觑,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包括我阿爹。

    而若浮则放下茶杯,冷哼了一声,便走了。

    四处找不见的年年实则去找阿茶了。她对秦府不熟,左转右转才抓到在围廊上对云莺垂涎欲滴的阿茶。阿茶灵巧地跳起身,用爪子去够悬在空中的笼子,吓得笼子里的云莺花容失色地哇哇大叫,让在一旁看戏的年年感到好笑,也丝毫没想着帮云莺一把。

    冷不防有人的脚步声传来,随后一声口哨,阿茶愣愣地转身,瞄准了那人手上一只扑腾翅膀的活鸡,立刻放弃了云莺,疾速跑过去,咬断了鸡的脖子。

    年年看着面容清雅的女子,她却先开口道:“这云莺是五弟的宝贝,也请弟妹看顾好小狼。若伤了云莺,恐怕五弟会不高兴。”

    “他敢不高兴么?”年年摘下鸟笼,看着笼中飞来飞去的云莺,鄙夷地努嘴,“就是只普普通通的麻雀,有什么可紧张?对了,你是哪个?秦若浮的三姐?”

    “汍澜!”

    从围廊的另一侧有声音传来。汍澜听了赶忙走过去,只留下了嘱咐年年的话,“劳烦弟妹将鸟转交给五弟。”

    而走到了若潮跟前,汍澜才愣住了。

    若浮坐在她常坐的位置上,双手剥开瓜子,放到面前的碧色小碟里,若无其事道:“半月未见嫂嫂,还未曾致谢,将二哥照料得如此周全。”

    若潮笑笑,牵起汍澜的手,眼里一片柔情似水:“本欲叫你帮我拿本书来,结果若浮帮我拿来了。五弟一向晓得我的心意,这次还是多亏五弟,替我选中的这个媳妇,我很是欢喜。”

    汍澜凝视着眼前曾拉住她的手,说着醉话的愣头小子,万种思绪交错翻滚,不自觉用空着的手捂住心口,勉强说出句话来:“我也很是欢喜,阿潮你这个夫君。”

    若浮的视线未停留在她身上,嘴角上扬:“那自然是最好。郎情妾意的美事,也算是我这个阿弟一件功德。”

    汍澜还想说些什么,可阿茶却在节骨眼窜到了她面前,朝着她的手奔去。若潮被骇了一跳,可身子瘫软在椅子上无法挪动。若浮急忙挡在汍澜面前,看着阿茶亮出的獠牙无能为力。

    可下一秒,年年却挡在了他面前,呵斥阿茶:“你疯了么?阿茶,快停下!”

    阿茶哀嚎一声,却全身一软,口吐白沫地死在他们面前。

    拾陆

    “阿茶除了叶汍澜喂的鸡,可什么都没吃。”余年年伸手抚摸着阿茶的尸体,从头到尾,无泪,更无愤怒,只是叙述着一个平平无奇的事实,“它是被你二嫂毒死的。”

    若浮背手而立,站在她身后道:“那也是你二嫂。”

    “我余年年只晓得,血债血偿。”

    “即便那是她带来的鸡,你怎晓得那毒一定是鸡里的?那时你也亲眼看见鸡还活着,不是么?”

    “阿茶死前都要吊着最后一口气去找叶汍澜,它难道不知杀它的是谁?”

    “它只是只畜牲,”若浮抑制不住吼了起来,一反他昔日的淡定自若,“它懂什么!”

    “是啊,一只畜牲懂什么?”余年年开始哈哈大笑,笑声瘆人,“我把你的云莺扔到后花园的水池里去了。听说,它是你最宝贝的畜牲?”

    若浮紧握双手,青筋暴出。却还是缓缓蹲下身子,箍住了余年年的肩,一字一句对她说:“你可以怪我,可以扔我的鸟,朝我发火。可以打我骂我,甚至杀了我。可你不要去招惹我二嫂,晓得么?”

    “如果我偏要替阿茶讨这个公道呢?”她明明粲然一笑,却让人觉得冷到了骨子里。

    “我不是在求你。”他对她说,“你要的公道,我会给你。但你得信我,她不会做这样的事。”

    余年年眨巴着眼,对视着若浮的眼睛。良久,背起僵硬的阿茶,赤着双足打他身前走过,淡漠道:“原来你这样的木头,也会发火啊。”

    更深露重,夜色幽幽。若浮在“悠然亭”喝酒,我悄声走近,替他斟满一杯又一杯。

    “你怎的不劝劝我,”他苦笑,“三姐一向最爱劝解别人。”

    “若我是你,我也不知如何是好。倒不如,一醉方休。”

    他用冰冷的眼神打量大娘房间的方向:“她的伎俩,我真是看厌了。”

    “可是年年不会懂她这招嫁祸于人,她更不可能承认。最后说不定还会逼汍澜顶了这罪责,反而徒增她的麻烦。”

    他重重叹气:“我何曾没想过这些。这压根就是一个死局。不过老实说,三姐你也怕阿茶罢?”

    我老实道:“府里无人不怕,那毕竟是匹狼。如同年年,她性子野得也像狼,平日也不将我们任何人放在眼里,见谁也不会打个招呼。”

    “她是匹狼,”若浮一语道破,“只该属于茶山。可我又做错了一件事,将她带来这里,只为了我可笑的一己私欲。那毕竟,是匹狼啊。”

    有人的脚步声响起,却极轻。我警觉地回过头,可若浮却还在灌自己酒,似乎毫无察觉。

    我还记得我第一次见到年年的模样。她没有像寻常夫人那样结髻,簪上发簪,而是披散着一头凌乱的发,还是穿着那一身初来时的素衣,手拿一个木盒,静悄悄地走到半醉的若浮跟前,却细细打量我的脸。

    若浮对她的出现似乎丝毫不意外,只是拽住了她拿着木盒的手,低声斥她:“有什么话,我们回屋说。别在三姐面前撒野,没大没小。”

    她凑近他低下头,闻见了浓浓的酒味,偏着脑袋,貌似无邪地问我:“这是什么酒,闻着好熟。”

    “汍澜亲手酿的‘桃花酿’。听说霭安的女子出生时,姆妈都会酿下一壶桃花酿,埋藏在桃花树下。等着女儿出嫁,这桃花酿就是最好的嫁妆,”我拿起另一只酒杯,替她斟上,“弟妹是霭安人,岂有不熟的道理。”

    她朝我笑笑,挣脱了若浮的手,拿起酒樽一饮而尽:“怪不得闻着熟,味却不熟。我姆妈就是用她的桃花酿掺了砒霜,送自己上路的。我记得靠近她时闻到的味道,就是这个味。可惜我从未有这个福气,有姆妈替我酿这样的酒。”

    “余年年!”若浮在我面前轻喝一声,站起身来带倒了面前的酒樽,掉落在地,汁液溅上他的玄色衣襟,“你以为这世上只有你一人可怜?她出生时生父就被她外祖父打死,自己也差点被他亲手掐死!侥幸被送给农户活到如今,却为了医治自己的养母嫁给我二哥,明知二哥的光景不过这半年。如今我姆妈嫌弃她私生女的出身要同她作对,只不过做了这个局借阿茶引你厌弃她、针对她,你是不是也要同我姆妈站在一起,也要逼死她?”

    他勃然大怒的模样令我也吓了一跳,急忙起身拦在他们之间:“若浮,你醉了,先回屋去罢!别把酒气都撒在年年身上,大呼小叫的,让他人看热闹。”

    年年却挡开我的手,面上还是那副不为所动的模样,悠然打开那木盒,轻声细语道:“秦若浮,你以为我说这些话是让你可怜我没有姆妈?你以为我说这种话,是想逼你给我个交代?我这一生,不像你们,不必仰人鼻息,不必寄人篱下,更不必顾影自怜。”

    若浮瞠目,我也同样。

    她指着木盒:“你给我看清楚,秦若浮,这是阿茶的骨灰。我如今无法把它的全尸带回茶山安葬,这是你欠我的。”她蹲下身拾起打翻的酒樽,郑重地倒满,将骨灰全数倒入,推到他面前,“我要你永远带着它,记着它是因你而死的。”

    我被吓了一跳,忙劝年年:“年年,我知这是若浮不好,可……”

    年年遽然伸出的手生生打断我的话,灵活地举起酒樽再次一饮而尽。若浮呆滞地看着她,连一个字都讲不出。而她扔了酒樽,翩然转身:“我怎会留它在你身边?你这个不识货的蠢货,只会糟蹋它。秦若浮,二嫂酿的酒真是好喝。你下次若是得罪我,便问她打一壶桃花酿,讨我欢喜罢。”

    我哑然看着一地狼藉,若浮却摇摇晃晃地追着她被月光拉得悠长的身影,喊她的名字:“余年年!余年年!年年!”

    话还未喊完,他就不胜酒力,醉倒在地上。

    阿茶的风波,全因这一场酒醉后的对质趋于平静。若浮不知去哪里寻回了一只浑身雪白的猫崽子带给年年,算是赔礼道歉。可年年看都没看一眼,就又把它扔出了门:“我余年年要的是狼,你赔我只猫算怎么回事?”

    若浮被气得不轻,又不能同她发作,三天两头往我屋里跑,连连诉苦:“下周就回霭安省亲,她这样不买我面子,余老太爷扒了我的皮,已算是轻的。”

    我揶揄他:“没有这金刚钻,你何苦揽这瓷器活?”

    他抱着猫崽子愁眉苦脸了一阵,忽听见云莺叽叽喳喳的叫声传来。我的丫鬟阿绵带着云莺回来,对我道:“三小姐,带着云莺遛了一圈,它心情好了,又开始叫唤了。”

    若浮看直了眼:“余年年不是把它沉塘了,怎会……”

    我把云莺连着笼子交给他:“她小孩子脾性,也不过是说说而已,自己偷养了一天,就嫌烦扔给了我。你如今便自己带回去照料罢。”

    猫崽子伸着爪子不停在他怀里扑腾,想要扑向云莺,他扶额叹气:“还是多劳烦三姐了。”

    若浮还没将余年年摆平,大哥又开始与他作对了。阿爹的身体每况愈下,秦家当家人的位置兴许很快便要易主。虽从霭安回来,若浮只是照例跑船埠管一些零散的生意,却还是碍了大哥的眼,隔三岔五便要在晚间用膳时训斥他一顿。

    譬如今日,只因着从池安来的一班货船晚归了,他便将若浮骂得狗血淋头,说是若浮怎的没早日报信,误了交货日子。

    大嫂也在一旁煽风点火:“五弟,按理我一个妇道人家不该插手你们男人的事。可这班货要得这样急,你不该疏忽至此。”

    阿爹因着大哥多次说他的不是,也开始对若浮心有芥蒂,出言斥责:“莫要以为你救了秦家,就可如此任意妄为。阿浮,心骄气傲,最是要不得的。”

    若浮本来还想解释几句,被他们一说,气得只顾埋头吃饭。恰逢年年偶尔心情舒畅,同我们坐在一起吃饭,她使着筷子截住了大哥正欲夹起的一块肉,发问道:“是哪批货晚了啊?”

    大哥的筷子愣在半空,大嫂忙拍了他一下。他瞪了年年一眼,答道:“是运去‘琳琅阁’的一批刚出窑的瓷瓶,镇北秦家要得急。”

    “噢,那你可知池安的瓷窑隶属哪家么?”年年夹了糖醋莲藕放在若浮碗中,“在安乡敢嫌弃我们余家发货慢的,大哥也算是头一号了。谁不知这几日水路上好多商船被劫?我们余家的伙计小心慢行了一日,倒也成了我们的闪失。”

    满桌人都哑口无言,只有余年年不满地点着若浮的碗:“吃啊,愣着作甚?不喜欢我夹的菜?”

    大嫂尴尬地笑笑:“弟妹,这不是我们的意思。只不过镇北秦家要怪罪,最先只会怪我们误了期。”

    “那你们大可去找我们余家,毕竟那是我们余家的错。”她撂下饭碗,貌似不经意地一提,“只不过大哥宁愿将钱花在烟花柳巷,也不愿花钱请镖局提前接应去押货,也真真是匪夷所思了。”

    我们所有人哑然无声,尤其大哥大嫂的脸色难看得不成样子。大娘终于坐不住喝斥她:“妇道人家,多嘴什么?年年,我知你没姆妈教你规矩,但在我们秦家,你就得守规矩。”

    年年霎时脸色发青,手上的筷子开始微微颤动。若浮在暗里向下握住她的手,却直视大娘正色道:“既然我同年年,扰了大家吃饭的兴致,那日后我便带年年去二哥房里吃了。谁叫我这个有姆妈生没姆妈教的不肖子,也不是很懂秦家的规矩。”

    大娘气急败坏,忽然拿起面前的汤就朝若浮泼去。我们都惊呼了一声,年年却最先反应过来推开了若浮,自己的后背却淋了不少热汤,忍不住叫唤出来。

    若浮赶忙叫下人请大夫,抱起年年往自己房里走。临走之时,却不忘用让我永生难忘的眼神剜了大娘一眼:“幸亏没溅上大哥的背,只怕那样,大太太要剥了我的皮替他换副新的呢。”

    在一旁服侍的阿和忙不迭地辩解:“五少爷,太太只是无心之失。”

    他讽笑一声:“我只知,若是年年有事,我便只能剥了大太太的皮。”

    由着大娘在饭桌上发了一通火,将我们一个个都骂得体无完肤,我才得了空退了席,往若浮房里去。

    年年趴在他床上,依旧愤愤不平:“你这根木头!就只会由着你大哥大嫂欺负人!”

    若浮一边捣药一边不服气:“我们的家事,关你何事?你一向都不关心的。”

    她瞪大了圆圆的眼睛,猛地打了若浮一下,疼得他龇牙咧嘴:“废话!他们算是什么东西,也敢欺负我余年年的男人?做你的夫人可真憋屈!你骨头再这么软,我就把你休了!”

    我忍不住笑出了声,他俩才看见我站在门口。若浮讨饶似的把药往我怀里一塞,一溜烟便跑了。

    我坐下揭开年年的外衣,幸亏烫得不是那样重,边上药边安抚她:“好了好了,他知错了。”

    “三姐,为何他同那个老婆子闹得这么僵?”

    我知她心里有气,故意把大娘叫成老婆子。

    我斟酌许久,还是告诉她实情:“当年,阿爹有位原配夫人。大娘为了做秦家的主母,怀了若浮后,自己喝了堕胎药,却诬陷是原配夫人干的。阿爹一气之下,便把原配夫人休了。幸亏若浮福大命大,还是活下来了。后来,大娘的丫鬟良心不安,终是说了实情。可那原配夫人早就流离失所,客死在他乡。而若浮长大,晓得了这件事,从此也对他姆妈生分起来。这些事,他应是不肯对你说的。他这根木头,有什么苦也只会自己憋在肚子里。”

    年年听后,许是愣了:“他……”

    “他”了半天,也说不出话来。

    我笑笑:“你便当没听过这桩往事罢。他这样的性子,宁愿一个人抗着,也不想示弱给他人看。”

    因年年养伤,若浮便推迟了带她省亲的日子。如他说的,之后他便只带她去二哥房里吃饭。二哥借着养病的借口,一直闭门只同汍澜一齐,省得大娘又找什么由头挑刺。

    看见若浮带了年年一道上门,二哥笑得眼睛眯成一道缝:“和小时候一样,犯了错只晓得往我这里跑。”结果一笑,就咳嗽不止,使得在放菜的汍澜连忙跑过来替他顺气,“晓得自己身子不好,便少折腾。”

    “这不是五弟和弟妹上门,我高兴么?”他说着又笑起来,“弟妹生得真好看。”

    余年年一听,也似乎被感染,笑成了一朵花:“还是二哥嘴甜,从不像这木头,什么好听话都不会讲。”

    二哥听了,仿佛同年年产生了极大的共鸣:“这死小子从小到大只会苦着张脸,也不知欠他些什么。”

    二人都打开话匣子数落若浮,倒惹得若浮哭笑不得,拉年年坐下:“汤都快凉了,先吃饭。”

    汍澜在一旁替大家都盛好汤:“是啊,一边吃,一边聊。”

    饭桌上年年同若潮喋喋不休,若浮和汍澜都只顾着给两个喋喋不休的人夹菜。年年吃完了豆花,终于转开了话头称赞:“这豆花,比常日的好出一截,和以前我奶娘带上茶山的一样味道。”

    “这是你二嫂做的。”若潮转头望着汍澜,“确然美味。”

    年年这才想起被冷落一旁的汍澜,笑眯眯地望着她道:“二嫂真是一双巧手。豆花好吃,桃花酿也不差。不过只有二哥有这福气吃二嫂的小灶。”

    汍澜笑笑,给她又盛一碗:“弟妹喜欢,我三餐都可给弟妹送。我就说,还是霭安的小菜合弟妹口味。”

    “二嫂不回霭安省亲么?听闻二嫂的姆妈还病着,二嫂可回去看过?”

    气氛一下变得诡异,若浮瞟了年年一眼,出面接话:“二哥如今还病着,二嫂哪里走得开?你以为个个都同你一样,想走便走?”

    若潮带着歉意望着汍澜,汍澜却若无其事:“若是弟妹回去,便帮我带些水仙回来罢。秦安寻不着水仙,实属遗憾。”

    年年指指空空的饭碗:“那二嫂可要用一大饭桌菜来换!年年从不做赔本买卖。”

    惹得若潮又是一阵大笑。若浮却看着低头吃饭的汍澜,被她头上别着的白玉水仙簪吸引,只在刹那间便又闻见了那久违的香气。

    拾柒

    终是到了不得不回霭安的时日,若浮却在书房里寻东西寻得满头大汗,过了早已约定好的启程时间也浑然不知。

    “阿七,我放在这里的一只锦盒呢?”若浮问正好进门来催他的阿七,脸上都是汗珠,“哪里去了?”

    “少爷,您嘱咐过的,书房里的东西我们一律都不会碰的。阿七是真不晓得……”

    若浮听了便大手一挥,埋下头又开始东找西找,几乎把书房都翻了个底朝天。

    心浮气躁之时,一个白色的小绒球突然窜了进来,喵呜喵呜地就往他怀里钻。他顺势搂起受惊的小猫崽,下意识地回头一看,只见年年点着手指破口大骂:“坏东西!喂你东西吃还咬我,不识好歹!”

    若浮摸了摸猫崽子,还没来得及说话,年年又连珠炮似的说起他来:“哎哟,怎的跟个千金小姐似的,出行要这么多派头?在找什么呢,这是?”

    若浮点了点面前的书架:“我原先在这里放了个锦盒,你可有见过?”

    年年听了这话,努力回想一会,声音却陡然低下去:“啊……那个锦盒啊……我是见过……”

    “你动过它了?”若浮的语气有些急,“你放哪里去了?”

    年年从无这样扭捏,低头攥着衣角扭成一团:“阿茶之前闯进来,不小心把它打在地上。我追进来,看见锦盒摔开了,里面的玉镯都碎了。我就……就把锦盒放自己这里了,想寻着个机会跟你说。结果后来事情一多,就忘了。”

    若浮用手揩去一脑门的汗水,良久开口:“你可知……”

    年年急忙道:“我都送到玉器行去修补了,修好就送回来。你若不欢喜。我这就赔给你。”

    若浮抱着猫起身,胸口起伏不定,声音却还是从容安稳:“罢了,你便忘了这事罢。阿七,替我将书房理好。”

    两人坐着轿子去了船埠,很快便上了最后一班船。若浮用手替猫崽子顺着毛,问年年:“不是不喜欢这畜生吗,怎的又带上它?”

    年年从若浮手里抢过熟睡的猫崽:“你看它的性子这么傲,也有几分像我。它不喜欢我,我就偏要养着它。等它离不开我了,我再把它扔了,让它白白懊恼。”

    若浮望着一身绛衣绾发的年年,脸上带着最干净无邪的笑容,心中却藏着弯弯曲曲的小九九。可她从不会遮掩自己的心思,总是将自己敞开给旁人看。宛如那茶山上冠绝群芳、延绵不绝的红茶花,不会收敛妍丽之貌在叶丛间,只会倾尽所有,展露在清曜下。

    “有鱼,”她勾着手指挠挠它的下巴,“你就叫有鱼,天天有鱼吃,欢喜不欢喜?”

    他拨弄着有鱼的尾巴,替它回答:“欢喜。”

    年年有余,怎会不欢喜?

    “我问它,你答个什么劲?”她总是有本事让他吃瘪,“还是看我这样乖,任由你牵着回余家,打心里高兴着呢?”

    若浮没有直接答话,只是抬手松开她的山茶簪。年年的长发散落,惊得她一缩手:“你干吗?”

    若浮扭转了身子,替她重新绾发:“簪子插歪了,不好看。”

    年年嘴硬,却由着他收拾:“哪来这么多的麻烦事?”

    “第一次回门,你该漂漂亮亮的,让他们晓得你过得畅快,让他们不要担心。”若浮用梳子替她梳开那些死结,“不对么?”

    年年摸了摸有鱼的耳朵,声音忽然变得轻软:“你以为我还在乎他们么?这十几年了,若是他们真有悔恨,那为什么,只有我姆妈死了,而他们却还能这样厚着脸皮逍遥快活?若是他们真有悔恨,那又如何?世上再不会有霭安的袁心心,世上也再不会有真心一笑的余年年。若是他们真有悔恨,那又如何?覆水难收,我这十几年的辗转难眠,岂能因他们一句可笑的悔恨,便化作过眼云烟?”

    若浮结好发,簪上了簪子,没有违逆她的意思:“你说得不错。”

    年年侧过头来对上他的眼,他却别开脸:“十几年辗转难眠,怎能说摒弃就摒弃。”

    年年望着他的背影,指尖却摸到猫脖颈上的凉意。她晓得,他流泪了。

    “可是一身骨血,又岂能说断便断,说还便还?”他声音嘶哑,艰难缓慢地叙述着,语速越来越慢,“我觉得你比我走运,年年。你晓得他们都在悔恨,只是你不愿原谅。但我……我永远等不到她的致歉。我想她最大的错,便是生下我罢。”

    年年咽了口水,不知该说些什么。

    “我未有资格评判你们的家事,尤其是你阿爹。可是你阿爷……我同情他……我同他一样,都这样眼巴巴地等着你们回头来看我们一眼。只是我剩下的时日长,而他却短多了。你用十几年去缅怀你姆妈,他也用这十几年等着你回头。他的懊悔的确无法挽回些什么,可若今天你还要同他置气,也许不久的将来,他不必懊悔,而你却又多了一个缅怀的人。”

    她被他说得微微湿了眼眶,自己却未感觉。只是伸出玉葱般的手指绕过去,抹去他的眼泪,自己却落下一滴,同样落在有鱼的脖颈上:“其实你不必说这些。我答应你的,哪怕是演戏,我也会让阿爷欢喜。”

    “可是我最怕的,恰恰是你在演戏。”他用手覆上她因沾染了泪珠而发凉的手,“真心与假意,等了这么久的人,难道看不出?”

    年年木然,由他握着她的手,擦去她眼旁的泪:“莫哭了,红着眼,让阿爷以为我欺负你。穿鞋去,好不好?”

    她忍住喉咙深处难以压抑的呜咽声,装出凶凶的模样:“废话!你不知我一向不穿那些劳什子?”

    他还是固执地俯下身,将给她准备好的鞋子一只只穿上:“这一回,我不能依你。我要让你漂漂亮亮的,让那些你厌憎的人,晓得你过得比他们好,让他们心生妒忌,让他们不得好死。”

    “秦若浮,”年年破涕而笑,“你骂人的样子,真是好看。”

    她说得不响,而有鱼正好醒来极惬意地“喵”了一声,盖过了她的声音。

    若浮不得不问:“你刚讲什么?”

    年年掀开船舱的布帘,光芒齐齐洒落下来:“我说,到岸了。”

    “到了。”若浮先下了马车,徐徐掀帘。

    年年盯着那紧闭的大门旁两只守门的石狮,忽然向若浮招手:“你先上来!”

    若浮没有硬逼她,从容不迫地走上了马车,坐在她身旁:“后悔了?”

    她摇头,掀帘对马车夫说了什么,抛过去一枚银币,自己却坐上了马车夫腾出来的位置,转头对若浮道:“你可坐稳了。”

    一炷香工夫,她驾马到了一条僻静的巷口。年年没过多解释地喝停了马,他便也随她下车,跟随着她走到一处茅屋前的榆树下。

    一位打扮怪异,穿红着绿的阿婆在树荫下的摇椅上摇着蒲扇,赶着蚊子。年年抱着有鱼,蹲下来望着她,许久才憋出两个字:“甘娘。”

    那个阿婆听到叫声,半眯的眼睛一下张开,眼睛里却是一片混沌:“你是哪个啊?”

    她垂首笑着,掰开甘娘另一只紧握成拳的手:“我是……年年啊。”

    “年年?”甘娘脸上的皱纹都被挤作一堆,可见她多努力在回想这个名字,“年年是哪个啊?”

    年年吸了吸鼻子,垂着头就不再说话了。摇椅吱呀吱呀在她面前来回摇晃,甘娘又闭了眼摇着蒲扇。像是不死心,年年又开口说话了:“就是你一手养大的年年啊。你说除非我寻着茶山最野的狼,找着世间最好的夫君,才能下茶山来看你。我要穿一身大红的衣服,和他在你面前三拜天地,让你给我们倒合卺酒,铺‘百子被’。你说到那个时候,你绝不会把我忘得干干净净。你怎能不认呢?甘娘?”

    那阿婆听着这些话又睁开了眼,冲着年年笑笑。年年惊喜交加,可甘娘却跳起身,直冲着站在她身后的若浮走,伸出枯藤一般的双手缠绕着若浮:“麦芽糖!你身上是不是藏着麦芽糖!”

    若浮从袖中拿出一小盒麦芽糖给她,她看都没看便抢过来吃了。

    空空的摇椅有一下没一下地晃着,掉落在地的蒲扇被甘娘踩出了鞋印。年年放走有鱼,蹲着拿起扇子看那些纵横的缝隙,像是想要读出一片叶子的叶脉,读懂它的宿命。

    若浮绕过甘娘,径直走到年年面前,俯下身问她:“还拜天地么,年年?”

    她仰面含泪看他:“你看,她都不记得和我的承诺。我何苦还要守信呢?”

    他点点头,一把拉起她:“那我便和你一起等。等她何时记起,我们再拜天地。”

    她用蒲扇掩嘴轻笑一声:“若是她永远记不起,那我不得一直跟着你?秦若浮,你的如意算盘打得真响。”

    若浮在那刹那,因她纯真无邪的笑意忘记了置身何处,忍不住将她拉进自己怀里,低头问她:“倘若我真是这样想呢?”

    她的笑意瞬间凝固在脸上,扩散开的红晕像极了春日桃之夭夭。

    “大小姐。”

    身后有声音传来替她解围。他们同时转头,是一个丫鬟打扮的女子,想必是余家的下人。

    她朝他们行了个礼,就利索答话:“甘娘的病最近没有好转,太爷已去池安请大夫了。大小姐莫要担心,兴许下次来,甘娘就好多了。”

    “成了,”年年又恢复那漫不经心的模样,“这种话从送甘娘下山到现在,早已都听腻了。我走了,你替我好生照顾她。”

    “大小姐,太爷还在等您。”那丫鬟不依不饶,“您就回去看他一眼罢。他最近身体也不康健,经常召大夫看诊。这回门的日子,总该去去。”

    年年又抱起有鱼,拉着若浮回头就走了,对丫鬟的话置若罔闻。而那丫鬟也未阻拦,可见也是常态了。

    两人上了马车,这次年年却拉着他一起坐在马车夫的位置。若浮狐疑地问她:“这次又想去何处?”

    她挑眉:“自然是茶山。你们秦府我住得太憋屈,我自然得带你回茶山住了。”

    若浮点头,拿起缰绳就“驾”了一声,催马起步。年年却猛然发问:“秦若浮,你不怕么?”

    “我怕什么?”他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样,眼中一派清朗。

    “若是我们回了茶山,你就是对我阿爷违信。你说你们秦家,会不会一夜败落?失望么?你费尽心思劝我,却还只是这样的下场。”

    “年年,”若浮又鞭打了飞驰的骏马,“我确然会失望。我输了,我愿赌服输。但是即便他赢了,盘下了秦家百年基业,百年之后,他的子子孙孙,也无一个真心人给他送终。”

    “百年之后……”年年念念有词,“那时候,不知茶山的山茶花还在不在……不知还有谁替我守着那一树茶花。”

    若浮的失落在瞳孔里慢慢涣散。他原来从未懂过她,心如铁石,所思所念,只有“茶山”二字。那他何苦拖她回这一场红尘世俗的是是非非,不如让她抛下这些琐事,走得潇洒?

    思虑间,年年却道:“把缰绳给我。”她把有鱼塞给他:“回到茶山前,还得做一样事。阿七他们还在茶铺等我们,是么?”

    他点头:“是。”

    拾捌

    若浮从未想到,年年会带他来到汍澜的家。时隔两月,他仍然记得这里的样子。屋宇破败,远离闹市,悄无声息地伫立在霭安的一角。

    年年看他一时出神,问道:“不认得这里么?”

    他神色迷茫,看着她,略略回过神来:“自然认得。只是,没想到。”

    答话之间,门庭大开。发丝凌乱的叶家阿婆,被先前的妇人搀着,颤颤巍巍走到他们跟前,朗声问他们:“可是秦安秦家派来的人?”

    若浮先一步上前,向两人作揖:“阿婆还记得我罢?秦若潮的阿弟,上门提亲的秦若浮。”

    阿婆一改原先冷若冰霜的态度,往他的方向福了福身,客客气气道:“秦少爷,既然到了,上门喝杯清茶罢。”

    茶香缭绕,水泽氤氲。阿婆将姿态放得极低,恭敬垂首道:“有劳秦少爷跑来看我这个老婆子,上次多有得罪。”

    若浮连忙道:“哪里的话。是若浮行事莽撞,未曾提早知会一声。”

    阿婆将茶端上,终于抬起头用混浊的双眼打量坐在她面前的一双佳人,小心道:“阿澜这个孩子,命途多舛。本该是被供在手心的掌上明珠,可无端却教我这个老婆子拣去养。她跑了江湖这许多年,没过过什么好日子。进了你们这样的高门大户,我知你们定然会嫌弃她行为粗鄙,出身低贱。”

    “阿婆,您多虑了。”若浮用指腹摩挲着茶杯上所绘的水仙图,心却一沉。

    “她……可好?”犹豫许久,她还是脱口相问。

    好么?他不知该如何回答。因为他也不知,在汍澜心中,这样的生活于她而言,是好还是不好。

    可是他还是告诉她:“一切皆好。只是忙于照顾我阿哥,一时无法脱身来看您。等我阿哥病愈,她定会归乡省亲。”

    阿婆的脸却沉郁下来,侧开脸,声音嘶哑:“但愿我老婆子,还能活着等到这一天。”

    若浮却不忍再看她的眼睛。只因他清楚,若是若潮去了,汍澜的后半生将如一支锁进妆奁的水仙簪,在阴暗不见天日的地方默然积满灰尘,再也不知旭日东升,夕阳西下,再也不知春花秋月,夏虫冬雪。

    “人老了,挂念的东西也不多了。清醒时倚闾而望,望她归;睡梦中轻声呓语,望她归。我们两个活生生的大活人,相隔不过一条横亘的安河,可却无法得见。那我便只有日思夜想,替她祝祷平安康顺,望她归时一帆风顺。”她说着说着泪眼婆娑,“让你们见笑了,我这个老婆子真是烦。”

    年年从进门开始,就缄默着听她自言自语。此时却递上她的绢帕,问阿婆:“一定等得累了罢。有想过舍弃么?就这样忘了她,自顾自生活,岂不乐哉?”

    她没有接过那方绢帕,只是笑答:“世人皆说有舍有得。可有些事,注定无法割舍,只能求之也不一定得。”

    “你会等到何时?”年年很认真地问她,但仿佛问的又不是她。

    “我想,此生若是无法得见,黄泉之下,我在奈何桥等她。”

    明明是笑着说出口的话,却让三人都各自黯然神伤。

    年年向叶家阿婆讨要了一盒水仙种子,再三致谢,便心事重重踏出了叶家。她遥望天际的落日宿鸟,仿若终于下定决心似的,对若浮缓缓道:“去余府罢。”

    到余府,已是皓月临空。或许是叶家阿婆的话点醒了年年,她最终,还是带着若浮回到这里。

    余府门口,倚闾而望的余老太爷终于得见十几年未见的余年年,却未表现出一丝一毫的激动之情,反倒是管家抑制不住大喊大叫起来:“太爷,是大小姐!大小姐!”

    年年却死命地拽住若浮的手,手心早已一片粘湿。有鱼乖巧地依偎在她脚边,看着这个矮小佝偻着背的老人,“喵呜”叫了一声。

    一句“阿爷”还是梗在年年的喉间。可老太爷丝毫未在意,摸了摸年年的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余老太爷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赶着余老爷同一屋子妻妾儿女去了其他地方。偌大的余府,竟只剩下几个丫鬟、小厮和他们三人。

    在府中,老太爷同若浮的交流大大超出他同年年的。仿若是晓得心结一时难解,老太爷没有过多强求。与年年不经意在抄手游廊上碰见,年年也只会低头略微颔首,算是行了礼。

    只有在用晚膳时,他才会问问她在茶山生活的情形。她也未过多回答,草草说些冠冕堂皇的话了事。

    省亲之期转眼就快到尾声。临走之前的那一夜,年年和若浮终归是被管家带到了他跟前。岁月从不轻饶过谁,清逸俊朗的少年早已变成垂垂老矣的掌权者。这一生他从未跪过谁,一身铮铮傲骨,一腔壮志豪情,成就他流芳百世之名。

    可唯独这一夜,他跪在了自己的亲生孙女前,郑重磕头致歉:“阿年。”

    他顿了许久才继续道:“本来,我是该上茶山跪在你姆妈坟前,顺便叫人重新修葺。可我晓得,你不愿让我踏进茶山一步。”

    “这一生我从未觉得自己做错过哪一件事,唯独这件,我错了。若我当年肯替你姆妈说一句话,不由得你阿爹这样胡来……你便不会……”

    沉默与哽咽代替了他余下想说的话。这样的一念之差,却要用自己最珍重的岁月去弥补偿还。

    但余年年毕竟是余年年。她毫无动容地冷眼旁观,只字未说便离开了他。

    若浮看了看长跪在地老态龙钟的余老太爷,上前想去扶起他。可老太爷却没有起来,只是用一种近乎哀求的目光看着若浮,搅动了若浮的神思:“阿浮,这一跪,是给你的。我求你,若我撒手人寰,余家宗族无论怎样相争,你都要护阿年周全,不要让这些风波伤了她。”

    看似将余家牢牢握在手中的余老太爷,其实也有这样的烦恼。这些在古老的岁月里便艰难扎根的大家族,总是暗流涌动。而我们,只是里面的沧海一粟,或许说不定哪天,就会在这波倾轧下无法立足。

    “阿爷……”思忖许久,若浮还是张口道,“我做不到,她是我永生也追不上的一阵风。她不会依靠我,更不会甘于躲在我身后。”

    余老太爷闻言拿下自己的老花镜,睿智的双眼里有了怅然,但很快被希冀所覆盖:“风总有停下脚的那天。无论是你依靠风,还是风吹着你走,前路不是孑然而行,那就够了。”

    这些老者的话,在我们听来,如同佛偈一样令人摸不着头脑。若浮似懂非懂地看着余老太爷向自己如释重负地一笑:“多谢你,阿浮。”

    余老太爷拄着拐杖,一路相送到船埠。余年年再未同若浮提起回茶山,反而抱紧怀中的水仙种子,头也不回地上了船。

    余老太爷在岸上并未同若浮说太多,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说了句:“去罢。”

    船行将离岸时,余年年却定定地看着余老太爷,嘴唇翕动,似乎在说些什么。

    “阿爷,我还会回来看你的。”

    若浮听见了这句几乎微不可察的话,心霎时软成了一汪水。而年年第一次卸下她长刺的铠甲,对若浮笑言:“多谢你,木头。”

    而在岸上,老太爷已是老泪纵横。

    拾玖

    若浮回到秦安后,阿爹便对他额外重视起来,移了酒楼和绣庄让他打理,并嘱咐他莫要去船埠了。

    可有一日,若浮本是约了一位贵客谈事。谈到一半,窗外忽然开始下雪。

    他看了一眼,便匆匆拜别了贵客,将谈了一半的事干晾着,就不知所踪。

    他三日之后才回到秦家,大哥又是添油加醋一番说道。而也因他做得实在太出格,阿爹把他关去秦家祠堂,勒令他面壁思过,将他手上的生意重交给大哥。

    年年本还在外逍遥,听到若浮被关,一下急了,匆匆赶回秦宅,打算去同阿爹求情,却被在宅内等候的阿恒一把拦住:“少奶奶,少爷吩咐过了,你莫去说了。”

    年年凶神恶煞地盯着阿恒:“那你同我讲,这根木头,这三天究竟去哪儿了?”

    “这……这少爷真没同我讲。”

    “你若敢撒谎,我便把你拖去狼窝里喂狼,我说到做到!”

    年年的恫吓一般十分有效,因为她着实是说得出做得到的人。

    阿恒叹了口气:“他是回茶山了。那日,秦安下了大雪。他怕霭安也要下起雪,那些山茶无人料理,便撇下客人,带人去山里给树包裹些东西防寒。”

    年年的衣摆被她的手搅作一团。她说她自己对山茶林上心,却在外吃喝玩乐,忘了这茬事。而那木头,却为了山茶林,开罪了客人。

    “少奶奶,这回,你便听少爷的,莫要再去老爷跟前闹了。老爷也是心疼他的,不多会儿,便定会放他出来了。”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大哥接管了若浮手里的生意,却做得十分不成样子。客人们都不愿同大哥讲事情,反而常往老爷跟前跑,说若浮机灵会想法子,平素又待人厚道,只问他何时再回来掌事。

    阿爹在某天,终将若浮领到了秦家的账房,将账房钥匙郑重交予他。这也是变相说,他意欲将主事人的位置,交给若浮。

    可若浮却没接过钥匙,而是认真对他道:“阿爹,我自认不是这块料,只不过运气好,近来才赚了些钱。大哥从小到大耳濡目染,比我更有本事,许是在淡季,才会亏了些。这钥匙,你便还是留给他罢。”

    不等阿爹再说什么,他就将手插在口袋里匆匆而去,甚至有落荒而逃的意味。

    却刚好撞上前来账房的大哥。

    他们隔空对视着,若浮在那一刻,确信自己在大哥眼里看见了恨意。

    之后,若浮便辞去一切事务,终日流连于酒楼茶铺,听曲喝酒。有时一人悄无声息出去游玩几天才回来,也从不给我们留信。

    对他这副烂泥般的模样,一向在外逍遥的年年终不能坐视不理。

    那日,她像拖死尸一般拖着醉醺醺的若浮从酒楼里出来,到霭安河旁,一把把他的头按到水里,又一把拎起。

    若浮惺忪着眼,酒有些醒了:“年年,你这又是闹腾什么劲?”

    “够了,秦若浮,你不要再这样胡闹下去!你可晓得外人怎么说你?”

    “怎么说我?”他扯起唇角,“我倒是很想听听。”

    “他们说你流连于烟花酒巷,说你痴迷于一个青楼女子,说你怕得罪余家无法迎娶她,说你每日醉生梦死,人没人样!”

    “那我应怎样?”他加大力道夺过酒壶,“是该重返秦家账房掌管事务?是该继续同大哥针锋相对,让我姆妈找我麻烦?还是该像如今这样收敛锋芒,至少还有安身之处呢?”

    “针锋相对如何?找你麻烦又如何?秦木头,他们都没想珍重过你,你为何又要处处顾念他们!”

    “年年,我不是你。”若浮喑哑了嗓,“我没有你这般能放下。那个青楼女子,我都不记得她叫什么,只不过是长得像我四姐。”

    他脸上浑圆的水珠一滴滴落到地上,在静夜里十分清脆响亮,更显他嗓音苍凉:“她省亲回门,我亲手打了只玉镯本想赠予她。机缘巧合它被毁了,机缘巧合你被伤,恰好推迟了你的归期,也错过了她的省亲之期。天是有眼的,一切早有决断了。我先前没有好好珍重她,如今无颜面,也无缘再见她。他们是未珍重我,可我再不敢放下他们,只怕我像如今一样,悔不当初。”

    那夜他说完这句话,便醉倒在年年怀中。是年年背着他,从霭安河一步一步走回秦宅。

    那日,所有人都去听戏了。只有汍澜留在秦宅,侍候若潮入睡后,到后花园看她刚播种的水仙。

    正迎上背着若浮的年年,她暗暗吃惊了一下,便反应过来,帮年年一起将若浮安置回床上。

    汍澜去替若浮做醒酒茶,只剩年年一人在他床榻前。

    看着他这副德行,年年还是咽不下这口气,故意胡乱给他抹一把脸,却被他忽然扣住手:“水仙的香气,我是欢喜的。”

    年年以为他又在说什么胡话,便没理他。

    结果,他又絮絮叨叨地问:“你说,我做得对不对?我是不是不该不接那钥匙?我只想听你同我说。”

    “说说说,我没跟你说么?你这根烂木头,朽木不可雕!”年年气得又打他一拳,才发现身后的有鱼不知什么时候溜进来,在用爪子捣腾若浮房里的伞。

    “你这死猫,真是好大胆子!”

    看着有鱼把伞柄的柄塞弄落了,年年又是好不生气。她驱赶有鱼,自己想将柄塞塞回去。

    却不知,刚拿起伞,就有什么东西落了出来。

    那是一团本来放在伞柄里的纸。

    她拾起,展开。

    “你许是忘了,去年河灯节,在蘅安我被人挤倒,差点被踩伤。若不是那时你护着我,便也无今日再偶遇你了。”

    “从那一眼,我便心悦你,秦若浮。”

    纸张已是泛黄了,上面署下的日期,也是将近一年之前的日子。

    “我只想听你同我说,汍澜。”醉去的若浮又吐出一句轻飘飘的呓语,在年年耳里,却有了千钧之重。

    年年在若浮出事后,终把一切告诉了我。甚至若浮自己都不知,那水仙伞里,有这样一张字条。

    而那时她的眼里,百感交集:“他心悦水仙,可我,却独爱山茶。”

    廿

    那一番酒醉之后,若浮不再外出,除了逗鸟,便是待在若潮房里,同若潮下棋弹琴。午膳与晚膳,都一直只在若潮房里用了。

    年年却打从那时开始,过起了恣意妄为的生活,常常改了男装在秦安走街串巷,惹了麻烦便说自己是若浮,让他们去秦府讨公道。只有此时,若浮才会出府替她收拾烂摊子。

    但去若潮房中蹭的饭,年年倒是一顿不落。

    她回秦安时,亲手将水仙花种子交给汍澜,二人闭门长谈,之后关系就愈发亲密。四人坐下吃饭时,关系更为微妙,若浮只与若潮谈论,而年年却独独冷落若浮。

    十月之期,气节转凉。若潮的身子急转直下,若浮急召秦康时回秦府诊病。

    诊病之后,若潮只请了若浮进门相叙。

    若浮看他面容枯槁,心下一沉。自小到大他最爱的二哥,现今也要抛他而去了。他抓住若潮伸出的手,想要把他从泥泞里拖出来,可这又怎么可能呢。

    “二哥……”他喊了他一声。

    “阿浮,康时也说我,是时日无多了。”他笑笑,并无难过,反倒有种脱身的轻松感,“秦家暗流涌动,我一直自诩潇洒,不愿进这趟浑水。实则我一直是个懦夫,不愿同长房相争,只愿保全我姆妈和阿澜。”

    若浮没料到他在回光返照时,说起的竟是这番话,只得握握他的手:“你做得对,二哥。”

    “我姆妈一向委曲求全,大娘兴许不会找她麻烦。但我去了,大娘对阿澜……我不愿她过这种生活。”他挣扎起身,被若浮扶起,连连咳嗽,“我也晓得,你也不愿。”

    若浮愣住,不由得放开了抓住若潮的手:“二哥……”

    “天空放晴,收伞的时候要放好地方,不要随随便便就让年年拿来用。她心不细,随意丢在我这。我放在床底,你等会记得拿回去。”

    若浮心知,那是画了水仙的伞,终于忍不住辩解:“当她进门之时,她就只是我的二嫂,仅此而已。”

    “我晓得。”他的笑容恬静安详,似在安抚若浮,“而无论如今你对她存着怎样的心思,我都不介意。这封休书,你帮我转交给她。”

    若浮却没拿走他手中的休书:“你应该晓得,即便有这封休书,她也绝无可能安然无恙走出秦家。”

    “至少保全她性命,不必按族例替我陪葬。”他洞察一切的双眼紧闭,“我已做了我能做的所有。其余的,便劳烦阿浮你了。”

    “二哥……”

    “若来世相见,不知是何种光景。我虽倾心于她,但她心中却未曾有我。或许来世,不必相见恨晚了。”他带着笑意最后道,“该说的话都说完了。让其他人来罢。”

    若浮收好了休书与伞,恍恍惚惚扶着墙走回自己的屋里。半路上遇见了从赌场归来未改换女装的年年,却毫无察觉撞了上去。二人都撞倒在地,休书顺势落在一旁。年年眼尖拾起:“你这是想休了我?”

    若浮一把夺过:“别碰,是我二哥给二嫂的。”

    年年思虑一番便知为何,扯着他的袖子问:“二哥是……”

    若浮一抽袖子,冷漠道:“在赌场玩得夜不归宿,还来留心我秦家的家事做什么?他是生是死,关你何事?”

    年年一滞,却还是笑了出来:“也对,这关我什么事呢。”

    尔后二人擦身而过,各自走向各自的宅院。

    府里的风声,从来不会在哪一刻停止。树欲静而风不止。二哥的死,便又是一阵大风。

    头七过后,族长到秦家歇脚。阖家上下,已知这是一场处置汍澜的大会。汍澜仍在佛堂诵经礼佛,而其余的人却一同商量如何将她置之死地。

    族长同大娘交头接耳,全当堂上其余坐着的人为空气。少顷,族老悠悠开口道:“按族例,冲喜未成,又无所出,应当早日安排冥婚,让二少爷在地下同二少奶奶长相厮守。”

    大娘闻言念一句:“罪过。”转头问阿爹:“老爷,三妹,你们如何看?”

    其余的人都埋下头去不敢多说。我正欲起身,一旁的若浮却拦住我:“请秦老先生先看过小孙手中的休书,再做定夺罢。”

    丫鬟接过休书便递到族老手中,与大娘一齐看了。大娘却先一步开口:“我如何晓得,这休书是他亲手写下,不是他人伪造的?”

    “二哥自己的一方印,从来都是他自己保管,”若浮从容对答,“如何能作假?”

    族老干咳一声:“既是冲喜嫁来秦家的,即便休书是真,又岂能说放人就放人?此生无论若潮如何决断,叶汍澜生是秦家的人,死是秦家的鬼。一纸休书,恐怕也是枉然。”

    “二哥在休书中已言明,他不需二嫂陪葬。是否二位还要违背他的本意?”

    “本意?”大娘冷笑着端起茶杯,“若潮弥留之际,我特意请高僧为若潮诵经祝祷,可叶汍澜自己却不慎打破观音瓷像。若不是她得罪菩萨,或许若潮此时还不至于遭受此劫。他不需叶汍澜陪葬,那是他宅心仁厚。可叶汍澜需不需要赔命给他,我相信诸位自有公论。”

    若浮皱眉攥紧了拳:“我不知有这样的事。”

    大娘挑眉冷眼相望:“你夜夜声色犬马,自然没有闲暇关心这些。”

    话音刚落,一条疾飞的弧线吸引了众人注意。那重物直直扑向大娘手中的茶杯,茶杯应声落地,碎成粉末。

    “有鱼!真是放肆!”坐在我右手旁的年年忽然起身,抱起摔落在地的有鱼,连连致歉:“有鱼是畜生,不懂事,还请阿娘多担待。先前也是它淘气弄坏瓷像,只不过阿嫂甚是爱这只猫,才会一力担下罪责。如今真要论罪,恐怕有鱼才该去陪葬。”

    大娘闻言大怒,拍得桌子一震:“这哪里轮得到你这个女眷肆意插嘴?”

    “那敢问阿娘,是不是一介女流呢?”年年起身站到若浮身后,“我余年年不怕告诉你,今日我就是要借余家的声势保下她。若今日你们敢让她陪葬,秦家就不需再期望在霭安立足!”

    “放肆!”大娘走下座来,步步紧逼,“余年年,你真以为你们余家的本事到这个地步,可以左右我们秦府怎样处置一个寡妇?我告诉你,就算你阿爷如何疼爱你,也断不会插手我们秦家的家事。四乡十七族,都明白什么叫公私分明。哪一族私自插手另一族的家事,就是名誉扫地的错事。你是不是要让余家赔上名声,也要多管闲事?”

    堂内鸦雀无声。良久,有鱼叫了一声,才打破这诡异的宁静。

    若浮还想扭转乾坤,却被大娘一眼驳回:“有些人的心思,若要非花在不该花的地方,徒然惹人非议,败坏门楣,那我只能送你‘自讨苦吃’四字。”

    虽明明像是对年年说,却是指桑骂槐说若浮。我心下一凉,看大哥与玉书在一旁幸灾乐祸,难掩喜色,忙起身拉回若浮与年年:“今日你们都是吃错了什么药?既是族例,多说无益。”

    若浮推开我就闷声离去。有鱼耷拉着脑袋走回年年身旁,身上的血流了一地,鲜艳夺目。

    年年用手绢包扎有鱼的伤口,放声大笑:“的确是我二人吃错药了,竟然以为有些人不会泯灭良知到此等地步。”抱起有鱼,也匆匆离去。

    大娘手握绢帕按着太阳穴,眯眼吩咐族老:“毋须理会无关人等,烦请先生写封书信通知族里。”说着,就将手中休书放在蜡烛上方,悠然看着那书信被火舌舔舐到消失殆尽。

    廿壹

    汍澜从佛堂出来就被关到若潮房里,除了大娘,无人可近她身。

    我们一同想去她房里看她,果不其然就被阿梨拦住。

    “三小姐,五少爷,请莫要为难我们下人。”守着汍澜房门的阿梨跪地不起,“若大太太晓得,我们便要被扫地出门了。”

    我拿着食盒微微一笑:“只不过吃顿饭,你们都守着门窗,难道我们还能带她飞了不成?”

    阿梨依旧面有难色。

    若浮见状道:“当日我在祠堂口说的那番话,望你还记得。日后二嫂随二哥去了,还不知你会被分给谁。若是落到我手里,但凭你今日的做法,兴许下场会比扫地出门更惨。”

    饶是我听了这话也不免背上一凉。阿梨面如土色,终于让开了路。

    若潮的房里一片雪白,凄凉之相毕露。而汍澜却不声不响地正在编织一个竹笼,看到我们,也毫无喜色:“你们来了,坐罢。”

    说着想要给我们倒茶,却被若浮制止:“不用了。今日来,是来商议……”

    我捏了他的手一下,用眼光示意他,兴许隔墙有耳。

    他话锋一转:“我那只云莺,最近在笼里总是待得不畅快,又吵又闹。不知二嫂以前如何照料它?我想与其这样,不如放了它。二嫂觉得如何呢?”

    她静静打量我们,自己却打开了食盒拿出菜肴:“我倒是觉得云莺一向在笼里待得更安稳。即便在这笼里被囚至死,那它也只是求仁得仁。二位都不必同情抑或怜悯,当日是它甘心被擒。这世道终归有舍有得,何须惋惜。”

    我们二人面面相觑,若浮却仍不住提高声音:“云莺的双亲,兴许还在等它还家。”

    汍澜将竹筷递给我们:“那若是五弟精通鸟语,就烦请转告。云莺一切皆好,只是被囚于此,难再得空回去。”

    我们没有人接过竹筷。像是不死心,若浮还在垂死挣扎:“我二哥当日留言让我善待云莺,我自想给它一个安稳归宿。此事,还望二嫂考虑清楚再下定论。”

    “云莺从始至终都是五弟的,它的归宿,由五弟决断便是。可人的性命,从始至终都被自己握在手里,轮不到他人安排筹谋。”

    她向我们鞠躬再三,斟酒敬我们:“多谢涵姐,与五弟今日还抽空来同汍澜用膳。只望来日再见时,一切如故,二位康健随顺,如意喜乐。”

    我无声饮下这杯断肠酒,却知一切已成定局。而若浮直直盯着她,迟迟不饮杯中酒。

    汍澜见状,又倒一杯酒,口中轻轻念叨:“阴差阳错,将错就错。千错万错,初见便错。既知是错,何须再错。”

    若浮闭眼,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那若浮便祝嫂嫂,求仁得仁。”

    寒风萧瑟,秋意已浓。

    向来只在祠堂口领罚的汍澜,终于有幸能步入秦家的祠堂,在祖先的注视下,为她死去的夫婿上柱香。

    我同若浮无能为力地看着她虔诚跪拜,燃烧的香散发出缕缕白烟,附于牌匾上由金漆书写得端端正正的“秦”字。她身旁的阿梨手端木案,里面放着毒酒与匕首,也算是她临走前的一点恩赐,不必被生生活埋。

    她长叩许久终于站起,却推开了木案,拿下头戴的水仙簪,转身凝视大娘站立的方向,道:“便让汍澜自己选一次罢。这毒酒匕首,还是留给下位未亡人。”

    她闭眼手攥簪子正欲给自己痛快,我一旁的若浮终归是按捺不住冲了上去,一把夺过她的簪子,抢先放在自己的脖子上,逼出了血珠,让我们大惊失色:“人既是我选的,也是我带进门的,若要取她性命,还是先取我的较好。”

    族老同大娘都脸色煞白,只有阿爹拄着拐杖叹道:“阿浮,生死有命。不是你选中的她,是天选中了她。”

    僵持不下时,一袭白衣突然闪现在祠堂口:“呦,这么多人都在。”

    我们齐齐回头,看着三日前已去霭安扫墓的年年,摸不着头脑。

    她笑道:“秦若浮,你这么做,是要让我也做个寡妇,被视作‘不祥人’,拉去陪你的葬?”

    若浮怔了怔,却还是没松手:“这辈子,我只欠你一人。下辈子,定当加倍奉还。”

    年年听了笑得更歇斯底里:“这种狗屁话,也只有你们这种读书人才说得出。不过有位读书人刚从霭安赶来,正在花厅等候阿爹阿娘与族老。不如等见完了贵客,再定夺二嫂去留。”

    此言一出,大娘狐疑之色丛生:“不知是哪位贵客还能来插手我们秦家的家事?”

    “那位贵客,姓顾,是位桃李满天下的教书先生。”

    阿爹大娘与族老相看一眼,便急急地赶去花厅。众人一看,也想跟着去见贵客是何方神圣。偌大的祠堂,只剩下我们四人。我与年年站在门口,若浮与汍澜站在灵位前,相顾无言。

    还是年年开了口:“还拿着簪子做什么架势?还不扶着二嫂出来?”

    若浮脱手掷了簪子,疾步走到年年面前,箍住她的肩问她:“你回来干什么?”

    “你在干什么,我便在干什么。”

    “我救她,是二哥的遗愿,我必须做。”

    “我救她,是我姆妈的遗愿。我姆妈曾受汍澜生母恩惠,如今她女儿有难,我如何能置身事外?”

    “所以你便从霭安找顾老太爷过来?若是他早想救她,那她出生之日,他便不该杖毙她生父,将她母亲强嫁给你堂叔,最后使她郁郁而终。也不该让汍澜流落在外,毫无倚仗,最后只能嫁来秦府给我二哥陪葬!”若浮暴跳如雷出手指责,“余年年,你既然已晓得前尘往事,你怎么还会以为汍澜会承一个弑父杀母之人的恩典!”

    “我想救她,想怎么救她,这些通通都是我的事,”她狠狠地对他道,“不如你还是想想,为何你姆妈非要置汍澜于死地。”

    她说完话看了我同汍澜一眼,便冷哼一声决绝离去。赤裸的足沾上了湿滑恶心的绿色苔藓,让人不免惋惜那幼嫩白皙的皮肤。

    而若浮却脱力地跪倒在地,捶地号叫,我从未见他这样失态:“余年年!你愚蠢若斯!”

    年年听了,怔在原地,静静地听他在她身后咆哮:“你以为我不知是谁在搅动这一潭浑水?他朝若是你堂叔上位,今日你公然与他作对,他会饶过你么?”

    “秦若浮,这是我的事。”她没转过身,“和你,毫无关系。”

    “毫无关系?”他捶红了手,却仍毫无知觉地木然继续动作,眼神里却有一分伤情,“年年,我以为有些事始终会有些不一样的。”

    她加快脚步,不留余地:“又能有什么不一样?我是余年年,而你,也只是秦若浮罢了。”

    年年离去后,若浮躺在地上,木然地仰卧着,看苍穹一碧如洗。我同汍澜想要扶起他,他却闭眼,喑哑道:“让我一个人待一会罢。”

    廿贰

    顾老太爷离开秦安那日,风平浪静,是个适合远途的日子。

    我们三人在悠然亭用早膳,听阿梨禀报:“二少奶奶已在祠堂由德善姑婆替她‘梳起’,以后便迁往‘冰玉堂’做自梳女,替二少爷披麻带孝,守灵送葬,守节终生不可再嫁。以后她便住在‘冰玉堂’,名义上虽算秦府的人,但秦府也不可再干预她了。”

    我听了喜大于忧:“如此这般也好。想来顾老太爷的面子,大娘驳不回。只不过本来明明可还汍澜自由身,却还要自梳,蹉跎青春韶华。”

    阿梨却支支吾吾道:“二少奶奶说,她这一生不喜欢欠别人东西。只让我把这句话告诉你们。”

    阿梨走后,我才点破:“她欠的那个人,大约是若潮罢。”

    年年看了一眼低头认真地从银耳羹里挑出枸杞的若浮:“若不是心中有愧,安乡的狗屁族例,她也不会放在眼里。我们霭安的姑娘,都不是笼中困得住的云莺,却为了他人,才甘作府邸里的有鱼。汍澜的姆妈如此,汍澜亦是如此。索性她这一生,不需与一座吃人的牌坊作陪,而有幸能脱离秦家,在冰玉堂终老。”

    “三姐,吃完了饭,你就回去罢。我有话对年年说。”若浮将一粒粒的鲜红聚集在一起,煞是灼眼。他一向讨厌吃枸杞的。

    我依言起身离去,心中却满怀忧虑地看那静默相对的二人一眼,终还是悖了若浮的嘱咐,藏身在后面的假石里偷听。

    “我已想清楚了。我早该同你讲,我当日是在骗你。人死不能复生,你想必也清楚。我无力将你姆妈还你,你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年年抿嘴,鲜少的没有回嘴,不发一言,格外安静。

    “我晓得你在这待得不痛快。总之,左右都是我对不住你。你若是点头,我今日便写休书,明日便送你回茶山。”

    年年顿了很久,最终还是问出了口:“是不是她走了,你的心也不在这了。如今,却是要用这种话搪塞我。”

    若浮淡然冷静,毫无波澜:“你爱怎么想,便怎么想罢。你若还有什么不满的,你同我讲。只要我能做些什么补偿你,便都会做到。但至此之后,我们二人便再无瓜葛。”

    “你还能补偿我什么呢?你早就晓得,我并不是我姆妈的女儿。你早就找到了我的生母,你还有什么,可补偿我呢?”

    平素一向冷静的若浮,在这一刻却瞪大了眼,手中的勺子猛然落入碗里,溅起银耳粘稠的胶质:“你何时得知……”

    “秦若浮,你不该多喝酒的。”年年的嗓音忽然变得干冷沙哑,“只有你这样的木头,才会喝了酒,什么真心话都往外说。那一晚,我便晓得了。你上茶山之前,便已经查清,我姆妈当年并未生下我。她生了个女儿,却不多会儿便因先天不足死了。我姆妈怕阿爹生气,才让人从牙婆那里买了一个孩子,那便是我。你说的将姆妈还给我,无非就是暗暗去找当日抛弃我的女人。你已经找到了,现下却同我说,你做不到。”

    年年一边说着一边靠近他。他故意别过头,不去看她的眼睛,她却执意把脸凑到他跟前:“为什么?明明找到了,却一个字也不肯跟我说,秦若浮?”

    若浮先是不答,嗫嚅良久,才道:“人总要有点念想。就算是假的,也比没有要好得多。我本就不该把你带到秦家来,是我为了我的一己之私利用你。当日我情急才同你这么讲,可讲完之后,我才发现,我真是个坏人。我不该让你发现一点点端倪,我该让你姆妈一直活在你心里。而不是应该像现下一样,做一个坏人,打碎你一生的念想。”

    年年无言许久,若浮抬起头来,不忍看她那副想要流泪却忍住的模样:“走罢,年年。不要再蹚秦家的浑水了。你只该守着那山茶林,我不该上茶山,你当日也不该救我。是我错了,全是我错。”

    “过去的事,便过去罢。你要补偿我,那我要你十日之后陪我回茶山,从此再也不回秦府。我要你替我精心灌溉它们,驱虫撒药,守着那片山茶,了此残生。”

    “年年?”未料到她竟说出这样的话,若浮大为诧异,“你懂不懂你在说什么?你该厌弃我,你该鄙夷我,你该……”

    “我只懂得,下雪的日子里,总有人替我留意那片山茶林,比我还要上心几分。那日你醉酒说的话,我便一齐也忘了。我只会记得,我姆妈会回来看山茶,而你,会一直陪我等。”

    若浮还想再说,年年却把手竖在他唇上:“在我面前,你未有拒绝的机会。秦若浮,你的命,今生注定是我一人的了。”

    后来的后来,若浮问我,年年为何当年一定要他离开秦府。

    我同他说,当日,他为何执意要让年年离开,年年便为何执意也让他走。

    他们都从汍澜差点要被拉去陪葬的那刻起,明白了秦府这个是非之地,多少躲不过的波澜会一波一波涌上来,随时会淹死他们。可他们都一样,宁愿让自己溺死,也要让对方活着。若浮起先不说出实话,何尝又不是为了另找一个借口逼年年走。他以为年年心死了,就算大闹一场,也会很快离去。秦府的风波,便不会再伤及她。

    可他们中,却没有人肯说出他们彼此的心思。

    按例,冰玉堂的自梳女在入堂五日之后还可回婆家答谢婆家恩情,也算一顿诀别酒。

    阖府上下,却没有人有闲心准备这顿酒。晚膳时阿和提起,大娘又是面色一沉:“怎么,出了我秦家的门,还要让我们秦家破费准备酒宴?”

    三娘一直夹缝求生,每次都无法出面救助汍澜,又还是闷声吃菜。我姆妈听了倒是相劝:“明面自梳,暗地还是为若潮守节,也是她给秦家的功德。”

    大哥听了,瞥了年年一眼,眼中有压不住的怒意:“若不是有人节外生枝,秦家的规矩又岂会说坏就坏?这次在族里,我们秦家的面子都败光了。”

    年年毫不相让:“面子从来都是自己给自己的,若大哥晓得自食其力的道理,又有谁会在背后敢说我们秦家一句不是?”

    “你!”

    大哥一掷筷子,抬起手就欲动手,被若浮一把拦住:“大哥喝醉了酒,还是回房休息。别做了什么错事,让下人笑话。”

    果然大哥愤然离席,只留我们其余人咋舌看着却自顾自吃饭的若浮与年年。

    回门之期,汍澜却报信说不必备酒,省了好多麻烦。一人去三娘房里问候一番,便打道回府回去了。

    若浮在外办事,年年却去听曲。只有我一人留在府中,重遇了她。如今她仍戴着那只水仙簪,却褪去了进府时那番精神气,越发端庄沉稳:“涵姐。”

    我屏退一旁丫鬟,向她问候:“最后来这里,没什么想再去走走,看看?”

    “虽是一年不到的光景,该看的,该走的,都看太久了,走了太多了。”她抿唇一笑,是风华正茂的冰玉美人,“命里注定多波折,如今有幸脱身,何须回看?”

    “若浮道,他房里的东西,望你带走。”我只转达这句话,“汍澜,一路走好。”

    她颔首致谢,却毫无走向若浮房里的念头,却眼望着那株若潮差她种下的桃树,抽出了树苗:“他曾说,桃树开花结果之时,我们或许会有一个女儿。那时,他会亲手埋下桃花酿,等她出阁之时赠予她。”

    我闻言鼻子一酸,安慰她:“但是他走时,同我说,他了无牵挂。他感激若浮,选中的是你。”

    她却低声细语:“是我欠他的,我会还给他。我的前半辈子是个贼,偷了很多不属于我的东西。后半辈子,我都要还清楚。”

    本以为汍澜离开,一切事都有了终结。谁料第二日晨曦初露,却听若浮房里传来一声尖叫。

    我们许多人都被惊动,三三两两奔向若浮房里。

    进门一看,所有人瞠目结舌:若浮同汍澜衣冠不整,肢体纠缠于床榻。若浮被声音吵醒,睡眼惺忪地看着我们围观的众人。这才反应过来一转身,看见了沉睡的汍澜,深锁双眉。

    我看了看站在最前面的大哥,咬牙切齿地说一句造孽,但那笑意却还是渗透出来,让我神伤。

    而最后赶来的年年静静打量着这一双人,半晌只是自语:“天要下雨了。”便一个人自说自话地走了,好像他于她,只是一个无名的陌生人而已。

    廿叁

    那一夜,若浮对我说,都快记不清自己见了多少人。

    大娘应是第一个去看他的,他说他记得很清楚。

    那时大娘坐在他跟前,手指指着想骂他,却骂不出一个字。

    他好笑她的惺惺作态,出口挑破:“这样愚钝的我,姆妈你可满意?”

    她垂下了手,不解地看他。

    “你早就晓得大哥设计想要捉我们的奸,不是么?阿爹如今每况愈下,你想扶他上位,想除去我这个阻碍。一切的一切,终归还是如了你的愿。”

    她还是那样呆呆地看着他,含泪反问:“你可知你在说什么,阿浮?”

    “我当然晓得!顾老太爷十几年前本欲杀了汍澜了事,如今后悔,才会将她的照片送到秦家,希望秦家给她一个安身之所。可你们呢?明面上答应顾老太爷,给他一分面子,另一方面却又被年年的远房堂叔笼络,想要除去汍澜,只因汍澜是他死去夫人的私生女。”

    “我猜,大哥忌惮余老太爷会在背后挺我上位,而你们便想除去汍澜,借年年堂叔挺大哥上位。毕竟在余家,余老太爷若是去了,不成器的余老爷未必会成为掌权人。顾老太爷被你们糊弄,不知你们要拉汍澜陪葬。若不是年年请回他,如今你们已经成事。可年年出来搅局,而又知我要离开秦安,索性一石二鸟。实在是妙计。”他背对着她,说着说着,却慢慢哽咽,“姆妈,在你心里,若浮也许真的只是这样的笑话。你可以要我的命,可是为何还要连累其他人。”

    他本以为她会冷着脸笑话他,数落他,可怜他,可大娘只是冷然道:“你错了。”

    若浮转过身来,迷惑地看她。

    “你以为阿梨是仅凭你三言两语,便可打发走的么?”她走近他,撬开他紧握的手,放了船票在他手心,“我给了你机会,带着你心爱的女子远走高飞。我晓得你厌倦尔虞我诈,一心只求清净。我晓得你娶了年年,却心属汍澜。我晓得你在雨夜里,和她在祠堂口说的所有话。我晓得就算让她陪葬之前,你也想放她走。我本以为你会带她一起走,可你和汍澜,都教我失望。”

    “阿浮,你也是我十月怀胎生下的。”她伸手久久抚摸他的脸,泫然若泣,“虎毒尚且不食子。我呢?你们都以为我铁石心肠,心狠手辣,可若不是这样,秦家还能走到现在么?秦家该吃香火的先人,并不只祠堂里的那些。秦家多少女人,一步步走到今天,你以为她们的手就干净么?可是我们死后,徒留一句骂名,又得到什么?连这祠堂也入不了,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要误会自己。”

    若浮看着一夜衰老的她,终于相信了她的真心话。她想把这压抑的心里话,一股脑倒给他听:“阿浮,我不晓得你大哥会荒唐到如此地步。是我教子无方,是我对不起你。可我保不下汍澜,只能保住你们的声誉。族里知晓你们的事,明夜秘密行刑,送汍澜去浸猪笼,以后只说她失足落水身亡,出一副空棺。之后,我送你出秦安,说你同年年去了茶山,不会回来。”

    若浮怆然大笑,笑得声泪俱下:“姆妈……你真该早些告诉我……我这十几年的期许,更加让我沦为笑柄。”

    他将她放在手中的船票一下一下撕碎,丢给她,仿若漫天鹅毛大雪从天而落:“你以为我去了茶山,他便放过我?他早知年年要把我带离秦府,却还是要像如今斩草除根,他会放我一条生路么?”

    她郑重地跪在他面前,泪如雨下:“阿浮,是我错了。无论付出如何代价,我这次必保你一条生路。”

    “姆妈,”他蹲在她面前道,“你两个儿子,都不大听你的话。而对我来说,我宁愿死,也不愿你再去求他。这一场恩恩怨怨,就这样了结罢。既然我知你的心意,今生,也算别无所求。”

    “阿浮……”

    她呢喃一声,却还是被他强逼离去:“走罢,姆妈。”

    我也曾带着一张新船票去看望他,劝他接受大娘的安排。

    他这次没有撕碎,只是看着我喃喃低语:“三姐,走到如今,从未想过,以后我们兄弟姊妹五个,便只剩你和大哥了。”

    我强忍泪水,心想明明本是同根生,却还是脱不了俗套,非要上演这相煎何太急的戏码,嘴上却还是劝他:“若浮,算三姐求你,你走罢。留在这里枉送性命,又是何苦。只要你不去余家,不去茶山,他不会找到你的。”

    他闻言毫无动容,只是嘱托我:“我心意已决,不会放她一人孤身赴死。只望死后,三姐替我照顾好年年。送她回茶山时,千万护她周全,不要让什么宵小在船上做了手脚。”

    “我不会答应你,”我握住他的手,将指甲掐入他手里,让他清醒,“这是你欠她的,你要活着还给她。”

    “活着?”他眼色迷茫,脸上却第一次有了无能为力的无措,“活着太难了。只愿来生,我不做秦家的秦若浮。”

    年年素衣乌发出现在他面前时,他兴许是记起了她进秦府的模样,又兴许是记起了茶山初见时的娇憨少女。她变了,却什么都没变,好端端站在他身前,恍如水塘里倒映的一弯月,看得见,却摸不着边。

    他不晓得该同她说些什么。明明他同汍澜实属清白,但在她面前,他却觉得自己好像真的做了什么错事,于是垂首,不再去寻觅她的目光。

    她见状,只是抱着有鱼坐在一旁的矮凳上,粗声粗气道:“见了这么多人,累了罢。”

    见他静默,她自顾自讲下去:“汍澜曾经告诉我,当年她同牙婆自荐来秦家,她养母甚是不愿。当日她正同她养母走过余府门口,看见你跪在地上求我阿爷。霭安都晓得,我阿爷软硬不吃,定了的事便定了。你们秦家开罪了他,你若能踏进余府,无异于是痴人说梦。她于是同她养母打赌,若是你坚持跪下去,得见我阿爷,她养母便要同意她来秦家。”

    “她姆妈嫁给我堂叔后,郁郁而终之前,也和我姆妈有过几面之缘,替她出面指责我姨娘。你看,人与人之间的命与缘,本身都是休戚与共。情深缘浅,有缘无分,有分无缘。”她顺着有鱼的毛,不觉有个结紧紧缠在一起,“木头,你说我们算哪种?”

    他没回答她诡异的问题,却一眼看见她手中的船票,不由得冷笑:“怎的今天,大伙都商量好了,来送我船票?”

    年年让有鱼跳下她膝,将船票放在他眼前:“可他们送来的都是一张。而我,却买了两张。”

    这举动却让若浮慌了神,下意识地抓住她的手:“你可知你在干什么?”

    “这是你的休书,”年年从怀中掏出一纸字迹娟秀的休书,“从今你秦若浮,便与我余年年毫无干系。你们一对自由人,天高海阔,爱去哪里逍遥,便尽管去罢。”

    若浮第一次在她面前张皇而失了分寸,不顾一切地狠狠用手钳住她:“余年年,你说我欠你阿茶一条命,你说我欠你一个还你姆妈的誓约,你说我欠你茶山一世陪伴。我答应你阿爷在他百年之后,让余府的风波不必伤及于你;我答应甘娘,要在她记起你时,和你同饮合卺酒;我也曾一人独上茶山,在你姆妈墓前起誓,让你平安喜乐,一生无忧。你今天站在我面前,却劝我带着不明不白的冤屈,忘却我欠的债、立下的誓,就这样不明不白地离开秦安。你现在,明白你自己在干什么吗?”

    “我懂,我一直懂,秦若浮,”她用自己的眼勾住他的眼,眼中万般波澜,汹涌澎湃,“无论二哥如何嘱托,你都不愿烧了那把伞。你的拐杖上,雕刻了许多水仙花。你以为,那一夜醉酒,你只说过这么点真心话么?你需汍澜,汍澜也需你。可我不需任何人,也能过得极好。而像你一样的过客,在我一生中真是数不清。可我在乎过你们的停留么?没有。只要我余年年始终活着,那么一切离去归来,归来离去,都只是轻如鸿毛,撼动不了我半分。”

    若浮想,原来他以为谁都不懂的心思,事实上谁都看懂了。可此时此刻,他却打心底不能接受这样的结局,难以置信地再三问她:“那我的命呢?那也是你的东西,你不要了么?”

    “我要你留着这条命好好活着,要你和汍澜平安顺遂,长安长乐。”年年勉强挣脱出来,指指桌上的东西,“午夜子时,秦安船埠,我已打点好一切。”

    她说完这些话就要离去,却还是没能逃开他的桎梏:“那你呢?你去哪?”

    她想都未想:“我?我从哪里来,便回哪里去。生于茶山,死于茶山。我一辈子要求的,不过这么多。一个人像浮云一样自由自在,多好。”

    有鱼仿佛嗅到了离别的气味,哀哀嚎叫一声,仰卧在她脚旁。而他再一次愣在原地,不知因何而生的失落之情缠绕住他,让他难以呼吸。

    “你不能独自一人回茶山!”他想起什么,在她身后执拗地叫道,“你堂叔有这么多花花肠子,你不是不晓得。”

    年年拾起有鱼,蔑笑道:“那就尽管来罢,我等着。”

    复又想想,她添上一句:“木头,别和那些话本子演的似的,临了别了还矫情。木头,再也……再也不见了。”

    “年年!”他在她身后喊她,“你等一等!等一等!你不能也扔下我,像我四姐那样扔下我!我晓得,我会后悔的!”

    可只有有鱼回眸。

    她顿了一下,低低道:“可我不悔。谁教我钟爱山茶,必得傍山而居;而你独爱水仙,便只能依水而宿。千里山河,不可平兮。”

    他从来就留不住这样一个像风一样的女子,就好像她从未预设过自己会为他停留。

    可我晓得,若是她像自己所说的那样满不在乎若浮,她就不会如此豁达地放若浮与汍澜离开。她信的是有债必还,而不是以德报怨。

    而她走后,我整理她的屋子时,其实找到过一双护膝,想必是她知晓若浮的腿疾做给他的。但当她知晓了汍澜的存在,最终没有送出手。当我将护膝转交给若浮后,他对我说,若是他晓得,那是他见她的最后一面,他不会那样草率地任她离开。

    他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初时像个愣头青一样热血,随着年月匆匆而过,他开始晓得世事艰难,变得冷淡消极。唯独年年,是让他重回青葱岁月的一抹亮色。她的气焰嚣张,她的不易屈服,她的敢爱敢恨。她的一切一切,何时让他倾慕,何时让他向往,何时让他不忍放手。他不晓得。

    而他也不晓得,年年也藏起了两句话,就在那补好的玉镯里。

    他错过了若漪的省亲,便对年年说,随年年怎么处置那玉镯。年年将那玉镯和护膝放在一起,镯子上却多刻了话:山茗亦有重开日,所爱却无再归期。千里山河不可平,便教碧玉藏我心。

    若是他晓得,他不会后悔至今。

    那时,他总是以为有时间的。他以为他金蝉脱壳,去霭安设法抓住她堂叔和他大哥勾结的把柄,重回秦安之时,洗刷了身上的冤屈,他会有一辈子的时间去同她辩解。

    廿肆

    故事讲到尾声,我同莫之耹已是屏息而闻,感觉胸腔里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可是我们明明已经得知了结局——年年还是死了,和她的姆妈一起,被葬在这山茶树下。

    只不过这一小段的留白,最终被若涵告诉我们的真相所填补:“那夜,若浮和汍澜离开了秦安。但大哥却带着下人和族老来船埠阻拦他们,我同在一旁的大娘、三娘和年年也带着我们的人去制止他们。慌乱间,年年被人挤落水中。两方缠斗之后,才发现她不见了,忙派人下水去寻。但至今,都没寻着过她的尸首。”

    “三个月后,正值新春佳节。若浮却带着年年的堂叔重回秦安,在族老面前当场指证大哥与其串通,意欲置汍澜于死地。更以他们的书信为证,揭露大哥安排下人用迷药迷晕他们,制造通奸的假象。族里商定过后,驱逐大哥与玉书出了秦安。但此时,他才得知年年出了事。因着怕余家晓得这件事同我们闹翻,一直只说年年病了留在府中。”

    “他那时表面上看起来一派平静,该谈的生意照谈,该查的账照查。可一旦有空,就亲自带人去船埠下河,寻找年年。他笃定年年一定活着,所以前五年,他没有离开秦安的意思。日日找,夜夜找。冬日寒冷,水面都结了冰,我都劝他,怎么可能有大活人还在里面?他却偏不信,让人砸了冰就跳下去继续找。”

    “除了年年姆妈的忌日,他必是要回茶山祭拜扫墓,顺便照顾那些山茶树,此外他就一直留在秦安找,甚至生意也越来越不上心。我们秦家总不能无人顶梁,所以我这个女子也开始学着经商。”

    “直到十二年前,他终于信了,秦安河绝不会还他一个余年年。适逢余老太爷过世,他便去余家披麻戴孝,跪在老太爷灵前痛哭流涕。老太爷走前,其实已经原谅了他,因为他对年年的执念,比他还疯狂。我们所有人都晓得,年年肯定是死了。那夜的河水湍急,可是年年不会凫水。可是他不信,直到今日。”

    “他送走了老太爷,便在霭安买下了房子,但大部分时间,还是住在茶山里。他相信她会回来,并用自己的后半辈子等着。是的,今生他再也不执着于任何事,只是等她回来。”

    “我得空来山上陪他,却不知怎么劝他。你们都晓得,我也懂,他在做一件荒唐可笑的事。可这是他唯一的念想,如果失去了它,他就无法再苟活于世。我保全他对她的念想,从不拆穿。就如同当年的年年,始终保存着她对她姆妈的念想。”

    我心中的酸楚长着棱角,一下子又刺破心脏的束缚,肆意汹涌在我的嗓子眼,让我忍不住难受起来。在这一场场没有风花雪月,只有爱恨嗔痴的故事里,我已经难以再作一个冷眼旁观的观众:只是倾听,毫无情动。

    可我不得不一次次煞风景地问我面前的人:“年年落水时,是否佩戴着那山茶簪?汍澜如今又身在何处?”

    她澄明的眼总给我无边际的安全感,抚平内心蠢蠢欲动的惶然无措:“若浮在第四年打捞上她的山茶簪,来到霭安时,葬在了她姆妈的坟墓旁。而汍澜,听说在她养母故去后,她就落发为尼,去了茶山山脚旁一家名叫‘水玉庵’的寺庙里。”

    我们离开茶山时,也未有这样的好运一睹那些传说中终生难忘的山茶花。但是我们跟着三小姐一起,找到了在山茶林喝酒的秦若浮。

    他不过三十有五,一头乌发却已是掺了白。他又喝醉了酒,蹲在地上眼望着那些山茶林,缓缓道:“这是你最喜欢的山茶花,花都开了几季了,你不来看,错了花期,怪可惜的。”

    “有鱼生了崽子,崽子又生了孙崽子,孙崽子又生了小孙崽子。我都算不清楚几代了。你怎还不回来照顾它们?”

    “你说你只想见你姆妈一面,你死了也愿意。从前我打心里笑你蠢,可是现在我懂了。若我还有半辈子的性命,该有多好。等着等着,兴许哪一天你就回来了。”

    “余年年,你晓得不晓得,我不想平安顺遂,长安长乐。我只是想和你一起,在这里,年年有余。”

    他反复念叨这四个字,一会发笑,一会流泪,好像已失了神智。

    三小姐身朝我们,面有难色,而莫之耹早已领会:“今日多谢您一番提点。您照顾五少爷罢,我们自行下山,不碍事的。”

    她再三向我们致歉无法送我们下山,而我们也一再表明不需要她相陪。

    秦若浮,他从未对余年年说过与爱有关的任何话语。他用一个无法兑现的承诺拉拢她来秦家,而她当时半信半疑,也因为想圆甘娘的一个梦嫁给了他。最终,在他都还未来得及发现他喜欢着她时,他已经失去了她。

    “他一生活得清明,却独守着这难得的糊涂。”

    我在下山时对莫之耹这样说。可是余年年何尝不是这样?她以为世间再也不会有什么让她记挂,因为她已足够强大,强大到想要一次次挺身而出,为秦若浮挡下秦家的明枪暗箭。但是她从来没有思考过,为何她付出了一切,来帮一个她曾经厌弃的商人。

    有些爱情,没有开花就已零落。如同这山茶花,我们注定无法得见。若是若浮早些看见玉镯的话,也许结局本不一样。

    在下山之后的一天,我们也找到了叶汍澜。三小姐不是忘记了她的法号,而是因难以置信才选择不信。她的法号应该是史无前例的,叫‘若茶’。

    别人都供奉香烛在佛像前,而她虔诚地把那水仙簪插在香炉里,被风吹来的香灰埋没。青灯古佛,寥寥一生。所幸她身旁仍有那些水仙陪伴她一起终老,在木鱼的敲击声里昂然挺立,生生不息。

    我和之耹最终没有上去惊扰她,因她早已弃了自己的前缘。我曾以为,她仅仅是为年年的死而悔悟,所以削发为尼以作补偿。但看见她为若潮所设的灵位,我才懂,原来她法号里的那个若字,是若潮而不是若浮。

    有些爱情,浅淡得都算不上爱,就如同这水仙花,淡雅的芳香,恒远长久,萦绕心间。也许相送了那把水仙伞,也早就注定他们的姻缘散。若是若浮在上岸前,寻到了汍澜藏的字条,那也许,又是另一种结局了。

    这两段爱都成了不为人知,被秦氏宗族掩埋的秘密。大家都以为余年年和叶汍澜在秋日出游时,失足落水,遍寻不得。而至今,没有人再费心去记挂秦家的五少爷秦若浮,也没有人再去议论秦大少是如何被赶出秦家。我们都是健忘成性的,只有这些入戏者,用自己的大半辈子去凭吊那些唾手可得却终究未得的东西,故此难以忘怀。

    廿伍

    在霭安逗留了十余日,莫之耹突然闯进我房门,让我改了男装同他去一个地方。我照旧摸不着头脑:“为何要换男装?”

    “跟我去了你便晓得,何必问这么多?不信我?”

    然而,在老鸨带着一身刺鼻的胭脂香粉味,有意无意地再三撞到我身上时,我终于忍不住狠狠地踩了莫之耹。

    他正和身旁的姑娘打得火热,被我这样一踩,不由得嗷呜一声,阴恻恻地看着我:“秦弟可是嫉妒我佳人在怀,自己却无中意的佳人?嬷嬷,你怎的回事?你看看你调教出来的庸脂俗粉,我们秦公子一个都看不上呢。”

    闻言,他身旁的佳人一哄而散,全调转方向往我这里挤。我有苦说不出,被她们喂酒喂得天昏地暗。

    “莫少爷与秦弟相交颇久,竟不知他是个断袖么?”忽然有人挤开了那些莺莺燕燕,拢上我肩膀,“想必还是我,比较中他的意。”

    断袖一出,四处哗然。莺莺燕燕们的脸挂不住,骂了我句“变态”,齐齐跺脚走了。

    而来人收紧了拢着我肩的手,笑逐颜开:“是不是还是这样有用些?秦姑娘?”

    我的脸腾地一下着了火,对着阴魂不散的丛之漠道:“多谢丛公子拔刀相助。”

    暗里却想绕开他的手,谁料他收得更紧:“她们一会要是回来了如何办?不如就多将就一会罢。”

    话音刚落,莫之耹就“不甚”把一壶酒打翻在了丛少爷和我身上,可丛少爷却没起身清理的意思,而是笑道:“莫少爷的伎俩,也就这些么?”

    我瞥见莫之耹不悦的神色,只好灰溜溜地起身道:“我去清理一下酒渍。”

    结果丛之漠还是不放手:“宴会要开始了,你现在走,可是要后悔的。”

    莫之耹冷冷地对他道:“你莫要太过分。”

    而他却仍有闲情逸致给自己和我斟酒:“我过分么?出手相救一个自己心仪的女子,有什么过分的?”

    两人剑拔弩张之时,阁楼中央的台子上忽有奏乐之声响起。我们三人都望向楼上。一个蒙着面纱,身姿绰约的女子在椅子上弹奏着琵琶,而一群舞姬在旁,执剑相和,伴着乐声舞剑。一时楼中刀光剑影,把这温柔乡生生衬出了冷硬的气味,却又显得台中央的女子更为冷艳夺目,在这剑舞中淡定自若,并未走音。

    “月波楼不愧是月波楼。这秋日斗艳,也只有它最别出心裁了。”丛之漠总算松开了手,为台上人鼓掌喝彩,“莫之耹,看来你今日想要近她的身,未有这样容易了。”

    我听不懂他的话,不由得相问:“近谁的身?”

    而莫之耹却一把把我拉到他身后,指着丛之漠的鼻尖道:“你不要欺人太甚了。”

    丛之漠掩嘴一笑,眼里有些血丝:“莫之耹,可惜今晚,人我是要定了。”

    我还未反应过来时,丛之漠突然挑开他随身带着的包袱,将它往空中一抛。如鹅毛大雪般的银票纷纷扬扬洒落在酒楼的每一处,惊得每个人都合不拢嘴。台上舞剑的舞姬们也又惊又喜,弃了剑冲下台去哄抢银票。只有台上弹着琵琶的女子镇定如常,没让手下的音走调。

    丛之漠见状,从容不迫地步履翩翩,从楼上踱步到楼下,轻而易举地来到那弹琵琶的女子面前,揭下她的面纱:“月波楼的头牌云昙,果然名副其实。”

    台下寻欢作乐的男人们,丝毫未注意台上发生了什么,只是和他人为手中的银票斗得你死我活。只有我和莫之耹匆匆下楼奔向两人。

    面前的女子肤若凝脂,唇红齿白,身姿婀娜摇曳,但双眉却因浓密而缺少了温柔可人,而那双丹凤眼稍稍一扫,就是风情万种,勾人摄魄。可她却懒于用这双眼去魅惑我们任何一人,只是专注于手中的弹奏道:“早已是半老徐娘,让公子如此破费,也算是见笑了。”

    丛之漠一笑,手却迅疾地逼向她头上的发簪,可她立刻察觉到,扭转身子,躲过了他。而谁料丛之漠的另一只手却转而逼近,云昙余光一扫,刚巧到了曲子里的空拍,她右手抱琴,左手却很快地抽出发簪狠狠刺向丛之漠的手。丛之漠来不及缩回,被重伤了一道,而云昙在他衣上蹭干了簪子上的血渍,淡然插回了原位,坐在椅子上,弹响了最后一个尾音。

    “精彩!”莫之耹在我身边赞不绝口。可楼中拾捡银票的,没有一人看见这精彩绝伦的演出。

    云昙冷笑一声:“这么多年了,他才发现少了这发簪,差你向我取回?可笑,可笑!”

    丛之漠捂着伤口,不置可否:“看来你是不愿交出这簪子了?”

    “谁叫奴家,向来卖身不卖物?”她抿唇一笑,收起了冷淡的神色,俯身对丛之漠道,“今日公子为奴家挥金如土,那奴家自然只能相赠一夜春宵。望公子还不要嫌弃奴家已过三十,青春不再。”

    话语间,她想要夺过丛之漠手中握住的面纱,谁料丛之漠恶作剧一般松脱了手。面纱化作蹁跹之蝶,飞舞向正在看热闹的我俩。云昙步履匆匆赶过来,正巧面纱落在莫之耹脚下。

    她刚欲蹲下身捡起,却看着莫之耹的面容,不由得呆若木鸡。

    “是不是晓得我要嫁人了,才赶来见我?”她含泪自语,摸上之耹的面颊,“十二年了,我晓得你记得我的。”

    之耹因着她一番举动疑窦丛生,愣愣地问:“你可是错认人了,云昙姑娘?”

    “错认?”她扑闪着那双出尘绝艳的眼睛,怒极反笑,“你果然是忘了。那五年于你,断然只是短短五天。于我,却是一生哪。”

    “第一年你见到我,便站在这个位置。我眼睁睁地看着我的阿哥跪地求我,卖了我的初夜筹钱给他。追债的人拿着刀盯着我和他,我绝情地摇头,看着他们剁下他的手,直接丢给了门外的野狗。眼看他们要把他都丢给野狗,我起身问楼里可有恩客愿意买我的初夜。”

    “你出了钱,把银票扔给那些追债的人。可你只是问了我叫什么名字,就走了,却连我的一个手指都没碰。”

    “第二年,你来这里谈生意,他们叫我作陪。你不记得我了,又问我叫什么名字。我说,云泥。你说不好听。你又说有种花叫昙花,一生只在夜间绽放两个时辰,一生只得一夜相见。可我刚想问你,还记不记得你曾买下我一夜,你就已经离开了。至此之后,我就改了名,叫云昙。”

    “第三年,时月波楼为了吸引安乡权贵的目光,包下了画舫,逼着我们在船上赤身裸体地搔首弄姿。一边行船,一边招揽那些肯为我们一掷千金的嫖客。而你在那夜为我挺身而出,从桥上跳落下来,为我披上一件外衣,使我不必羞愧难当地暴露在那些居心叵测的人面前。你为我挥金如土,免于我失去我最后的尊严。你对我说,你用钱买通了老鸨,还我一个自由身,但只是因为我长得好像一个人。”

    “第四年,你喝醉了酒,醉卧在酒肆,我把你捡回这里来。我打量了你整整一夜,却痛恨这一夜是多么短暂。可你睡醒时,只是像个正人君子一样向我道谢。我不甘心,猛然将自己衣服的结松开。我记得清风掠过窗棂前,那串风铃发出叮叮咚咚的声响,掩盖住衣服滑落的声音。而我赤裸着白玉无瑕般美丽的胴体,一步步逼近你,让我的风情溢出了眼眸,我问你,‘他们一掷千金,趋之若鹜的东西,秦爷见了连眉毛都不抬一下。究竟是我不够美,还是秦爷,根本就不是个男人’?可你却还是帮我罩上外衣,默然离开。”

    “第五年,你来到月波阁,看到我还在这里,问我为何不走,还留在这里。你说你想喝酒,我便陪着你。最后你同我道,阿姐,我这一生做了很多错事。”

    “这时我方知,你一次次救我,只是因为我长得像你阿姐。而你又说,曾经你订下一支簪子,期待遇见一个真心喜欢的女子,将簪子送给她,而那簪子上雕刻的正是昙花。买了簪子后,你才晓得,世间竟然有这样神奇的花。也暗自想,也许是一语成谶,你想要寻觅的人,一生难以觅见。”

    “你又醉在我榻上,也脱手让簪子坠落在地。我将它拾起,却没有交还给你。你又同我道谢,问我是不是赎金不够,还滞留在这里。可我摇摇头,没有告诉你答案。”

    “尔后我等了十二年,直至今日。我从月波阁的地上泥,摇身一变,变成花魁头牌。我的名声遍传安乡,可你却再没有出现。我以为至少你会向我讨回发簪,可你没有。我以为在你眼里,我至少有过一夜盛放的美丽,可你没有。明日我便要出楼嫁人,你终于来这里见我。可你又偏偏忘了,我是谁。”

    “秦若浮,”她倚靠在之耹身上,泪水涟涟,“你可真是个伤人的商人。”

    此语一出,我们心中都已了然。传说中,秦若浮为之挥金如土的青楼女子,实则只是一位长相酷似阿婆秦若漪的月下美人。也许在漫长的等待里,她也迷失了心智,竟错认之耹为若浮。

    之耹闭上双眼,也许是不想戳穿这难堪的真相,抚摸着她已有白发的长发道:“你何必等呢,云昙?”

    “一生只得一夜相见。于云昙来说,一年只得一夜,也足矣。”她擦干眼泪,笑道,“我狠心允诺嫁人,因容颜易老,我不愿你回来时,见我这样衰老丑陋。所幸如今,我尚能不负这‘花魁’之名。”

    说着说着,她忽然咳嗽起来。她用纤纤玉指掩口,殷红的血却从她指缝间滑出,落在他衣袖间,像冬日盛放的点点红梅:“所幸如今,我赌赢了,你来得不早不晚,这毒还能让我留一口气,死在你怀里。”

    “云昙……”之耹的神色溢出一抹惊慌,“你这又是何苦……”

    何苦用大半辈子,记住一个在你生命里只留下五夜的人。他买醉是因为年年的死,是因为汍澜的错嫁,是因为即便晓得我阿婆过得孤苦,都无颜站在她面前求她原谅。

    “秦若浮,你是喜欢我的。”她留着的那口气,几乎要消散了,“对不对?”

    之耹面色凝重地看向我,点了点头。

    他放轻声,代秦若浮告诉她:“我喜欢你,云昙。”

    我想秦若浮一生,自己恐怕都没说过“喜欢”这两个字。如今,倒是之耹替他说了。

    她听了面露喜色,终于安心离去。发间的昙花,绽放如初,不像她所说的,昙花只能一现。

    楼中的你争我抢却只是拉开一个序幕。没人关心月波阁的花魁死在这白茫茫一片的银票里,没人关心她为何在出嫁前服毒,没人关心这台上谁人登场,谁人惨淡离去,没人关心这一幕幕生离死别的哀乐,究竟为谁而鸣。

    “那些银票,好像是送她上路的纸钱。”我下意识说道。

    之耹点头,放下她。却冷不防丛之漠抽出云昙的发簪,当着我们的面收入囊中:“怎么?都到这一步光景了,你还不愿下手?莫之耹,你的怜悯之心,真让我可怜。”

    我吃惊地看着被我遗忘的丛之漠,下意识往前站了一步,却被之耹拦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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