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支簪-终簪 合欢零落葬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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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壹

    莫之耹卷起裤脚,小心翼翼地步入秦安河中,冷得倒吸冷气,“咝咝”作响,却还是拿稳了竹丝脚箩,认真地淘洗里面的晚米和糯米。

    我在岸上没给他好脸色:“这么热的天,居然还嫌河水冷。”

    他装作没听到的样子还在淘米,却忽然冲上岸把我拉入水中。波光粼粼的河水汹涌而上,我这才感受到蔓延开来的冷意几乎遁入骨髓,挣扎着起来打了个喷嚏。

    莫之耹笑得像只狐狸,露出他那口白牙:“嘿,这下懂了什么叫‘站着说话不腰疼’了吗?”

    我瞪他一眼,抔起一抔水顺势向他泼去。他嬉笑着用手一挡,复又把我拖进水里。

    自从在霭安被丛之漠夺了花簪,再也找不到他时,我每一日都一筹莫展,紧锁双眉。回到秦安一周,同莫之耹只是游山玩水,心里却又有说不出的苦楚。可这一次,我总算能纵情欢笑。

    我们玩累了,四仰八叉地躺在岸边看夜空中的繁星大喘气。

    我们各自思考着,维持着静默。他忽然问我:“怎么心血来潮,大半夜想要打年糕?”

    我寻思着要不要说真话,最后还是忍不住同他讲:“阿耹,我要回家了。”

    第一次,他向来无波澜的眼里有了呆滞:“回家?”

    我望向他,因我的睫毛沾着水珠,眼前模糊一片。可他的侧影却有种淡淡的光辉,让我不由得为之一振:“是啊,回家。”

    他用难以言喻的眼光打量我,启唇问我:“所以,明日的年糕宴便是诀别?”

    我不知他心里是怎么想,可我心生出难以言说的痛楚,让我整个人浑身发冷。我说不出这两个字眼,于是在漆黑的夜色里点了点头。心里暗劝自己,秦莫语,你早就晓得分别在所难免,何苦痛惜。

    可他却从后面轻缓地抱住我,低声问我:“我们还会再见么?”

    两具冰冷的躯体在这样清冷的夜晚温暖地纠葛。我怀念这种暧昧,也痛恨这种离别前的暧昧,而还是狠下心骗他:“定然会的。”

    当我步入宜山之时,我料想,他此时应只是睡眼惺忪地看着那盛满了糯米的蒸桶一脸茫然。若我真的等到那年糕出炉,兴许我便不能铁下心离开他了。可我注定有我的使命与责任,从成为秦莫语起,我便注定不能与他相守。

    丛之漠夺了昙花簪后,抛下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就逃之夭夭。他一直如影随形地跟着我,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可我如今寻不着他,只能回到宜山再作打算。

    我离开宜山时,曾信誓旦旦不寻回所有发簪,决不会踏回这里,可如今却还是破誓。

    跟着尘封记忆来到一处隐秘的废弃山洞,那里被碎石所填满。我用手搬动最下方的两块落石,一个凹陷的坑随之出现。坑内有条细细的缝隙,我掏出藏在最秘密地方的发簪,狠狠刺向那条缝隙。一阵天崩地裂的声响震得我捂住耳朵,直到看见身后密道的入口出现,便极快地取出发簪,抬脚飞身踏入里面。

    在门口取了一个火把,我提着裙子避免沾上沙尘。意料之中还没摸到门边,就被从门旁的石柱后突然现身的蒙面人掐住了脖子:“我还以为你是有骨气的,没曾想,还是和一条狗一样摇尾乞怜地回来。”

    我用簪子刺向她的手,却被她反扭住臂,把我压制在一旁凸起的顽石上:“什么本事都没学好,就急着赶来送死?”

    我无法扭头看她,只得厉声道:“我也是秦族后人,哪一条族规说了你可拦我?”

    “秦莫语,你当日不管不顾走出宜山,再想进这个门,可没这么容易,”她凑近我耳旁道,“吃完了一百零八鞭,领了罚认了错,我自然放你进去见大族长。”

    我冷笑三声:“不过是上个家法,我若是怕,就不会回来了。”

    我的确什么本事都没学好,却偏偏学了嘴硬。一百零八鞭的滋味的确不好受,五十鞭不到,我就忍不住叫出声来,惹得她一阵幸灾乐祸:“秦莫语,我早说了,你只是赶着来送死的。”

    而奇怪的是,火烧火燎的刺痛感忽然没有再增强了。我在凌厉的鞭子声中,以为自己已然麻木。扭过身一看,却发现莫之耹罩在我身上,豆大的汗珠沿着他的脸蜿蜒流到我衣服上,他却对我一笑:“年糕都没打好,怎的就跑到这里来了?”

    我失声叫道:“你怎会跟着我?你走!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我想要推开他,而他却更蛮横地抱住我,任我拳打脚踢:“别闹了,很快便过去了。”

    我声嘶力竭地恸哭,他却很平静地用手圈着我,默默地忍受呼呼作响的鞭子落在他身上,却咬紧了牙根没喊出一句话。

    从未感到一生中有哪段时间这样漫长。一百零八终于数到了头,他伤痕累累地蜷缩在地上,而我横在他和秦莫然之间,咬牙切齿道:“这样你可满意了?把门打开,让我去见大族长!”

    莫然用指尖点上鞭子末端新鲜的血液,用嘴嘬了一口,眉梢眼角尽是肃杀之气:“秦莫语,他是你至亲还是你骨肉?既都不是,一个外族人,焉有资格替你代受这鞭刑?”

    她蹲下身来看着地上的之耹,如同在考虑怎样捏死树中蝼蚁:“只不过多一个人送死而已,替你白白挨了这几十鞭。”

    之耹撑起身来,拼着劲站在我身旁,踩着秦莫然手握的长鞭,正色道:“想必,这世间有种至亲,不必有血缘关系。她是我莫之耹未过门的妻子,你同她说话,可得客气一些。”

    我噙着泪望着他,暂时忘记了自己将要面对的惊涛骇浪。而他刚说完这句话,紧闭的石门终于开启。

    大族长坐在木制轮椅上,头发已是全白,却是精神矍铄。他习惯性地摸着下巴上的一颗黑痦子,吸着鼻涕吩咐秦莫然:“成了,然丫头,再怎么说,她也是你表姐。罚也领了,罪也受了,让她进来罢。”

    秦莫然冷哼一声,站到大族长身后,不再看我们。

    我正欲行礼致谢,他却话锋一转:“但是这位公子,便只能劳烦你回去了。”

    之耹却攥紧我的手,言辞坚定:“即便是死,我也会陪她走到底。”

    “死是这样容易的事情么?”大族老笑得喘不过气,“既然你这样有心,便和她一齐走过这‘合欢道’罢,我在祠堂等着你俩。阿然,你先陪我过去。”

    车轮摩擦着地面的声音响起,余音回荡在这密室里,久久没有消弭。我红着眼查看之耹身上的伤口,他却拼死都没有放开攥紧我的手:“秦莫语,你怎么胆敢就这样抛下我走了?你说你要回家,这算哪门子家?”

    “那你呢?”我忍不住朝他大吼大叫,“你又有什么资格替我领罚,又有什么资格对他们说我是你的未婚妻?莫之耹,回头罢。我同你只是萍水相逢,从来都不可能开花结果。”

    话还没说完,他把我拥入怀中:“我不要开花结果,我只要这一刻和你在一起。走过霭安、蘅安、秦安、池安这许多地方,见证了这么多悲欢离合,我便不会让你不明不白地从我的生命里消失。”

    眼泪还是夺眶而出,我小声地抽泣:“你会后悔的。”

    “至少现在,我未有悔意。”他不由分说地仰起头,继而俯身吻上我的唇,将我所有软弱的抽泣封存在唇齿之间。

    “合欢道”是通往密室正中央的祠堂的小道,整条羊肠小道十分长,并且伸手不见五指,是给秦族刚成亲的新人专门留出的小道。一双有情人十指交握,在漆黑无边的小道里互相摸索,直至走到祠堂,对那里的祖先行三拜九叩之礼。

    我搀扶着之耹进了合欢道,对他道:“行路的时候纵然无趣,不如我同你说说我和这宜山的来历。从此之后,我对你再无隐瞒。”

    “好。”他先我一步走入那再无光亮的小道,再也看不清他隐没在黑暗里的脸。

    贰

    人们都道安乡是世外桃源,因这安乡的人喜欢与世隔绝。进出安乡的人都要付一笔数额惊人的“过路财”,来安乡做生意也要多交商税。久而久之,大家都不爱出入安乡,使这里在江南一岸,有了它特有的静谧与美丽。你看,即便现在外面已是战乱不休,却没人真的来打我们这里的主意。因我们于外界,已是落后了许许多多。当他们都开始使用那些我们闻所未闻的东西,我们却还是习惯这桨声灯影,琼楼烟雨。

    而我们宜山秦族,就像一个不问世事的深居隐士。我们都不知谁是我们真正的祖先。但当宜山的族谱出现时,我们的祖先已替我们安排了我们的路。我们世代造簪为生,造簪的手艺传男不传女。当男子已过冠礼,便要下宜山选一处作自己的铺子,替有情人打簪。学有所成,心有所感后,方能回宜山。

    我们的宗祠正中央,放置着簪神“灵兮”的石像,而她身后有一株不知何时就在的参天古木,是合欢树。虽然宜山秦族一向重男轻女,灵兮却是一位姿色艳丽的女子,相传她是月老的弟子,庇护有情人终成眷属。所以名扬天下的秦簪,都要靠她祝祷方能成事。每位下山的宜山男子,都会从她背后万古长青的合欢树上锯下一块木块,自己按着石像雕刻同样的一尊。下山后,替姑娘家做好了簪子,打簪人会开始对灵兮进行血祭。他们会用簪子划破自己的手,滴在木像的头顶,把簪子放在木像的手中。然后再在灵兮张开的口中放上那位姑娘写好的八字燃烧后的灰烬,或是姑娘的父母之血,再等着在头顶的打簪人之血缓缓落入灵兮口中。若是血滴没有滑到灵兮口中和灰烬或是双亲之血相遇,便是指灵兮不会保佑这姑娘许下的姻缘,打簪人便不能把做好的簪子给那姑娘。若是有哪位公子为姑娘定下花簪作聘礼,道理也是同样。只要这种仪式失灵,打簪人便会找理由毁了花簪,不会将花簪交予买家。

    有许许多多的打簪者也会留一支簪子给他的心上人或是儿女。虽然宜山的技艺一向传男不传女,但女子的鲜血同样有献祭灵兮的力量。灵兮身后的合欢树,一向都是饮血长大的。有些嫌家里女儿太多养不起的宜山秦族人,会在女儿及笄之时,在合欢树前替他们的女儿放血,献祭灵兮簪神。

    这些残忍或是诡异的规矩,已铸就了一个隐秘而古老的家族。安乡遍传秦簪能佑得女子情路通畅,完满姻缘,却从来不知打簪者都出于宜山,更不懂他们缘何忽然出现在小镇上,为何又突然离去。

    我阿爹下山之时,本也是无牵无挂的一个纯真少年。他在秦安见到了山里从未得见的红尘世界,也遇见了我的姆妈,便是我阿婆身旁的丫鬟,秦宁。

    总之因缘际会,他们相遇在秦安的龙舟节。我姆妈女扮男装,顶替一个熟识去赛龙舟,正好遇上不想相让的我阿爹。二人不打不相识,结识后却互生喜欢。

    然当我姆妈去他铺子里时,却酿成大错。在我阿爹交货之时,她不慎划破了自己的手,却未曾留意。而又心生好奇去看灵兮的雕像,触摸灵兮之后,就把自己的血留在了灵兮头顶。

    我阿爹归来之时也未洞察这差错,因着留下的血渍太小,且早已干涸。然而只要灵兮沾上了外族人的鲜血,就视为对灵兮的不敬,是宜山秦族所忌讳的。灵兮一旦被得罪,不但不会庇佑那些痴男信女,还会将庇佑化作诅咒。只要是在沾上外族人的血之后献祭的簪子,所持女子都不会有完满姻缘,要么红颜薄命,要么终成怨侣,要么独守空房。

    我阿爹游历安乡后,便带我姆妈回宜山拜堂成亲。他向她坦白了一切关于宜山的秘密,而她丝毫不在乎。即便是相守在这山中,此生都无法再回到安乡,她也觉得一切亦是值得。

    然而他们都不知晓,我姆妈酿下了怎样的错误。直到合欢树开始呈颓败之势,守着合欢树的大族老才察觉到了不对劲。因为我阿爹的木雕正取自合欢树的根部,原本只要我阿爹在安乡献祭成功,成功保佑有情人,那被削掉的木头便会逐渐长回原样。但那块凹陷的根部,自从我姆妈犯错之后,便停止生长。合欢树再也饮不进献祭的血,树叶开始凋落。

    那已是我五岁的事。其实如同那些繁星一样,合欢树每日都在衰败,只是因太细微,直到五年后才东窗事发。大族老捉走我阿爹,严加拷问,却说不出所以然。终于我姆妈想起自己那天是怎么因好奇冒犯了灵兮,在祠堂跪求一死来免除我阿爹的罪责。

    我阿爹一家本是宜山的名门,因血统纯正,以后便是要继承族长之位的。但这名门,毁于这样一个小小的错误。我大姑、二姑、奶娘都自愿献祭给合欢树,以求灵兮的谅解,来赎回我阿爹的性命。三个女子的命,终于平息了灵兮的愤怒,合欢树慢慢开始生长回来。但在游历安乡的宜山人却发现,他们做出的簪子都失去了先前的效用。定下簪子的姑娘们,不是在婚礼前疯了,便是逃婚出走。

    大族老说,合欢树还未长回枝繁叶茂的模样,便是代表灵兮心头余恨未消。我们必须都得等。

    宜山秦族人都回到宜山等着合欢树再次枝繁叶茂,等着灵兮消气。尔后被拖去献祭的女子,不计其数。

    我姆妈连献祭的资格都没有,因她不是宜山之人。她在我大姑、二姑与奶娘献祭的那一天自杀。她穿戴整齐,手上拿着一个包好的豆沙粽,嘴角带着初见时不谙世事的笑容。我阿爹从祠堂被放出,便捂着我的眼睛,一个人哀哀哭泣。

    他说:“阿宁,我从未有悔意。我对不起宜山,对不起大姐二姐同寻娘,可我不后悔喜欢你。”

    可我与他,至此便成了宜山的罪人。刚刚那个带着鞭子的女子,是我二姑的女儿。若不是我姆妈,她也会有姆妈疼爱。有时我恨她对我百般刁难,但终归想清楚了,这一切是我欠她的。

    我行过及笄之礼,便对大族长说,我要下山去找寻我阿爹最后打的那一副花簪。他们都不懂合欢树为何迟迟不生出叶子。而我在及笄之时,对上灵兮眸子的那一瞬,我忽然明白了。阿爹酿成了错误,把受到诅咒的花簪卖给了六个我素未谋面的女子,却从未想过拿回这些祸患。若我将它们寻着,一一摧毁,灵兮便不会再为我们这般祸害了别人的姻缘生气。而若是赶得及,我甚至可以阻止那些女子接受她们不公的命运。但大族老并未应允,我只得偷偷筹划下山。

    我阿爹晓得我要离山那天,却没来看我。在我姆妈走后的每一天,他已活得如同行尸走肉,整日端坐在书房里,画着各式各样的簪子小样,然后又如数烧毁。他很少朝我笑了,以前他是最爱笑的。

    后来,我在秦安收到信,说他在一个午夜不知所踪。

    我孤身一人上路,却眼睁睁地看着抑或听着那些无辜的女子,用她们的青春,埋葬一曲相思一曲泪。我阿爹和姆妈欠了宜山,而我欠了她们。从我阿婆到伊洛、将离,从年年到汍澜,乃至云昙,我从未能救起她们任何一人。

    之耹,这一路走来,你好奇我为何执着于找寻这一套花簪,也必然好奇为何我受了伤还要心急去茶山。事实正是如此,一路以来,我不是在找寻簪子,而是在找寻那些我欠下债的女子。然而一路走来,我更觉我罪孽深重。如若这世间,从无这些可笑荒唐的信仰该有多好;如若我的姆妈不会因熟识病了,就去了那届的龙舟节,该有多好;如若我只是一介平平无奇的女子,而不是宜山秦族之后,该有多好。

    可惜,老天从不遂我们所愿,不是么?

    叁

    我说完最后一句话,用力推开石门。合欢树和石像赫然出现在我们面前,大族长带着讳莫如深的笑意打量着我同之耹,抽着水烟道:“阿语,你当日走出这里之前,曾对我说,说是不寻回那些簪子,必不会重回这里。”

    我踟蹰许久,终于下跪:“莫语有负宜山上下。事情本是一帆风顺,然则寻着最后的花簪时,却被一个名叫‘丛之漠’的男子所夺。他跑得无影无踪,我在霭安找不到他,辗转才回了这里,料想族里会有能人异士,助我一臂之力。”

    “能人异士?”大族长突然摇着轮椅到我跟前,探出手放在我头上。之耹警觉地看着他,想要打掉他的手,却被我的目光制止。

    “你以为宜山还是之前那个宜山么?没有秦簪出产,也无簪神庇佑,我们都几乎断了生路。早有能人异士,也是叛离宜山去谋自己的生路。除非合欢树重新生叶开花,才有一线生机。”他那双鹰隼一样犀利的眼睛穿透了我的心,“若有一条生路,阿语,你可愿一试?”

    我默然不应,之耹却问:“是何种生路?”

    大族长望着他,收回了手,脸上的赘肉抖了抖:“嫁人。嫁一个我选中的人。”

    他击掌三声,有个人在他身后出现。

    初见时,道他是毫无城府古道热肠的公子;再见时,也是对我关爱有加;分手时,却赠我狂怒异常。

    丛之漠,他怎么还能这样玉树临风地站立于我与之耹面前,不改愧色:“秦姑娘,久违。”

    之耹握紧了拳头便要上去,丛之漠却先开口道:“我想秦姑娘一定很想知晓,我为何一路尾随你们,还夺走了昙花簪。不瞒你说,我家是做簪子生意的。早闻秦簪闻名天下,可偏偏在十几年前就开始绝迹。但家父艳羡其名,尤其相传出于你阿爹的绝作更是设计精巧。我早就游历安乡开始收集这些下落不明的花簪,直至遇见你。”

    “我以为我是个不会动情之人,直至你出现,让我不再留念这些虚无之物。如今我夺走花簪,只是想让你做我妻子。那时,我必将那六支花簪作聘礼一一献上。除却这些,宜山将得到我们家的资助。不需三年,必定东山再起,重新使秦簪名扬天下。”他背着手煞有介事地向我许诺,“丛某不是好人,但必定是个守信之人,绝不会像你身旁的那位无情无义。”

    我闻言下意识看了面有愠色的之耹,冷然道:“六支花簪,又是何意?”

    丛之漠狡黠一笑:“怎么秦姑娘就这样笃定,你当日所毁的簪子都是出于你阿爹之手呢?更何况余年年与叶汍澜的花簪,你始终没有亲手拿到并损毁,不是么?”

    我闻言一怔:“你做了什么?”

    他收起笑容,正色道:“等你我共饮合卺酒时,一切我自会告诉你。”

    我望着大族长:“我一向敬重您,可您却这样卖了宜山的秘密,还让他一个外人进了我们的祠堂?”

    在一旁本是默不作声的大族老向我吐了一个烟圈,用让我发憷的语气道:“他拿着你阿爹的花簪托人上山报信,我焉能不理?秦莫语,我不想再听你要如何偿还我们的废话。如今机会就在你面前,救不救宜山,我要你一句话。只要你点头,今夜便是你们的洞房花烛夜。”

    我回眸看已经全身僵硬得不成样子的之耹,不顾一切地抱住他,旁若无人地吻遍他的脸,在他耳边喁喁细语。他用尽全力抱紧我,同样热烈地回吻,最后却还是松手任由我离开。

    合欢树的枝蔓互相缠绕,寓意相亲相爱的有情人共结连理。

    无花无叶,深情错付,不见白头,故难厮守。

    在那秃秃的树下,我绝情地抛下之耹,走向丛之漠:“只望你信守承诺。”

    肆

    “饮下这杯合卺酒,我们从此便是夫妻。”丛之漠将一个杯子递到我面前,自己也手握一杯,脸上是有喜色,却是那种看着唾手可得的猎物的喜色。

    我不为所动,并未拿起酒,只是冷淡地指着他摆在桌上长案里的那六支发簪道:“我要知晓,我亲手毁掉的发簪,如何死而复生。甚至那些,我并未亲手拿到的发簪。”

    他微笑,用手摸了摸我的脸,我却鄙夷地别过脸:“你说不说?”

    “莫语,我晓得你那日是如何甄别那些花簪的真假,”他不再挑逗我,而是随手从中挑起一支,点着其中的花瓣道,“每一支花簪的花瓣里,都有你阿爹镌刻的落款。可你亲手毁掉之时,必然不会再去看那些花瓣,因为拿到手之后你已经确认过,并妥帖保管。但若是在你确认以后被掉包的花簪,你如何能察觉出来呢?”

    我即刻反击:“不可能,至少那玉簪,我从阿耹手里拿过再三确认,才毁去的。”

    他把那簪子放回原处:“你要听的真话,我已然说了。言尽于此。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余年年和叶汍澜的发簪,一个是我亲手掘出来的,一个是我亲手从香炉里拿出来的。”

    我反手便是一掌:“我从未想过,有人会无耻到去掘一个人的衣冠冢,还会动佛祖前的东西!”

    他朗声大笑:“那是因你妇人之仁,所以愚蠢到让我捡了便宜。”

    “秦若浮是不会让你动余年年的衣冠冢,叶汍澜也不会让你带走水仙簪,”我咬牙切齿道,“你做了什么?”

    “我做了什么?”他拿起酒杯,再一次放到我面前,“我能对两个死人做些什么呢?”

    “你!”

    “别这样看着我了,小美人,”他凑近我的脸,“人这一生,总要有舍有得。你再怎么恨我,还不是得乖乖地喝了这合卺酒。即便你心里所念的是另一个人,还得留在我身边,喊我一句夫君。”

    我红着眼夺过酒杯,和他交握一饮而尽。

    看着他饮下酒,我终于将手放到了那个秘密的位置,猛然拔出簪子,横置于他脖颈若隐若现青筋的地方:“丛之漠,人在做,天在看。”

    他毫不慌乱地微微颔首,言语之间还是嘲弄:“怎么,眼看花簪入手,就要谋杀亲夫了?”

    我身上陡然一软,不由得松了手,簪子应声掉落。我浑身乏力,倒在一旁,眼看着丛之漠捡起我的合欢簪。

    他向我吹了一声口哨,得意非常:“小娘子,你的心还是急了点。我赌你被我一激就会拿出你贴身的宝贝行刺我,我还是赌对了。这最后一支簪子,你根本不用寻。它同你如影随形,就一直被你藏在身上。这一套花簪,终究是到了我手上。”

    我竭力向他啐了口唾沫:“丛之漠……你……”

    “像我这种无赖流氓苟活至今日,还是得有些蒙汗药防身的,”他朝我扬了扬空空如也的酒杯,“秦莫语,你太疏忽了。”

    “恐怕疏忽的是你。”弹指之间,之耹从床底窜出,将丛之漠狠狠钳制在身下,搜遍他全身,抛给我一个玉瓶。

    我用着最后的力气打开瓶子吃下解药,生龙活虎地在趴在地上的丛之漠面前晃来晃去,得意洋洋的人换作是我:“你以为诀别之吻,仅仅只是一个吻而已么?一个吻那么短,却也够我交代很多话了。”

    他面有恨意地向我怒吼,却又仰头大笑:“呵,秦莫语,到头来,你也只不过会空欢喜一场!”

    我不愿听他废话,一个手刀就把他劈晕,拿出随身的绢帕卷起七支花簪,同之耹道:“快走罢。要是族老发现了,我们都难以脱身。”

    之耹点头却背起晕过去的丛之漠,让我讶然:“你带着他作甚?这个大累赘!”

    他却从容镇定道:“若是他醒了,定然会像只狗一样追着我们跑,倒不如牵着他,以防他在暗里对付我们。”

    我一想觉得十分有道理,称赞他道:“还是你有远见。”

    伍

    下了宜山,我同之耹藏身到他以前在池安购置的一所隐蔽的庭院里,除了每日乱打丛之漠一通泄火,便无所事事。

    之耹院里有个阿爷叫秦伯,一直在他游学期间打理庭院。只可惜,他是个不会说话的哑巴。每次他见了我,就露出被烟熏黄的牙齿佝偻着背努力向我问好,却又咿咿呀呀的,半天说不出个字来,让我又急又乐。

    可之耹却对他敬重有加,不仅不让他操劳,有时还亲自下厨,做宵夜给他吃,惹得我甚是眼红:“你怎的对秦伯这样好?”

    他没回答,只是也给我一碗秦嫂鱼羹:“你难道不奇怪,为何院落里会有一口枯井?”

    我被他勾起求知欲,摇着他的手撒娇:“这是为何?你告诉我……”

    他一开始沉着脸,被我弄烦了,忽而转头做了个鬼脸:“那是因为枯井里有个女鬼,一直在喝水!”

    一下把我吓破了胆,对他拳脚相加,让他连连喊饶。

    这样无忧无虑的日子,终随着我捅破最后一层窗户纸而告终。

    那日秦伯咿咿呀呀乱叫,让我不由得奇怪,顺着他的手指奔向关着丛之漠的柴房,却只见那一捆被割断的草绳,而柴房空无一人。

    我一头闯进还在呼呼大睡的之耹房中,驱逐出一直紧紧追着我的秦伯,将他关在门外,反锁着门,径直走到之耹面前,一掌拍到他身上道:“戏演够了么?莫之耹?”

    他揉了揉眼,打了个呼噜,背过身去继续呼呼大睡。我却不依不饶,终于一股脑道出真相:“你还要演到什么时候?自己放走了莫之聪,还要佯装睡着了?”

    他依旧充耳不闻,继续鼾声大作。

    我叹了口气,最终开口:“你到底想要在我身上得到什么?仅仅是那七支花簪,还是把我带回你们莫家,替你们制作那些无价之宝,牟取暴利?”

    他不再打呼噜,身子僵卧在榻上,良久才动了动。

    “我又该如何称呼你?是外乡人莫之耹,还是生于池安莫家的莫之耹?那个我阿婆与莫懿的亲生儿子,莫之耹?”

    他转过身来,我坐在他身侧,他眼里的凄凉与悲痛一点点吞没我,将我蚕食。

    “我应想到,凭你,迟早会发现的。”他起身,面无表情地问我,“那么,是哪一点露出了破绽,让你察觉到这些?”

    “第一个破绽,是我们去见秦若浮的时候。有句话说的不错,外甥像阿舅。初时见到秦若浮,我已然觉得他像一个人,可我想不起是谁。”

    “第二个破绽,云昙为何会错认?不是她失了理智,而是你和十二年前的秦若浮,定然长得太过相像。”

    “第三个破绽,丛之漠的名字。丛之漠,倒过来念就是莫之聪的谐音。你一而再再而三地装作同他并不熟识,骨子里却又厌弃他,那你们俩又是什么关系呢?”

    “第四个破绽,为何我毁掉的芙蕖簪、芍药簪还有苏伊洛断了的牡丹簪会在丛之漠手里?我毁掉芙蕖簪时,在我面前有可能掉包的是你;我置放芍药簪到将离棺中时,因伤痛过度,并未查看,而递上簪子的那个人,也是你;被修补好的牡丹簪送到祁府上,我根本没亲眼确认它是否被掉包,然而若真的有,当时身在祁府,有能力掉包的也是你。”

    “第五个破绽,我打晕了丛之漠,你却坚持带他走。你给我的理由确是牵强,若是动手杀了他,反而能了却麻烦,可你却宁愿带着他。”

    “第六个破绽,初次见你在莫家祠堂,你先前对我咄咄逼人,但是我提了我阿婆的名号,你却愣住了。她是你的故人,你却从未提起,只当自己是个置身事外之人。世间除了莫家的小少爷,谁还会去祠堂探望这个故人,却又不愿向他人提起呢?”

    “第七个破绽,”我望着他古井无波的那双黑眸,终还是狠心说出了口,“天底下哪有这样容易得来的情爱?你一次次舍身相救,一次次尾随于我,一次次亲口承认喜欢我,为的,是集齐这七支花簪,助你重返莫家?还是你深谋远虑,想把我这个可以血祭的女子带回你们莫家,为你们制作源源不断的秦簪?”

    “莫之耹,这七个破绽,够了么?”

    他没有任何犹豫,拍手赞叹,是一副看完好戏的神情,眸子中却又闪现出阴冷黯然的光芒:“精彩!全中!”

    我揪起他的衣襟,将他抵到一旁的墙壁上,愤恨不平扭曲了我的面容:“我不想晓得,你和莫之聪串通了什么,更不想晓得,你们莫家的恩恩怨怨。一路走来,纵然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我可以不计较你如何欺瞒我,如何同莫之聪串通来算计我。但至此之后,若你再敢打我和花簪的主意,我绝不会轻饶你!”

    他没有抵抗,只是瘫软在墙壁旁,却反问我:“既然你早就怀疑我,又为何到现在才戳穿我?秦莫语,你敢说,你对我,如今除了恨,就没有其他?”

    “没有!”我大声打断他,手上力道又加重一分,“还是我假意动心于你,你终还是信了?”

    他木然地看着我,瞬间僵硬,下垂着眼,不再看我:“若我说……我信呢?”

    我难以置信地放开手:“什么?”

    “若我说,我后悔做了你所说的这些。若我说,从今往后,我不会理会莫家。若我说,我要带你离开安乡,而你,愿不愿意抛下宜山的前尘往事,同我离开?”他低垂着头,再开口时,声音已是疲倦到嘶哑,却还是执意重复,“莫语,你愿不愿意?”

    这一刹那,有太多太多不计其数的画面在我脑中一闪而过,让我再次失去了怨恨他的勇气。一路相伴,互相支持。我放不下,而他也同样。我晓得,他说了他的真心话。可他不知晓,我永远也不可能答应他。

    我苍然而笑:“莫之耹,你拙劣的笑话,我还会信么?若你真的还有良心,就莫要再出现在我面前。从此以后,互为陌路,再不相见。”

    这次换他拉住了我的衣襟,再次出口的话语颤抖不成声:“说谎的是你,秦莫语!秦莫语,你留下,你留下!”

    我含着泪用合欢簪迅疾地刺入他的胸腔,使他不可置信地瞪着我,我却更迅猛地拔出发簪,迸发出点点殷红的血珠,落入我的手上。

    他捂着伤口,趴伏在榻上,昏了过去。而我凑近他耳畔,咬着泛白的嘴唇,含泪道:“对不起,阿耹。”

    我一开门,秦伯就慌忙奔向瘫软的之耹,没有工夫在意我的去留。我去我房里收好花簪,将它们妥帖放在包袱里,便从容不迫地离开那里。

    离开时,我忽然想起那日他同我讲的笑话,不知为何,应是心有所感,忽然移动了脚步,想看看那古井。

    岂料刚探下头想去看那一望无际的暗黑洞口,有人便在我身后猛然一推。一阵天昏地暗的晕眩,我便带着包袱落到了冰冷的井底。

    我看见秦伯的脸出现在井口,带着狰狞的笑:“秦莫语,你便在这里好生休息罢……”

    我以为他只是忠心护主,可莫之耹急切响起的脚步声夹杂着他异常震惊的诘问,让我晓得一切又有了偏差:“秦伯,你这是干什么呢?”

    秦伯的脸随之消失,传来他阴冷无比的声音:“主子,你莫要管我。”

    我一惊,莫之耹也是同样:“你……你不是个哑巴么?”

    他冷哼一声,道:“我不是哑巴,只是在被族里驱赶出来时,被灌了药。然而我最后催吐出大半碗,过了这么多年,药效早就不足够让我继续当个哑巴了。”

    莫之耹不想再去听他的解释,忙步履蹒跚地走向他房,甩下绳子给我:“莫语,快上来!”

    话还未说完,他一个踉跄,忽然从天而降,一起掉到了这几近枯竭的井水里,看得我瞠目结舌,但还是把他扶起。

    我忍不住指着在井口观望的秦伯破口大骂:“你疯了罢?他是你主子,你推他作甚?”

    “谁想要救你,谁便是我的敌人,”他声音中的狂怒如同嗜血的毒蛇一样缠绕住我,“宜山秦莫语,你晓不晓得,十几年前看守合欢树的人便是我?承你阿爹的功劳,族里一开始以为是我没照看好合欢树,将我驱逐出来,还将我毒哑了!若非今日偷听你和主子一番对话,我岂能得到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让你偿命呢?”

    他阴鸷的笑声让我胆寒,不由得后退一步,正靠在之耹身上,而他悠然道:“秦伯,你晓得我敬你如父,我不信你会罔顾我们多年情谊。你先把我救上去,我们一切都有商量。”

    秦伯的脸没有再出现在井口,而是抛下一句话让我们胆寒:“主子,色令智昏,恕我难以做到。秦里归来之时,定会好好厚葬你,不会让你做孤魂野鬼。”

    寒夜的冰冷像决堤的洪水,侵蚀了我身上每一寸温暖,让我抖动得像竹筛。

    之耹在我背后轻叹一声,靠着朦胧的月光,向我走过来,并着哗哗的水声,轻轻把我拥入怀中。

    我作势反抗,他却将下巴颏抵到我头顶,规劝我:“别作了,我也怕冷。”

    其实,我只不过怕压到他伤口,可我还是没说出口。

    “我们会死在这里么?”我仰面问他,正寻见他幽深眸子里倒映出的水光,一片幽寂。

    “还不是你作出来的,还有脸问我?”他又变成初见时喜欢打趣我的莫之耹,脸上尽是嘲弄之色,“现下晓得害怕了?”

    我哑口无言,因为确然连累了他。

    “你放心罢,我以前在这井里待过大半个月,”他说这话时,忽而神色落寞,“如今不还是好好的么?”

    我好奇地眨巴眨巴着眼睛:“为何会……”

    “都是些无聊的恩恩怨怨,不听也罢。”他仿佛是刻意报复我之前对他撂下的狠话,“反正你不爱听。”

    我刚又想发作,却还是他先一步告饶:“成了,别乱动了,我都告诉你。”

    陆

    你晓得我一出生便被过继到我叔公名下,无忧无虑地在池安长大。他和大娘待我极好,如同一对亲生父母待儿子一样。我初时喊他们阿爹、姆妈,并不知自己的身世是那般光景。

    直到二娘生下了之聪。他比我小一岁,脑子里全然都是些古灵精怪的想法,也是大家捧在手心里都怕摔着了的小少爷。

    我们七八岁的时候玩得很好,感情甚是不错,阿爹对我们也全无分别。但有一日,之聪从那些嚼舌根的下人那里得知我是过继来的,就开始对我不冷不热,抑或是阴阳怪气地嘲笑我。

    终于我们有一次口角,他将自己听到的话原原本本告诉了我,我才晓得,原来我竟只是莫家的一个弃子。我哭着去找阿爹问他是不是真的,他没有回答我,只是在我面前把之聪狠狠揍了一顿。但从他的态度,我已然猜到,那些流言蜚语却是货真价实的大真话。

    从那一天开始,之聪便把我视作死对头,明里暗里都要同我不断较劲。比如,像我先前所说,阿爹让我们一齐练箭,他便故意将箭射穿我肩膀,使我养了许久的伤。

    阿爹兴许觉察出什么来,有一日嘱咐我,让我多多包涵之聪,说是他不懂事,才会这样冲撞我这个兄长。然则,我晓得他是受自己的小厮丫鬟挑唆,害怕他日我成了莫氏的掌事,强夺了他在莫家原能享有的地位。

    可是我全无计较这些。毕竟,我知晓阿爹他是如何疼爱我,并不愿教他为难。

    直至我十岁时,池安开始闹瘟疫。适逢我夜里去外边戏水,着了凉,感染了风寒。家里请了大夫来看,却一直不好,症状和瘟疫初期并无二样。此时,我阿爹也打定主意去外边发展生意,想把全家迁到安乡之外去。瘟疫提前了他的迁家计划,使他急于带着一家老小走出池安,免被瘟疫感染。

    当我的病一直没有起色时,他开始怀疑我得的病是瘟疫。他对我说,阿耹,你长大了,是时候该自己照顾自己了,便给我留下了一个已是年老体弱的奴仆,陪着我来到我们所在的这处偏僻的庭院,自己却带着全家老小一走了之。

    他告诉我,他会回来寻我的。我信了,便一天天探着脑袋在门外固执地等他。我的病终归好了,可他却没有出现。我等得心灰意冷,近乎绝望,然而,之聪他来了。

    我跪在他,一个九岁稚童的脚下,苦苦哀求他让我阿爹来见我,他哂笑着指了指这口枯井,对我道:“你站到那口井边上,我便答应你。”

    我听他的话乖乖照做,可你应该想到了,他却一把将我推到井中,任我大叫哀号,亦无动于衷,只是冷冷地告诉我:“莫之耹,这辈子,他也不会来见你。不是嫡亲的,终归不一样。”

    我在冰冷的井水里绝望地哭泣,却又明白,他说的是真的。若得病的是之聪,我阿爹不会任由他在这里自生自灭,也不会从不来看望,让我如今深陷枯井无法逃脱。

    照顾我的嬷嬷四处寻不着我,耳朵也不好使,根本听不到我的呼救声,便一人乐得自在地收拾包袱离开了这栋幽深凄异的古宅。我一人多少夜,看着月的阴晴圆缺计算日子,喝着天空突降的甘霖残喘度日,吃着这井底的苔藓勉强为生。

    直到大半个月后,忽然闯进古宅的秦伯发出的脚步声,让奄奄一息的我找回生的希望。我已再无力气去喊去叫,只能用拳击打着井壁,一次又一次,不知重复了多少次,去引起他的注意。我也无法再去思考,他是不是路过的土匪流氓或是山贼。我只晓得,我得活下去,我得好端端地站在我阿爹面前,让他痛悔对我所做的一切!

    如你所见的,秦伯他救起了我,如今我才能和你说这些话。我和秦伯靠着我阿爹留下来的钱相依为命,他是个能干聪明的人,替我操持着一切。直到我十五岁时,他让我去留洋念书,并劝解我,就算要报仇,也得学好了本事,正所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我依言便去了日本,而他留在池安替我打探安乡和莫家的消息。终于在去年我得知,莫家在安乡之外发展受阻,便想用曾闻名安乡,复又绝迹的秦簪替他们重新打响名号。他们参不透秦簪的秘密,便派人重新回到安乡寻找失落的秦簪,最好也能找到秦簪的传人一探究竟。

    我晓得我当时健在的生母曾留有一支秦簪,便想从日本回来,以那支簪子为突破口寻回一套花簪。我想拿着那一套花簪重回莫家,然后在我阿爹面前一支支将其销毁,让他尝尝当初他抛弃我,让那些绝望混杂着痛苦吞噬我的心,将我一点点瓦解的滋味。

    我亦想站在我生母面前问问她,为何当初她如此绝情地扔下我。但即便曾和她一齐住在池安,我都不敢去找她,去向人打听她的消息。

    有许许多多的日夜,我辗转难眠,想象她的面容,恨意恣意滋生,蔓延至我身体的每一个角落,将我空旷的脑袋塞得满满的。若不是她,我不必寄人篱下,更不必饱尝这被人丢弃的滋味。我想站在她面前数落她,责骂她,用全身的力气咒她去死。

    而最终,当我找到她时,她已不在人世。

    如今我知晓了她的归宿,现下想起,我与她曾多少次擦肩而过,我又多少次从她手里接过那莲藕羹一饮而尽。可她只当我是过路的陌生人,而我也只当她是个平常妇人。我们在池安的街头相聚相散,偶然掠过的目光交汇,便带着从容安谧的微笑互相问候彼此,却从不知,我就是她的一部分,而她,曾用那般饱含泪水的双目诀别了她的这一部分。

    我从别人的嘴里,晓得了她的苦心孤诣,再也无法这样单纯地恨她的冷情抛弃。相较而言,我现下更恨她,为何就这样铁了心不来见我,不留一口气等着我?我晓得她为了我的前程似锦,放弃了我,可如今让我再选一回,我宁愿被人唾骂是个弃妇的儿子,也不愿孤零零漂泊一生,寻不着一处温暖的光,曾是为我而留的。

    你的出现让我晓得我的机会到来了,因为你便是秦家的后人。我邀你一齐时,我的确暗自算盘如何让你乖乖跟着我回莫家。可是秦莫语,当你罔顾自己的性命去守护自己心中所想时,我动摇了。

    我来到秦安的第一日,莫之聪就已打探到了孟菀笙的下落并来见我。他许诺,只要我凭借着故人的身份助他重夺那套花簪,他便从莫家祠堂三跪九叩到我面前,给我赔礼道歉,并让我带着无上荣耀重返莫家。

    我本不想从,但因着那恨意违心答应他,想让他在同我致歉时,再一把毁了花簪,让他和我阿爹都悔不当初。

    可是我无法否认,莫语,从我们相见那刻起,我便是背叛你、欺瞒你的人。在第一次和你玩闹时,我偷偷调换了芙蕖簪。在祁府,你放入棺材的芍药簪就是假簪,而送回祁府重新修补好的牡丹簪也早就被我调换,交给了之聪,换取他的信任。但到了霭安,上了茶山,在那一刻,我已经不想再继续我的计划,也许是不忍利用你,也许是不忍夺去我阿舅和汍澜最后的念想。但无论是哪一种,都不重要了,我只晓得,从今往后,我不是莫家的莫之耹,而是你秦莫语的莫之耹。

    我晓得之聪一直暗地跟踪着我们,便暗自走了远路甩开了他,但没料想他居然会出现在月波楼,更将计就计,想要强逼你嫁给他,以妻子的名义带你回到莫家。若是他已从你族老那里听到了所有的真相,待你毁掉花簪,使合欢树复原之时,以他的个性,定会强逼你用你阿爹的法子造出秦簪,让莫家从此依靠秦簪名扬天下。

    但之聪总归是我的手足,你看我总是心软成不了事。

    我还是放走了他,并同他约定,永不相见。

    我想我同莫家的恩怨从我决定回来的那一刻开始,就已经不复存在了。恨是一件好的东西,它让我懂得我真正应该珍视的东西。一路走来,见证了我阿爹、阿翌和我的小舅若浮的爱恨情痴,我怎可能无动于衷?

    柒

    讲完了这句话,他沉默片刻,更紧地拥住我:“阿语,如若我们能出去,你能不能收回你说的话,重新给我一个承诺?我晓得你愤恨我欺骗你,可我也有我的不得已。”

    我还沉浸于他跌宕起伏的故事,久久不能遣怀。听到他的发问,一时踟蹰,不知如何回答,只能打太极道:“可我们……除了葬身于此,谁还能来救我们?”

    “我能救你们。”

    当我和之耹气喘吁吁地,带着满身的水珠脱力躺在地上时,手握草绳的之聪在我面前反反复复地绕着圈子,轻蔑地看着我和之耹,不屑道:“莫之耹,到头来还是我救你。”

    之耹当即捂着胸口的伤跳起,狠狠捶打在之聪身上:“臭小子,你早就到了,还站在上面听墙角,让我在里面挨冷受冻!你还有没有良心!”

    两个人打作一团,让我深刻地明白了不仅夫妻越打越相爱,手足何尝不是如此……想必这一趟之耹心软放了莫之聪,他们两个死对头的心结终于解开了,而莫之聪也终被之耹所感化。

    “大嫂,”莫之聪笑嘻嘻地扶我起身,“先前多有得罪,真是不好意思。我大哥同我早已促膝谈心,我亦是看清了。你放心,我没有动秦若浮和叶汍澜,只是把他们迷晕了。至于那些花簪,我定会返还……”

    我却一个手刀再次劈晕他,使他软软地倒在我脚下,倒在了那摊我留下的水渍里。

    莫之耹倏忽钳住我的手,睁大了双眼:“莫语,你做什么?”

    “既然你同他有这样的深仇大恨,不如让我带他回宜山。我们的族老有一千种方法,让你们这种打秦簪主意的人不得好死。”我不留痕迹地掩饰住心中所思所想,满不在乎地看着他。

    “他已经打算放弃了,你没听懂么?”他再一次问我,“不是说好了,从今我们便一齐离开……”

    “我怎知他说的是真是假,又怎知你说的是真是假?”我轻笑道,“狡兔尚且三窟,你莫之耹的花花肠子我几时看懂过了?或许你在井里也只不过编了个故事,或许秦伯也是你安排的,让我深信于你,再把我骗到莫家!我不会信你,我只会回宜山!”

    “你他娘的心里只有那个宜山么?”他捂着被我刺破的胸口,质问我,“秦莫语,你难道不明白?世上既没有巫蛊之术,更没有你们那套邪门的把戏!所谓的血祭、所谓的簪神、所谓的秦簪,只不过是用来迷惑人心的蠢话。难道你们一生的命运,便被一支小小的簪子所左右么?难道你就甘心,让数以万计的女子再以血祭葬身在合欢树下,只为了不知是谁口口相传的一个笑话而已?”

    我当即甩给他一个巴掌:“不许你胡言乱语!若是没有簪神,你如何解释合欢树,又如何解释我姆妈、苏伊洛、苏将离、余年年、叶汍澜和云昙?她们哪一个人,得到了毫无波折的姻缘?”

    “我不想解释她们的,”他朝我伸出了手,“但我只知,你有一支合欢簪,若你此时点头,你便会得一生情路完满,因我此生,必不会负你。”

    我想没有哪句情话,会比这句更加动听。可我无法接起他为我伸出的手,只能强忍着心中忽强忽弱的刺痛感,指着倒在地上的莫之聪道:“我不要你,我只要带他回宜山负荆请罪。”

    之耹伸出的手无克制地转而扬到半空,却迟迟没有落到我的脸上。长喟一声,他背起毫无知觉的莫之聪,转身离开了我:“那你尽管用你的簪子再来刺我罢,只要我死了,你就可以带着我们,再回你的宜山。”

    我看着他的背影离我远去,泪眼婆娑,庆幸他没有转过头来看见我的失态。我朝他大吼:“莫之耹,我没力气再要你的命!也追不上你!但若你再出现在我面前,我绝不会再让你活着走出安乡!”

    他闻言没有再停下脚步,成为了遥远的青石板路上,一个移动的,而又飘渺的黑点。

    我晓得从此之后,我众里寻他,再也找不到这样一个摇着折扇,笑说风云的男子;我晓得从此之后,我踏遍安乡,再也找不着这样一个爱着我的人。我倚着那口号称有女鬼的古井号啕大哭,一遍遍对着空气说对不起,一遍遍也对我自己说对不起。

    他说的没错,我们都有彼此的不得已而为之。当我爱着他时,我就明白我们无法相守的宿命。因为当他离开安乡时,我注定已长眠在宜山里,不会再记得此时他苍白的脸,有多俊俏。

    捌

    所有的故事,总会有个结局。

    当我花三日来到宜山山脚,看着隐匿在宜山的族人如同一队迁徙的大雁,稳稳飞下了宜山时,我明白结局已经在我未意料间来到了。

    我站在源源不断、接踵摩肩的人群里,任由他们甩起的手臂擦着我的身子而过。我想张嘴发问,却发现我害怕听到那些真相,还不如莫知情好一些。

    莫知情,莫之耹。

    我想到这三个字,脑袋里突然空空如也。

    直到暮色绵延,莫之聪在林中里发现失了魂魄的我时,一切才有了答案。

    他对我说的那些话,是我一生以来听过的最离奇最诡谲的话。

    他说,莫之耹偷进了秦家的祠堂,一把大火烧了那合欢树,最终也烧毁了整个祠堂,让簪神灵兮和那用不计其数的鲜血灌溉的合欢树,并着我们秦家的亡魂,长久安眠在这里,再也没有让我们这些秦家后人血祭的机会。

    我迷茫地看着莫之聪:“你在说什么蠢话?大族老一直死死看着那树,他怎么可能瞒着族老烧了树?再说他没有我们宜山的簪子,怎么可能开动山洞的机关……”

    我说着说着,自己突然愣住了。

    初见之时,他从我头上取下的木簪,其实便是我的合欢簪的翻版。除了一个木制,一个银质,花纹样貌,无甚不同。

    “他们同我说,火起得又快又猛……没人看见大族老出来,也没人再看见过他……”

    我有一瞬的眩晕,踉跄着想往那个山洞冲,却被他一把抱住:“莫语,我找了他许久,他不会来了。”

    我对他拳打脚踢,涕泗横流:“莫之耹你是不是疯了!你既不信那些邪门的说辞,何苦和那些劳什子同归于尽?”

    “是我醒了之后,告诉他大族老同我说的话,他才会一意孤行来到这里。我没拦住他,是我愚笨!”那个桀骜不驯的少年,此时却和我一样,为他刻意刁难的大哥流下泪水,“莫语,他知晓真相后说,他总算懂了你那日为何绝情如斯。你一生夙愿,并非振兴宜山。只不过是想救你们宜山的女子于水火,不必因你阿爹的疏忽再被拖去殉葬。而他只不过想还你一个自由身,也还她们一个自由身。”

    是的,那日在合欢道,我没有告诉他:只要是打簪者留给儿女的簪子,不仅会保佑他们的情路,更寓意着他们一生性命都与那簪子维系在一起。

    簪在人在,簪去人亡。这便是一个宜山人的信仰。

    只要我决定毁了花簪得到簪神的原谅,就代表我势必会殒命,因为这合欢簪,便是我阿爹为我打造的第七簪。

    我从初始决定上宜山,并不仅是为了追查昙花簪的下落,而是等待着这个在簪神面前献祭的机会。只要我带着那七支簪一同赴死,我们秦家所欠的情债皆以还清,而我们宜山秦族将会延绵不绝,世代繁衍。而我当日刺伤莫之耹,再劈晕莫之聪让他死心,皆是因为想让他不再惦念这个心狠手辣的我。

    然而我还是败了。我一生的唯一信仰,终于在他的爱面前溃不成军。我笃定簪神不是无稽之谈,将六个女子不幸的命运归结在我身上,此时却不信我一向所信——人定胜天。我笃定我的死,会让合欢树再度开花,必能庇佑天下有情人,却从未想过,究竟是这秦簪有情,还是有情人本就情比金坚。

    “他说,他要证明给你看,没了这合欢树,亦能白首不离。你们所见证的悲剧,只是因他们都不够勇敢,没胆量透露一句真心,没胆量冲破世俗,没胆量相信此情不渝。”

    此情不渝。

    我闭上眼,仿佛看见了在那彤彤的大火里,他再一次朝我伸出手,轻唤我的名字:“秦莫语!”

    秦莫语,情莫语。

    原来,有些感情,一旦出口才更伤人。它灼伤了,我为减负罪感而一厢情愿,不得不信的信仰;它撕裂了,这个古老家族用无数条鲜活的生命,换来的万古长青。

    合欢树已亡,族人们便都只能离去。

    我不知宜山是不是毁在我手上,也不知谁因我认识了莫之耹而活,谁因我认识了莫之耹而死。我只知从此时开始,我不必背负着这个沉重的秘密而活。既然合欢树已死,安乡至此之后将既无诅咒,也无庇佑,他们的爱恨情痴,便由他们自己一手书写。而我们宜山秦族的女子,不必被那样轻贱,不必被迫选择过早地结束我们的生命。当她们离开这座山之时,她们便冲破了最后一道束缚着她们的枷锁。

    而我,只能默念“此情不渝”这四个字,怀揣着被我温热的那七支簪子,长久地跪拜不起。不是为了簪神和死去的合欢树,而是为了一个我再也无法遇见的男子。

    他叫莫之耹。

    尾声

    江南六月,烟雨迷蒙。翠荫环黛,水波无痕。

    “青天白日的这么没羞没臊,整天张嘴离不开‘阿戚’两个字,”我打趣在我面前的翠莺,却还是把做好的簪子递给她,“从来没见过哪个姑娘自己忙不迭地来取订亲的簪子。喏,给你了!”

    “莫语姐,还是你好,连夜赶好了活计,可比对门那个胖阿爷好得多!”翠莺喜滋滋地收了簪子,向我捶了一拳,“你定要来喝喜酒!届时还请了舞狮子的人来哩!”

    我差点没被捶断气,望了望翠莺这个憨憨的姑娘只得咬牙切齿地挤出笑脸:“定然去,定然去。”

    她欢欢喜喜地正要出门,忽而指着我供奉在案上的簪子:“莫语姐,这支簪子看上去很不一样,你卖么?”

    我看了看,怅然一笑:“这支,不卖。”

    一日的工作将要收尾。我拿起账簿,翻开数十页,在里面密密麻麻的名字里寻着一个空当,记下了“邓翠莺”这个名字。

    忽然有敲门声响起,我打开门,一看是翠莺,不由得满腹狐疑:“你怎的又回来了?”

    “莫语姐,有人在街上塞给我个小样,说是让我转交给你。还说,明日酉时送至镇南辛湾桥交货。”

    她将纸塞到我手里,却惹得我一阵不满:“什么人哪?这是?一天不到,怎来得及?你……”

    话音未落,我生生改了口:“你先回去罢,多谢了!”

    她笑着应了,替我带上了门。

    而我展开的纸,被风吹到了案边,上面赫然是那支放置在案上的合欢簪。

    酉时已过时,我望着辛湾桥,攥着那簪子,出了不知多少手汗。可无人应约前来,让我提起的心,再一次一落千丈。

    浑浑噩噩沿着桥,不知怎会又乱走到莫家祠堂。这一年以来,我结结实实做了一回缩头乌龟。不去问,不去想,不去看。

    我只是打簪人秦莫语。我想忘记关于七支簪的一切。

    可这一回,我终还是踏入祠堂。清清冷冷的祠堂,让我不禁又打了个寒战。

    灰尘飘飞,此时无人问津。

    我盘坐在地上,茫然失神,自语道:“我离开秦安时,曾回过霭安,去过茶山,托三小姐将那茶花簪放在秦若浮枕旁。那一夜,他说他梦见年年,骑着狼,穿着火红的嫁衣来到他面前。”

    “我去过水玉庵,将水仙簪放回原位。叶汍澜看见它失而复得,却只是抬起手,又擦了擦秦若潮的牌位。”

    “我去过云昙的坟前。她未嫁的那个商人,替她一直守着坟。我将昙花簪转交给他,他朝我道谢不已。他说她十二年前曾救过他,那时他只是个被人欺负的小乞丐。可惜她再见他时,已然忘了。”

    “我也回过蘅安,如今祁翌和伊洛已经有了个女儿,他们叫她祁将离。我还是将那对簪子,偷偷埋进将离的墓冢。世间该不会有哪个鸳鸯墓,是做给姐妹,而不是夫妻的了罢。”

    “最后我终归是来到了池安。在你姆妈和你阿爹的鸳鸯墓里埋下这簪子,为你替他俩上一柱清香。”

    “我在这待了很久,这是你从小到大生长的地方。我如今有了一家簪子铺,替许许多多姻缘美满的姑娘做了簪子当嫁妆。她们有人觅得良人,有人却痴情错付,有人为了自己的自由抛下家人,一走了之。我听着她们的悲欢离合,每等到一对有情人,便在我的账簿上记上一个名字。”

    “我走过了这么多路,记了这么多名字,也听了这么多故事。我晓得我过得极好,即使无人与我白头。”

    “而你呢?你在那里,过得好么?”

    我说完这句话,终于闭眼,让那些温热的泪水夺眶而出,落入我颈间的疤痕上。

    “莫氏族老向来不允外人踏进这里一步,尤其是女人。秦姑娘违背了族规,可怕被族老惩罚?”

    熟悉的声音让我的心脏漏跳一拍。我一个激灵,刚想睁眼,却被宽厚的手掌覆上。

    那人不再作声,却把我手中紧握的合欢簪取出,斜斜插入我发间,温热的鼻息却摩挲着我的脸,甚是痒:“是秦莫然最后救了我。大族老想要拖着我一起死在火海里,是她打晕他,带着昏迷的我出去的。怕宜山的人找我秋后算账,她托之聪送我出了安乡,嘱咐他这一年看好我,更别告诉你,怕被宜山的人听到风声找到我。我在我阿爹那里养了一年伤,如今风波平息,伤也总算好了,我同他们说,我想回来了。”

    莫然同我一样,都是嘴硬心软的人。终究还是她,最后帮了我一回。

    “我想,我还从未为那个女子簪过发;而那个人,还欠我一顿年糕。所以我绝不能,放她又来我们莫家祠堂撒野。”

    我泪流满面,却哭不出声。他放下自己带着疤痕的手,让自己随着微弱的光亮,一齐落到我眼中。

    我们在阿婆的灵位前,深深一吻。旖旎风光里抬眼一望,窗外雕梁画栋、粉墙黛瓦的环绕里,却生长出了一株合欢树。花团锦簇,美不胜收。这无休无止的相思,在这一合欢树下,终有了永不凋零的盛放。

    合欢会有零落时,相思绵延无绝期。

    此情不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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