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坡上和河川里,
这儿那儿浮起一片一片粉红的似乎流动的云。
我愈加固执一点,
在原下进入写作,
便进入我生命运动的最佳气场。
原下的日子
新世纪到来的第一个农历春节过后,我买了二十多袋无烟煤和吃食,回到乡村祖居的老屋。我站在门口对着送我回来的妻女挥手告别,看着汽车转过沟口那座塌檐倾壁残颓不堪的关帝庙,折回身走进大门进入刚刚清扫过隔年落叶的小院,心里竟然有点酸酸的感觉。已经摸上六十岁的人了,何苦又回到这个空寂了近十年的老窝里来。
从窗框伸出的铁皮烟筒悠悠地冒出一缕缕淡灰的煤烟,火炉正在烘徐屋子里整个一个冬天积攒的寒气,我从前院穿过前屋过堂走到小院,南窗前的丁香和东西围墙根下的三株枣树苗子,枝头尚不见任何动静,倒是三五丛月季的枝梢上暴出小小的紫红的芽苞,显然是春天的讯息、然而整个小院里太过沉寂太过阴冷的气氛,还是让我很难转换出回归乡土的欢愉来。
我站在院子里,抽我的雪茄。东邻的屋院差不多成了一个荒园,兄弟两个都选了新宅基建了新房搬出许多年了。西邻曾经是这个村子有名的八家院,拥挤如同鸡笼,先后也都搬迁到村子里新辟的宅基地上安居了。我的这个屋院,曾经是父亲和两位堂弟三分天下的“三国”,最鼎盛的年月,有祖孙三代十五六口人进进出出在七八个或宽或窄的门洞里。在我尚属朦胧浑沌的生命区段里,看着村人把装着奶奶和被叫做厦屋爷的黑色棺材,先后抬出这个屋院,再在街门外用粗大的抬杠捆绑起来,在儿孙们此起彼伏的哭嚎声浪里抬出村子,抬上原坡,沉入刚刚挖好的墓坑。我后来也沿袭这种大致相同的仪程,亲手操办我的父亲和母亲从屋院到墓地这个最后驿站的归结过程。许多年来,无论有怎样紧要的事项,我都没有缺席由堂弟们操办的两位叔父一位婶娘最终走出屋院走出村子走进原坡某个角落里的墓坑的过程。现在,我的兄弟姊妹和堂弟堂妹及我的儿女,相继走出这个屋院,或在天之一方,或在村子的另一个角落,以各自的方式过着自己的日子。眼下的景象是,这个给我留下拥挤也留下热闹印象的祖居的小院,只有我一个人站在院子里。原坡上漫下来寒冷的风。从未有过的空旷。从未有过的空落。从未有过的空洞。
我的脚下是祖宗们反复踩踏过的土地。我现在又站在这方小小的留着许多代人脚印的小院里。我不会问自己也不会向谁解释为了什么又为了什么重新回来,因为这已经是行为之前的决计了。丰富的汉语言文字里有一个词儿叫龌龊。我在一段时日里充分地体味到这个词儿不尽的内蕴。
我听见架在火炉上的水壶发出噗噗噗的响声。我沏下一杯上好的陕南绿茶。我坐在曾经坐过近20年的那把藤条已经变灰的藤椅上,抿一口清香的茶水,瞅着火炉炉膛里炽红的炭块,耳际似乎萦绕见过面乃至根本未见过面的老祖宗们的声音。嗨!你早该回来了。
第二天微明,我搞不清是被鸟叫声惊醒的,还是醒来后听到了一种鸟的叫声。我的第一反应是斑鸠。这肯定是鸟类庞大的族群里最单调最平实的叫声,却也是我生命磁带上最敏感的叫声。我慌忙披衣坐起,隔着窗玻璃望去,后屋屋脊上有两只灰褐色的斑鸠。在清晨凛冽的寒风里,一只斑鸠围着另一只斑鸠团团转悠,一点头,一翘尾,发出连续的咕咕咕……咕咕咕的叫声。哦!催发生命运动的春的旋律,在严寒依然裹盖着的斑鸠的躁动中传达出来了。
我竟然泪眼模糊。
傍晚时分,我走上灞河长堤。堤上是经过雨雪浸淫沤泡变成黑色的枯蒿枯草。沉落到西原坡顶的蛋黄似的太阳绵软无力。对岸成片的白杨树林,在蒙蒙灰雾里依然不失其肃然和庄重。河水清澈到令人忍不住又不忍心用手撩拨。一只雪白的鹭鸶,从下游悠悠然飘落在我眼前的浅水边。我无意间发现,斜对岸的那片沙地上,有个男子挑着两只装满石头的铁丝笼走出一个偌大的沙坑,把笼里的石头倒在石头垛子上,又挑起空笼走回那个低陷的沙坑。那儿用三角架撑着一张铜丝箩筛。他把刨下的沙石一锨一锨抛向箩筛,发出连续不断千篇一律的声响,石头和沙子就在箩筛两边分流了。
我久久地站在河堤上,看着那个男子走出沙坑又返回沙坑。这儿距离西安不足三十公里。都市里的霓虹此刻该当缤纷。各种休闲娱乐的场合开始进入兴奋期。暮霭渐渐四合的沙滩上,那个男子还在沙坑与石头垛子之间来回往返。这个男子以这样的姿态存在于世界的这个角落。
我突发联想,印成一格一框的稿纸如同那张箩筛。他在他的箩筛上筛出的是一粒一粒石子。我在我的“箩筛”上筛出的是一个一个方块汉字。现行的稿酬标准无论高了低了贵了贱了,肯定是那位农民男子的石子无法比兑的。我自觉尚未无聊到滥生矫情,不过是较为透彻地意识到构成社会总体坐标的这一极:这一极与另外一极的粗细强弱的差异。
这是新世纪的第一个早春。这是我回到原下祖屋的第二天傍晚。这是我的家乡那条曾为无数诗家墨客提供柳枝,却总也寄托不尽情思离愁的灞河河滩。此刻,三十公里外的西安城里的霓虹灯,与灞河两岸或大或小村庄里隐现的窗户亮光;豪华或普通轿车壅塞的街道,与田间小道上悠悠移动的架子车;出入大饭店小酒吧的俊男靓女打蜡的头发涂红(或紫)的嘴唇,与拽着牛羊缰绳背着柴火的乡村男女;全自动或半自动化的生产流水线,与那个在沙坑在箩筛前挑战贫穷的男子……构成当代社会的大坐标。我知道我不会再回到挖沙筛石这一极中去,却在这个坐标中找到了心理平衡的支点,也无法从这一极上移开眼睛。
村庄背靠的鹿原北坡。遍布原坡的大大小小的沟梁奇形怪状。在一条阴沟里该是最后一坨尚未化释的残雪下,有三两株露头的绿色,淡淡的绿,嫩嫩的黄,那是茵陈,长高了就是蒿草,或卑称臭蒿子。嫩黄淡绿的茵陈,不在乎那坨既残又脏经年未化的雪,宣示了春天的气象?
桃花开了,原坡上和河川里,这儿那儿浮起一片一片粉红的似乎流动的云。杏花接着开了,那儿这儿又变幻出似走似住的粉白的云。泡桐花开了,无论大村小庄都被骤然暴出的紫红的花帐笼罩起来了。洋槐花开的时候。首先闻到的是一种令人总也忍不住深呼吸的香味,然后惊异庄前屋后和坡坎上已经敷了一层白雪似的脂粉。小麦扬花时节,原坡和河川铺天盖地的青葱葱的麦子,把来自土地最诱人的香味,释放到整个乡村的田野和村庄,灌进庄稼院的围墙和窗户。椿树的花儿在庞大的树冠和浓密的枝叶里。只能看到绣成一团一串的粉黄,毫不起眼,几乎没有任何观赏价值,然而香味却令人久久难以忘怀。中国槐大约是乡村树族中最晚开花的一家,时令已进入伏天,燥热难耐的热浪里,闻一缕中国槐花的香气,顿然会使焦躁的心绪沉静下来。从农历二月二龙抬头迎春花开伊始,直到大雪漫地,村庄、原坡和河川里的花儿便接连开放,各种奇异的香味便一波迭过一波、且不说那些红的黄的白的紫的各色野草和野花,以及秋来整个原坡都覆盖着的金黄灿亮的野菊。
五月是最好的时月,这当然是指景致。整个河川和原坡都被麦子的深绿装扮起来,几乎看不到巴掌大一块裸露的土地。一夜之间,那令人沉迷的绿野变成满眼金黄,如同一只魔掌在翻手之瞬间创造出神奇来。一年里最红火最繁忙的麦收开始了,把从去年秋末以来的缓慢悠闲的乡村节奏骤然改变了。红苕是秋收的最后一料庄稼,通常是待头一场浓霜降至,苕叶变黑之后才开挖。湿漉漉的新鲜泥土的垅畦里,排列着一行行刚刚出土的红艳艳的红苕,常常使我的心发生悸动。被文人们称为弱柳的叶子,居然在这河川里最后卸下盛装,居然是最耐得霜冷的树。柳叶由绿变青,由青渐变浅黄,直到丸番浓霜击打,通身变成灿灿金黄,张扬在河堤上河湾里,或一片或一株,令人钦佩生命的顽强和生命的尊严。小雪从灰蒙蒙的天空飘下来时,我在乡间感觉不到严冬的来临,却体味到一缕圣洁的温柔,本能地仰起脸来,让雪片在脸颊上在鼻梁上在眼窝里飘落、融化,周围是雾霭迷茫的素净的田野。直到某一只大雪降至,原坡和河川都变成一抹银白的时候,我抑止不住某种神秘的诱惑,在黎明的浅淡光色里走出门去,在连一只兽蹄鸟爪的痕迹也难觅踪的雪野里,踏出一行脚印,听脚下的厚雪发出铮铮铮的脆响。
我常常在上述这些情景里,由衷地咏叹,我原下的乡村。
漫长的夏天。
夜幕迟迟降下来。我在小院里支开躺椅,一杯茶或一瓶啤酒,自然不可或缺一支烟。夜里依然有不泯的天光,也许是繁密的星星散发的。白鹿原刀裁一样的平顶的轮廓,恰如一张简洁到只有深墨和淡墨的木刻画。我索性关掉屋子里所有的电灯,感受天光和地脉的亲和,偶尔可以看到一缕鬼火飘飘忽忽掠过。
有细月或圆月的夜晚,那景象就迷人了?我坐在躺椅上,看圆圆的月亮浮到东原头上,然后渐渐升高,平静地一步一步向我面前移来。幻如一个轻摇莲步的仙女,再一步一步向原坡的西部挪步,直到消失在西边的屋脊背后。
某个晚上,瞅着月色下迷迷蒙蒙的原坡,我却替两千年前的刘邦操起闲心来。他从鸿门宴上脱身以后,是抄那条捷径便道逃回我眼前这个原上的营垒的?“沛公军灞上”,灞上即指灞陵原。汉文帝就葬在白鹿原北坟坡畔,距我的村子不过十六七里路。文帝陵史称灞陵,分明是依着灞水而命名。这个地处长安东郊自周代就以白鹿得名的原,渐渐被“灞陵原”“灞陵”“灞上”取代了。刘邦驻军在这个原上,遥遥相对灞水北岸骊山脚下的鸿门,我的祖居的小村庄恰在当间。也许从那个千钧一发命悬一线的宴会逃跑出来,在风高月黑的那个恐怖之夜,刘邦慌不择路翻过骊山涉过灞河,从我的村头某家的猪圈旁爬上原坡直到原顶,才嘘出一口气来。无论这逃跑如何狼狈,并不影响他后来打造汉家天下。
大唐诗人王昌龄,原为西安城里人,出道前隐居白鹿原上滋阳村,亦称芷阳村。下原到灞河钓鱼,提镰在莱畦里割韭菜,与来访的文朋诗友饮酒赋诗,多以此原和原下南灞水为叙事抒情的背景。我曾查阅资料企图求证滋阳村村址,毫无踪影。
我在读到一本“历代诗人咏灞桥”的诗集时,大为惊讶,除了人皆共知的“年年柳色,灞陵伤别”所指的灞桥,灞河这条水,白鹿(或灞陵)这道原,竟有数以百计的诗圣诗王诗魁都留了绝唱和独唱。
宠辱忧欢不到情,任他朝市自营营。
独寻秋景城东去,白鹿原头信马行。
这是白居易的一首七绝。是诸多以此原和原下的灞水为题的诗作中的一首。是最坦率的一首,也是最通俗易记的一首。一目了然可知白诗人在长安官场被蝇营狗苟的龌龊惹烦了,闹得腻了,倒胃口了,想呕吐了。却终于说不出口呕不出喉,或许是不屑于说或吐,干脆骑马到白鹿原头逛去。
还有什么龌龊能淹没脏污这个以白鹿命名的原呢,断定不会有。
我在这原下的祖屋生活了两年。自己烧水沏茶。把夫人在城里擀好切碎的面条煮熟。夏日一把躺椅冬天一抱火炉,傍晚到灞河沙滩或原坡草地去散步。一觉睡到自来醒。当然,每有一个短篇小说或一篇散文写成,那种愉悦,相信比白居易纵马原上的心境差不了多少。正是原下这两年的日子,是近八年以来写作字数最多的年份,且不说优劣。
我愈加固执一点,在原下进入写作,便进入我生命运动的最佳气场。
陪一个人上原
电话里响着一个陌生的声音,开门见山:“我是北京人艺林兆华。”我在意料不及的瞬间本能地噢了一声,随口回应:“你是大导演呀我知道。”接着再没有寒暄和客套,他就说起要把《白鹿原》改编成话剧的设想。我只是确定了小说《白鹿原》被大导演林兆华相中改为话剧的事,自然是一种新鲜而又欣然的愉悦,都不太用心听他说有关改编的纯粹的具体事务了;倒是欣赏起他说话的声音,温厚绵软而又简洁,没有盛气,更没有夸夸,自始至终没有一句新名词。我之所以敏感他的说话方式,似乎是某种先入为主的印象,我虽然是几年也难得看到一场话剧演出的与戏剧隔得老远的门外汉,却早已闻知林兆华的大名,尤其知晓他是一位艺术观念颇为新潮的导演。我依积久的经验自然地作为参照和推想,不料却令我诧异,竟不见一句新潮词汇,而且声音如此温厚如此平实,可以信赖的踏实感就在短短的第一次通话里形成了。
随后就有了第一次见面。那是几年前的早春时节,我把几件事挪攒到一起赶到北京。西安已经是柳絮绽黄迎春花开的气象,北京还裹在丝毫不见松懈的寒冷里。我找到北京人艺门口,看见一个小小的“北京人民艺术剧院”的牌子,注目许久,顿生慨叹,真正的名牌依然保持着原有的标徽,当是一种自信。我第一眼瞅见林兆华导演同时握住手的时候,电话里的印象迅即延伸为一个更令人意料不及的具象,一个号称中国话剧第一导的又以现代派闻名的人,不见披肩长发。没有垂胸的胡须或别致的短髭,却是灰塌塌的不经任何修饰的本色寸发,还有不显线条也不见棱角的对襟纽扣的布褂。我在那一刻暗自发笑,文艺界的朋友调侃我的脸是关中老汉的典型代表,我也在记者关于电影《白鹿原》采访的提问里自我调侃,我最适宜演老年的长工鹿三。我突然发现握着手的林兆华,如果走进关中乡村的任何一个村子,那里的农民会以为是一位老亲友来了。他的对襟布褂和看不见裤缝的裤子,更触发得我一时眼热,我自小一直穿这种家母织布家母染色家母缝制的褂子和裤子,穿到高中毕业都换不出一件新式样,照毕业相片时借同学的一件制服上装改换了一回装束。我虽向来不打领带极少着西装,却也再没有穿这种老式对襟衫褂的兴趣,包括花样翻新的“唐装”。我在握着这位新结识的大导演的手时,又生出一层慨叹,一个以探索现代新潮话剧导演风格闻名的人,却用过时的中国乡村最传统的民间服饰打扮包装自己,割裂了矛盾了,还是某种天然的融汇和统一?抑或纯粹属于生活习性?然而确凿无疑的一点,以服装的式样和须发的长短来判断一个艺术家精神气象的明暗;看来难免会出意外的。
我已经记不清他来过西安几趟了。印象深的有两次。他要上白鹿原上去观察感受那里的天象地脉气韵,我完全能理解。我作向导,从灞桥区辖的原的西坡上去,直到蓝田县辖的原的东头下了北坡,沿着灞河川道途经我的隔河相望的家门再回到西安城里。我按他的意趣指向,进一个村子又找到另一个村子,寻找上世纪50年代以前的民居住宅,还有家族的祠堂,还有接近类似小说主人公白嘉轩经济实力的宅基房屋的规模和样式。令他也令我遗憾的是,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成片成堆的土坯墙小灰瓦的大房和厦屋已经很少了,几乎是一色的装饰着瓷片的水泥平房或二层小楼房。祠堂连一座也没有找到,所答几乎众口一词,早都拆了。林兆华仍不死心,我更是觉得过意不去。无论如何,我还是为这个原上的乡亲庆幸,他们终于有了一砖到顶机瓦或楼板覆盖的结实而又美观的新房子,基本实现了独门独户,几乎见不到三家五家乃至八家拥挤一院的穷酸相了,无论种田植果树抑或出苦力打工,尽管比不上城里人生活水平提升幅度大,总是比改革开放前几十年好得远了。至于旧房老屋之无存,让林导难以感受贫穷乡村的氛围,自是不成遗憾的遗憾。我们终于找到一家古旧的房屋,可以看出曾经是颇有点经济实力也就比较讲究的建筑,迎面的门板是宽幅的木扇,门板上有简单的格子雕刻。经打问得知,建造这房子的业主,是一位手艺超群的刻字匠,曾给民国时代的几多要员刻过墓碑铭记,收入自然优于乡民,房子就讲究了。林兆华当即就拍板:“这个门和窗子我要了。”房主人说了这个旧房马上就要拆掉,林导嘱咐把门窗妥为保管。进得屋里,有木板镶成的木楼,早已被烟熏成黑色。一架宽板木梯搭在后墙边,两根梯柱原为一根粗大的木头,用锯居中锯为两半,镶着一块一块宽约尺余的踏板,比那些木条梯子豪华气派多了。我家曾经有一架木板梯子,与这架梯子几乎出于同一个木匠之手;林兆华又是一句:“这梯子我也要了,给我保护好。”出门到了乡村街道里,他便告诉我这些东西将作何用场,在于展示旧时乡村的一种逼真的景象。我却想到,这个人现在脑子里整个装着一部戏,随即都有最敏锐的招儿在触景中冒出来。不能忘记的是下到原上的一条沟底的兴奋场景。这个沟里原有的民居几乎都是窑洞,整个村庄搬迁到原上的平地里去了,无法搬动的土窑洞留下一片败落和荒凄,倒塌的窑院围墙,杂草野树丛生的院落,一孔孔或大或小的被烟熏黑的窑洞。林兆华一看见就惊叫起来:“这就是小娥和黑娃住的窑洞呀!”他一个接一个察看卸掉门窗的空洞的窑,始终兴奋不已。我便提示他,这就是关中一些坡崖沟坎地区的窑洞,比较高,比较宽大,更显得深。我作为比较的对象是陕北的窑洞,一般比较低矮比较窄小也比较浅,却比较精致。我开玩笑说,千万不要把小娥和黑娃的窑洞,在布景上搞成毛泽东在陕北住过的那种窑洞的样式。
去年夏天,正是西安酷热难熬的伏季,林兆华领着剧组二十多号男女演员来到西安。我把他们安排在原坡下浐河边的半坡饭店,图得演员上原到乡村体验生活方便。灞桥区文化局给予精细周到的安排。观众喜爱的濮存昕等演员上到原上,几乎每个人在到达原上时都发出同一声感叹,噢!这就是原。原是西北特有的一种地理地貌,不过就是一个小平原而已。阅读小说所发生的对“原”的神秘和不可理喻,瞬间就成为一种真实的感觉和体验,如同我初见南方的小桥流水和水上人家的感觉相类比。这些北京来的演员大多在电视电影里出现过,被偏远的原上的乡民指点出来,受到最诚朴的欢迎。他们走村串户,看当地的男人走路的姿势,说话的口吻和身体动作语言,看女人如何烧火做饭,管教儿女,看得津津有味。我陪他们看了两家颇气魄的老宅旧院,一家仍有人住,一家已荒废,都是青砖包墙方砖铺地的四合大院,尽管陈旧破败,依然可见当年的品格。这两家的主人都是乡村中医,我自小就听说过他们的名字,川原上下不幸生病的人都上门求救。他们的子孙大多已在西安或外省安家立业,留在乡村的人也已另择新居地。林兆华在这两个院子里踏勘。我猜想,他大约在琢磨让白嘉轩还是鹿子霖主掌这样的庭院?濮存昕也始终笑眯眯地,看那过道里生动的砖雕,是否还是他——白嘉轩当年刻意的镶嵌?他将如何进入这个庭院并演绎他的人生?
相聚过来的男女乡民在街道上或立或蹲。濮存昕也学着村民站一会儿又蹲一会儿,东拉西扯着闲话。我陪着林导和濮存昕,在树阴下在房檐下跟南枝村的老少闲聊。这个村分白姓和魏姓两大宗族,有人悄悄向我探问,你书里写的白家是不是俺村的白姓,鹿家是不是俺村的魏姓?我说不是。他反而不信,又问,为啥你写的白家和鹿家的事跟俺村某某人和某某人的事情那么相像?我说我是瞎编的,偶合了。我随后和林导、濮存昕到一户农家吃午饭,煎饼卷黄瓜丝和洋芋丝,是地道的农家灶锅烹饪的食品,林、濮都吃得很新鲜,似乎还说这样可口的饭菜拿到北京去卖,生意会很火。
林导提出要看纯粹的民间演出的秦腔。不费多少力气就召唤来一批男女唱家。这些人农忙时务庄稼,农闲时组合在一起,到乡间的庙会集市去演唱,也为新婚庆典和丧事葬礼演唱,有报酬,却不高。其中一些男女唱家已唱出影响,在方圆几十里乡村甚为闻名。我担心这些业余唱家达不到林导要求,还联系来西安几位年轻的专业演员。演唱一毕,林导就拍板了,就是这个就是那个还有某某……全是业余唱家。我大略领会他的意图,在话剧几个主要情节转折处,插唱一段或三五句秦腔唱段,要乡野里这种原生形态的唱法和腔调,太完美的专业演员的唱腔不适宜话剧的乡土气氛。同时请来了华阴县的“老腔”演唱班子,也是纯一色的农民,他们保存着流传在华山脚下一种几乎失传的古老唱腔,乐器也区别于秦腔,更为苍凉悲壮。我看着林导目不转睛的神情,想到他已经入迷了。果然他兴奋地拍了板。这个老腔早已在张艺谋的电影里作为衬底的旋律,正恰切不过地流动着关中这块土地沉重苍凉浑厚的底蕴。林兆华敏锐地感知到了,这从他的专注沉迷的神色里显示出来。
我后来到北京人艺,参加了《白鹿原》剧的新闻发布会。我看到了林兆华的自信。他的自信溢于言语和神色。这应该是我参加这次活动的最富实际意义的收获。还有宋丹丹的发言,她说林导告知她出演田小娥一角的第二天,就去健身房减肥健身了。她婉谢了电视剧邀约。我也深受感动,艺术创造的意义和价值,不是经济实惠所可完全改变一切艺术家的。
我在把话剧改编应诺给林兆华导演的时候,基于纯粹的我对写作的一种理解,我写小说的一个基本目的,就是要争取与最广泛的读者完成交流和呼应。我从短篇写到中篇再写到长篇,这个交流和呼应的层面逐渐扩大,尤其到《白》书的出版和发表,读者的热情和热烈的呼应,远远超出了我写作完成之时的期待。我以为这是对我的最好回报,最高奖励。即:在于作家通过作品所表述的关于历史或现实的体验和思索,得到读者的认可,才可能引发那种呼应,这就奠定了一部作品存活的价值,也就肯定了作家的思考和劳动的意义。话剧将是完成《白》书与观众交流的另一种形式。小说阅读是一种交流形式,话剧舞台的立体式的活生生的表演是迥然不同的交流形式,有文字阅读无法替代的鲜活性,以及直接的情感冲击。这与我创作的初衷完全一致,我自己甚至也觉得新奇而又新鲜:看到活跃于舞台上的白嘉轩们当是怎样一种感觉?濮存昕创造的白嘉轩和宋丹丹创造的田小娥当会和观众完成怎样的交流和呼应?
我几乎没有提出任何条件性的要求。我唯一关注的是能体现我创作小说的基本精神就行了。我知道话剧很难在有限的时间里演绎所有情节,取舍是很难的事。我相信林导和编剧,让他们作艺术处理吧。我在初见林兆华的交谈里,领受到他对《白》书的深层理解,已经产生最踏实的信赖,连“体现原作精神”的话都省略不说了。
我记下与林兆华导演几次接触中的印象,在于体察和理解一位艺术大家,如何完成他艺术世界里的一次新的创造理想。我在写完《白》书最后一行句子就宣布过,我已经下了那个原了。林兆华导演却上了原。我期待看到他创造的白鹿原上的新景观。
在河之洲
汽车驶出古城西安东门,不久就进入麦深似海的关中平原的腹地。时令刚交上五月,吐穗扬花的小麦一望无际,眼前是嫩滴滴的密密扎扎的麦叶麦穗,稍远就呈现为青色了。放开眼远眺,就是令人心灵震颤的恢弘深沉的气象了。东过渭河,田堰层叠的渭北高原,在灰云和浓雾里隐隐呈现出独特的风貌,无论立陡的垴,无论舒缓的漫坡,都被青葱葱的麦子覆盖着,如此博大深沉,又如此舒展柔缓,无法想象仅仅在两个月之前的残破与苍凉,顿然发生对黄土高原深蕴不露的神奇伟力的感动。
我的心绪早已舒展欢愉起来,却不完全因为满川满原的绿色的浸染和撩拨,更有潜藏心底的一个极富诱惑的企盼,即将踏访两千多年前那位“窈窕淑女”曾经生活和恋爱的“在河之洲”了。确切地说,早在几天之前朋友相约的时候,我的心里就踊跃着期待着,去看那块神秘莫测的“在河之洲”。
我是少年时期在初中语文课本上,初读那首被称做中国第一首爱情诗歌的。无须语文老师督促,一诵我便成记了,也就终生难忘了。“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许是少年时期特有的敏感,对那位好逑的君子不大感兴趣,甚至有莫名的逆反式的嫉妒,一个什么样儿的君子,竟然能够赢得那位窈窕淑女的爱?在河之洲,在哪条河边的哪一块芳草地上,曾经出现过一位窈窕淑女,而且演绎出千古诵唱不衰的美丽的爱情诗篇?神秘而又圣洁的“在河之洲”,就在我的心底潜存下来。后来听说这首爱情绝唱就产生在渭北高原,却不敢全信,以为不过是传说罢了,而渭河平原的历史传说太多太多了。直到朋友约我的时候,确凿而又具体地告诉我,在河之洲,就是渭北高原合阳县的洽川,这是大学问家朱熹先生论证勘定的。朱熹着《诗集传》里的“关雎”篇,以及《大雅·大明》的注释,有“在洽之阳,在渭之渗涘”可佐证,更有“洽,水名,本在今同州阳夏阳县”,指示出不容置疑的具体方位。阳即今日的合阳县,上世纪50年代还沿用古体字作为县名,后来为图得简便,把右边的耳朵削减省略了,阳县就成今天通用的合阳县了。洽水在合阳县投入黄河,这一片黄河道里的滩地古称洽川,就是千百年来让初恋男女梦幻情迷的“在河之洲”。我现在就奔着那方神秘而又圣洁的芳草地来了。
远远便瞅见了黄河。黄河紧紧贴着绵延起伏的群山似的断崖的崖根,静静地悄无声息地涌流着。黄河冲出禹门,又冲出晋陕大峡谷,到这里才放松了,温柔了,也需要抒情低吟了,抖落下沉重的泥沙,孕育出渭北高原这方丰饶秀美的河洲。这是令人一瞅就感到心灵震颤的一方绿洲,顿然便自惭想象的狭窄和局限。这里坦坦荡荡铺展开的绿莹莹的芦苇,左望不见边际,右眺也不见边际,沿着黄河也装饰着黄河竟有三万多亩,那一派芦苇的青葱的绿色所蕴聚的气象,在人初见的一瞬便感到巨大的摇撼和震颤。我站在坡坎上,久久说不出一句话来,那方自少年时代就潜存心底的“在河之洲”,完全不及现实的洽川之壮美。
芦苇正长到和我一般高,齐刷刷,绿莹莹,宽宽的叶子上绣积着一层茸茸白毛,纯净到纤尘不染。我漫步在芦苇荡里青草铺垫的小道上,似可感到正值青春期的芦苇的呼吸。我自然想到那位身姿窈窕的淑女,也许在麦田里锄草,在桑树上采摘桑叶,在芦苇丛里聆听鸟鸣,高原的地脉和洽川芦荡的气韵,孕育出窈窕壮健的身姿和洒脱清爽的质地,才会让那个万众景仰的周文王一见钟情,倾心求爱。我便暗自好笑少年时期自己的无知与轻狂,好逑的君子可是西周的周文王啊,那里还有比他更能称得起君子的君子呢!一个君王向一个锄地割麦采桑养蚕的民间女子求爱,就在这莽莽苍苍郁郁葱葱的芦苇荡里,留下《诗经》开篇的爱情诗篇,萦绕在这个民族每一个子孙的情感之湖里,滋润了两千余年,依然在诵着吟着品着咂着,成了一种永恒。
雨下起来了。芦苇荡里白茫茫一片铺天盖地的雨雾,腾起排山倒海般雨打苇叶的啸声,一波一波撞击人的胸膛。走到芦苇荡里一处开阔地时,看到一幅奇景,好大的一个水塘里,竟然有几十个人在戏水,男人女人,年轻人居多,也有头发稀落皮肉松弛的上了年岁的人。这个时月里的渭北高原,又下着大雨,气温不过十度,那些人只穿泳衣在水塘里戏闹着,似乎不可思议。这是一个温泉,名处女泉,大约从文王向民间淑女求爱之前就涌流到今天了。温泉蒸腾着白色的水汽,像一只沸滚的大锅。一团一团温热湿润的水汽向四周的芦苇圈里弥漫,幻如仙境。洽川人得了这一塘好水,冬夏都可以尽情洗浴了,自古形成一个风俗,女子出嫁前夜,必定到处女泉净身,真是如诗如画。洽川这种温泉在古籍上有一个怪异的专用汉字——瀵。自地下冒涌出来,冲起沙粒,对浴者的皮肤冲击搓磨,比现代浴室超豪华设施美妙得远了。在洽川,这样的泉有很多,细如蚁穴,大如车轮。《水经注》等多种典籍都有生动具体的描绘。现在成了各地旅客观赏或享受沙浪浴的好去处了。
这肯定是我见过的最绝妙的温泉了,也肯定是我观赏到的最壮观最气派的芦苇荡了,造化给缺雨干旱的渭北高原赐予这样迷人的一方绿地一塘好水,弥足珍贵。我在孙犁的小说散文里领略过荷花淀和芦苇荡的诗意美,前不久从媒体上看到有干涸的危机,不免扼腕;从京剧《沙家浜》里知道江南有一片可藏匿新四军的芦苇荡,不知还有芦苇否?芦苇丛生的湿地沙滩,被誉为地球的肺。无须特意强调,谁都知道其对于人类生存不可或缺的功能。
我便庆幸,在黄河滩的洽川,芦苇在蓬勃着,温泉在涌着冒着,现代淑女和现代君子,在这一方芳草地上,演绎着风流。
追寻貂蝉
米脂的婆姨绥德的汉。
在陕北,婆姨既指妻子,也泛称女性。这民谣说米脂县出美女,绥德县的男子是最俊俏的。至于米脂的婆姨怎么美,美到如何程度,陕北人一般都缺乏耐心具体地为你描述皮肤如何白嫩细腻,脸腮怎样艳若桃花啦;或是根本不屑于用这些惯常的陈词滥调去涂抹他们心目中的米脂婆姨,干脆随口反诘一句:貂蝉什么样?貂蝉就是米腊婆姨!
貂蝉就成为米脂婆姨的象征,令一切男人崇拜,也成为陕北人可资骄傲的一个无可匹敌的象征。
受这样广泛流传的民谣的诱惑,踏上北去米脂的人,心里便跃跃着一种追寻貂蝉的企盼,企图阅尝米脂婆姨的风姿。记得是十二年前的一个夏天,黄土高原恰逢十年不遇的好年景,雨水充沛,连绵着的漫坡台田和蜿蜒着的河川里,被各种田禾覆盖得密不透风郁郁葱葱,大豆摇铃,稻子扬花,高粱吐红,谷子抽穗,热风挟裹着醉人的五谷气味灌进车窗,文人们一个个都情不自禁:约好到米脂县城先找一个貂蝉看看。
我和一位朋友在县城转了大街又走了背巷,不仅没有看到貂蝉般美丽的女子,连民谣里传诵的漂亮婆姨也未遇见,便对一位坐在廊阶上摇着扇子乘凉的老汉问话:人说你们这儿婆姨好,怎么一个都不见?老汉摇着扇子直冲冲一句:还问哩!都给你们城里人勾引跑了。我一愣,朋友却调侃说,城市对乡村的野蛮“掠夺”,以至貂蝉。
虽然失望,却仍不怀疑民谣有任何伪诈。米脂水好,虽然粗粮布衣,却有好水滋润,所谓一方好水养一方好婆姨;米脂以北历来为边塞驻军之地,戍边的将军谋士的家属家眷,多是女人中的人尖儿,她们遗散民间,既带着优质良种,又兼着杂交取优的强势,百朝千代下来,米脂的婆姨便独秀于黄土高原了。这是陕北人推论米脂婆姨的自然的和历史的两大原因。同行的陕北作家证实,米脂的好婆姨都留不住,有本事的去上学去革命了,本事不强脸腮儿好的都给有本事的男人引走了;搞活了开放了,好婆姨更是像蜂儿搬家一样飞出去了,近的到延安,远的到西安,再远就是北京、深圳。你去饭店宾馆看看,凡是长得像貂蝉的,不用问,准是米脂的婆姨。
十二年后的又一个夏天,我从榆林返回时夜宿米脂,宾馆里的服务员一个个水灵灵的,操着生硬的夹生的普通话。我便可以想到,可能仅仅在三个月顶多半年以前,她们还在田峁上点瓜种豆,浇水除草,放羊喂鸡,一张招工启事就把她们“掠夺”到县城里来了。我的同行的朋友说,这儿的服务员个个赛貂蝉,比大会堂里的漂亮多了。我似乎难以附和,美则美矣!然而具体为貂蝉,似乎又不甘于此。这就是貂蝉吗?
晚上看歌舞团演出。朋友指点说,那个细高挑儿独唱的女孩,才是名噪陕北的貂蝉。深圳一家演出团开价多少多少月薪要把她“掠夺”南去,整个米脂整个榆林地区整个陕北高原都骚动起来了,自发自觉开始了保卫挽留小貂蝉的捐款捐资行动,资助经济拮据的歌舞团,一定要把这个好婆姨留下来。“这婆姨走了,我们到哪儿还能听到这么好听的信天游?”这个好小婆姨留下来了。
我被这个生活故事深深地感动了,人人都在追寻自己的貂蝉。
貂蝉的诞生源于民间神话故事,一位在天宫主司百花的牡丹仙子私自下凡,与米脂一个勤劳诚实的后生结为夫妻,女儿出生那天,有一只千娇百媚的银貂蝉蹿进屋院,便取名为貂蝉。这个千篇一律到平庸的神话,有两个不同凡响之处,一是牡丹仙子“采撷百花精英孕育胎儿”,二是牡丹仙子被勒令绑架回天宫之前,在小院里化出一丛牡丹,并嘱丈夫以牡丹花露养育女儿。这样孕育和成长起来的貂蝉会是怎样的仙骨仙姿呢?任你去想象去创造去追寻吧!你是永远也想象不尽的,你是永远也不可能完成那种创造的,你是永远也追寻不到的。
然而,你却无法中止想象,无法停止创造,更无法断绝追寻的欲望。人对貂蝉的追寻,似乎沟通着寓示着关于美的创造和追求的精神?
又见鹭鸶
那是春天的一个惯常的傍晚,我沿着水边的沙滩漫不经意地悠步。旱草和水草都已经蓬勃起来,河川里满眼都是盎然生机,野艾苦蒿薄荷和鱼腹草的气味混合着弥漫在空气里,风轻柔而又湿润。在桌椅间蜷窝了一天的四肢和绷紧的神经,渐渐舒展开来松弛开来。
绕过一道河石垒堆的防洪坝,我突然瞅见了鹭鸶,两只,当下竟不敢再挪动一步,生怕冲撞了它惊飞了它,便蹑手蹑脚悄悄在沙地上坐下来,压抑着冲到唇边的惊叹,哦!鹭鸶又飞回来了!
在顺流而下大约30米处,河水从那儿朝南拐了个大弯儿,弯儿拐得不急不直随心所欲,便拐出一大片生动的绿洲,靠近水流的沙滩上水草尤其茂密。两只雪白的鹭鸶就在那个弯头上踯躅,在那一片生机盎然的绿草中悠然漫步;曲线优美到无与伦比的脖颈迅捷地探入水中,倏忽又在草丛里扬起头来;两只峭拔的长腿淹没在水里,举止移步悠然雅然;一会儿此前彼后此左彼右,一会儿又此后彼前此右彼左;断定是一对儿没有雄尊雌卑或阴盛阳衰的纯粹感情维系的平等夫妻……
于是,小河的这一方便呈现出别开生面令人陶醉的风景,清澈透碧的河水哗哗吟唱着在河滩里蜿蜒,两个穿着艳丽的女子在对岸的水边倚石搓洗衣裳,三头紫红毛色的牛和一头乳毛嫩黄的牛犊在沙滩草地上吃草,三个放牛娃三对角坐在草地上玩扑克,蓝天上只有一缕游丝似的白云凝而不动,落日正渲染出即将告别时的热烈和辉煌……这些时常见惯的景致,全都因为一双鹭鸶的出现而生动起来。
不见鹭鸶,少说也有二十多年了。小时候在河里耍水在河边割草,鹭鸶就在头前或身后的浅水里,有时竟在草笼旁边停立;上学和放学涉过河水时,鹭鸶在头顶翩翩飞翔,我曾经妄想把一只鸽哨儿戴到它的尾毛上;大了时在稻田里插秧或是给稻畦里放水,鹭鸶又在稻田圪梁上悠然踱步,丝毫也不戒备我手中的铁锨……难以泯灭的永远鲜活的鹭鸶的倩影,现在就从心里扑飞出来,化成活泼的生灵在眼前的河湾里。
至今我也搞不清鹭鸶突然离去突然绝迹的因由,鸟类神秘的生活习性和生存选择难以揣摸。岂止鹭鸶这样的小河流域鸟类中的贵族,乡民们视作报喜的喜鹊也绝迹了,张着大翅膀盘旋在村庄上空窥视母鸡的恶老鹰彻底销声匿迹了,连丑陋不堪猥琐笨拙的斑鸠也再不复现了,甚至连飞起来遮天蔽日的丧婆儿黑乌鸦都见不着一只,只有麻雀种族旺盛,村庄和田野处处都只能听到麻雀的叽叽喳喳。到底发生了什么灾变?使鸟类王国土崩瓦解灭族灭种留下一片大地静悄悄。
单说鹭鸶。许是水流逐年衰枯稻田消失绿地锐减,这鸟儿瞧不上越来越僵硬的小河川道了?许是乡民滥施化肥农药污染了流水也污浊了空气,鹭鸶感到窒息而逃逸了?许是沿河两岸频频敲打的庆贺“指示”发表的锣鼓和震天撼地的炮铳,使这喜欢悠闲的贵族阶级心惊肉跳恐惧不安,抑或是不屑于这一方地域上人类的愚蠢可笑拂尾而去?许是那些隐蔽在树后的猎手暗施的冷枪,击中了鹭鸶夫妻双方中的雌的或雄的,剩下的一个鳏夫或寡妇悲怆遁逃?
又见鹭鸶!又见鹭鸶!
落日已尽红霞隐退暮霭渐合。两只鹭鸶悠然腾起,翩然闪动着洁白的翅膀逐渐升高,没有顺河而下也没见逆流而上,偏是掠过小河朝北岸树木葱茏的村庄飞去了。我顿然悟觉,鹭鸶原是在村庄里的大树上筑巢育雏的。我的小学校所在的村庄面临河岸的一片白杨林子里,枝枝杈杈间竟有二十多个鹭鸶搭筑的窝巢,乡民们无论男女无论老幼引为荣耀视为吉祥。一只刚刚生出羽毛的雏儿掉到地上,竟然惊动了整个村庄的男女老少,议着公推一位爬树利落的姑娘把它送回窝儿里。更不必担心伤害鹭鸶的事了,那是被视为作孽短寿的事儿。鹭鸶和人类同居一处无疑是一种天然和谐,是鸟类对人类善良天性的信赖和依傍。这两只鹭鸶飞到北岸的哪个村庄里去了呢?在谁家门前或屋后的树上筑巢育雏呢?谁家有幸得此吉兆得此可贵的信赖情愫呢?
我便天天傍晚到河湾里来,等待鹭鸶。连续五六天,不见踪影,我才发现没有鹭鸶的小河黯然失色。我明白自己实际是在重演那个可笑的“守株待兔”的寓言故事,然而还是忍不住要来。鹭鸶的倩影太富于诱惑了。那姿容端庄的是一种仙骨神韵,一种优雅一种大度一种自然;起飞时悠然翩然,落水时也悠然翩然,看不出得意时的昂扬恣肆,也看不出失意下的气急败坏;即使在水里啄食小虫小虾青叶草芽儿,也不似鸡们鸭们雀们饿不及待的贪馋和贪婪相。二三十年不见鹭鸶,早已不存再见的企冀和奢望,一见便不能抑止和罢休。我随之改变守候而为寻找,隔天沿着河流朝下,隔天又朝流而上,竟是一周的寻寻觅觅而终不得见。
我又决定改变寻找的时间,宁可舍弃了一个美好的出活儿的早晨,在晨曦中沿着河水朝上走。大约走出五华里路程,河川骤然开阔起来,河对岸有一大片齐肩高的芦苇,临着流水的芦苇幼林边,那两只鹭鸶正在悠然漫步,刚出山顶的霞光把白色的羽毛染成霓虹。
哦!鹭鸶还在这小河川道里。
哦!鹭鸶对人类的信赖毕竟是可以重新建立的。
我在一块河石上悄然坐下来,隔水眺望那一对圣物,心头便涌出一首脍炙人口的诗歌来:
蒹葭苍苍
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
在水一方
拜见朱鹮
中国有熊猫,世界独一无二,国宝。
中国有朱鹮,同样独一无二,同样为国宝。
朱鹮在中国,也只是在陕西洋县一地有。洋县在秦岭南麓,汉江边上,有平坦的坝子,有曲线优美舒展温柔的缓坡,有重叠起伏一袭秀气的丘陵,有挺拔伟岸弥漫着原始森林气息的秦岭群峰,有如画如诗的田畴和稻地,更有性情温和天性怡然的乡民……在世界各地的朱鹮相继灭绝(日本仅余一只失去繁育能力的老鸟)的现今,洋县却存留住了这种鸟儿。
想到今天就可以看到朱鹮,竟有拜谒的激动和忐忑。这种心态源自既久的关于朱鹮的传闻的神秘。90年代初,第一次从报刊上看到在陕西洋县发现朱鹮的消息,看到了这种前所未闻的稀世珍禽的倩影,尽管报纸上照片的印刷质量极差,然而这鸟儿的仙姿丽影依然飘逸显现,留下来一个梦幻丽人的记忆。那时候,同时就滋生了想一睹其风姿的欲望,整整十年了,曾经有过下汉中途经洋县的行程,却没有机缘去攀见,欲望便滞积在心里,愈久愈强烈。
十年里,有关朱鹮的印象不断地加深着,报刊和电视上不断有关于朱鹮的消息,都是令人兴奋和欣慰的;最初发现的几只朱鹮安全无虞。国家已经在洋县建立朱鹮救护基地,并派出专家精心养护。日本友人捐资救护朱鹮,有社会团体也有个人。更令人振奋的消息说,在洋县某地又发现朱鹮聚生的群体。十年下来,朱鹮的族群从最初的几只已经繁衍到两百只,成为一个令世界惊羡的华丽家族了,这个濒临灭种的鸟类珍品注定不会从最后一块栖息之地消失了。
朱鹮在南美的丛林里已经消失了,不再重现。朱鹮在日本仅存一只,也到了年迈色衰失掉繁殖本能的奄奄状态,绝灭是注定了的。日本国民为这种鸟儿即将面临的灭绝,几乎举国哀怨,且有自省,他们的许多东西都趋世界前列,而一个小鸟的保护却屡遭失挫,以至眼巴巴看着它绝世而去。朱鹮被日本人视为国鸟,有某种悠长的情结。据说日本人通过几种途径渴求得到中国朱鹮,以弥补国人心里那份永久的遗憾和亏欠,直到天皇访华向国家领导人提出这种愿望,于是就有一对名为“友友”和“洋洋”的朱鹮从洋县起程东渡日本,一路专车监护,经西安,举行隆重的赠送仪式,然后直飞东邻岛国,使人想起那位出塞的汉家女王昭君。我在到达丘陵缓坡下的朱鹮救护基地时,有一位日本人刚刚离开。确凿无误的消息说,1998年东渡日本的“友友”和“洋洋”已经成功地哺养了第一只后代,作为日本国鸟的朱鹮有了第一个递增的数字,据说又轰动了日本。
我在电视上看到过有关朱鹮的专题片,一袭嫩白,柔若无骨,在稻田里踯躅是优雅的,起飞的动作是优雅的,掠过一畦畦稻田和一座座小丘飞行在天空是优雅的,重新落在田埂或树枝上的动作也是一份优雅。这个鸟儿生就的仙风神韵,入得人眼就是一股清丽,拂人心垢。头顶一抹丹红,长长的紫黑的喙的尖头竟然是红色,两条细长的腿红色惹眼,白色的翅膀的内里却是红色的,像是白面红里的被子,通体嫩白中点缀着这几点丹朱,凭想象尽可以勾勒它的美妙了。
凭着积久的印象和愿望,在即将见到朱鹮的真身时,就有了某种拜谒至仙的感觉。我在朱鹮救护基地看见的朱鹮是笼养的,未免遗憾,它们无法飞翔起来,只能在人工搭设的木架上栖息,在笼子固定的沙地上蹒跚,在人和鸟共同筑成的巢窝产卵孵卵。四月正是朱鹮的繁殖期,不能惊扰。据说受了惊扰的雌鸟激素会受影响,减少产卵数量,我就甘愿远远地站着。
另外的遗憾还是因为时月。处于繁育期的朱鹮,羽毛竟然神奇地变换了,变幻出一身的灰色,据专家说这是鸟儿为了保护自己以迷惑天敌的生理性转换。白色的羽毛已经变成灰色,从头到尾,那灰色也有深和浅的不同层次,深灰、浅灰和灰白色,像是野战将士的迷彩服。这种羽毛在季节中的变化,最初连专业人员也发生过错觉,以为在山野里又发现了朱鹮的“新新人类”,后来才知闹了笑话,仍然是朱鹮,灰色的朱鹮是白色的朱鹮适应生存发展的一种色变。
灰色的朱鹮头顶上耀眼的丹红暗淡了,长喙尖头的红色也变成铁红了,长腿的红色也收敛了艳丽,只有翅膀内里的红色还依旧鲜亮。为了繁育后代,为了繁育期卧巢和不能远行的安全,这鸟儿一身素装,把天生丽质隐蔽起来,像最爱美的少妇在月子里的不修边幅和甘愿的邋遢。对我来说,遗憾虽然有,毕竟见到了真实的朱鹮,优雅依旧,神韵依然,囚在笼子里的栖卧和蹒跚,依然不失其仙风神韵的优雅。
为了防止最丑恶的蛇和老鼠偷食鸟蛋和幼鸟,偌大的笼子用罕见的细密的钢丝织成围就,我无法想象蛇和鼠对朱鹮生存的威胁和残害的惨景,然而自然界从来就是这样混生着。专家还告诉我,养在笼子里的朱鹮,最初是从野外抢救回来的“老弱病残”,经人工科学养护脱离危险,它们就不习惯笼子里的囚守般的限制往外扑逃,常常撞到丝网上而伤翅破头,感染溃烂致死。于是就在网内再设一层软网,有效地解决了这个棘手的问题。正是这一道软网,使日本人感到自己脑袋还有不开窍的那一面,能造出世界上最好的汽车和电器,却想不到这一张软网,致使饲养的朱鹮屡屡发生撞伤以至死亡的惨事。
我还是想看到纯如白雪公主的朱鹮,还是渴望观赏朱鹮在稻田和缓坡地带飞翔在蓝天白云下的仙风神韵。需等到秋天或冬天,朱鹮的幼鸟也能翱翔天空时,哺育和监护后代的使命宣告完成,就逐渐变换出嫩白的羽毛和几点惹眼的丹红,就可以看到掠过水田和绿树的仙姿神韵了。
留下遗憾,也留下依恋和向往,待秋后满山红叶时,再到洋县朱鹮聚居的山野来,再做礼拜。
遇合燕子,还有麻雀
燕子来了。
刚一打开门,燕子就飞过来,唧唧唧唧吵叫着,在过庭的四周旋飞,自然是寻找可以筑巢的地方。有时候多到十余只,在前屋后屋的过庭和屋檐下旋转。整个屋院里,呈现熙熙攘攘热热闹闹的气氛。无论在南方或在北方,燕子都被平民视为吉祥的美和善的形象,也是春天的象征。尽管寒风依旧刺脸,尽管冰雪封冻枯草遍地,心里却已洋溢着春天的气息了。燕子都来了啊!
拒绝燕子,我便闭了前门,也关了后门,不许燕子到屋内筑巢。我十分喜欢这种洋溢着吉祥洋溢着善良的鸟儿,却又不得不硬着心肠拒绝它们进屋,确是无奈的事。
上世纪80年代某一年,小燕子在我刚刚建成的前屋里寻觅栖息之地,最后选定了装着电灯开关的那个圆形木盒子,据此便衔泥筑窝。我和妻子和孩子都怀着一份欣喜,在新屋里添一对喜气洋洋的燕子,于心理上似乎平添了一份令人舒缓的吉祥气氛,都十分珍爱十分欢迎这一对客鸟。很短几天,小燕的窝巢极快地长高着,令我惊讶,曾戏谑简直是深圳速度啊!(那时候,深圳建筑业挣脱了中国建筑行当习以为常的慢腾腾,以几天建一层楼房的高速度震惊了中国,被誉为深圳速度,也成为中国经济改革的一个形象化的代名词。)我同时也发现了不妙:燕子用泥筑成大半的窝上,夹杂着一枝枝细长的草枝草叶,悬吊在空中,看上去乱糟糟脏兮兮的。印象中燕子是用纯粹的河泥造窝的,怎么会夹杂这么多草枝?问及村人,老者说,燕子有两种,一为瑚燕,用纯粹的河泥筑窝;一为草燕,用杂合着草枝草叶的河泥造窝。我才大开眼界,知道燕子中也有精致和粗糙的类别。
在我新屋里筑巢的这一对燕子,无疑是属于粗糙类的草燕一种了。但终归是燕子,粗糙就粗糙一点吧,我自己其实也不属于精致雅细之人,粗糙的人和粗糙的燕子正好合拍,正好可以为邻为伍,谁也不必嫌烦谁。到得这一对燕子夫妇开始轮换卧巢孵卵的时候,我又发现了不妙。墙上开始出现黑一道黄一道的排泄物。留心观察发现,卧巢孵蛋的燕子后急了,便把屁股撅出窝口,完了事又钻进窝去继续孵蛋,墙上就流下来一道儿秽物。我就觉得不能容忍,粗糙也不能粗糙到这种程度嘛!然而还是容忍了,主要是因为那窝里正在孵化的两枚蛋,说不定小燕就要破壳而出了呢。家人已多怨言,说没见过这样又懒又脏的燕子。怨归怨,嫌归嫌,只盼小燕尽早出窝离巢。
及至雏燕出壳,及至嫩雏逐渐长大羽丰,食量与日俱增,排泄量也同步增加,整个那一片墙壁,已经被燕粪涂抹得不堪入目,地上也落着脏物。每有客人来,迎面看见这幅景象,总是说把窝捣了,太不像样子了。我忍耐着那份惨不忍睹,承受着那份脏,直到发现雏燕已经出窝试飞,终于下了逐客令……因为实在无法辨别瑚燕和草燕儿,便闭了门,一律拒绝燕子进屋,有点因噎废食的简单。
拒绝燕子,另有一个更硬的原因。我一个人住在这个祖居老屋里,常有出门的时候,短则一日,长则十天半月,走了就得锁门,燕子苦心巴力筑巢育雏,都会前功尽弃,甚或虐杀幼雏。即使精致的瑚燕,也无法容留。然而心里确实期盼能有一对瑚燕为邻为友,每天唧唧啾啾呢喃着,添一分生气和祥和,真是令人喜出望外的事。早春时节去南方十天,回到原下老家时,我的第一发现,就是有燕子择定了居地。在前屋的后檐下,在那个粗大的挑梁和后墙构成的三角地带,有一个正在建筑着的燕窝。我一眼就看出来,那窝纯粹是用细腻的河泥垒堆的,一根一丝杂草也不见,据此可以断定属于精致的瑚燕窝。它选择的地方也太好不过,无论我在家或出外,都不妨碍它筑窝和将来育雏。
又是深圳速度。两只燕子轮番衔着泥回来,把泥团搭在茬口上,歪着小脑袋左按一下,右按一下,然后就飞走了。我很奇怪,一团一团的河泥里掺着细沙,本是很松散的,比普通黄泥的粘合力差得远了,怎么会粘结得牢靠?似乎村人说过,燕子嘴里自含胶。是说燕子的口腔里分泌一种可以使泥团增强粘结力的液体。无法验证,不得而知,反正那窝与日俱增着,速度极快。我在暗自庆幸遇合了这一对精致的瑚燕的愉快心境里,看着专心致志忙忙碌碌筑巢的燕子,常常浮出幼年的一幅难忘的情景来。
大约是我刚刚入学启蒙,还没有认下几个字的时候。某天放早学回家,看见父亲在后屋明间的脚地上锯一块小小的薄板,比我的课本大不出多少。我便问,锯这板干什么。父亲说给燕子架一个垒窝的台板。他说有一双燕子在屋梁上飞来飞去,有两三天了,估计找不到可以落泥垒窝的台板。叔父在一边不经意地说,等你给燕儿把台板架好了,它又不来了。父亲自顾自做着,在刨光的木板的一面,用毛笔写下四个大字,并问我,你都算是学生了,认不认得这几个字。我丝毫也不觉得难堪,因为父亲其实也明白我不可能认识这四个笔画很繁杂的汉字。他有点洋洋得意地念道:喜燕来朝。他继续以洋洋得意的口吻给我讲说,燕子是吉祥鸟,也是喜鸟善鸟,在谁家垒窝是喜事。我便问“朝”是什么意思。父亲嗯了一声,朝嘛也不敢说朝拜,咱是穷家百姓……叔父已经走开了。他几乎是个文盲,大约不屑看取父亲咬文嚼字的做派。然而父亲随之端来木梯,先在檩木上砸进两枚生铁方钉,再把木板架上去,又用细绳捆扎牢靠。我在梯子旁边瞅着“喜燕来朝”那四个悬在空中的毛笔字,积着灰尘结着隔年蛛网的老房旧梁,似乎顿然有了可期待的灵气了。母亲在催过我和父亲吃饭之后,随口说出几句关于燕子的歌谣:不吃你家米,不脏你家地,只借你家高房垒窝育儿女,也给你家添份喜……
我对燕子最初的认知和记忆,就是这天早晨留下的。父亲精心搭置的木板平台,真的招来了一对燕子。后来怎么垒窝、孵卵、育雏,年代久远,已不甚了了,只是清楚地记得,那对燕子不仅自己不在窝口拉屎,连它们孵出的雏燕的排泄物,也都转移到屋院以外的野地里去了。父亲说,燕子叼着虫回到窝喂小燕,出窝时就把小燕拉的屎叼走了,燕子这鸟比有些人还通灵性儿。这是事实,在写着“喜燕来朝”的木板上筑成的燕窝下面的脚地上,从来也没见过一次秽物,直到雏燕出窝。几十年后我才知晓,燕子中还有既脏地又脏墙令人生厌的草燕一类。据村人说,现在的燕子比过去多多了,村里好多人家都有燕子垒窝,十之八九都是粗糙的草燕,弄得屋里脏兮兮的,又不忍心赶出门去。瑚燕已经少得不成比例,愈显得珍贵,也愈难遇合了。我多庆幸啊!
看着最后一团湿泥干涸,再不见有新的湿漉漉的河泥垒加,我就明白燕子的这个建筑物大功告成了。这是怎样奇妙的一幢鸟类的伟大建筑啊:贴着墙的一面逐渐悬吊下去,形成一个小小的兜儿,然后又缓缓地朝前往上垒上去。最后收成一个仅仅只容得燕子出入的小口。我便可以推想,那个悬吊在最下部的兜儿,肯定是为产卵设计的,卵不至于乱滚,雏燕藏在这个兜底儿,恰如一个四面设围的摇篮,避免了瞎滚瞎爬而掉出来摔死的危险。这个燕窝是倚托挑梁和墙壁平面屋檐的三角地带垒成的,根本没有用我父亲在屋梁上架设的木板作基础,也没有十余年前那对草燕在前屋电灯开关的木盒上垒窝的依托,难度就很大了。这是一个完全悬空的建筑。这是燕群里的一对建筑大师出神入化的杰作,令我叹为观止。可以断定,这是它们的父母无法教给它们的方法和技巧,也是无法从它们的同类那儿模仿的,因为根本不存在完全相同的垒窝筑巢的环境,一切都得依据具体环境提供的可能性,去构思去设计去施工。由此可以推想每一对燕子的每一次筑巢,都是一次重新开始的全新的创造,无法仿效同类,也无法重复自己。
我察觉新垒的燕窝呈现出一种谧静,只有一只燕子在屋院里偶尔掠过,估计这是那只公燕儿,母燕静卧新巢产卵了。我无意间也就放轻了脚步,出入后门走过头顶的那个神秘的燕窝时,自然生出一缕拘谨,生怕惊扰了它。想到再过一些时日,那神秘的窝巢里将会传出雏燕争食的声音,该是多么美妙哦!
外出一周回到原下,打开已经积尘的铁锁,首先想看一看前屋后檐下的燕窝,似乎没有任何动静。我便想到,可能正在产卵或孵卵哩,不到饿极或猴急,燕子是不会出窝的。几天过去了,我竟然没有发现燕子一次出入其巢,便有些疑惑,担心也就潜生了。后来就站在较远处的后屋前门口耐心等候,许久仍不见燕子出入的踪迹,倒是有两只甚至多只燕子出入前屋和后屋的大门,或在屋院上空旋飞,却不见进出窝口,这是怎么回事呢?又过了许多天,我终于断定,这个燕窝已是一个空巢,心里竟冷寂起来,猜想这对精心设计苦力构建了窝巢的燕子,不可能另择栖地重筑新巢,也不可能是被孩子虐杀,因为即使最捣蛋的孩子,也不会捉燕子的,我唯一能想到的是农药的绝杀。然而这个时节的乡村里,麦子已经接近成熟,早熟的水果都是不再施洒农药的。然而也不敢肯定,说不定什么人在菜园里喷了药汁……无论这种猜测的可靠性几何,结果却是不可改变的残酷,燕子确凿没有了,难得遇合的不脏我家地的瑚燕儿。
我的心里渐渐平复,在后屋里继续我写字或看书的事。某日中午,我撂下钢笔点燃一支卷烟,透过窗户玻璃无意朝前看去,看到一只麻雀从前屋后檐下飞出来,心里一惊,用水泥板构建的前屋后檐,没有任何鸟雀可以落脚的东西,这麻雀是不是从燕窝里飞出来的?我便走出后屋前门,站在台阶上想看个究竟。待了许久,再也看不到麻雀进出燕窝的奇迹发生,便想到刚才可能恰恰看见了一只从屋檐下掠过的麻雀,怪我多疑了,便又重新拾起钢笔。
当我再次点烟的时候,无意间又看见了从前屋后檐下飞出一只麻雀。这回我没有走出门去,就隐蔽在原位上隔着窗玻璃偷窥,果然,一只麻雀从屋檐上空折转下来,钻进那个燕窝里去了。我几乎脱口而出,雀占燕巢,千古奇观。随之就放声大笑了,笑得我都岔住气了。我读书读到有趣处时哑然失笑,是常有的事,有时候一个人走路想着某些滑稽可笑的事或人,也会暗自发笑。然而像这样的忍俊不禁的大笑,而且是我一个人独居着的偌大空寂的屋院,却是绝无仅有的事。真是不可思议!好你个麻雀兔崽子!任谁都知道鸠占鹊巢的故事,然而恐怕没有谁如我有幸亲眼目击雀占燕巢的滑稽了。那么精美的燕窝里,现在飞出来又钻进去的,竟然是土头灰脑的麻雀。乡村人惊奇这类不可思议的怪事时常说,奇哉怪哉,楸树上结串蒜薹。现在恰好可以套用乡村人的这个句式,奇哉怪哉,燕窝里飞出麻雀。我突然想到那位诡秘奇思的天才作家蒲松龄,编尽了天下妖魔鬼怪的奇事轶闻,怕是也想不到麻雀竟会占据燕巢。我听说过蛇和老鼠钻进燕窝偷食燕蛋的事,并不为奇,只觉得残忍。然而麻雀怎么可能欺侮燕子呢?
在鸟儿的王国里,有益鸟和害鸟之分,这是人类按鸟的习性对自身的利害而作出的划界。如果就鸟儿王国本身而言,有食肉类和以草虫为食物的区分。食肉一类的鸟如鹰、鸠、雕、鹞等,以捕杀各种鸟儿和小型动物营养自己,甚至凶残暴戾到敢于攻击人类,它们是鸟类王国里的侵略者。以各种植物的叶子和果实或小虫为食物的鸟儿,是鸟类王国里的“各民族人民大众”,在广阔的大地上寻觅自己喜好的嫩叶、种子和虫子,互不干扰互不威胁和平共处。鸠占鹊巢就是鸟类王国里恶对善的欺凌。鸠是嗜血成性的凶鸟,而鹊是被人作为报喜禳灾的喜鸟而钟爱的。我却突发奇想,鸠残忍地捕杀喜鹊一类善鸟可能是时时发生的事,而鸠霸占喜鹊窝巢的事恐怕谁也没有亲自目睹过。我见过无数的喜鹊窝巢,是鸟类中最不讲究最潦草的一种,用比较粗硬的树枝杂乱无章地搭压在一起,疏漏如同罗眼。这样的窝,鸠怕是看不到眼里的。鸠占鹊巢无非是寓示恶对善的欺凌,强武对弱势的霸道,没有谁去勘察鸠是否真的霸占过鹊的窝巢。
麻雀却霸占了燕子的窝巢,我已先睹为快。
麻雀在鸟类王国里,无疑属于弱势一族中的弱势,那么小的体形,对任何鸟儿都不会构成威胁。在人类的眼里,不该被视为与人争谷的害鸟而曾被动员起来的八亿人民(1958年全国人口)围歼,即使为其平反之后,人们也没有太在乎过它,小孩子们的弹弓首先瞄准的还是麻雀。这个被凶鸟欺压也被人类轻贱着的小小麻雀,却可以欺侮燕子。而燕子在人的眼里和心里,自古都是颇为高贵的可以享受“喜燕来朝”架板的贵宾。如果用人类拳击的规则来度量,麻雀和燕子属于同一个量级,大约都不过二两的体重吧。然而麻雀却可以以武力霸占燕巢,怕是燕子生性太善也太娇弱了……我这样推测。
我把这个类似“楸树上结了串蒜薹”的奇事讲给村里人,听者哈哈一笑便解谜了。村人说,麻雀根本不会和燕子动武。麻雀根本用不着和燕子动武。麻雀只要往燕子窝里钻一回,燕子就自动给麻雀把窝腾出来了。为啥?麻雀身上的臊气儿把燕子给熏跑了。燕子太讲究卫生了,闻不得麻雀的臊气。
哦!这又是我料想不到的学问,一个令我惊心的学问。
鸠以武力霸占鹊巢,如同人类历史中大大小小的臭名于世的侵略者,人们恐惧他们的暴力,却不奇怪他们曾经的出现和存在。然而麻雀呢?虽不具备如鸠一样的强力和嗜血成性的残暴,却可以用自身的腥臊气味把太过干净的燕子恶心一番,逼其自动出逃,达到如鸠一样霸占其巢的目的,而且不留鸠的恶。由此类推到自然界,如若蛆虫爬进了蚕箔,蚕肯定会窒息而死,其实蛆对蚕是不具备攻击力的。如若把一株臭蒿子栽到兰花盆里,后果将不言而喻。再推及到人类社会生活中的臭与香、丑与美、恶俗与雅、鸨婆与林黛玉、泼皮无赖和谦谦君子,其实是不必交手结局就分明了。
这例成为我开心的一大景观。我站在台阶上抽烟,或坐在庭院里喝茶,抬头就能看见出出进进燕窝的麻雀的得意和滑稽,总忍不住想笑。起初,麻雀发现我站着或坐在院里,还在屋檐上或墙头上窥视,尚不敢放心大胆地进入燕窝,一旦我转身进屋,哧溜一声就钻进去了,还有点不好意思的心虚,显现出贼头贼脑的样子。时间一久,大约断定我其实并不介入它占燕巢的劣行,就变得无所顾忌的大胆了,无论我在屋里或檐下,它都自由出入于燕窝。我也就对麻雀吟诵:放心地在燕窝里孵蛋,再哺育小麻雀吧!毕竟也还是一种鸟!
家有斑鸠
住到乡下老屋的第一个早晨,刚睁开眼,便听到咕咕——咕咕的鸟叫声。这是斑鸠。虽然久违这种鸟叫声,却不陌生,第一声入耳,我便断定是斑鸠,不由得惊喜。
披上衣服,竟有点迫不及待,悄声静气地靠近窗户,透过玻璃望出去,后屋的前檐上,果然有两只斑鸠。一只站在瓦楞上,另一只围着它转着,一边转着,一边点头,发出咕咕咕咕的叫声。显然是雄斑鸠在向雌斑鸠求爱,颇为绅士,像西方男子向所爱的女子鞠躬致礼,咕咕咕的叫声类似“我爱你”的表白。
这是我回到乡下老屋的第一个早晨看见的情景。一个始料不及的美妙的早晨。
六年前的大约这个时节,我和文学评论家王仲生教授住在波士顿城郊他的胞弟家里。尽管这座三层小洋楼宽敞舒适,我和王教授还是更喜欢站着或坐在后院里。后院是一片绿茸茸的草坪,有几种疏于管理的花木。这一排房子的后院连着后面一排小楼房的后院,中间有一排粗大高耸的树木分隔。树木的枝杈上,栖息着毋宁说侍立着一群鸟儿。一种通体黑色的梭子形状的鸟,在人刚开开后门走到草坪边的时候,梭子黑鸟便从树枝上飞下来,落在草坪上,期待着人撒出面包屑或什么吃食。你撤了吃剩的面包屑或米粒儿,它们就在你面前的草地上争食,甚至大胆地跳到人的脚前来。偶尔,还会有一只两只松鼠不知从哪棵树上蹿下来,和梭子鸟儿在草地上抢夺食物。
我在那个令人忘情的人与鸟兽共处的草坪上,曾经想过在我家的小院里,如若能有这样一群敢于光顾的鸟儿就好了。我们近年来的经济成就令世人瞩目,然而要赶上人家的年生产总值和人均收入的水平,尚需一个较长的时日;然而我们的鸟儿和诸如松鼠的小兽敢于到居民的阳台和农民的小院来觅食,却是不需花费财力物力的事,只需给鸟儿和兽儿一点人道和爱心就行了。然而实际想来,实现这样人鸟人兽共存共荣的和谐景象,恐怕也不是短时间的事。
飞翔在我们天空的鸟儿和奔驰在我们山川里的兽儿,对人的恐惧和绝对的不信任是一个基本的事实。我们把爱鸟爱兽作为一个普遍的社会意识来提倡,不过是十来年间的事。我们把鸟儿兽儿作为美食作为美裳作为玩物作为发财的对象而心狠手辣的年月,却无法算计。我能记得和看到的,一是1958年对麻雀发动的全民战争,麻雀虽未绝种,倒是把所有飞翔在天空的各色鸟儿吓得肝胆欲裂,它们肯定会把对人的恐惧和防范以生存戒律传递给子子孙孙。再是种种药剂和化肥,杀了害虫长了庄稼,却把许多食虫食草的鸟儿整得种族灭绝——更不要说那些利欲熏心丧尽良知的捕杀濒临灭绝的珍禽异兽者。我曾瞎猜过,能够存活到今天的鸟类、兽类,肯定具备一组特别优秀的专司提防、警惕人类伤害的基因。不然,早该在明枪暗弓以及五花八门的机关和陷阱里灭绝了。
还是说我家的斑鸠。
我有记事能力的时候就认识并记住了斑鸠,像辨识家乡的各种鸟儿一样,不足为奇。斑鸠在我的滋水家乡的鸟类中,是最朴拙最不显眼近乎丑陋的一种鸟。灰褐色的羽毛比不得任何一种鸟儿,连麻雀的羽翅上的暗纹也比不得。没有长喙和高足,比不得啄木鸟和鹭鸶。没有动人的叫声,从早到晚都是粗浑单调的咕咕咕——咕咕咕的声音。它的巢也是我所见过的鸟窝中最简单最不成型的一种,简单到仅有可以数清的几十根柴枝,横竖搭置成一个浅浅的潦草的窝。小时候我站在树下,可以从窝的底部的缝隙透见窝里有几枚蛋。我曾经在60年代的小学课文上看到过以斑鸠为题编写的课文,说斑鸠是最懒惰的鸟,懒得连窝也不认真搭建,冬天便冻死在这种既不遮风亦不挡雨的窝里。
然而,整个80年代到90年代初,我住在祖居的老屋里读书写字,没有看见过一只斑鸠。尽管我搞不清斑鸠消亡的原因,却肯定不会是如童话所阐述的陋窝所致,倒是倾向于某种农药或化肥的种类性绝杀。这种普遍的毫不起眼的鸟儿的绝踪,没有引起任何村人的注意。我以为在家院的周围再也看不到斑鸠了。
斑鸠却在我重返家乡的第一个清晨出现了,就在我的房檐上。
我便轻手开门,怕惊吓了它。它还是飞走了。
初始,无论我怎样轻手蹑足开门走路,它一发现我从屋内走到院中,扑棱一声就从屋脊或围墙上起飞了,飞入高高的村树上去了。我仍然往小院里撒抛米谷。直到某一日,我开门出来,两只斑鸠突然从院中飞起,落到房檐上,还在探头探脑瞅着院中尚未吃完的谷米。我的心里一动,它终于有胆子到院内落脚啄食了,这是一次突破性的进展。
我和斑鸠的关系获得令人振奋的突破之后,随之便是持久的停滞不前。斑鸠在房檐在房脊在院墙上栖息追逐,似乎已经放心无虞。然而有我在场的时候,它们绝不飞落到院里来啄食,无论我抛撒的米谷多么富于诱惑。有几次我从室内的窗玻璃前窥视到斑鸠在院中啄食米谷的情景,每当我出门,它们便惊慌地飞上房顶。这一刻,我清醒地意识到,它还不完全是我家的斑鸠。
要让斑鸠随心无虞地落到小院里,心里踏实地啄食,在我的眼下,在我的脚前,尚需一些时日。
我将等待。
告别白鸽
老舅到家里来,话题总是离不开退休后的生活内容,谈到他还可以干翻扎麦地这种最重的农活儿,很自豪的神情;养着一只大奶羊,早晨起来挤下羊奶煮熟和孙子喝了,孙子去上学,他则牵着羊到坡地里去放牧,挺诱人的一种惬意的神色;说他还养着一群鸽子,到山坡上放羊时或每月进城领取退休金时,顺路都要放飞自己的鸽子。我禁不住问:“有白色的没有?纯白的?”
老舅当即明白了我的话意,不无遗憾地说:“有倒是有……只有一对。”随之又转换成愉悦的口吻:“白鸽马上就要下蛋了,到时候我把小白鸽给你捉来,就不怕它飞跑了。”老舅大约看出我的失望,继续解释说:“那一对老白鸽你养不住,咱们两家原上原下几里路,它一放开就飞回老窝里去了。”
我就等待着,并不焦急,从产卵到孵化再到幼鸽独立生存,差不多得两个月,急是没有用的。我那时正在远离城市的乡下故园里住着读书写作,大约七八年了,对那种纯粹的乡村情调和质朴到近乎平庸的生活,早已生出寂寞,尤其是陷入那部长篇小说的写作以来的三年。这三年里我似乎在穿越一条漫长的历史隧道,仍然看不到出口处的亮光,一种劳动过程之中尤其是每一次劳动中止之后的寂寞围裹着我,常常难以诉述难以排解。我想到能有一对白色的鸽子,心里便生出一缕温情一方圣洁。
出乎我意料的是,一周没过,舅舅又来了,而且捉来了一对白鸽。面对我的欣喜和惊讶之情,老舅说:“我回去后想了,干脆让白鸽把蛋下到你这里,在你这里孵出小鸽,它就认你这儿为家咧。再说嘛,你一年到头闷在屋里看书呀写字呀,容易烦。我想到这一层就赶紧给你捉来了。”我看着老舅的那双洞达豁朗的眼睛,心不由怦然颤动起来。
我把那对白鸽接到手里时,发现老舅早已扎住了白鸽的几根羽毛,这样被细线捆扎的鸽子只能在房屋附近飞上飞下,而不会飞高飞远。老舅特别叮嘱说,一旦发现雌鸽产下蛋来,就立即解开它翅膀上被捆扎的羽毛,此时无须担心鸽子飞回老窝去,它离不开它的蛋。至于饲养技术,老舅不屑地说:“只要每天早晨给它撒一把谷粒儿……”
我在祖居的已经完全破败的老屋的后墙上的土坯缝隙里,砸进了两根木棍子,架上一只硬质包装纸箱,纸箱的右下角剪开一个四方小洞,就把这对白鸽放进去了。这幢已无人居住的破落的老屋似乎从此获得了生气,我总是抑制不住对后墙上的那一对活泼的白鸽的关切之情,没遍没数儿地跑到后院里,轻轻地撒上一把玉米粒儿。起始,两只白鸽大约听到玉米粒落地时特异的声响,挤在纸箱四方洞口探头探脑,像是在辨别我投撒食物的举动是真诚的爱意抑或是诱饵?我于是走开,以便它们可以放心进食。
终于出现奇迹。那天早晨,一个美丽的乡村的早晨,我刚刚走出后门扬起右手的一瞬间,扑啦啦一声响,一只白鸽落在我的手臂上,迫不及待地抢夺手心里的玉米粒儿。接着又是扑啦啦一声响,另一只白鸽飞落到我的肩头,旋即又跳弹到手臂上,挤着抢着啄食我手心里的玉米粒儿。四只爪子掐进我的皮肉,有一种痒痒的刺痛。然而听着玉米粒从鸽子喉咙滚落下去的撞击的声响,竟然不忍心抖掉鸽子,似乎是一种早就期盼着的信赖终于到来。
又是一个堪称美丽的早晨,飞落到我手臂上啄食玉米的鸽子仅有一只,我随之发现,另外一只静静地卧在纸箱里产卵了。新生命即将诞生的欣喜和某种神秘感,立时就在我的心头潮溢开来。遵照老舅的经验之说,我当即剪除了捆扎鸽子羽毛的绳索,白鸽自由了,那只雌鸽继续钻进纸箱去孵蛋,而那只雄鸽,扑啦啦扑向天空去了。
终于听到了破壳出卵的幼鸽的细嫩的叫声。我站在后院里,先是发现了两只破碎的蛋壳,随之就听到从纸箱里传下来的细嫩的新生命的啼叫声。那声音细弱而又嫩气,如同初生婴儿无意识的本能的啼叫,又是那样令人动心动情。我几乎同时发现,两只白鸽轮番飞进飞出,每一只鸽子的每一次归巢,都使纸箱里欢闹起来,可以推想,父亲或母亲为它们捕捉回来了美味佳肴。
我便在写作的间隙里来到后院,写得拗手时到后院抽一支烟,那哺食的温情和欢乐的声浪会使人的心绪归于清澈和平静,然后重新回到摊着书稿的桌前;写得太顺时我也有意强迫自己停下笔来,到后院里抽一支雪茄,瞅着飞来又飞去的两只忙碌的白鸽,聆听那纸箱里日渐一日愈加喧腾的争夺食物的欢闹,于是我的情绪由亢奋渐渐归于冷静和清醒,自觉调整到最佳写作心态。
这一天,我再也按捺不住神秘的纸箱里小生命的诱惑,端来了木梯,自然是趁着两只白鸽外出采食的间隙。哦!那是两只多么丑陋的小鸽,硕大的脑袋光溜溜的,又长又粗的喙尤其难看,眼睛刚刚睁开,两只肉翅同样光秃秃的,它俩紧紧依偎在一起,静静地等待母亲或父亲归来哺食。我第一次看到了初生形态的鸽子,那丑陋的形态反而使我更急切地期盼蜕变和成长。
我便增加了对白鸽喂食的次数,由每天早晨的一次到早、午、晚三次。我想到白鸽每天从早到晚外出捕捉虫子,不仅活动量大大增加,自身的消耗也自然大大增加,而且把采来的最好的吃食都喂给幼鸽了。
说来挺怪的,我按自己每天三餐的时间给鸽子撒上三次玉米粒,然后坐在书桌前与我正在交葛着的作品里的人物对话,心里竟有一种尤为沉静的感觉,白鸽哺育幼鸽的动人情景,有形无形地渗透到我对作品中人物气性的把握和描述着的文字之中。
又是一个美丽的早晨,我在往地上撒下一把玉米粒的时候,两只白鸽先后飞下来,它们显然都瘦了,毛色也有点灰脏有点邋遢。我无意间往墙上的纸箱一瞅,两只幼鸽挤在四方洞口,以惊异稚气的眼睛瞅着正在地上啄食的父亲和母亲。那是怎样漂亮的两只幼鸽哟,雪白的羽毛,让人联想到刚刚挤出的牛乳。幼鸽终于长成了,所有可能发生的意外或不测的担心顿然化解了。
那是一个下午,我准备到河边上去散步,临走之前给白鸽撒一把玉米粒,算是晚餐。我打开后门,眼前一亮,后院的土目墙的墙头上,落栖着四只白色的鸽子,竟然给我一种白花花一大堆的错觉。两只老白鸽看见我就飞过来了,落在我的肩头,跳到手臂上抢啄玉米。我把玉米撤到地上,抖掉老白鸽,好专注欣赏墙头上那两只幼鸽。
两只幼鸽在墙头上转来转去,瞅瞅我又瞅瞅在地上啄食的老白鸽,胆怯的眼光如此显明,我不禁笑了。从脑袋到尾巴,一色纯白,没有一根杂毛,牛乳似的柔嫩的白色,像是天宫降临的仙女。是的,那种对世界对自然对人类的陌生和新奇而表现出的胆怯和羞涩,使人顿时生出诸多的联想:刚刚绽开的荷花,含珠带露的梨花,养在深山人未识的俏妹子……最美好最纯净最圣洁的比喻仍然不过是比喻,仍然不及幼鸽自身的本真之美。这种美如此生动,直教我心灵震颤,甚至畏怯。是的,人可以直面威胁,可以蔑视阴谋,可以踩过肮脏的泥泞,可以对叽叽咕咕保持沉默,可以对丑恶闭上眼睛,然而在面对美的精灵时却是一种怯弱。
小白鸽和老白鸽在那幢破烂失修的房脊上亭亭玉立。这幢由家族的创业者修盖的房屋,经历了多少代人的更替而终于墙颓瓦朽了,四只白色的鸽子给这幢风烛残年的老房子平添了生机和灵气,以致幻化出家族兴旺时期的遥远的生气。
夕阳绚烂的光线投射过来,老白鸽和幼白鸽的羽毛红光闪耀。
我扬起双手,拍出很响的掌声,激发它们飞翔。两只老白鸽先后起飞。小白鸽飞起来又落下去,似乎对自己能否翱翔蓝天缺乏自信,也许是第一次飞翔的胆怯。两只老白鸽就绕着房子飞过来旋过去,无疑是在鼓励它们的儿女勇敢地起飞。果然,两只小白鸽起飞了,翅膀扇打出啪啪啪的声响,跟着它们的父母彻底离开了屋脊,转眼就看不见了。
我走出屋院站在街道上,树木笼罩的村巷依然遮挡视线,我就走向村庄背靠的原坡,树木和房舍都在我眼底了。我的白鸽正从东边飞翔过来,沐浴着晚霞的橘红。沿着河水流动的方向,翼下是蜿蜒着的河流,如烟如带的杨柳,正在吐絮扬花的麦田。四只白鸽突然折转方向,向北飞去,那儿是骊山的南麓,那座不算太高的山以风景和温泉名扬历史和当今,烽火戏诸侯和捉蒋兵谏的故事就发生在我的对面。两代白鸽掠过气象万千的那一道道山岭,又折回来了,掠过河川,从我的头顶飞过,直飞上白鹿原顶更为开阔的天空。原坡是绿的,梯田和荒沟有麦子和青草覆盖,这是我的家园一年四季中最迷人、最令我陶醉的季节,而今又有我养的四只白鸽在山原河川上空飞翔,这一刻,世界对我来说就是白鸽。
这一夜我失眠了,脑海里总是有两只白色的精灵在飞翔,早晨也就起来晚了。我猛然发现,屋脊上只有一双幼鸽。老白鸽呢?我不由地瞅瞅天空,不见踪迹,便想到它们大约是捕虫采食去了。直到乡村的早饭已过,仍然不见白鸽回归,我的心里竟然是慌惶不安。这当儿,舅父走进门来了。
“白鸽回老家了,天刚明时。”
我大为惊讶。昨天傍晚,老白鸽领着儿女初试翅膀飞上蓝天,今日一早就飞回舅舅家去了。这就是说,在它们来到我家产卵孵蛋哺育幼鸽的整整两个多月里,始终也没有忘记老家故巢,或者说两个多月孵化哺育幼鸽的行为本身就是为了回归。我被这生灵深深地感动了,也赦心了。我舒了一口气:“噢哟!回去了好。我还担心被鹰鹞抓去了呢!”
留下来的这两只白鸽的籍贯和出生地与我完全一致,我的家园也是它们的家园;它们更亲昵地甚至是随意地落到我的肩头和手臂,不单是为着抢啄玉米粒儿;我扬手发出手势,它们便心领神会从屋脊上起飞,在村庄、河川和原坡的上空,做出种种酣畅淋漓的飞行姿态,山岭、河川、村舍和古原似乎都舞蹈起来了。然而在我,却一次又一次地抑制不住发出吟诵:这才是属于我的白鸽!而那一对老白鸽嘛……毕竟是属于老舅的。我也因此有了一点点体验,你只能拥有你亲自培育的那一部分……
当我行走在历史烟云之中的一个又一个早晨和黄昏,当我陷入某种无端的无聊无端的孤独的时候,眼前忽然会掠过我的白鸽的倩影,淤积着历史尘埃的胸脯里便透进一股活风。
直到惨烈的那一瞬,至今依然感到手中的这支笔都在颤抖。那是秋天的一个夕阳灿烂的傍晚,河川和原坡被果实累累的玉米棉花谷子和各种豆类覆盖着,人们也被即将到来的丰盈的收获鼓舞着,村巷和田野里泛溢着愉快喜悦的声浪。我的白鸽从河川上空飞过来,在接近西边邻村的村树时,转过一个大弯儿,就贴着古原的北坡绕向东来。两只白鸽先后停止了扇动着的翅膀,做出一种平行滑动的姿态。恰如两张洁白的纸页飘悠在蓝天上。正当我忘情于最轻松最舒悦的欣赏之中,一只黑色的幽灵从原坡的哪个角落里斜冲过来,直扑白鸽。白鸽惊慌失措地启动翅膀重新疾飞,然而晚了,那只飞在头前的白鸽被黑色幽灵俘掠而去。我眼睁睁地瞅着头顶天空所骤然爆发的这一场弱肉强食、侵略者和被屠杀者的搏杀……只觉眼前一片黑暗。当我再次眺望天空,唯见两根白色的羽毛飘然而落,我在坡地草丛中捡起,羽毛的根子上带着血痕,有一缕血腥气味。
侵略者是鹞子,这是家乡人的称谓,一种形体不大却十分凶残暴戾的鸟。
老屋屋脊上现在只有一只形单影孤的白鸽。它有时原地转圈,发出急切的连续不断的咕咕的叫声;有时飞起来又落下去,刚落下去又飞起来,似乎惊恐又似乎是焦躁不安;我无论怎样抛撒玉米粒儿,它都不屑一顾更不像往昔那样落到我肩上来。它是那只雌鸽,被鹞子残杀的那只是雄鸽。它们是兄妹也是夫妻,它的悲伤和孤清就是双重的了。
过了好多日子,白鸽终于跳落到我的肩头,我的心头竟然一热,立即想到它终于接受了那惨烈的一幕,也接受了痛苦的现实而终于平静了。我把它握在手里,光滑洁白的羽毛使人产生一种神圣的崇拜。然而正是这一刻,我决定把它送给邻家一位同样喜欢鸽子的贤,他养着一大群杂色信鸽,却没有白鸽。让我的白鸽和他那一群鸽子合帮结伙,可能更有利生存。再者,我实在不忍心看见它在屋脊上的那种孤单。
它还比较快地与那一群杂色鸽子合群了。
我看见一群灰鸽子在村庄上空飞翔,一眼就能辨出那只雪白的鸽子,欣慰我的举措的成功。
贤有一天告诉我,那只白鸽产卵了。
贤过了好多天又告诉我,孵出了两只白底黑斑的幼鸽。
我出了一趟远门回来,贤告诉我,那只白鸽丢失了。我立即想到它可能又被鹞子抓去了。贤提出来把那对杂交的白底黑斑的鸽子送我。我谢绝了。
又过了一些日子,失掉我的两只白鸽的情感波澜已经平静。老屋也早已复归平静,对我已不再具任何新奇和诱惑。我在写作的间隙里,到前院浇花除草,后院都不再去了。这一天,我在书桌前继续文字的行程,窗外传来了咕咕咕的鸽子的叫声,便摔下笔,直奔后院。在那根久置未用的木头上,卧着一只白鸽。是我的白鸽。
我走过去,它一动不动。我捉起它来,它的一条腿受伤了,是用细绳子勒伤了的。残留的那段细绳深深地陷进肿胀的流着脓血的腿杆里,我的心里抽搐起来。我找到剪刀剪断了绳子,发觉那条腿实际已经勒断了,只有一缕尚未腐烂的皮连接着。它的羽毛变成灰黄,头上粘着污黑的垢甲,腹部粘结着干涸的鸽粪,翅膀上黑一坨灰一坨,整个儿污脏得难以让人握在手心了。
我自然想到,这只丢失归来的白鸽是被什么人捉去了,还是遭了鹞子?它被人用绳子拴着,给自家的孩子当玩物?或者连他以及什么人都可以摸摸玩玩的?白鸽弄得这样脏兮兮的,不知有多少脏手抚弄过它,却根本不管不顾被细绳勒断了的腿。我在那一刻突然想到,它还不如它的丈夫被鹞子扑杀的结局。
我在太阳下为它洗澡,把由脏手弄到它羽毛上的脏洗濯干净,又给它的腿伤敷了消炎药膏,盼它伤愈,盼它重新发出羽毛的白色。然而它死了,就在第二天早晨,在它出生的后墙上的那只纸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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