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十月初一是家乡的鬼节,活着的人要给死去的亲人烧纸送钱,好让他们在冬季到来之前备置防寒的衣物。在这种事情上我一直是处于理智和情感的分离状态,结果却是一次又一次顺从了情感的驱使,便匆匆赶回乡下老家,去为我的那位终身都在为吃饭穿衣愁肠百结的父亲烧一匝纸钱,让他在冥冥之域不再饥寒交困。
转过村里那座濒临倒塌的关帝庙,便瞅见我的家园。那株法桐撑开偌大的三角形树冠,昂昂扬扬侍立在大门前不过十米的街路边。我的树——每一次回归家园第一眼瞅见这株法桐,我的心里就会涌出“我的树”的欣然浩叹。原因再简单不过,这株法桐是我栽的。父亲在世时喜欢栽树,我们家的房前屋后现在还蓬勃着他老先生栽植的树群,场塄上的那株白椿树已经有一搂粗了。然而我每一次回乡看见自己栽下的树都要比看见父亲栽的树更亲切,说穿了不过是栽树的人对那株幼苗当初所寄托的希冀将实现。是的,当我看见自己掘坑挖栽下的那株不过指头粗细的幼苗终于雄壮起来,倚立在村巷里,在浩渺的天空撑起一片绿盖的时候,我的那种感觉颇近似阅读自己刚刚写完的一部小说。
十二年前的这个月,我调进陕西作协专业创作组。我那时的唯一感觉便是开始进入最理想的人生状态:专业创作对我来说的实质性含义只有一点,所有时间可以由我自由支配,再不要听命于谁对我的指派了。压力也同时俱来,生活、学习、创作既然全由自己支配,那么再写不出像样的作品,也就没有任何托辞可以替自己遮盖了。
我几乎同时决定回归老巢。回归我父亲我爷爷我老太爷一脉相承的家园。不是因为他们都死了需得由我来承继,纯粹是为了图得一个耳根清静的环境,可以平心静气地坐下来读书,思考一些不单是艺术也包括艺术的问题。深知自己知识残缺不全,而生活演进的步伐又如此疾骤,好多好多问题太需要沉心静气地想一想了。
住在乡间真是令人心旷神怡,所有的骚扰和诱惑都自然排除。每每在清静到令人寂寞的时候我便走出大门,和村巷里随意相遇的任何一个人拉拉闲话,哪怕逗小孩玩也觉得十分快活。夏天暴日当头时,走出门来就招架不住炎炎烈日的烤炙,暴晒后我的头项和赤臂就生出一层红红的小米粒似的斑点,奇痒难支,医生说那叫日光性皮炎。我便畏惧已构成暴力的太阳,于是便想到应该有一方绿荫做庇护。出得大门站在浓厚而清凉的树荫下和农人闲谝、抽烟那真是太惬意了……便想到栽两株树。
首先是树种的选择。我要栽两株法桐。几近40年前我读初中,看过一场中国和法国合拍的儿童电影《风筝》,巴黎街道上那高大的街树令我记忆特深,我在家乡没有见过这种树。又过20年我才知道这种树叫法桐,中国的许多城市的公路两边已经形成风景,家乡的一些农家屋院也栽植起来。
是我动手那部长篇小说写作那年的早春,我托村子里一位青年从庙会上买回两株法桐,一株一块钱。树买到了自然很遂心愿,只是遗憾着它太小太细了,仅仅只有食指那么粗。天哪!想要乘它的荫凉,想要拥有一方绿荫,得等多少年啊!
我仍然毫不犹豫地挖了坑,给坑底垫下土肥,把它栽下了;栽下了它,也就把一种对绿荫的期盼坚定地埋下了。我拄着铁锨把儿抹着脸上的汗水,欣赏着只及我胸脯高的幼株,一缕忧虑产生了,猪可以拱断它,小孩随手可以掐折它,它太弱小了嘛!于是我便扛着镢头上山坡,挖回一捆酸枣棵子,插在幼株周围,把它严严密密地保护起来。
令我失望的是,几乎所有树木的嫩叶都变成了绿叶,我的两株法桐依然叶苞不动。我拨开酸枣棵子在那树干上掐破表皮,发现已经是干死的褐色。我想把它拔起来扔掉,就在我拽住树干准备用力的一瞬,奇迹发生了,挨近地皮的地方露出来一点嫩黄的幼芽,我的心就由惊喜而微微颤抖了。
这是从法桐的根部冒出的新芽,证明树根还活着。树根活着就会发出新的幼芽,生命多么顽强又多么伟大啊!那是一个尚看不出叶形的粗壮的锥形幼芽,刚刚拱破地皮而崭露头角,嫩黄中有淡淡的嫩绿,估计也就只经受过一两回春天阳光的沐浴吧。我久久地蹲在那里而舍不得离开,庆祝一个新的生命的诞生。我把扒掉的酸枣棵子重新插好,这幼芽不仅经不起车辇马踏人踩猪拱,鸡爪子只要一下就会轻而易举地把它刨断把它摧毁。
我一日不下八次地看那幼芽。它蹿起来了。它由嫩黄变成嫩绿了。它终于伸出一只绿叶了。它又抽出一片新叶了。它终于冒过围护着它的酸枣棵子,以一身勃勃的绿叶挺立起来,那么欢实,那么挺拔地向着天空……唯其丝毫不敢松懈,每年春天挖一捆酸枣棵子加固防护的围障,它依然还弱小,依然经不起意外的或有意的伤害。
它长到我的胳膊粗的时候,我终于享受到它的绿荫了。那树荫投射到地面上,有筛子般大小,我站在我的树的荫凉下,接受它的庇护。它的尚不雄壮的枝干和尚不宽厚的绿叶,毕竟具备遮挡烈日烈焰的能力,我想拥有的一方绿荫的愿望实现了。那一年底,我也终于完成了历时四年的长篇小说写作工程,回城里去了。临走之前,我仍然给它的周围加固一层酸枣棵子。
去年夏天我回去,发现那树杆已经长到小碗那么粗了,不知哪家的孩子用小刀在树杆上刻写下我的名字,刻刀的印迹已经愈合,颜色却是褐红色的,在树皮的灰白色中十分显眼。从去年到这次回归,我发现那树干急遽加粗,刻着我的名字的那俩字也在长大。树下已经有偌大一片绿荫了。
法桐已经成为一株真正的树挺立在那里,巨大的伞状树冠撑持在天空。父亲在世时给我说过,树冠在天空有多大,树根在地下就会伸延多么远;树干有多粗,树的主根也就有多粗;树枝在空中往上往前伸长一尺一寸,树根在地下也就往下往周围延伸一尺一寸。我至今无法判断父亲这话有多少科学的可靠性,但确凿相信,这树的根已经扎得很深了,即使往坏处想到极点,譬如说突然被过往的汽车撞断了,或者被几十年不遇而在某一天却遇到了雷劈电击,这自然都无法预防,但这根是不会被撞毁劈断的。它会重新冒出新芽,它的生命还会重新开始。真的发生这种情况,我将无怨无悔地再去挖酸枣棵子,重新开始对我的法桐新芽的围护。
我久久伫立在我的法桐树旁,欣赏着那已经变形却依然清晰可辨的我的名字,那刻下我名字的淘气鬼也该和这树一样长高长壮了吧?天空飘落着零星小雨,日头隐没了,虽然看不到树荫,却也毫无遗憾。到明年三伏那燥热难熬的时候,我就回家园,享受暴日烈焰下的我的那一方绿荫。
绿蜘蛛,褐蜘蛛
记不清究竟是临近清明前的哪一天早晨,我洗罢脸走出房门便惊得站住了脚,小院围墙根下的梨开花了,一嘟噜一嘟噜粉嫩嫩的白花,疏疏朗朗点缀在嫩绿的枝叶之间,密集的花朵绣结成团,稀疏的花朵独秀一枝。我在最初瞧见的一瞬,顿然幻化出一位白衣天使的绰约风姿。
我走到梨树下,竟然是潜意识的轻脚慢步,似乎单怕惊飞了这位白衣仙女。树干上湿漉漉的,夜气和露水浸润着的褐色的树杆像刚刚出浴的小腿。嫩绿的叶片也湿漉漉的,像仙女灌洗过后随意披散的长发。花是一簇一簇的,一根花梗里多则生出七八朵,少则四五朵,团成一簇;白如雪的花瓣,暗黄的花蕊,绿色的花柄儿,团团簇簇有如凝脂,妆扮得这梨树恰如一位冰清玉洁神采仙风的白衣天女了。
记得五年前秋末冬初的一天傍晚,邻村的一位青年时期的农民朋友到我家来,腋下挟着一捆果树苗,有几株桃树,有几株杏树,有几株李树,还有几株梨树,都是刚刚嫁接一年的幼株,说是特意送给我的。我解开捆扎的草绳儿,捏着看着那一株株细如小指的树苗,竟然激动起来了。他说他知道我盖起一年多的新房前有一块小院,他说他知道我喜欢栽树,他说他觉得给围墙内的小院栽几株各色果树最好。我也知道他现在在责任田里侍弄各种果树苗,嫁接树苗和管理果树的本领在本地区小有名气,常常被一些果树专业户请去指导。他虽然只有小学文化,生性却极聪慧,闲暇时总是对果树栽培专业书籍乐而不疲。他和我坐下喝茶,头头是道娓娓述说各类果树管理的尖端新潮技术,美国怎么怎么了,日本又怎么怎么了,令我大开眼界。
送他走后我就作难了,小院里已经栽下两株樱桃和一株小柿树,剩下的空间无论如何也容纳不下这一捆树苗生存发展的,于是我就开始了甚为困难的抉择。首先淘汰的是桃树,原因是农业合作化前我家拥有一方桃园,那几种美好的桃子的味道至今想起来依然馋涎欲滴,对如今种种好听的新品种实在不敢恭维。杏树随之也被否决了,原因是我家后坡上长过一抱粗的一棵杏树,杏子又是我们这里的土特果品已无新鲜感觉。最后割舍的是那李子树,这水果红里透紫十分好看,味道却不怎么可口,耐看而耐不得嚼。这样,便留下来四株梨树苗了,我没有种过梨树,我父亲似乎也没有栽过梨树。幼年时记得我们家有一小块地叫做梨园,父亲总是说“后晌割梨园地里的麦子”,或者说“梨园那儿的包谷旱得撑持不住了水还轮不上浇”。我问过父亲梨园地里为啥没有一株梨树,没有一株梨树为啥把这块地又叫做梨园。父亲说他也不知道其中的缘由,说他从爷爷手里继承下来家业时这块地就称作梨园,爷爷这么称梨园他也就跟着叫梨园,我在跟着父亲称梨园的同时却多了一份期望,这梨园真要是有几株梨树会多好啊!我们村子里压根儿就没见过谁家种过一棵梨树,我那时候尚不知梨树的叶子是圆的还是扁的。
赶在天黑之前,我就把三株小小的梨树栽在小院里,剩下一株左看右看再也无法插足,便只好栽到围墙外边靠近大路的空地里。遭到淘汰的桃、杏、李子树毅然分送给邻居的小伙子,他们有责任田有果园。我顿然产生了丢失田地以后的某种失落感和生存的狭窄感。
这时候我基本完成了一部长篇小说的构思和准备工作,就要开始草拟,不料母亲却大病始发,整整一个冬天都奔波在医院和家园之间,难得进入创作的沉心静气状态,便推后到次年春季。
当草稿本子上记下的草拟开工的日子是4月1日时,梨树苗儿已经绽开出新叶,四株全部成活,显示出勃勃的生命的茁壮气势。我便在写作困倦想抽一口烟时走到小院里,在这一株旁边蹲一会儿,在那一株跟前站一站,数一数叶子增加了几片,心头恬静得如同抚摸着小儿头上的黄毛。梨树周围是坚决不能容忍一株杂草的,几乎每天早晨都能发现刚刚拱出地皮的草芽,我随手便用一把锋利的挖铲连根刨出来……到了秋天落叶时,我竟然有一缕不忍落去的依恋,然而看着这梨树由小拇指加粗到大拇指,从齐我胸高一下子冒过我的头顶,一年里长高了一米多、而且四周抽出几条旁枝,初具树形了,我就真切地惊叹这绿色生命的活力了。
当春风又一次吹绿万物,我的梨树也应时发出新芽绽出绿叶。我已不再惊讶和好奇,而是以一种沉稳踏实的心境开始盘算,到今年秋天它肯定要冒过围墙了,树干也会加粗到擀面杖一般了。去年冬天到来时,我给它们的根部埋下了充足的有机肥料,整年生长发育的养分都会绰绰有余。
意外的挫折使我心疼不已。那天我写累了又抽着烟转悠到梨树跟前,发现地上掉下来几片嫩叶,还有两个小芽尖儿。往树上一看,发现主干刚刚冒出半尺长的新芽尖儿被掐断了,一根朝西的小小分枝的芽尖也被掐断了,还有一些嫩叶梗被折断。我大为惊诧,甚为惋惜心疼,便猜想是谁家小孩子弄坏的。可是大门一直关着,孩子不可能翻墙来干这种事的。我就在这幼树上一枝一叶逐渐查证,突然在一片稍大点儿的叶子的背面发现了一只怪物,它不过像一颗扁豆粒儿那么大小,通体绿色,绿得嫩亮亮的,六只左右对称着的复足也是绿色,纹丝不动趴伏着。我在看见它的一瞬心头掠过一阵儿恐惧,皮肉收缩而悸颤起来。它的绿色不像梨树的嫩绿唤起人对于生命的礼赞,而切实让我感到了阴冷鬼祟和毛骨悚然。我虽然自小生长在农村,自以为天上飞的地上跑的飞禽走兽都可以按家乡习惯叫出名字,这个绿色的怪物却系头一遭发现。我斗胆用手去捉它,刚刚触及树叶,那怪物就自动掉下来,在地上跑得好快,我一脚便把它踩得灰飞烟灭了。在它从树上自动坠地时,我发现了它吐出一道细丝,大约是一种自卫的安全坠地的本能,这倒启示我把它与吐丝作网的蜘蛛联系起来:绿蜘蛛。
一场你死我活惊心动魄的人蛛大战便由此启幕。我逐树逐枝逐叶一一检查,发现了绿蜘蛛,便用一根树棍儿轻轻敲击一下树叶儿,那怪物故伎重演坠到地上,我随即跟上一脚将它消灭。我得意于我对它的战略战术的成功,却不料发生了问题,在东墙角的梨树上一敲,那怪物没有弹到地上而是弹到另一片树叶上,然后就在绿叶中哧溜哧溜逃窜,搞得我眼花缭乱而终于丢掉了目标。好在就这么一棵小树,没有几根分枝,从头再侦察起来。到我终于再发现它的诡秘的行踪,便忘记了它可能身蕴毒汁,一把抓上去,连同那片绿叶都揉碎在掌心了。
整死了绿蜘蛛我也陷入老大的不自在,这右手的手心总是感到别扭和不舒服。我已经用肥皂洗过三回,没有发红也没发肿,证明那怪物体内尚无蝎子和蛇一样的毒汁,然而我仍然感到极大的不自在,便坐在小院里抽烟。这绿蜘蛛其实既不食枝也不噬叶,它是咬断芽尖和嫩叶叶梗吮树的汁液来养活那绿色肉体的,这未免有点太可恶。我又想了,我未栽梨树的时候,这种怪诞的昆虫从未发现过,梨树刚刚栽下一年,它就出现了,或者说它就来了。那么,它是打哪儿来的?也许它的卵在我朋友的苗圃里就附着在小杆上或根部,而它是专门以梨树汁液为生的寄生虫却确定无疑。我也就明白了,世上有多少种禾苗多少种花草多少种树木,就会有多少种专门以各种禾苗各种花草各种树木的叶、汁甚至于为生存依托的寄生物,不必惊诧。
我后来便不再愤愤更不惊诧了,在写作间隙里转到小院来捕杀绿蜘蛛,常常使我疲惫的神经亢奋起来,然后又沉心静气地拔出钢笔写作。整个一个春天和夏天都在进行着这种习以为常的间断性的战争,四株梨树在我的游戏似的战斗保护下蓬蓬勃勃生长起来,四棵中生长最慢的一棵也有擀面杖那么粗了。
到第三个年头的春天到来时,门外的那一株成熟了,当嫩芽开始在枝上逐渐膨胀肥大起来的时候,我发现有四五个芽苞儿几倍于普通的芽苞,我突然想到这是花苞儿而不是芽苞儿。果然,那包裹着花营的胞衣在那天夜里自然破裂了,蹦出一束花蕾来。我更加警惕地监视绿蜘蛛的出现,绝不能让它危害第一茬花朵。花儿绽开了,是在夜里。早晨我推开大门时就瞅见绿叶之间点缀的那几束白花,心都微微悸颤了。
绿蜘蛛果然出现了,而且又发现了一种灰褐色的蜘蛛。比起绿蜘蛛来,这种灰褐色的蜘蛛就显得太平常太土老帽了,它与普通的蜘蛛似乎无大的差异,只是个儿很小;普通的常见的蜘蛛凭自己天才的织网本领捕捉昆虫以为生存手段,而这种灰褐色的蜘蛛却和那种绿蜘蛛一样,以吸吮梨树汁液来养肥壮大自身,它吐出的丝不是为织网而是作为潜逃保命的护身宝器,本质的差异就在这里,我们判定它们为益虫或害虫的分界也在这里,绿蜘蛛褐蜘蛛的生存和发展是以残害梨树为生存条件的,而且是一种无可改变的生性本能。
在我严密的监视下,七束梨花完成了授粉而终于凋谢了,花心里托出一枚小小的豆粒大小的青色小梨。我竟然一时不敢相信,这小不点儿日后果真能长成一只拳头大的黄灿灿的梨子?在我的疑惑尚未解除的时候,突然发现,那些小青果的果梗全部被咬伤而干死了。我搞不清是绿蜘蛛咬的,还是褐蜘蛛咬的,反正是咬了,却又没把那梗咬断,依然支撑着,可能是那梗把儿比嫩芽坚硬吧?它把梗咬破吮咂了汁液就达到目的了。我一枚一枚揪下已经干死的豆粒大的小梨,心头涌出的不单是愤怒,还有对自己过失的内疚。反省之后的重大举措就是动用化学武器。我向邻居借来喷洒农药的器械,10毫升灭虫剂就把四棵梨树喷洒得药水嘀嗒,蜘蛛们无论绿的还是褐色的全都毙命——树大叶密了,凭眼睛瞅瞄凭手抓脚踩已经是费力而难以收效的笨事了。
终于又等到梨开花!
靠近北边围墙的那一棵长得最健壮的梨树,花儿开得好繁,头一次开花就如此繁盛却是出乎预料。金色的蜜蜂在花朵上嗡嗡缭着绕着亲吻着,在白色的花瓣上起落蠕扭,我居然嫉妒起那小精灵如此亲近我的梨花仙子的举动了。我在放下笔点燃烟以后,便走出房间在这棵梨树下站一站,又转到那一棵梨树下站一站,尽管这棵只开了一束五朵花,也值得看,然后又走出大门站在第二次开花的这棵梨树旁边,她也是满树雪片一样的白花。悠悠的花香沁人心脾,嗡嗡的蜂声柔声蜜语,我忽然从心头飘出一句悠扬的歌:每当梨花开遍了原野……
我时刻也不敢忘记那绿的褐的蜘蛛。我按捺着不敢动用化学武器,唯恐杀伤采花酿蜜同时也替我的梨树完成授粉的蜜蜂。待到花色呈现衰败花心已现出麦粒大小的梨子的时候,我又动用了化学武器。而且根据去年积累的经验,二十天喷洒一次,不等前次喷洒的药力消失,这一次又喷上树叶了。这一年,狡猾而阴毒的绿蜘蛛褐蜘蛛都没有构成大的危害。我胜利了。
这一年难以忘记,就在梨花开放的前一周,我把那部长篇小说的手稿交给北京来的高、洪两位先生。交给他们的时候,我心里涌到唇边一句话:我连生命一起交给你们了。考虑这话会对他们构成心理压迫,我终于忍住不说。
我真正进入一种闲适的轻松状态,像负重远行走到尽头卸下了负载,而这负载又是精神的。我在小院里铺就一方砖地,垒起一个小小的石桌,砖地上可以放置一把竹编躺椅和一只竹编矮凳。天气渐渐热起来,我早晨喜欢躺在竹椅上喝茶,晚上更喜欢躺在这里独斟独饮“西凤”。太阳从东边移向西边,月亮也随其后从东边的原顶沉入西边的原坡,漏河里涨起的湿润的水汽则不管阴阳转换一直滋润人的肺腑。我躺在竹椅上,看着那从花瓣里分离出来的小梨渐渐膨胀,栗子大了,核桃大了,鸡蛋大了,又渐渐呈现出大头细尾的形状了。这么小小的一棵树上,居然长成了近50个梨子,果梗终于承受不住不断长大的梨子的重负而变弯了,梨子便一个个头颅下垂吊在树上。乡邻们发现了我的梨树上的奇观,接二连三来参观,纷纷感叹“咱们这地方还是可以种梨树的嘛!”
梨子的颜色由深绿渐渐褪色为浅绿,而终于透出淡黄来,我知道它成熟了,怎么也舍不得把它摘下来,破坏了这一方风景。我总是想,如若摘去了梨,我躺在竹椅上看到的将会是怎样空落的梨树?每当村里有乡邻来看稀罕,我就只摘下一两个,用刀切了让大伙品尝,都说是酥脆水大甜香……直到剩下的梨子成熟过度而自己往下掉时,我才把它们摘了。我的那位送来梨树苗的朋友教导我说,梨子熟了就要摘,摘了好让梨树歇息下来,要不就会影响明年收成,我大为惊讶。
这年冬天我进城住了,小院的大门便永久性地锁上了,连同我的家园和我的梨树。我一去便陷入了一种无序的忙乱之中,常常几个月不能回乡下的家。到我夏天终于抽暇回家打开大门时,天哪,擀杖粗的蒿子被风吹倒匍匐在院子里,过道也被堵得走不过去。最悲哀的是梨树,不要说挂果了,芽芽叶叶被咬断得七零八落,真个是疮痍满身,可见绿蜘蛛褐蜘蛛以怎样的疯狂和得意对我进行了报复。
今年初春,我依然搅缠在纷纷纭纭的杂事之中而不能脱身,看到城市街树绿了,便想着家园里的梨树也该绿了,花苞干也该开绽了,何时再能得到早晨起来看见袅袅娜娜的白衣仙女的惊喜?遂成一阙拙词:《阳关引·梨花》——
春风撩拨久,梨花一夜开。露珠如银,纤尘绝。晨光里,看团团凝脂,恰冰清玉澈。四年矣,终究等到清明节。便手舞足蹈,歌一阙。自信千古,有耕耘,就收获。依旧谢浮华,还过愚人节。花无言,魂系沃土香益烈。
绿风
大约是十年前的那个夏天的末尾,即我下决心从都市返归故居的那一年,据说是关中几十年不遇的一个湿夏。这一年的麦子被连绵不断的霪雨浸泡得在麦穗上又发出绿芽来,稀泡泥泞的麦田里,农人无法挥动镰刀收割已经熟透已经发霉已经出芽的麦子。阴雨持续到夏末,满川已是一片绿色的包谷谷子和棉花,阴雨还在持续着,往常的百日大旱变成了百日阴雨,农家用石头和土坯垒筑的猪舍和茅厕十有八九都倒塌了,猪们便满村满地乱跑乱拱,人的鼻洼跟坑里都长出霉点绿苔了。
那天晚上交过子夜睡得最酣的时刻,一声天崩地裂似的响声震得我从被窝里蹦起来,坐在炕上足足昏厥了五分钟。天塌了?地震了?我是否还活着?当我肯定并没有发生这样的灾难的时候,也就判断出来后院里可能有小的灾变发生。我打着手电筒出了后门,后坡上滑坡了,幸亏滑塌的泥浆土方不大,否则我早已在酣睡中被泥浆葬埋了——我祖居的房根距后坡充其量不过十米。
我吓得再也无法入睡,坐等到天明一看,才真正地惊恐了。绿草和树木全部倾覆在后院里,和泥浆石头搅缠在一起。坡上竟是一片白花花的沙石鹅卵石堆积起来的沙坡。我从有智能的年岁起,就记得这后坡上长满了迎春花,每年春天便率先把一片金黄的花色呈现给世界也呈现给父亲。父亲年年都要说一句:迎春花开了!然而父亲也说不清是我们家族的哪一位祖宗栽植的,反正整个后坡上都覆盖着迎春花的厚茸茸的枝条,花丛中长着一些不能成材的枸树榆树和酸枣棵子。现在完了,整个都完了,什么树什么花什么草全都滑塌下来,和泥浆砂砾搅缠堆积在坡根下捂死了。陡坡上也不知被掩盖了几千年乃至几万年的砂砾重新裸露出来,某种史前的原生原始的气韵瞬间使我感觉到一种莫名的畏怯。我联想到被剥掉了衣服刮光了皮肉的一架骷髅,这骷髅确凿又是我们祖先我们家族里男人的骷髅……一种从家族墓穴里透出的幽冷之气直透我的骨髓。
我在那一刻便想到了覆盖,似乎不单是覆盖那一片史前的砂砾,而是把家族的早已腐蚀净尽血肉的骷髅覆盖起来。我要栽树、植草,然而须得等到秋后。
树叶落光白露成霜的秋末冬初是植树的好时节。我到山坡上挖了十余株野生的洋槐树,很随意地栽下了。所以随意,是我深知洋槐树生存能力特别强,一般树难存活的贫瘠干旱的石山河滩都能繁衍它的族类。然而我也不能太随意,在那很陡峭的沙坡上挖下坑,再给坑里回填上肥沃的一筐黄土,以便它能扎根。我相信,在这一堆黄土里扎下根来,它就可能再把它的根一寸一寸一尺一尺地伸向砂层。
当这一批指头粗细的小洋槐绽出绿叶的时候,我又忍不住浮想联翩。一束一束鲜嫩的绿枝绿叶婷婷于沙坡上,一种最悠远的古老和新近的现实联结起来了,骷髅和新生的血脉勾连起来了,生命的苍老和生命的鲜嫩溶合起来了……无法推演无法判断家族悠远的历史,是一个从哪儿来的什么样的人在这里落脚或者可能是落草?最先是在山坡上挖洞藏身还是在河滩上搭置茅草棚?活着的最老的一位老汉只记得这个家族出过一位私塾先生,“字写得跟印出来的一样”。这位先生可能是近代以来家族中最伟大的一位,因为后人只记着他和他的字并引以为骄傲……整个家族的历史和记忆全部湮没了,只有一位先生和他写的一手好毛笔字的印象留传,家族没有湮没的竟然只是一个会写字的先生。
洋槐很快就显出了差异,栽在坡根下有黄土的一株独占优势水肥,越往高处的树苗就逐渐生长缓滞了,尤其是最顶头的那一株,在抽出最初的几片叶子之后便停止了生长。直到随之而来的伏旱,我终于惊讶地发现它的叶子蔫了。我想如果再旱下去,不过三五天它就会死亡,便提了半桶水爬上坡顶,那水倒下去像倒入一个坑洞,然而那叶子就在眼皮下重新支棱起来了……这株长在最高处也是沙层最厚的地方的洋槐苗子,终究无法蓬勃起来。几年过去,最下边的那棵已经粗到可以作椽子了,而它却仍然只有指头粗细。那里没有水,它完全处于饥渴之中。在濒临旱死的危亡时刻,我才浇给它半桶水,而且每次都要累出我一身汗。然而它毕竟活下来了。
活下来就是胜利。它和其他十余棵洋槐苗子并无任何差异,在我从山野把它们挖出来移栽到我家后坡上的时候,它们自身仍然没有任何差异,只是我移栽的生存条件发生了巨大的差别,它们的命运才有了天壤之别。最下边在坡根下完全植根于肥沃土壤的那一株自然很欢势,我也最省事,从来也没给它浇过一滴水。而最上边的那一棵生存最艰难,我甚至感伤无意或者说随意选中它植于这块缺水缺肥几乎没有生存条件的地方真是亏待了它,把它给毁了,它本来也应该有长成一棵大树的生存权利的。然而它也给我以启迪,使我理解到一种生命的不甘灭亡的伟大的顽强。
这个启示是前年初夏又加深了的。那些洋槐已经成为一片林子,它们的各种形态的树冠在空中互相掺接,形成一个巨大的绿盖,把那史前沉沙严密地覆盖起来,那沉沙上也逐年落积了一层或薄或厚的黄土,各种耐旱的野草已形成植被,只有少许几坨地方像秃疤裸露。五月初,我的后坡上便爆出一片白雪似的槐花,一串串垂吊着,蜜蜂从早到晚都嗡嗡嘤嘤如同节日庆典。那悠悠的清香随着微微的山风灌进我的旧宅和新屋,灌进大门和窗户,弥漫在枕头床被和书架书桌纸笔以及书卷里;我不想说沉醉。我发觉这种美好的洋槐花的香气可以改变人的心境,使人从一种烦躁进入平和,从一种浮躁进入沉静,从一种黑暗进入光明,从一种龌龊进入洁净,从一种小肚鸡肠的醋意妒气引发的不平衡而进入一种绿野绿山清流的和谐和微笑……尤其是我每每想到这槐香是我栽植培育出来的。
最上边的那一棵没有开花。我根本没有对它寄托花的期望,它能保住生命就很不容易了,它保存生命所付出的艰辛比所有花串儿繁密的同族都要多许多。前年春天我回家去,我惊喜地发现它的朝着东边的那根枝条上缀着两朵白花,两朵距离很大而不能串结成串儿的花。我的心不由地微微悸动了,为了这两朵小小的洋槐花而悸颤不止。它终于完成了作为一种洋槐树的生命的全过程,扎根,绿叶,青枝和开花,一种生命体验的全过程,而且对生存的艰难生存的痛苦的体验最为深刻。我俯身低头亲吻了这两朵小花,香气不逊于任何别的一树。
每有风起,这片洋槐组成的小森林便欢腾起来,绿色的树冠在空中舞摆,使我总是和那海波海涛联系起来。是的,绿色的波涛汹涌回旋千姿百态风情万种,发出低吟响起长啸以至呐喊,都使我陷入一种温馨一种激励一种亢奋。每有骤雨降临,更有一种呼啸与喧哗,形成一种翻江倒海的巨声,使人感到恐怖的同时又感到一种伟力。那风声雨声和整个村庄的树木群族不可分割地溶汇在一起。每当风和日丽,我在写作疲惫时便走出后院爬上后坡,手抚着那已经粗糙起来的树干倚靠一会儿,或者背靠大树坐在石头上抽一支烟,便有一种置身森林的气息。旱薄荷依然有薄荷的清香,腐烂的落叶有一股腐霉的气味。我的小森林所形成的绿色的风,给我以生理的和心理的调节;而这种调节却是最初的目的里所没有的。
火晶柿子
我喜欢柿树。柿子好吃,这是最主要的因由。柿树不招虫害,任何害虫病菌都难以近身,大约是柿树特有的那种涩味构成了内在的天然抗拒,于是便省去了防虫治病的麻烦,也不担心农药残留的后患。柿树又很坚韧,几乎与榆槐等柴树无异,既不要求肥力和水分,也不需要任何稍微特殊的呵护。庭院里可以栽植,水肥优良的平川地里可以茁壮,土瘠水缺的干旱的山坡上、硷畔上同样蓬蓬勃勃,甚至一般柴树也畏怯的红石坡梁上,柿树仍可长到合抱粗。按照习惯或者说传统,几乎没有给柿树施肥浇水的说法。然而果实柿子却不失其甘美。
在柿树家族里,种类颇多。最大个儿的叫虎柿,大到可称出半斤。虎柿必须用慢火温火浸泡,拔去涩味儿,才香甜可口。然而慢火的火功和温水的温度要随机变换,极难把握,稍有不当就会温出一锅僵涩的死柿子,甭说上市卖钱,白送人也送不出去。再说这种虎柿还有一个致命的弱点,不能存放,温熟之后即卖即食,隔三天两日尚可,再长就坏了,属于典型的时令性水果。还有一种民间称为义生的柿子,个头也比较大,果实变红时摘下,搁置月余即软化熟透,味道十分香甜。麻烦的是软化后便需尽快出手,或卖钱或送亲友或自家享受,稍长时间便皮儿崩裂柿汁流出,不可收拾,长途运送都是比较难以解决的问题。再有一种名曰火罐的柿子,果实较小,一般不超过半两,尽管味道与火晶柿子无甚差异,却多核儿,所以不被钟爱,几乎遭到淘汰而绝种,反正我已多年不见此物了。只有火晶柿子,在柿树家族中逐渐显出优长来,已经成为独秀柿族的王牌品种了。
火晶,真是一个热烈而又令人富于想象的名字。火是这种柿子的色彩,单一的红,红的程度真可以用“红彤彤”来形容来喻示。我在骊山南麓的岭坡上见到过那种堪称红彤彤的景观,一棵一棵大到合抱粗的柿树,叶子已经落光掉净了,枝枝丫丫上挂满繁密的柿子,红溜溜或红彤彤的,蔚为壮观,像一片自燃的火树。火晶的名字大约由此而自然产生,也就无需阐释或猜想了。把火的色彩与晶字连结起来,便成为民间命名的高雅一种,恐怕只有民间的智者才会创造出这样一个雅俗共赏的柿子的名字来。
火晶柿子比虎柿比义生柿子小,比火罐柿子大,个重两余,无核。在树上长到通体变成澄黄时摘下来,存放月余便软化熟透,尤其耐得存放,保管得法的农户甚至可以保存到春节以后,仍不失其新鲜甘美的原味。食时一手捏把儿,一手轻轻掐破薄皮儿,一撕一揭,那薄皮儿便利索地完整地去掉了,现出鲜红鲜红的肉汁,软如蛋黄,却不流,吞到口里,无丝无核儿,有一缕蜂蜜的香味儿。乡间小贩摆卖火晶柿子的摊位上,常见蜜蜂嗡嗡盘绕不去,可见诱惑。
关中盛产柿子,尤以骊山为代表的临潼的火晶柿子最负盛名:一种名果的品质决定于水土,这是无法改变的常识。我家居骊山之南,白鹿原原坡之北,中间流着一条例淌河灞水,形成一条狭窄的川道,俗称灞川,逆水而上经蓝田约五十里进入王维的辋川。由我祖居的老屋涉过漏水走过平川登上骊山南麓的坡道,大约也就半个小时。水土和气候无大差异,火晶柿子的品质也难分上下,然而形成气候形成品牌的仍然是临潼。
诺罗敦·西哈努克亲王携妻引子到西安时,参观兵马俑往来的路上,王子发现路边有农民摆的火晶柿子小摊,问及此果,陪随人员告之。回到西安下榻处,有心的接待人员已经摆放好一盘经过精心挑选的火晶柿子,并说明吃法。王子生长在热带,未见过亦未吃过北方柿子并不足怪,恰是这种中国关中的火晶柿子令其赞赏不绝,直到把一盘火晶柿子吃完,仍然还要,不管斯文且不说了,连陪随人员的劝告(食多伤胃)也任性不顾。果然,塞了满肚子火晶柿子的王子到晚上闹起肚子来,引起各方紧张,直接报告北京相关领导,弄出一场虚惊。王子虽然经历了一个难受的夜晚,离开西安时仍不忘要带走一篮火晶柿子。
这个真实的传闻流传颇广。在关中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柿子,竟然上了招待外宾的果盘,而且是高贵的王子,确实令当地人始料不及。想来也不足奇,向来都是物以稀为贵的。20世纪80年代中期,我到与临潼连界的蓝田县查阅县志时发现,清末某年,关中奇冷,柿树竟然死绝了。我得到一个基本常识,柿树原来耐不得严寒的。但那年究竟“奇冷”到怎样的程度,却是无法判断的,那时怕是连一根温度计也没有。到20世纪90年代头上,我在原下的祖屋写作《白鹿原》的时候,这年冬天冻死了一批柿树,我至今记得这年冬天的最低温度为零下十四度,持续了大约半月左右,这是几十年来西安最冷的一个冬天。村子里许多农户刚刚挂果的葡萄统统冻死了,好多柿树到春末夏初还不发芽,人们才惊呼柿树被冻死了。我也便明白,清末冻死柿树的那年冬天“奇冷”的程度,不过是零下十几度而已。
编志人在叙述“奇冷”造成的灾害时,加了一句颇带怜悯情调的话,曰:柿可当食。我便推想,平素当作水果的柿子,到了饥馑的年月里,就成为养生活命的吃食了。确凿把柿子顶做粮食的事发生在20世纪60年代初的“三年困难”时期,及十年“文化大革命”之中,临潼山上的山民从生产队分回柿子,五斤顶算一斤粮食。想想吧,作为口福消遣的柿子是一种调节和品尝,而作为一日三餐的主食,未免就有点残酷。然而,我又胡乱联想起来,被当地山民作为粮食充饥的柿子,在西哈努克的王子那里却成为珍果,可见人的舌头原本是没有什么天生贵贱的。想到近年某些弄得一点名堂的人,硬要作派出贵族状,硬要作派出龙种凤胎的不凡气象,我便担心这其中说不准会潜伏着类似火晶柿子的滑稽。
我在祖居的屋院里盖起了一幢新房,这是80年代中期的事,当时真有点“李顺大造屋”的感受。又修起了围墙,立了小门楼,街门和新房之间便有了一个小小的庭院。我便想到栽一株柿树,一株可以收获火晶柿子的柿树。
我的左邻右舍及至村子里的家家户户,都有一棵两棵火晶柿树,或院里或院外;每年十月初,由绿色转为橙黄的柿子便从墨绿的树叶中脱颖而出,十分耀眼,不说吃吧,单是在屋院里外撑起的这一方风景就够惹眼了。我找到内侄儿,让他给我移栽一棵火晶柿树。内侄慷慨应允,他承包着半条沟的柿园。这样,一株棒槌粗的柿树便植栽于小院东边的前墙根下,这是秋末冬初最好的植树时月里做成的事。
这株柿树栽下以后,整个前院便生动起来。走出屋门,一眼便瞅见高出院墙沐着冬日阳光的树杆和树枝,我的心里便有了动感。新芽冒出来,树叶日渐长大了,金黄色的柿花开放了,从小草帽一样的花萼里托出一枚枚小青果,直到缀满枝丫的红灯笼一样的火晶柿子在墙头上显耀……期待和祈祷的心境伴我进入漫长的冬天。
20世纪50年代初我读小学时,后屋和厦房之间窄窄的过道里有一株火晶柿树,若小碗口粗,每年都有一树红亮亮的柿子撑在厦房房瓦上空。我于大人不在家时,便用竹竿偷偷打下两三个来,已经变成橙黄的柿子仍然涩涩的,涩味里却有不易舍弃的甜香。母亲总是会发现我的行为,总是一次又一次斥责,你就等不到摘下搁软了熟了吗?直到某一年,我放学回家,突然发现院里的光线有点异样,抬头一看,罩在过道上空的柿树的伞盖没有了,院子里一下子豁亮了。柿树被齐根锯断了。断茬上敷着一层细土。从断茬处渗出的树汁浸湿了那一层细土,像树的泪,也似树的血。我气呼呼问母亲。母亲也阴郁着脸,告诉我,是一位神汉告诫的。那几年我家灾祸连连,我的一个小妹夭折了,一个小弟也在长到四五岁时夭亡了,又死了一头牛。父亲便请来一位神汉,从前院到后院观察审视一番,最终瞅住过道里的柿树说:把这树去掉;父亲读过许多演义类小说,于这类事比较敏感,不用神汉阐释,便悟出其中玄机,“柿”即“事”。父亲便以一种泰然的口吻对我说,柿树栽在家院里,容易生“事”惹“事”。去掉柿树,也就不会出“事”了。我的心里便怯怯的了,看那锯断的柿树茬子,竟感到了一股鬼气妖氛的恐惧。
没有什么人现在还相信神汉巫师装神弄鬼的事了,起码在“柿”与“事”的咒符是如此。因为我的村子里几乎家家户户的院里门外都有一株或几株柿树。人在灾变连连打击下便联想到神的惩罚和鬼的作祟,这种心理趋势由来已久,也并非只是科学滞后的中国乡村人独有,许多民族,包括科学已很发达的民族也颇类同,神与鬼是人性软弱的不可避免的存在。我在前院栽下这棵柿树,早已驱除了“柿”与“事”的文字游戏式的咒语,而要欣赏红柿出墙的景致了。漫长的冬天过去了。春风日渐一日温暖起来。我栽的柿树迟迟不肯发芽。
直到春末夏初,枝梢上终于努出绿芽来,我兴奋不已,证明它活着。
只要活着就是成功,就有希望。大约两月之后,进入伏天,我终于发觉不妙,那仅仅长到三四寸长的幼芽开始萎缩。无论我怎样浇水,疏松土壤,还是无可挽回地枯死了。
这是很少有的现象,我喜欢栽树,不敢说百分之百成活,这样的情况确实极少发生。这株火晶柿子树是我尤为用心栽植的一棵树,它却死了。我久久找不出死亡的原因,树根并无大伤害,树的阴阳面也按原来的方向定位,水也及时适度浇过,怎么竟死了呢。问过内侄儿,他淡淡地说,柿树是很难移栽的,成活率极低。我原是知道这个常识的,却自信土命的我会栽活它。我犯了急功近利轻易求取成功的毛病,急于看到一棵成景的柿树。于是便只好回归到最老实之点,先栽软枣苗子,然后嫁接火晶柿子。
一种被当地人称作软枣的苗子,是各种柿树嫁接的唯一的砧木。软枣生长十分泼势,随便甚至可以说马马虎虎栽下就活了。我便在小院的西北角栽下一株软枣,一年便长到齐墙的高度。第二年夏初,请来一位嫁接果树的巧手用俗称热粘皮的芽接法一次成功,当年冒出的正儿八经的火晶柿子的新枝,同样蹿起一人高。叶子大得超过我的巴掌,新出的绿色的杆儿竟有食指粗,那蓬勃的劲头真正让我时时感知初生生命的活力。为了防止暴风折断它的尚为绿色的嫩杆,我为它立了一根木杆,绑扶在一起,一旦这嫩杆变成褐黑色,显示它已完全木质化了,就尽可放心了。我于兴奋鼓舞里独自兴叹,看来栽成树走捷径还是不行的。这个火晶柿子树的起根发苗的全过程完成了,我也就留下了一棵树的生命的完整印象,至今难以忘怀。
这株火晶柿树后来就没有故事了。没有虫害病菌侵害,在院里也避免了牛马猪羊的骚扰,对水呀肥呀也不讲究,忽忽喇喇就长起来了,分枝分杈了,长过墙头了,形成一株青春活力的柿树了。这年冬天到来时,我离开久居的祖屋老院迁进城里去,一年难得回来几次,有一年回来正遇着它开花,四方卷沿的米黄色小花令人心动,我忍不住摘下两朵在嘴里嚼着咽下,一股带涩的甜味儿,竟然回味起背着父母用竹竿偷打下来的生柿子的感觉。
今年春节一过,我终于下定决心回归老家,争取获得一个安静吃草安静回嚼的环境。我的屋檐上时有一对追逐着求偶的咕咕咕叫着的斑鸠。小院里的树枝和花丛中常常栖息着一群或一对色彩各异的鸟儿。隔墙能听到乡友们议论天气和庄稼施肥浇水的农声。也有小牛或羊羔蹿进我忘了关闭的大门。看着一个个忙着农事、忙着赶集售物的男人女人毫不注意修饰的衣着,我常常想起那些高级宾馆车水马龙衣冠楚楚口红眼影的景象。这是一乡村。那是城市。大家都忙着。大家都在争取自己的明天。
我的柿树已经碗口粗了。我今年才看到了它出芽、开花、坐果到成熟的完整的生命过程。十月初,柿子日渐一日变得黄亮了,从浓密的柿树叶子里显现出来,在我的墙头上方,形成一幅美丽的风景。我此时去了一趟滇西,回来时,妻子已经让人摘卸了柿子。
装在纸箱里的火晶柿子开始软化。眼见得由橙黄日渐一日转变为红亮。有朋自城里来,我便用竹篮盛上,忍不住说明:这是自家树上的产物。多路客人无论长幼无论男女,无不惊叹这火晶柿子的醇香,更兼着一种自家种植收获的乡韵。看着客人吃得快活,我就想起一件有关火晶柿子的轶趣。某年到一个笔会,与一位作家朋友聊天,他说某年到陕西参观兵马俑的路上品尝了火晶柿子,尤感甘美,临走时又特意买了一小篮,带回去给尚未尝过此物的南方籍的夫人。这种软化熟透的火晶柿子稍碰即破,当地农民用剥去了粗皮的柳条编织的小篮儿装着,一层一层倒是避免了挤压。他一路汽车火车,此物不能装箱,就那么拎着进了家门,便满怀爱心献给了亲爱的夫人。揭开柳条小篮,取出上边一层红亮亮的柿子,情况顿觉不妙,下边两层却变成了石头。可以想象他的懊丧和生气之状了:事过多年和我相遇聊起此事,仍然大气难抑,末了竟冲我说,人说你们陕西人老实,怎么这样恶劣作假?几个柿子倒不值多少钱,关键是让我几千里路拎着它,却拎回去一篮子石头,你说气人不气人?这在谁也会是懊丧气恼的,然而我却调侃道,假导弹假飞船没准儿都弄出来了,陕西农民给柿篮子里塞几块石头,在中国蓬蓬勃勃的造假行业里,只能算是启蒙生或初级水平,你应该为我的乡党的开化而庆祝。朋友也就笑了。我随之自我调侃,你知道我们陕西人总结经济发展滞后的原因是什么吗?不急不躁,不跑不跳,不吵不闹,不叫不到,不给不要,所谓关中人的“十不”特性。所以说,一个兵马俑式的农民用当地称作料僵石(此石特轻)的石头冒充火晶柿子,把诸如我所钦敬的大城市里的名作家哄了骗了涮了一回,多掏了他几枚铜子,真应该庆祝他们脑瓜里开始安上了一根转轴儿,灵动起来了。
玩笑说过也就风吹雨打散了。我却总想着那些往柳条编的小篮里塞进冒充火晶柿子的石头的农民乡党,会是怎样一种小小的得意……
父亲的树
又有两个多月没有回原下的老家了。离城不过五十华里的路程。不足一小时的行车时间,想回一趟家,往往要超过月里四十的时日,想来也为自己都记不清的烦乱事而丧气。终于有了回家的机会,也有了回家的轻松,更兼着昨夜一阵小雨,把燥热浮尘洗净,也把心头的腻洗去。
进门放下挎包,先蹲到院子拔草。这是我近年间每次回到原下老家必修的功课。或者说,每次回家事由里不可或缺的一条,春天夏天拔除院子里的杂草。给自栽的枣树柿树和花草浇水;秋末扫落叶,冬天铲除积雪。每一回都弄得满身汗水灰尘,手染满草的绿汁。温习少年时期割草以及后来从事农活儿的感受。常常获得一种单纯和坦然,甚至连肢体的困倦都是别有一番滋味的舒悦。
前院的草已铺盖了砖地。无疑都是从砖缝里冒出来的。两月前回家已拔得干干净净,现在又罩满了,有叶子宽大的草,有杆子颇高的草,有顺地扯蔓的草,吓得孙子旦旦不敢下脚,只怕有蛇。他生在城里。至今尚未见过在乡村土地上爬行的蛇,只是在电视上看过。他已经吓得这个样子,却不断问我打过蛇没有。被蛇咬过没有。乡村里比他小的孩子,恐怕没有谁没见过蛇的,更不会有这样可笑的问题。
我的哥哥进门来,也顺势蹲下拔草,和我间间断断说着家里无关紧要的话。我们兄弟向来就是这样,见面没有夸张的语言行为,也没有亲热的动作,平平淡淡里甚至会让生人产生其他猜想,其实大半生里连一句伤害的话从来都没有说过,更谈不到脸红脖子粗的事了。世间兄弟姊妹有种种相处的方式,我们却是于不自觉里形成这种习惯性的状态。
说话间不觉拔完了草,堆起偌大一堆。我用竹笼纳了五笼。倒在门前的场塄下,之后便坐在雨篷下说闲话。懒得烧水,幸好还有几瓶啤酒,当着茶饮,想到什么人什么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还有一位村子里的兄弟,也在一起喝着扯着闲话。
从雨篷下透过围墙上方往外望去,大门外场塄上的椿树直撑到天空。记不清谁先说到这棵树,是说这椿树当属村子里现存的少数几棵最大的树,却引发了我的记忆,当即脱口而出,这是咱伯栽的树。这话既是对哥说的,也是对那位弟说的。
按当地习俗,兄弟多的家族,同一辈分的老大,被下辈的儿女称伯,老二被称爸,老三老四等被称大。有的同一门族的人丁超常兴旺,竟有大伯二伯三伯大爸二爸三爸和六大七大八大的排列。这里的乡俗很不一般,对长辈的称呼只有一个字,伯、爸、大、叔、妈、娘、姨、舅、爷等,绝对没有伯伯、爸爸、大大、妈妈、娘娘、姨姨、爷爷、舅舅等的重复啰嗦……我至今也仍然按家乡习惯称父亲为伯。父亲在他那一辈本门三兄弟里为老大,我和同辈兄弟姐妹都叫一个字:伯。如此说来,这文章的标题该当是:伯的树。
我便说起这棵椿树的由来。大约是“三年困难”最困难的一九六零或是一九六一年,我正上高中,周日回到家,父亲在生产队出早工回来,肩上扛着镢头,手里攥着一株小树苗。我在门口看见,搭眼就认出是一株椿树苗子。坡地里这种野生的椿树苗子到处都有,那是椿树结的英角随风飘落,在有水分的土壤里萌芽生根,一年就可以长到半人高的树秧子。这种树秧如长在梯田塄坎的草丛中,又有幸不被砍去当柴烧,就可能长成一棵大椿树;如若生长在坡地梯田里,肯定会被连根挖除晒干当作好柴火,怕其占地影响麦子生长。
父亲手里攥着的这根椿树苗子是一个幸运者,它遇到父亲,不是被扔在门前的场地上晒干了当柴烧,而是要郑重地栽植,正经当作一棵望其成材的树了,进入郑重的保护禁区了;也自这一刻起,它虽是普通不过平凡不过的一种树,却已经有主了,就是父亲。
父亲给我吩咐,你去担水。他说着就在我家门前的场塄边上挖坑。树只是个秧儿,无需大坑,三镢头两铁锨就已告成。我也就没有要替父亲动手,而是按他的指令去担水。
那时候我们村里吃的是泉水,从村子背后的白鹿原北坡的东沟流下来,清凌凌的,干净无染。泉水在村子最东头,我家在村子顶西边。我挑一回水,最快也需半小时。
待我挑水回来,父亲早已挖好坑儿,坐在场塄边儿上抽旱烟。他把树苗置入一个在我看来过大的土坑里。我用铁锨铲土填进坑里,他把虚土踩踏一遍,让我再填,他再踩踏。他教我在土坑外,沿围一圈高出地面的土梁,再倒进水去。我遵嘱一一做好,看着土坑里的水一层一层低下去,渗入新填的新鲜土坑里,成活肯定是毫无一丝疑义。
父亲又指示我,用酸枣刺棵子顺着那个小坑围成一圈栽起来,再用铁丝围拢固定,恰如篱笆,保护小椿树秧子,防止猪拱牛抵羊啃娃娃掐折。我从场边的柴堆上挑选出一根一根较高的业已晒干的酸枣棵子(这是父亲平时挖坡顺手捡回来的),做着这项防护措施。
父亲坐在地上抽烟,看着我做。我却想到,现在属于父亲领地的,除了住房的庄基,就是这块附属于庄基地门前的这一小片场地了,充其量有二厘地。下了这个场塄,就是统归集体的土地了。父亲要在他可以自主掌控的二厘场地上,栽种一棵椿树。
我对父亲的一个尤为突出的记忆,就是他一生爱栽树。他是个农民,种玉米种麦子务弄棉花是他的本职主业,自不必说,而业余爱好就是载树。
我家在河川的几块水地,地头的水渠沿上都长着一排小叶杨树。水渠里大半年都流淌着从漏河里引来的自流水,杨树柳树得了沃土好水的滋养,迎着风如手提般长粗长高。随意从杨树或柳树上折一根枝条,插到渠沿的湿泥里,当年就长得冒过人头了,正如民间说的“三年一根椽,五年长成檩”的速度。
上世纪50年代中期以前,我的父亲就指靠着他在地头渠沿培植的这些杨树,供给先后考上高小和初中的哥和我的学杂费用。那时的小学高年级,我都是住宿搭灶的学生。父亲把杨树齐根砍下来,卖了椽子,大约七八毛钱一根,再把树根刨出来,剁成小块,晒干,用两只大老笼装了,挑过灞河,到对岸的油坊镇上去卖。每百斤可卖一块至一块两毛钱。我至死都不会忘记五十年代中期的这两项货物——椽子和木柴的市场价格。无需解释原因,它关涉我能否在高小和初中的课堂上继续坐下去。
父亲在砍了树干刨了树根的渠沿上,当即就会移栽或插下新的杨树秧或树枝,期待三年后砍下一根椽子卖钱。父亲卖椽卖柴供两个儿子念书的举动无意间传开,竟成为影响范围很宽的事。直到现在,我偶尔遇到一些同里乡党,见面还要感叹几句我父亲当年的这种劳动,甚至说“你伯总算没有白卖树卖柴”的话。
不久,农村实行合作化以后,土地归集体,父亲也无树根可刨了。我就是在那一年休了学,初中刚念了一个学期。不过,我那时并不以为休学有多么严重,不过晚一年毕业而已,比起班上有些结婚和得了儿女的同学,我是年龄最小的一个。这是解放后才获得念书机会的乡村学生的真实情况,结婚和生孩子做父母的初一学生每个班都有几个,不足为奇。
我在每个夏天的周日从学校回到家中,便要给父亲的那棵椿树秧子浇一桶水。这树秧长得很好。新发出的嫩枝竟然比原来的杆子还粗。肯定是水肥充足的缘由。
某一个周六下午我回家走到门口,一眼望见椿树苗新冒出的嫩枝折断了头,不禁一惊,有一种心疼的惋惜。猜想是被谁撞折了,或被哪个孩子掐折了。晚上父亲收工回来吃晚饭时,说是一个七八岁的骚娃(调皮捣蛋的娃)用弹弓打断的。父亲说,娃嘛!就是个骚娃喀。用弹弓耍哩瞄准哩,也不好说他哈。后来就在断折处,从东西两边发出两枝新芽来,渐渐长起来。
我曾建议父亲,小树不该过早分杈,应该去掉一枝,留下一枝才能长高长直。父亲说,先不急,都让长着,万一哪个骚娃再折掉一枝,还有一枝。父亲给骚娃们留下了再破坏的余地,我就不仅仅是听从了,还有某点感动。再说这椿树秧子刚冒出来便遭拦头折断的打击,似乎憋了气,硬是非要长出一番模样来,从侧旁发出的两根新芽更见茁壮,眼见着拔高,竞相比赛一般生机勃勃。
父亲怕那细杆负载不起茂盛的叶子,一旦刮风就可能折断,便给树干捆绑一根立杆,帮扶着它撑立不倒不折。这椿树便站立住了。
无意间几年过去,我高考名落孙山回乡当了民办教师,为生活为前程多经波折,似乎也不太在意它了,这椿树已长得小碗粗了。小碗粗的椿树已经在天空展开枝杈和伞状的树冠,却仍然是两根分枝,父亲竟没有除掉任何一根,他说越长越不忍心砍那多余的一根分枝了,就任其自由生长。这椿树得了父亲的宽容和心软,双枝分杈的形态就保持下来,直到现在都合抱不拢的大树,依然是对称平衡的双枝撑立在那儿,成为一道风景,甚至成为一种标志。有找我的人向村人问路,最明了的回答就是,门口场塄有一棵双杈椿树。
到八十年代初始,生活已发生巨大转机,吃饱穿暖已不再成为一个问题的好光景到来时,我已筹备拆掉老朽不堪的旧房换盖新房了,不料父亲得了绝症。他似乎在交待后事,对我说,场塄上那棵椿树,可以伐倒做门窗料。我知道椿树性硬却也质脆,不宜做椽当梁,做门窗或桌椅却是上好木材。父亲感慨说,我栽了一辈子树,一根椽子都没给自家房子用过,都卖给旁人盖房子了,把这椿树伐下来,给咱的新房用上一回。
我听了竟说不出话,喉头发哽。缓解一阵后,我对父亲说,门窗料我会想办法购买(那时木材属统购物资),让椿树长着。我说不出口的一句话是,父亲留给我的活物,就只剩下这一棵椿树了。不久,父亲去世了,椿树依然蓬勃在门外的场塄上。八十年代初,我随之获得专业写作的机会,索性回到原下老家图得清静,读书写作,还住在遇到阴雨便摆满盆盆罐罐接漏水的老屋里。还继续筹备盖房。某一天,有两三个生人到村子里来寻买合适的树,一眼便瞅中了我父亲的这棵椿树,向村人打听树的主人。村人告诉说,那主家自己准备盖房都舍不得伐它。你恐怕也难买到手。买家说可以多掏一些钱,随之找到我,说椿树做家具是好材料,盖房未必好,可以多给一些钱,让我去选购木这些上好的盖房材料,并说明他们是做家具卖的生意人。我自然谢绝了。这是绝无商议余地的事。我即使再不济,也不能把父亲留给我的最后一棵树砍了。
这椿树就一直长着,直到现在。每隔一段时日抽空回到老家,到门口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这棵椿树,父亲就站在我的眼前,树下或门口;我便没有任何孤独空虚,没有任何烦恼,没有任何腌臜的事能够把人腻死……
我和哥坐在雨篷下聊着这棵椿树的由来。他那时候在青海工作,尚不清楚我帮父亲栽树的过程。他在“大跃进”的头一年应招到青海去了,高中只学了一年就等不得毕业了,想参加工作挣钱了。其实,还是父亲在这时候供给着两个中学生,可以想见其艰难。我是依靠着每月八元的助学金在读书,成为我一生铭记国家恩情的事。
“大跃进”很快转变为灾难,青海兴建的厂矿和学校纷纷下马关门,哥和许多陕西青年一样无可选择又回到老家来,生产队新添一个社员。哥听了我的介绍,却纠正我说,这椿树还不是最老的树,父亲栽的最老的树要算上场里地角边的皂荚树。
那是刚刚解放的五十年代初,我们家诸事不顺,我身后的两三个弟妹早夭。有一个刚生下六天得一种“四六风症”死去。有一个妹妹和一个弟弟都长到三四岁了,先后都夭亡了。家养一头黄牛,也在一场畜类流行瘟疫里死了。父亲惶恐里请来一位阴阳先生,看看哪儿出了毛病。
那阴阳先生果然神奇,说你家上场祖坟那块地的西北角太空了,空了就聚不住“气”,邪气就乘虚而入了。父亲吓得不知如何是好,急问如何应对如何弥补。阴阳先生说,栽一棵皂荚树。并且解释。皂荚树的皂荚可以除污去垢,而且树身上长满一串串又粗又硬的尖刺,更可以当守护坟园的卫士。
父亲满心诚服,到半坡的亲戚家挖来一株皂荚树秧子,栽到上场祖坟那块地的西北角上,成活了也长大了,每年都结着迎风撞响的皂角儿。这皂荚树其实弥补得了多少空缺是很难说的,因为后来家里也还出过几次病灾,任谁都不会再和阴阳先生去验证较真了。这儿却留下一棵皂荚树,父亲的树,至今还长着,仍然是一年一树繁密的皂角,却无人摘折了,农民已经不用皂角洗涤衣服,早已用上肥皂洗衣粉之类。
哥说了父亲的这棵皂荚树,我隐约有印象,不如他清楚,我那时不太在心,也太小。现在,在祖居的宅院里,两个年过花甲的兄弟,坐在雨篷下。不说官场商场,不议谁肥谁瘦,也不涉水涨潮落,却于无意中很自然地说起父亲的两棵树。
父亲去世已经整整25年了,他经手盖的厦屋和他承继的祖宗的老房都因朽木蚀瓦而难以为继,被我拆掉换盖成水泥楼板结构的新房了,只留下他亲手栽的两棵树还生机勃勃,一棵满枝尖锐硬刺儿的皂荚树,守护着祖宗的坟墓陵园;一棵期望成材做门窗的椿树,成为一种心灵感应的象征。撑立在家院门口,也撑立在儿子们心里。
每到农历六月,麦收之后的暑天酷热,这椿树便放出一种令人停留贪吸的清香花味,满枝上都绣集着一团团比米粒稍大的白花儿,招得半天蜜蜂,从清早直到天黑都嗡嗡嘤嘤的一片蜂鸣,把一片祥和轻柔的吟唱撒向村庄,也把清香的花味弥漫到整个村庄的街道和屋院。每年都在有机缘回老家时闻到椿树花开的清香,陶醉一番,回味一回,温习一回父亲。今年却因这事那事把花期错过了,便想,明年一定要赶在椿树花开的时日回到原下,弥补今年的亏空和缺欠。那是父亲留给这个世界也留给我的椿树,以及花的清香。
回家折枣
在巷子的水果摊上看到红枣摆上来,自然想起又到枣月了,也自然想起该回家折枣了。妻子肯定也知道了枣子开始上市,催促我说,抽空回家折枣。在关中乡村,一般不说摘字,凡用摘字的地方,大多数时候用折,譬如折豆夹,折桑叶,折棉花,摘一切水果都说折。
“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这是鲁迅《秋夜》开篇的绝句。我已记不得什么年纪读的,却记得是一遍成诵,自此便把一缕无尽的意味绵延到现在,也把一种文字的魅力绵延到现在。
在我的前院中院后院,栽了七八种树,有南方和北方的两种白玉兰,粉红色的紫薇,黄色的腊梅,紫荆花树有红白两株,石榴树,火晶柿子树,还有三株枣树,都是我十余年间先后栽植的。
几种花树依着各自的习性在不同季节开花,柿树和枣树也都挂果。每当花开或果熟时月,得空回到原下老屋小院。或尝花闻香,或攀枝折果,都是一种难以表达的清爽和愉悦。今天又要回家折枣了。虽然都是面对自家院子里的枣树,我已很难体验先生在“风雨如磐”的“秋夜”里的那种忧思的情境了。
正是秋高气爽的好季节。树依旧很绿。天空是少见的澄澈和透碧。可以看到远方影影绰绰起伏着的秦岭的轮廓。左首的北岭和右首的南原沉静地摆列在两边,清晰透彻,不时现出掩蔽在村树里的一角红瓦屋脊或一方净白的檐墙。路两边的樱桃园里显示着收获过的败落和冷寂。
这条在我生活历程中走得最多也最熟悉的回家的土路,却从来都不曾发生熟悉里的厌倦,视力触摸到任何一个角落,都会在昨天的记忆里泛出新鲜的差异性意味来,夏收后泛着白光的麦茬地,采摘樱桃时不慎攀折断了枝条,从路边野草丛中突然蹿飞的野鸡。都会把我在城市楼房里的所有思绪排解到一丝不剩,还有乡野的风对城市的污染空气的排除与置换。
进得我原下的村子,再踏进村子里我祖居的院子,先来到柿树下,缀满枝头的柿子,深绿渐变为浅绿,尚不到成熟的时月,似乎比往年结得稀。穿过前屋到了中院,扑面而来就是满树的枣子了。
今年的枣子结得顶繁了,细软的枝条不堪负重,一条一条垂吊下来,像母亲过去挂在明柱上的蒜辫儿。且不说品尝吧,单是看见这缀满枝条的枣子,就令当初栽树的我有一种实现期待收获果实的无以名状的舒悦和幸福了。枣子已从绿色蜕变出鲜亮的乳白,果皮上有一坨一丝紫红色,尚未熟透到通体变成红色,完全可以折来品尝了。这种枣子比红透的枣子更脆更甜更有水津味儿。
东墙根下一株,西墙根下两株,都把蒜辫似的枣子展现在我的眼前,一派来自土地结晶而成的鲜活,一派无遮无喧亦无言的丰盛,真是让种植它的我感受体验到无与伦比的欢欣了。
亲友已搬来梯子。我听到一声吃枣子的咔嚓的脆响,还有对枣子美味的欢叫声。
大约七八年前,我在早春的时候回家。路过一个业已城市化了的乡村,正逢着传统的庙会。顺便到会场去溜达,到处都摆着乡村人生产和生活的用品,庙会已无庙无神可敬,纯粹变成商品交易市场了。到处都摆着树苗,北方乡村适宜种植的柴树果树和花树秧子,成捆成捆堆放在路边,我总是忍不住在那些有树秧的摊儿前驻足停步:总是在抚摸那些树秧嫩杆的时候忍不住心动,绝不弱于面对稿纸拔开笔帽时的冲动和激情。
也许是自小跟着喜欢栽树的父亲受到的影响,也许是应了一个乡村“半迷儿”卦人给我算就的木命,我确凿爱栽树。和我一起溜达的妻子更喜欢那些民间编织的生活用品,装馍用的竹篮和装筷子的箸笼儿。还有装提水果的竹编长条笼。她不时拽我并提醒我,不要再买任何树苗了,屋前院内再找不到栽树的空地了。其实我心里也明白,能容得我栽树的地皮,只有老家在前屋后和小院里那几分庄基地了,早被我栽得满满当当的了。
不经意间,碰见一位老相识,他也曾弄过文学,却仍然在乡间种地,还在业余写着剧本。我看见他就有说不出口的话,城里有十余家专业剧团。或排场或别致的舞台整年都晾着,一年也敲响不了几回梆子锣钹,你把剧本写给鬼演呀!
他的架子车厢里放着一捆打开的枣树秧子,是他培育的一种新品种,比普通枣子个儿大,味更脆更甜,名曰梨枣,却与梨不相干。他卖得很好,满满一车只剩下半捆了。他一边给我说他正在写作的剧本,一边往我手里塞枣树秧子。他知道我乡下有屋院。再三谢辞不掉,我便拿了三株梨枣回家,下决心把中院一株老品种的樱桃和一株太泼也太占地盘的花树挖掉,给这三株枣树腾出空位。
令人惊诧的是,这枣树一年就长到齐墙头高了。直到这枣树秧委实出脱成茁壮的枣树,而且挂了果,赠我枣树的朋友打电话说,他的剧本早已写完,请几位高手名家看过,都在说写得不错的同时,也都说着遗憾。不是剧本能不能排,而是专业剧团根本就不排戏演戏。他问我能不能帮忙想点办法。我不仅没有办法可支,连安慰他的话都说不出口。
到新世纪到来时,我终于下决心回到乡下久别的老宅新屋住下了。枣树是我的院子里最晚发芽的树。当那嫩芽在日出日落的日子里蓬勃出鲜绿的叶子,我发现了短短的叶柄根下的花蕾,不过小米粒大小,绣成一堆。我在那个早晨的心情顿然变得出奇的好。
每天早晨起来,我都忍不住到枣树下站一会儿,看那小米粒似的花蕾的动静。直到有一天早晨,我刚走到屋檐下,便闻到一缕奇异的香气儿,凭直觉就判断出枣花开了。小米粒似的花苞绽放开来的花儿自然不起眼,比小米的黄色浅些,接近于白色,香味却很浓郁,枝条上稀稀拉拉的枣花,却使整个小院都弥漫着清香。蜜蜂先我绕着枣树飞舞了。枣花蜜是蜂蜜中的上品。
眼看着那枯萎的枣花里挣出一只枣子来,恰如刚落生的婴儿,似乎可以听到那进入天地之间的啼哭。小米粒大的枣子,似乎一夜或两夜之间就长到扁豆粒大了,豌豆粒大了,花生粒大了。最后就定格在乒乓球那般大小了,个别枣子竟然有柴鸡蛋的个头。
在桌子前在椅子上坐得久了,无论读着什么或写着什么,走出屋子走到枣树下,看着隐蔽在枝杈叶丛里的青枣,那正在你眼皮下丰满和长大的果实,一种蓬勃的生命的活力便向人洋溢着。
枣子青绿的颜色,在我日复一日的注视下,渐渐淡了,泛出乳白色了,又浮出一丝一坨的紫红,它成熟了。我折下最先显出红色的一颗,咬了一口,便确信是我有生以来吃到的最好一颗枣子了。这枣子皮薄肉细,又脆,满口竟有一股蜂蜜味儿。我便不忍心再吃第二颗,给家人品尝,也给那些从城里跑到乡下来找我的朋友享一回口福,让他们知道还有这样好吃的枣子。我给他们宣布政策,每人只能品尝一颗。无论年轻朋友,无论德高望重的老教授,都是咬下一口便禁不住声地赞叹起来。我便相信我的口感不沾连栽种者的偏爱因素,也毫不动摇地拒绝要吃第二颗的申求——总共大约只结了六七十颗,该当让更多的远道来客添一份情趣……
后来几年的枣子,结得多了繁了,味道却大不如头一年。今年是前所未有的丰年,味道更差了,有点干巴。我心知肚明,肯定是干旱造成的。没有办法,我住了两年又离开原下的院子,一年回不来几回,枣子在每年伏天的旱季能保存不落,已属幸事了。
我已经不太在意枣子的多少和品味的差别了。我只寻找折枣的过程。常常庆幸得意我尚有一坨可以栽植枣树的院子,以及折枣折柿子的机会。这心理往往是瞅见城里人悬在空中阳台上盆栽的花草而生发的。他们已无可以栽一株树或一窝花的土地,只能栽在盆里悬在楼房的阳台上。我在被晒得烫烧脚心的水泥路和被油气污染的空气里憋得透不过气时,得空逃回乡下的屋院,拔除院子疯长的草,为柴树花树和果树浇一桶水,在树荫里在屋檐下喝一瓶啤酒,与乡党说几句家长里短的话;尤其是回来折一回枣儿,心里顿然就净泊下来了。
今年回了家,折了一回枣。
明年还要回家折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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