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踏进半坡先民生活过的遗址,是在1955年的秋天。我刚刚13岁,到西安上中学,周六回家背馍路过半坡,我和同学到正在发掘的遗址,年老的和年轻的考古工作者蹲在大土坑里,用小铲和小毛刷在小心翼翼地剔除土屑。我连粗通的历史知识都没有,只有新鲜和稀奇,几乎再没有什么价值意义的理解,以及遥远到不可思议的梦幻般的迷茫。
这种梦幻般的迷茫一直延续到现在。尽管我对人类进化的历史普及到一些常识,尽管我记不清多少次听专家讲述半坡人的生存形态和创造性劳动,这种梦幻般的迷茫不仅没有透彻清晰出来,反倒陷入愈来愈富于想象空间的梦幻般的迷茫和诗性的迷离了。水流清澈而丰沛的河两岸,丛林修竹野草茂盛,虎、狼、豹子、山猪、狐狸、獐子、野兔和鹿自由其间,天空是各类鸟的领空,河里是鱼蟹的领地,半坡先民生活在这样的自由王国里,那位统领着他们的伟大女性当是怎样的姿容。下河捕鱼上原狩猎,每有重要捕获,该是怎样一种狂欢和喜悦。他们围着火塘烧烤新鲜兽肉的香气儿肯定弥漫到整个村庄,男女老少会是怎样一种欢乐融融。
我总是想着永远也不得谜解的谜。是那个男性或女性在野草丛中发现了可以作为吃食的野生谷物,又如何把它引种成功,又是如何发现了将粟煮为熟食的密窍?神农氏就诞生在这样的村落里,这个氏族的子孙至今依然顶礼膜拜。是哪一位伟大的天才创造出第一件陶器,使人类的生存状态进入一个空前文明的阶段。那个不知名的绘出“人面鱼纹”图画的人,当是人类最早涌现的天才美术大师,其构图里展示的丰富的想象,令今天的现代派艺术家们也叹为观止,亦令今天的现代人仅仅只能做出猜想式的种种判断,诸如氏族图腾生殖崇拜等等,比哥德巴赫猜想还要费解。那只埙或曰陶哨,无疑是人类创造的第一件乐器,捏成这乐器的那位先民,当是人类第一位音乐天才演奏大师,人类从此有了愉悦自己的音乐和乐器。六千年后的当今,中国演奏家用这种陶哨吹出的曲子,不仅令中国人倾倒,连听惯了洋乐洋曲乃至疯狂摇滚的美国人也发出了欢呼。可以想到,从半坡人手里创造的陶哨和由半坡人心灵世界流淌出的音符和六千年后的中国人和美国人完成了交融和沟通,几乎没有时空的阻隔和民族习性的障碍,我更感动音乐的无形的伟力,更感沛制造陶哨和吹出第一声乐器的半坡村诞生的那位音乐天才。他肯定不会想到捏成的陶哨会产生如今人评说的价值和意义。他大概只是对音响尤为敏感的一个普通村民和大酋,照样打猎、照样种谷或者制陶,他独有的一根敏感音符的神经促使他创作陶哨。在他原有的意识里,也许只是一种兴趣,一种试验,一种新奇促使着的好玩的行为。然而,却成就了人类第一件乐器的诞生。
面对那个装殓幼童的瓮棺盖上的圆孔,每一次我都抑止不住心的悸颤。这个装着幼童的瓮棺没有进入成年人的墓葬区,而是埋在住宅区的房屋旁边。据考证说是幼童需要得到母亲的继续守护,或者说纯粹是母亲割舍不开对幼童小生命的骨肉情感,显然是现代人依着常情常理的一种推想。唯有那棺盖上专意留下的小圆眼,令人更多了推测和猜想,据说是给幼童的灵魂留下的出入的途径。我愿意相信这种判断,在于这个圆孔打开了阳世与阴界的隔障,给一个幼稚的灵魂自由出入自由飞翔的途径,可见半坡人的温情。人类后来文明愈发展,反倒是对人鬼两界禁锢愈厉害,无论皇帝的豪华墓里的石棺,抑或平民的木板棺材,都是唯恐禁闭不严而通风透气的。
河边上的半坡人,距离灞河边上的蓝田猿人不过50多公里的路程,却走了整整115万年,我简直不敢想象人类进化史这个漫长的时间概念。在半坡遗址的村落上漫步,我就感觉到很近很近了。在我的家屋不到二里远的华胥镇上,今年农历二月二日举行过华胥氏的祭祀仪式。华胥氏踩踏巨人足印而受孕,生伏羲和女娲。女娲抟土造人,炼石补天。华胥氏和她的女儿女娲,是我们的始祖。这在史籍记载里,也仍然是神话传说。华胥氏冢所在的华胥镇,距半坡遗址不过十公里。华胥氏和她的女儿女娲,当是在无以数计的类似半坡村落里的女性首领的基础上,后人创造的神话。
那是一个最适宜用神话表述的时期。我的家乡有活生生的半坡人遗存,又张扬着一个民族诞生的神话,这是浐河、灞河。
关于一条河的记忆和想象
在我写过的或长或短的小说、散文中,记不清有多少回写到过这条河,就是从我家门前自东向西倒流着的灞河。或着意重笔描绘,或不经意间随笔捎带提及,虽然不无我的情感渗透,着力点还是把握在作品人物彼时彼境的心理情绪状态之中,尤其是小说。散文里提到这条河,自然就是个人情感的直接投注和舒展了,多是河川里四时景致的转换和变化,还有系结在沙滩上杨柳下的记忆,无疑都是最易于触发颤动的最敏感的神经。然而,直到今年三月一日,即农历二月二的龙抬头日,我站在几万乡民祭祀华胥氏始祖的祭坛上的那一刻,心里瞬间突显出灞河这条河来,也从我以往的关于这条河的点滴描述的文字里摆脱出来;我才发现这条河远远不止我的浮光掠影的文字景象,更不止我短暂生命里的砂金碎花类的记忆。是的,我站在孟家崖村的华胥氏始祖的祭台上,心里浮出来的却是距此不过三里路的灞河。
锣鼓喧天。几家锣鼓班子是周边几个规模较大的村子摆下的阵势,这是秦地关中传统的表示重大庆祝活动的标志性声响,也鼓着呈现高低的锣鼓擂台的暗劲儿。岭上和河川的乡民,大约四万余众,汇集到华胥镇上来了。西安城里的人也闻讯赶来凑热闹了,他们比较讲究的乃至时髦的服饰和耀眼的口红,在普遍尚顾不得装潢自己的乡村民众的漩涡里浮沉。前日刚刚下过一场大雪。北边的岭和南边的原坡,都覆盖着白茫茫的雪,河川果园和麦田里的雪已经消融得坨坨斑斑。乡村土路整个都是泥泞。祭坛前的麦田被踩踏得翻了浆。巨大的不可抑制的兴奋感洋溢在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脸上,昨天以前的生活里的艰难和忧愁和烦恼全部都抛开了,把兴奋稀奇和欢悦呈现给擦肩挤胯而过的陌生的同类。他们肯定搞不清史学家们从浩瀚的古纸堆里翻捡出来的这位华夏始祖老奶奶的身世,却怀着坚定不移的兴致来到这个祭坛下的土前投注一回虔诚的注目礼。
华胥镇。以华胥氏命名的镇。距现存的华胥遗址所在地孟家崖村不过一华里,这个古老的小镇自然最有资格以华胥氏命名了。这个镇原名油坊镇,亦称油坊街,推想当是因为一家颇具规模的榨油作坊而得名。然而,在我的印象里,连那家榨油作坊的遗迹都未见过。这个镇紧挨着灞河北岸,我祖居的村子也紧系在灞河南岸,隔河可以听见鸡鸣狗叫打架骂仗的高腔锐响。我上学以前就跟着父亲到镇上去逛集,那应是我记忆里最初的关于繁华的印象。短短一条街道,固定的商店有杂货铺、文具店、铁匠铺、理发店,多是两三个人的规模,逢到集日,川原岭坡的乡民挑着推着粮食、木柴和时令水果,牵着拉着牛羊猪鸡来交易,市声嗡响,生动而热闹。我是从1953年到1955年在这个镇的高级小学里完成了小学高年级教育,至今依然保存着最鲜活的记忆。我在这里第一次摸了也打了篮球。我曾经因耍小性子伤了非常喜欢我的一位算术老师的心。因为灞河一年三季常常涨水,虽然离校不过二里地,我只好搭灶住宿,睡在教室里的木楼上,夜半尿憋醒来跑下木楼楼梯,在教室房檐下流过的小水渠尿尿,早晨起来又蹲在小水渠边撩水洗脸,住宿的同学撩着水也嘻嘻哈哈着。这条水渠从后围墙下引进来,绕流过半边校园,从大门底下石砌的暗道流到街道里去了。我们班上有孟家崖村子的同学,似乎没有说过华胥氏祖奶奶的传说,却说过不远处的小小的娲氏庄,就是女娲“抟土造人”的神话发生的地方。我和同学在晚饭后跑到娲氏庄,寻找女娲抟泥和炼石的遗痕,颇觉失望,不过是别无差异的一道道土崖和一堆堆黄土而已。五十多年后的2006年的农历二月二日,我站在少年时期曾经追寻过女娲神话发生的地方,与几万乡民一起祭奠女娲的母亲华胥氏,真实地感知到一个民族悠远、神秘而又浪漫的神话和我如此贴近。我自小生活在诞生这个神话的灞河岸边,却从来没有在意过,更没有当过真。年过六旬的我面对祭坛插上一炷紫香弯腰三鞠躬的这一瞬,我当真了,当真信下这个神话了,也认下八千年前的这位民族始祖华胥氏老奶奶了。
在蓄久成潮的文化寻根热里,几位学者不辞辛苦劳顿溯源寻根,寻到我的家乡灞河岸边的孟家崖和娲氏庄,找到了民族始祖奶奶华胥氏陵。
历史是以文字和口头传说保存其记忆的。相对而言,后人总是以文字确定记忆里的史实,而不在乎民间口头的传闻;民间传说似乎向来也不在意史家完全蔑视的口吻和眼神,依然故我津津有味地延续着自己的传说。这里发生了一件有趣的事,史家的文字记载和民间的口头记忆达成默契,互相认可也互相尊重,就是发生在灞河岸边创立过华胥国的华胥氏的神话。
这点小小的却令我颇为兴奋的发现,得之于学者们从文史典籍里钩沉出来的文字资料鉴证的事实。华胥氏生活的时代称为史前文化。有文化却没有文字。没有文字,反而给神话传说的创造提供了空前绝后的繁荣空间。等到这个民族创造出方块汉字来,距华胥氏已经过去了大约五千年,大大小小的史圣们,只能把传说当作史实写进他们的着作。面对学者们从浩瀚的史料典籍里翻检钩沉的史料,我无意也无能力考证结论,只想梳理出一个粗略的脉系轮廓,搞明白我的灞河川道八千年前曾经是怎样一个让号称作家的我羞死的想象里的神话世界。
据《山海经·海内东经》记载,“华胥履大人迹,于雷泽而生伏羲。”据《春秋世谱》记载,“华胥氏生男名伏羲,生女为女娲。”在《竹书纪年·前篇》里的记载不仅详细,而且有魔幻小说类的情节,“太吴之母,居于华胥之渚,履巨人之迹,意有所动,虹且绕之,因而始娠。”华胥氏在灞河边上,无意间踩踏了一位巨人留下的脚印,似乎生命和意识里感受到某种撞击,那一美妙时刻,天空有彩虹缭绕,便受孕了,接着生出伏羲和女娲两兄妹来。
据史圣司马迁《史记·五帝本纪》说,华胥氏生伏羲女娲,伏羲女娲生少典,少典生炎帝和黄帝。这样,司马迁就把这个民族最早的家庭谱系摆列得清晰而又确切。按照这个族系家谱,炎帝和黄帝当属华胥氏的嫡传曾孙,该叫华胥氏为曾祖奶奶了。被尊为“人文初祖”的轩辕黄帝,埋葬于渭北高原的桥山,望不尽的森森柏树迷弥着悠远和庄严,历朝历代的官家和民间年年都在祭拜,近年间祭祀的规模更趋隆重更趋热烈,洋溢着盛世祥和的气象。炎帝在湖南和陕西宝鸡两地均有祭奠活动,虽是近年间的事,比不得黄帝祭祀的悠久和规模,却也一年盖过一年的隆重而庄严。作为黄帝炎帝的曾祖母的华胥氏,直到今年才有了当地政府(蓝田县)和民间文化团体联手举办的祭祀活动,首先让我这个生长在华胥古国的后人感到安慰和自豪了,认下这位始祖奶奶了。
我很自然追问,华胥氏无意间踩踏巨人的脚印而受孕,才有伏羲女娲以至炎黄二帝,那么华胥氏从何而来?古人显然不会把这种简单的漏洞留给后人。《拾遗记》里说得很确凿,“华胥是九河神女。”而且列出了九条河流的名称。这九条河流的名称已无现实对应,具体方位更无从考据和确定。既是“九河神女”,自然就属于不必认真也无需考究的神话而已。然而,《列子·黄帝篇》里记述了黄帝梦游华胥国的生动图景:“其国无帅长,自然而已,其民无嗜欲,自然而已。不知乐生,不知恶死,故无天殇。不知亲己,不知疏物,故无所爱憎。不知背逆,不知向顺,故无利害。都无所爱惜,都无所畏忌。入水不溺,入火不热,斫挞无伤痛,指摘无痛痒。乘空如履实,寝虚若处林。云雾不碍其视,雷霆不乱其听,美恶不滑其心,山谷不踬其前,神行而已。”这是一种怎样美好的社会形态啊!其美好的程度远远超出了几千年后的现代人的想象。黄帝梦游过的华胥国的美好形态,甚至超过了世界上的穷人想象里的共产主义的美妙图景。华胥氏创造的华胥国里的生活景象和生活形态,不是人间仙境,而是仙境里的人间。这样的人间,截止到现在,在世界的或大或小的一方,哪怕一个小小的角落,都还没有出现过。黄帝的这个梦,无疑是他理想中要构建的社会图像。然而要认真考究这个梦的真实性,就茫然了。我想没有谁会与几千年前的一个传说里的神话较真,自然都会以一种轻松的欣赏心情看取这个梦里的仙境人间。我却无端地联想到半坡遗址。
黄帝梦游过的华胥氏创建的令人神往的华胥国,即今日举行华胥氏祭祀盛会的灞河岸边的华胥镇这一带地域。由此沿灞河顺流而下向西不过十公里,就是中国第二座史前遗址博物馆——西安半坡遗址。这是黄河流域一个典型而又完整的母系氏族公社时期的生活图景。有聚居的村落。有用泥块和木椽搭建的房子。房子里有火道和火炕。这种火炕至今还在我们家乡继续使用着。我落生到这个世界的头一个冬天就享受着火炕的温热,直到上世纪80年代初用电热褥取代了火炕。半坡人制作的鱼钩和鱼叉,相当精细,竟然有防止上钩和被叉住的鱼逃脱的倒钩。他们已经会编席,也会织布,这应该是中国最早的编织品,编和织的技术是他们最先创造发明出来的。他们毫无疑义又是中国制陶业的开山鼻祖,那些红色、灰色和黑色的钵、盆、碗、壶、瓮、罐和瓶的内里和陶盖上单色或彩绘着的鱼张着大嘴,跳跃着的鹿,令我叹为观止。任你撒开想象的缰绳张开想象的翅膀,想象六千多年前聚集在白鹿原西坡根下河岸边的这一群男女劳动生产和艺术创造的生活图景。他们肯定有一位睿智而又无私的伟大的女性作为首领,在这方水草丛林茂盛,飞禽走兽鱼蚌稠密的丰腴之地,进行着人类最初的文明创造。这位伟大的女性可是华胥氏?半坡村可是华胥国?或者说华胥氏是许多个华胥国半坡村里无以数计的女性首领之中最杰出的一位?或者说是在这个那个诸多的半坡村伟大女性首领基础上神话创造的一个典型?
这是一个充满迷幻魔幻和神话的时期。半坡遗址发掘出土的一只红色陶盆内侧,彩绘着一幅人面鱼纹图案,大约是魔幻现实主义的创始之作,把人脸和鱼纹组合在一幅图画上,比卡夫卡《变形记》里人和甲虫互变的想象早过六千多年,现在还有谁再把人变成狗的细节写出来或画出来,就只能令当代读者和看客徒叹现代人的艺术想象力萎缩枯竭得不成样子了。我倒是从那幅人面鱼纹彩绘图画里,联想到伏羲和女娲。华胥氏无意踩踏巨人脚印受孕所生的这一子一女,史书典籍上用“蛇身人首”来描述。“蛇身人首”和“人面鱼纹”有无联系?前者是神话创造,后者却是半坡人的艺术创作。我在赞叹具备“人面鱼纹”这样非凡想象活力的半坡人的同时,类推到距半坡不过十公里的华胥国的伏羲女娲的“蛇身人首”的神话,就觉得十分自然也十分合情理了。浐河是灞河的一条较大的支流,灞河从秦岭山里涌出,自东向西沿着北岭和南原(白鹿原)之间的川道进入关中投入渭河,不过百余公里,浐河自秦岭发源由南向北,在古人折柳送别的灞桥西边投入灞河。我便大胆设想,在灞河和浐河流经的这一方地域,有多少个先民聚集着的半坡村,无非是没有完整保存下来或未被发现而已,半坡遗址也是在上世纪50年代初兴建纺织厂挖掘地基时偶然发现的。华胥国其实就是又一个半坡村,就在我家门前灞河对岸二里远的地盘上,也许这华胥国把我的祖宗生活的白鹿原北坡下的这方宝地也包括在内。据史家推算,华胥氏的华胥国距今八千多年,半坡村遗址距今六千多年,均属人类发展漫长历程中的同一时期。神话和魔幻弥漫着整个这个漫长的时期,以至五千年前的我们的始祖轩辕黄帝,也梦牵魂绕出那样一方仙境里的人间——曾祖母华胥氏创造的华胥国。
告别华胥氏陵祭坛,在依然热烈依然震天撼地的锣鼓声响里,我徒增起对祭坛前这条河的依恋,便沿着灞河北岸平整的国道溯流而上。大雪昨日骤降骤晴。灿烂的丙戌年二月二龙抬头日的阳光如此鼓荡人的情怀。天空一碧如洗。河南岸横列着的白鹿原的北坡上的大大小小的沟壑,蒙着一层厚厚的柔情的雪。坡上的洼地和平台上,隐现着新修的房屋白色或棕色的瓷片,还有老式建筑灰色瓦片的房脊。公路两边的果园和麦地,积雪已溶化出残破的景象,麦苗从融雪的地坨里露出令人心颤的嫩绿。柳树最敏感春的气息,垂吊的丝条已经绣结着米黄的叶芽了。我竟然追到蓝田猿人的发现地公王岭来了。
这是一阶既不雄阔也不高迈的岭地,紧依着挺拔雄浑的秦岭脚下,一个一个岭包曲线柔缓。灞河从公王岭的坡根下流过,河面很窄,冬季里水量很小,看去不过像条小溪。就是这个依贴着秦岭绕流着灞水的名不见经传的公王岭,一日之间,叫响了整个中国,乃至世界,进人中学历史课本,把公王岭发现的蓝田猿人注入一代又一代人的常识性记忆。这是在中国迄今发现最早的人类化石遗存,刚刚从猿蜕变进化到可以称作人的蓝田猿人,距今大约115万年。
这个蓝田猿人化石的发现,带有很大的偶然性,或者正应了“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的老话。1963年春天,中科院古脊椎动物与人类研究所的一行专家,到蓝田县辖的灞河流域作考古普查。这是一个冷门学科里最冷的一门,别说普通乡民摇头茫然,即使有一定文化知识的当地教师干部,也是浑然不知茫然摇头。他们用当地人熟知的龙骨取代了化石,一下子就揭去了这个高深冷僻的冷门里神秘的面纱,不仅大小中药铺的药匣子里都有储备,掌柜的都精通作为药物的龙骨出自何地,蓝田北岭和原坡地带随处都有;被他们问到的当地识字或不识字的农民,胳膊一抡一指,烂龙骨嘛,满岭满坡踢一脚就踢出一堆。话说得兴许有点夸张。然而灞河北岸的岭地和南岸的白鹿原的北坡,农民挖地破山碰见龙骨屡见不鲜,积攒得多了就送到中药铺换几个零钱,虽说有益肾补钙功效,却算不得珍贵药材,很便宜的。农家几乎家家都有储备,有止血奇效。我小时割草弄破手指,大人割麦砍伤脚腕,取出龙骨来刮下白色粉末敷到伤口上,血立马止住不流,似乎还息痛。我便忍不住惋惜,说不定把多少让考古科学家觅寻不得的有价值的化石,在中药锅里熬成渣了,刮成粉末止了血了。
这一行考古专家在灞河北边的山岭上踏访寻觅,终于在一个名叫陈家窝的村子的岭坡上,发现了一颗猿人的牙齿化石,还有同期的古生物化石,可以想象他们的兴奋和得意,太不容易又太意外的容易了。由此也可以想到这里蕴积的丰厚,真如农民说的一脚能踢出一堆来。这一行专家又打听到灞河上游的古老镇子厚镇周围的岭地上龙骨更多,便奔来了。走过蓝田县城再往东北走到三十多里处,骤然而降的暴雨,把这一行衣履不整灰尘满身的北京人淋得避进了路边的农舍,震惊考古界的事就要发生了。
他们避雨躲进农舍,还不忘打听关于龙骨的事。农民指着灞河对岸的岭坡说,那上头多得很。他们也饿了,这里既没有小饭馆就餐,连买饼干小吃食的小商店也没有,史称“三年困难”的恶威尚未过去。他们按“组织纪律”到农民家吃派饭,就选择到对面岭上的农家。吃饭有了劲儿,就在村外的山坡上刨挖起来,果然挖出了一堆堆古生物化石,又挖出一颗猿人牙齿。他们把挖出的大量沉积物打包运回北京,一丝一缕进行剥离,终于剥离出一块完整的猿人头盖骨化石,震惊考古学界的发现发生了。这个小岭包叫川流着的各种型号的汽车,看背后蒙着积雪的一级一级台田,想着那场逼着考古专家改变行程的暴雨。如果他们按既定目标奔厚镇去了。所得在难以估计之中,这个沉积在公王岭砾石里的猿人头盖骨化石,可能在随后的移山造田的“学大寨”运动中被填到更深的沟壑里,或者被农民捡拾,进了药铺下了药锅熬成药渣,或者如我一样刮成粉末撤到伤口永远消失。这场鬼使神差的暴雨,多么好的雨。
我在公王岭陈列室里,看到蓝田猿人头盖骨复原仿制品,外行看不出什么绝妙,倒是对那些同期的古生物化石惊讶不已。原始野生的牛角竟有七十多公分长,人是无论如何招不住那祗角一触的。作为更新世动物代表的纳玛象,一颗獠牙长到二十多公分,直径粗到十余公分,真是巨齿了,看一眼都令人毛骨悚然。还有剑齿虎,披毛犀,单是牙齿和角,就可以猜想其庞然大物的凶猛了。我便联想到上世纪70年代初,我下乡驻队在白鹿原北坡一个叫龙湾的村子里。那是一个寒冷异常的冬天,在北方习惯称作冬闲季节,此时倒比往常更忙了,以平整土地为主项的学大寨运动正在热潮中。忽一日有人向我通报,说挖高垫低平整土地的社员挖出比碾杠还粗的龙骨。随之,打电话报告了西安有关考古的单位,当即派专家来,指导农民挖掘,竟然挖出一头完整的犀牛化石,弥足珍贵。龙湾村距公王岭不过40公里,当属灞河的中偏下游了。可以想见,一百万年前的灞河川道,是怎样一番生机盎然生动蓬勃的景象。这儿无疑属于热带的水乡泽国,雨量充沛,热带的林木草类覆盖着山岭原坡和河川。灞河肯定不止现在旱季里那一绺细流,也不会那么浑,在南原和北岭之间的川道里随心所欲地南弯北绕涌流下去。诸如剑齿虎、纳玛象、原始野牛和披毛犀牛等兽类里的庞然大物,傲然游荡在南原北岭和河川里。已经进化为猿人的族群,想来当属这些巨兽横行地域里的弱势群体,然而他们的智慧和灵巧,成为生存的无可比拟的优势。他们继续着进化的漫漫行程。
从公王岭顺灞河而下到50公里处,即是灞河的较大支流河边上的半坡氏族村落遗址。从公王岭的蓝田猿人进化到半坡人,整整走过了一百多万年。用一百多万年的时间,才去掉了那个“猿”字,成为真正意义上的人,真是太漫长太艰难了。我更为感慨乃至惊诧的是,不过百余公里的灞河川道,竟然给现代人提供了一个完整的从猿进化到人的实证:一百多万年的进化史,在地图上无法标识的一条小河上完成了。还有华胥氏和她的儿女伏羲女娲的美妙浪漫的神话,在这条小河边创造出来,传播开去,写进史书典籍,传播在一个有五千年文明史的子民的口头上。这是怎样的一条河啊!
这是我家门前流过的一条小河。
小河名字叫灞河。
生命之雨
一个年过五十的人,某天傍晚突然警悟,他的生命中最敏感的竟然是雨。秋日。傍晚。
细雨如丝如缕如烟,无穷无尽的前方和已经穷尽的身后都是这种雨丝,飘飘洒洒却无声无息。他沿着家乡的河水在沙滩上走着。一旦有雨或雪降下,他就有一种迎接雨雪的骚动而必须刻不容缓地走向雨雪迷蒙的田野。他的腋下挟着一把黑色雨伞,除非雨点变得粗疾起来才准备打开。
沙滩上的野苇子的茸毛已经飘落,蒿草的绿色无可挽救地变得灰黑而苍老了。他看见河的远处有人在涉水过河,辨不清过河的是男人还是女人,雨雾把雄性和雌性的外部特征模糊起来了。走过滩柳丛生的一道沙梁,一个看去和他年龄相仿的女人伫立在沙地上,看守着七八只羊。女人的右手攥着一根新鲜的柳枝儿,无疑是用来警示她的羊的武器;她的左腋下挟着一只金黄色的草帽,而让头发也淋着雨。她的生命中也敏感雨而渴盼细雨的浇灌和滋润么?
女人满脸皱纹,皮肤皴黑而粗糙,骨骼粗硬而显示着棱蹭;她挽着黑色的裤脚,露出小腿如同庄稼汉一样坚硬的筋骨的轮廓。他瞅着她,又瞅着她的羊,瞅过去是七只,倒瞅过来却成了八只;数过了羊又瞅着她。他瞅着数着羊是潜意识的行为,避免死呆呆瞅着她而引起反感。瞅了瞅她又去数羊,这回数过去是八只,再数过来又成了七只。
她却只瞅着她的羊,或者根本就没有瞅羊。她也不瞅他。他想,在她说不清是呆滞或是不屑的眼神里,他不过也是一只羊吧?他便走开了,踏上高踞沙滩的河堤。
母亲说生他的时候正是三伏天。母亲强调说他落地的时辰是三伏天的午时。母亲对他落地后的记忆十分清晰,落地后不过半个时辰全身就潮起了痱子,从头顶到每一根脚趾头,都覆盖着一层密密麻麻的热痱子。只有两片嘴唇例外地侥幸,却爆起包谷粒大的燎泡。母亲说整整一个夏天里,他身上的热痱子一茬尚未完全干壳,新的一茬便迫不及待地又冒了出来,褪掉的干皮每天都可以撕下小半碗。母亲说她在月子里就只是替他从头到脚撕揭干壳了的痱子皮……母亲对已经成年了的他遭遇灾难时便说:“你落生的时辰太焦燥了。那天能遇着下雨就好了。”
他后来得知,他与父亲同一个属相:马。这根本不用奇怪,家族中两代人和同代人之中同一属相的现象屡见不鲜完全正常。奇异的是,他和父亲同月同日生,而且时辰都是午时。只是没有人说得清,父亲出生时潮没潮起那么厉害的热痱子,父亲出生时是否侥幸遇到了三伏天的雨。
他便猜疑,在他来到这个世界时便领受到的如煎如煮的酷热焦燥,对父亲来说早已领受过了。从而并不以为什么了不起。
关于他的父亲,他想写篇小文章来悼念那位如草芥一样无声无响度过一生又悄然死去的农民,然而终于没有形成文字。原因在于,那个念头刚一产生,如潮的记忆便把他齐头盖脑淹没了。他喘息着又合上了钢笔。父亲是一本书,不是一篇小文章。
现在,他只能说一句话,在这个世界上,他最熟悉最了解的是他的父亲,而最难理解的也是他的父亲。他深深地懊悔,直到父亲离开这个世界时,才发觉自己从来没有太在意过父亲。起初他剖析造成这种懊悔心理的因素,是他既不可能对父亲寄托稍大点儿的依赖,更不可能发现以至研究他有什么伟大和不平凡之处;后来随着生命体验的不断加深,终于有一天警悟过来,便是从来也没有想到过对父亲的心理设防,是一种绝对的心理安全的天然依赖,反倒不太在意了。
父亲死亡的情景永难忘记。一个自身生长的异物堵死了食道,直到连一滴水也不能通过,那具庞大的躯体日渐一日萎缩成一株干枯的死树……哦!生命中的雨啊!
他一个人坐在家乡的河边,天上洒下旱季里少见的细雨。他刚刚20岁,开始了永远的没有限期的暑假,从学校走向社会了。他半是豪勇半是惶惑,怀着宏大的文学梦却又怀疑自己是否具备文学的天赋,自信与自卑五十对五十折磨着他,便有了一种孤自散步的欲望,尤其是在雨雾迷茫之中。
这条河不大却闻名于遥远悠久的历史,河有多长,河边的柳林有多长,骚客文人折柳赠别也抛撤离愁恩怨的诗句,成为一代又一代文化人寄托情怀的佳作。他坐在水边,一个琴瑟般的声音不期而至:“大哥哥你饿吗?”他转过头就看见了一只小仙鹤,是的,这个大约不过十岁的女孩像河滩草地上偶然降至的仙鹤。他苦笑一下摇摇头。处于整个民族的大饥饿年代,小孩子看世界的眼睛也是饥饿。他笑笑说:“我渴。”河堤上传下来一声笑,他看见那儿站着一位干部,这是一家大企业的党的领导干部,据说是一位出身富贾而又背叛了资产阶级的老革命,革命胜利了他已成为企业领导,却依然需要下放乡村锻炼改造……他很忠诚,不仅自己老老实实在农民中间生活,而且还利用暑假把小女儿也领到这炼狱里来改造了。
几十年后,在一次全国性的文学集会上,有一位中年女人向他走来:“你现在是饿还是渴?”
“还是渴。”
“还是渴?”
“是渴……生命之雨。”
她说她后来随父亲到北方一个城市,又转过四五个城市。她现在在一家报纸主持着一个《婚姻与家庭》的专栏。她在年轻男女中名声显赫,几乎家喻户晓,当然是她坦率而又真诚地解答过来自全国各地青年男女关于爱的困惑,并因此而很自信:“你比我写的书多,我比你写的信多;你只是在文学圈子里有名声,而我却在青年人心中是知音。”她的佐证是多年来收到和回复青年人的书信数以万计。她说她读过他的全部作品,当然不是因为作品好不好,亦不是要研究他的创作,主要是因为在他未成名之前她见过他一面,那时她不足十岁。她说:“我至少给青年朋友写过两万多封信,而你的小说最多发行五千册。”
他很尴尬,随之反诘:“我也来请你解答一个过去的问题,有一对年轻夫妇在‘文化大革命’中分属对立的两派组织,妻子向自己一派的造反队司令报告了丈夫的行踪,丈夫被抓去打断了一条腿。这位现在走路还颠着跛着的丈夫仍然和那位告密的妻子生活在一起。他向你写过信没有?如果他有一天写信给你要求解释困惑,你怎么回答他?”她张了张口却摇摇头笑了,竟是一副不屑回答的神气。
半年以后,他接到她从千里之外的城市打来的长途电话,说她今天收到一封信,信中所表述的精神痛苦使她陷入深沉的无言以对的心境之中,那人的遭遇与他所说的“文化大革命”夫妇的故事大同小异,关键在于他们的故事一直延续到今天而且还有发展,类似于被打断腿的这个跛子丈夫,居然投靠那个抓他施刑的造反队头儿的门庭挣钱去了。造反队头儿受过几年冷落之后,现在是一位腰里别着大哥大的公司老板了……现在反倒是类似于那个告密妻子的妻子陷入痛苦境地,据说是丈夫现在跟着那个不计前嫌的老板北上南下东闯西骗,出入星级宾馆酒楼歌舞厅,既卡拉OK又桑拿浴……她在电话中向他复述了这个故事,情绪很沉静,似乎没有了她写过两万余封回信的那种自信与得意,很真诚地说:“上次你讲的那对‘文化大革命’夫妇的故事我没有回答,我觉得那是你们上一代人的故事和困惑;你们上一代人所处的那个时代是一个不正常的时代,用今天正常人的思维是无法理解也无法解释的,因为他和她都是不正常生活里的不正常的人所演绎的不正常故事。现在,当他和她在今天正常的社会里继续演绎不正常的故事时,我竟然第一次感觉到我的肤浅,无法回答那个类似告密妻子的新的苦恼……”他反而宽厚地安慰她说:“是的,你不可能解除所有痛苦着的心灵的痛苦,也不可能拯救所有沉沦的灵魂。”她说:“我总得给她回信呀!情急之下,我用了你的一句话回复了她,就是‘生命之雨’。”
他说:“这话太……”
她说:“我就想起你的这句话……恰当不恰当都不管了,上帝!”
纤纤细雨依然。依然是如丝如缕如烟。依然是飘飘洒洒无声无响。他已经走到这一段河堤的尽头,河堤朝南拐弯伸展过去,顶头和南岸的山崖接住了;那一段河堤从山崖下开始延伸到雨雾迷茫的无穷无尽的上游。人生其实也类似这河堤,分作一段一段的,这一段到头了,下段又从这儿开始,一直延伸成为一个生命的河流。
河堤拐弯的内堤里,就圈住了好大一片滩地。滩地里有一幢孤零零的土坯房,房子的南墙和西墙上苫着一层长长的稻草,那是防止西风和南边的下山风卷来的骤雨对泥皮土坯的冲刷的,就像一位插秧的农夫身披的蓑衣。房前有一片偌大的打谷场,场角靠近房子的地方有一个黄色的麦秸垛。他猜测这是一个土地承包经营者仓促建筑的房子,从那简陋的建筑判断,主人完全是出于一种临时的考虑,不愿投注更多的钱财给这幢远离村庄的建筑。
一个男人吆着拽犁的牛在翻耕打谷场。打谷场已完成了夏季打麦秋季打谷的用场,现在翻耕以恢复土地的疏松和绵软,然后撒下早熟的青稞或者油菜籽,赶明年收割小麦之前先收获了青稞或油菜,再把这块土地碾轧瓷实作打谷场。男人悠悠地吆着牛扶着犁,没有戴草帽,一任细雨淋着。一个女人站在麦秸垛下撕扯麦草,撕下一把便弯下腰纳到一只大竹条笼里,动作也是悠悠的不急不忙的样子。只是那一件红色的衣衫像一簇火焰在迷茫的河滩上闪耀。
一男一女一低一高两个小孩在场地上追逐,他们从土屋里奔出来时就是互相追逐着的,大约是男孩抢走了霸占了女孩的吃食或玩具,争执便发生了。女孩追着男孩显然力不从心,在溜滑的打谷场上摔倒了,顺势在场地上打滚而且号啕起来。那女人扔下柴禾笼飞跑过去,在滑溜的打麦场上跑起来闪动着两只胳膊,像是一种舞蹈。她没有扶起倒地打滚的女孩,一直冲到男孩跟前,一巴掌抽过去就把男孩打翻在地了。她随后转身走过来抱起女孩,另一胳膊挎上柴禾笼走进土屋里去了。
他竟然大声喊起来,愚蠢你愚蠢!你是个愚蠢的妈妈!
男人喝住牛插住犁,慢腾腾走过去抱起男孩,也走进那间土屋里去了。
一头在套的牛站在打麦场上甩着尾巴。
土屋房顶的烟囱有灰色的烟冒出来。
他依然站在河堤上。几十年后,那个扯柴禾打男孩抱女孩的愚蠢的女人肯定就变成那个放牧着七八只羊的粗硬的老女人了吧?那个受宠的女孩会不会成长为如那个写过两万多封信的专栏主持人?
那土屋里爆起激烈的吵闹声,浑厚的男声和尖锐的女声。肯定那是关于应不应该打倒男孩的争执。他忽然想到她,如果把这幢远离人群的河滩土屋里的争论提到她的专栏上,她还会用他的“生命之雨”这话来解释给这一对乡野夫妻吗?
三九的雨
这是我村与邻村之间一片不大的空旷的台地。只有一畛地宽的平台南头开始起坡,就是白鹿原北坡根的基础了。平台往北下一道浅浅的坡塄,就是灞河河滩了。我脚下踏着的平台上的这条沙石大路,穿过一个个大大小小的村庄,通往西安。
天明时雨止歇了。天阴沉着,云并不浓厚,淡灰的颜色,估计一时半刻挤拧不出雨水来。空气很清新,湿润润的,山坡上的麦子绿莹莹的,河川里的麦子也是莹莹的绿色。原坡上沟坎里枯干的荒草被雨浇成了褐黑色,却有一种湿润的柔软。河川北岸是骊山的南麓,清晰可辨一扶树一道坡一条沟,直至山岭重叠的极处。四野宁静到令人耳朵自生出纤细的音响来。
前日落了雨。小雨。通常是开春三月才有的那种“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的春雨。腊月初二下起,断断续续稀稀拉拉下到今天天明,让整个村子里的男女惊诧不已,该当滴水成冰冻破砖头的“三九”时月,居然是小雨缠绵。太过反常的天气给农人心里一种不祥的妖孽氛征。这是我半生里仅见的一次“三九”的雨,以及不仅不冻反而松软如酥的土地。
我脚下这条颇为宽绰的沙石大路是1977年冬天动工拓宽的。与这条大路同时开工的是灞河河堤水利工程,由我任副总指挥具体实施的。那时,我完成这项家乡的水利工程的心态,与我后来写作长篇小说《白鹿原》时的心境基本类同,就是尽力做成一件事。
我第一次背着馍口袋从这条路走出村子走进西安的中学时,这条路大约也就一步宽,架子车是无法通行的。我背着一周的干粮走出村子时的心情是雀跃而又高涨的,然而也是完全模糊的。我只是想念书,想上城里的中学去念书,念书干什么等抱负之类的事,完全没有。我再三追寻记忆,充其量只会有当个工人之类的宏愿,而且这主要是父母供儿女上学的原始动机。在乡村人的眼睛里,挣工资吃商品粮的工人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我在初中二年级却喜欢文学了,这不仅大大出乎父母的意料,连我自己也感到奇怪。通常情况下,爱好文学是被视为浪漫而又富于诗意的事情,怎么会发生在一个穿粗布衣服吃开水泡馍的人身上呢?许多年后我把自己的这种现象归结为一根对文字敏感的神经——文学的兴趣由此而发端。书香门第以及会讲故事会唱歌谣的奶奶们的熏陶,只能对具备文字敏感的神经的儿孙起反应起作用,反之讲了也是白讲唱了也是白唱。
背着馍口袋出村夹着空口袋回村,在这条小路上走了十二年,我完成了高中学业。我记忆中最深的是16岁那年遇到过狼。天微明时,我已走出村子五华里的一条深沟的顶头,做伴壮胆的父亲突然叫了一声“狼”!就在身旁不过二十步远的齐摆着谷穗的地边上,有一只狼。稍远一点,还有一只。我没有感觉到丝毫的害怕,尽管是我第一次看见这种吓人的动物;不是我胆大,而是身旁跟着父亲。我第一次感受到父亲的力量和父亲的含义,就是面对两只成年狼的时候,竟然没有产生恐惧。我成了一个父亲的时候,又在这条几经拓宽的乡村公路上接送我的三个念书的孩子。我比父亲优裕的是有了一辆自行车,孩子后来也有了,比当年父亲步行送我要快捷多了。我和孩子再也没有遭遇狼的惊险故事。狼已经成为大家怀念的珍稀宝贝了。
我的一生其实都粘连在这条已经宽敞起来的沙石路上。我在专业创作之前的20年基层农村工作里,没有离开这条路;我在取得专业创作条件之后的第一个决断,索性重新回到这条路起头的村子——我的老家。我窝在这里的本能的心理需求,就是想认真实现自己少年时代就发生的作家之梦。从1982年冬天得到专业写作的最佳生存状态到1992年春天写完《白鹿原》书,我在祖居的原下的老屋里写作和读书,整整十年。这应该是我最沉静最自在的十年。
我现在又回到原下祖居的老屋了。老屋是一种心理蕴藏。新房子在老房子原来的基础上盖成的,也是一种心理因素吧。这个祖居的屋院只有我一个人住着。父亲和他的两个堂弟共居一院的时代早已终结了。父亲一辈的老人们先后都已离开这个村子,在村庄后面白鹿原北坡的坡地上安息有年了。我住在这个过去三家共有的屋院里,可以想见其宽敞和清爽了。我在读着欧美那些作家的书页里,偶尔竟会显现出爷爷或父亲或叔父的脸孔来,且不止一次。夜深人静我坐在小院里看着月亮从东原移向西原的无边无际的静谧里,耳畔会传来一声两声沉重而又舒坦的呻吟。那是只有像牛马拽犁拉车一样劳作之后歇息下来的人才会发出的生命的呻吟。我在小小年纪的时候就接受着这种生命乐曲的反复熏陶,有父亲的,有叔父的,还有祖父的。他们早已在原坡上化作泥土。他们在深夜熟睡时的呻吟萦绕在这个屋院里,依然在熏陶着我。
这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冬天。我站在我村和邻村之间的旷野里。
从我第一次走出这个村子到城里念书的时候,父亲和母亲每每送我出家门时的眼神,都给我一个永远不变的警示:怎么出去还怎么回来,不要把龌龊带回村子带回屋院。在我变换种种社会角色的几十年里,每逢周日回家,父亲迎接我的眼睛里仍然是那种神色,根本不在乎我干成了什么事干错了什么事,升了或降了,根本不在乎我比他实际上丰富得多的社会阅历和完全超出他的文化水平。那是作为一个父亲的独具禀赋的眼神,这个古老屋院的主宰者的不可侵扰的眼神,依然朝我警示着,别把龌龊带回这个屋院来。
北京丰台。我从大礼堂走出来。《西安晚报》记者王亚田第一个打来电话。选举刚刚结束。他问我当选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后首先想的是什么。我脱口而出:作为一个作家,应该始终把智慧投入写作。
他又问:还有什么呢?
我再答:自然还有责任和义务。
我站在我村与邻村之间空旷的台地上,看“三九”的雨淋湿了的原坡和河川,绿莹莹的麦苗和褐黑色的柔软的荒草,从我身旁匆匆驶过的农用拖拉机和放学回家的娃娃。粘连在这条路上倚靠着原坡的我,获得的是沉静,自然不会在意“三九”的雨有什么祥与不祥的猜疑了。
漕渠三月三
从京城来的三位电视记者向我提出,要拍陕西地方戏秦腔演出的盛况,还想拍关中民间农民的文化娱乐方式。我真有点犯难了,据我所知,秦腔作为西北五省尤其是陕西关中地区的名牌大戏种,大约至少有十多年已经退出了西安各家剧院的舞台,包括一些大腕级的名角也都流落到适时而兴的“秦腔茶社”里去被尚有秦腔戏瘾的人点唱,原先几乎每个县都有的秦腔剧团的演员们也都流散了,说来真是令人伤感的。如我一样还喜欢听听秦腔旋律品品秦腔韵味儿的人,要想在西安某家剧院看一场名家大腕的演出,还是很难觅到机会的。至于民间的文化活动,他们三位来得也不是时候,清明都过了,民间文化娱乐集中展示的春节的气氛,早已冷却了,农民们已经从春节的欢乐和慵恰中清醒过来,进入田野进入果园开始新的一年的劳作了。然而三位远道而来的记者仍不死心,让我再想想办法,再三申述作为这个专题片的地方文化氛围和土壤是不可或缺的。
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区文化馆一位搞摄影的朋友不经意间告诉我,渭河岸边的漕渠村农历三月三日适逢古庙会,有秦腔剧团的演出,有当地青年男女的秧歌表演,有临近几个村庄的锣鼓队凑兴。遗憾的是高跷被取消了,据说出于安全的考虑,怕人群过于拥挤而摔伤了表演的人。三位北京来的年轻记者闻讯竟欢呼起来,真是应了“起得早不如赶得巧”的俗话。这样一来,关于秦腔演出和地方文化娱乐特色的东西便全部都可以得手了。
三月三日一早,我便陪三位年轻人上路了。我所存活的白鹿原下的灞河川道,其实只是渭河平原的边缘地带,南岸是古原的北坡,北岸是骊山南麓纵横起伏的丘陵或者说山岭,中间蜿蜒着以柳色愉悦缠绵过古代离人的灞河。车行不过十余公里,便驶出虽然原青岭秀却也显得狭窄的河川,进入坦荡如砥气势恢宏的渭河平原了。那情景如同从一个细杆喇叭里钻出来,进入一个四野再无遮拦的令人舒展也令人惊悸的开阔境地。这是我跟着班主任到灞桥赶考初中第一次走出灞河河川时发生的感受。这种纯粹由地理地形造成的心理感受,一直延续到今天重复到现在,每一次走出家乡渭河川道时都像钻出喇叭细杆儿,每一次回乡也就有从敞开的喇叭口里钻进细杆的感觉。我喜欢走出那个细杆儿似的河岸享受无边原野的气度和舒展,也更喜欢重新进入那个狭窄的灞河河川感受南原北岭动态的生动和变幻莫测的气象,甚至包括那一份狭窄造成的拘束:钻进来拘束一段时日,钻出去舒展畅放一回,我的心理秩序和心理感受便处于某种动态的颠簸里,自我感觉真是好极了。
无边无际的麦子刚刚努出穗儿来。满眼都是饱满丰腴的青春的绿色,成熟的含羞带娇的女子就是这种气韵。笼罩着村庄的泡桐织成一片又一片淡紫粉红的花云。天虽然阴沉着,依然罩不住大地青春的气象。
我要到漕渠村去赶三月三日的庙会了。我的心里竟然激动起来了。我已经有许多年没有进入这种关中农民狂欢的庙会场合了。我在少小时候接戈过狂欢的场景留下难以磨灭的记忆。现在的乡村庙会与我过去逛过的庙会的气氛会有什么变化吗?淡了还是浓了?三位京城来的年轻文化人,至少怀着一种猎奇的兴奋,在我则是对一种古老仪式的温习和膜拜。大约还有一公里的路程,我听到了一声火铳的震响,像是远天云层里奔突的沉闷而又撼人肺腑的雷声。火铳是一种最具声威最具张力的爆响器,它蕴聚鞭炮家族炸响时的热烈之外,便是深沉如地出的震撼:这应该是民间庆典或狂欢场合里最具煽动性的响器了。即使极阴郁寡淡的人,也会在火铳的爆响里昂起头来。
庙会是漕渠村的庙会。
漕渠村在一道浅坡下。漕渠村是个大村子,自古就是一个大村子。村里有一座古庙,供奉着佛家的一位神灵,何年建庙何年立神已经无考,所有关于庙堂的文字典籍,以及庙堂内栩栩如生的神像,精美的壁画和梁栋上的彩绘,都被后来屡屡发生的一次火过一次的“革命行动”扫荡净尽了,后来连三月三日的古庙会日也被禁止多年了。古庙能够存留下来是一个奇迹,说穿了却属无意,仅仅是贫穷的生产队需要用它做库房而没有被摧毁。有形的东西破坏或消灭十分容易,只有无形的传说却能依赖当地人的嘴巴传递下来。可以推断的是,三月三日的庙会是建庙之初就择定了的,庙会的历史也就是古庙的历史,同样是悠久古远得不能再古远悠久了。还可以推断的是,建庙立神的最基本的也是最原始的用意,便是崇拜,或者说是寻求和平安宁所需要的一个祈祷偶像。于是,在渭河南岸广阔的沃野和星罗棋布的大小村庄之中,便形成了以这个古庙为中心的朝拜圣地,三月三日便成为十里百村乡民寄托祈愿和狂欢的盛日。
漕渠村村庄的历史肯定比古庙的历史更为久远,这是常识而毋庸置疑的。一个漕字已注释了这个村子令人敬畏的历史。西汉王朝设都长安,为解决急骤繁荣急骤膨胀的城市吃粮问题,开凿了黄河、灞河、渭河连通长安城的一条可以浮船运粮的运河。关中人却称它为渠,可见当地人的自大和狂妄了。为了逛好漕渠村的古庙会,我专门查阅了《辞海》。漕渠词条下准确无虞地注释着这样的内容——
汉唐时自长安(今西安市)东至黄河的运渠。创始于西汉元光六年(公元前129年),在大司农郑当时主持下,发卒数万人,由水工徐伯督率开凿。渠傍南山(秦岭)下,长三百余里,三年而成,漕运大便,渠下民田亦颇得灌溉之利。初以灞水为源,其后凿昆明池,又穿昆明渠使东绝灞水合于漕渠。东汉时尚可通航。北魏时已无水。隋开皇初改自长安西北引渭水为源,浚复旧渠通运,定名广通渠,但习俗仍称漕渠。唐时通时塞。天宝初陕郡太守韦坚、太和初成阳令韩辽两度修复,壅渭水作兴成堰,傍渭东注至永丰仓(即隋开皇中广通仓,仁寿末改名)下合渭入河,规制略如隋旧。末年迁都洛阳,渠遂堙废。
哦哟!这个漕渠村的历史至少可以前推到公元前129年西汉元光年间。甚至可以设想元光年间开凿漕渠之前这个村子就存在不知多少年了。现在仍保存着这个村庄的子孙们用嘴传留下来的当年的盛况,西汉初年漕渠开凿始成,除了为长安城运输粮食,包括渠下村民农田的灌溉,更有各种商船通过漕渠进出长安,漕渠村当时已形成一个周转码头,南北商贾,车船互转,客店饭馆买卖铺店,成一时之盛,漕渠村成为渭河南北广大地区的一大商埠。而古庙肯定在几百年后才形成心灵祈祷的圣地的,有佛教进入中国的时间限定出来一个大致的历史轮廓。
我在即将进入漕渠村的时候,感到了这个村庄古远的历史对人的威压。如果不是《辞海》作证和指点迷津,纵然在这个村子的古庙会逛过十回,我也只会以为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庙会而已,关中乡村类似的古庙会多不胜数。从《辞海》的词条里可以看出,漕渠的开凿便形成漕渠村水陆码头的繁荣,而败毁于王朝灭亡之后的乱世;漕渠的再度浚通和漕渠村的重新繁华,又是隋和盛唐的时代,堙废的结局正好是大唐王朝的没落。这条漕渠的兴衰简史,正好注释了从西汉至唐的中国历史的起落,自然可以想见如漕渠村的乡民的饥饱寒暖了。哦!我的关中,我的渭河平原,单是保存有两千多年的漕渠村这个村名,就够我咀嚼不尽了。我家门前的渭水,曾经是漕渠初开时的水源,我在敬畏的同时,顿然又有了一种沟通历史沟通地域的亲近感。
漕渠村倚靠着的南面的那道浅坡,亦因漕渠而得名为漕渠坡,一道虽然低浅却声名远播的坡。狭义的漕渠村单指这个自然村,而泛义的漕渠村则指漕渠坡下的大围墙村、小围墙村、宋家村、陈家村、王家堡、米家堡、田鲍堡、陶家村、万盛堡、宋家滩等十多个大小村堡,散落在渭河南岸的平原上,绵延十余华里,通称十里漕渠。站在漕渠坡头远眺起来,以稠密的村树和村树的绿叶笼罩下的房脊和屋墙组成的村庄,依次渐远,或大或小,坐落在绿色苍郁的麦田之中。我忽然想起,前年曾在临近入渭的灞河河道里,掏沙取石的农民挖出来一条大船的遗骸,距离漕渠村不过十余华里,又是怎样令人顿生想象的一条谜一样的古船啊!
一位做豆腐买卖的中年农民笑嘻嘻地告诉我:“下了漕渠坡,尽是豆腐锅。”这儿盛产豆腐。漕渠坡下的豆腐远近闻名。据说这儿做成的豆腐烧了烩了不仅不烂,而且鲜嫩异香,做成臊子,浇到面条里,豆腐漂浮在上而不沉底。更具商家利益的是,同样十公斤黄豆在别处通常只能做出二十公斤豆腐,在漕渠村却能产出三十公斤,甚至三十五公斤。这个额外的利润,对于那些常年经营豆腐生意的豆腐客(主户)来说,是“天赐良水”令其窃自得意的幸事。除去公社化时代的“极左”政策施虐造成的萧条不计,漕渠坡下无以数计的豆腐作坊自古至今生意兴隆,现在更是许多农户赖以挣钱过日子的把稳的门路。豆腐客戏言:汉家爷江山败了,唐家爷江山也败了,爷们感念修漕渠占了农人的田地,再没啥可补偿了,就赐给咱漕渠人一井好水,让咱做豆腐过日子……爷们还是有良心的。云云。
我顿然失笑了。顿然从悠远的极富想象的漕渠村的历史烟云里清醒过来。顿然抖落了不无酸渍气味的幽思。顿然轻松地接受了这恩赐给豆腐客们的一眼好井……
农历三月三日逢着庙会的漕渠村,展示着一个纯粹属于农民的世界。
漕渠村的正街和各条小巷,现在都拥挤着农民。南北走向的公路与通往漕渠村的大路正好构成一个“丁”字,从公路的南面和北面,骑车的步行的男人女人源源不断涌入漕渠村。绝大多数尤其是中年以上的农民,几乎没有任何修饰,与拥挤着的同类在街巷里拥挤:在这里,没有谁会在乎衣服上的泥巴和皱褶,没有谁会讥笑一个中老年人脸上的皱纹蓬乱的头发和荒芜的胡须。女人们总是要讲究一些的,中老年女人大都换上了一身说不上时髦却干净熨帖的衣裤。偶尔可见描了眉涂了唇甚至在黑发上染出几绺黄发的女孩子,尽管努力模仿城市新潮女孩的妆饰打扮,结果仍然让人觉得还是乡村女孩。无论男人或女人,无论年龄长者或年轻后生,无论修饰打扮过或不修边幅的,他们都很兴奋,又都很从容自信,在属于他们的这个世界里,丝毫也看不到他们进入城市在霓虹灯下在红地毯上在笔挺的西装革履面前的拘束和窘迫。他们如鱼得水。他们坦荡自在。他们构成他们自己的世界。
我在这条长长的街道里和支支岔岔的小巷里随着拥挤的人流漫步。我的整个身心都在感受着这种场合里曾经十分熟悉而毕竟有点陌生了的气氛。这种由纯粹的农民汇聚起来的庞大的人群所产生出来的无形的气氛和气场,我可以联想到波澜不兴却在涌动着的大海。我自然联想到我的父辈和爷辈就是构成这个世界的一员或一族。我向来不羞于我来自这个世界属于这个世界壮大于这个世界,说透了就是吮吸着这个世界的气氛感应着这个世界的气场生长的一族。我现在混杂在他们之中,和他们一起在漕渠村的大街小巷里拥挤,尽管我的穿着比他们中的同龄人稍微齐整一点,这个气场对我的浸淫和我本能似的融入,引发了我心里深深的激动。这一刻,我便不由自主地自我把脉,我其实还是最容易在这个世界的气场里引发心灵悸颤的。
村街两边摆着小饭摊、农具、种子、铁器、服装、搪瓷和塑料厨具餐具,以及不可或缺的老鼠药,举凡农民生产生活所能需用的一切东西,现在都摆置在村街两边供农民选购。最令我动心的是那些传统小吃摊子,仍然保存着在我少不更事时见到过的那种老担子,几乎原样未改地摆在这里或那里。摊主抓起一把紫红色的,在案板上反复弹着,抛进敞口浅底的花边瓷碗里,用小勺挖盐用木勺撩醋用小木板挑辣椒的动作像是一种舞蹈。我小时候跟随大人去庙会的最重要的目的,就是坐在矮条凳上接过摊主送过来的那一碗。更奢侈一点儿,还会有临近摊位的油锅上递过来一个油饼或油糕,久久盼望赶庙会的全部目的就在这时实现了。现在,铬摊子和油锅前,男人和女人随意地在小条凳上坐下去,包括他们牵引着的男孩和女孩,接过油饼油糕,吃罢了抹了嘴就又掺和到人流里去了。我的根深蒂固的关于吃的记忆就是这种形式。我后来在一些饭店的豪华餐桌上也吃到这种被学者研究出可以防癌可以降血压的所谓绿色食品,却总是尝不出庙会上摊子主人舞蹈似的动作之后的那种香味,更不必说那高得吓人的价码了。我敢说,坐在这个摊子前品尝的男人或女人,如果他们知道自己掏六七毛钱就可以享到的口福,城里人在大饭店却要花几乎一斗麦子的钱才能吃到一碗,准会嘲笑发了财的城里人傻得不会花钱了。
秧歌队扭过来了。这是经过费心操练的一支颇为壮观的秧歌队伍。纯一色的农家姑娘农家媳妇,还有一些堪称大娘辈儿的农家女人,一律的红绸衫绿绸裤,一律的粉红色剪花别在右耳上方的黑发里,手里舞着一律的大红绸扇子,一律的弓前殿后左扭右摆的舞步,一律的优雅,从村子中间的大街里自西向东扭过来。她们可能刚刚放下锄头或给猪呀鸡呀添过食料,换上这一身艳丽的服装就结队扭起来了。她们的公婆她们的丈夫(或未婚夫)她们的孩子,此刻就拥挤在街巷两边的人群里看她们舞蹈。她们同样具有强烈地展示自己表现自己的欲望。她们或欢欣或自信或妖媚或沉稳或娇羞的眉眼里,都透见出这种展示自己风姿的欲望。
秦腔戏的戏台搭在村庄背后的一片空地上。我是循着乐队的响声拐进小巷寻到这里的。一个用木头搭建的戏台,横额上标明长安县剧团。我一眼便可看出来,台上正在演唱着的是《铡美案》中的《杀庙》一场。这是这部堪称秦腔经典剧目中最为惊心动魄的一幕。从戏剧艺术上来看也应是最为精彩的一章。一个被主子差遣来杀人的差官韩琦,一个怀着满腹委屈的乡村女人和她的一对儿女,两个人的冲突两个人的命运在一座小小的庙堂里展示得淋漓尽致波澜起伏,堪称戏剧创作上的绝妙一笔。我曾经无数次地看过这部戏剧,尤其喜欢这精彩绝伦的一折。我在小小年纪初看这部戏时,大约也就只看懂了这部戏的这一折,仅只是剧情而言。从剧情的发展和剧中多个人物的命运的转化来看,《杀庙》这一折正好是这部戏的关捩。我早已从这部戏的情感里跳了出来,而进入一种艺术创造和艺术表演的欣赏了。
台下几乎是纯一色的中老年农民。台前的人坐在自带的小凳上,两边和后边的人站立着,几乎全都是上了年岁的人。清脆的梆子声紧密的扁鼓声从响亮的板胡缠绵的二胡声中跳蹦而出,敲击着在台下看戏的农民的耳膜和胸膛。他们自小就接受这种乐曲曲调的敲击。他们乐于接受这种时而强烈时而委婉时而铿锵时而绵软的旋律的抚慰。他们并不太在乎是否完全听明白了那些唱词。我也习惯于接受这种旋律的敲击和抚慰。我也不太在乎是否完全听清楚了那些唱词。主要的是这种旋律的敲击和抚慰。
下雨了。一把一把五颜六色的伞撑开来,在短暂的一阵骚动后,很快又平静下来。我此刻才发现与我同行的三位北京来的记者正跳上戏台的左角,支起录像机的三角架,随之就把镜头对准了正处在杀人与自杀两难中的韩琦,又把镜头调整过来对着台下的农民观众。
我在来去戏场的路上看到了两项就地搭起的巨大的帆布帐篷,离地大约一尺透着空档。有小孩子趴在地上往里边窥视。我问一位男孩看见了什么。男孩嘻嘻笑着说,光腿。从那个全封闭的神秘的帐篷里传出震人的音乐,偶尔发出一两声女子的尖叫。帐篷开口处坐着一位男青年用电喇叭做着广告,招徕诱惑围观的男女进去观赏,语言像是刀刃上的游鱼。不时有人花一块钱买票入场,几乎是纯一色的男青年。一位站在门外的小伙子和一位刚刚走出帐篷的小伙子搭话:
“里头弄啥哩?”
“跳舞哩。”
“跳啥舞哩?”
“扭尻子舞。”
“穿没穿衣裳?”
“穿着哩。”
“穿的啥衣裳?”
“不好说。”
“这有啥不好说的?”
“你进去看看就知道了。”
“我不知值不值得花一块钱?”
搞不清这些就地支帐票价一元的演出团队来自哪里,只是可以肯定绝不是渭河岸边的人。谁家的女子要是在那神秘的帐篷里跳光腿舞,可能不需半天就臭名远扬难寻婆家了,谁家的老少都要被指指戳戳闲言碎语了。这些演出团体游牧一样流动在乡村里的集镇上,逢着某村的庙会更是赚钱的最好时机。他们和古老的秦腔对台。他们在乡村里传播什么冲击什么,他们一般是不会从“意义”上考虑的,只是更多地争取那一元钱的门票所包含的利益。愿意花一元钱进帐篷去的乡村青年,自然是为了看看扭尻子舞蹈以及除他们的媳妇之外的女人的光腿。应该说与城市里富丽堂皇超级豪华的歌舞厅里的看客们的原始目的并无二致,只是演出的水准和票价相差太远了。
现在该去听锣鼓了。锣鼓队在村委会门口摆开着架势。这是一支远路而来的锣鼓队,按照习俗的说法是前来送香火的。送香火的锣鼓队的多少,成为某个庙会盛大景况的重要标志。龙旗前导,锣鼓敲打,响炮放铳,最具声望的老者端着装满紫香黄裱的木盘,浩浩荡荡又肃穆端恭地一路走去,把香火送进庙门,跪拜,点蜡,上香,焚烧黄裱,再叩头。庙门外的广场上,常常摆开十余家从各个村子赶来送香火的锣鼓队,对着敲,看看谁家能把逛会的人吸引过去的最多,自然是优胜的标志了。这是解放前后的盛景,我留下这样的印记是无法淡漠的。现在的漕渠村庙会上,只有两家锣鼓队。我觉得悦耳好听的这一家占据着村委会门前绝好的地盘。一位两腮凹进牙槽的精瘦老头握着鼓槌儿,眼睛上扣着一副茶色石头镜子,这是我印象中最深刻的那种既富于灵性而又有点倔强执拗的老头形象了。他不看任何人,也用不着看鼓面儿,微微偏着头发稀疏亮着红光的脑袋,两手两把溜光的木质鼓槌儿,在米黄色的牛皮鼓面儿上敲出风摆乱花一样的鼓点儿。鼓是锣鼓队的指挥和灵魂:铜钹和大小铜锣在鼓点儿的指挥下变换着交响着,一个好的鼓手常常成为一方地域里受人钦敬的名人。
这样的锣鼓队现在被命名为“长安锣鼓”。流行在秦岭北边渭河平原的锣鼓曲谱源自唐代,被现在的一些搞民间文化的音乐工作者发掘整理出来,颇多抢救国宝的意味。在我的印象里,整个关中稍微像样的村庄都有一支锣鼓队,诸如我的生地蒋村解放时不过三十余户的小村子,同样有一套锣鼓响器,这是整个村子在合作化以前惟一的公有财产,靠一家一户捐赠的粮食置备起来的。每到逢年过节,村里的锣鼓队就造起声势来,把整个村庄都震动起来颠簸起来,热烈的锣鼓声灌进每一座或堂皇或破旧的屋院,把一年的劳累和忧愁都抖落到气势磅礴震天撼地热烈欢快的锣鼓声中了。可以肯定的是,乡村锣鼓这种民间音乐,是我平生里接受的第一支旋律。岂止是我,在那个时代生活过的乡村人,出生后焐在火炕被窝里的第一个春节到来时,就被这种强烈震撼的锣鼓声震得在被窝里哭叫起来,锣鼓的敲击声响从此就注入血液。
现在在漕渠村村委会门前演出的这支锣鼓队,是一支真正的民间锣鼓队,除那位显示着执拗自信的鼓手老头儿,还有四五个抓着脸盆一样大小的铜钹(当地俗称家伙),五六个左手手指上挂着碗口大的铜锣右手执着短粗锣槌儿的青壮年农民。令我遗憾的是,这支精当的锣鼓队里缺少至少两三个敲那种比蛋糕稍大一点铜锣的角色。缺少小铜锣而突出了大铜锣,显然是一支以瓷硬为风格的锣鼓队,而那种以大小铜锣为主体的锣鼓队的风格被称为“酥”。酥在演出风格上的突出特点是细淑婉转。然而这个缺少了小铜锣作点缀作调节的锣鼓队,敲出一曲又一曲传统的也许真是自唐代流传下来的锣鼓曲调。这样原始的曲调在我尚在识字之前就听过许多回了,时而如瀑布自天覆倾而下,时而如清溪般流淌;时而如密不透矢的暴风骤雨,时而如疏林秀风;时而如洪流激浪一泻千里,时而如蜻蜓点水微风拂柳。在这样急骤转换的奏鸣里,我的心时而被颠得狂跳,时而又被抚慰,锣鼓的声浪像一只魔女妖精的手,把人撩拨得神魂激荡而又迷离沉醉。我又一次验证了自己关于乡村锣鼓的记忆和感受,依然保持着那份敏感那份融洽而没有隔膜和冷漠。也许应该是我的生命之乐。
我沉浸在锣鼓声中。这一帮由老汉壮年和青年组成的锣鼓队,没有化妆没有统一服饰,也没有由专业乐界行家导演训练出来的统一动作和表情,他们敲到得意时,有的咬牙有的瞪眼有的摇头晃脑,各见性情。常常使我产生错觉,把他们的脸孔和我儿时印象中的我村的某个人重叠起来混淆起来。我沉浸其中。我已经多年没有接受这种生命之乐的冲撞和震颤了。人的五脏六腑也许需要这种纯属民间的乐器来一番冲撞和洗涮的。无论如何,在民间锣鼓的乐曲里,我心中沉积着的污泥和浊水,顿然扫荡清除了,获得的是清爽和轻松,好继续上路。
我还会再去寻求这种纯粹民间的锣鼓,为生命壮行。
娲氏庄杏黄
这位拥有百年大树的主人是一位智者,又是一位热心公众利益的富于威望的老者,他把村子里的农民联合起来,组织了一个果农协会,扩大宣传,统一包装吸引来不少客商,不用推车挑担到城里沿街串巷去叫卖,而是城里的果品商人开着汽车到村里来收购。还有大批的城里人结伴来摘杏买杏,既体验了自摘鲜杏的情趣,也到山野里怡悦性情。一位年轻干部悄悄告诉我……
蓝田朋友老曾打电话来,说岭上杏黄了,约我去摘杏吃杏。听这话时,嘴里已沁出酸水来,因为手头事情太稠,一时难以确定成行与否,只好把话说到活处。隔几日,老曾又打电话来,杏熟正到洪期,过几日该清园了。我终于经不住记忆里的大银杏的诱惑,决定上岭去,又有酸水沁出来,完全是生理反应。
村子后背的崖坡上,东头有一株粗大的银杏树,西头也有一株。从杏儿在刚刚萎干的杏花里形成如小拇指大小,绣着一层茸茸细毛,我和伙伴就开始偷摘了,咬一口就酸得呲牙咧嘴睁不开眼睛,仍然还是要偷摘;在树的女主人尖锐的叫骂声中,迅即逃遁到坡沟里隐蔽起来,嘻嘻哈哈品尝那酸过醋精的小杏儿。
到我成年后成为基层干部,有年夏天到盛产杏子的一个村子去帮助收麦子,生产队长曾领我到一棵最好的杏树下,几乎吃饱了肚子,实在忍不住这大银杏清香绵甜味道的引诱,中午饭都免吃了。三十多年过去,留在味觉记忆里的香味,再也没有重得享用的机会。
大清早起来,空气都是燥热的。城里燥热,家乡的田野里也燥热,毕竟是夏天的征候了。汽车在我最熟悉不过也亲近不过的灞河川道里疾驰,满眼扑来绿树和绿草,以及刚刚割过麦子在阳光下闪闪泛着亮光的麦茬地,怎么看都觉得舒服。这种舒悦是潜存在生命深层的每一根神经里。除了父母和一院,我睁开眼睛看到世间的第一道风景,就是割过麦子后留在土地上的麦茬子,被夏天的太阳晒得闪闪发亮,还有河川灌渠上一排排优雅傲然的白杨树。
几十年里年年都重新温习反复观赏这河川和岭坡上的景致,铸成一种永久的油画在心灵深处,只是近年间隔断了。今日又触及了,搞不清是眼前的景致融汇到心底,还是心底的那幅油画铺展到眼前的天和地之间,我却是陶醉了。发亮的无边际的麦茬和碧绿的白杨树,引发的是久违的生命本能的舒悦。乡情何止一杯酒所能比拟。
车子拐上岭坡通直的乡间公路。在遇到第一个村子时又拐向西。村子里一幢幢红砖红瓦的新房子,还有两层小楼,迎面的墙壁多用白色和橘红色瓷片装饰,在庄前屋后的椿树槐树桐树和杏树的绿荫里,看去煞是鲜艳煞是清爽。
新房和小楼背后的黄土崖下,黄色粘土地上,面对那层层叠叠的岭坡环抱的谷地,吸着弥漫在温热的空气里的杏花的清香,席地而坐,打开了啤酒瓶。那是我最温馨的一次春游。我那时就想到这漫坡满岭杏黄的时节,再来尝一回刚刚摘下的杏子,不料几十年过去,到今天才成行了。我走进了盛产大银杏的娲氏庄。
娲氏庄在红河谷延伸过来的谷地的南岸。娲氏庄以女娲名字得名的,现在无人能说得清是从哪朝哪代开始启用这个村名的。
村子的西北是开阔的谷地,四面再大的暴风刮到这谷地时,都会减弱其暴力而温柔起来,确属一块天成的风水宝地,七八千年前的女娲选择这块地盘,哺养她繁衍的和用泥土抟造的儿女是有道理的。这方岭坡地带整个都弥漫着人类始祖的美丽神话。
下了谷底,上了对岸的岭坡,一直向北走,不过三十里地就是闻名天下的骊山下的秦始皇陵墓了,我现在摘杏的娲氏庄,是骊山南麓的边缘,整个骊山浑然一体无所间断。北边的山顶上有“人祖庙”,是秦汉以前始建的女娲祠,每年农历七月十五日,四面八方的乡民都来朝拜,多为成年女性,依然向这位抟土繁衍了华夏民族的女神乞求一个大胖大壮的儿子。
人们广泛知晓骊山下杨贵妃沐浴的香池,也知道周幽王烽火戏诸侯丢失江山的典故,更知晓杨虎城和张学良在这儿扣蒋发动西安事变的故事,却忽略了女娲氏在这方山地岭坡上抟土造人和炼石补天的神话。
我到女娲的村庄里摘杏来了,我踩踏的村巷和坡地上的黄土小路,我走进的杏园里的松软的土地,肯定是这位老奶奶无数次奔走踩踏过了的。还有比这更幽远更神秘的岭坡吗?
得了山水地脉独有的优势,娲氏庄的大银杏是口味最好的杏子,左右的或对面岭上坡下的村庄,不过三五里或几十里,都是铺天盖地的杏林,为何娲氏庄的银杏远近传出了名声?据说还是土地和地下水的差异,还有光照的差别,再就是沾着女娲氏的神韵仙气了。
娲氏庄银杏出名,不是商业宣传的效应,而是早已名声远播,起码在我小小年纪就听说了,早已有口皆碑了。眼目所到之处,尽是大大小小的杏树,岭坡被层层叠叠的杏树覆盖着;屋院内外都是杏树,金黄的杏子在绿叶里显露出来;墙外的杏树把枝条伸进院子,院里的杏树的枝条又逸出墙头来,枝条上都串结着半黄的和金黄了的杏子。
走出村子,下一道坡坎,沿一条铺满青草的小径走过,草木的清香和杏子的香味在微风里迭过。小路上有男人和女人推着用大竹笼装满银杏的独轮车走过,汗涔涔的脸上堆满真诚的笑,大声爽气地礼让我和朋友吃杏。几经转弯,走到一棵大杏树下,树冠遮盖了至少一分多地的山坡,树干已有空洞,枝叶却依旧茂盛,壮气而又精神,不显一丝衰老气象。老人说这棵杏树已超过百年,记不清是哪代先人栽植的了。我相信他的话,两人合抱的树干就摆在这里。
我惊讶的是这株杏树依然着的活力。杏子已经黄了,熟了。主人颇为遗憾地说,他刚刚摘掉树顶上的杏子,只剩下中下部树股树枝上尚未熟透的杏子。杏子是从树梢往下逐渐成熟的。我坐在杏树下,浓密的树叶遮挡着六月的阳光,一片让人可以享受树荫的凉爽。你可以在这个世界上接受诸多的现代享受,也可以获得前人想象不出的快意乐趣,却难得这种原始的树叶遮盖下的一方阴凉儿的享受。
远处是不尽的群山岭坡,眼前是随着地势起伏着的杏园里的绿叶,坡坎上正竞相开放着的野萝卜野豆荚的白色紫色的花,我坐在一棵百年大银杏树阴下,享受山野里太阳下的一种清凉,似乎回到我青壮年以前的天地里的生活方式和歇息方式。我没有拒绝现代文明生活的矫情,却在重温以往的那种生活形态里除了苦涩,只留下简单的温馨和单纯。我已经很久没有在山野里的树荫下独坐和吸烟的那一份纯净到简单的心境了。
主人攀上一架梯子,从树上摘下几个杏子来。我捏在手里,凭感觉就知道它熟透了,通体金黄,轻轻掰开,就是鲜黄近红的杏肉,略停片刻,凹心里便沁出一汪杏汁来,用舌尖舔一点,那种清香的甜味真是无可形容,无可比拟,因为它是独有的唯一的银杏的香味,何况又是久负盛名的娲氏庄大银杏。只觉得清凌凌的蜜一样的水汁,和着杏肉,入到口里,已渗入到心肝脾脏里去了。
主人在骄傲地宣扬他的杏,干净无染,尽可以放心吃。我完全相信,杏树无病虫害,四季不洒任何化学成分的药物。况且这岭坡山洼,没有一家工厂,不见任何有害气体和煤烟,甚至连尘土也很难飞扬。我贪婪地连续吃着,大约把多年以来的亏欠一次性补偿了。
这位拥有百年大树的主人是一位智者,又是一位热心公众利益的富有威望的老者,他把村子里的农民联合起来,组织了一个果农协会,扩大宣传,统一包装,吸引来不少客商,不用推车挑担到城里沿街串巷去叫卖,城里的果品商人开着汽车到村里来收购。还有大批的城里人结伴来摘杏买杏,既体验了自摘鲜杏的情趣,也到山野里怡悦性情。一位年轻干部悄悄告诉我,经过挑选分类,再经过印刷精美的盒子包装,银杏的价值成倍提升,村民自然高兴了。
华胥镇政府几年来在岭坡地带搞银杏基地建设,娲氏庄银杏已打出名声,农民见着实惠,仅留一点土地种植粮食作物作为自食,绝大多数土地都栽植大银杏树了。据说他们近年来一亩地杏树的收入,抵得上十亩麦子的价值。真应了乡村自古就流传着的谚语:一亩园,十亩田。娲氏庄和岭上的乡民,真没料想到指靠杏子可以过上舒坦的日子了。
朋友老曾约我明年再来。
我便开玩笑说,我明年到岭上来种植杏园,你帮我物色一块好地。把写作重置于业余。
种菊小记
朋友在一家公园供职,前年送我几盆花色各异的菊花,我大为惊讶,人工竟然能培养出这样争奇斗妍的花色品种来。
花谢之后,我便将盆栽菊花送回乡下老家,移栽到小院里。一来是偷懒,免得时时操心旱涝,也少去了天天或隔天浇水的麻烦,土地里毕竟要比花盆耐得伏旱。二来是出于性情,我更喜欢那些自发自然自由生长的原生形态的草木,向来不大欣赏那种裁剪得太规整的东西,包括盆栽花木,尤其不忍心观赏那些被人为地扭曲到奇形怪状的盆景,总是产生欣赏女人小脚的错觉。这样,这几盆菊花一旦移栽到小院的泥土里,便被迫还原为野生形态,任由其发芽、长茎,任由其倒伏在地上。秋来时花儿开了,白色的更显得白,紫色的更显得紫,抽丝带钩的花瓣更显得生动。只是比原先的花要小许多了。小点就小点吧,少了修饰的痕迹,看起来我倒觉得更顺眼。
今年清明前,妻子去了一回城乡交界处死灰复燃了的古庙会,买了几团菊花的根,同样栽在小院里,一视同仁,一任其自由发展,只是不知道这几种菊花是何品种,开什么形状的花色。一团团的花根埋到地下,也就埋下了一团团的花谜,看着蓬勃起来的叶子和茎秆,常常就有揭开谜底的期待。我在这些菊花旱得叶子发蔫时,便用井水浇个透湿浇个痛快,便可耐得多日高温。入秋后一场阴雨,原有的新栽的菊花秆茎全都匍匐到地上,扑倒在院中的路径边沿,我也不想扶起它。有乡友来,建议并出主意,弄几根竹棍或树枝,把菊花枝秆儿绑扶起来。我口头应诺,却仍未实施,心里想着,它自己长得太疯太软,它自己撑持不住要扑倒在地,何必要我扶绑。再说铺地的菊花开了,当会是另一种风情,也许呢。
前不久有一次时日不长的外出。回到原下的小院时,映入眼帘的却是一片惹人的金黄,黄得那么灿烂,黄得那么鲜嫩,又黄得那么沉静,令我抑止不住心颤。记得离家时,这一丛丛古庙会上买来的菊花已呈现出繁密的骨朵花苞,我以为花期尚早,因为暑气沤热还在,起码也应在野菊花之后,不料,它率先开了,这一丛菊花的谜就这样揭开,金色铺地,花团锦簇,一团一团的金黄的花朵任性开放,直教我左看右看立着看蹲下看不忍离去。
看到这一丛铺地盛开的菊花,金黄金黄的颜色,脑海里便浮出黄巢那首广为流传的《咏菊》的诗来。说真话,我记着这首诗,却不喜欢这首诗:从表征意义上,我不赞同“我花开罢百花煞”的狭隘小气。如果真应了黄巢的心愿,百花煞尽,只存留菊花,这世界就太单调太孤清了。不光在我不能忍受,恐怕任何正常的人都会不堪的。黄巢的咒语自己未能实现,却在千余年后的“文化大革命”中发生了,中国文坛百花煞尽,只准存活八个样板戏。搞到一花独放独尊,肯定会出麻烦,肯定长久不了的。从这首诗的深层说,黄巢不过是以菊花自喻,隐含着称王称霸的政治抱负。联想到刚刚做了皇帝的李自成的胡来,以及尚未完全称帝的洪秀全和他的诸王们的胡整,黄巢即使做了皇帝,肯定也强不到哪儿去。只有菊花是无辜的,向来被有风骨的文人学士暗喻明恋地作为傲霜独立品行的一种花,无端地被称帝当王心切的黄巢拉出来称了一回霸,连柔嫩可人的花瓣也被拟化为黄金盔甲。
昨日傍晚,阴霾初开,夕阳在云缝中乍泄乍收。我走出小院,走上村后的原坡,野花凄迷,蚱蜢起落,树青草也绿着,却已分明是秋的景致了。山沟里,坡坎上,一簇簇一丛丛野菊花已经含苞,有待绽放。往昔的记忆中,这山野间的菊花一旦开放,满山遍野都是望不断的金黄,我家小院里的那一丛无法比拟,任何花园里的娇生惯养的公主般的同类也是无法比拟的。那种天风地气所孕育的野菊花,其气象其烂漫其率真,都是人工或小院所难以为之的。
作菊花诗两首,以释怀,以备忘。
其一 家菊
含露凝香铺地开,小院金菊报秋来。
秋风秋雨秋阳好,顿生诗情上高崖。
其二 野菊
何事争春斗妍态,不与桃杏一时开。
伏花凋谢香色去,抖出遍山黄花来。
永远的骡马市
头一回听到骡马市,竟然很惊讶。原因很直白,城里怎么会有以骡马命名的地方呢?问父亲,父亲说不清,只说人家就都那么叫着。问村里大人,进过骡马市或没去过骡马市的人也都说不清渊源,更说不明白,也如父亲一样回答,自古就这么叫着,甚至责怪我多问了不该问的事。
我便记住了骡马市。这肯定是我在尚未进入西安之前,记住了的第一条街道的名字。作为古城西安的象征性标志性建筑钟楼和鼓楼,我听大人们神秘地描述过多少次,依然是无法实现具体想象的事,还有许多街巷的名字,听过多遍也不见记住,唯独这个骡马市,听一回就记住了。如果谁要考问我幼年关于西安的知识,除了钟鼓楼,就是骡马市了。这个道理很简单,生在西安郊区的我,只看见各种树木和野草,各种庄稼的禾苗也辨认无误,还有一座挨着一座破旧的厦屋一院连一院的土坯围墙,怎么想象钟楼和鼓楼的雄伟奇观呢?晴天铺满黄土,雨天满路泥泞,如何想象西安大街小巷的繁华以及那些稀奇古怪乃至拗口赘牙的名字呢?只有骡子和马,让我不需费力不需想象就能有一个十分具体的活物。我在惊讶城市怎么会有以骡马命名的街区的同时,首先感到的是这座神秘城市与我的生存形态的亲近感,骡子和马,便一遍成记。我第一次走进西安也走进了骡马市,那是上世纪50年代中期,我进城念初中的事。骡马市离钟楼不远,父亲领我观看了令人目眩的钟楼之后就走进了骡马市。一街两边都是小铺小店小饭馆,卖什么杂货都已无记,也不大在意。只记得在乡下人口边说得最多的戏园子“三意社”那个门楼。父亲是个戏迷,在那儿徘徊良久,还看了看午场演出的戏牌,终于舍不得掏两毛钱的站票钱,引我坐在旁边一家卖大碗茶的地摊前,花四分钱买了两大碗沙果叶茶水,吃了自家带的馍,走时还继续给我兴致勃勃地说着大名角苏育民,怎样脱光上衣在倒钉着钉子的木板上翻身打滚,吓得我毛骨悚然。
还有关于骡马市的一次记忆,说来有点惊心动魄。史称“三年困难时期”之后的第一年,即1963年冬天,我已是乡村小学教师,期考完毕,工会犒赏教师,到西安做一天一夜旅行。先天后晌坐公交车进城,在骡马市“三意社”看一场秦腔,仍然是最便宜的站票。夜住骡马市口西安最豪华的民用西北旅社,洗一次澡,第二天参观两个景点,吃一碗羊肉泡馍,大家就充分感受了作为人民教师的光荣和享受了。唯一令我不愉快乃至惊心动魄的记忆发生在次日早晨。走出西北旅社走到骡马市口,有一个人推着人力车载着用棉布包裹保温的大号铁锅,叫卖甑糕。数九天的清早,街上只有零星来往的人走动。我已经闻到那铁锅弥漫到空气里的甑糕的香气儿,那是被激活了的久违的极其美好的味觉记忆。我的腿就停住了,几乎同时就下定决心,吃甑糕,哪怕日后挨一顿饿也在所不惜。我交了钱也交了粮票。主人用一个精巧灿亮的小切刀——切甑糕的专用刀——很熟练地动作起来,小切刀在他手里像是舞蹈动作,一刀从锅边切下一片,一刀从锅心削下一片,一刀切下来糯米,又一刀刮来紫色的枣泥,全都叠加堆积在一张花斑的苇叶上。一手交给我的同时,另一只手送上来筷子。我刚刚把包着甑糕的苇叶接到手中,尚未动筷子,满嘴里都渗出口水来。正当此时,啪的一声,我尚弄不清发生了什么,苇叶上的甑糕一扫而光,眼见一个半大孩子双手掬着甑糕窜逃而去。我吓得腿都软了,才想到刚才那一瞬间所发生的迅捷动作,一只手从苇叶刮过去,另一只手就接住了刮下来的甑糕。动作之熟练之准确之干净利索,非久练不能做到。我把刚接到手的筷子还给主人,把那张苇叶也交给他回收,谢绝了卖主要我再买一份的好意,离开了。卖主毫不惊奇,大约早已司空见惯。关于“三年困难”的诸多至今依然不泯的生活记忆事项里,吃甑糕的这一幕尤为鲜活。在骡马市街口。
朋友李建宁把一册装潢精美的《骡马市商业步行街图像》给我打开,看着主街次街内街外街回廊街漂亮的景观,一座座具有中国传统建筑风韵的现代商业建筑,令我耳目一新,心旷神怡,心向往之。勾起对骡马市的点滴记忆属人之常情,也自然免不了世事变迁生活演进文明进步等阅历性的感动和感慨了。
西安在变。其速度和规模虽然比不得沿海经济大市,然而西安确实在变化,愈变愈美。一条大街一街小巷,老城区与新开发区,老建筑物的修复和新建筑群的崛起,一行花树一块草皮一种新颖的街灯,都使这座和这个民族古老文明血脉相承的城市逐渐呈现出独有的风姿。作为这个城市终生的市民,我难得排除地域性的亲近感和对它变化的欣然。骡马市几乎是脱胎换骨的变化,是古老西安从汉唐承继下来的无数街区坊巷变化的一个缩影,自然无须赘述。我最感动的是这个名字,从明朝形成延续到清家,都在红火繁荣着以骡马交易的特殊街坊,把农业文明时代的城市和乡村的脐带式关系,以一个骡马市融汇贯通了。什么叫封建文明封建经济形态?古长安城有个骡马市。
无论西安日后会靓丽到何种状态,无论这个骡马市靓丽到何种形态,只要保存这个名字,就保存了一种历史的意蕴,一种历史演进过程中独有的风情和韵味,而没有谁会较真,真要牵出一头骡子或一匹马来。
哦!骡马市。永远的骡马市。
家之脉
女儿和女婿在墙壁上贴着几张识字图画,不满三岁的小外孙按图索文,给我表演:白菜、茄子、汽车、火车、解放军、农民……
1950年春节过后的一天晚上,在那盏祖传的清油灯下,父亲把一支毛笔和一沓黄色仿纸交到我手里:你明日早起去上学。我拔掉竹筒笔帽儿,是一撮黑里透黄的动物毛做成的笔头。父亲又说:你跟你哥合用一只砚台。
我的三个孩子的上学日,是我们家的庆典日。在我看来,孩子走进学校的第一步,认识的第一个字,用铅笔写成的汉字第一画,才是孩子生命中光明的开启。他们从这一刻开始告别黑暗,走向智慧人类的途程。
我们家木楼上有一只破旧的大木箱,乱扔着一堆书。我看着那些发黄的纸页和一行行栗子大的字问父亲,是你读过的书吗?父亲说是他读过的,随之加重语气解释说,那是你爷爷用毛笔抄写的。我大为惊讶,原以为是石印的,毛笔字怎么会写到和我的课本上的字一样规矩呢?父亲说,你爷爷是先生,当先生先得写好字,字是人的门脸。在我之前已谢世的爷爷会写一手好字,我最初的崇拜产生了。
父亲的毛笔字显然比不得爷爷,然而父亲会写字。大年三十的后晌,村人夹着一卷红纸走进院来,父亲磨墨、裁纸,为乡亲写好一副副新春对联,摊在明厅里的地上晾干。我瞅着那些大字不识一个的村人围观父亲舞笔弄墨的情景,隐隐看到了一种难以言说的自豪。
多年以后,我从城市躲回祖居的老屋,在准备和写作《白鹿原》的六年时间里,每到春节的前一天后晌,为村人继续写迎春对联。每当造房上大梁或办婚丧大事,村人就来找我写对联。这当儿我就想起父亲写春联的情景,也想到爷爷手抄给父亲的那一厚册课本。
我的儿女都读过大学,学历比我高了,更比我的父亲和爷爷高了——他们都没有任何文凭,我仅只有高中毕业。然而儿女唯一不及父辈和爷辈的便是写字,他们一律提不起毛笔来。村人们再不会夹着红纸走进我家屋院了。
礼拜五晚上一场大雪,足足下了一尺厚。第二天上课心里都在发慌,怎么回家去背馍呢?五十余里路程,步行,我十三岁。最后一节课上完,我走出教室门时就愣住了,父亲披一身一头的雪迎着我走过来,肩头扛着一口袋馍馍,笑吟吟地说:我给你把干粮送来了,这个星期你不要回家了,你走不动,雪太厚了……
二女儿因为误读俄语,补习只好赶到高陵县一所开设俄语班的中学去。每到周日下午,我用自行车带着女儿走七八里土路赶到汽车站,一同乘公共汽车到西安东郊的纺织城,再换乘通高陵县的公共汽车,看着女儿坐好位子随车而去,我再原路返回蒋村——正在写作《白鹿原》书稿的祖屋。我没有劳累的感觉,反而感觉到了时代的进步和生活的幸福,比我父亲冒雪步行五十里为我送干粮方便得多了。
我不止一次劝告女儿和女婿,别太着急了,孩子三岁还不到,你教他认什么字嘛!他现在就应该吃饭、玩耍甚至捣蛋,才符合天性。女儿和女婿便说现在人对孩子智商如何如何开发,及至胎儿。我便把我赌上去:你爸爸八岁才上学识字,现在不光写小说当作家,写毛笔字偶尔还赚点润笔费哩!
父亲是一位地道的农民,比村子里的农民多了会写字会打算盘的本事,在下雨天不能下地劳作的空闲里,躺在祖屋的炕上读古典小说和秦腔戏本。他注重孩子念书学文化,他卖粮卖树卖柴,供我和哥哥读中学,至今依然在家乡传为佳话。
我供三个孩子上学的过程虽然也颇不轻松,然而比父亲当年的艰难却相去甚远。从私塾先生爷爷到我的孙儿这五代人中,父亲是最艰难的。他已经没有了私塾先生爷爷的地位和经济,而且作为一个农民也失去了对土地和牲畜的创造权利,而且心强气盛地要拼死供两个儿子读书。他的耐劳他的勤俭他的耿直和左邻右舍的村人并无多大差别,他的文化意识才是我们家里最可称道的东西,却绝非书香门第之类。
这才是我们家几代人传承不断的脉。
汽笛·布鞋·红腰带
一个年过五十的人,依然清晰地记得平生听到第一声火车汽笛时的情景。
他当时刚刚勒上了头一条红腰带。这是家乡人遇到本命年时避灾禳祸乞求平安福祉的吉祥物,无论男女无论长幼无论尊卑都要在本命年到来的头一天早晨穿裤子时勒上腰的。那是母亲用自纺的棉线四股合成一股,经过浆洗经过大红颜色的煮染再经过蜂蜡的打磨,然后把经线绷在两个膝盖之间织成的。早在母亲搓棉花捻子和纺线的时候就不断念叨:“娃的本命年快到了,得织一条红腰带。”在标志着一年将尽的最后一个月份(腊月)到来之前,母亲已经织好了一条红腰带,只让他试着勒了一下就藏进木板柜里,直到大年三十晚上才取出来放到枕头旁边,叮嘱他天明起来换穿新衣新裤时勒上那根红腰带。他那时只是为了那条鲜红的线织腰带感到新奇而激动不已,却不能意识到生命历程的第二个十二年将从明天早晨开始……
半年以后,他勒在腰里的红带已经变成了紫黑色的了,鲜艳的红色被汗渍泥垢以及褪色的黑裤污染得失去了原本的颜色。他依旧勒着这条保命带走出了家乡小学所在的小镇,到三十里外的历史名镇灞桥去投考中学。领着他的是一位四十多岁的班主任老师,姓杜;和他一起去投考的有二十多个同学,这些小学同学中有的已经结婚,那是他们在新中国成立后才迟迟获得读书机会的缘故,他是他们当中年龄最小个头最矮的一个。
这是一次真正的人生之旅。
从小镇小学校后门走出来便踏上了公路。这是一条国道,西起西安,沿着灞河川道再进入秦岭,在秦岭山岩中盘旋蜿蜒一直通到湖北省内。这是他第一次走出家门三公里以外的旅行。他昨夜激动慌惧得几乎不能成眠;他肩头挎着一只书包,包里装着课本,一支毛笔和一只墨盒,还有几个学生灶发给的混面馍馍,还有一块洗脸擦脸用的布巾,同样是母亲用织布机织下的手工布巾……口袋里却连一分钱也没有。
开始上路他和老师、同学相跟着走,大约走出十多里路也不觉得累,同学们大都是来自小镇附近村庄,谁也没出过远门,兴致很高心劲十足,一路说说笑笑叽叽嘎嘎。后来的悲剧是从脚下发生的。他感觉脚后跟有点疼,脱下鞋来看了看,鞋底磨透了,脚后跟上磨出红色的肉丝淌着血,血浆渗湿了鞋底和鞋帮。他首先诅咒的便是砂石铺垫的国道上的砂子,全然想不到母亲纳扎的布鞋鞋底经不住砂石的磨砺,随后才意识到是一双早已磨薄了的旧布鞋的鞋底。在他没有发现鞋破脚破之前还能撑持住往前走,而当他看到脚后跟上的血肉时便怯了,步子也慢了。
似乎不单是脚后跟上出了毛病,全身都变得困倦无力,双腿连往前挪一步的勇气都没有了,每一次抬脚举步都畏怯落地之后所产生的血肉之苦。他看见杜老师在向他招手,他听见同学在前头呼叫他。他流下眼泪来,觉得再也撵不上他们了。他企望能撞见一位熟人吆赶的马车,瞬间又悲哀地想到,自己其实原来就不认识任何一位车把式。
他看见杜老师和一位结过婚的小学生大同学倒追过来,立即擦干了眼泪。老师和同学的关心鼓励丝毫也不能减轻脚下的痛楚和抬脚触地时引发的内心的畏怯。老师和大同学不能只等他一人而往前走了。他没有说明鞋底磨透脚跟磨烂的事,不是出于坚强而纯粹是因为爱面子,他怕那些能穿起耐磨的胶质球鞋的同学笑自己穷酸。这种爱面子的心理不知何时形成的,以至影响到他后来的全部生活历程,不愿意在任何人面前哭穷。老师和大同学临走时留给他的一句话是:“往前走不要停。慢点儿不要紧只是不要停下。我们在前头等你。”
他已经看不见杜老师率领着的那支小小的赶考队伍了。他期望在路上捡到一块烂布包住脚后跟,终于没有发现哪怕是巴掌大的一块碎布而失望了。他从路边的杨树上捋下一把树叶塞进鞋窝儿,大约只舒服了两分钟,走出不过十几米就结束了短暂的美好和幼稚。他终于下狠心从书包里摸出那块擦脸用的布巾,相当于课本的两倍大小,只能包住一只脚。洗脸擦脸已经不大重要了,撩起衣襟就可以代替布巾来使用。用布巾包住的一只脚不再直接遭受砂石的蹭磨减轻了疼痛,况且可以使另一只脚踮着而避免脚后跟着地。他踮着一只脚跛着往前赶,果然加快了行速。走过不知有多少路程,布巾很快又磨透了,他把布巾倒过来再包到脚上,直到那块布巾被踩磨得稀烂而毫无用处。他最后从书包拿出了课本,先是算术,后是语文,一扎一扎撕下来塞进鞋窝……只要能走进考场,他自信可以不需要翻动它们就能考中;如果万一名落孙山,这些课本无论语文或是算术就都变成毫无用处的废物了。那些课本的纸张更经不住砂石的蹭磨,很快被踩踏成碎片从鞋窝里泛出来撒落到砂石国道上,像埋葬死人时沿路抛撒的纸钱。直到课本被撕光,他几乎完全绝望了,脚跟的疼痛逐渐加剧到每一抬足都会心惊肉跳,走进考场的最后一丝勇气终于断灭了。他站下随之又坐下来,等待有一挂回程的马车,即使陌生的车夫也要乞求。他对念中学似乎也没有太明晰的目标,回家去割草拾柴也未必不好……伟大的转机就在他完全崩溃刚刚坐下的时候发生了,他听到了一声火车汽笛的嘶鸣。
他被震得从路边的土地上弹跳起来。他被惊吓得几乎又软瘫坐下。他的耳膜长久地处于一种毫无知觉的空白。他的胸腔随着铿锵铿锵的轮声起伏着战栗着。他惊惧慌乱不知所措而茫然四顾,终于看见一股射向蓝天的白烟和一列呼啸奔驰过来的火车。他能辨识出火车凭借的是语文课本上的一幅拙劣的插图。这是他平生第一次看见火车。第一次听见火车汽笛的鸣叫。隐蔽在原坡皱褶里的家乡村庄,一年四季只有人声牛哞狗吠鸡鸣和鸟叫。列车从他眼前的原野上飞驰过去,绿色的车厢绿色的窗帘和白色的玻璃,启开的窗户晃过模糊的男人或女人的脸,还有一个把手伸出窗口的男孩的脸……直到火车消失在柳林丛中,直到柳树梢头的蓝烟渐渐淡化为乌有,直到远处传来不再那么震慑而显得悠扬的汽笛声响,他仍然无法理解火车以及坐在火车车厢里的人会是一种什么滋味儿?坐在飞驰的火车上透过敞开的窗口看见的田野会是怎样的情景?坐在火车上的人瞧见一个穿着磨透了鞋底磨烂了脚后跟的乡村娃子会是怎样的眼光?尤其是那个和他年岁相仿已经坐着火车旅行的男孩?
天哪!这世界上有那么多人坐着火车跑哩而根本不用双脚走路!他用双脚赶路却穿着一双磨破了鞋底磨烂了脚后跟的布鞋一步一蹭血地踯躅!似乎有一股无形的神力从生命的那个象征部位腾起,穿过勒着红腰带的腹部冲进胸腔又冲上脑顶,他无端地愤怒了,一切朦胧的或明晰的感觉凝结成一句,不能永远穿着没后底的破布鞋走路……他把残留在鞋窝里的烂布绺烂树叶烂纸屑腾光倒净,咬着牙在砂石国道上重新举步,腿上有劲了,脚后跟也还在淌血还疼着走过一阵儿竟然奇迹般地不疼了,似乎那越磨越烂得深的脚后跟不是属于他的,而是属于另一个怯弱者懦弱鬼王八蛋的……在离考场的学校还有一二里远的地方,他终于追赶上了老师和同学,却依然不让他们看他惨不堪睹的两只脚后跟。
在那场历时十年的大浩劫发生时,他虽未被完全打翻却感到已经走到生命的尽头。那一年又正好是他勒上第二条红腰带开始第三轮十二年的时候。他被划进刘少奇路线而注定了政治生命的完结,他所钟情的文学在刚刚发出处女作便夭折了,家庭的灾难也接踵而至,不是祸不单行而是三面伏击四面楚歌。他步入社会尚无任何生活经验也无丝毫的防卫能力,很快便觉得进入绝境而看不出任何希望,不止一次于深夜走到一口水井边企图结束完全变成行尸走肉的自己。没有促成他纵身一投的缘由,便是他在那最后一刻听到了发自生命内部的那一声汽笛的鸣叫……
在他勒上第三条红腰带开始生命年轮的第四个十二年的时候,恰好又遭遇到一次重大的挫折。如果说上一次的遭遇与红腰带有无什么联系尚无意识,这一次就令他暗暗惊诧了,人类生命本身是否存在着一种神秘的周期性灾变?他不再以一个简单的无神论者的简单态度轻易去判断其有无了。这一次挫折纯粹是自作自受,不能怨天不能怨地更不能怨天下任何人,自己写下一篇对生活做出简单谬误判断的小说而声名狼藉。他曾想告别政坛也告别文学,重新回到学校做一名乡村教师,与农村孩子去交朋友。在那个人生重大抉择的重要关头,他不仅又一次听到了那声汽笛,而且想到了那双磨透了鞋底磨烂了脚跟的布鞋。有什么可畏惧的呢?本来就是穿着磨透鞋底的布鞋走进社会的,最终最糟失掉的大不了也就是又一双破烂布鞋……他走进图书馆,把莫泊桑和契诃夫的小说抱回家里,昼夜与这两个欧洲人拥抱在一起。
他后来成为一个作家,但不是著名的,却终归算一个作家。这个作家已过“知天命”的年岁,回顾整个生命历程的时候,所有经过的欢乐已不再成为欢乐,所有经历的灾难挫折引起的痛苦也不再是痛苦,变成了只有自己可以理解的生命体验,剩下的还有一声储存于生命磁带上的汽笛鸣叫和一双破了鞋底的布鞋。
他想给进入花季刚刚勒上头一条或第二条红腰带的朋友致以祝贺,无论往后的生命历程中遇到怎样的挫折怎样的委屈怎样的龌龊,不要动摇也不必辩解,走你认定了的路吧!因为任何动摇包括辩解,都会耗费心力耗费时间耗费生命,不要耽搁了自己的行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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