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这只是一场梦,终究会醒。
完颜雍松开我,拉我来到寝殿,站在窗前,“放心,我下了很重的迷药,这一整夜,她们不会醒,无人知道我来过。”
“醒来后,小六、小七会怀疑,向完颜亮禀奏。”我担忧道,心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对了,我可以说,是我在饭菜中下药,说我本想逃走,考虑再三,最终没有走。”
“是我考虑不周,但是我一定要看看你。”他气愤地握拳,“三妹,他竟然把你囚禁在这里!”
“住在这里也好,远离了那些心狠手辣的妃嫔,远离了是非。”我着急地问,“大哥,你为什么回京?倘若完颜亮发现你的行踪,不会放过你的,你怎能冒险进宫?”
“放心,不会有人发现的。”他自信道。
完颜雍娓娓道来,正月那晚,完颜亮没有派兵追捕,他们三人在汴京分道扬镳,赵瑷和上官复南下,他留在汴京。原本,他担心完颜亮暗中派人追杀他,却没有,还在四月下旨,让他到东京辽阳任留守,还封他为赵王。
完颜亮非但不杀大哥,还封他为赵王,究竟在打什么主意?或者是因为我的求情才放过大哥?
大哥在中都有密探,听闻我被囚禁在鸾宫,就萌生了回京看我的念头。六日前,他秘密回京,勘察、筹谋多日,终于想出一条妙计——趁着完颜亮前往东郊致祭的良机神不知鬼不觉地潜进鸾宫,见我一面。
每日送蔬果来鸾宫的内侍有二人,大哥的下属以重金收买了他们和厨娘,让大哥躲在船中,乘船至鸾宫。接着,他躲在灶房到入夜,让厨娘在膳食中下迷药,如此,他就能顺利地见到我。
第二日,小船再送蔬果来,大哥秘密地上船,离开鸾宫。
虽然完颜雍一再强调不会有事,我还是担心。就算我说是我下药的,小六和小七也不会全然相信,一定会立刻向完颜亮禀奏。倘若完颜亮当夜回来,他就有很大的危险;倘若完颜亮没回来,他就能安然离开。
“三妹,若能全身而退,便是上苍的怜悯;若不能,那便是我的命。”完颜雍一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的表情。
“仅此一次,下不为例。”我惴惴不安,他冒这么大的风险进宫,只为见我一面?如此简单?
“我眼睁睁地看着你为了我和二弟平安离去而跟他走,那时,我恨不得杀了自己……三妹,是我无能、我没用……这个大哥,太窝囊了……”他痛楚而内疚,“这些年,我碌碌无为、一事无成,想救你,却无能为力……”
“遇上完颜亮,是我的命,与人无尤,你也不必内疚、自责。”我苦笑。
我被完颜亮囚着,他比我更难受。他心痛、怜惜我,又痛恨自己无力与完颜亮相抗衡,将我所受的苦楚与屈辱都算在他自己身上,因此,他无法不恨,恨完颜亮,更恨自己。
完颜雍的俊眸浮现淡淡的血丝与浓浓的伤痛,“很多时候,我在想,你我相识六七年,阴差阳错,聚少离多,是你我无缘,还是命运使然?我想救你,却有心无力;无论是你的安危,还是我这一生,我都无力掌控。因此,我经常问自己,这辈子是否注定了无所建树?是否注定了不能护你一世无虞?”
我道:“大哥,你想得太多了。完颜亮弑君夺位才当上皇帝,残暴不仁,阴毒狠辣,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若要对付他,就要比他更阴毒、更狠辣、更卑鄙,否则,只有被他算计、迫害的命。”
他瞳孔微缩,“你说得对,在他看来,天底下最卑鄙、最无耻的事都是对的。与他相提并论,倒不如当一个愚钝之人。”
我莞尔一笑,他的眼眸迸射出锐气,“三妹,我答应过你的,我一定会做到。纵然流尽最后一滴血,纵然耗尽最后一口气,我也要救你出去;只是,你还要等我一些时日。”
“五年,十年,我都会等;大哥,我相信,那一日很快就会来到。”
“三妹,只有你懂我。”他紧握我的手,感动得眼眸潮湿。
是的,我明白他。
今时今日,他能够潜入鸾宫见我一面,已属不易。或许,他能救我出去,能带我出城,但能逃多远?能逃到哪里?躲在哪里?完颜亮会像一只疯狗,穷追不舍,誓不罢休。
因此,他不会冒这个险,除非有十足的把握,不再落入完颜亮的掌心。
然而,这谈何容易?
当年,在临安,我求他与我隐居避世,他坚持己见,不肯与我隐居山林,也是因为如此。
完颜亮是丧心病狂的暴君,怎样才会放过我?
完颜雍眸光略沉,伸臂拥我入怀,“三妹……”
我抱他的腰身,沉醉在这宽厚、结实的胸膛。
人世间,也只有这个宽广、厚实的怀抱能让我身心放松,让我觉得踏实。
紧紧相拥,久久的。
天在上,地在下,天地之间,只有我们,以及一起跳动的心、一起飞翔的魂。
许久,他松开我,在我唇角轻轻一吻,怜惜在心头,轻柔如春风,似有淡淡的花香。
今夜,我想与他同床共枕。
他没有拒绝,躺在我身侧,握着我的手,相视微笑,共度宁静而甜蜜的一夜。
他正人君子的风度,令人折服。
看似淡如水,实则深若海,相顾亦缱绻。
次日,完颜雍顺利离去,没有发生突发状况。
天还没亮,他就醒来,躲到灶房。天亮后,小六、小七、明哥和羽哥苏醒,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我依照之前的编排说。小六、小七将信将疑,搜查整个鸾宫,没找到可疑之人,只能作罢。
之后,小船回程的时辰将至,我故意将小六、小七叫到寝殿,对她们说:“昨日之事,我不阻止你们向陛下禀奏。不过,若我矢口否认,陛下未必相信你们,而且,明哥、羽哥会维护我,说你们无中生有。”
小六道:“陛下命奴婢二人近身保护元妃,就会信奴婢二人。”
我笑,“我怀着陛下的骨肉,倘若陛下信了你们的说辞,大发雷霆,伤了我和腹中的孩子,事后陛下懊悔,照样追究你们。我言尽于此,你们自己掂量。”
所幸,这日完颜亮没有回宫。后来,许是她们觉得无凭无据的事即使禀奏了也无用,或者是其他的原因,没有向完颜亮禀奏这件事。
事后一月,没有传来大哥出事的消息,终于放心。
金贞元四年二月,完颜亮改元正隆,是为正隆元年。
正隆元年四月,我生下一男婴,完颜亮为孩儿取名为完颜元睿。
分娩那日,从午时开始痛,很快,他带着产婆、太医和医女赶到。腹痛一阵阵的,越来越厉害,直至子时,孩子才呱呱坠地。他一直陪着我,即使产婆和太医一再劝说、让他出去等候,他就是不出去,守在床头为我打气,始终握着我的手。
产婆包好孩子后,他抱在怀中,满目幸福,满面微笑,开心得得意忘形。
之后,我不省人事,睡了六个时辰。
这五日,他没有离开鸾宫半步,连早朝都不上了,大臣有事求见,他皆不见,除非是急奏。
他时常抱着孩子在寝殿走来走去,对孩子做各种鬼脸;孩子睡觉的时候,他坐在床沿呆呆地看我,我假装睡着了,不看他,也不与他说话。坐了许久,他自觉无趣,就叹一声,落寞地出殿。
有一日,午后,我幽幽转醒,看见完颜亮站在床前,背对着我,我立即闭眼。
他坐下来,以无比沉痛的语调道:“朕知道,你对朕的恨很难消除,但朕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终有一日,你心中不再有恨。”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完颜亮,永远没有那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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