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静的下野地-永远是一幅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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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又是以前的了妹了。带着十几个人在地里干活。什么活,都是了妹带头干。什么活,再苦再累再难干,只要了妹一干,大家全都跟着干。

    干的累了。了妹说,休息一会吧。大家就放下手的农具,坐到田埂子上。

    男的抽烟,女的喝水。抽烟喝水,不耽误嘴里说话。说的话里,多一半还是男女方面的话。说着说着,笑着笑着,男的就把烟屁股扔了,站起来,女的见男的站起来,女的也放下水缸子,也站起来,一般来说,男的站起来一个,女的就会站起来好几个。

    地头上常见的嬉戏又开始了。而这样的嬉戏,结果几乎全一样,都是男的失败,不是求饶,就是狼狈逃窜。

    别人说笑,了妹在一边听。别人打闹,了妹在一边看。了妹从来不管。她只管干活的事,别的事她不管,也管不了。只有闹得实在不像话了,了妹才会说,好了,到时间了,干活吧。听了妹这一说,大家马上拾起农具,该做什么就去做什么了。

    很少有人提到她和白小果的事。也很少有人提到白小果。有那么几次,大家说漏了嘴,说到了白小果。说太可惜了,白小果这个人文化高,能识那么多字,咱这队上就他一个呀,说没有就没有了。人的命真的像一根草一样。

    说完了,大家才觉得不该说,全转过脸去看了妹。了妹听着呢,看大家看她,也看大家,她的脸上平静得像是一片死水。好像大家说的这个人,她从来就不认识,从来就和她没有一点关系似的。

    就这一点,让大家觉得了妹好像不是以前的了妹了。

    2、

    丁场长又来了。不是来检查工作的。丁场长心情不好,是来散心的。不是一般的心情不好,丁场长的老婆没有能走出医院,她病死了。一个男人的老婆死了,这个老婆还是他喜欢的老婆,那这个男人会是什么心情,谁都能想得出来。

    韩队长在电话里说,来吧,到下野地来,咱们到山上打猎去吧。

    还安排到山上的牧羊点。还让老古宰一只羊。韩队长没有想了妹去。丁场长坐着吉普车来了,听了韩队长的安排,丁场长说,把了妹带上吧。丁场长这么说了,韩队长就让人把了妹喊来了。丁场长不知道了妹和白小果的事,一见了妹,说了妹好看了。了妹就笑了。女人听到别人说自己好看,都会笑。

    到了山上,老古已经把羊宰好。还没有煮。和上次一样,韩队长让了妹给老古打下手,帮着准备饭菜。老古和丁场长扛着枪,去不远处的山谷里打猎。

    了妹站到了老古面前,老古看着了妹。老古问了妹,还好吧。了妹说,好着呢。

    老古和了妹,到了这会儿,也算是老熟人了。下野地的女人里,和了妹这么熟的,再没有了。

    太阳很大,了妹脸上有些汗粒子,老古说,你喝点水吧。了妹说,我不喝水。老古说,那我就给你泡杯茶。了妹说,我也不喝茶。

    水也不喝,茶也不喝,老古不知道了妹要喝什么了。

    了妹说,有羊奶吗?我想喝一碗羊奶。

    老古说,有。

    别的东西,这个地方可能没有。可羊奶却从不会缺的。这里有一群羊,多是母羊,羊奶多得像是那树林中的小溪。不过,羊奶有一种味,不是谁都喜欢喝的。了妹说她要喝羊奶,真让老古没有想到。

    烧好一碗羊奶,让了妹喝。了妹仰起脖子,一口喝掉了。

    喝完了羊奶,了妹的脸好像更光亮了。了妹说,有什么活,我来干。

    老古说,你就去烧火吧。

    3、

    到了中午,韩队长和丁场长从山谷里出来了。他们身后跟着司机,司机的手上提了五只野兔子。

    到了小木屋跟前,洗了脸和手,在草地上坐下。了妹把煮好的羊肉,用大盘子端了上来。放到了韩队长和丁场长前面。

    丁场长说,了妹,你辛苦了。

    了妹说,不辛苦。

    韩队长问丁场长,喝上几杯吧。

    这个话,要是放在以前,韩队长不会问。只要丁场长来,不用说,一定要有洒。不干掉个三五瓶子,那不算喝,至少不能算喝好。只是这一次,丁场长家里刚出了事,就不知道丁场长还有没有喝酒的心情了。

    丁场长拍了一下腿说,喝,怎么不喝,这么香的肉,不喝酒,就糟蹋了,喝。

    丁场长好像已经走出了伤悲。对别的人来说,可能不会这么快摆脱,对丁场长来说,可就不同了。丁场长是什么人,韩队长知道,那是拼杀了半辈子,什么样的死,没有见过,什么样的伤,没有受过。老婆死了,就当牺牲了。为革命牺牲了。活着的人,要怎么样?还要好好活,好好干,痛痛快快的,这才能让牺牲的人在地下睡好觉。再说了,现在,老婆没有了,不等于永远没有老婆了。老婆还会有的,说不定比没有的那个更好,这么一想,丁场长更觉得没有必要再是一脸伤心的样子了,让大家也跟着说不敢说,笑不敢笑。

    丁场长的情绪一好,大家的情绪也马上跟着好起来。大块地吃起了肉,大碗地喝起了酒。

    韩队长还让了妹坐过来,坐到了丁场长一边。韩队长让了妹把丁场长照顾好。其实,也没有什么可照顾的,就是看到丁场长碗里没有酒了,马上拿起酒瓶子把酒倒上。丁场长要喝茶了,了妹就给丁场长把茶递过去。

    丁场长说,了妹,不要光照顾我。要照顾好自己。说着,从盘子里挑了一块肉,放到了了妹碗里,让了妹吃。了妹说,谢谢丁场长。

    老古还坐在韩队长旁边。不说话,只是不断地用刀子把骨头上的肉剔下来,让大家吃。韩队长说,老古,给丁场长敬个酒。老古就端起碗来,给丁场长敬酒。老古敬酒,不管被敬的人喝不喝,自己肯定是喝个底朝天。

    丁场长喝得有点高了。今天的丁场长喝高了,大家不觉得怪。送丁场长走时,丁场长有些站不稳了。越是站不稳,越不肯坐到车里去,扶到了车门口,又转过身来,和大家告别。不是挥一下手,就完事了。要挨个地告别。走到每个人跟前,握着人家的手,说的话也不是再见两个字。说好多话,连不成句的话,含糊不清的话,反正全是些没有用的话,听的人全不会当真去听。

    握到了妹了。抓着的手,更是不肯松。说也说得更多。大家在一旁看着,知道丁场长喝多了,也不觉得有什么。男人酒喝多了,都一样。喜欢和女同志粘糊。丁场长是场长,可到底是个男人。场长不可以当一辈子,男人这个身份,却是到死也变不了的。女同志也知道这一点,到了这个时候,对男的一些举止,一些言语,也就不会去计较那么多了。

    4、

    晚上,韩队长在队部,没啥事,翻着报纸看。电话铃响了。一接,是丁场长打来的。丁场长刚离开。不会有什么事要找他呀。当然,这时的丁场长已经没有一点酒意了。说话又像原来了,干脆,坚定。

    丁场长说,明天你到场部来一下。

    韩队长没有问什么事。丁场长让他去,一定是有事,一定是想见面给他谈这个事,不想在电话里说那么多。这个时候,他要问是什么事,就有点不那么知趣了。不过,放下电话,韩队长还是想了想,找他会有什么事。他想到了一个事,可他有点不敢想。一件太渴望的事,常常让人有点不敢去想。

    第二天骑着马,韩队长到了场部。丁场长在办公室,正在等着他。

    丁场长说,你知道,咱们农场一直缺个副场长,上面让我考虑一个人选。这些日子我也把农场所有的干部排了个队,我觉得你是这些人中最合适的一个,找你来,是想和你沟通一下,听听你的想法……

    天啊,真让韩队长猜对了。韩队长的心跳一下子变快了。他看着丁场长,他想尽量让自己平静一点,不能让丁场长看出他的过分激动。可他还是不能完全控制住自已,在他回答丁场长的话时,他的嗓子眼像是塞了好多沙子一样发干发涩,嘴皮子也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

    丁场长到是没有太在意韩队长的激动。他说,你个人要是没有什么意见,我就把你的材料报上去了。让上面去批了。

    韩队长有点结巴了。韩队长说,我……听,听……你的,听……组织……的……

    这个事没说多大一会,说了不到半个小时就完了。韩队长想着没有别的事了。站起身来说是要赶回去。丁场长摆摆,让他坐下。丁场长说,还有个事。

    还有个事,还有个什么事?韩队长没想到丁场长还有个事,更不可能想到丁场长还会有什么事。不过,丁场长说还有事,那他就得坐下来,听丁场长说他要说的事。

    丁场长把要说的事说了。韩队长知道了是什么事,可韩队长的表情却表明,他似乎有点怀疑是不是自己听错了。他有点不相信丁场长能说出这么一件事来。可他又不能不相信,因为丁场长是一个字一个字,一句一句很清楚地说出来。听得出,丁场长在说出这件事以前,已经在心里把这件事想得很透了。

    丁场长说,你们队上的那个了妹,我觉得很不错。她还没有结婚吧?

    韩队长说,没有。

    丁场长说,她有对象吗?

    韩队长说,没有。

    丁场长说,那这个事……

    韩队长说,丁场长,你不要说了,我明白,我会去办好的。

    丁场长说,那好,那我就不多说了,我等你的消息。

    韩队长说,你放心吧。

    在回队里的路上,韩队长骑在马上,马走得很慢,他一点也没有感觉到,满脑子转着的都是这两件事。这同时说的两件事,看起来是没有一点关系的两件事。可以说是风马牛不相及。但韩队长并不这么想。他知道如果把后一件事给丁场长办成了。前一件关于他的事也就是木板上钉钉子了。

    只是到了这会儿,韩队长也没有想明白,丁场长怎么会看上了了妹。场部好看的女人多的是,卫生院的女护士,随便拉出来一个,也会比了妹看着水灵啊。可丁场长偏偏看上了妹了。这真是一点办法没有了。一个人喜欢另一个人,好多原因是其他人永远也不可能搞明白的。

    再想想,韩队长又觉得多亏队上有一个了妹这样的女人,要是没有了妹,丁场长可能就不会老往下野地跑,那就可能在考虑副场长这个人选时就不会想到他这个姓韩的队长。那他就可能没有了这次被提升的机会。人一生当中的机会并没有多少,很多机会是一次错过就再也不会有了。韩队长当然会把握住这次机会的。

    尽管在丁场长面前,韩队长说了会办好的放心一类的话,可说实在的,韩队长并没有太大的把握。因为他对这个了妹太了解了。通过以前发生的几件事情,足以证明这个女人是个个性极强的女人。要说服她做一件她不喜欢不愿意做的事,是件很难的事。不过,这些日子看了妹,特别是白小果出了事后,了妹好像变得多了。好像柔顺了不少。

    对了,了妹和白小果这个事,丁场长还不知道。这个事要不要对丁场长说呢。韩队长想了又想,想到最后,决定还是不要告诉给丁场长为好。他想要是丁场长知道了了妹和白小果的事,肯定就会改变对了妹的看法。那就很有可能不会考虑去娶了妹了。并且还会怪罪当初他没有处理好白小果的事,那么就很有可能他当副场长的事,也跟着泡汤了。

    回到家里,先和娟子说了要提他当副场长的事。娟子一听,把眼睛瞪得老大,不相信地问韩队长是不是真的。韩队长说当然是真的。娟子说,那我以后,就是副场长太太了。

    接着,韩队长对娟子说了了妹的这件事,娟子一听,又把眼睛瞪得老大,还是不相信地问韩队长是不是真的。韩队长说,当然是真的,娟子说,了妹真有福气。韩队长问,为什么?娟子说,到时候,了妹就是场长太太了。

    韩队长说,你不要高兴得太早了。还不知道了妹愿意不愿意呢。她要是不愿意,你这个副场长太太也只是梦想。娟子问,为什么?韩队长就把这两件事之间的利害关系给娟子说了一遍。

    娟子一听,不吭声了。因为她也知道了妹这个女人,和别的女人不一样。别的女人喜欢的事,并不一定是她喜欢的事。

    两口子为这个事,商量了大半夜。不但商定了把了妹喊来给她做什么饭吃,还商定了怎么样把这个事说给了妹听,并且要说得让了妹说不出一个不字。

    5、

    一喊,了妹就来了。什么也没有说就来了。一看,娟子不但给她擀了她喜欢吃的面条,还做了一桌子菜。其中还有一道平常极少吃到的红烧鸡肉。了妹当然不知道,为了这个道菜,韩队长亲自去了一趟养鸡场捉了一只鸡回来。亲手杀了,亲手裉了鸡毛,还亲手烧出了这道菜。

    吃过了饭,韩队长和娟子给了妹说了他们要说的事。

    让韩队长和娟子怎么也没有想到的是,当他们说出了是件什么事时,了妹没有一点惊讶,好像早就知道喊她来,就是要对她说这件事似的。并且,不管他们说什么,了妹都是一个字,不是行就是好。搞得韩队长和娟子准备的好多话一句也没有用上。因为,了妹没有说出一个不字,那些话是用来对付不这个字的。

    了妹一走,韩队长和娟子就高兴得跳起来。他们高兴过,可他们没有这么高兴过,当然光是为了妹,他们不会这么高兴。他们高兴主要还是为自己,因为只要了妹同意了他们说的事,那就意味着他们的生活也随之会发生根本性的改变了。

    一高兴,两个人就要做那个事。做着那个事时,娟子还问韩队长,说,了妹怎么会这么快就答应了,好像连想都没有想。韩队长说,这个事还用想吗,再说了,人都是会变的吗,吃亏吃多了,就会变聪明了。娟子说,看来,了妹在这个事上,可是一点儿也没有傻啊。

    韩队长说,得赶紧把这个事告诉丁场长,让丁场长抓紧时间把这事办了。娟子说,是啊,抓紧时间把这个事办了,咱们的事丁场长也会抓紧时间办的。

    给丁场长打电话,韩队长把结果告诉了丁场长。丁场长当然很高兴,说,老韩啊,你的材料我现在就派人给送到师部去。韩队长说,丁场长啊,我看,早点给你办喜事吧。你身边也得有个人照顾啊,就不要再拖了,就下个星期天吧。你说怎么样?丁场长说,不着急,不着急。

    6、

    两个星期后,场部开来了两辆车,一辆车里坐着丁场长,一辆车里是空的。空的这辆车是来接了妹的。下野地这一天很热闹,韩队长作了安排,只要车子一开过来,就马上敲锣打鼓放鞭炮。大家都知道了妹要出嫁了,而且是嫁给丁场长。大家全都很高兴,不管怎么说,大家说起来,也都是了妹的娘家人了。队里能有个女人,嫁给场长,大家的脸上全有光啊。

    车子停在队部门口,早准备的红绸子,马上就系在了车头上。在屋子里等着的了妹,由娟子陪着走了出来。了妹穿了一身红,头上还扎了一朵小花。脸上没有涂脂抹粉,可让娟子按老家的风俗,用线绳子开了脸,把脸上的汗毛全绞了去。了妹的脸本来就光,没有了汗毛,看上去就更光更亮了。

    车子开动了,车子开得很慢。好像很舍不得离开似的。大家跟着车子后面。虽然全是娘家人,可娘家人不能全去参加了妹的婚礼,只有韩队长和娟子上了车。有这两个人,也就代表了下野地全部的人了。

    车子在队上转了一圈。房子门口站的都是人,看着车子笑呵呵的。车子从一片房子间驶出来。速度快了些,前面不远就是古尔图河了。只要一过河。了妹就算是离开了下野地,就不再是下野地的人了。了妹在下野地的人生,就会从此画上一个句号了。

    这个时候,大约没有一个人会想到接下来要发生的是一件什么事情。

    车子开到桥上,只听嗵地一声响,一个车子的轮胎爆了。声音很大,整个下野地的人都听见了。不知出了什么事,全跑过来看。一看,是车胎坏了,是一个很小的事,就后悔那么急急地跑过来看,累得直喘气,也没有看到什么有意思的东西。

    爆胎的车子上,坐着了妹和娟子。两个人都给震了一下。从座位上弹起来又落下。上面是顶篷下面是软座,当然不会让了妹和娟子受到一点伤害。

    车子停下来。两个车子全停下来。司机下了车给车换轮胎,车上的人也下来了。站在车边站在桥上,等司机换了轮胎再走。韩队长和丁场长坐一个车,两个人下来,站在桥栏杆旁。韩队长说,抽个烟吧。说着递了一支烟给丁场长。丁场长接过烟抽起来。丁场长脸上的兴奋,一眼就能看出。他穿了一身新的军装,胡子也刮得很干净,看上去,年青了不少。

    娟子和了妹也下了车,站到了桥的另一边。差不多是桥头了。那里有一块石头。娟子用手摸了摸,上面没有灰。就拍了拍,让了妹坐,了妹就坐下了。和娟子并排坐在石头上。娟子说,一会儿就换好了,咱们就可以走了。娟子这话是对了妹说的。了妹没有吭声。了妹好像没有听到她说的话,了妹好像在看那条正在流淌的古尔图河。

    车胎的爆炸声虽然很大,可要说起来,这实在不能算是个事。车上带着备用轮胎。可以说顶多十分钟就换好了。换上车胎,车能走了,大家上车,车再往前开,这个事,就和没有发生过一样,什么都不会受影响。

    但就在这十分钟里,到底还是出了事。

    坐在石头上的了妹,把目光从河面上收了回来,又转过脸,把嘴贴到娟子耳朵上,用很小的声音问娟子,你说,我是不是要嫁人了。娟子说,是啊。娟子没有觉得这句话有什么特别的。让娟子一下子觉得有点不对劲的是了妹紧接着问出的一句话。了妹说,那我怎么没有看见白小果呀。

    娟子没有马上说话,她也转过脸去看了妹,看到了妹的眼睛大大的,亮亮的。了妹说,白小果呢,我怎么看不见他,我马上就嫁给他了,她怎么跑了。娟子说,了妹,你……。了妹说,你快找白小果,你不把白小果找到我怎么嫁人呢。娟子说,了妹,你听我说,是这么回事……。了妹说,我不听你说,我要马上找到白小果。你要是不去找,我就自己去找了。

    说着,了妹站了起来。一下子站到了石头上,了妹大声地喊起来。

    ——白——小——果。

    了妹是在喊白小果一个人。可所有听到这声喊叫的人,都把脸转了过去,像是在喊自己一样,把目光投向了站在石头上的了妹。站在桥边抽烟的韩队长和丁场长也和大家一样,把脸转了过去。只是他俩在听到这声喊叫时的心情一定和别人不一样。

    了妹还在喊。

    ——白小果,你在那里,你跑到那里去了,我怎么看不见你了。你不是让我嫁给你吗,我已经嫁给你了,你怎么跑了,跑得连影子都找不见了。白小果,白小果,你在哪里……

    一看这种情况,再看丁场长的脸,已经由红变灰了。韩队长在愣了片刻后,马上跑到了妹跟前。对着了妹大声地吼道,不要胡说八道。韩队长想用他的威严让了妹不要喊了。

    可他忘记了了妹是个什么样的女人了。了妹看到了站在面前的韩队长,抬手给了韩队长一耳光。这个耳光好响。听起来好像比汽车轮胎的爆炸声还要响。了妹上前一把揪住了韩队长的衣领子,大声地喊着,是你,就是你,就是你这个坏蛋,把白小果给藏起来了,你快一点把白小果交出来。你听见了没有……

    了妹的声音大得好像把嗓子喊破了,出来的音调难听极了。

    这个时候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能看出来,了妹真的不再是以前那个了妹了,她疯了,她真的疯了。

    7、

    了妹还在那里喊叫着。

    韩队长走到了丁场长跟前。想对丁场长说什么。可丁场长那灰白如土的脸还有脸上的那对眼睛,已经让韩队长明白,这个时候他说什么都晚了,都没有用了。可他还是想说,想给丁场长解释,但丁场长好像已经决定不给他这个机会了。丁场长一挥手招呼已经换好轮胎的司机开车走。

    丁场长上了车。韩队长紧跟在后面,想也挤着坐进去。可是刚走到车门前,丁场长就一下子把车门关上了。

    一阵轰响,一溜尘烟,车子跑了。

    韩队长看着正在变成影子的车子,发着呆。在场的人,只有他和娟子知道,丁场长把了妹扔到了下野地,也就意味着把他们也永远地扔在了下野地。

    了妹不管那车子有没有影子了,又扑过来,找韩队长要白小果。韩队长怕了妹还要打他的耳光,就往后退躲着了妹。边退边说,把这个疯子给我捆起来。

    马上上来了几个人抓住了妹的胳膊,还有一个人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找来一条麻绳子,凑上前去捆了妹。

    ——等一等。

    一个声音响起。大家一看。只见一个人骑在一匹马上,正走过来。好多女人不认识他,可好多男人都认识他。他就是老古。

    老古并不是看到这里很热闹,专程骑着马赶过来看的。他是要到队上取些生活用品。正好走到桥上看到了发生的事情。

    老古让大家等一等。大家就没有马上把了妹捆起来。

    老古跳下马,走到了妹跟前。老古看着了妹,了妹也看到了老古。看到老古,了妹不喊,不叫了。了妹的声音变小了,变轻了,变柔了。

    了妹说,我渴。

    老古说,你想喝什么?

    了妹说,喝羊奶。

    老古说,我带你去喝羊奶。

    老古先骑到马上,老古伸出手,让了妹走过来。了妹走了过来,也伸出了手,老古抓住了了妹的手。老古向上轻轻地一提,了妹的双脚就离开了地面。再使一点劲,了妹就坐在了他的的后面。

    老古扯了一下马缰绳。马迈开了四肢。

    没有一个人说话,大家只是看着。真的是那么的安静,静得能听到古尔图河的呼吸声。

    大家看到了妹抱住了老古的腰,看到了妹把脸贴到了老古的后背上。

    先是一个人,后是十个人,再后来,是上百个人全拍起手,和一般的鼓掌不一样,这掌声是那么地有节奏,一下一下,越来越响,到了最后,像是有一阵雷滚过了下野地的荒原。

    连韩队长和娟子也跟着鼓起掌来。

    8、

    老古坐在青草坡上,老古的后面,是一间木头的房子,木头的房子后面,是一片青的松树和白的桦树,树林的后面是一座大山,山的上面是白白的雪,雪的上面是蓝蓝天。

    老古没有朝后面看,也没有往山上面看,他往坡下面看。坡下面是一个名字叫下野地的地方。从坡上看下野地,就像是在看一幅画,这幅画真的很好看,不管什么时候看,都是那么好看。

    蓝蓝的一条带子,是古尔图河和新修成的大水渠。粗粗细细的乱乱的黄黄的绳子,是大路和小路。还有青青的一块块像棋格子,是庄稼地,大大小小站成了队的盒子,是房子,那一直顶到天上云彩里的柱子,是炊烟。还有一些像蚂蚁活动着的影子,是牲畜和人……

    大黑蹲在老古身边,也和老古一起往坡下看。它好像也能看懂一点什么。

    小木屋的门开了,了妹从里边走出来。

    了妹的样子,看起来一点儿也没有变。可是,只要把了妹送到坡下,了妹马上就换了一个样子,披头散发,大声小声地呼喊着白小果,见了人别的话不说,就是问别人白小果在什么地方。这时,只有老古出面,把了妹接到坡上来,到了坡上,喝了羊奶,了妹马上就恢复了原来的样子,一点儿也不疯了。

    韩队长知道了这种情况后,对老古说,算了,就把了妹调到你那里干活吧。你那里也缺个帮手。老古没说什么。只是不再把了妹往坡下送。了妹也不说要回队上去。了妹在这里,就像在家一样,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天天做饭给老古吃。老古去放羊了,了妹中午把饭做好,给老古送去。了妹让老古不断地想起一个叫春妮的女子。

    了妹又把饭做好了,她来喊老古吃饭。了妹走到了老古身边。看到了妹走过来,大黑站起来,把位置让给了妹。了妹摸了摸了大黑的头。了妹靠着老古坐下来。她把头放在了老古的肩膀上。

    老古说,羊奶喝了吗?

    了妹说,喝了。

    老古说,好喝吗?

    了妹说,好喝,能让我天天都喝羊奶吗?

    老古说,我怕我太丑,把你吓着了。

    了妹说,谁说你丑了,你一点儿也不丑。

    老古说,那我就让你天天喝羊奶。

    二个月后,了妹和老古结婚了。

    9、

    雪水从天山上流下来,先流到古尔图河里,又流到了大渠里,再流到条田里。韩队长订下的计划实现了,几千亩新开的荒地,已经长出青绿色的庄稼。

    了妹说她想吃面条。老古说我给你擀。了妹说我不吃你擀的。了妹说我要吃娟子擀的。老古说,好吧。老古牵出马,让了妹坐上。了妹坐上后,让老古也坐上来。老古说,他不坐,他牵着马。大黑送他们走,送了一会,不送了,回到羊圈边,守着一群羊。

    走到大渠的桥上,了妹看到娟子正在渠边洗衣服。了妹让马停下。了妹下马,走向渠边。看到了妹走过来,娟子站起来,看着了妹笑。了妹走过去,把娟子手里的一些衣服拿过来,帮着娟子一块洗。不知娟子说了句什么,了妹笑了起来,笑的声音很大。

    看到韩队长坐在大渠的堤坝上抽烟。老古走过去,坐到了韩队长的身边。韩队长拿出烟。让老古抽。老古摆了摆手,拿出莫合烟,用报纸卷着抽。

    不远处的一块坡地上,有四座隆起的土丘。一个里边埋着冯其,一个里边埋着老赵,一个里边埋着花子,还有一个里边埋着白小果。白小果的尸体没有运下来,埋在天山上。韩队长说,白小果也是为修大渠死的,不能忘了他。就把他的衣物拿来埋在了这里。

    四座坟墓前,全修了石头的碑。

    老古说,真没有想到,挖大渠也会死人。

    韩队长说,干什么都会死人。

    老古说,以为只有打仗才会死人。

    韩队长说,开荒也是打仗。

    阳光像金子一样闪着亮。一阵读书的声音从营地一片房子中间传过来。先是一句女人的声音,接着就是一片孩子的声音。女人的声音很柔美,孩子的声音很清亮。女人说,一群大雁从北向南飞,一会儿排成了一字,一会儿排成了人字……女人说完了,孩子们又说,一群大雁向南飞,一会儿排成了一字,一会儿排成了人字……

    女人叫周青。孩子们叫什么的都有。韩队长的孩子也在其间。他们是下野地的第二代。

    周青在冯其死后不久,生了一个孩子,是个女孩子,长得像周青。周青给她起了一个名字,叫周倩。冯其死后,不管谁给周青说亲,周青都说不。

    韩队长看着水渠两边的庄稼地,对老古说,我打算再修一条水渠。老古说,修吧,有了水渠,才能种粮食和棉花。

    了妹和娟子洗完了衣服,从水渠下面走上来,了妹喊韩队长和老古,让他们也一块走。去吃娟子擀的梢子面。

    了妹、娟子、老古和韩队长走着,像走在一幅很大的画里。

    下野地真的很像一幅画,并且是一幅天天都在变化的画。不过,不管它怎么变,都会变得一天比一天好看,一天比一天美丽,这一点,我们下野地的人一直十分坚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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