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在有些人眼睛里,夏天没有春天那么可爱,同样是撑着伞,一个是为了衬托初雨的意境,一个却是为了躲避太阳的暴虐。
趴在凉席上的阿真一般可以睡上二十多个小时,甚至为了减少起来上厕所的时间连水也会少喝一些,也许有些不可思议,不过连电风扇也没有的地方,只有保持不动才能让人尽量不那么热。
村子里大都只有些老人和妇人,连小孩子也少得可怜,何况这种天气下户外除了游泳就没什么可值得做的事了。
那一年阿真十三岁。
阿真的父亲出去打工了,母亲则操持着家务,割猪草,喂鸡,做饭,赶上几十里山路颠着屁股挎着一篮子鸡蛋去县城卖掉。虽然母亲最爱吃鸡蛋,但即便是多出几个也给阿真了,只是做汤的话偶尔喝上几口。
刚刚吃过母亲早上就做好的凉米粉后,身体舒服了不少,阿真闭着眼睛用舌尖舔着牙缝之间还残留着的腌辣椒和油炸花生米的香味,这时候屋外突然响起了像瀑布留下般剧烈的蝉鸣声。
很奇怪么?蝉鸣声汇聚在一起居然像瀑布从高处跌落下来撞击在岩石上发出的巨大声响,那种声音下人怎么睡得着啊?
阿真像擀面杖似的瘦长身体在凉席上滚来滚去,还未来得及消化的凉粉在食道和胃部上下翻腾着,带着胃酸的残液让身体仿佛快从里面烧着了,这种声音实在让人难受。
阿真终于无法忍受了,本来连蚊子在眼皮底下叮咬都懒得用手赶一下的他愤怒地从凉席上爬起来,罩上一件白色背心穿着短裤和拖鞋走了出去。路过院子的时候还特意翻出了一根细长的捕蝉竹,竹子太长了,阿真把它扛在肩膀上朝着门外那颗梧桐树走去。
门外的世界出乎他的想像,原本崎岖不平的泥地布满着沙砾,被晒出“皱纹”的土地几乎像镜面一样泛着白色,阿真被晃的无法睁开眼睛,过了好一会儿才适应下来,即使踩着塑料拖鞋,脚心也被地气烫的将脚掌缩成弓形,外面一个人也没有,他开始有些后悔出来了。
让人绝望的炙白色到处都是,地面和远处的天空连成一片让阿真有一种身处在图画里的感觉,他的眼睛不由自主地落到正前方那颗大梧桐,繁茂的枝叶叠嶂起来,密集的绿色刺着眼睛,吸引着阿真走过去。
蝉鸣声越来越大了,树顶的枝叶在树下投下一大块黑色的阴影,不知道为什么阿真觉得那阴影的模样有些特别。
在视力范围内,只有这一颗茂密的大树了,一定没错,那些扰人情景的虫子一定就在这些翠绿色卵圆形状的树叶里躲藏着吧。
阿真伸出手,朝着树干慢慢抚摸过去。
当手指尖轻轻接触到树皮的一刹那,所有的蝉鸣声戛然而止。
那一瞬间阿真还以为自己的耳朵聋了。
一下子从那么嘈杂的声音中掉入寂静的无声环境里,阿真无法适应,他用手掌拍着自己的耳朵,但的确是一点声音都听不到了。
抬起头,树叶并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但他始终一只蝉也看不到。
或许是太热了吧?
阿真转过身朝着家走去。
如瀑布流水般的蝉鸣声从后背爆炸开来,比之前的更加巨大和让人不安。
阿真转过身站在梧桐树下,发现没那么热了,但那蝉鸣声让整个身体都像被针扎起来的难受。
阿真拿起竹竿,冲着梧桐树胡乱敲打着,一面在嘴里大喊:“闭嘴啊,死虫子!”
直到自己挥舞不动竹竿后才将捕蝉竹放了下来。
蝉鸣声再次消失了。是咒骂和击打起了效果么?
总之阿真懒得管了,这么热的夏天和虫子斗气实在太无聊了。他决定回到家里继续睡觉,不管它是否继续叫下去。
啪。
身后听到什么东西掉落的声音。
还未来得及回头,后颈部被砸中,毛刺刺的感觉,阿真蹲下来捡起那东西,黑灰色干干的,像晒干的枯木,短短的一截。
这是?
——蝉的尸体?
手指头轻轻的一捏,蝉就像薄脆饼一样啪一声破碎开来。
没来得及站起身来,树顶上开始下雨了。
只是这是一场蝉的尸体之雨。无数个蝉的尸体从头上掉落下来,迅速铺满了梧桐树地上的阴影,虽然是蝉的尸体,但地上汇聚起来的蝉尸群却像有了生命似的准确地呆在阴影处,没有一个掉落在太阳底下。
头上身上掉了不少,阿真拼命地用手拍打着。
如果这些蝉早就死掉的了话,那这之前的蝉鸣声到底哪里来的?
蝉雨终于停了下来,阿真的脚掌被埋在了厚厚的蝉尸堆里。
阿真犯难了,如果要走出去就必须踩着那些干掉的尸体上。
虽然有些恶心,但阿真还是朝外走去。每走一步,脚下都可以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这声音从脚心传上来,沿着血管和神经直接刺激着头顶。
终于走了出来,回到太阳下阿真这才感觉突然炎热起来。
原来之前在树下自己身体完全适应了那种阴凉。看着树下黑压压的一片虫子阿真立即朝着家跑去。
“阿真!”
快到家的时候,阿真被喊住了。
村子里没有几个同龄人,有的比阿真大几岁,兴趣正逐渐从抓蛐蛐、打弹珠、钓泥鳅上慢慢转移到邻村女孩渐渐隆起的胸脯上,而有些又实在太小,连鼻涕都还不会自己擦,这让阿真很是郁闷,这村子唯一和阿真年纪相仿的就只有张瓦匠家的蒜头和刘寡妇的儿子豆芽了。
蒜头家的经济条件不错,隔三差五都有肉吃,村子里凡是有特殊技能的人都混得不会差,再加上最近那些留守的女人和老人最近几年都能领到一张张汇款单,村子里需要盖房翻新屋子的人越来越多,蒜头的脸也越来越圆,似乎没有他没吃过的东西。
豆芽又黄又瘦,圆脑壳下的细长身子,远看去真的很像一根豆芽。
“阿真,饿么?”蒜头眯着小眼睛扯着嗓门问道,他和豆芽站在不远处的小坡上,看上去比较滑稽。
“有好吃的!”豆芽晃着豆芽般的身体招着手。
刚刚吃下去的凉粉似乎一下子就随着汗水蒸发了,阿真跑过去。
蒜头提着一个白色塑料袋。
阿真似乎闻到了一股肉香味,但似乎并不像是平时吃的猪肉。
“你爸又给你带什么了?”张瓦匠每次完工后主人家都会请他吃饭,五大碗,碗碗都要见肉,绝不能是肥膘片肉,要货真价实一块块的,村里人要的就是个脸面,否则传出去不好听,吃不了的菜张瓦匠大都会打包回家给妻儿。
“不是我爸带的。”蒜头似乎很骄傲。
“是我和蒜头哥弄得!”豆芽的那张黄脸也红起来,非常兴奋。
“你弄个屁,你就负责捡而已。”蒜头笑着骂了句。
捡?
“给,我们吃了几个,香死了。”蒜头把袋子塞到阿真怀里。
还有些烫,圆圆鼓鼓的,难道是炒栗子?
阿真打开袋子,他看到黑糊糊的一团。
是蝉,被烤熟的蝉。
眼前一黑,胃里一阵恶心,阿真把袋子扔回给蒜头,转头就吐了起来,这下把胃里那点凉粉全部交出来了。
蒜头奇怪地看着阿真,又看了看那滩呕吐物。
“又吃凉粉条啊,你妈就不能换点么。”
“阿真哥你没事吧?”豆芽用手拍着阿真的背。吐完之后阿真舒服多了,但感觉身体轻飘起来,空空的。
“你们哪里来的那么多知了?”
“就前面的树林。”蒜头从袋子里拿出一个,熟练的从知了屁股后面“啪”一下剥开壳,挑出里面的肉扔进嘴里,仿佛在剥花生嗑瓜子一般惬意。
“你那张嘴消停会好么?要吃回家吃,先带我去看看。”阿真厌烦地转过头。
“有什么好看的,不就是捉了几个知了么。”
“不是捉,是捡。”豆芽瞪着眼睛纠正到。
“嗯,树下一大片,本来是打算捉只玩,结果那么多,我们挑了几个大的烤了给你带过来。”
阿真顺着蒜头指的方向看过去,那是一片稀松的树林。
三个人重新走到树林里。
“怎么都不见了。”蒜头奇怪地转动着脑袋,脖子处的肥肉也顺着脖子折叠起来。
三个半大的孩子站在树下,仔细地搜索着,但是一个蝉的尸体都没看到。
原本安静的树林忽然蝉声大作,从各个方向响起将他们包围起来。
“我们回去吧。”豆芽扯了扯蒜头的短裤又看了看阿真。
蒜头忽然仰着头眯着眼,看上去似乎陶醉在着蝉鸣声中。
“你们回去吧,我觉着挺好听的。”蒜头又从袋子里掏出一只知了,剥开吃着。
肉香味肆意地刺着阿真的鼻孔。他皱着眉头看了看蒜头。
“我们走。”阿真拉着豆芽朝村子走去。走开好久,回头望去仍然能看到蒜头那一身白乎乎的肉在树林里若隐若现。
躁动的蝉鸣声变成了耳鸣,一直在阿真耳边围绕着不肯散去。他小跑着朝自己家跑去,豆芽像条尾巴一样紧跟着他身后。
“回家去!”阿真烦躁地冲着豆芽吼道。
“我妈让我多在外面玩会,等日头落山才能回去。”豆芽被阿真吼得猛停下来杵在几米远的地方,像一截没长好的甘蔗。
阿真吸了吸鼻子。
“放屁,你妈肯定又在偷人。”
“你才放屁!我妈没偷人!没偷……”说到最后几个字,豆芽的声音又低了下去。
阿真觉得豆芽挺可怜的,阿真妈妈和其他几个人的妈妈——包括蒜头的妈都在晚饭后难得的空闲里聚在一起嗑瓜子,聊着聊着就会聊起刘寡妇,说他家是白骨洞,挺壮的汉子走进去,出来就掏地只剩一把骨头了。阿真和其他孩子在背后老叫刘寡妇刘白骨,这称呼听起来很有意思,让阿真有一种自己是孙悟空的快感。
“你快回去吧,我也要回去收拾屋子铡草了,我妈回来看我一天没干活要抽我的。”阿真挥了挥手。
“阿真哥你再陪我会吧,就半个小时。”豆芽的眼白从眼底翻起来,那神情像等待喂食的小狗。
阿真犹豫了一会,刘寡妇的家离自己家并不算太远。
如果蒜头在,肯定会马上转头走掉吧。
不知道为什么,阿真觉得自己不愿意去做和蒜头同样的事。
“就呆半小时。”阿真伸出一根手指,但马上又觉得好像不应该是“1”于是伸出了较短的小指。
“那拉钩!千万别走了啊!”
豆芽看到弯曲的小指,也将自己的指头伸了过来,阿真没来得及缩回去。
算了,拉钩就拉钩吧,这家伙好像很在意这个。
虽然头顶的太阳没那么热了,但脚底还是很烫,两个人飞快地朝着刘寡妇的房子跑去,快到的时候阿真把豆芽拉到刘寡妇家的后院土墙下。
“就在这里等吧。”阿真说。
“那里不是有棵树么,树荫多好。”豆芽指了指不远处的那颗七八米高的树。
阿真觉得头皮有些发麻。但他又不能表现的自己很怕接近树,正为难的时候豆芽突然“啊”了一声。
原来刘寡妇家一直掩着的门突然打开了,开的非常利落,开的光明正大,仿佛要证明什么。
门里闪出一个男人,跟在他后面的是一双女人的手,细长的手像蛇一样挂在男人肥壮的后颈子上。
阿真把豆芽拉到一边躲了起来,但他又很好奇这男人是谁。
过了会刘寡妇将男人送到了自家大门口。
“等孩子回来了,热热给他吃。”男人的声音像被锉刀磨砺过一样。
刘寡妇“嗯”了一声,接着两人互相啃着耳朵窸窸窣窣地说了些悄悄话。
阿真觉得男人的声音有些熟悉。
穿着灰蓝色短袖衬衣踩着布鞋的男人居然朝着自己这边走了过来。阿真只好拉着豆芽朝着墙角躲了起来,这里有不少杂草和农具,不仔细看掩住两个孩子的身体绰绰有余。
脚步声越来越近了,慢慢映入眼帘的的确是个熟悉的面孔。
阿真很疑惑。
因为那个男人是蒜头的爹,也就是张瓦匠。
张瓦匠是这一带出名怕老婆的老实男人,阿真记得自己的母亲和张瓦匠的老婆拉家常的时候,母亲说哪怕全村的男人都偷腥,也轮不到张瓦匠,而其他人的说法是,从某种意义来讲,张瓦匠在结婚后已经不是男人了。
但眼前的确是那张和蒜头一模一样的细眼,厚唇,大鼻子,几乎就是个稍稍瘦一些的大号蒜头。
“回去吧。”阿真推了推豆芽的后脊背,豆芽的身体往前倾斜了一下站住了脚,转过头看着阿真。
“不能再玩会么?”豆芽睁着大眼睛盯着阿真。
阿真摆了摆手,像是在驱赶流浪狗。
豆芽弓着腰勾着头朝着自家大门走去。
阿真转过身飞快朝自己家跑去。
因为他知道起风了。顺着风跑,如果跑得不够远就能听到刘寡妇殴打豆芽的声音了。
刘寡妇,不是豆芽的亲生母亲。
阿真的娘说过,刘寡妇之所以不扔了豆芽,是因为村里都知道这房子是豆芽祖上的,如果不带着豆芽,刘寡妇没资格住这屋子。
回到家的时候,阿真端起茶壶朝着胃里猛灌了几大口凉水,喝下去之后却打起嗝来,嘴里两边的后槽牙根泛着酸,分泌着口水。
“回来了?”
厨房里母亲弹出一个脑袋,阿真吓了一跳,原来她提早回家了,是不是鸡蛋卖的特别顺利?
“我,我,蒜头叫我帮他捉蝉所以就出去了,就一小会儿。”阿真勉强地辩解着。
“去厨房把菜端出来。”母亲似乎根本没兴趣听解释。
阿真问道一阵饼香,还有肉香味,不是那种怪异的蝉被烤糊的味道,而是真正的肉,猪肉的味道。
双手扒在门框上,沾满红色酱汁的肉块撞击着阿真的眼球,灶台的旁边还放着几块大煎饼,而且是放了蛋的,黄灿灿,微微鼓起。
“妈你捡到钱了?”阿真盯着红烧肉大声问道。
母亲面无表情地走到她身边,说了句:“吃吧。”
阿真好像觉得声音有点奇怪,不过他没顾及那么多。
明明才只有四点,但是阿真感觉特别饿。他吃着鸡蛋煎饼,大口咀嚼着红烧肉,猪油从嘴角滴到手背上。
阿真一直朝着口里塞着肉和饼,直到嘴都张不开。
“吃饱了就出去玩吧。”母亲挥了挥手。
像赶着肉上的苍蝇,又像赶着阿真。
阿真点点头,没想到今天能吃到红烧肉。
下桌前,阿真又塞了块进嘴里,幸福地咀嚼着,但是他终于发现从始至终母亲一口都没吃过。
“你来之前我吃饱了。”母亲这样解释道。
阿真“嗯”了一声,跑出了家门。
带上门的时候,阿真忽然想起应该给豆芽带一块煎饼,肉是不能给他吃的,既然母亲吃饱了,煎饼凉了也不好吃,还不如给豆芽算了。
阿真走过去,手按在了门上慢慢推开。
屋子里的情景像一张展开一角的纸,阿真只推开了十公分就停住了。
母亲的脸整个埋在了碗里,鬓角的头发也乱了,闪闪发亮,显然是粘到了猪油。她一只手抓着煎饼,卷成一团朝自己的嘴,不,应该是喉咙处塞了进去。
之前吃剩下的半碗肉和一张半煎饼瞬间不见了。
餐桌上的母亲眼睛放着绿光,阿真呆住了,他看到母亲双手用力按住桌角,浑身颤抖着。
她的嘴张得很大,上下颚形成夸张的角度,仿佛随时都会断开一样,眼睛朝前凸起,但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像是要呕吐。可只有一些口水连成丝线滴到桌上。看上去很痛苦,却不知道想干什么。
阿真有些惊呆了,他终于反应到要走进去的时候——
栖~
那是蝉鸣声。
空旷而刺耳。
阿真吓了一跳,他以为有一只蝉飞到屋子里了。
栖~栖~
他终于确定,洪亮的蝉鸣声是来自母亲那里,准确地说,是母亲的喉咙发出来的。
阿真朝后退去,胃部刚刚吃下去未来得及消化的肉块一起翻涌上来,他捂着嘴朝外跑了出去。头顶上的太阳开始垂死挣扎着,不愿意就此下去。
一口气跑了一百多米,阿真终于忍不住“哇”地吐了出来。
只是享受了不到十几分钟而已。
旁边一条土狗跑了过来,似乎对呕吐物很感兴趣。
“滚!”阿真拾起土坷垃朝狗扔过去吓跑了它。
老子吃不成也不会给狗。
阿真用脚把土扒拉过来,盖住了那滩未消化的肉块。
寂静的村子里一点声音也没有,他没看到任何人。
因为之前跑得太凶加呕吐,阿真感觉到一阵虚脱,嘴角立即干了起来。
“阿真?”
阿真抬起头,看到不远处站着的是吴洋。
这个村子里的第一个高中生,高考失败后他留在乡办小学当老师,暑假的时候就留在村子里帮着干农活。吴洋以前教过豆芽和阿真,有次豆芽青霉素过敏,还是吴洋背着他用自行车送到乡里医院救过来的。
他很窝囊。大人们在背后都这么说。
读了那么多年书却没考上大学,出去打工被人揍了一顿,骗光了钱又灰溜溜地回到村子,平时见到女孩气都喘不匀,屁也憋着,后来大家都叫自家的闺女别离着吴洋太近,否则会把他憋死。
但阿真觉得吴洋人挺不错的,懂很多知识,而且经常借一些书给阿真看,像童话大王,故事会什么的,阿真看了后就讲给蒜头豆芽听,主要是讲给蒜头听,蒜头高兴的话就会分给阿真几块他爹带回来的点心,这让阿真觉得吴洋的知识还是挺管用的,起码能换到点心——所以没用的不是知识,而是吴洋。
“你干吗?”吴洋歪着头走过来,黑色的眼睛套在头上,那眼睛太大了,而吴洋的脸瘦小而平,简直就像是带了个面具。
“吴老师,有水么?”阿真双手按着膝盖,冲吴洋喊。
村子里的孩子,只有阿真在课堂外喊他老师。
吴洋搔了搔后脑勺。
“我请你吃西瓜吧。”
阿真笑了起来。
从阿真家沿着去村口的那条坡路一直走下去,走个半里地右拐就有片瓜田,看瓜的是吴洋的父亲,换句话说这瓜田是吴洋家的。
但阿真知道,吴洋家的和吴洋的是两个概念。
所以说虽然是请,但实际上两人还是偷偷摸摸地猫着腰靠近瓜田,白天偷瓜不太容易,吴洋的父亲虽然年纪大却生性剽悍,穿着蓝裤头赤着膊躺在竹椅上,脸上盖着大草帽看似睡着了,实际上眼睛却死死盯着瓜田。右手边墙角摆着自制的火铳很是吓人,听说邻村有伙后生偷瓜被老吴从屁股后面来了一发,屁股被打成了筛子,取出了几十颗小钢珠。
此刻老吴似乎真还在午睡,吴洋说他了解父亲的习惯,所以阿真站在正对着瓜棚地方放风,吴洋蹲下来选瓜。
老吴盖着脸,兴许睡着了吧。
看着绿油油的瓜,阿真更渴了,吴洋很快双手抱着个椭圆形的大瓜晃着身子跑过来,足足有十几斤重。
两个人哪里吃得了这么多?
吴洋说不管了,吃不了阿真你打回去给你娘。
两人用拳头把砸开,掰扯出白皮红瓤也顾不得一口一口,直接把脸按进瓜里,鲜红的瓜汁从脸庞溜过去,又凉又滑,瓜瓤入口,从舌尖甜到了心窝,阿真心想虽然呕掉了半斤肉,但能吃上这么好的瓜也算不错。
两人闷着声“扑哧扑哧”啃着瓜,忽然阿真听到头顶一阵炸雷,阿真还以为要下雨了,抬起头才看到老吴端着火铳瞄着他们。刚才那声是老吴吼了一嗓子。
阿真吓坏了,把瓜往地上一扔就想跑。
“敢跑崩了你个小王八蛋!”老吴头暴怒地扯着嗓子。
吴洋他没动。
“缺心眼的玩意,废物!窝囊废!念了十几年书就知道带着小崽子来自家瓜田偷瓜?种瓜看瓜的时候你个废物在干啥呢?”
吴洋依旧没动,只是习惯性地笑笑。
“爸,我看孩子他有点渴。”
“啪”,老吴头捡起地上的瓜砸在吴洋脑门上。
“爸。”吴洋依旧挤着笑,眯着眼睛看着。
“啪”,又是一块,不过同时吴洋的头上还挨了一下,老吴头用火铳把子使劲砸了一下。
“爸!”
吴洋吼了起来。
阿真吓坏了,一动也不敢动,小腿打着哆嗦,刚才吞下去的瓜在胃里忽然变的冰凉起来。
吴洋头上流满了红色的液体,不知道哪些是血,哪些是瓜汁。
“别叫我爸!今晚上不准回家!回来我打死你!”老吴头丢下一句,转身提着火铳回瓜棚去了。
直到老吴头走出去好远,阿真才回过神来。
快六点了吧,阳光还是很热。
“回去吧,不渴了吧?”吴洋抹着脸冲阿真笑笑。
阿真点点头,他一边走一边回头看着,走了好远,吴洋依旧杵着身子站在瓜田边,像一个稻草人,影子斜拉着越来越长。
剧烈的蝉鸣再次响了起来。
栖——栖——
“妈!妈!”阿真推开木门,冲着屋子大喊着。
喘着气的阿真朝屋里走去,下午四点以后光线就折过去了,房子里黑糊糊的一团,伸出手抹也抹不干净。
想起母亲之前的怪异,阿真觉得有些害怕,但毕竟是自己的母亲,阿真还是提着胆子走进去。
不在房里。
阿真又朝着灶台走过去。
几缕狭窄的阳光穿过墙上的窗户缝隙射照在母亲弯曲的脊背上。这里充满着一种腥味。
母亲的肩膀微微颤抖着,阿真走过去,伸出手来放在母亲的肩膀上把她的身体转过来。
地上满是鸡蛋壳,看数量应该是早上的鸡蛋全部在这里了。
母亲的手里端着一个搪瓷大碗,里面装着十几个油煎荷包蛋,油汪汪黄澄澄的,她的嘴里满是煎鸡蛋的碎屑。
她到底吃了多少个?
阿真看着眼睛已经失神的母亲,他摇晃着母亲的身体但毫无反应。
“阿真!”
门外响起了大声的呼喊。
阿真把碗从母亲手上拿下,再把她扶到床上睡下。
外面的人还在高喊着,阿真连忙走出去,他看到蒜头的父亲张瓦匠披着衬衣袒着胸露出圆圆的肚皮站在自家门前,旁边还站着怯生生的豆芽。
“蒜头人呢?”张瓦匠喊道,和平时总是笑嘻嘻轻声细语的他判若两人。
蒜头没回家?阿真心里忽然扫过一阵不安。
“他说想呆在林子里找知了烤了吃。我们先走了。”阿真望了望豆芽。
张瓦匠没有说话,之前他一定也问过豆芽了。
阿真看到豆芽的左脸颊似乎红肿了,他扯了扯自己短裤。
“带我去!”张瓦匠闷着头朝前走去。
阿真犹豫地看了看屋里,母亲还不知道怎样了。
“去啊!”张瓦匠回头喊道。
“我妈病了。”阿真说。
张瓦匠大步走了过来,走到阿真面前。
“敢骗我就撕了你的嘴。”说完便走了进去。阿真也跟了进去。
看到母亲后张瓦匠有点惊讶。
“她吃了几个了?”
阿真想了想,他算术不好,依稀记得母亲至少拿了四十个鸡蛋去卖吧。
“最少二十多个吧。”
“会死人的!”张瓦匠吼道。
阿真吓了一跳,他从来没听过吃蛋会吃死人的,一般不是家里来客人才给做几个蛋么?
“暂时没什么,豆芽你去叫王麻子来看下,你带我去找我儿子!”
王麻子是村子里唯一的赤脚医生,平时闲着没事就蹲在自家开的医务所前逗狗玩。
豆芽点了点头,踩着灰一溜烟跑了。
阿真感觉自己像电影里被汉奸逼着带日本人找游击队的放羊娃,垂着头带着张瓦匠朝着那片树林走过去。
没多久就到了,只不过周围天色没之前那么亮了,像一层扑了灰的玻璃。
稀稀拉拉的树,一眼看过去别说藏个胖子,就是只兔子也躲不了。
“人呢?”张瓦匠问。
“我也不知道啊,他说要在这里呆着,我们只好走了。”阿真委屈地回答道。
但是他也觉得奇怪,蒜头不是个喜欢到处乱跑的人,这里就这么点大,他能去哪里?
手机铃声忽然响了起来。
这玩意已经不是什么稀罕物了,不过村子里还是比较少,主要是觉得没需求的必要,不过张瓦匠时不时还要去别的村子做事,所以赶着时髦也配了个二手的,除了村长,他是第二个。
“回来了?”
张瓦匠头也不回的朝村子跑去,根本没理会阿真。
站在树下的阿真四下望去,的确什么也没有,看来蒜头只是因为时间差正好走过去了。
栖!栖!
剧烈的蝉鸣声刺痛着耳朵,阿真感觉到声音就在附近。
一定要找到,然后一脚踩扁!阿真把今天莫名的事全部归结到该死的蝉鸣上。
顺着声音很快便找到了。
但是阿真却僵立着不动。
地上是沾满泥土的袋子,几乎大半截都被树下黑色的泥土掩埋着,蝉鸣声就是从这里发出来的,难怪又短又沉闷。
那塑料袋阿真很熟悉,就是之前蒜头装着烤熟的蝉的。
怎么会在这里?蒜头埋的?
阿真蹲下来伸出手指小心地钳起塑料袋。
一大堆黑色的蝉从袋子里飞出来。
明明都是烤熟了的,怎么是活了?
而且那种颜色的蝉从未见过,个头很大,有半个拳头大小,黑漆漆。那是仿佛是会把光也吸进来的黑色,深不见底。
太阳慢慢斜下去了。阿真拽着自己的影子朝着村子走去。
不知道为何,从远处看去那些低矮的房子就像一只只卧着的蝉,仿佛随时都会飞走。
回到家的阿真看到豆芽像条土狗般蹲在自家门口。
“王麻子来了么?”阿真问。
“来了,好像喝了酒,他说婶子是堵了食,还好没大事,要是什么胰腺炎就麻烦了。”
“你怎么在这里呆着不进去?”
“王麻子说我晦气,上次给我打针青霉素都差点丢了小命,所以他治病,叫我在外面蹲着。”豆芽双手托着腮抬着头回答。
阿真隐约觉得有些奇怪,今天不正常的人太多了,偶尔出现个正常的家伙到让人无法接受。
阿真冲进房,推开房门。
“王麻子你干什么!”阿真吼了一句,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力量,也许是压抑了多时的烦躁全部迸发出来了。
阿真看到王麻子在解母亲的衣服,他抄起板凳砸在王麻子的背上。
王麻子哼了一声,歪坐在地上。
他眼角堆满了黄褐色的眼屎,红着鼻头吐着白沫子,嘴里哼哼着。
“女人,女人——”
阿真知道王麻子打了大半辈子的光棍了,虽然会治病但一脸麻子加酗酒,没人敢嫁给他,但他平时还是挺规矩的。
王麻子挥舞着双手,仿佛想抓着什么。
这些人到底怎么了?
“阿真,阿真!出事了!蒜头出事了!”豆芽突然跑了进来。
“先帮我把他扔出去。”阿真拖着王麻子的手,和豆芽将王麻子拖到门外扔在地上,看样子似乎是喝多了,他趴在地上就睡过去了。
回到屋里阿真为母亲盖上毯子,喂她喝了点水,母亲看上去脸色好了许多。阿真叹了口气。
“又怎么了?”
“蒜头,蒜头哥他一回到家就发疯似地找吃的……”
“找吃的?他家吃的还不够多么?”阿真觉得好笑。
“不是,他是见什么就塞嘴里去,连针都吞,然后又撒泼说不是这个不是这个,他全家人也快疯了。”
阿真转了转眼珠子,眼前发生的事已经超出他的理解能力范围了。
他觉得只能去找一个人,那就是吴洋,虽然吴洋也未必懂,但也只能问问他了。
“蒜头家别去了,他爸看见我们不会有好脸色,我们先去找吴老师。”
豆芽点了点头。阿真锁好家里大门以防王麻子又发酒疯,然后拉着豆芽朝村东口跑去。
四周弥散着晚霞桃红色的光芒,虽然暗了不少但还是看得清路,何况也比之前凉快多了。
阿真知道吴洋一定住在山神庙里,以前吴洋带他去过,高考落榜时吴洋和家里大吵一架在庙里呆了整一礼拜,都是阿真帮他带了水和饼才熬过去。
跑到庙前,果然里面有光。
吴洋盘腿坐在破败的佛像前——一座连佛头都没了的佛像前。
旁边点着一只红蜡烛,烛光下吴洋的脸却非常平静安详。
那一瞬间阿真有种错觉,吴洋的头被安在了那尊无头的佛像前,分外合适。
“吴老师!”豆芽喊了一嗓子,吴洋走了出来。
“怎么了?”
“出事了,村子里出事了。”豆芽喘着气。
阿真推开说不出话的豆芽,把之前的事都说了一遍,不过说到王麻子他犹豫了一下,改成了王麻子眼睛贼兮兮的。
阿真听母亲说过,王麻子看村子里的大嫂姑娘都是贼兮兮的,所以他也就记下了。
“蝉?”吴洋莫名地问了句。
“恩,黑色的蝉。”阿真肯定地说。
“你们你知道蝉又叫什么?”吴洋慢条斯理地问道。
阿真望了望豆芽,两个人摇摇头。
“佛虫。”吴洋意味深长地笑笑。
阿真充满疑惑的表情,他从未听过别人叫蝉做佛虫。
“蝉与禅宗的禅同音,蝉的叫声如同知了知了,虽然在交配产卵后就会死去,生命只有十几天,但依然仿佛看透世界,知道一切似的,所以叫佛虫。”
阿真迷糊地点了点头。
“蝉活一夏,每一声蝉鸣都像是在为自己敲的丧钟,但是有一种巨大的黑蝉不一样,这种蝉没有灵魂,空空的身体里会因为蝉鸣声拉扯人的灵魂进来,所以这种蝉叫喊魂蝉。”
吴洋说着阿真完全不懂的话。
“那人没了灵魂不就死了么?”豆芽插嘴道。
“不会,没了灵魂的人会活着,只不过身体里只剩下欲望,各种的欲望,灵魂是用来压制欲望的,没了灵魂,欲望就支配人了。”
吴洋蹲下身体,从地上捡起了什么东西。
刀?
切西瓜的长刀?
虽然外面包着纸,但是从刀柄上阿真还是一下子就认出来了。
“吴老师你……”
“阿真啊,这个村子已经完了,大家,蒜头,张瓦匠,刘寡妇,你娘,还有王麻子,以及我爹,都变成蝉了。”
吴洋的声音在头顶盘旋着。
阿真抬起头,无头的佛像和吴洋的身体再次重叠起来。
庙门外已经完全黑了。
就像一堵黑色的墙。
墙突然破了,点着了。
一束手电筒的光穿透进来。
“豆芽!豆芽在里面么?给我死出来!”外面是刘寡妇尖锐刺耳的喊声,豆芽打着哆嗦紧紧靠在阿真背上。
刘寡妇细长的身体卡在庙门前。
她握着手电筒扫过来,晃着阿真的眼睛。接着,刘寡妇朝着豆芽冲了过来,一把抓住豆芽的后衣领提了起来。
“回家!看我怎么收拾你!”
阿真死死拉住豆芽的手。
“给我看看你的舌头。”吴洋突然走了过来,握着刀的手藏在身后。
“啊?”刘寡妇怪异的眼神看着吴洋。
“给我看看你的舌头!”
“你别以为自己上了几年学就这么猖狂!老娘跟男人在床上滚的时候,你还没断奶呢!”刘寡妇朝着吴洋吐了口唾沫。
吴洋伸出了另一只手,挡住了唾沫然后按在了刘寡妇的嘴上,他的手紧紧抓着刘寡妇的两颊大力地挤压着,刘寡妇痛苦地发出“啊啊”声,张开了嘴。
“阿真!把手电筒照过来!”吴洋喊道。
阿真抢过刘寡妇手上的手电筒朝着她的嘴照射过来。
“如果变成了蝉,舌头会变长变黑,而且说话的时候会伴有蝉鸣声。”吴洋把手伸进刘寡妇的嘴里把舌头拉了出来。
黑色的长舌头,像一条没尾巴的蛇。
“如果这样的话,就要果断点。”吴洋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将西瓜刀外面的纸剥去了,闪着寒光的刀朝刘寡妇砍过来。
不是吧?杀人?
那可是人啊!
阿真想要喊出点什么,却根本无法开口。
刘寡妇伸出手打落了吴洋的刀,虽然刘寡妇是女人,不过长期只摸书本不摸锄头,手上连茧子都没的吴洋未必弄得过她。
栖!栖栖!
刘寡妇张着嘴,喉咙里发出空洞的蝉鸣声。
“她已经不会说话了。”吴洋想要捡起刀,却被刘寡妇按到在地上。
“阿真!捡起刀来!”吴洋大声喊着。
阿真跑过去拿起刀,可是刀突然变沉了。
低头一看,原来刘寡妇居然朝自己扑过来,并且用牙齿死死的咬住了刀刃。
我该怎么办?阿真握刀的手吓得连松开都忘记了。拔又没法拔出来。
“阿真哥!”豆芽吓的在旁边大叫。
忽然阿真感觉到刀在移动。
朝前再移动,仿佛自己在运动。
吴洋站在阿真身后,双手握着阿真的手。
“就这样,慢慢砍下去就行了。”吴洋在阿真头顶上说。
锋利的西瓜刀从刘寡妇的上颚切出去,像砍西瓜一样。
半个脑袋平滑地飞了出去。没有血,没有血流出来,阿真突然想起了那颗梧桐树上掉下来的蝉的尸体,里面空空如也的干尸。
被砍去头的刘寡妇因为惯性朝前冲了过去。
“啊!”豆芽大喊起来,刘寡妇的身体扑在他身上,阿真立即过去将她移开。似乎刚才的力量让豆芽原本脆弱的脚被砸痛了,阿真只好将豆芽搀扶起来。
“我们三个也许是这村子最后的三个人了。”吴洋从地上拿起刀。
“要逃么?”阿真背起豆芽,在背上的豆芽身体突然重了起来,还不停地喘着粗气。
“放下他吧。”吴洋指了指豆芽。
“豆芽?为什么啊?”
吴洋走过去,把豆芽从阿真背上扶下来,似乎在他身上搜索什么。
“看。”吴洋指着豆芽的脖子,豆芽的脸红的很厉害。
阿真看到豆芽的脖子上有一个仿佛像被针扎过的小洞。
“知道蝉怎么进食么?伸出细长的管子插进树里吮吸树汁,刚才刘寡妇倒下去的时候舌头插进豆芽的脖子,不,说不定豆芽早就在什么时候被感染了吧?”
“感染?”
“如果不是会传播的话,村里的人怎么都变成蝉了?你怎么知道豆芽的欲望是什么?”吴洋指了指躺在地上的豆芽。
“这不可能,豆芽绝不会伤害任何人。”阿真还是摇着头。吴洋把刀伸到阿真面前。
“趁着他还没完全变成成虫,帮帮他,很简单的,就像你刚才砍掉刘寡妇的头一样。”
“别逼我!”阿真喊叫起来。
吴洋把刀塞到阿真手里,双手紧握住阿真持刀的手。
“轻轻的,对着脖子的地方砍下去,豆芽不会怪你的,否则再过一会你也被感染的话,我也会毫不犹豫杀掉你的。”
吴洋在阿真耳朵旁轻声说着,阿真的眼泪不自觉地流了出来,无法名状的感情交织在一起,刀刃已经抵在豆芽细细的脖子上。
“阿真……”豆芽伸出了手,朝着阿真伸出了手。
“他要醒过来了!阿真你真的了解豆芽么?每天跟在你和蒜头后面,被你们使唤着,回到家还要被刘寡妇虐待,你觉得他的欲望一旦解放还会是那个见到谁都低着头笑嘻嘻的豆芽么!”
吴洋喊了起来。
“阿真……”豆芽的手越来越近了。
“别逼我!别逼我啊!”阿真闭上了眼睛。
豆芽的手指触到了阿真握刀的手。
“啊!”阿真感觉刀高高举起然后重重地砍下去。
一股炽热的液体喷洒到自己的脸上,手上,身体上。
睁开眼的阿真看到豆芽睁着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嘴角微微上翘,不知道是笑还是惊讶。胸口到脖子上一道很长的伤口正朝外喷着血。
“干得好。”吴洋在一旁说。
“不是我,不是我杀的,和刘寡妇一样,是你握着我的手砍下去的!”阿真立即转头反驳道。
“别傻了,刚才我的手早就离开了,提起刀的是你,砍下去的也是你。”
阿真看着自己的双手。
是我做的么?真的是我做的么?
“他还没断气呢,我来补一刀吧,阿真你干的已经很好了,如果不这样做的话,对豆芽来说反而是害了他。”吴洋走过来拍了拍阿真的肩膀,阿真一屁股瘫倒在地上,坐在豆芽旁边。
豆芽还在喘着气,手指头已经朝着自己伸过来。
你到底要做什么啊豆芽,别,别再过来了啊!我不是故意要杀你的!
阿真惊恐地看着豆芽。
豆芽的小手指努力地抬起来,费力的弯曲着,在半空之中用力举着。
阿真突然醒悟过来了。
拉手指?
阿真弯曲的小手指朝着豆芽的手指伸过去。
“咔嚓”。
那手猛地沉了下去。像一截被砍下来的树枝。
阿真的手就那样僵在半空中,他看到吴洋将刀插进了豆芽的喉咙,闪着寒光的刀插在豆芽的尸体上,就像一块小小的墓碑。
阿真就这样坐在豆芽的尸体前,发呆般的看着。吴洋也坐了下来,似乎刚才这些事让他有些累了,他流畅的掏出烟点了一根,然后又递给阿真。
“来,抽一口。”
阿真机械地摇摇头。
“这时候,需要一根烟,男人迟早都要学会抽烟的。”吴洋没有勉强,抖着肩膀笑了。
阿真转过头,吴洋旁边有什么东西在闪着光。他伸出手捡了起来。
是支针管,针头上还有血的痕迹。
阿真看了看针管,又看了看豆芽死不瞑目的眼睛。
他爬了过去,颤抖着手掰开豆芽的嘴,看着他的舌头。
红色的。柔软的。
“注意到了?刚才拿烟的时候不小心掉了下来吧?本来打算在你抽烟的时候一刀砍下去的,一点痛苦都不会有,可能烟还在你的呼吸道的时候就死了吧?”
身后传来了吴洋的声音。
“刚才你砍豆芽那一刀真狠啊,不过太有意思了,我在一旁都忍不住快笑出来了,孩子就是孩子啊,太好骗了。刚在庙里我只是趁乱给他打了一针,药是从王麻子那里弄得,普通的青霉素而已,豆芽他青霉素过敏不记得了么。”
阿真低着头,月亮下自己黑色的影子盖住了豆芽不肯闭眼的脸。
“乖乖的,变成蝉吧。”
吴洋长长的影子举起了手。
阿真听到吴洋的声音里夹杂着“栖”的一声嘶哑蝉鸣。他抓起一把土,朝前滚了过去顺手把土扔了出去。
根本不用回头去看,不管扔中还是没扔中,跑,只有跑,不想死,绝对不要像豆芽一样被那种切西瓜的刀砍中。
一定很疼,一定很疼的。
阿真拼命朝前跑着,等看到自己家大门的时候他感觉双腿都不是自己的了。阿真推开门喘着气跑到母亲躺着的床上。
都是骗人的,都是骗子!根本没什么蝉,都是吴洋编出来的东西罢了!阿真这样对自己喊着。
月光下母亲圆睁着双眼,嘴里塞满了煎好的鸡蛋一动也不动了。
阿真站在门口大口地吸着气,却无法吐出来。他咬着嘴唇走过去伸出手在母亲鼻息处探了探。
“栖~栖~”
喉咙里发出这样的声音,母亲猛的转过头,口里的鸡蛋碎末被什么东西顶了出来,阿真看到一条黑色的坚硬的管子。
阿真吞下口唾沫,跑出了家,他朝着蒜头的家跑去。
里面灯火通明,听到蒜头的哭声。
“蒜头!蒜头!我是阿真啊!”阿真朝着蒜头跑了过去,赤裸着上身露出一身肥肉的蒜头背对着阿真站在家门口哭着,阿真冲到蒜头面前。
“阿真,阿真我找不到了!”蒜头捂着脸哽咽着。
“找不到?”
“嗯,我到处找都找不到今天吃的那种肉。”蒜头把手放了下来。
阿真看到他脸上全是血,嘴里似乎嚼着什么东西,“咔嚓咔嚓”的,像是啃着卤鸡脚。
阿真下意识地退后一步,脚下却一滑摔倒在地上。
原来踩到了一个人的手臂,但手臂上的指头只剩下一只小指了。
阿真认出来手臂的主人是张瓦匠,他就那样睁着眼躺在院子里的自行车旁边。
“噗。”
蒜头吐出了什么东西。地上似乎是被咬烂了的手指头。
“阿真,给我咬一下好么,就一下,我想找到那种肉,那肉好香,好香的。”蒜头伸着手朝阿真走了过来。
阿真爬起来,脚一软又摔倒下去。
蒜头的手已经摸了过来了。
阿真用力朝蒜头的肚子踢了一脚,然后爬出了地上的那摊血,努力跑出了张瓦匠的家。
他继续跑着。
全都变了,每一户人家都变成蝉了,他们释放着自己平时压抑的东西,已经不再是人了。
我该去哪里?阿真在月光下一边即将虚脱地跑着一边问自己。
前面是一片翠绿色,圆圆地西瓜在月光下煞是好看。
去找吴老头,他一定可以收拾掉吴洋吧?
阿真穿过瓜地朝着瓜棚跑去,果然瓜棚还亮着灯,依稀可以看到吴老头躺在竹椅上,草帽盖着脸,手里拿着那杆黑黑发亮的火铳。
“吴,吴老头!”阿真几乎是扑到了他脚下。
“出事了!大家出事了!吴老师他疯了!”阿真摇晃着吴老头的腿,对方却毫无反应。
“吴老头?”阿真试探着站起身。他慢慢讲手伸向了草帽。
掀开草帽,下面是一具无头的尸体,血液早就干涸了。
“阿真你又口渴了?吃个瓜么?”
阿真转过头,瓜棚外的灯光勉强够着的地方,吴洋面无表情的一只手提着刀,一只手捧着吴老头的人头。
“忘记了,我爸不准我给人吃瓜。”吴洋把人头举到自己面前,
“你说是吧?爸?”
吴洋对着父亲的人头说着,然后扔到了瓜田里。
阿真已经跑不动了。
“阿真,要么变成蝉,要么就和他们一样吧。”吴洋指了指父亲的尸体,举起刀朝着阿真逼了过来。
阿真随手抄起了火铳对着吴洋。
“别过来!”
吴洋走了过去,一只手抓住火铳的枪管,对着自己额头上。
“开枪吧阿真,杀了我,然后你去和外面的人解释,为什么全村人要么疯了,要么死了,或者放下枪,让我杀了你,我去和他们解释。”
阿真口渴极了,胃中再次泛起了酸水。
他好想喝水,舌头也变的干燥起来,喉管也急剧地互相压缩着。
唯独握着火铳的手却非常平稳。
吴洋露出了笑容。
阿真看着那笑容,熟悉的笑容,和之前在破庙里吴洋的笑容一样,如同佛像的脸。
栖。
一声清脆的蝉鸣,从瓜棚中迸出划破了瓜田的寂静。
许多年以后,阿真经常都怕过夏天,每到夏天都塞着耳朵,远离树木。所有人问他那天村子里发生的事情他都不回答,只是说“佛虫”这个词。
可是没人理会他。
阿真的头每一天都在痛,无论走到哪里耳边都是回荡着“栖栖”的蝉鸣声,终于有一天,他用餐后的牙签刺破了自己的双耳耳膜,当血流出来的时候,阿真终于笑了起来,发自内心的笑。
阿真觉得自己的脸上的笑容一定和吴洋的一样,和不见了的破庙里的佛头一样。
当阿真聋了以后他很开心,他不再怕过夏天了,他愿意和人聊天了。愿意说出所有的事了,可是却没人肯和他说话了。
因为他嘴里发出的已经不是人的声音,而是“栖”的剧烈嘈杂的蝉鸣声,只是他自己听不到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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