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可惜,吕家人丁不旺,末代孙子吕炳祥因为无后,年过花甲之后,百年老店只得由他徒弟江顺兴顶了掌柜。
一晃二十多年过去,江顺兴年纪也已六十有零。江顺兴本是北方人,家小都在老家,此时就不免有了叶落归根的念头,他和师傅商量,打算把店面租出去,收些银子回来,让师傅以后生活好有个靠头。吕炳祥想想自己无后,徒弟也要终老,于是就点了头。
风声传出,立马就有许多人找上门来,江顺兴挑来挑去,最后挑定了邻镇“喜贵酒馆”的掌柜刘喜贵。为何?就因为刘喜贵也能烧得一手好羊肉。
江顺兴和刘喜贵说定,店面租金每年大洋一百二十元,刘喜贵一口答应。刘喜贵提出想仍用吕一品的招牌,江顺兴不敢妄自作主,就去找师傅吕炳祥商量。
吕炳祥头点得很爽快,对江顺兴说:“你去跟刘掌柜说,招牌可以借给他,一年付五百大洋来。”
江顺兴一听师傅说要收人家大洋,不觉有点为难:“师傅,这恐怕……”
吕炳祥的脸色不好看了:“你别忘了,咱吕一品这三个字铁划银勾,是当年状元公吕樵所书。哼,我这还是高兴了才答应借他的呢!”
江顺兴一看师傅脸有愠色,不敢多嘴,便要抬腿走人去给刘喜贵传话。没想师傅又把他叫住了,关照说:“记住,合同分开写,先把店面租了,借招牌的合同慢一步,以后再订,五百大洋也不急着收,等订了合同再说。”
江顺兴一听,心里挺埋怨:真是树老枝多,人老心多。师傅本来日子就过得有点紧巴巴,放着现大洋不赶紧拿,还七枝八蔓生什么岔子?
好在刘喜贵倒也爽快,并没多说什么,交了定金,盘过店面,将店堂重新装修一番之后,就择定要在“立冬”这天开张。因为按禾州一带乡俗,都说“立冬进补补一冬”,“千补万补,药补不如食补”,凡口袋里还摸得出几个铜板的,这一天都要上面馆去吃一碗羊肉面,一方面杀馋,一方面也有进补的意思。刘喜贵图个开张头喜,挑这一天是有用心的。
转眼立冬日就到了,这天虽然寒风料峭,但天刚蒙蒙亮,一班食客已经猴急地挤在吕一品门口,都想赶上吃头汤羊肉面。刘喜贵带着几个伙计,兴奋地在店门口“乒乒乓乓”放高升,然后在热热闹闹的爆竹声中拔开了店门板。
顿时,排队的食客们蜂拥进了店堂。
刘喜贵正要紧跟着踏进店堂,向大家抱拳打拱致谢,可就在此时,却见几个长衫客竟板着脸从店堂里出来,他心里不由一愣。
只见跑堂的孙禄生急颠颠赶过来,满脸赔笑地要拦住那几个长衫客,可长衫客们鼻孔里气也不转,自顾走出店堂,扬长而去。刘喜贵不知因何得罪了他们,正要问孙禄生,孙禄生却没吱声,只是朝刘喜贵使了个眼风,又朝头台桌子努努嘴。
刘喜贵循眼望去,只见头台桌上,偌大的台面却只坐了一个脏老头,衣衫褴褛,一脸拉碴胡子,身旁还倚着一根带钩子的竹竿,脚边放着一只装了蛇的旧竹篓。
一个捕蛇的乞丐竟坐了头台,怪不得那班长衫客愤而要走。
说起当年的面馆,怎么坐位是有讲究的,头台桌都是留给有身份的头脸主客坐的,一般吃客绝对不会不识趣地去占那里的位子,凡进店客人都知道这个规矩。所以眼看着开张生意被一个叫花佬给扰了,刘喜贵气得心里的火直往上蹿。
不过刘喜贵毕竟是从临镇来的,这叫花佬是什么路数他一时吃不准,所以只好硬把火气压下去,朝在羊锅那里掌勺的师傅翟淼鑫使使眼色,意思是:开勺。
只听翟淼鑫“出锅喽——”一声悠长的吆喝,捞起羊锅上头五只青花大盘子,操起大剪三下两下拆了骨头……
跑堂孙禄生托着朱漆木盘,在堂上不停地来回应声报出一连串响口:“二台桌两腰窝、腿踵、羊肚重辣三份呃;三台桌……”
孙禄生“三台桌”喊话刚起,翟淼鑫已经手起剪落将二台桌要的腰窝、腿踵和羊肚剪在了碗盏里,又舀一勺原汤护起,撒上青蒜姜末。
这时候,面锅金阿兴也已经手脚麻利地捞起了一桌八碗面条,稳稳放进了一个朱漆托盘。
“好嘞——”孙禄生嘴里串串应答声如滚珠一般在空中流淌,一手托起朱漆盘疾步轻跑,将面条一碗碗分送到吃客面前。
看着三个师傅如此严丝合缝地默契配合,顾客们无不声声叫好。也难怪,刘喜贵租下吕一品店面,就是想在禾州城里打开大市面的,因此无论掌勺、面锅还是跑堂,他请的都是行里的“头牌花旦”。
话说跑堂的孙禄生伺候完二台桌,正要转身去三台桌照应,不料一个不轻不重的声音落进了他耳里:“堂倌,怎么忘了我这里的生意?”
孙禄生不用回头也知道,这是头台桌上的叫花佬在招呼自己。
孙禄生做了多年跑堂,见过的人多了,遇事自然应对圆滑,刚才他并非忘了这个叫花佬,他见叫花佬进门就旁若无人地在头台桌上落座,就寻思着这人恐怕来者不善,因此没敢轻易叫他挪位。只是这叫花佬也太促狭,自说自话坐了头台桌不说,点的还竟是一碗光面——开张第一天,最犯忌的就是个“光”字,吉日开张,一碗光面喊起头,他怎敢哪?因此心里暗自打算照应过三桌之后,再来应付叫花佬,不料叫花佬却先发过话来了。
孙禄生不敢生事,连忙答应一声,张口就朝面锅金阿兴喊:“头台‘阳春’见喜满碗啦!”那边金阿兴立刻应声捞面盛碗,翟淼鑫舀一勺原汤浇上,再撒了把青蒜姜末。孙禄生端起正要送上桌去,却听得刘喜贵一声吩咐:“添一只全交羊尾给他。”
待孙禄生把这碗面送到叫花佬面前时,叫花佬只是抬眼看看他,没多说什么,然后俯身去解脚旁竹篓上的一只酒葫芦,接着就一口酒、一口面地吃了起来。
直吃到日上三竿,那叫花佬才摇摇晃晃站起身,从破衣口袋里掏出一大把碎毛票,往桌上一放,打着饱嗝,喷着酒气,冲孙禄生说:“算账!”
孙禄生皱着眉头正待去收钱,不料一只手按住了他,他回头一看,是掌柜刘喜贵。
刘喜贵吩咐孙禄生说:“你自去招呼别桌。”
随后,刘喜贵把桌上一堆毛票往叫花佬面前一推,笑道:“不敢收这钱。小店门窄,招不得大菩萨,以后还要多谢您老照顾别家生意。”
叫花佬不糊涂,马上就听出了刘喜贵话里的意思,大笑说:“哈哈,掌柜哪,都说开店的不认衣裳只认钱,你怎么就颠倒了呢?告诉你,过去我来吕一品,从来都是坐头台吃白食的,今天破例掏钱给你,就是要告诉你,下回我再不会上这儿来了。”说完,他站起身来,拿了竹竿和竹篓,就走出了店堂。
刘喜贵看着他的背影,心里不禁有点忐忑:“这叫花佬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不过总算太平,虽然刚开张时生了这点事儿,却是有惊无险,后来一连三天,那叫花佬果真就再没来过。
眼见得店里的生意一天比一天好,刘喜贵便把这丁点儿的烦恼抛在了脑后。
到了第四天早上,刘喜贵正在店里忙着,忽然发现江顺兴扶着一个颤颤巍巍风吹得倒的老人朝店里走来,忙迎了上去,惊讶地问道:“这位是……”
江顺兴介绍说:“刘掌柜,这是我们吕一品的老掌柜,也是我师傅,吕炳祥,吕老先生。”
刘喜贵不知老掌柜突然一大早来店里干什么,心里上上下下地就有些不定起来,他殷勤地要把老掌柜往店堂里请,老掌柜却朝他摆摆手,说:“免了,免了。三天生意热闹,不便打扰,今天是特地过来说一声的,这块吕一品旧匾,我现在要摘了去。”
刘喜贵一听,惊得目瞪口呆:“这……这……这是为何?不是说好借我用的吗?”
老掌柜说话喘着大气:“刘掌柜,那虽是块旧匾,上面三个字却是当年状元公所书。想当初我祖上摆的只是一个小小的面摊,那状元公当时还是个落难的书生,他每天光顾小摊只要一碗阳春面,还常常欠三赊五的,可我先祖从没一丝厌恶之心。足足两年后,状元公发迹了,特地写了吕一品三个字,又制成匾额,赠与我祖上。这一品两字,非说菜肴,实指我祖上的人品。在下不敢妄议刘掌柜如何,却是听说在下一位救命恩人前天光顾这里,不赊不欠,只为衣裳破烂,就遭了冷遇,还被谢绝以后再次登门。如此之举,和吕一品店风实在大相径庭。因此,尽管刘掌柜肯以五百大洋出手,在下却不敢应承。现在摘匾,请刘掌柜莫怪。”
说完,老掌柜也不理刘喜贵,让江顺兴招呼几个帮手一起摘匾。刘掌柜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却是哑口无言,只好呆愣愣地站在一边。
这时,店里的食客,来往的路人,都拥上来看热闹,旧匾被摘下时,吕一品那三个百年老店泥金大字,在太阳光下个个熠熠闪光。此时此刻,此情此景,老掌柜看在眼里不由老泪纵横,突然就听“通”地一声,他软倒在了地上。
江顺兴一声惊叫:“师傅——”俯身去扶,却见老掌柜双目紧闭,鼻孔里已经没了气息……
(徐自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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