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教的故事-水墨丹青处处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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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节芭蕉林中书狂草

    ——独步天下的怀素书法

    南方的六月,正是盛夏的季节。午后的阳光把长沙零陵的这一片浓绿的山坡照得明晃晃的,让人有一种微醺的感觉。

    大片大片的芭蕉林,正是僧人怀素休憩的场所。他脱下鞋子,以作枕头,高翘着的一条腿架在另一条腿上,不一会儿就沉醉梦乡。

    这沉沉的睡眠并不一定是因为酒。其实对于一日九醉的怀素来说,在这座他自己命名的“绿蕉庵”里,他几乎整天都处在一种醉酒后的状态,而熟悉他的人也都知道,他那些独步天下的草书正是一次次酒醉后的结晶。三碗酒后,借助于那洒力的作用,他便拿起那一支秃笔,不管是地上墙上,甚或是自己的衣服上一通狂书,那种心情的舒旷,那种性情的张扬,真是酣畅淋漓啊。于是,一幅幅被世人赞不绝口的狂草书法便也诞生了。

    小庵身处深山,一向少有香客问津,庵里的香火当然也就可想而知,再加上怀素一日九醉.庵里的日子更是捉襟见肘。日子拮据些倒也无妨,惟有纸张的缺乏,是常常困扰于他的一大难题。偶尔会有一些求书的人送给他一些纸,但这点纸根本够不上怀素每日的狂草滥书。于是,怀素便用林中的芭蕉叶当作宣纸,进行他独步天下的书法。

    说起怀素以芭蕉叶为纸的故事,还从几年前的一次游历说起。

    那一次他云游到北方,在一个半山亭歇息时,忽然看到亭柱上的对联:

    知过客为谁来者请坐

    问山程几许到此平分

    联下题款为:

    退翁高二痴撰并书

    怀素很喜欢这几句朴实的诗句.但他更喜欢那功深力到,雅而不俗的书法。于是,他向路人询问高二痴是谁。路人告诉他说,山野老翁,无名无姓,只因整日写字作画,成痴狂情状,故人称高二痴。怀素一听之下,便要前去寻访。经路人指引,怀素果然在一处山坳找到了一个乡间老翁。

    老翁以清茶一杯招待怀素,二人论起书法,竞彻夜长谈,直达天光。天明后,怀素惊奇地发现,高二痴的书屋里到处都是用柿叶写成的书法。在他的住屋四周,也到处可见株株柿树。怀素欲知究竟,高二痴说,说来不怕上人见笑,只因本人酷爱写字,却困于无钱买纸,只得在四周种下如许柿树,叶之为纸,书之不尽啊。

    受此启发,想想长沙附近的山头上遍布芭蕉,那肥厚的叶子不比北方的柿叶更能当纸而用吗?回到长沙后,怀素在庵堂的周围栽种下数以万棵芭蕉。等到芭蕉叶成熟了,他便将那些芭蕉叶一片一片摘下来,晾干压实。纸不愁了,怀素写起字来就更加张狂,更加豪放,除了必不可少的应酬,他整日就沉浸在书法的欢乐之中。在他看来,世上什么都可以没有,惟独两样不可或缺,那就是酒和书法。他也就在酒和书法的作用下,度过他一日复一日的佛门生涯。

    不知什么时候,天边滚过来几声闷雷,接着便是闪电划过长空,刚才还阳光耀眼的长空突然就密布着大块的云朵。怀索从微醺中醒来,透过芭蕉叶的缝隙,但见那天边的乌云飞快地飘逝,一阵接着一阵。那变幻的云朵像乌龙,像猛兽,像滔滔巨浪,真正是让人目不暇接。接着,豆大的雨点砸下来,砸在头顶上的那一片芭蕉叶上,四野便是一片无边的潮汛,像铺天而来的惊涛骇浪,又像是席卷而至的千军万马。怀素翻身而起,此刻,他只觉胸中有着一股急待泄发的激情。于是,他赤着脚冒雨冲进庵里,对着那暴风骤雨。对着那四野的涛声,挥动毛笔,奋笔疾书。

    暴雨过后,阳光明丽,窗外的芭蕉林青翠欲滴,然而此时怀素已无暇欣赏那雨后的景致,在又一碗清酒的作用下,他已倒在那一堆狂草书法上,醉得不省人事了。

    也就是在那一阵暴雨过后,怀素的书法别有一番境界,书界公认,怀素是继前人张旭之后的又一座新的狂草高峰。从此,“颠张狂素”便成了后人对两位狂草大家的一句绝称。一时名人如李白、戴叔伦、僧人贯休以及韩翊等纷纷作诗,赞美怀素的狂草书祛。大诗人李白在一首《草书歌行》的诗中这样写道:

    少年上人号怀素草书天下称独步

    圣池飞出北溟鱼笔锋杀尽中山免

    八月九月天气凉酒徒辞客满高堂

    笺麻素绢排数厢宣州石砚墨色光

    吾师醉后倚绳床须臾扫尽数千张

    飘风飘雨惊飒飒落花飞雪何茫茫

    直来向壁不停手一行数字大如斗

    恍恍如闻神鬼惊时时只见龙蛇走

    ……

    §§§第二节鞋儿破帽儿破身上的袈裟破

    “鞋儿破,帽儿破,身上的袈裟破;你笑我,他笑我,一把扇儿破……”

    有那么几年,由游本昌饰演的长篇电视连续剧《济公》几乎风靡全国,不论走到哪里,都能听到那诙谐幽默的电视插曲。一时间,有关济公活佛的故事传遍了大街小巷,几乎每一个中国人都知道中国历史上有一个济公活佛。

    人心里都有一杆称,电视剧的热播,电视剧插曲的流行,一方面源于艺术家的成功表现,另一方面更是对那位救人困厄、喜谑谈笑、压富济贫、息人争讼,却又破衣落拓、半疯半颠、形迹无定的济公活佛的喜爱。生活中需要诙谐,更需要公道和主持公道的人。对于千百年生活在不平和困厄中的普通百姓来说,济公活佛是他们对现实生活的某种期盼,更是他们精神生活的某种补充。

    一切艺术都源于生活,济公活佛这一艺术形象也是如此。人们之所以能创造出济公活佛这样一个鲜活的形象,是因为历史上的确曾有一个叫道济的僧人。

    道济生活的年代约在南宋时期(约公元1129年至公元1202年),字湖隐,号方圆叟,人称济颠、济公。

    其俗家姓李,浙江天台人。十八岁在临安(今杭州市)灵隐寺出家为僧,剃度师为堂远上人。虽然进入了佛门,但道济却是一个不守戒律的僧人,他吃肉喝酒,四处飘泊,破衣烂衫,一把破扇随身而带。可别小看了那把破扇,热了可以扇凉,冷了可以挡风,有时候,甚至能当作护身的武器,与前来寻衅的人有一把好搏。

    虽然这样不守戒律,但他的老师堂远上人却始终偏袒于他。寺僧们每有责难,甚至时时有将道济迁单出寺的企图,堂远上人总是说,非凡之举出自非凡之人,你们都不及道济。平府的寺僧们当然只能是敢怒而不敢言,因为他们除了看到道济喝酒吃肉、一身酸臭,甚至当着香客的面扮鬼脸,翻筋斗,实在看不出道济究竟还有什么非凡之举。老师护他一时,却不可护他一世,堂远上人圆寂了,再也没有人偏袒道济了,寺里的僧人们一哄而上,就将道济的那一把破行头扔出了灵隐寺外,道济当然也就被他的师兄弟们扫地出门。

    这时候的道济真正成了一个云游天下的僧人了。不久,他来到杭州南屏山净慈寺,净慈寺的老僧德辉不以形貌取人,他也像灵隐寺的堂远上人一样说,非非凡之人,难有非凡之举。德辉给他一碗饭吃的理由,让他在寺里做了一名书记僧。谁也没有看出,一个破衣烂衫的“马溜子”僧(对流浪憎的称呼),不仅能写得一手工整而秀丽的蝇头小楷,还能写出一首首禅韵悠远的诗词。有一次,有几个秀才听说道济能作诗文,特意携了一坛好酒,将道济请到一座洒楼饮酒。道济有心拒绝这些酸溜溜的文人,但却又禁不住那好酒的诱惑,果然应约而至。坐在那小酒楼上,但见窗外桃花点点,行行白鹭游于水中,好一派春天的美景。那儿个文人说,而对如此春景,我们何不就以窗外的春景各作一首诗来,以添酒兴。文人们以防道济有模仿之嫌,就请道济首先来做。道济当即提笔写道:

    出岸桃花红锦英,央堤杨柳绿丛轻。

    遥看白鹭窥鱼处,总破平湖一点清。

    几位文人实在看不出这一身邋遢的和尚竟能做出这样色彩明丽,笔触细腻却又充满禅意的好诗来,儿个以诗文自赏的文人谁也不敢再拿出自己的诗来。

    那天的道济当然是一番好醉,几个文人却又不肯饶他,趁着他醉成一团烂泥,又拾掇他说,都说你醉中有好诗,我们倒要看看,此时的你还会有什么好诗出来。

    道济半睁醉眼,提起笔来又在纸上写道:

    何须林景胜潇湘,只顾西湖化为酒。

    和身卧倒西湖边,一浪来时吞一口。

    如果说这一次酒中作诗让道济名扬四海,而道济的另一次行为,更让人意识到,堂远上人说得没错,这个疯疯颠颠的和尚的确是一个非凡之人。

    一场无名天火,净慈寺几座殿堂顷刻间被化为灰烬。道济自告奋勇地要求出门化缘,说建寺所需的原木由他包了。他来到钱塘江上游的一处山林,施主是个小气的人,但也不好拒绝僧人的化缘,施主问他,师父共要多少原木?道济说,袈裟遮处,任由我伐。施主说,袈裟遮处能有几何?

    就任你伐吧。道济脱下袈裟抛向空中,只见那一领袈裟随风升空,一下子遮住当顶处的太阳,一整座山头尽在阴处。施主知道这是一位圣僧,只得同意任由他伐。又见他未带一个伐工,便又问他,你一个和尚,能伐得多少木头?道济说,无须你急,明天你且上山来看。

    第二天那位施主来到山上,但见满山的原木都被道济伐尽。再看那钱塘江上,一棵棵原木随水而流,满江尽是道济伐下的木头。

    几天后道济回到净慈寺,寺僧们问他.你夸下海口,现在怎么不见一根木头?道济将他们带到寺中的那口水井旁,见那井里一棵原木浮在井口。寺僧们用铁钩钩出那根原木,又一根木头浮出井口。大家直忙了一天一夜,净慈寺的院子里山头一样堆满了建寺所需的所有原木。

    道济井中取木的事谁也不知是传说还是真实。总之,南屏山净慈寺的那口水井至今仍在。但凡知道这段传说的游客,来到净慈寺都会特意去寻这口神奇的水井,都要伸头看看,那井里是否还会有一根木头浮在井口。

    像一切功深力到的高僧一样,六十岁那一年,道济预知时至,无疾而终。临终前作下一偈曰:

    六十年来狼藉,东壁打破西壁。

    于今收拾归来,依旧水连天碧。

    §§§第三节新安画派僧弘仁

    傍晚时分,画僧弘仁带着他的一群弟子终于来到黄山文殊院。

    弘仁已记不起这是第几次登上黄山了。只是过去每次到黄山他都是独往独来,而这一次却是带着他的一大群弟子,其中包括他的侄儿江注。弟子们刚刚为他庆祝了五十岁生日,知道他就要再上黄山,说什么也要跟着一起来。他破例答应了。

    小时候一个算命先生说他活不过五十三岁,如果这样,他只有三年好画了。这几十年来,他一次又一次地来到黄山,一幅又一幅以黄山为背景的画被人们争抢着到市上卖,随着他的这批画的价格被哄抬得越来越高,他也被人们当成黄山画派的中坚和领袖人物。赞誉之声不断.而对于他来说,他来黄山惟一的理由就是,黄山是凝结着他大半生情感的魂兮所在。正是黄山的清凉脱俗,才使得他在这个苦难人生中寻到了知音。面对着黄山绪峰,面对着黄山那飘逸不定的云海,他似乎也就找到了与之倾心交谈的红颜知己。

    记得第一次来黄山时,他还是个十来岁的小孩子。站在文殊院山门前的那块台阶上,父亲用手指着左边的山峰说,你看,那就是天都峰,历来上黄山的人都说.不上天都峰,等于一场空,天都峰是黄山最高峰呢。可是,此刻的天都峰被一层浓雾遮盖着,什么也看不见。父亲又指着右边的那座山峰说,那是莲花峰。这时,一团雾气袅袅蒸腾,不一会儿,雾气移出,露出那些参差不齐的山峰。父亲又说,你看.那山峰是不是就像一枝出水的莲花啊?弘仁怎么看那莲花峰都只像一手并拢的指头。但是他没有说,他并不是一个喜欢和大人争舌头的孩子,就像现在一样,他从来不和他的那些画友们争三论四,却也永远都不会苟同于其他人的看法,他只用自己的眼睛去看世界。

    第二天,他和父亲一同去爬天都峰,过鲫鱼背时,他是一路小跑着过去的。回来的时候,雾岚去尽,看着鲫鱼背两侧的万丈深渊,顿时为方才的唐突捏一把冷汗。那一次父亲回去不久就离开了人世。紧接着,是明王朝的覆灭。不久,他就做了和尚。

    有一次他的画友梅清问他,对散了和尚一事,现在是不是有些后悔?

    他不好回答梅清。其实做和尚和不做和尚都那么回事,也只有梅清这样问他。梅清被后来的人称作新安画派的重要人物,弘仁认识他时,梅清在画界就很有些名气。不过在弘仁看来,梅清的画文人气太重,梅清所缺乏的,恰恰是弘仁的那种空灵和傲骨。

    说到当时一气之下就做了和尚,虽然谈不上后悔不后悔的,但多少有些书生意气。明王朝注定是要灭亡的,满人总归是要入关的,这一切,并不因为他做了和尚有丝毫的改变。至于说他的书生气,或者是像外界所说的“迂腐”什么的,他倒是多少有些承认。他想起明朝末年的一件事来,当时父亲刚刚去世,只丢下他和年迈的母亲。有一次,家里揭不开锅来,他不得不把刚刚画好的一批画拿到歙县县城变卖。那天直到傍晚,才有一个大财主路过这里,大财主认出他就是明朝那位善画黄山的秀才,大惊之下一举买走了他所有的画。得了钱,他赶紧去米店买米。这时天快黑了.他知道母亲在家里等着他的米下锅,或者母亲正在为他的迟迟未归而心焦如焚。走到新安江边的时候,天完全黑了。他知道母亲一定站在门口巴望着他的身影出现在那棵老枫树下,他也知道他不能按时回家了。他当时那个急啊,觉得自己真是这世上最没用的人,不如一死了之。于是.他扔下米袋,一下子就跳进了新安江。冰冷的江水刺激得他连打了两个喷嚏,同时也激活了他的神经,他忽然想,他要是死了,老娘不是更没有依靠了吗?于是他赶紧从江里爬起来,背上那袋米一路小跑回到家里。

    文殊院的和尚德山长老是他的老朋友了,对于他的到来,德山长老满心的欢喜,因为他又可以得到几张他的字画了。这些年来.他的画几乎都是以黄山为题材:黄山的松树,黄山的云海,黄山的石头。黄山给了他无数的灵感,黄山也给了他无数赞誉。有一年他把他画的《黄山图》托人带给远在福建的同乡汪于鼎,当时正值酷暑炎夏,汪干鼎后来和别人谈论起他的画时说,看着弘仁的《黄山图》,忽然就有一股清凉之气扑面而来。

    其实他的画不仅仅是这些,他也酷爱梅花,梅花的傲骨,梅花的清冷,是和黄山的清逸与高拔同样让人心动的内容。因此他的弟子们就投其所好,在他的住处栽种了上百株梅花。冬去春来,那些梅花全都开了,那种冷香彻骨,真是让人留连忘返。他还叮嘱他的弟子们说,等到他死后,在他的墓塔前不种别的,就种梅花。

    德山长老以最地道的黄山风味招待弘仁和他的弟子们。出了斋堂,从对面的山谷里刮来一阵冷风,文殊院前一地月光。抬头看处,一轮皓月正挂在洁净的天空,黄山诸峰尽在限中。

    幽谷霜风劲,高柯叶渐删,寒云无世态,相伴意闲闲。

    侄儿江注紧跟在他的身后,江注吟哦的是他早几年在黄山所写的诗句。江注是一个很好的孩子,但却不是绘画的天才,当然更不是做官的材料。江注曾说过要跟他去做和尚,这倒不失为一条最好的道路。在这浑浊的时世上,还有什么比躲在一个寺庙里伴随青灯古佛更悠闲自得的呢?只是江注对美色太过迷恋,所以他也不是一个做和尚的好材料。

    弘仁和江注一路赏月,一路高歌,不觉来到文殊台上。这时的月亮更加明亮,更加皎洁,万山深谷洒满清辉。或许是江注的兴奋感染了弘仁,弘仁禁不住从行囊里取出一支竹箫,对着那一轮明月吹出一支凄惋的曲子,于是,江注和着他的曲子唱了起来:

    帚子降兮北渚,目渺渺兮愁予。嫋嫋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一曲终了,叔侄二人均热泪横流。

    时间真是不早了,明天一早他们将再次登上天都峰。明天,或许又会有一幅新的《黄山图》面世,弘仁二也就为新安画派又增添了新的一笔。等到若干年后,当人们重新审视这批画时,他们爱说什么就让他们说去吧。

    §§§第四节笔墨下的冷傲

    ——八大山人的画品和人品

    听说朱耷疯了,方凤等儿位朱耷过去的老友决定前去看他。

    虽然在听到这一消息之后,儿个人内心的震动是不可避免的,但却并不吃惊。正如他们后来所蜕,朱耷的疯颠是迟早的事,大家也似乎早就料到朱耷会有这么一天。

    论起来,朱耷是明皇朱元璋第r六子宁王朱权的后代,虽然他的祖父并没有出任朝廷的官员,而到了父亲一代,家道更是开始败落,但正所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朱耷的家庭,在南昌一带仍是远近有名的望族。

    出身于贵胄之家的朱耷从小就受着祖父和父亲的正规教育。按照明王朝的国典,朱姓子弟不得从事画艺和其他艺技,但朱耷还是自幼表现出良好的艺术天赋,他八岁就作得一手好诗,十一岁开始习画。有一次,他的一位叔祖来到他家,正看到朱耷站在椅子上悬肘写着米字小楷,惊讶得这位老贵族半天回不过神来。叔祖对他父亲说,家族有望,聋儿将是明室的柱梁。不负长辈们的期望,十六岁时,朱耷一准取得秀才资格,成为南昌当时小有名气的少年才子。谁都说,等待朱耷的,是一条铺满锦绣的前程,是一个仕途广大的辉煌人生。然而正所谓风雨无定,世事无常,谁也没有料到,甲申之乱,清人入关,一个延续了三百多年的朱家王朝就这样被关外的满人取而代之。这一年朱耷十九岁,进京科举的包裹都被他年轻的妻子准备好了。

    如果甲申之痛所带给他的是仕途上的彻底毁灭,而随后所发生的一切,儿乎就把他直接推向了天崩地解的绝地。

    明王朝的大旗刚刚降下,贫忧交加的父亲即被一场暴病夺去了性命,接着。是儿子的死和妻子的病故。匆匆办完了亲人的丧事,却传来满人要对朱姓后裔斩尽杀绝的传闻,朱耷不得不带着老母仓惶逃进奉新山中。喘下一口气来,朱耷得接着为母子二人的衣食而忧。不敢卖画,带来的碎银派不上用场,他又不惯农事,在乡人的接济下,母子二人过着饥一餐饱一顿的日子。睡在破烂的茅草屋里,枕着冰凉的草席,朱耷夜夜不能成眠,当时他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啊。

    他在茅屋的小门上撰下一联:愧矣,微臣不死,哀哉,耐活逃生。

    似乎清人并没有像人们谣传得那样可怕,不久朱耷就从他逃难的深山返回故里,紧接着又是母亲的病故。现在,一个轰轰烈烈的大家族就只剩下朱耷孤身一人了,他几番做出奔向死路的打算,然而毕竟没有勇气将一个死字付诸实践,就像他在联中所言,他忍耐着,也忍受着,于是他选择了另一种活着的方式,选择了出家。

    青灯黄卷并不能抚慰一颖破碎的心灵,清规戒律更不能约束一个躁动的灵魂。在一个接一个的日子里,惟一能够让他获得心灵抚慰的就是画了。然而经受过一系列的心灵创痛,朱耷的画风发生了极大的改变。山水仍是从前的山水,但却是一片枯枝败叶,他在画上题道:

    墨点无多泪点多,山河仍是旧山河。

    横流乱石桠枝树,留得文林细揣摩。

    康熙十七年(公元1678年),朱耷已是一个五十七岁的老人。那一天,临川县令胡亦堂光临他寄住的小庙,一番寒暄后,胡亦堂说,明王朝已一去不返,满人虽为外夷,但却属于同一中华,更况清廷尊重人才,尊重华夏文明,上人何不就此下山,顺应时世,也好为朝廷尽力。

    朱耷佯装醉酒,躺在地上不省人事。听说从此之后,朱耷疯了。

    在临川县城,几个昔日的友人向街人打听朱耷的行踪。街人用手向一处指了指,就笑着走开了。不远处,一群人围在街头看一场热闹。一个疯子喷着满嘴的酒气忽而大哭,忽而大笑,忽而又高歌着什么不成调的曲子。有人拿来一支画笔请疯子作画,疯子于是就握着那笔,在那人的衣服上乱涂一气,那人竞不避让,一脸兴奋地任那疯子将他的一件崭新的大褂涂得面目全非,仔细看来,却是一只瞪着眼睛、傲视着人群的苍鹰。那人像得了什么宝贝,抱着大褂欢喜地去了。又有人逗他说,你怎么只在别人的衣服上画,不在自己的衣服上画?疯子于是就脱下自己的袍子,在那袍子上一通乱画,竟又是一条鲑鱼,那鲑鱼依然是睁着一只白亮的眼睛,似在发泄着不平之气。画毕,随手一扔,那衣服就被围观的人抢着跑了。围观的人叫着,喝彩着,疯子像是受到鼓励,于是又一件件地脱下衣服,直脱得只剩下一件内裤。疯子待要再脱时,几位昔日的友人认出他来,大家发一声叹息,强按着他的手臂,将他从人群中拖了出来。

    这天晚上,几个友人住在朱耷的那个深山小庙里。屋破灶冷,友人们就着从附近村子里胡乱买来的食物填饱了肚皮。这时下起雨来,雨水顺着破损的瓦片一滴滴打在友人们的身上。刮起一阵狂风,狂风在山谷里发出一阵阵尖锐的嘶叫,让人格外感到这夜的沉寂,这夜的寒冷。谁也说不出话来,不知是谁竞轻轻地啜泣起来,像是受到了传染,一屋子的人都放声大哭起来。惟有朱耷和着一领僧衲坐在那里,似对这所有的一切无动于衷。

    不知什么时候,朱耷起身拨亮了油灯,就见他铺开一张宣纸,在那上而画将起来。他画了一枝老梅.那老梅断枝数根,数点梅花,其冷傲之气,森然逼人。画毕,题款曰:八大山人。那歪斜的四字,分明是正哭的人形。

    朱耷说,从此以后,勿以朱耷称我,我就是八火山人。

    §§§第五节八指头陀的诗禅世界

    同治元年(公元1861年),一个十一岁的孩子从一座新坟上走了下来。

    他走到村子里,走到那座一下子显得空旷的茅屋。父亲的水烟袋还挂在原先的地方,只是没有人再去拿它;父亲穿的草鞋也还搁在那张床榻下,父亲却永远也不会再穿了。母亲早在他七岁时就已经离世,从此以后,这屋子里就剩下他了。忽然,一股难以遏制的悲痛袭上心来,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放声大哭起来。

    不知什么时候,一个老者走进了他的屋子。老人是私塾里的周先生。先生轻轻叹了口气,扶着他的肩膀说,黄毛,别哭坏了身子,先到我那里吃一口饭吧。黄毛摇了摇头,他收拾着简单的行李,做出要远行的样子。先生说,黄毛,你要去哪里,你还是个孩子啊。黄毛无助地望着窗外的世界,又看了看先生,他实在不知道自己能去哪里,他只知道,这屋里他再也住不下去了,他得找一个能挣一碗饭吃的地方啊。

    先生又说,你要是不嫌弃我那里。就去我的私塾里帮忙做做饭,干干杂活,我也可顺便教你读书写诗好吗?先生一直喜欢着这个聪明的孩子,虽然这孩子从来也不曾正式读过一天书,但是,他的《论语》念得比私塾里的任何一个孩子都熟练,尤其是不久前,先生无意间看到黄毛写在一张草纸上的诗句:枝条日日繁,春鸟处处多。先生实在想象不出,一个十一岁的孩子怎么竟写出这样好的诗句来,不是天才又是什么?

    黄毛感激地看了看先生,他点了点头。

    就这样,黄毛随着周先生来到私塾里。清晨,黄毛早早地就起床了,他帮先生倒了夜壶,又去洒扫院子。等把私塾打扫干净。学生们就一个个蹦蹦跳跳地都来了。这里没有他的位置,但周先生却让他端把凳子坐在教室的最后面,和其他孩子一样听课。听着听着,黄毛的思绪就飘逸了,于是,他会伏在桌上,刷刷地写下几行诗来。周先生知道这孩子本来就没打算念出什么名堂,他只是喜好写诗。好在周先生年轻时也是喜欢写诗的,他对八股文同样不感兴趣,千是,周先生就指导着他,黄毛的诗越发写得进步了。

    那是一个春日的黄昏,天阴沉着,四野一片风雨之声,私塾里空旷寂落,不闻鸟鸣,不见人影。隔着院墙,是一株伸出墙外的野桃,正三月间,那桃花一枝枝,一朵朵,姹紫嫣红,在这春日的风雨中像是一片燃烧的火焰。黄毛看着那桃花,竟至于忘神。忽然,一阵风过,那树上的花瓣一片片竞相落下,落入树下的烂泥中,心痛得黄毛直哆嗦。原来这世上的美好竟是这样的孱弱,这样的不禁摧残,就像那无常的生命一样。黄毛的心一阵酸楚,竟至于大哭起来。周先生闻声赶来,知道黄毛是为那桃花的命运而悲泣,先生摇了摇头,无声地走了。

    先生知道,这孩子幸好不是女人,如若做了女人,那便是多愁善感的林黛玉了,而他既做了男人,却又这样的怜花惜木,看来他只能是个做和尚的命了。

    先生的推断没有错,又过了几年,黄毛真的走到了南岳祝圣寺里,投贤楷法师做了一名出家的弟子,取法名敬安。这是发生在同治七年(公元1868年)的事,这一年敬安十八岁。

    十八岁的敬安长得一表人材,他身材高挑,面目清朗,又作得一手好诗,受到师父的喜爱。

    有时候,附近有一些新庙落成,总会有人来请敬安去做一首刻在墙上。不时也会有附近的读书人前来寺里与敬安一同切磋诗艺。那些读书人最欣赏敬安诗中的空灵和飘逸,这是他们无法达到的境界。敬安当然也从他们那里听到不少外面世界里的故事,这使得他的诗也就越作越好了。

    这一年,师父说,敬安啊,你应该到外面去走走,也好看看外面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样子。这正是敬安所想的,于是,二十岁的敬安第一次走出了南岳,走出了衡山。他决定去岳阳探访他在这世上惟一的亲人舅舅。

    到了岳阳,不可不去一个地方,那就是岳阳楼。当年范仲淹的一篇《岳阳楼记》让一座普通的阁楼天下尽知,从此以后,岳阳楼成了天下文人墨客光顾的所在。正好那天有一群读书人在这里举行诗会,只见他们放声吟哦,或五言,或七绝,一个个抒发着心中的快意。敬安是独自远游,当然找不到其他出路,于是便乱吃乱喝起来,以求速死。一如他后来在情场上的放荡形骸,正如他自己在一部小说中以主人翁三郎的口吻所说,人谓我天生情种,实则别有伤心处。悲惨的人生,铸就了苏曼殊桀骜不训的个性。他痛恨现存的社会制度,希望有一种力量来改变这种让他痛恶的人生。因此,当孙中山在日本创建中国同盟会时,他便积极参加到孙中山领导的拒俄义勇队中。据何香凝先生回忆说,她当时在东京的住所是孙中山召集会议的所在,经常前来参加会议的人中就有二十出头的苏曼殊。然而当时苏曼殊并非同盟会会员,有一次,当他得知同盟会员都有津贴时,立刻也去廖仲恺那里领取津贴。廖先生不好拒绝他,只得去请示孙中山。孙中山说,让曼殊领一份吧,在我的心中,曼殊早就是同盟会员了,再说,他太需要钱了。

    由于参加了孙中山的革命活动,苏曼殊受到表兄林紫垣的警告。

    但是,苏曼殊从一系列革命活动中感受到内心的愉悦,他宁可失去表兄资助。

    孙中山欣赏苏曼殊的才情,更看中他那叛逆的个性,当他得知苏曼殊生活的窘境后,立即让廖仲恺给苏曼殊送去二百大洋。对于一直生活在穷困中的苏曼殊来说,这无疑是一笔巨款。苏曼珠按奈不住内心的喜悦,当即给所有的朋友大发请柬,他要在一家高级餐馆大宴宾客。廖仲恺收到请柬后真是哭笑不得,他去征询孙中山的意见,孙中山说,这就是苏曼殊,我们都去赴宴吧,也好让他高兴高兴。

    1903年,苏曼殊回到国内,继续参加辛亥革命前的宣传鼓动工作,他与陈独秀、章士钊等人共同创办《国民日日报》,后因《国民日日报》因故停办,他准备只身前往香港,却被他的生父发现。生父拉着他,让他回家完婚,苏曼殊东躲西藏,最后又在广东新会的一座寺庙里再次出家。然而这一次出家并没有使苏曼殊从此放下一颗狂乱之心,不久,他即偷了师父的戒谍和钱逃出了寺庙,继续他浪迹生涯的亦僧亦俗的生活。

    苏曼殊同情革命,支持革命,对一切参加孙中山同盟会的成员都怀着深深的敬意。他曾为他的好友陈独秀作画一幅,不久另一好友赵伯文也向苏曼殊索画。当时苏曼殊因急于东渡日本,作画的事也就耽搁下来。几年后苏曼殊回国,当他听说赵伯文在黄花岗起义失败后忧愤成疾,咳血而亡后,深为当时未能为赵伯文作画而痛悔。他连夜为赵伯文画了一幅Ⅸ饮马荒城图》,第二天把那幅画在赵伯文的墓前焚烧掉,以示祭奠。

    辛亥革命失败后,孙中山先生发动了二次革命,苏曼殊积极响应,立即发表了《讨袁宣言》,他甚至准备只身去刺杀袁世凯,遭到同伴的反对。

    说到底,苏曼殊毕竞不是一个有着成熟思想的革命家,他只是一个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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