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起西窗浪接天,醉酒一样地晕船。
抵御晕船的最好方法是待在视野辽阔的甲板,那时我们天天在甲板上颠沛到半夜,大家齐心合力把大梦搬上沙发,挤坐在一起抱团取暖。甲板上风大,夜深时风里夹带着碎浪花,羽绒服需要裹紧,一人一顶狐狸皮大毛帽子。
菜菜靠在大松肩头打盹儿,王继阳弹着吉他,我掀开冰凉的笔记本写这本书,铁成盘腿坐着,几个小时几个小时地陪大梦说话。
一路上大梦最喜欢和铁成聊天,他读过我笔下的铁成故事,总是没完没了地确认:
铁成哥你小时候真的是个放羊的啊?真的连高中都没上过啊?你真在三里屯开过KTV在太平洋上开过酒店?哥你真的骑着摩托横穿过美国,卖着草鞋环游过欧洲啊?李小璐真的认你当哥小彩旗真的喊你干妈黄渤真的经常找你去玩儿啊……
问到后来,大梦开始欲言又止,我停下手中的文稿看看他们,看到他嚅嗫半晌,终于开口对铁成说:我要是没出事儿,说不定将来也能成个有出息的人……然后就有资格也认你当哥了,那可就太牛×了……
铁成起身,过去抱抱他,扭头冲我笑:和你申请一下哈,以后我想经常带着我这个弟弟一起玩儿去,别不批准。
他指的是邀请大梦参加他的“公益大篷车”计划,和各行各业的人一起环着中国边做公益边旅行,里面有老师有演员有歌手有医生,他说大梦这么擅长打篮球,可以当体育委员,一路上指导大家边玩儿边锻炼。
批准批准,我有啥资格不批准,你们兄弟俩想上哪儿玩儿就上哪儿玩儿去,小屋报销大梦的路费。
但只一条,大梦,谁说你现在就没出息了?别扯什么资格不资格,也别琢磨什么牛×不牛×,回头跟你哥去玩儿的时候也别把明星当明星,明星就不交朋友吗?明星就不吃饭睡觉打嗝放屁?哪个明星不希望在生活中和朋友们互相平视?
铁成说,是喽,有出息的人大多是懂得平视的人,懂得平视的人不会随随便便把别人抬高把自己放低,不放低不等于不谦逊,真正的谦逊是面对所有人时的平视,不然只不过是种表面的客气而已……
铁成说,和平视同样重要的是平衡,不论是人生规划还是人际关系,平衡才是第一,这也是我和大冰都不喜欢鼓吹什么“说走就走的旅行”的原因……
人是要主张权利的,但主张权利的前提一定是履行责任,责任不过分两种,一种是对外界负责任,一种是对自己负责任,负责任的人才能真正获得平衡……有人说你有多自律就有多自由,我认为平衡是自律的前提,学会平衡的人才能保护好真正的自己,我给你举个例子哈……
铁成素日里嘻嘻哈哈,难得他愿与人分享三观,我重新埋头写稿,任他和大梦促膝长谈。
兄弟俩后来聊天上瘾,有时通宵达旦,铁成每天和大梦深聊一个话题,好似准备了一份教案。
聊来聊去,船入北冰洋,夜里气温愈发低,我搞来一块大毯子把他俩裹在一起。
打字的间隙抬眼看,还聊着呢,眉毛上挂着霜,嘴里哈着白气。
有时候毯子下面一动一动的,大梦在捶腿,腿一直在疼。
有一天他俩聊饿了,大梦摸出一包榨菜,俩人懒得起身找水,手指头拈着干吃,也不嫌齁得慌……
有一天下起了小冰雹,砸得甲板沙沙沙,铁成背起大梦跑到船头,俩人盘腿坐在冰雹里,拧开一小瓶伏特加,一人一口轮流喝。
海浪声轰隆隆隆,偶尔的闷响是被船头破开的冰。我远远地看着他俩面对面坐着,膝盖撑着膝盖,仰着头,张嘴接小冰雹下酒。
后来我问,铁成你不是不喝酒吗?
他说,有些故事需要拿酒来送一送,这样讲故事的人心里可以稍微好受一点儿。铁成说大梦讲了很多自己的故事。
关于过去关于未来,关于那场颠覆他人生的伤残。
(八)
都说大善大恶现世报,可命运酷爱恶作剧,总安排白纸一张的普通人去历劫。劫难当头时,大梦27岁,那是3年前。2014年,他在成都上班,在建筑公司里当一名普普通通的施工员。
成都的生活安逸而平凡,闲暇时他最大的爱好还是运动,因球技过人,一度加入了成都有名的半职业球队“毒液”。
这是个简单的人,人生除了上班就是打球,有时也踢足球,有时也玩自行车骑行,两年间骑遍了成都周边地区。
从2012年到2014年是他人生中最惬意的两年,他那时和这个世界上许许多多的普通人一样,对惬意的理解很简单:生活平静,事业稳定,天天都可以玩儿自己喜欢的事情。
惬意的日子终结在2014年10月23日。
真正的厄运来临前,不会给人什么征兆,它不声不响地看着你走近,像一颗静音的定时炸弹,耐心地等着撕烂你的人生。
事发地是在318国道新都桥段。那天大梦是骑行,目的地是海螺沟的达古冰川。
目的地最终未能抵达,途中盘山路地形复杂,在那个永生难忘的下坡处他遇上了暗冰,连人带车一起横着飞了出去,冲向路旁几块七棱八角的大石头。
一刹那间天黑了,他眼前只剩豆粒大小一点点光,身上不疼,除了嗡嗡地麻,没有任何感觉。他试着动弹……身体在哪儿呢?怎么找不到了?
眼前的光也越来越小,后来消失不见,意识也消失不见。
带着飞速下坡的巨大惯性,他的后脑和脊梁同时撞在了石头上,相当于那块大石被人从高处举起狠狠砸在他身上,他七窍流血,腰椎当时就断了。
还没完,十几分钟后伤情雪上加霜。
事发突然,藏区的盘山路上哪里找专业的救助人员,紧急抢救他的人注意力全在他不停流血的脑袋上,未能保持腰椎水平,导致椎管里的脊髓神经被锋利的骨茬割断。
不能去责怪搬运他的人,包括医生在内,起初救治的重点全在头部,医生下的是病危通知。
30多个小时的昏迷后,他睁开眼,艰难地辨认半晌,问:爸妈,你们怎么来了?
他问:别老哭啊,出啥事儿了,我这是怎么了?
几秒钟后,他脸上变了色,一迭声地喊腰疼。
腰不能伤啊,他哭出声来:伤了腰我怎么打球?
众人这才意识到他的腰部问题严重,拍出来的核磁片让最乐观的医生也缄口默言:
脊椎胸12与腰1之间整个断成两节,腰2到腰5,4节爆裂性骨折。
所谓爆裂,指的是4节骨头变成了400片,碎得像钢化玻璃一般。
修复手术中他的后胸到骶骨被全部切开,装上人造骨头,再缝上,腰里留下了8颗钛合钉。
医生能做的是重建脊柱骨骼,至于神经损伤,最佳手术时间是24小时内,早就过了,永无任何修复的价值和可能。
脊髓完全性损伤,又名高位截瘫。
常人该有的抓狂和恸哭他通通经历了一遍,后来绝望地平静了下来。
据大梦说,有三四天的时间他没有睡过一分钟的觉,从舌尖到喉咙,嘴里一直苦得要命。
他一直盯着天花板看,有时感觉已经过去了几个小时,可看一眼手机,才几分钟。
眼皮实在撑不开了就合上一会儿,一合上,整个眼球带动半个脑袋,生疼生疼,一直放射到腰部的伤口,再蔓延到膝盖、脚尖。
那是一种很奇怪的疼苦,夹杂着无边无际的恐慌和焦虑,一直一直地坠落,无休无止地下跌。
(九)
据大梦说,妈妈当时就蒙了,连着几天黏住医生,问用什么办法才能让大梦重新站起来。
什么办法都愿意试啊,她反反复复地唠叨:我儿子还要打球的啊……
问来问去医生烦了,说:你家孩子能自理就已经很不错了,做好照顾他一辈子的准备就行了。
妈妈听不进去:我儿子就喜欢打个球啊,他不能不打球啊……
医生训她:你看邓朴方官大不?有钱不?还不是坐着轮椅!你就别折腾了,放弃吧!
爸爸信了这话,放弃了,不再给大梦买治疗神经的药,妈妈不死心,偷偷地去买,瞒着爸爸。那时钱已经不够用了,光手术费就花了十几万元,听说后续费用更多,每个月起码4万多元。
妈妈不让大梦操心钱,她骗他,能骗一天算一天,她说:儿子啊你好好养病就行,医生说了,只要好好做康复训练,还是能打球的,真的。
巨大的打击会让人无助得像个孩童,孩子天然的心性是相信母亲。幸好有母亲的这个谎言,大梦后来康复训练时很积极。
下述千字,录自大梦口述的部分康复过程。
……开始时每天被绑在床上,这样床转到一定角度,人不再是平躺的,有助于血压调节。面瘫就用电极电疗,腿上套上气压腿套,用气压按摩腿部,每天就是这样按部就班地做康复,累得满头大汗的,什么都不让自己想,俺娘也是每天陪着我。
俺爸这些年工作上不顺,被我这场事故打击得更颓废了,每天躲在布帘后面喝酒,喝多了就指着我的鼻子骂我,说我不孝顺,人家都是报答父母,你诚心把自己弄成这样拖累父母。
他耍酒疯把我摔到地上,当时我腰后面的刀口还没有拆线。
我真的心里难受到欲哭无泪,我妈推开他然后抱着我,一直流眼泪,摸我的头,说我只要活着,就是最好的孝顺了。
……俺爸是亲爸,后来我当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每天努力做康复训练,努力让自己累,累了就可以不让自己去胡思乱想了。
训练了15天左右,我被抬到康复床上练习坐立。前15天我都是躺着的,那天练着用手撑起来,巨疼,才意识到自己的右肩胛骨粉碎性骨折,吃不上劲,这样我就只用左手举哑铃,练习上肢力量。
周末医生休息,我就自己偷偷地练,后来伤口拆线了,就开始练着坐起来。自己肯定起不来,俺娘就帮我坐起来然后扶着我,这样坚持几天,我开始用一只胳膊撑着,这样俺娘就能省点儿劲了,毕竟我一米九三啊,俺娘就那么点儿小小个儿……
后来我不需要扶着东西,坐着,坚持了35秒,浑身湿得透透的,俺娘高兴得嗷嗷哭,胳膊都让她哭湿了。
就这样坚持练着,快一个月的时候,自己坐着坚持到了6分钟,医生觉得很不可思议,一直在感慨从没见过高位截瘫恢复得这么快的人,俺娘就说:我儿子可是运动员呢。
……那时候成都球队的队友们来看我,送给我签满鼓励话的球衣,七八个大高个,矮的185厘米,高的208厘米,围着我掉眼泪,俺娘也跟着哭,哭完了伸手帮他们擦眼泪,说不要哭了,我相信我儿子还能和你们一样打篮球的。
我忍着痛坐上了轮椅,让他们陪着我到康复大厅,康复大厅有篮球筐,很低的那种,我拿着他们送我的球,投了一个篮,当时投篮的照片我还留着。
……康复了一个半月,花了20多万元,家里欠了债,实在花不起了。爸妈动不动就吵架,关于是否把房子卖了给我用来康复。我心里难受,决定回东北老家治疗,那样省钱。
两天两夜的火车对我来说真的是一个挑战,我爸依然是不停地喝酒,俺娘一路上没躺下几回,老守着我,车铺窄,怕我掉下来。
火车还没到站救护车就在站台旁等着了,俺姐在等着,扑上来抱着我就哭。
我之前没怎么哭,见了我姐,一下子就绷不住了,哭得特别厉害,我说:姐,完了,我班上不成了,以后也没办法打球挣钱养你了。
她哭着说没事,说别怕老弟,有姐姐呢,姐姐会照顾你一辈子。
俺娘也在哭,俺爸后来也哭了。
…………
大梦一拍脑袋,说差点儿忘了,他摇着轮椅匆匆离开,又匆匆忙忙地拎着一个塑料袋回来。
我们把袋子解开,一副两副三副四副……厚厚实实的,毛线的。
大梦说,听说北极圈冷,这是姐姐和妈妈给大家织的袜子和手套。
(十)
漫长的航程中,大梦24小时有人陪,唯独如厕时例外。
风急浪大时我们敲敲洗手间的门,问用不用帮忙,他总说没问题,能搞定。
他胸部以下没有知觉,小便靠自己间歇式导尿,用的是导尿管,50厘米的管子从尿道口插进去,一直塞进膀胱,如同上刑……
这需要自我克服很大的心理障碍,很难想象他是怎么自学的。
但当年的他没别的选择:只有学会自理才能回家自我康复,才能省钱。
说是回家,当时家已没了。
治病的开支太大,家租出去了,只剩一间爸爸住,大梦和妈妈住在姐姐家。
很长一段时间妈妈没睡过床,夜夜半躺在板凳上,大梦腿疼呻吟时,她忙不迭地过去捶腿。妈妈不让姐姐替她,总说自己熬得住,后来熬出了满头白发。
为了止痛,大梦服用的药是吗啡衍生物,癌症晚期病人才吃的那种。
神经痛把人折磨得要疯,怕药吃多了影响康复,大梦疼的时候不停地用手摔腿,习惯一旦养成了轻易难改,在船上我们不止一次地看到他搁下画笔,认真地摔腿。
可他说,其实最折磨人的不是神经痛。
懂的,其实于他而言,真正伤残的不是肢体,而是不复存在的未来。
其实我能理解,受伤5个月后尚未完全康复的他,为什么迫不及待地加入了辽宁省轮椅篮球队,但我想象不出,当他把这个想法说出口时,妈妈脸上的表情。
…………
2015年春,正月十五一过完,大梦去了沈阳,接下来的一年时间,他在轮椅篮球队里度过。
球队不是康复医院,没有什么康复项目,每天食堂、宿舍、训练场三点一线,同寝的老队员亦是天天神经痛,疼得厉害时会骂他,拣着最粗鄙的来。
他那时被一个老队员逼着洗衣服,边洗边摔自己的腿,他也疼,疼得死去活来,但不想学着别人爆粗泄愤。
身已残了,心不想残。
其他队员一天两练,4个小时,而他是一天四练,8个小时。
一天下来,浑身上下无处不疼,疼到后半夜两三点才能睡着。饶是如此,还是加练,当手抓紧篮球时,他总感觉是在多抓住一点未来。
如此周而复始两个月,他不仅学会了熟练操控轮椅,且能上场和老队员打对抗赛。
练了将近半年后,他成功进入了参加残运会的大名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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